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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尋]宰相的兩世妻(水晶的約定古裝篇之三)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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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8 03:32:3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4
一個執著不悔、真情相對的宰相千金,為了愛,犧牲了生命;
一個堅定複仇、偽裝真情的皇親之後,為了恨,犧牲了愛情。
上一世,他們一死一憂,這一世,他成了鐵血宰相,
她重生後再來,偏不信月老不成全──

死後,她在孟婆手下做事,過往的事已遠,卻總不能忘懷,
最終仍為了不忍他因在世殘忍、落獄受罪,而重回人間,
原先,是為了勸他多積善行而來,卻發現沒有了仇敵身分後,
他可以在衙門展官威挺她、在相府當眾人寵她,
也可以讓她再次愛上,隻是,如今的相府早有新的女主人……
  
當年,為了複仇、為了地位,他刻意娶仇人之女為妻,
假情假意的承諾與她白首到老,實際上隻是利用她鞏固勢力,
目的達成,便冷硬的拒絕她的溫情,卻沒想到她會為了救他而死,
自此,從沒開口說過愛的他,卻日日活在她死去的惡夢中,
直到有一天,他遇見一個倒臥宅邸門口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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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8 03:33:12 |只看該作者
楔子

一灣活水流進蓊鬱竹林,追溯流水逆行而上尋覓至源頭,眼見千枝萬葉碧色欲滴,佳泉環繞、竹影清幽,竹林盡頭,是一座小巧院落。

  踩上石子鋪成的小徑,兩旁植滿了七裏香,小巧淡雅的白色花朵自綠葉間冒出頭來,一點一點白,像青鬆上的雪。

  再往前,推開竹門,可見兩棟敞著門的小屋子,東邊那間,有兩個女子低頭調配湯藥,動作謹慎細心,偶爾會聊上幾句。

  “查理•韋爾斯殺戮心太重,多加兩瓢‘慈悲’吧。”穿著絳朱繡花滾邊雲錦袍、下搭月華裙的女子頭也不抬地說,她是孟剪春,是最早來到這裏的女孩。

  “剪春姊姊,那李蒙呢?”孟描秋將陶杯推到麵前,她穿了一襲月白色緞繡蝴蝶紋旗袍,梳著簡單的飛燕髻,儼然是清宮女子模樣。

  “看過‘前塵缽’了嗎?”剪春揚眉問。

  “看過。”

  “他是怎樣的人?”她在本子裏記下兩筆,美目微掀。

  “他是個外科醫生,有一身高明醫術,可是醫富不醫貧,有命無命全賴病人袋中有幾兩銀。”

  “是個有腦無心之人,多給他一些‘憐憫’吧,希望來世他的睿智聰明能幫助更多人。”剪春利落地闔上簿子。

  “剪春姊姊,我們給了每個人善念,可他們一入塵世便忘得幹淨,十之八九淪為利祿奴隸,豈不白費功夫?”描秋噘嘴問。

  她淡笑道:“這就是人,想妳我在人世時,不也掙不開情思愁緒,能做幾分便是幾分吧。”

  西邊屋裏也有兩個女子,比較怪異的是,其中一個穿著牛仔褲和紅色T恤,頭上還戴著一頂深藍色牛仔帽,頭發綁成一根辮子垂在身後,腳上穿著長馬靴,儼然一副西部牛仔的模樣,而另一個穿著柳葉飄飛淺綠錦長衫,頭上梳著丫頭髻,發髻上綴著點點純白珍珠,好似從古畫上走下來的女子。

  穿著古典服飾的女子叫做孟繪夏,穿牛仔服的女子叫孟裁冬。

  現下她們正凝神望著前塵缽,繪夏看得很專注,而裁冬不時拿起筆在紙上添幾個字。

  這是個不分古今的地方,通常身上穿戴的服飾都是她們生前所慣穿的,由此可知,剪春來得最早,而裁冬來得最晚。

  剪春、繪夏、描秋、裁冬是孟婆手下的輔事丫頭,她們負責觀看前塵缽、調配孟婆湯,湯藥調製好便交予孟婆,讓她端給欲投胎轉世的靈魂。

  當人們死後走過奈何橋,便會依在世時的善行惡舉分入六道輪回,要入神鬼道的自有仙佛小鬼將他們帶開,但要轉世入人道、畜生道……等等的,便得排隊來到孟婆身前。

  喝下孟婆湯,前塵往事灰飛煙滅,自此又是一個全新的靈魂,過去的一切留在過去,未來,清清朗朗空白一片,等著新生者重新填寫。

  “瞧,這兩個男女蠢不蠢?就為雙方父母不同意他們在一起,便要搞殉情!笑話,世界上比愛情更重要的東西千百樣。”

  裁冬不屑輕嗤,在兩人的名字下方做最後注記,筆一扔、簿子拋開,帥帥地往窗邊坐去,遠遠望向竹林,想起新冒出的嫩筍,嘴有點饞。

  繪夏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前塵缽裏的男女,他們手牽手,在長長的海岸線上留下並肩足跡,女孩臉龐掛著串串珠淚,緊握著男孩,用盡力氣。

  那是一對十七歲的男女,還在念高中,卻懷了孕,都是家教嚴謹的孩子,在想不出對策的情況下,兩人逃課,相約到海邊,打算投海殉情。

  “小海,妳後悔認識我嗎?”男孩抬眼,他紅了鼻頭、紅了眼。

  “不悔,你是大海、我是小海,大海小海注定要碰在一塊。”女孩說。

  男孩叫做盧海莫,女孩叫做況巧海,兩人的名字都有海,兩個人對海都有特殊偏執,同學們大海、小海地喊,喊出他們的初識、熱戀。

  後來他告訴她,“將來我要成為勇敢的船長。”

  而她告訴他,“我要住在靠海的地方,每天站在簷下等我勇敢的船長回家。”

  不悔——繪夏的心震撞著,像撞著不明痛處,疼得直皺眉頭。

  “裁冬,喝下孟婆湯,他們就會忘記彼此對不?”這是規則,她背過千百遍,這時候拿出來問,突兀過份。

  “當然,到那時再多的情情愛愛都已是枉然,還說什麼下輩子要找到彼此,好笑,他們當我們是死的呀,我孟裁冬要是讓他們有本事還記得彼此,我立刻改名,不叫裁冬,就叫大海包小海。”裁冬舉雙手詛咒。

  前塵缽裏的男女相視一笑,十指緊扣,頭也不回地往大海奔跑,水漫過他們的臉,鹹鹹的海水紅了他們雙眼,可他們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努力記住對方長相。

  女孩不停搖頭,發不出聲的嘴巴,不斷重複著同樣的嘴型——不悔、不悔、不悔……

  更痛了,被壓縮的心髒疼得說不出話,繪夏擰起雙眉。

  “怎麼啦,不舒服?”裁冬問。

  “沒事。”

  她遲疑地望向被拋開的冊子一眼,貝齒咬著紅唇。不可以、不行、不應該,上次的經驗不愉快,千萬別再害自己一次。

  她迅速別開頭,可是……女孩口裏的“不悔”不停敲著她的心版,在上麵敲出斑剝裂痕。

  再看一眼前塵缽裏的男女……猶豫……猶豫……

  唉,管不著了,她得做,不然會懊惱得睡不著。於是她擠出一抹笑對裁冬說:“妳餓不餓?”

  “餓,想到竹林裏的嫩鮮筍,我的口水直流。”

  裁冬舔舔嘴唇。要不是繪夏是動物保護協會的支持者,再抓兩隻竹雞下去一起燉,湯汁肯定更鮮甜可口。

  “不如妳去挖筍,待會兒約剪春姊姊、描秋喝筍湯,然後聽妳說說二十一世紀的趣事兒。”那時,前塵缽就成了她們的立體電視,想看檳榔西施、鋼管女郎,都可以從裏麵找到。

  繪夏的眼睛東飄西飄,她不擅長說謊,幸好裁冬注意力全在那片翠綠竹林上,沒注意到某人不實在的心虛表情。

  “二十一世紀有什麼好?抬頭,天空臭氧層破個大洞;低頭,腳下的土地有戴奧辛汙染,吸進鼻子的空氣有大量懸浮微粒。在那裏,人心奸險,商人愛賣黑心產品,消費者熱愛山寨版,牛有狂牛症、豬有口蹄疫、雞鴨有禽流感、蔬菜水果有農藥問題……”

  “好啦,這些留到中午再說,我也餓了呢。”她拉起裁冬,把她推往屋外。

  “可工作還沒做完。”裁冬指指前塵缽。

  “剩下沒幾個了,我來就好,妳啊,負責找最鮮最嫩的筍子,喂飽我們。”繪夏越笑心越浮,做壞事要有天份,而她的天份奇差無比。

  “既然妳這麼說,沒問題。”裁冬的腦袋被胃控製,就算真看出所以然,也會選擇性忽略。

  她甫出屋,繪夏便飛快拿起冊子,甩頭,對自己發誓,“最後一次,我隻做最後一次。”緊接著,在盧海莫和況巧海的名字下麵刪去幾筆。

  她想著,就為他們留下些許模糊記憶吧,讓他們在來生能找到彼此,為“不悔”再次見證愛情堅貞。

  “盧海莫。”

  孟婆拿起孟婆湯,在遞給眼前的男孩時,發覺藥湯的顏色淺了些。

  她瞄一眼和他牽手的女孩問:“妳是況巧海?”

  女孩乖巧地點了點頭,孟婆拿起另一碗湯藥,果然,同樣是淺淺的粉紅,疑惑上心。

  她對著這對小男女,露出慈愛笑意。“後不後悔就這樣死了?”

  “不悔。”他們頭搖得篤定。

  乍然聽見不悔兩字,她心底立見清明。

  不必懷疑,這是繪夏的傑作,她並非初犯,告誡過多回,她仍然照做不誤。也不想想,沒有月老的紅線相牽,就算他們在來世找到彼此又如何,不過又是一場苦戀、一次蹉跎。

  唉,終是情根深種惹的禍,繪夏的心缺了一角,不管她走到哪裏,都會受情所困,這樣的人,呃,不,這樣的“仙”留在這裏不恰當。

  或許她該依月老所言,讓繪夏回到過去完結未了情緣,否則,即便時序經過千年、生命早已湮滅,繪夏仍無法舍棄情愛中的不悔。

  孟婆回神對他們說:“才十七歲,如果你們繼續活著,一個將成為知名律師,一個成為藝術品經紀人,你們會買下豪宅、擁有完美的配偶和人生。”

  “到那個時候,我們是夫妻嗎?”

  “不是,但你們都有讓人羨慕的家庭。”

  “如果我的妻子不是巧海,那麼,那也不過是讓‘別人’羨慕的家庭罷了。”盧海莫說。

  言下之意,那隻是個樣版家庭,滿足得了別人卻滿足不了自己,失去對方,遺憾已成注定?

  “是啊,我們寧願從頭來過,給我們一個好的身份,相知相遇在一個恰當的時機,那個時候,我們要愛便愛,誰也不能阻撓。”話是對孟婆說的,但況巧海衝著盧海莫笑。

  又是一對癡傻男女,孟婆苦笑。“好吧,你們就喝下孟婆湯,轉世投胎去。”

  她將湯藥端到他們麵前,兩人接過,笑望彼此。

  “不可以忘記我哦。”況巧海說。

  “我絕對不忘。”盧海莫點頭說。

  這麼堅定的兩個人,還能說什麼?她拍拍他肩膀道:“聽孟婆一句,轉世後,多去廟裏拜月老,那位老人家最愛人家灌迷湯。”

  他們朝孟婆用力點頭,喝下孟婆湯,正式結束上一世。

  完結這對曠男怨女,她向身旁的小侍交代幾句後,轉往竹林。

  小屋裏,幾個女孩一麵喝著竹筍湯,一麵聽裁冬生動描述二十一世紀的三C產品,三不五時還撥撥前塵缽,來個影音教學。

  孟婆不打擾她們,先走往東邊的屋子,調好一杯濃稠的孟婆湯,再走回女孩們居住的西屋。

  “孟婆婆。”她們齊聲招呼,讓出位子給老人家。

  她看一眼前塵缽裏,穿著清涼的秀場女郎在展示最新型的手機,忍不住搖頭。二十一世紀,人類變化太快,連牛頭哥、馬麵弟都忍不住抱怨,說醫學發達,死人越來越少,害他們無聊到隻能閑磕牙。“看這個,不害羞?”

  “有什麼好害羞?在我們那裏,穿越少的越紅,連男人辦演唱會都要把自己淋濕、脫到半裸,才能引出全場歡呼欸。”裁冬說。

  孟婆見其它女孩看得津津有味,歎息。果然是近朱者赤,近裁冬者不象話!算了,道德重整不是她出現的重點。

  “繪夏,盧海莫、況巧海的孟婆湯是妳調的?”

  東窗事發了!繪夏心震兩下,低頭,臉漲紅。就知道會被發現……又要關一次禁閉,好吧,反正她不是沒經驗。

  光看她那副表情還能不清楚?剪春無奈她永遠學不到教訓,搶一步擋在繪夏前頭頂罪。“不,那是我調的。”

  “跟繪夏無關,他們兩個是我看前塵缽記配方的。”裁冬也搶著擋。

  開玩笑,上回繪夏被罰進思過房關三十年,竹林裏那些雞啊兔啊、蛇啊……亂七八糟的小動物全上門找人,煩都煩死了,也隻有繪夏會把那群畜生寵上天。

  說實話,剛來的時候,繪夏的善良看得她很反感,但那麼久了……好啦,她承認,她多少被繪夏的善良感化,開始三不五時學念阿彌陀佛。

  孟婆的目光嚇人,雖然皺皺的眼皮隱去了一小部份,但還是看得四個人心驚膽戰。

  繪夏看看剪春再望望裁冬,連累姊妹,她於心不忍,眼光黯然,她低語抱歉,“孟婆婆,很抱歉,是我篡改裁冬的配方。”

  “同樣的事已經發生過幾回?妳自己說。”孟婆口氣一凜,室內溫度驟降,屋裏四人不約而同撫上手臂的雞皮疙瘩。

  “對不起,孟婆婆。”她的頭再往下低二十度,下巴貼上前胸。

  孟婆一語不發。這女孩稟性純良,做事勤快,除這個小問題之外,她實在挑不出缺點。

  她歎氣道:“看來,就算我再關妳一百遍也沒用,妳還是回到宇文驥身邊,把該完結的感情做個了結,把心騰空了再回來。”

  “孟婆婆,不可以!”剪春、描秋、裁冬異口同聲。

  宇文驥不是人,他根本不愛、不珍惜繪夏,把她送回去,不如把她送進地獄,至少她們和獄卒大哥們還有點交情。

  妳們說不可以就不可以,我孟婆婆有這麼好性子嗎?孟婆爍厲的眼神投向繪夏。“怎樣?妳想不想回去?”

  想回去嗎?時隔千年,她早已忘記仇仇怨怨,忘記那個待她很好的爹爹、忘記那些對她有所求的窮人,甚至忘記那個時代的生活方式,轉而熱中於二十一世紀的故事,但……他的眼神、她的不悔、她胸口的翡翠和臂上的雙飛蝴蝶,未褪……指甲摳著掌心肉,像心底鑽了蟲子,刺刺疼疼。

  “他媽的,宇文驥是個混蛋!”裁冬爆粗口。

  “孟婆婆,我發誓,以後一定緊盯繪夏,再不讓她犯同樣的錯誤。”描秋拉住孟婆的衣袖。

  “我們保證。”再次三人異口同聲,在維護自己姊妹這件事情上,她們心意一致。

  “妳們保證什麼?繪夏不見得不想回去。”她轉向繪夏。“想清楚,妳回去可以勸導宇文驥一心向善、少造殺業,若是妳做得夠好,說不定可以改變他的命盤,免去他的地獄之苦。”

  免去他的地獄之苦……孟婆的話就像漣漪,在她腦間一圈圈擴散,心,蠢蠢欲動。

  “繪夏!”

  她們發現她的目光中透露出希冀。不會……吧,那個眼神代表——

  我想回去。

  剪春心涼。

  即使要受盡委屈,我也要試上這一遭。

  描秋眼眶發紅。

  我想念那個男人,即使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大混蛋。

  裁冬在肚子裏把宇文驥的祖宗十八代全操過一遍。

  “不公平,孟婆婆,妳根本是在綁架繪夏的善良。”裁冬衝著孟婆大叫,然後轉身抓住繪夏的肩膀猛然搖晃。“妳、妳、妳……如果妳要回去,就別認我們這群姊妹。”

  “別回去,難道妳以前受的苦還不夠?”描秋激動的說。

  她為難地看了看好姊妹們。“可是……我想試試看,妳們別生氣,隻要做了了結,完成任務,我很快就會回來。”

  “妳腦袋裝大便啊!”

  裁冬氣昏了。那個男的有什麼好?叫他德州變態殺人魔都不過份,難不成繪夏吃太飽,沒事想找人淩虐自己一番?真是這樣的話,就讓孟婆婆把她送到希特勒身邊就行了。

  “妳想清楚了嗎?”從頭到尾,不多話的剪春隻問上這一句。

  “嗯,想清楚了。”她吶吶回答。

  事實上,當阿觀的身影浮上腦海時,她就什麼都無法思考了,她能想的是他的笑、他的怒、他的冷淡、他把翡翠係在她胸口的溫柔。

  “他是個鐵石心腸的男人,妳不是親眼看過他的前塵缽?他無心無肺,手段殘忍,妳見識過他是怎麼不拿人命當命看的。對,他是對付惡官沒錯,是可以過份一點點,但壞人也有人權啊,他做的不是‘過份一點點’而是太超過、太沒天良,所以他的官那麼大、集榮華富貴於一身,卻無後,這叫現世報,妳懂不懂?”裁冬急道。

  “妳明明知道他殺人太多,已在無間地獄受苦,不得轉世,妳回去做什麼?再替他的‘殺人紀錄簿’湊人數?”描秋真想敲開她冥頑不靈的腦袋。

  “如果可以改變他的戾氣,如果能把他從惡人變為善人……我要回去。”繪夏抿唇。他在無間受苦,她亦心如刀割、千年執念,若有一絲機會,她願意回去!

  “說得好聽,妳根本是還在癡迷那段不可能的愛情,可妳記不記得,宇文驥年二十七,歿於儇元五年。害死妳之後,他沒幾年好活了,妳回去做什麼?”描秋氣炸。

  “不,我是……”她企圖為自己辯解。

  “妳是以為自己叫做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裁冬沒好氣的搶話。

  “對不住,但我真的想回去。”繪夏歎氣。

  話很少的剪春在她歎氣之後,也跟著歎氣,她是第一個看出繪夏堅決的。“真要回去的話,就做好萬全準備吧。”

  “準備什麼?”描秋問。

  她沒回答,手一揮,繪夏的容貌徹底改變,原本清麗的容貌轉成豔光照人。瓜子臉,柳葉眉,含怯明眸,櫻桃紅唇,白透皙嫩的粉頰上淡淡地掃過紅粉,那是一張任誰看見都會怦然心動的臉。

  “死而複生,妳不想把所有人嚇死吧。”剪春淡笑道。

  裁冬見她妥協,明白自己和描秋合力也改變不了什麼,三票對兩票,她們輸定了。她冷聲諷刺,“好得很,妳就用這張臉去把那隻畜生迷得暈頭轉向,再狠狠拋棄他,反正妳一向很有畜生緣。”

  繪夏苦笑。裁冬上輩子是念法律的,嘴比刀子還鋒利。

  描秋目光繞過一圈,了解再堅持也轉圜不了她的心誌,於是握住她的手,在她手臂間烙下紅痣,輕道:“需要幫忙時就壓壓它,我們隨傳隨到。”

  “既然妳們都送禮物了,我、我也來。”裁冬不甘不願到很不爽,但再不爽還是從腦勺裏抽出幾根銀絲,按貼在繪夏頭上,咬牙切齒道:“我把二十一世紀的智慧給妳,往後清醒些,別再被那個死男人騙,把我們女性的驕傲拿出來嚇死他,他要是因此短命,跟妳無關,反正他隻能活二十七年。”

  孟婆沒好氣地看向四個手足情深的女孩。又不是演睡美人,仙女們爭相送公主禮物!拄杖起身。她得把她們送的“禮物”一一收回,再灌繪夏一碗孟婆湯,將她前世與在這裏的記憶通通收回。

  跟在孟婆身邊那麼久,一個眼神她們就知道她在打什麼主意,裁冬發現情勢不對,拉了繪夏就猛跑。

  “裁冬,妳給我停下來!”孟婆大聲嚷嚷。

  誰理她啊,她們跑得更快了。跟在她們之後,剪春、描秋也衝出大門,等她抄起孟婆湯匆匆趕至時,繪夏已經被裁冬一腳踢下凡塵,趴躺在宇文驥的宰相府前。

  這不是擺明同她公然作對孟婆拐杖重重落下,火眼金睛怒視裁冬。

  瞪也沒用,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對付宇文驥那種強勢男人,如果繪夏腦袋裏不多裝點東西,隻有挨打的份。

  “知道知道,別氣了,我自動到思過房閉關五十年。”裁冬舉雙手投降。

  “孟婆婆,您別惱,報告我來寫,保證沒人能挑出毛病。”描秋軟聲道。她很有本事粉飾報告,誰也看不出破綻。

  剪春持續保持沉默,但清冷的目光中隱含了確定。

  孟婆有氣沒處發,隻能用力呼氣吸氣、呼氣吸氣,看起來很像剛釣上岸的半死魚。這年頭,倫理不流行了,比較流行忤逆。

  好半晌,她氣起來,又把一根可憐的拐杖敲得砰砰響,直到滿肚子火吐盡。

  “孟婆婆,您別生氣,氣壞身子不劃算。”描秋軟聲細語安撫。

  “氣死我,妳們不是更自由自在!”

  “怎麼會?妳死了,誰來給我們護短!”裁冬涼涼道。

  孟婆瞪人哼氣。對啦,反正仙界上上下下都知道她最護短,她早就沒有形象可言。

  “我先把醜話撂在前頭,繪夏沒求助前,妳們誰也不準出現。”她試著裝狠,但這次,裝得不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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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8 03:33:3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輕快的身影飛掠過樹梢,如燕子穿梁,周觀奕在眾人驚呼聲中,接住差點從樹上摔下的婢女賀采鴛,當兩人穩穩站回地麵,一串震人耳膜的鼓掌聲此起彼落,不絕於耳。

  “阿觀,你的武功可以去考武狀元了啦。”

  “啥武狀元,我看阿觀就是同當朝的雷將軍比劃也不會輸。”

  “當然,阿觀可是咱們相爺一手栽培出來的,允文允武,將來要接相爺棒子的呢。”

  這是宰相府裏上上下下都知道的事,自從小姐七歲那年出府,一腳踩在餓昏頭的阿觀身上,他和李家的緣份就此結下。

  那時他不過十二歲,但宰相身邊的謀士厲屺天一眼看到他,就連聲讚他是武學奇才,要收他做弟子;十三歲,遼國進貢一頭人熊,在朝廷晚宴裏,人熊獸性大發,馴獸師控牠不住,牠掙脫繩索往一身紅衣的小姐身上撲,阿觀想也不想就飛身上前,自熊掌中救下小姐,雖然他的背脊被熊爪子撕裂,血肉模糊,但自此他得到相爺另眼相看。

  阿觀的傷養好後,相爺聘名儒教他念書,方知他一目十行,是個難得一見的天才,從此便認真地考慮起阿觀的未來。

  慢慢地,小姐膠著的目光,相爺刻意的栽培,讓所有人的心裏存下默契——未來,阿觀必是小姐的夫婿、相爺的接位人。

  一名麵貌清臒的白發男子靜靜站在亭子裏,兩道陰目眼光遠遠注視著周觀奕。

  他是大燕國宰相,一手掌握整個朝廷的李溫恪。

  當今皇帝趙義庭沉迷於酒池肉林,夜夜美色笙歌,將國家大事全交給李溫恪掌理,導致朝綱敗壞,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自從十五年前,李溫恪送一名碧眼美女入宮,她日夜迷惑皇帝,得到帝王專寵,之後,李溫恪便逐步成為大燕國的地下皇帝。

  碧眼美女被封靜妃,十年前產下一名皇子,若事事照他所計,未來平庸昏昧的皇十子趙鈺必登皇位,而朝政仍將把持在他手裏,沒人能動搖他的權勢。

  而李溫恪會認定靜妃之子必掌大權,原因是皇上有七名皇子,除了靜妃所出之外,在他與靜妃的合力策謀之下,死的死、殘的殘,連皇後所出的皇三子趙鐸也變成瘋狂癡呆之人,沒人能上得了枱麵。

  李溫恪也不怕皇後娘家宇文族勢力出頭,硬是將癡狂的趙鐸扶上大位,然後同他一樣,一手遮天,成為第二個地下皇帝。

  因他老早估料到一切,於是十年前主導一場風波,將皇後娘家一族三百七十四人,以叛國為由抄家滅族,宇文家,連一個都不剩了。

  而今,後宮皇後隻能落得一個青燈古佛,守著癡傻憨兒過日子罷了。

  有人說他心腸惡毒,然凡成大事者,不能心存婦人之仁,唯有夠毒夠惡,方能保有長久的權貴,否則一朝不慎,傾朝滅族都有可能,他不能不處處謹慎。

  李溫恪的眼光定在周觀奕身上。他暗中觀察他夠久了,這孩子是個人才,文武兼備,難得的是性子沉穩、個性內斂,將來必能接下他的位置,成為朝廷上呼風喚雨之人。

  隻不過他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冰冷銳氣,讓人難以接近,許多時候,即使是閱人無數的他也猜不透阿觀在想些什麼?這種讓人無法掌握的危機意識,教他對阿觀始終抱著存疑態度。

  “相爺的決定是……”發話的是相爺的謀士,厲屺天。

  他跟在李溫恪身邊近十年,是相爺倚重的人,他和阿觀入宰相府的時間前後相差兩年,阿觀是小姐救回來的,而他則從一群黑衣強盜手裏救回生命垂危的相爺,自此他成為相爺身邊的重臣。

  “你真的覺得阿觀能為我所用?”阿觀的城府太深,深得讓他無法一探究竟。

  “能,他聰明才智、武藝卓絕,絕對是號人物。”厲屺天很看好他。

  “屺天,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相爺撫著長須輕笑。

  “屺天明白,但是除了阿觀之外,再沒有其它更合適的人選了。相爺心底比我更清楚,現在攀附相爺的,都是些貪婪愚蠢之輩,錦上添花者眾,落井下石之人亦不少。”

  厲屺天就是這種實話實說、不怕得罪相爺的性子,才能得到李溫恪的重用,趨炎附勢、討好巴結之人,他看得多了。

  “你說得對,我還能不清楚嗎?”他撫撫雪白胡須。

  他年歲已大,再加上膝下無子,好不容易五十歲那年才得了個女兒,能接下衣缽的人不多。

  雖然目前滿朝文武都掌控在他的手中,但他焉能不明白,那些官員們一個個比豺狼虎豹更凶狠,今日他得勢,再恨、再怨,他們還是得乖乖為他做事,哪天大權不在,他們能不群起攻之。

  “相爺不必擔心,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何況阿觀的命是小姐救下的,有小姐在,自能牽製他。”

  他笑著指指園子裏的男女,不知何時,那些圍觀的人盡數散去,小姐站在樹下同阿觀說話,難得地,阿觀那張千年不化的寒冰臉帶了些許笑意。

  是啊,他待若兒,畢竟不同。

  看見李若予,李溫恪陰沉雙的眸閃過溫柔。那是他唯一的女兒,他看得比自己性命更重要的女兒。

  “沒錯,有若兒在。”他滿意點頭。

  若兒屬意阿觀,這點,明眼人全看得出來,而阿觀待若兒也非同一般,他不耐煩那些花花草草,卻時常陪若兒去後山;他忙得連睡覺時間都沒有,但若兒一病,他什麼事都擱下,固執陪在若兒身旁。

  阿觀對若兒的感情,成了讓他安心的籌碼。

  “安排阿觀參加今年的科舉吧,我要他一舉拿下文武狀元,要他一出聲便是一鳴驚人。”他將會在最短的時間內,把阿觀安插在皇帝身邊,取得皇帝和趙鈺的信任,阿觀必須學會玩弄兩個皇帝於股掌間。

  “知道了,屺天立刻下去安排。”拱手,厲屺天轉身下去辦事。

  李溫恪再看一眼園子裏的周觀奕和女兒,眼底流露出身為人父的驕傲。若兒這樣喜歡阿觀,說什麼他都會把女兒心愛的男人拱上雲端。

  微微一曬,他雙手負於身後,走回屋裏。

  同一刻,在相爺轉身時,周觀奕收回為小姐撫去落花的右手,溫和笑臉轉為冷肅,李若予仰頭,瞧見他的麵容,頰邊笑意迅速收回。她不懂他的陰晴不定,是不是……她又做錯什麼事情?

  凝睇著他輪廓深邃的臉龐,她看得癡了。阿觀的長眉斜飛,緊抿的薄唇略帶厲色,一雙眼睛銳利逼人,隱含燿燿鋒芒。

  認識他八年,從第一腳踩到他的身子,開始兩人交情。

  七歲的她不懂男女之情,卻知道他是一個好看到讓人舍不得轉開眼的大哥哥。她救下他,把他喂飽飽,讓他穿上最好看的衣衫,要他成天跟在自己後頭,那時,他是“她的”阿觀。

  後來厲叔叔說他有天份,把他帶到後園練武,分去他一些時間,再後來,爹爹說他腦子好,是可造之材,又請文師傅、程夫子、藺師傅……一大堆師傅教阿觀念書,分去他更多時間。

  弄到最後,她都搞不清楚,他還是不是她的阿觀?

  不過。不管他是不是她的,她都把他“當成”他的。所以,阿觀歸她顧。

  被厲叔叔“教”導得傷痕累累時,她替他上藥;夜裏書念得晚了,她為他送宵夜、燉補湯。她就是要把他喂飽飽、養高高,所以他長那麼高大,是她不辭辛勞換來的,他健健康康、身子比別人壯,也別忘記替她記一筆功勞。

  “阿觀,要不要去看看我的小羊?它的腿快好了喲;等它好起來,我們一起帶它到後山,讓它回家找親人,好不好?”李若予再度揚起笑臉,試著用自己的愉快勾起他的開心。

  周觀奕回視她,她臉色偏白,像吹彈可破似的,薄透的肌膚底下細小的血管隱隱可見,清秀的眉眼唇鼻,看起來稚嫩可欺。她巴結地笑著,眉彎眼彎,甜得膩人的笑容在他眼前化成蜜汁。

  她是個討人喜歡的姑娘,但他不允許自己動情。

  “我很忙。”他拒絕她,不留半分情麵。

  “這樣啊。”她扁嘴失望,然而失望歸失望,這又不是阿觀的錯,都是師傅們把阿觀逼得太緊了。

  她拉住阿觀的大手,想起爹爹說,再過兩年,如果她願意的話,就讓阿觀當他們的女婿,她自然是樂意的,而阿觀……她的臉泛起兩抹飛霞,靦腆嬌羞。他也樂意吧?

  “不然,我讓阿福做菜,中午我們一起吃飯好不好?阿福的燒鴨是一流的。”

  說話間,她發現采鴛正看著阿觀,轉頭向阿觀采去,發現阿觀也回視著采鴛,她猛然地想起,是她不好,難怪阿觀要氣她了。

  采鴛是她的貼身婢女,而剛剛她卻讓采鴛做了件傻事情。

  她拉住婢女,笑得毫無心機。

  “采鴛對不住,我沒想那麼多,隻擔心鳥媽媽被大鷹叼走,小鳥一定活不成,才會讓你爬樹摘鳥巢……害你受驚了。”

  “小姐,別這樣說,是采鴛沒用,沒能把小鳥救下來。”她低頭,誠惶誠恐。

  李若予捧起墜在地上的鳥窩。裏麵的鳥蛋全碎了,終究沒救成,阿觀肯定又要說她多此一舉!但無所謂啦,反正阿觀一向看不起她的無聊善心。

  她不笨,當然知道采鴛喜歡阿觀,畢竟阿觀那麼厲害,人人都愛他,但她才不管呢,隻要阿觀喜歡她就行了。

  想到這個,她又想起年前的事。那次,她在人行罕至的後院發現采鴛倒在阿觀懷裏哭泣,她難過得不得了,以為采鴛喜歡阿觀、阿觀喜歡采鴛,她反而變成擋在中間的第三人,於是她把自己關在房裏、足不出戶,徹底避開阿觀。

  厲叔叔發現不對勁,找上她深談,好半天,她紅了眼眶告訴厲叔叔,阿觀喜歡的是采鴛,就算她是小姐,也不要奪人所愛。

  厲叔叔恍然大悟,笑著說她誤解。他說采鴛的模樣同阿觀的妹子相似,阿觀是用愛護妹妹的心情在疼愛采鴛,他還細細叮嚀,這事兒千萬不能讓爹爹知道,她爹可容不下一個會讓女兒哭泣的男人,如果讓兩個愛她的男人打架,她肯定要更難過了。

  她後來破涕為笑,因為厲叔叔說的那句話——兩個愛她的男人。爹爹肯定是愛她的,那麼阿觀也愛她嘍,人人都說當局者迷,偏偏她迷糊得比誰厲害,連厲叔叔都看出來的事,她還要胡亂猜疑。

  這事她當然沒讓爹爹知曉,她明白爹爹是愛屋及烏,若不是因為她,他怎麼積極栽培阿觀,讓他習文學武,成為頂天立地的好兒郎。

  後來再出房間時,阿觀主動對她微笑。

  不愛笑的阿觀對她笑呢,她高興得快要飛上天,拉起他的手,繞著他又唱又跳舞,惹得爹爹也暢懷大樂,她最愛這樣了,愛所有人都開心快樂。

  “采鴛,你先進屋裏好不?我馬上回去。”她有私密話對阿觀說。

  “是,小姐。”

  采鴛離開後,李若予輕扯周觀奕的袖子,小心翼翼道:“你看見嘍,我有跟采鴛說對不住,我沒有仗勢欺人。”

  她最怕阿觀說她是大小姐,卻不知道自己這種行為叫做越描越黑。

  “做都做了的事,何必抱歉。”冷冷的音調不帶分毫情緒。

  他偏要刁難她,他就是喜歡欺負她,喜歡看她陽光璀璨的雙眼瞬地沉下,然後微微地嘟起嘴巴。真不明白,為什麼有人情緒可以表現得這麼明顯?快樂要人知、難受要人知,不懂得戴上麵具,同人保持距離。“你還在生氣哦?不要氣啦,生氣會長白頭發。不然,我跟你保證,我發誓再也不會有下一回,因為我知道采鴛是你看重的人。”她透亮的眸子望進他眼底,幹淨得讓人不舍汙染。

  周觀奕眉頭皺起,淡定無波的臉上掀起一絲嫌惡。“我和她沒怎樣,你不必胡亂忖度。”

  “我沒說什麼啊,我隻是想讓你知道……”知道什麼呢?知道他看重的人,她定會好好保護嗎?這話太矯情了,他必然聽不下去。

  “算了,沒事。總之你別生氣就好。”

  她的嘴笨,老是和自己的心接不上邊,扭著帕子,她真希望自己再聰明一點。

  看她那副無辜模樣,誰有辦法同她生氣?歎氣,他緩下嚴厲表情。“沒事就回屋裏待著,別吹風又咳了。”

  話一出口,周觀奕立刻提醒自己,這是不對的,他必須討厭她,就算再可愛都要討厭,因為她的爹爹叫做李溫恪,是他仇恨的人。

  他痛恨她出生肮髒,卻濯清漣而不妖、出淤泥而不染,他厭惡她單純的信任與天真,他憎恨她的善良,李溫恪不應該生出這樣的女兒,所以他發誓,終有一天,要把她變成和自己一樣,陰沉晦暗、滿心仇恨。

  “阿觀,你是在關心我嗎?”

  她笑得滿麵春風,方才的陰霾在瞬間消除,這是她的性子,記仇記不了片刻。

  她明白誰待她好、誰帶她壞,卻寧願不計較別人的惡,隻想著待每個人都好,她總說,隻要心思是好的,待她壞的人早晚會明白,她心無惡念。

  他沒回應,淡淡掃她一眼。

  不想說話?沒關係,她明白他的關心就好。

  小小的掌心貼上他的,兩手合掌,把他的大手包裹在裏麵,他的手總是冰冰冷冷,但還是沒關係,她願意替他添溫。

  “阿觀,明日我要去廟裏布施,你去不去?”她眉梢的笑意張揚。

  每個月她都會領著家丁到廟裏放糧給貧苦百姓,每到這天,阿觀會心甘情願隨她出門,沒人看出其中的奧妙,隻有她清楚,冷冷的阿觀心底包覆著不教人知的善良。

  “我去。”

  “約好嘍。”說完,李若予轉身回房,但跑沒兩步頓了下,又折回來,踮起腳尖,在他耳邊輕語,“阿觀,我知道在你冷漠的外表下,有一副善良的好心腸。”

  語畢,她飛快地在他頰邊印上一吻,紅著臉奔回自己屋裏。

  好心腸?

  心動了一下,粗粗的指尖碰上她吻過的地方,那裏有殘留的溫度,暖暖地,溫出他一個不自覺的笑臉。

  他不是不明白她的好,他比誰都清楚,男人的仇恨殃及池魚,她無可選擇地成為他們計劃中的一枚棋子。

  他不是阿觀或周觀奕,他真正的名字叫做宇文驥,是當今皇三子趙鐸的表哥、皇後的親外孫,那年為鏟除皇後娘家勢力,李溫恪設下瞞天大計,以叛國為名,除去宇文一族。

  如今,他能存活下來,不是憑恃著好運氣,而是一群人用命換來的,他必須複仇,必須對宇文家族的三百多條人命,和為宇文家盡忠的無數死士負責。

  既然義無反顧地走向複仇之路,他就無權放任感情,他明白這條路有多危險艱辛,因為李溫恪不是他唯一的仇敵,他要做的不僅僅是鏟除李溫恪的勢力,他還要拔除滿朝汙吏貪官,和那個坐在皇位上卻紙醉金迷的皇帝,趙義庭。

  自他改名換姓出現在李若予麵前那刻起,就是一連串計謀的開啟。

  他們知道李溫恪有個一出生就帶了寒毒的女兒,知道他有多麼寵愛這個掌上明珠,也清楚李若予性格軟弱卻善良天真,以及她什麼時候會出宰相府,探望小時候的乳娘。

  事情比計劃中更順利,在他之前,厲屺天進入宰相府,成為李溫恪的心腹;在他之後,張文良變成宰相府的總管,莫禮籌成了宰相府的侍衛長……他們的勢力逐漸地滲入宰相府,複仇之日不再遙不可及。

  隻是那個被利用的女孩,還傻傻地快樂著、幸福著、她無憂的笑容常在無意間觸上他紊亂的胸口,帶給他措手不及的感動。

  矛盾僵持著,他額際鼓跳,胸口起伏與略微急促的鼻息相應,他眼神晦暗,瞳火明明滅滅的閃著,一抹疼痛的感覺鑽入心房,他知道因何而痛,但,他不允許這種感覺存在。

  仰高下巴,他壓抑胸口疼痛,轉身進書房,麵對李溫恪,他還有一場戲要演。

 花梨木仙桌上的百合香燃著,縷縷薄煙輕輕拂來,淡淡的香氣沁人鼻息,讓人舒坦。

  宇文驥坐在床前,凝視著李若予沉睡的五官。她的容顏端莊秀麗,但稱不上美豔,蒼白的麵色,素日裏,連胭脂也遮掩不了。

  她有病,打娘胎裏帶來的病。從小到大,看過的大夫,用過的藥不計其數,她常笑說:“我花在看病上的銀子,怕是足夠養活一村子人了。”

  說得簡單,什麼養活一村子人,她的病可以讓軍隊打一年仗,養活兩省災民。

  由此可見,李溫恪是個多麼貪婪的宰相,他掏空國庫,有錢讓女兒吃那些古裏古怪的藥,卻讓朝廷拿不出銀子,害八萬大軍因為饑餓滅於大遼。

  前日,她的病又發作,喝過藥後昏迷兩日,厲叔叔要他寸步不離的守在若予身邊,他無異議照做,因為他心知肚明,唯有娶回若予,才能得到李溫恪的全心信任。

  他拿下文、武狀元,這樣的青年才俊自是引起各方注目,想求皇帝賜婚的當朝大官不計其數,尤其那日騎馬遊街,多少名門仕女躲在牌樓後頭偷窺,芳心暗許,但當他們知道周觀奕是宰相李溫恪屬意的女婿之後,紛紛打退堂鼓。

  誰敢和相爺爭女婿?沒有人敢,和公主爭駙馬還有機會,和李溫恪爭?除非打算把命拚上。

  宇文驥走到桌邊,替自己倒了杯水,看見桌上擺著一碗玫瑰釀,忍不住沾了點甜。那是用玫瑰花瓣、糖、梅子醬醃成的,也是若予最喜歡的零食。

  他第一次嚐到玫瑰釀是在十五歲那年,因做出來文章沒達到師傅的標準,李溫恪讓人把他關進柴房裏,不準吃飯。

  所有人都替他打抱不平,但他心裏是高興的,他明白,李溫恪越是看重他,自己越有機會往上爬。

  那天晚上,從不違背父親的若予偷了柴房的鑰匙,她捧了碗玫瑰釀,一麵跟他道歉,一麵安慰他,說師傅要求太高是因為認定他辦得到,要他別生氣、別懊悔,下一次,他如果有些許意願……

  多數時候,他是氣恨她的,他痛恨她的善良,痛恨她以為救下兩隻兔子、幾條野狗,甚至幾個貧病交迫的百姓就感到無上滿足,她不曉得百姓的苦是誰造就的不曉得她高高在上的父親是怎麼一步步讓吏治敗壞。

  這個國家,從根本腐爛了,上位者不顧百姓死活,忙著斂金謀銀,年年旱災、水患,百姓流離失所,若要改變這一切,除了雷厲風行、大刀闊斧,砍除枝葉腐根外,別無他法。

  但皇帝不肯,他寧可把力氣用在各國朝貢的美女身上;李溫恪不肯,因為他才是腐敗根源,至於那些屍位素餐、靠銀子買官的大員們更不敢了,誰都知曉,樹倒猢猻散的道理,即便私底下對相爺不滿,但李溫恪這棵樹卻萬萬不能倒。

  “阿觀,很晚了,怎麼不回去休息?”李若予睜開眼,有幾分訝異他還在。

  “我在等你醒。”

  “你一定累壞了,快回房吧,我感覺好極了。”伸個懶腰,刻意表現出輕鬆。

  “你說,我聽。”

  “知不知道,這次他們喂了我什麼?”

  “知道。"

  是條毒蛇,長一尺、手臂粗,據說方子是若予五歲那年,一位方外之士開的當時所有人都說她活不過十歲,獨獨他說,以他所開的百種藥材喂養金耳蛇,然後,喝幹它身上的血,便能徹底解去她身上的寒毒,從此她不僅百毒不侵,她的血也能醫治各種毒。

  誰也不知道那方外之士說的話是真是假,李溫恪偏大張旗鼓地做了。

  金耳蛇,顧名思義蛇頭處綴有兩點金,通常赤紅,尾部是鮮豔欲滴的綠,其毒無比,光是為捕捉它,就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金耳蛇心情暴躁,尤其在春夏之際、交配期間,飼養它的人往往一個不仔細會被它的毒液噴到,導致雙目失明或肌膚潰爛。

  “很可怕對不?好腥臭的味兒,爹爹和大夫迫我一滴一滴吞下肚。”

  肯替百姓著想的熱血男兒,倘若他對她真的沒半點愛意,她也願意成為他的梯子,讓他一步步爬到廟堂之上。

  他能為百姓做的,比她所能,遠遠要多要多。

  目光交錯間,他黯淡的眸子閃過一抹銳利。她不似他想像中愚蠢,那麼……她會願意接受他的求親?

  問號在他心底成形,但半月之後,他得到答案——

  她願意。

  新婚夜,雙喜紅燭燃起一室喜氣。

  是大喜,昨日宇文驥首會皇上,就官拜尚書,成了能進禦書房儀事的四名官員之一。若非在這個朝政昏敗的時代,誰能一入朝廷就當上這麼大的官?這還是得拜李溫恪所賜。

  更喜的是,他終於見到皇三子、他的表弟趙鐸。

  密報是正確的,趙鐸並非真的癡癲,他隻是假作癲狂瞞過靜妃和李溫恪,趨吉避禍以求生存。太好了,接下來,輪到他們粉末登場,他不信自己板不到李溫恪這隻老狐狸。

  兩手推開喜房,他進屋,李若予端正地坐在床沿,一動也不敢動。

  他揮退喜娘,坐在桌邊,稟神,靜聽屋外動靜。

  若予的病果然大好了,在那幾碗蛇血下肚後,她體內寒毒盡除,為了這事,李溫恪問她想要什麼禮物,他可以把全天下最珍貴、最美好的東西通通捧到她麵前。

  她想了想,背著父親問他想要什麼禮物,他毫不猶豫的說:“我要你成為我的妻子。”

  就這樣,他們的計劃向前走了一大步。

  咚,當石子輕輕敲上窗欞,那是厲叔叔給他的提醒。

  坐在桌前的宇文驥甩袖,走到喜床邊,掀起李若予的紅蓋頭,燦爛一笑。

  她對著他的笑靨看呆了,心漲得滿滿的,這是她一生要依靠的男人嗬,幸福快要滿溢出來!“娶我,你很開心嗎?”她柔聲問。

  “是。”他無半分遲疑的回答,蜜了她的愛情。

  她快樂得想飛、想大叫、想告訴所有人,阿觀很開心娶她為妻。

  “若兒,從今以後,我可以這樣喚你嗎?”他炯炯有神的雙眼浮上一層迷蒙。

  她傻傻地點了頭,心裏想著,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她愛過他八年,而往後的日子他將愛她、照顧她一輩子,瞧,愛情是多麼美好的東西,它能綁住兩個人、兩個命運,從此,他與她相係相依,不悔一世。

  “我終於等到這一天,你成為我的娘子、我成為你的郎君,我們要一生一世相守相知,好不?”他握住她的柔荑輕撫上自己的臉,今日他的臉刮得幹淨光滑,沒有半點胡髭。

  “好,我們要一生一世相守。”

  李若予猛點頭、猛點頭,把頭點得像撥浪鼓,她並不知道自己用了真心去換別人假意,隻是樂著、雀躍不已。

  看著她無偽的真誠笑意,宇文驥的心擰了擰,罪惡感浮過,他厭倦這種場景和感覺。

  “阿觀,我給你看一樣東西。”她羞赧靦腆。

  “什麼東西?”他盡全力把嘴角定在上揚處,看得她別不開眼睛。

  她獻寶似的推開衣袖,讓他看見她手臂上的雙飛蝴蝶。這是她十三歲那年忍痛刺上的,那個時候,她第一次發現,自己愛上阿觀,想要同他比翼雙飛。

  “這是……”她居然在身上弄這個,他的眉頭皺起。

  “這是阿觀和若予,我們要像這對蝴蝶永不分離。”李若予雙頰生嫣,微微暈紅。

  “永不分離、永不分離……”宇文驥喃喃地重複這四個字。

  “嗯,永不分離。”她笑了,加強語氣。

  “發誓?”他拉起她的手。

  “好,我發誓要和阿觀永不分離。”她順從他的意思。

  “敷衍!來,聽我的誓言。我周觀奕,今日迎娶李若予為妻,誓言疼愛她惜她一生一世,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她笑眯眼,學起他的口氣說一遍“不敷衍”的誓詞。“我李若予,今日嫁予周觀奕為妻,有生之年,我必尊周觀奕為天,愛她、敬他,以他的喜為喜、以他的憂為憂,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擊掌為誓。”他伸出大掌心。

  “好,擊掌為誓。”她笑逐顏開。從來……她從來都不知道,她的阿觀會那麼多的甜言蜜語,原來他的好,要嫁給他的人方能知曉。

  宇文驥從懷中取出一塊翡翠,上麵刻著一對交頸鴛鴦。

  他的手指輕觸著上麵的愛情鳥,低語道:“我爹娘死得早,隻留下這塊翡翠給我,在我最窮困潦倒的時候都沒把它賣掉,現在我把它給你,你要好好珍惜,將來把它傳給我們的子子孫孫。”

  想起子孫,她的臉炸紅,想低下頭,卻不準。

  宇文驥勾起她的下巴,在她耳畔低語,“若兒,我愛你……”

  吻落下,封上她的唇、她的心。

  他說愛她,她沒耳蒙、沒聽錯,他真真實實地說愛她,足夠了,這輩子對她而言已經足夠,那麼剛毅的男人親口說愛她啊,阿觀愛若予,有他這句話,此生哪得憾恨?

  閉上眼,她陶醉在他溫柔的親吻裏。

  事實上,她吻得並不專心,他側耳傾聽,當他聽見兩個細碎的腳步聲漸漸遠離後,倏地放開了她。

  李若予一個踉蹌,差點兒沒站穩,連忙扶住身後的床。她不懂發生什麼事,為何他臉上的笑容盡數褪去?她不解。

  “阿觀,你怎麼了?”

  他在嫌惡自己,他痛恨做戲,卻不得不在李溫恪麵前做足他要看的好戲。

  剛剛總管張文良陪李溫恪過來,厲叔叔給他做了提醒,提醒有人在房外偷聽,這是一開始他們就預料到的,沒想到李溫恪果然來了。

  “阿觀……”李若予輕輕扯著他的衣袖,有兩份撒嬌、兩份癡憨,那是讓人硬不起心腸的表情。

  “夜深了,睡吧。”說著,他走到床邊,除去鞋子,翻身上床。

  他突如其來的改變讓她不知所措,是不是……剛剛那個吻,她表現得不好?

  紅了紅臉,她快手快腳,胡亂弄掉頭上的珠珠翠翠,跟著他上床。他背著她不理人,新婚夜……不應該是這樣的。

  她嘟起嘴,用食指勾勾他的衣服。“阿觀,你不要生氣嘛,生氣會長白頭發,我現在是你的妻子了,哪裏做不好你要教我,不要對我發脾氣,好不好……我會改掉大小姐脾氣,不胡亂使喚人,我會……”

  斷斷續續說著,努力尋找自己的缺點,希望那個背著她,說要和她一生一世的男人可以轉過身,再給她一個甜蜜笑顏。但是並沒有,隻是冷得像冰刃的句子劃過她的耳膜,椎了她的心。

  “閉嘴,快睡!”宇文驥低吼,連轉頭都沒有。

  瞬地,李若予發覺貼在頸間的翡翠,冰寒得沁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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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8 03:34:4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宇文驥第一次參與禦書房議事,他什麼都不做,隻做一件事——討皇帝歡心。

  他成功了,自那天之後,皇上經常私下召他入宮。

  三月大汛,江南江北全淹在水裏,州縣地方官不斷上奏章,要朝廷撥款賑濟災民,滿朝文武,無人想得出辦法。國庫空虛,辦法從何而來?

  宇文驥自然也沒有辦法,但他在皇帝耳邊輕輕說了句,“李相爺,富可敵國。”

  就此,在皇帝腦子裏種下殺機。

  五月東北戰亂,一個不怕死的小武官攜了奏折,飛馬快奔京城、麵奏皇帝,在以往,這種不怕死的人不是沒有,他們往往見不得皇帝的麵,一入京便莫名其妙得到怪病暴斃。

  這次有高人指引,小武官非但順利見到皇帝,還透露出兩個驚人大消息。

  消息一,去年歲末該送至的軍餉,至今尚未送到。消息二,從四月開始,邊關敵軍頻頻來犯,似有大舉入侵之意。

  前一個消息是真,後一個消息為假,有真的在前領路,假的聽來更添幾分真。

  第一次,趙義庭覺得帝位不保,龍顏大怒,但多年以來,忠誠之士或被如罪、或流放邊關,養在朝廷裏的全是一群無用之人,龍顏大怒之下,拿不出辦法的眾官員們,所能倚仗的不過是宰相李溫恪。

  於是事情過去半個月,宰相府裏官員們進進出出,儼然形成一個小朝廷,而這事兒,自然是被泄露了出去。

  泄露之人危言聳聽,把相爺謀國篡位的隱憂給點了出來,這下子皇帝嚇得不輕,但他方開口詢問官員意見,所有人全站在宰相那邊說話,讓昏聵帝君接不了後語。

  這事令皇帝氣得下朝,尚書周觀奕破口大罵,一句義憤填膺的“這天下到底是趙家的還是李家的?”之語,讓皇帝把他當成心腹。

  九月,在宇文驥和厲屺天的合理謀劃下,安插了他們的人,慢慢將兵權劃入麾下;十月,宮裏的帶刀侍衛統領的位置,由厲屺天的徒弟官維生所任;十一月,皇十子暴斃、靜妃發瘋。

  宮裏消息傳出,李溫恪立刻帶領一群大小官員進宮,這個時候最該呆在宮裏的尚書周觀奕,反而領著一隊人馬回到宰相府。

  他方進院子,采鴛馬上迎了出來。

  她的眼睛閃啊閃地,衝到宇文驥麵前握住他的雙手,禁不住興奮地問:“事情成了,對不?”

  嚴肅的他對著她笑道:“沒錯,成了。”等過那麼多年,果然成事。

  采鴛高興太甚,也沒想到自己的行為合不合宜,直接奔進他懷裏圈住他的腰,在他懷間又哭又笑,“阿彌陀佛,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老天爺終於睜開眼睛,為咱們主持公道。”

  宇文驥抿唇,雖沒回抱她,卻也沒把她推開。是的,他們等這天,已經等得太久,她有權利放縱。

  但有件事采鴛說錯了,那不是老天爺有無開眼,而是有誌者事竟成,可是鏟除李溫恪隻是第一步,接下來的路會更難、更辛苦,但是——銜起一抹殘忍笑意。

  他、不、怕!

  “你拿到聖旨了嗎?”采鴛離開他的胸口,抹去滿麵淚濕。

  “拿到了,你帶著聖旨去找厲叔叔,讓他把相府的人聚合起來,相府裏有許多人必須殺,一個都不能漏掉。”他眉心微蹙,深幽的目光閃過殺意。

  “李溫恪呢,萬一他回來……”

  “他回不來,他前腳踩進皇宮,就會被逮捕。”他終算報了父仇,他的爹娘叔伯、兄姐弟妹們,終能一路好走。

  距離太遠,她聽不見阿觀和采鴛在說些什麼,隻看見采鴛抱著他,狀似親密。

  李若予深深地,歎氣。

  走到這裏,她終算看清楚,她的努力無用,等待不過多此一舉,從頭到尾,阿觀對她隻是利用,並無心同她結為夫妻,他和采鴛才是真正的牛郎織女,怎麼就讓厲叔叔唬弄了過去?

  是呀,她怎還能看不清楚?成親多時,他從未碰過她,除了新婚夜、做戲的一吻之外。這個婚姻對采鴛不公,對她也是冤枉,兩個女人的心,糟蹋在男人的前程誌向上。

  豐功偉業?鬼話,不過是虛榮心作祟。

  她無能為力改變這一切,時至今日,她方了解,兩人之間存在的不是嫌隙而是鴻溝,該讓阿觀寫下休書,解脫采鴛也解脫彼此……阿觀已經得到他想要的,他早是皇帝看中的尚書郎,再也不必倚仗爹爹的勢力,隻是……她能甘心嗎?

  可不甘心又如何?就算她有天大的能耐,他並不稀罕她的等待。

  不稀罕,多麼恰當的三個字。

  他從來都不稀罕她。

  她為他裁製的衣裳,他半件不穿;她為他準備三餐、宵夜,總是滿滿進屋、滿滿撤出;她為他練的舞曲他不屑看;她為他做的曲子,他不當知音。許是她不夠聰明,但她真的想不出來,身為一個妻子,還能為丈夫做什麼事?

  她猜過,他想要的,也許隻有與她一起在父親麵前扮演恩愛夫妻。

  每每爹爹問她,“若兒,你快樂嗎?”

  即便酸澀梗在喉間,她還是笑出一張羞澀臉,笑著道:“爹爹,我很快樂,謝謝你讓阿觀參與我的生命。”

  爹爹是疑心病重的人,若是演得不夠真誠,他會看出破綻,因此,即便痛恨與她親近,阿觀也不得不把戲做足,他隨身攜帶她縫製的香囊,爹爹一眼就能看出他玉佩上的結是她親手打的,於是他告訴爹爹,“心有千千結、結漓百餘年。”這句話讓爹爹得意地四處傳說。

  那日,她留字條給他,說是為他的生辰備了一桌宴席,邀他同慶。

  然而那日,她從午後等到夜深,菜換過兩次,酒溫過無數回……他沒出現。她等到灰心、等到放棄,離開那張坐了六個時辰的雕花木椅,走進園子裏。

  她看見一盞茶、幾碟點心,他與采鴛在園子裏同慶,舉杯邀明月,多美好的雅興,她沒有出麵破壞氣氛,靜悄悄地退回房裏。

  可悲是吧,偏偏她還是無法放棄愛他!也是,喜歡了那麼多年,怎能說不愛就不愛?

  身為妻子,後頭又有爹爹的勢力,她可以不必這樣委屈的。可她怎麼舍得毀掉他,毀掉她愛了那麼多年的男人,於是她等,等他回心轉意,等他發現她對他,從來都是真心實意,沒有半分虛情假意。可是他那樣哪是回心轉意的跡象。

  很快,他會給她一紙休書吧?當他不必再倚仗爹爹之後。

  宇文驥把聖旨交給采鴛,回身,他發現在梅樹下駐足已久的纖細身影,考慮片刻,大步走到她跟前。

  她更美了,那些蛇血將她身上的寒毒祛淨,長年蒼白的她,變得嬌豔欲滴。

  但他仍然受不了她那雙澄澈清透、容不下任何汙穢的眼睛,肮髒的李溫恪不該有這樣一個幹淨的女兒,這份幹淨原該屬於采鴛的,可是命運卻讓采鴛曆盡風霜,摧折了單純。

  每次想到這個,就讓他對她更形憤怒,即便理智上清楚,這一條算不到她頭上。

  他真心明白,她幫了大忙。

  成親後,她一如雲英未嫁時,忙著施粥賑貧,忙著救助一個個無家可歸的可憐人,她替動物療傷、幫素未謀麵的陌生人養病,她成為人妻,卻沒有要求過半分人妻應得的待遇。

  但李溫恪問她,丈夫待她好不好時,她總是溫婉的笑開懷,她純真無偽的笑,說服了狡詐的李溫恪,交付他更大權力,若非如此,事情不會進行得這般順利。

  歎氣,他靜靜望著她,不語。

  李若予也不知該怎麼開口,隻能凝睇他深邃雙眸,忖度著心底的委屈。

  該把話攤開嗎?告訴他——我明白你真心喜愛的女子是誰,去吧,我放手了。

  有那麼一瞬間,她真的想這麼做,可話到嘴邊,又頓了下來,因為她很清楚,她沒辦法放手,而把話挑明之後,她便失去等待的資格。

  “去收拾收拾吧,把你喜歡的東西整理好,會有人送你出去。”考慮再三,他決定把她留在身邊。

  “送我去哪裏?”她不解。

  “新的宰相府。”

  “爹爹又要搬新家?可我聽說國庫空虛,連前方戰士的軍餉都發不出來……”

  她並不讚成過度奢靡。

  “你也聽說?沒錯,的確是這樣。”宇文驥諷笑。

  “既然如此,為什麼要搬新家,把銀子拿到軍營是用不是更好?”

  哼!一個作惡多端的國之大蠹,居然有個心係百姓的女兒,算不算天大諷刺?

  “你以為宰相府裏住的新宰相是誰?”他目光鋒利,刺得她無處躲避。從今天起,大燕國將要變天。

  “你的意思是,爹爹不當宰相了?”

  “沒錯,我便是大燕國的新宰相,宇文驥。李溫恪的所有財產將要沒入公庫,相不相信,李家的私庫可比國庫要富裕的多。”

  他走近湊近她,欣賞她的驚慌失措。

  他怎會變成了宇文驥?他不是阿觀嗎?財產沒入了公庫,那不是……“那不是抄家?”不由自主地,她踉蹌幾步,避開他惡毒的眼光,直到背脊靠上梅花樹幹。

  “沒錯,但你少說了兩個字,正確的說法是——抄家滅族。”

  李若予的雙眼倏地瞪大,心髒在胸口死命躍跳。抄家滅族?難道成就事業不是他的目的,他的最終目的是……“那、那是你……”

  “沒錯,是我的計劃。”

  他殘忍地將答案揭曉,刻意忽略她眼底的悲慟。

  計劃?從他入府那日開始的嗎?

  天,是她養虎為患,害了爹爹,是她親手把爹爹推入萬劫不複境地!她的心像結了冰的湖麵,那個重錘狠狠砸上,冰碎了,一道道震天動地的裂縫把她的世界弄得支離破碎。

  “為什麼?”

  “你不清楚李溫恪是千古惡人?”宇文驥邪惡地一挑眉。

  “不,爹不是壞人,也許他做錯過一些事,但越居上位就越難周全啊,他盡力了,隻是沒辦法事事讓人滿意。”她急急替父親解釋。

  “我還是高估了你,還以為你是個明白你是非之人,原來不過爾爾。”他抬高下顎,擺明了鄙夷不屑與濃濃的惡意。

  “我不懂。”她搖頭。

  “你不是被潑過粥?”

  “在朝為官,多少會得罪少數人。”

  “少數人?你是演戲還是天真?他得罪的是全天下、是整個大燕!為什麼國庫空虛?因為那些軍餉全落入李溫恪的囊袋裏;為什麼民怨載道?因為皇帝昏庸、惡官當道,而那些奸吏都是你父親一手扶植出來的;為什麼百姓流離失所?因為苛政猛於虎,不必懷疑,苛政是出自誰的手。你來說說,李溫恪該不該死?”

  宇文驥迫近她,她的背後是梅樹,無處可躲。

  “說啊,他該不該死!”他大吼,吼盡了多年怨氣。

  “你說的那個人是我的爹爹,是你的救命恩人呐!”李若予揚聲大喊,眨眼,兩顆晶瑩淚珠滑落。

  “恩人?哈哈!”他笑得詭譎,抓起她的手腕一寸寸施力,捏的她腕間咯咯作響。

  “你的爹爹生怕我爹爹妨礙他把持朝政,誅殺我宇文家三百七十四人,他是我的恩人?他勾結靜妃毒害皇子、專擅後宮,軟禁我的姨母與表弟,他是我的恩人?為斬草除根,他派人上武當,毀我同門師兄弟、殺我師父、師叔七十餘人,他是我的恩人?”

  刹那間,一念洞明,萬念俱灰。

  她懂了,原來李家於他並非有恩,而是有仇,深刻、無解的不共戴天之仇,原來從救起他那天起,複仇計劃便開始運轉,難怪他看她的目光總是複雜,難怪她做再多也等不到他的溫情回應,他們是仇人啊!

  虧她兀自掙紮許久,一直以來她不過是枚棋子,保他過江殺帥的棋子。

  “真要討論恩人兩字嗎?好,李若予,你給我聽清楚,我才是你的恩人,因為我娶了你,你不在滅族名單裏,當完宰相千金,再成為宰相夫人,你該不該親口對我道一聲謝謝?”

  說著,他一把扯掉身上的香囊,恨恨地拽在地上,頭也不回離去。

  心彷佛被利爪狠狠地撓著、撕拉著,一下一下抽搐的疼痛,淚水潸然滑落,她用力抓住自己的衣襟,哭得梗咽不能言語。

  她萬劫不複了。

  她親手把爹爹推上斷頭台,一個愛她寵她惜她的親人。

  她終於懂得厲叔叔為什麼要對她說:“別以為善良不會害人。”

  那時,她以為厲叔叔指的是她想救不了小鳥,卻害采鴛差點受傷,沒想到,不隻那一件,而是事事樁樁件件。

  誰說善良不會害人?她不就害了親生爹爹;誰說善良不會害人?那些潑粥人的惡毒眼神已然解釋了一切;誰說善良不會害人……是她既蠢又笨,把事情看得太單純。

前宰相李溫恪以貪汙、圈地、誣害忠良等十五大罪狀,推出午門斬首示眾。

  樹倒猢猻散,李溫恪旗下百名官員殺的殺、流放的流放、辭官的辭官,恢複本名的宇文驥雷厲風行,用最殘酷的方式對付那些當朝貪官。

  雖然百姓拍手叫好,但近百日裏,日日有官員被斬,那些曾經壓榨百姓、魚肉鄉民的狗官,一個個被繩子綁著,拖在奔馳的馬匹後頭,鮮血淋漓,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膚,淒厲的喊叫聲讓人心生驚懼。

  朝廷上下人心惶惶,誰都不曉得什麼時候會輪到自己,有人企圖一狀告到皇帝那裏,但以前有李溫恪,現在有宇文驥,誰都見不到皇帝的麵。

  二月,朝廷傳出消息,皇帝駕崩,由皇三子趙鐸繼位。

  這下子,那些還未被逮的貪官狗急跳牆,知道自己再也躲不了,於是,有些大膽、欲放手一搏的,開始買通殺手刺殺宇文驥,因此不管走到哪邊,他身邊總是跟著一隊禦林軍。

  現在,舉國上下沒有人認不得新任宰相宇文驥了。

  罡風四起,飛雪如鵝毛飄落,下雪的日子天黑得早,漫天皆是昏暗的黃與灰交錯,李若予斜倚在窗邊,伸手接下漫天飛雪,晶瑩剔透的雪花在她手底緩慢融化,冰寒滲進掌心,刺入骨肉。

  搬進新的宰相府後,采鴛順理成章成為府裏的女主人,支配下人、掌理家務,府裏大大小小全由她調度,而她李若予不過是個外人,盡管仍掛著相爺夫人之名。

  她不介意所有事情了,因為沒心思、沒力氣,僅剩的一點力氣,她不想用來恨誰,她拿出所剩不多的珠寶變賣,繼續施粥。

  采鴛進屋,冷漠地看著李若予,心底萬般滋味。

  那年,她也是個千金嬌嬌女,雖是寄養在宇文家,但也是被寵著慣著,是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女娃兒,她一心一意盼著自己看看長大,與她的二哥哥結為連理。

  可是李溫恪摧折了她的美夢,宇文家被抄滅,她被拐賣到煙花柳巷,當她被阿驥救出來時,已是殘花敗柳之身。

  是她害的!采鴛無法不恨她,即使跟在李若予身邊多年,一清二楚她是個寬厚善良的好女人。

  她不明白,為什麼阿驥要把李若予帶回宰相府?就算不把她送進府衙大監,也可以給她一筆銀子,從此恩斷義絕啊,現下,李若予來到這裏,霸住夫人位置,而她什麼都不是。

  新仇加上舊恨,采鴛日日詛咒,也詛咒不了她從此消失不見。

  “你打算就這樣繼續下去?”她冷聲問。

  李若予抬眼,自嘲似地問:“不然,我還能怎樣?”

  “你以為這樣就能讓阿驥回心轉意,重新認識你、愛上你?”

  搖搖頭,她不敢想。企圖等他回心轉意,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就算傷心,也總是存了那麼一點想望、盼望,想著再努力些吧,說不準會讓自己變得更可愛,說不準阿觀眼底除了采鴛,會多個李若予。

  但現在……恍然大悟,那麼多的仇恨橫在他們之間呐。

  他恨她,恨得光明正大,她的爹爹是凶手、是壞官,是千夫所指的大壞蛋,而阿觀……不,是宇文驥,他的所作所為是為民除害。

  而她,就算恨,也沒有太多的理由可以支撐。

  宇文驥殺她父親,是殺父之仇不共戴天,而她父親殺他父親是殘害忠良;他手段殘忍,叫做為國除害,而爹爹的手段是禍國殃民,他們的恨並沒有在同一個起跑點。

  所以她恨,隻能恨自己目光短淺,把猛虎看成馴貓,養虎為患。

  但更可恨的是,她沒後悔過愛上阿觀,即使他嘴裏說的“我愛你”是做戲,即使他說“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並無真心,可那些話,一個字一個字刻上她心版,再也磨蝕不去。

  愛了就是愛了,認賠也好、憤慨也好,終是收不回來。

  多矛盾又多可恨的自己,爹爹九泉之下不知道,也要怨她的吧。

  “你想太多了。”

  她苦笑,把窗子推開更大,刺骨寒風撲打著她的麵容,她吸一口冷冽空氣,凍了五髒六腑,她盼著,把心也凍上,凍得她無愛無恨。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走?”

  走?李若予偏頭細細思量。采鴛提了個好意見,走得遠了,她就不會陷在這團泥濘裏麵,唯有不仇不恨,才能心平心靜,日子才能無波淡定。

  她不是個愛記仇之人,何況爹爹真如宇文驥所言,那麼今日結局便是他的業報了,她還能找誰報仇去?她能做到不過是三柱清香,願爹爹來世如意吉祥,不過是日日思念、感謝親恩。

  “你留在這裏,阿驥很為難,你既是他的仇人,又是他的妻子,你要他怎麼麵對?”

  所言他也把她算上了?不管她有多愛他、不管她曾為他做過多少事情,在他眼底,她始終是個仇人!了解,她不會願意他為難的。

  她點頭。“好吧,給我一點時間,我會走的。”

  采鴛得到承諾,正準備離開時,門卻先一步打開,那是厲屺天。他奔至李若予麵前,定定望住她三秒,單膝跪下。

  “厲先生,你這是做什麼?”

  她故意喊他厲先生,故意對他疏遠,明白自己是在遷怒,因為她恨不了阿觀,隻好恨上在定定身邊扮演忠臣的厲屺天。

  “請小姐救救驥兒,驥兒被刺客所傷,刺客手上的武器添有離魄散,這毒天下無藥可解,隻有……”他向她投去一眼。

  隻有她身上的血可救是嗎?李若予苦笑。從沒想過,自己會和那條養了十年的金耳蛇同樣的下場,隻可惜,她沒長兩顆毒牙可威脅覬覦自己的人。

  “厲先生,起來吧,該我做的,我自然會做。”她歎氣,屈身將他扶起。

  厲屺天遲疑。這個意思是同意還是不同意?

  “厲先生要我身上的血是嗎?”她問。

  “是。”

  “要多少?一碗、兩碗,或是像我吸幹那條蛇一樣?”

  問題拋出,厲屺天靜默,目光垂下,她懂了,他要求的是用她的命換回阿觀的命。

  “厲先生怎麼會以為我願意?宇文驥畢竟是我的殺父仇人。”她眼底浮起淡淡的悲涼。

  “小姐心底明白,驥兒必須這麼做,否則悲哀的是天下千千萬萬的蒼生,何況小姐秉性善良,連一隻雀鳥都舍不得傷害,如今是一個人、一個小姐真心喜愛的男人將要死去,我不信小姐會袖手旁觀。”

  他看透世事的清潤眼眸,帶著溫溫的悲憐。

  厲叔叔果然厲害,他終是把她看清看透,她無法不愛阿觀,也無法不恨自己,這種矛盾終會將她的性命磨蝕殆盡,也許……也許這個結局比離去更完美。

  “這次,我的善良不會害人了?”她輕笑問。

  “對不住。”他明白自己的要求太苛刻、太過分。

  還是錯,她的善良仍舊害了人,隻不過這次,她害的是自己的性命。搖頭,不再多想,她對厲屺天說:“帶我過去吧,我救。”

  李若予緩步上前。許久不見,思念痛人。

  很怪對吧,思念一個殺父仇人?可她阻止不了自己的心,因為,在他尚未成為她的殺父仇人之前,她已經深深愛上他許多年。

  她對他的愛有多深,單看她寧願被利用,也要賭那麼一點點被他愛上的機會便能明了,結婚多時,卻無悔。

  床上的宇文驥渾身斑駁血跡,分不出是他的或是別人的血,他的額頭到眼窩處是墨黑色的,嘴角和衣襟前的血也是黑的,她不認識毒藥,但這個離魄散恐怕是種很險惡的毒。

  不過,別擔心,救她的方外之士曾說,就算天下再可怕的毒也為難不了她,她的血能治百毒那時,她還笑著開玩笑,“那我要在身上插個管子,往後有人中毒,到我身上來接兩碗血喝喝,就沒事了。”

  這算不算一語成讖?

  算。隻是她沒想到這男人這樣霸氣,喝一碗兩碗不夠看,硬是要用她全身的鮮血才能救下他的命。

  這不好了,他們之間總算可以扯平了吧,雖然用她和爹爹兩條命去抵他宇文家三百七十四條人命,他還是虧了些,但,怨誰呢?他們李家人丁本來就不旺盛。

  她從衣襟裏取出新婚夜他給她的翡翠,雖然現在她已經不知道該不該相信翡翠真是在他最窮困潦倒時,仍未出賣的傳家之寶,或是認定那隻是他隨意買來演戲的道具,但不重要了,姑且當它是宇文家的寶物吧。

  她再從腰間拿出親手做的香囊,那是他不要,恨恨摔在地上的,她將他的手掌打開,把它們輕輕擺進去,再輕輕將他的掌心攏上。

  “我們……就不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了吧,我先走幾步,你好好活著,你是要做大事的人,爹爹對不起百姓的,那就由你來彌補,至於我……終算也愛了一場,愛過,便無憾。”

  他的眉頭皺成一團,很痛嗎?再忍耐一下吧,聽她說幾句話就好。

  “我想,你不是故意讓我誤會,真的是事出意外,你憑直覺救下我的,對不?那次不是演戲,你是真心不願意我受傷,對不?”

  她忘不掉十歲那年,她第一次騎馬,卻差點從馬背上摔下來,是阿觀躍上馬背替她拉緊韁繩,那次她才曉得,原來男人的力氣和女子截然不同,原來躺在他寬寬的胸膛前,可以教人好安心。

  之後,她常在暗處偷窺他,看他練武、看他讀書,看得她心慌意亂,看的她愛上了他,看得她……不懼疼痛,在手臂上刺下雙飛蝴蝶。

  “我明白我們之間的恩恩怨怨太多,這輩子不可能,如果有來生,如果來生我們沒有尷尬的身份,也許上蒼會願意再給我們一次機會,到時我會牢牢抓住你,愛你,不放棄。”

  他沒阻止她去為爹爹收屍,他明白,再壞,那個人都是養她育她的親爹爹,全世界都能撻伐爹爹,獨獨她,父親待她有恩無過。

  那日她回府時,他們打過照麵,他看她,目光複雜,卻沒有譴責於她。

  “我明白你是好人,做的都是該做的事,隻不過手段太苛刻,多幾分厚道吧,得饒人處且饒人,往後,我再不能為你施粥積德,你得替自己造福添壽,別再種下殺孽。”

  她為他拉拉棉被。天寒地凍的,別犯病了。

  “你是愛采鴛的,對吧?我早就發現,可我實在蠢極,竟然讓厲叔叔三言兩語就說服,相信你們之間隻是兄妹情誼,要是我早一點認清,就不會讓你們之間這樣委屈了。好好待她,能愛人同時被愛著,是多麼大的幸運,多數的人和我一樣,隻能望著遙遠的目標,暗自歎息。”

  她用手指,將他額前的散發梳理,就算中毒,他仍是個好看的男人。

  “阿觀,我不恨你,我清楚你隻是做了身為兒子、臣子該做的事,我明白你心底有著蒼生百姓,你的所做所為都是對的。知道嗎?我對你不悔,不悔愛上你,不悔嫁你為妻,不悔我們以這種身份、立場、角色相遇。”話說完了,她已經說清自己的不悔,說明白胸口無所遁形的愛情,不管他有無聽見。

  起身,她欲離開,把自己交給門外的大夫,卻讓人一把抓住。

  低頭,順著腕間那個粗大的拳頭看去,原本緊閉的雙眼倏地張開,速度快到她來不及反應,深邃目光已然緊緊攫住她的視線。

  “你說什麼?”宇文驥握住她的腕,指頭深陷。

  被逮到了?她還以為神不知鬼不覺。

  “我說,愛上你,不悔。”她一字一句,說得緩慢,像在證明什麼似地。

  他如遭天雷轟打般,渾身緊繃灼燙,額角突跳、青筋浮現。

  不對,他要她後悔,要她恨他、要她痛苦,要她像他曾經經曆過的一樣,心中充滿怨恨。

  他要她的善良毀滅,要她清楚認識現實有多殘忍,要她在仇恨間消磨心誌,要她恨他、一如他恨她……她不該保有這樣澄澈幹淨的眼神,不該對他說不悔,不該看著他的目光中有善解。

  錯了,她弄錯了!

  “聽清楚,我不準你愛我!”他的牙關幾乎要咬出血來。

  不準嗎?很可惜,他威脅不到一個將死之人了。

  略抬起下巴,她難得驕傲,“抱歉,辦不到。”

  “我不是問你的意見,我是在下達命令。”

  李若予搖頭,看著他的目光裏帶著一絲悲憫,不知憐憫的是他或是自己。“還是抱歉,辦不到。”

  “你!”

  她淺淺笑著,一根一根扳開他的手指,而他,力氣用盡,虛弱得無力反對。

  臨去前再看一次他的眉眼、看一次她心愛的男人。

  永別了,她的阿觀……

  走到門外,她波瀾不興地對厲屺天說:“厲叔叔,我們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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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8 03:35:1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翡翠帖在她雪白胸口,她平靜無波的臉上沒有分毫血色,冰冷的氣息包裹著她的身子,她已死,死去多時。

  宇文驥坐在棺木旁,不知道已經坐了多久。

  他吸幹她身上最後一滴血,如今,她的血在他的身體裏流動著。

  她選擇她死、他活。她從不違逆他說的每句話,除了不準她愛他。她死了,再也睜不開眼睛,讓他看見他最厭恨的純真清澈。

  不知何處吹入的冷風,撩起白幔在陰暗的屋中飄指,點點殘燭,微弱光芒照映在他蒼白的臉上,絲絲寒意刺進他的骨頭,他在痛著,不知從哪裏起的頭,一下一下、一陣一陣,痛在周身蔓延泛濫。

  突然,棺木裏的李若予睜開雙眼,眼眸還是一樣幹淨清透,沒有染上半點憂鬱仇恨,她甜甜笑著,像所有時候一樣。

  “阿觀,我對你不悔,不悔愛上你,不悔嫁你為妻,不悔我們以這種身份、立場、角色相遇。”她的聲音像銀鈴,清脆好聽。

  “錯!你應該後悔、應該恨,看不懂嗎?我從頭到尾都沒愛過你,接近你、娶你、都隻是為了成就我的目的!”

  他的手按住棺木兩側,朝她大聲吼叫,他想叫得這笨女人清醒,想讓她明白,自己是個罪該萬死的大壞蛋。

  她還在笑,雖然臉色慘白,但笑容一樣甜得讓人酥心。“我知道啊,可是我甘心啊,誰都我愛阿觀,愛得身不由己。”

  他憤怒,抓起觸手可及的所有東西,在地上摔得稀巴爛。“你是白癡嗎?你爹被我殺了,你的家被我毀了,我是你的敵人,你不可以對我甘心,你隻可以恨我,就像我恨你!”

  “阿觀,沒關係的,我不恨你、我原諒你,你也別氣了好不好?生氣會長白頭發哦,阿觀要多笑,才可以保百年身。”她甜甜的笑意漾在嘴邊。

  他更形惱火了。這女人怎麼可以笨成這樣!他已經講得那麼明白,她為什麼不恨?一把抓住她的雙肩,他把她從棺木裏拉出來,那麼粗魯,那樣疼痛,她還是笑著,眉目嘴角都在笑。

  “看清楚,我是宇文驥、是你的仇敵,不是什麼鬼阿觀!”他朝她大聲吼叫。

  她搖頭,還是笑,笑得明豔燦爛,笑得蜂蝶紛紛展翅,海棠出牆旋枝,好像他說了什麼逗趣的話兒。

  “不要嘛,人為什麼要有敵人?都當朋友不好嗎?阿觀,我們相親相愛、甜甜蜜蜜在一起過日子,好不好呀?”

  她軟軟的笑聲配上不符合甜蜜的慘白小臉,她的笑刺著他的心,教他更痛、更怨。他想大聲咆哮把她的愚蠢吼掉,霍地,她的手腕不知幾時多了道傷痕,血從那裏漫流出來,鮮紅色的血染紅她的裙擺。

  她低頭看見,仍然笑得一貫甜美,她抬起手腕,靠近他,“阿觀快來,把我的血吸幹,我是藥人,我的血能治百病哦,你快來。”

  “我不要你的血。”他瞠大雙目,後退一步。

  “阿觀乖,不喝不行的,我知道有點腥,那味兒不太好,可喝下它,你就可以健健康康活到老,我的阿觀要活到一百歲呦……”她手上的血一滴滴落在地麵,開出朵朵血紅玫瑰。

  “你這個笨蛋!我活不活得到一百歲與你何幹?我是你的敵人,你應該高興我快要死了,不必用自己的命死換我獨活。”他別開臉,想衝到外麵,卻意外發現自己全身力氣盡失、動彈不得。

  “忍一忍就過去了,沒事的。”她走到他麵前,把手抬到他嘴邊,將鮮血喂到他嘴裏,她應該很痛的,但她仍然笑著,像蕩秋千時那樣大笑,她靠得他很近,輕輕在他耳邊低語,“阿觀,我對你不悔,不悔愛上你,不悔嫁你為妻,不悔我們以這種身份、立場、角色相遇……”

  猛地一驚,宇文驥從床上彈起,他喘息著,額間冒出點點汗珠。

  他的目光從紅木床簷板上吉祥飾紋轉到雕花格子窗上,再移至綴著鬆鼠葡萄紋的木桌,微微喘息……

  是作惡夢了,獨活……他終究還是獨活,用一個女子的命來換他的生存,而那個她,一生一世承載著他的恨。

  是他虧欠她,她的死讓他變得毫無退路,最重要的東西已經不在了,他隻能不斷往前走,千刀萬刀在腳底下,每步皆帶著淋漓的血肉,寸寸點點的紅,是他被割裂的胸口。

  掀開被子下床,他順手拿起架子上的銀白色長袍。

  五年了,隻要他閉上眼,就會看見那雙清澈大眼睛,不懂恨、不肯烙上仇恨的眼,他永遠無法把她變成和自己同一類的人,不管他加諸在她身上多少怨慰不公,她仍然幹淨得一如溪邊水仙。

  他賭咒過了千百次,他不愛她、他恨她,她是仇人之女,她與他今生無緣、來生無牽;他否認自己的惡夢、否認自己的心情,否認她在他自己心底盤踞下去。但是……再多的否認,仍然無法否認他想她,非常想;他愛她,非常愛……

  他想她,想她在他被罰不能吃飯的晚上,偷偷帶玫瑰釀,到柴房裏陪他,那個晚上,她笑著對他說抱歉,笑著安慰他,“阿觀,你別氣爹爹罰你,爹爹是望子成龍,他很看重你。”

  他回給她的是兩聲冷笑。

  正常人撞到牆壁,自然會掉頭走掉,可是她沒有,她笑著賴在他身邊,笑著告訴他,前幾日撿到一隻跛腳的小黑狗,她怎麼照顧它,小黑狗又是怎麼從害怕、怎麼慢慢肯對她親近,將他明擺著的憤世嫉俗一一清除。

  他愛她,在他否認到自己都嫌累之後,愛她的事,一點一點浮出台麵。

  他常在深夜潛入她房裏,什麼事都不做,靜靜坐在床邊,貪看她的睡顏,仿佛看過那麼一夜,壓在肩膀上的擔子就會變得輕了。

  他嘴裏嘲笑她的善良,卻在無人知曉的清晨,喂食著她撿回來的動物。

  在她離開之後,他在她墳邊種滿桃樹,因她愛吃脆脆的甜桃:他不擅丹青,卻畫了滿櫃的李若予……

  他愛她,不需要人知道。

  走到桌邊,拿起阿福準備的玫瑰釀,舀一口至嘴邊,細細品嚐,細細回味,痛恨甜食的他,獨獨戀上這一番滋味。

  阿福是京城人士,四十多歲,家裏開了間小餐館,有妻子、兒子和老母親,不富裕但稱得上小康,一家人和和樂樂過生活,倒也愜意,但一場大火,他失去家人和容貌,他想投水自盡,卻讓路過的若予攔下。

  阿福的臉徹底燒傷了,他的右唇角上翻,讓人一眼看到他大半個牙齦,他的左眼皮卷起,無法閉闔,嚇人的眼珠子好像隨時隨地都會掉下來。

  若予救他回來,宰相府上上下下看見他,不免生出一張鄙視臉孔,獨獨若予不害怕,天天陪著他說話,替他開解心情,慢慢地,阿福成為若予最忠誠的仆人,跟著她進進出出。

  若予入棺那日,阿福一頭碰在棺木上,他嚎啕大哭,說擔心小姐一個人孤零零的,他要當小姐的先鋒,到陰曹地府幫小姐打頭陣。

  他曾經問阿福,為什麼對若予這麼忠心,他說:“除了小姐,沒有人敢看著我的臉說話。”他用最簡單的話,解釋了若予的善良。

  若予死後,阿福的腦袋漸漸變得不靈光,也不知道是撞棺木撞壞了,還是若予的死訊讓他無法承受?隻見他成天抱著白兔子小雪喃喃自語,腦子清楚的時候,不是抓著人說幾句話,就是下廚給他燒幾道若予愛吃的菜,但多數時候,他的腦子不清楚。

  至於白兔子小雪,是若予留下來的,它的雙腿被獵人的捕獸夾弄斷,傷養好之後,沒辦法行動自如,就這樣子將它野放的話,很快就會淪為其他動物的嘴邊肉,所以若予把它當成寵物養起來。

  之後,小雪成了阿福的寵物和唯一的朋友。

  他從李溫恪的宰相府遷出時,除了厲叔叔安插進入相府的人,其餘下人一個不留,他卻獨獨留下阿福,針對這點,采鴛抗議過,她說看見阿福那張猙獰的臉會作惡夢,但若予一句,“你不收留他,他往後要怎麼過活?”

  這句話決定了阿福跟著他們一起搬家。

  也幸好他留下,不然玫瑰釀的滋味早就在他的記憶中消失。

  走到青銅鏡前,宇文驥定定看著鏡中的自己,如斧削過的輪廓,濃眉飛揚,深目薄唇,不怒自威。所有人都害怕這張臉,他一個眼色,旁人就會嚇得戰戰兢兢、口齒不清。

  有人說他暴虐無道,有人說他是冷麵修羅,也有人說他的心比蛇蠍更狠,朝中沒有人敢不巴結他,卻也沒有人敢親近他,壞人畏懼他的手段,正義之士不屑他的殘暴,他孤身一人,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同伴。

  至於狠心?哼,他們說錯了,他早把心拿掉,隻剩下“狠”,唯有夠狠夠絕,才能教那些膽大包天之輩嚇得不敢輕舉妄動,他會收拾他們,不過,一切慢慢來。

  “相爺,周晉到了。”總管在外麵輕喚,未得命令,不敢進入他的房間。

  “叫他進來。”

  “是。”

  片刻,宰相府裏的衛士周晉來到宇文驥麵前,單膝跪下。“稟相爺,向光禮已經抓到,關進後院地牢,相爺要現在審他嗎?”

  現在審?不,讓他多擔幾天心不是更好!敢在他背後捅刀的人,這點勇氣不至於沒有吧,何況就這麼一隻小蝦米,還滿足不了他的大胃口!嘴角拉起,嗜血的邪惡笑容裏透出一抹凶殘。

  “是。”不須言語,光一個凶殘笑容,周晉已明了他的意思,於是屈身,退出房間。

  不明所以地,心底一陣煩躁突然襲來,眼皮抖地連連跳了幾下,不知道什麼事將要發生。

  沒喚人服侍,宇文驥整好衣冠離開房間,行經回廊、涼亭、人造湖……皇帝親賜的府第大得令人咋舌,看見這些重重賞賜之物,他的心情並未好轉,再看見抱著小雪的阿福時,更煩了。

  看見他,阿福從老遠的地方朝他跑來。“相爺,今晚咱給您弄隻燒鴨好不?”

  府裏隻有阿福不怕他,他和他的小姐一個模樣。

  “不必,晚上我不回來。”今晚就留在宮裏吧,國內雖無大事,但貪汙官吏尚未絕跡,那些年的腐敗製度還等著他們一一革除。

  “那我再給相爺做碗玫瑰釀,讓人送進宮裏。”阿福笑著,臉上的肌肉擰扭猙獰,但眼睛裏的誠摯讓他拒絕不了。

  “好吧,你讓采鴛找人替我送進宮裏。”他的口氣不自覺緩和,不見素日裏的冷淡尖刻。

  突然,阿福不知哪根筋出錯,竟沒頭沒腦冒出一句話,“相爺,阿福也會對您忠心耿耿。”

  為什麼?因為他也敢正視他的臉說話?可阿福不知道,整個府裏也隻有他敢正視相爺的臉說話。

  宇文驥背過阿福,控製不住的真誠笑意自眼角溢出。

  走出前庭,守門管事發現他的身影,連忙彎身屈膝為他打開大門。“相爺,要不要備轎?”

  “不必。”

  他揮揮手,走出大門,下階梯時沒注意,竟一腳踩在一個女人身上,女人嗚咽一聲,蜷起身子。

  他像被雷打到似地,怔愣住,這樣熟悉的場景教他說不出話——

  當疼痛落在腰際,麵朝下的他不自覺露出得意,成功了,他的第一步。

  “你怎麼了?痛不痛?我有沒有把你踩傷?”女孩幹淨的聲音一如她幹淨的眼瞳,她急切說著。

  “我……我沒事……”他虛弱道,連連試過幾次都無法起身。

  “怎麼會沒事?你都站不起來了!”

  她彎下身,緊緊拉住他的手,卻意外地措到他指節間粗粗的厚繭。

  不明白為什麼,他的粗繭竟然讓她的心一抽一抽,隱隱疼痛?搞不懂啊,那個繭又不是長在她手上!她直覺翻過他的掌心,小小的手指在上麵輕輕撫過。

  “這個,一定很痛,對不?”她睜著大眼睛問。

  拉回飄遠的思緒,宇文驥蹲下身,看著女子費力地撐著地板坐起來,她皺著眉頭,揉揉發痛的腰間。

  唉!繪夏歎氣,仰頭朝天空望去。

  裁冬的動作太粗魯,就這樣一腳把她踢下來,也不擔心她摔成肉餅,摔昏過去也就罷了,還要被人一腳踹醒,衰上加衰,她開始懷疑,回到過去是不是一件錯誤的決定。

  唉!她歎第二口氣。

  當她轉過臉,發現宇文驥就在自己身邊時,除了訝異、震驚,更多的是突然湧上的莫名心痛。

  阿觀老了呢,她離開很久了吧?為什麼他的臉看起來這樣疲倦?他的鬢邊出現幾根白發,還是改不了壞脾氣嗎?就說常生氣不好的嘛,他偏不聽。

  是直覺,不是刻意做作,繪夏拉起了他的手,摸到那些早在那裏待過許多年的粗繭,她翻過手,細細的指頭在繭上輕輕撫過,輕咬著下唇,她忍受著胸口一陣陣的疼痛。

  還練武嗎?厲叔叔還是對他要求很高嗎?那些壞師傅還會不會把他關進柴房?

  沒有人給他弄玫瑰釀可怎麼辦才好……

  下意識地,她說:“這個,一定很痛,對不?”

  猛地,宇文驥把手從她掌中抽回。

  他痛恨這種熟悉,也痛恨這個錯誤開啟,他想過千百遍,如果不是這個開始,若予的下場不會如此,她是那麼純潔的人,她該擁有純潔、幹淨的人生,不該和他這個汙濁生命交會。

  起身,他由上而下俯視,冷然的麵容寫著輕蔑。

  “走開,這裏不是你該待的地方。”

禦書房裏,宇文驥和皇帝趙鐸同席,剛傳上來的禦膳還冒著蒸騰熱氣,忙了一夜,又忙過早朝,兩個人臉上未露疲態。

  累嗎?比起先皇崩天,朝局大亂,百廢待舉那段時期,現在已經好得太多,這些該歸功於表哥,若非他堅持治亂世要用重典,那些散布在全國各地的大小官員,不會相信他們是認真的。

  厲叔叔說,等肅清最後那幾個難搞的人,他這張龍椅才能坐得安心穩當。

  “表哥,母後說要給咱們找個皇後和相爺夫人,你意下如何?”趙鐸放下手中銀筷道。

  他一襲明黃龍袍,衣紋雲龍,玉冠束發,斜飛濃眉之下,有一雙看透世事的清潤眼眸。

  十年,他裝瘋裝癲,在這個險惡的後宮隱身自保,他眼看著手足兄弟一個個被殘害,看著母妃們為爭奪權勢,在別人的挑撥中,一步步走向滅亡,他看得太多、經曆太多,他不解這些爭奪到底能為自己爭得什麼,若非表哥堅持,他想做的是和尚,而不是皇帝。

  他不適合當皇帝,自己心知肚明,坐在這個位置,是為了讓母後、讓厲叔叔、讓表哥、讓所有他在乎的人安心,幸而,人是習慣的動物,登上皇位多年,在表哥的全力“教導”下,他也慢慢地有模有樣起來,說不定再過幾年,他會成為開創盛世的賢明帝君。

  “表哥。”他再喚一聲。

  “什麼?”宇文驥回應。這是第幾次晃神?他已經記不清楚,從昨日下午和那名女子照過麵後,他就心神不寧。

  心神不寧的原因不是為著她的容貌過度美麗,也不是為了她那句脫口而出的話語,亂了他的心緒,而是因為,她也有一雙幹淨的眼睛。

  那雙眼睛經常出現在他的夢裏,一次次、一遍遍,不厭其煩地洗滌著他肮髒的心靈,她無偽的誠懇說服著他,“我知道,你有一顆善良溫柔的心,隻是被這個時局磨得堅硬而粗礪。”

  他嗤之以鼻,冷硬回答,“你都不在了,我何必善良。”

  夢裏的她不語,隻用著一雙悲憐目光癡癡望著他。

  “表哥,你又分神了,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你這樣讓我很不安!”

  宇文驥看了表弟一眼,放下筷子,舉起酒杯,飲盡杯中辛辣液體。“什麼事都沒有。”

  趙鐸知道凡是表哥不肯說的,誰都別想從他口中逼出來。回到原話題,他道:“母後說,朝政已穩,要替我們找個皇後和相爺夫人。”

  “皇後可以,相爺夫人就不必了,我有。”

  “表哥,你指的是李若予嗎?她已經死去五年了。”

  “我還有采鴛。”

  他與采鴛並沒有行正式婚禮,隻是一聲令下,他告知所有人,采鴛是宰相府裏的女主人,從此大家便以夫人稱之,他沒碰過采鴛,並不是因為她已經失身於人,而是因為她是已逝二哥的心上人,二哥愛采鴛,始於她進入宇文家的第一天,二哥便愛她,愛進骨子裏。

  他向二哥承諾過,絕不與二哥搶采鴛,這句話,二哥活著時有效,二哥不在,一樣有效。

  至於采鴛,她說她生是宇文家的人、死是宇文家的鬼,這句話讓他深深感動,他感激她對二哥的感情,感激二哥不在,她仍一心懸念。

  這份情促使他給她一個名份,相爺夫人,未來,他保她一輩子榮華富貴,保她在宇文家的祠堂內有一席之地。

  “采鴛也是個苦命女子,聽太醫說,她已經無法生育。”

  若非受宇文家牽連,寄居的她不會被賣入青樓、不會種下今日的因果,這個責任,他背。

  “對。”

  “既然如此,表哥更需要幾個女人為宇文家傳宗接代,宇文家族必須再度興盛起來,這是母後心心念念的事。”

  “再過幾年吧,我會領養一些有資質的孩子。”

  “人人都說相爺和夫人鶼鰈情深,我還不信呢,原來坊間流傳之言,未必不是真。”趙鐸溫潤笑開。誰說陰沉剛愎的宇文宰相沒有柔情的一麵!

  宇文驥的回應是一聲冷哼,他不花口舌去解釋那些無聊的事。

  趙鐸失笑。好吧,牛不想喝水,他把牛頭壓進水塘裏也沒用。“表哥,聽說向光禮已經抓到了。”

  “對,我關著。”

  “要不要把他交給……”

  “不必,我要親自會會他。”

  趙鐸歎氣,他相信任何人都寧願直接上斷頭台,也不願意會會宇文宰相。“表哥,殺雞儆猴的事,你已經做過太多,我相信所有人都受到教訓了。”

  他知道表哥所做所為都是為他好,明白他從來沒有錯判、錯殺,隻不過他們離亂世已有一段時日,實在可以考慮放棄嚴刑峻法。

  “你扮白臉扮上癮,打算連我的黑臉都刷上白漆。”他的聲音罩上一層寒雪。

  “表哥,可以收手了,不管殺再多人,宇文家的三百多條人命都回不來。”

  怒眼一橫,成功製止他的發言。

  趙鐸閉嘴,宇文驥嗤聲,“我回去了。”

  說著,他沒依君臣之禮行跪拜告退,大袖子一甩的轉身走人。

  這話傳出去……唉,又有人要說他不尊皇威、意圖篡位了!

  這些話他聽到耳朵快要長繭,可表哥打死也不肯改變態度,他也莫可奈何。

  真是的,那些人的腦袋裏不知道裝什麼?表哥真有意思篡位,當年父皇殯天之後,他大可直接坐上龍椅,依當時情勢,相信沒人敢多說什麼,但表哥沒有,還把他這個不適任的軟弱之徒給拉上龍椅。

  當初連想都沒想過的事,何必事過境遷之後,再來替自己找麻煩?

  隻不過表哥那張駭人的臉,阻絕了所有人的探問,而他自恃囂張的態度就是擺明——要誤會?請便!

  這樣的宇文驥,怎能不教流言四處張揚……

  趙鐸歎氣,世界上就是有這種心高氣傲之人,完全不理會別人的觀點,這點連他這個高高在上的皇帝都辦不到。

  宇文驥騎著馬回到家裏,剛好趕上一場熱鬧。

  當時尚道上一隻發狂的成牛追著小牧童不放,它加快狂奔速度,眼看它的牛角就要刺上小牧童的身子,被那麼堅硬的牛角刺到,瘦小的小牧童肯定沒命。

  而剛到廟裏拜拜,和宇文驥幾乎同時到達家門口的采鴛,也被這幕嚇壞了,她全身動彈不得,兩條腿釘在原地,進退不能。

  就在此時,她身邊侍女一把扯下采鴛身上的紅色披風,衝到牛隻麵前不停抖動經色披風,說也奇怪,狂牛居然忘記去追逐小特意,反而轉移目標在侍女身上。

  它在地上磨蹭右蹄,鼻孔裏吐著濃濁氣體,它壓低頭,直直朝紅色披風衝去。

  第一次,小侍女運氣好,帶著披風閃過狂牛的攻擊。第二次,她的運氣好得無話說,又閃過。第三次……連續幾次成功,周遭人群中已經有人看出來,那不是僥幸,而是某種特殊技巧,也有人猜出,狂牛的目標不是小侍女,而是她手中抖個不停的紅色披風。

  看到這裏,圍觀的人們鬆口氣,有人甚至在她又閃過一回時,拍手叫好。

  宇文驥冷眼旁觀,他看得出來,她沒有武功、內力,即便身段靈巧,但腳步不穩,她撐不久的。

  果然,躲過幾次,她累得氣喘籲籲,虛浮的腳步更加明顯,當牛隻再度朝她手中的紅色披風衝過去時,她一個踉蹌,摔倒了。

  驚呼聲響起,沒有繩子、沒有刀,誰都不敢去碰那隻牛,雖然也有圍觀男人想搶過那條紅色披風,救下將要慘遭狂牛踩死的女子,但距離實在是太近了,沒人敢冒險。

  就在這個時候,宇文驥飛身下馬,抽出腰間佩劍,幾個箭步後,刺上狂牛的以及,隻有一招,快狠準,他取上狂牛性命。

  突然間,嘈雜的聲音停止,狂牛在眾人麵前緩緩倒下。

  但讓人噤若寒蟬的不是那頭牛,而是持劍的男人!

  他不是旁人,而是宇文宰相啊,說時遲、那時快,同時間內,所有人全作鳥獸散,而剛剛被嚇得尿褲子的小牧童,淚眼婆娑,卻不敢發出半點聲響。

  呼……逃過一劫!繪夏鬆口氣。

  幸好她在前塵缽裏看過西班牙鬥牛,幸好她們閑來無無事玩過鬥牛遊戲,也幸好裁冬口中的“不文明運動”救下她一命,她越來越覺得二十一世紀是個好地方。

  她不必抬頭就知道救下自己的人是誰,這是第二次他在發狂的動物前救下她,第一次是人熊,他們好像和動物特別有緣。

  麵對宇文驥,她還需要一點時間做準備。

  於是她轉過身,來到小牧童麵前,替他整整狼狽的儀容說:“不怕了,牛已經死掉,不會再傷害你了。”

  他抽吸著鼻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著宇文驥,一瞬也不瞬。

  “怎麼了,是不是害怕大人責備?別擔心,姐姐陪你回去說清楚,好不好?”

  她捧起他的臉,手指擦去他臉上的髒汙。

  他垂下眉睫,聲音比蚊蚋更輕,“我不、不是怕、怕、那、那個……”

  “不然你怕什麼?”她耐心地哄他說話,不嫌棄他身上散發出的尿臭味。

  小牧童小小的手指頭朝宇文驥的方向指過去。

  看到這個答案,繪夏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都說暴政猛於虎,那麼一個比狂牛更可怕的宰相,她能期待他改變性情,普渡眾生?

  他果然沒把她的話聽進去,沒讓自己多存幾分厚道。

  宇文驥看到小牧童的動作,他寒著一張臉,向小牧童迫近,“為什麼把狂牛趕到街上?”

  他的聲音冷得不近人情,沒想過這個六、七歲小孩才剛剛死裏逃生,需要的是安慰而非責備。

  小牧童再也忍不住了,放聲大哭。

  繪夏想也不想的把小牧童護在身後,口氣非善的麵對他,“你沒看見嗎?不是他把牛趕到大街上,是牛追趕他到大街上,顛倒是非、黑白不分、倒因為果,你到底有沒有一點同情心?”

  嘶!一旁圍觀的宰相府裏的下人們,同時倒抽口氣。

  那個不知死活的小侍女,她沒聽過“宇文驥”嗎?那是連螞蟻聽見,都要乖乖立正站好的三個字啊,她居然一串一串四個字罵得順溜。

  然後,她感覺一座活動冰山緩慢向自己移動,周圍的溫度正在急遽下降當中,再然後,那個小牧童很不顧道義地從她身後溜走,連句再見都沒留。

  冷,越來越冷,在暖化的二十一世紀這種感覺很難得,但她所處的世界……離二十一世紀還很遙遠。

  宇文驥定在她麵前,冷冷彎腰,冷冷地把冷眼湊到她臉頰上方兩寸,她想使出甜甜微笑功,但未發功之前,他率先射出冷箭。

  “把剛剛的話,再說一次。”

  他沒有說得很用力,口氣沒有很惡劣,但她已經被凍傷,甚至可以感覺腳指頭正在發黑斷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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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8 03:35:3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抬起下巴,繪夏靜眼望他。

  爹爹的麵容已經在她記憶中模糊,而他的臉孔……裁冬老是說,好看的男人是一幅風景,那麼他是山水畫,有磅礴高山、懸崖峭壁,明知危險,卻讓人想要冒險犯進。

  是她的阿觀,雖然他眉間染上風霜,皂布袍換上錦織段裳,但他是她的阿觀沒錯,每個人都說他個性薄涼,獨獨她看見他隱藏心底的善良。

  “我不是叫你滾開,為什麼你還在這裏?”他背過她。

  他記得她,記得她那張絕豔臉龐,記得她和若予一樣幹淨的眸子和那句似曾相識的話。他想了她兩天,以為隻要回到家裏穩穩睡上一覺,就能徹底將她忘卻,沒想到回家時,迎接他的是一場驚心動魄的畫麵,他連考慮都不曾的就救下她,一如當年救下若予……

  這個該死的女人!

  “是夫人讓我留下的。”

  在“李若予”死去之後,采鴛終究成了他的夫人,淡淡的,她不是滋味,唇舌間淡淡的苦,讓她掙紮了眉眼。

  等等,這不是重點,她回來是為了把心騰空,是為了做了結,是要把他隱藏的善良找回來,她要為他除業障、清戾氣,要助他百子千孫、萬年傳頌,別讓他在無間地獄裏受苦不盡……

  那些林林總總的事項裏麵,沒有一項叫做談情說愛,或者嫉妒他身邊有沒有新夫人。

  她繞到他身前,張大眼睛看他,那個黑色瞳眸裏麵,沒有畏懼、驚嚇和戰戰兢兢。不該這樣的,從來沒人敢直視他的雙目,除了發傻的阿福。

  她一定沒聽過宇文驥三個字,不然光靠他紅透半邊天的名聲,她就沒本事在他麵前把腰杆打直。

  “她為什麼讓你留下?”

  “也沒什麼,不過是幫了夫人一點點小忙。”她輕描淡寫。

  被他踹醒後,她茫然不知去向,隻能坐在宰相府門前思考,這時剛好聽見一堆八卦,從第一句話開始,她就停不下好奇心。

  於是她知道住在裏麵的宇文宰相很嚇人,連不困的三歲小兒都會因為他的大名乖乖在床上躺平。

  然後很恰巧,碰到壞人在搶劫采鴛,她一動,刻意拉高嗓子大咕,“你這強盜有種,敢搶相爺夫人,宇文宰相一定會好好招待你的!”

  緊接著,狀況出乎意料之外,歹徒居然放下屠刀,立地成……不對,是放下屠刀、跪地求饒。他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哀求夫人饒過他,匍伏在地上,哭道:“我上有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小兒,我是豬油蒙了心、有眼不識泰山,才膽敢冒犯夫人。”

  他哭得太慘烈,采鴛決定饒他一回,順便把救命恩人請回家中招待——這狀況依裁冬的說法,應該是“民宿一日遊”。

  然後一個二十幾歲的婢女在夫人耳邊說:“翠碧想,那女子麵容姣好,應該趁相爺未回府之前,將她送走。”

  另一個三十幾歲的中年仆婦,卻持相反意見。

  “夫人多年無出,倘若相爺看得上繪夏姑娘,夫人何不順水推舟促成好事,等她生下兒子,再趕她離府,屆時,夫人把孩子當成自己的親生兒子帶在身邊養,豈非一舉兩得。”

  “玉嬸,你有沒有想過,萬一到時候趕不走呢?”

  “怎會趕不走,相爺對女色本就不熱衷,何況相爺對咱們夫人的心,誰還能不懂?隻待那女子生下小孩,給她一筆銀子就是了。”

  “外頭多少女人巴著想飛上枝頭,可別平白送人機會。”翠碧不同意。若相爺真需要一個小妾,她也成啊,何況她對夫人可是忠心不二。

  “放心,你看她那張臉,長得如此美豔,說不準是哪個青樓裏逃出來的妓女,都是苦命人,用錢就能打發的。”

  她們你一言、我一語說得起勁,沒人發現救命恩人正好站在門外麵,而且她的聽力不壞,把字字句句都聽了進去。

  繪夏忍不住歎氣。隻要是人,就少不了私心,這點她在前塵缽裏看過很多遍。

  砰!桌麵一個重擊,把她飄遠的心思撈了回來,下意識地,她脫口而出,“阿觀,你還在生氣哦,不要生氣啦,生氣會長白頭發。”

  二度被雷電擊,宇文驥的身子發顫,心湖無端漾開清漪,他猛地抓起她的雙肩,怒聲問:“你叫我什麼?”

  “就叫阿……”猛地住口。白癡,她不是李若予、是孟繪夏,一個剛從妓院逃出來的女倌——她承認自己很懶,直接盜用玉嬸的想像力。十八歲,家裏無父無母無親人。

  “我就說、說……大、大官人啊。”

  他定定注視她,她被看得臉紅心跳。穿幫了嗎?不會吧,隻是一個稱呼……

  許久,久到她認定自己完蛋時,他鬆開她,爍亮的眸子裏漾過一抹落寞。

  她算是蒙……過了?

  突地,宇文驥轉開話題,“誰教你那招引開狂牛的方法?”

  “是裁冬。嗯,我們是一起被賣到妓院的好朋友,她、她的家鄉都是用這招馴服狂牛的。”

  白癡,她很不會說謊,而且她最好祈禱裁冬很忙,沒時間拉長耳機聽她說些什麼,否則知道被說成妓女,大概會氣得入凡塵,把她抓起來從頭到腳痛扁一頓。

  “你被賣到妓院?”他的眉頭拉起危險。現在的大燕國還有人口販子敢以身試法?

  “是、是啊,不過我們幾個才剛被送進妓院,就逃跑了。”

  “幾個?你們有很多人。”

  “也、也不是很多,就我、剪春、描秋和裁冬。”白癡,她竟然連剪春、描秋都拖進來,要是他再多問幾句,連孟婆婆都逃不掉被蹂躪。

  繪夏眼光四飄,不敢直視宇文驥,這是她的壞習慣,心虛的時候,眼珠子就會找不到定點。

  “她們人呢?”

  “走散了,我不知道她們在哪裏。”

  “是嗎?告訴我,哪家妓院買下你們?”他目露懷疑,因為她的表情太怪異也太心虛。

  “就、就杭州的紅袖招。”

  她隨口編派一個裁冬嘴裏經常出現的青樓名字,她想,到處都有紅袖招吧,否則裁冬的故事裏,不會說來說去,每個妓院都是這個名。

  “你叫什麼名字?”他勾起她的下巴,不準她回避。

  “我叫繪夏,繪畫的繪、夏季的夏。”

  “我很好奇……”

  “好奇?不會吧,我這個人很簡單,沒什麼值得好奇的。”她想逃了,在他精銳的目光中。

  是不是哪裏穿幫?除了幾次的腦子打結外,她有沒有表現得太像李若予?俗話說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她再努力,也改不了潛藏在心底的本性,但……不會有事吧?剪春給了她一張迥然不同的麵容。

  “你有沒有聽過宇文驥?”他專注的眼神,讓她明白他的認真。

  “聽過。”她實話實說。

  “你聽說中的宇文驥是怎樣的?”

  “宇文驥生性殘暴,殺人無數,對政敵從不手下留情,新帝繼位後,死在他手下的官吏有上百人,他的手段殘酷不仁。”她說得毫不掩飾。

  “怎麼個殘酷不仁法?”他邪惡眼神落在她的臉上。

  他居然以嚇她為樂?怪了。

  但她沒被嚇到,繼續往下說:“聽說他家裏有一根打橫吊在半空的銅柱子,他在柱子上澆滿油,在柱子下燃起火,他會逼犯人從柱子這端爬到另一端,如果犯人在中途掉下來,就會被火燒。”

  聽見她的話,他滿意點頭。“還有嗎?”

  “聽說他有幾十把削鐵如泥的匕首,他最擅長的是削人棍,如果犯人不合作,他就一一削下他們的鼻、耳、唇、手、腳……所有突出來的地方通通削掉,直到犯人變成人棍為止。”

  “不錯,再講講。”

  “聽說冬天他會將犯人全身澆濕,趕到戶外讓他們結成冰人。他養很多凶猛的動物,把對他不敬之人綁在木樁上,讓那些饑餓的動物去啃他們的肉和骨頭。”

  “很好,那你知不知道,那個宇文驥在什麼地方?”

  繪夏伸出小小的食指,怯怯地指了指他。“在這裏。”

  “既然你知道我就是宇文驥,為什麼不怕我?”

  原來,他是要問這個?壓在胸口的重擔除去,她笑了,甜得像夏日裏怒放的茉莉,被她幹淨的眼睛注視著,仿佛間,他整個人也跟著變得幹淨。

  “因為我知道那些傳聞是誇張了,知道你其實有一顆善良的心,”

  下意識拉住他的衣袖,她不自覺地笑開、不自覺想對他親昵,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樣,她習慣賴在他身邊、賴在他懷裏……

  在她的話之後,宇文驥的腦袋被重捶一拳,轟轟轟的鳴聲在他耳邊造反。

  若幹年前,也有個笑眯眼的女孩,實心實意地對他說過同樣的話——阿觀,我知道你有一顆善良的心。

  他刻意的,刻意不見她、不想她,刻意把她的身影拋諸腦後,假裝他們從來沒有遇見過。

  但日裏,他可以借國事繁忙,壓製不應該存在的念頭,入夜,沒了可以鎮壓的東西,她理所當然浮上心間。

  她說她知道,其實他有一顆善良的心。

  胡扯!誰不曉得宇文宰相殺人不眨眼、草菅人命?誰不知道,犯了皇帝還可以試著求情,犯了他,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他不善良,他凶惡暴戾,他是不折不扣的壞人,隻有愚蠢如李若予那種女人,才會認定他善良。

  至於繪夏……她並不笨,不笨的女人說出這種話,隻有一個理由——她要招惹他的注意。

  猛然起身,使勁抓緊被子,內寢的雕花月牙落地罩垂下青絲軟紗曳地,燭光搖曳間,映著青色簾影,那個簾影讓他想起她的青色衣衫,想起她發間的一抹碧綠,那是個雕刻精致的發簪,若非高明工匠,做不出那式樣,擁有那樣名貴的簪子,她不必到宰相府當下人,那麼她來,必有目的。

  宇文驥自信一笑。不管她有什麼目的,都不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成形。

  不過是一個女人,能翻得過如來佛掌心?隻是……他幹麼連她發間的飾品都牢記?

  心煩,抽開身上的錦被翻身下床、著裝,他拿起掛在床邊的玉龍劍,大步走出房間,風從門外吹入,吹得桌上燭火明滅不定。

  他走過重重院落,仰頭,月上中天,彎彎的月牙兒,彎彎的像繪夏的眉,她明淨的眼睛,像蘸滿了天空的顏色,清亮得耀人心,她的笑……

  不對,陡然回神,他很不滿意地發現自己又想起那個女人。

  他在幾棵蒼翠蓊鬱的大樹下站定,刷地抽出劍,一招踏雪尋梅,勢道淩厲,他狂舞著,劍影劃過之外,葉子紛紛墜地。

  他飛上樹梢,長劍從左上角直劃而下,勢勁力疾,隻見白光閃動,身法變換不定,在月影中宛如仙人舞姿。

  隻是在練招,他卻用盡所有力氣,他對付的是自己的心,他的心被一團柔軟的東西堵住,像是一團淩亂地交錯著,解不開,他就用手中的劍絞開;絞不斷,他就用內力將它震碎。

  總之,過了今夜,他不準那個女人的眉眼鼻唇或發間的那抹碧綠留在腦海。

  采鴛穩穩地端起茶盞,泡的是西湖龍井,茶色極白,梅子青翡翠如泓,茶香嫋嫋。

  輕抿一口,齒頰生香,在這樣優雅的意境裏,終究掩不住她滿腹恨難平。

  她笑得陰毒,眼角處滲出一點紼紅,透露著睚皆欲裂的狠煞,震得繪夏一陣心驚。

  低下眉眼,她努力回想記憶裏的采鴛,印象已然模糊,她隻記得她是個唯唯諾諾、謹慎細心的女子,但幾年下來,養尊處優的生活,養出她一股教人不敢逼視的貴氣。

  那年的婢女和現在的夫人判若兩人,實話,她怕采鴛。

  狠狠看繪夏一眼,采鴛是恨的。

  恨自己給了孟繪夏機會,讓她在阿驥麵前露臉,恨對女人沒有半點欲望的阿驥單獨召她入房間,密談兩個時辰。

  她不是沒想過玉嬸的話,甚至想過試試玉嬸的方法,一點春藥、一點迷香,等一夜激情過後,阿驥不記得孟繪夏的臉,卻已在對方身上種下根苗。

  但她沒料到,僅僅是阿驥一個不同平常的眼神,自己就容不下。

  “相爺召你入房,都說了些什麼?”

  “沒什麼。”她眼睛低垂,睫毛細密的覆蓋下一片淺淡陰影。

  “沒什麼?”采鴛語調微抬,眼底陰驁已起。

  阿驥武功高強,派人窺探是不成的,她不想為一個孟繪夏惹阿驥不悅,眼前的她,還不值得自己下重手,但阿驥待孟繪夏的特殊,終究教她心裏起了疙瘩。

  “是。”繪夏淡答。

  在她說過“知道你其實有一顆善良的心”之後,宇文驥麵上一沉,烏色眸子一瞬也不瞬地定望她,他不說話,卻讓她有了被抽絲剝繭的感覺。

  她不怕他,即使他們之間有,有足夠教她害怕的經驗,但她從來沒有怕過他,何況地府幽幽千載,她再也不是那個柔弱無助、什麼都不懂的小女娃兒,望著他的眉眼,胸口湧上的是千年前世的過往,而不是恐懼。

  她想,為什麼在經曆那樣的事之後,自己仍然堅持不悔?為什麼千載歲月,仍舊洗滌不去她對“不悔”的心疼感覺?為什麼信心滿滿重返人間,以為已經截然不同的自己,對上他的劍眉星眼,那簇小小的火焰仍然熾熱著她的知覺?

  他並不快樂,不管是身為沉潛低調的阿觀,還是位高權重的宇文宰相,他都不快樂。到底是怎樣的執念捆著他?教他不放過自己,也不放過別人?

  繪夏兀自想著心事,並不曉得自己的臉龐浮上一層淡淡哀憐,她憐著前世的自己,憐著此生的宇文驥。

  見狀,采鴛像是被當頭淋了盆冰水似地,捏著帕子的手驟然絞緊,微微斂目。

  那樣的眼神表情,那樣的哀怨情愫,她看得清晰無比,那是李若予的表情!

  難怪阿驥留她那樣久……不!這個女人留不得,她不要她的肚子了,不要她待在阿驥看得見的地方。

  “你馬上離開宰相府。”采鴛慢慢攏起鬢角的散發,雙靨浮上一抹憎惡,雙眸炯炯地看著她。

  “什麼?”繪夏瞪大眼睛。她們不是說好了嗎?怎會臨時改變?

  “要我再說一次?”

  “夫人,您答應留下繪夏的。”她急道。

  “我後悔了,留下一個狐媚子,豈不是跟自己過不去?”

  “夫人,繪夏同相爺沒怎樣,昨日下午,相爺除了問繪夏的生世來曆,並無多餘言語。”

  並無多餘言語?所以阿驥也發現她和李若予相像之處?所以他單是看著孟繪夏的臉,想著那個不存在於世的女人,便用去兩個時辰?所以自己沒抓到雞卻惹來一身腥?

  蠢了,自己。

 采鴛深吸口氣,輕輕地在心底勸慰自己,沒關係,還來得及,隻要她及時抽了根、鏟除莖,還怕它開花結果。

  “又如何?”她仰起臉,抿嘴輕笑。

  “繪夏做錯什麼事了嗎?”她得留下,她得待在他身邊才有機會改變。

  “對。”

  她是做錯了,她不該有李若予的神情,不該被阿驥看到,不該兩人獨處嗍保桓萌盟;饈丁6際撬拇恚?br />
  “我可以改的,繪夏沒有其他地方可去,隻要能留在宰相府,繪夏什麼事情都能做。”

  采鴛緩緩開口,“宰相府裏可以做事的下人很多,不差姑娘一個。”

  “可繪夏救了夫人。”心急,她話沒多想就出了口。

  “你這是在向我邀功?”目光一凜,隨之,采鴛傭傭懶懶地靠上桌邊,譏誚一笑。

  “不,我隻是希望能留在這裏。”繪夏急切道。

  “那畢竟是你的希望,與我無關。”

  如果人人的希望都能實現多好,那麼她不必夜夜垂淚,濕透親自刺繡的比翼雙飛枕,直到再也擠不出一滴淚水,那麼她的安靜嫻雅不會隻換得阿驥的尊重,而能換來他的愛情。

  希望?她輕嗤一聲。不過是騙人的假東西!

  “夫人,求求你——”

  采鴛冷冷打斷她,“求我的人多了,抱歉,愛莫能助。玉嬸,支五十兩紋銀給繪夏姑娘,讓她離開吧。”

  話出口,采鴛的眉這才平緩,低頭看看染著風花汗的淡粉指甲,悠然一笑。

  孟繪夏走了,再無後患,她可以繼續自己的安穩日子,慢慢等待阿驥愛上她。

  這是繪夏的首次經驗——為五鬥米折腰。

  玉嬸似是不甘心一口氣就給她五十兩紋銀,竟然不斷指揮她做事,從園子到荷塘,從廚房到書房,她打掃得腰快斷掉、背將垮台,卻連晚飯都不給吃,肚子抗議得緊。

  一雙銅鈴大眼死盯住她,口裏念念有詞,“不過是拉扯喉嚨,出了聲,就能得五十兩紋銀,我在夫人身邊服侍那麼多年,也沒這等福份……”

  繪夏忙,忙手腳,玉嬸也忙,忙兩片唇瓣,開開闔闔,說不停。

  剛開始,她多少不舒服,想著別要那五十紋銀了,轉身跑開,氣她個半死,可回頭想想,身無分文的女人多危險,裁冬教過她們,離婚不打緊,要緊的是有沒有本事讓男人名下的財產通通變成贍養費。

  所以銀子重要,不能鬧脾氣,自尊要靠銀子撐起來的。

  想起裁冬,繪夏歎氣。真想念她的姐妹們……

  等到銀子到手,已是子時,玉嬸決定不再用自己的睡眠同她耗,於是繪夏抱著一包銀子,被趕出宰相府大門。

  她的腦袋飛快轉著,離開車相府,她怎麼和宇文驥碰在一起,今年已是儇元五年,她的時間不多了,如果想辦法再回宰相府,采鴛能容得下她嗎?她看不透她,隻隱約感覺到害怕。

  真奇怪,她不怕暴戾乖張的相爺,卻怕貞節嫻雅的相爺夫人,這話說出去任誰也不信。

  “還不快走,你在蘑菇什麼?要我給姑娘請四人大轎嗎?”玉嬸語調拔高。

  繪夏一驚,腳絆上門檻,差點兒摔跤,玉嬸沒等她站穩,砰的一聲,關上宰相府大門。

  在練招的宇文驥聽見玉嬸拔尖的聲音,眉峰微蹙。夜深了,誰要誰快走?他收到劍,一個縱身飛到簷頂。

  他看見玉嬸推推拉拉,將繪夏推出宰相府大門。

  她要離開了?在這個時辰?不關他的事,但他卻控製不住腳步,幾個飛竄的跟在她身後出府。

  街道上空空蕩蕩,沒有半個行人,夜風呼嘯而過,不冷的夜裏多了一絲涼意,繪夏停下腳步四處看著。這麼晚了,所有的店家都打烊了,這個晚上她要在哪過?

  憂心浮上眉角,她考慮要不要“打電話”給剪春,描秋她們。

  歎氣。再走走吧,說不定有晚收的客棧服務過往旅人!她肩膀忍著強烈酸痛,極細微地顫抖著。

  隻是很細微的顫抖,但他看見了。

  會冷嗎,這樣的天氣?

  不,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一個單身女子在街上走著,會碰到什麼事她不知道嗎?莫名其妙的火氣上升,他的呼吸變得濃濁。

  他才想著危險,兩個穿著夜行衣的男子就靜靜尾隨在繪夏身後,隻見她毫無察覺,仍然低頭盤算著今晚要在哪裏過夜,盤算明兒個得把這包銀子拿去錢莊存放,盤算如果短時間內回不了宰相府,她該在哪裏落腳……她東想西想,一下子敲敲腦袋、一下子咬咬食指。

  兩點火苗在他眼底燃上,憤然的嘴角抿成直線,打破了麵容上的一貫冰冷。他不知道自己是比較想掐死那走在前頭的女人,還是比較想把後麵那兩個強盜判骨揚灰?

  當夜行衣男子加快腳步,想上前攔住繪夏時,宇文驥縱身飛掠到兩人身前,簷下未熄的燈籠,在他的雙眸間映入火光,猶如火燒雲霞般。

  那兩人看見他也不發出聲音,生怕嚇跑了前頭的肥羊,兩人互視一眼後點頭,默契好到不行。

  在同一瞬間,他們揮出拳頭,隻見宇文驥身形未動,他們的拳頭一上一下就要招呼上他的牌子和胸腹間,隱隱的勝利笑顏躍上眼簾……

  沒想到,他隻是一閃身,他們的拳頭就撲了空,再次出手,宇文驥的掌風後發先至,一人一下,再接連點過幾個準確穴位,兩個黑衣人瞬地癱軟在他跟前。

  宇文驥冷冷一笑,伸腳將兩人淩空踹起再重重落下,全身骨頭移了位,卻苦於被點住啞穴,喊不出聲音,整張臉漲成豬肝紅。

  他躍身再度飛到別人家的屋簷,居高臨下,一下子功夫就找到繪夏的身影,幾個竄身,他來到她的背後,繼續不緊不鬆地跟著。

  誰知,走不了兩條街,一名喝醉酒的漢子踉踉蹌蹌走著,走到她身前,笑嘻嘻對她說:“你是哪家的姑娘?”

  繪夏不避開就算了,還站著同他聊。

  “什麼哪家的姑娘?”她一頭霧水。

  “我剛從萬春閣出來,那裏的姑娘可沒一個比得過你。”

  她終於聽懂了,尷尬退開兩步。“先生您弄錯了,我不是哪家的姑娘。”

  宇文驥的火氣猛然竄上。她沒事不會快走,想套交情嗎?

  “姑娘別害羞,今兒個大爺雖然喝醉酒,可還有體力擺弄得姑娘似神仙……”

  說著,動手動腳,想去拉扯繪夏的衣袖。

  心猛地一陣亂七八糟抽搐,他厘不清這個突如其來的疼痛,直覺彎腰,拾起一塊石子,彈指,十成的力道,石子打在酒醉男人的眉心,男人來不及說完的話收在嘴裏,身子硬挺挺地往後仰倒。

  砰的一聲,是腦殼撞上石磚地的聲音,繪夏嚇一大跳,眼睛緊眯,倒抽口氣。

  那一下……善良的她,心裏替他疼得緊。

  “這人真是醉得厲害了。”她搖頭輕聲道。

  繪夏繞過醉客,繼續向前走。她沒彎腰低身細看,否則她會發現,那男人的額頭腫了個大包包。

  練武的人耳聰目明,自然是把她的話全收進耳裏,他失笑,因為女人太笨,真不能讓她再待在街上了,否則不曉得還要發生什麼事。

  經過醉客時,他揚足一踢,今兒個夜裏,第三個人高高飛起,又重重落地。

  加緊腳步,宇文驥飛上屋頂,幾個躍足,落在路盡頭的一間客棧裏,他把剛打掃好、正準備進房睡覺的店小二給抓來,對方以為碰上強盜,慌地雙膝跪地,求爺爺告奶奶的,哭得涕淚縱橫。

  “大爺,小的給您磕頭了,別傷咱的命,要銀子咱給,不多,但那些全是小的養家糊口的本錢。”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包今天日收的碎銀子,舉起雙手高高捧上。

  “我有說要你的銀子嗎?”他橫眼看人。

  “不要銀子?那、那……小的地窖裏還有幾壇好酒,大爺都拿去吧,就當小的孝敬您的。”店小二把他當成那些粗暴草莽的江湖客。

  宇文驥沒理他,一把提起他的前襟,對他說:“你,現在給我到門口,大聲吆喝、招攬客人。”

  “大爺,您這不是玩我嗎?這時辰哪還有客人?我這是招誰惹誰……”

  他怒目圓瞠,把店小二沒說完的話給嚇回肚裏頭。

  “嗯……是,大爺說的是,大爺怎麼說小的怎麼做,咱馬上去招攬客人。”

  把銀子兜回懷裏,他走幾步後一回首,觸上宇文驥的目光,又忙不迭回頭,抽起門栓、打開店門,燃起燈籠,走到門口,扯起嗓子大喊,“住店、打尖兒……福來客棧好咧……”

  他喊過幾聲,可哪來的客人?這不是整人嗎?

  店小二苦著臉回眸,又碰上宇文驥那張棺材臉,全身雞皮疙瘩掉滿地,馬上乖乖地扯高喉嚨大聲喊,“住店、打尖兒……福來客棧……”

  咦?他揉揉眼睛看清楚。神咧,還真的有人!

  遠遠的一個纖細姑娘抱著包袱往這裏跑來,大爺要他迎的是這位姑娘吧,他轉頭想問問,可怪了,人咧?

  算了,迎客要緊!

  直到繪夏在客棧廂房睡下,宇文驥才飛身離開福來客棧,往回路走,酒醉客、黑衣人仍然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他冷冷撇起嘴角。這京城的治安實在糟糕,明日不找上京城衙門發作怎麼可以?

  只是,腳步一頓,他猛地想起,一個被逐出府的下人關他啥事?他何必尾隨在後、何必替她尋客棧、何必……何必想把那幾個不長眼的白癡千刀萬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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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皇帝和宇文宰相微服出巡,這是他們每月一例的重要工作。

  宇文驥說,有先皇的前車之鑒,趙鐸不能坐在宮裏,當個不知民間疾苦的安逸皇帝,於是常常出宮的趙鐸,早就習慣便服輕車。

  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街市上滿是雜耍、攤販,喧雜的樂曲聲和小販的叫賣聲交織一處。

  他們在人群裏穿梭,看著幾年前荒敗景象漸ジ此眨牡子凶盼奘某刪透校悄昝癲渙納韉牟皇翹斕饋⑷說潰峭醯潰翹熳癰毫頌煜擄儺盞鈉諭巧銜徽叩拇澩?br />
  “表哥,看來減輕賦稅於百姓是好事一樁。”趙鐸道。

  “自然,有多餘的銀子,百姓才能儲蓄,等錢攬得夠多,就會拿這些銀子去營利、去賺更多的錢,一個富強的國家,不是百官有錢,而是百姓有錢。”

  “是,受教了。”
  趙鐸穿著一身青色長袍,寬袖大襟,腰束五彩鑲琥珀腰帶,一派的溫文儒雅,而宇文驥則是簡簡單單的月華色袍衫,身上無半點綴飾,他從來不在乎身外之物。
  兩個豐神俊朗、身形軒昂的男人在大街上行走,引得許多姑娘家側目,雖然認得其中一人是宰相宇文驥,但因他著便服,且臉上表情少了戾氣多了絲柔和,感覺親切許多,大家看到已不再那麼畏懼。
  有的姑娘掩嘴輕笑,有的忍不住多看幾眼,卻尷尬撞上對向行人。被姑娘們竊竊私語著,趙鐸微微掀起嘴角,心底多少有著得意,宇文驥麵容仍是波瀾不興。
  突然,宰相府裏的衛士周晉從對街方向迎著主子前來,他飛快地在主子耳邊低語幾句,引得他猛然轉個方向,快步前行。
  “表哥,發生什麼事?”趙鐸對著他的背影問。
  宇文驥沒有回答,一下子就把表弟拋下,幸好趙鐸學了點粗淺功夫,提起腳步快速跟上。
  “表哥,你走慢點,同我說說。”
  誰理他啊?宇文驥逕自走著,根本不想回話,隻留下周晉在他身邊伺候。
  連奔過五條街,氣喘籲籲的趙鐸終於追上他,見到他站在圍觀人群後頭,他跑近站到表哥身邊一探究竟。
 那是一群穿著白衣服、頭戴白布條的女人和小孩,他們額頭綁著白布條,布條上麵寫著“抗議”、“公道”、“還我夫婿”……之類的話,教人觸目驚心的是,那些字都是用紅顏料畫上去的,乍看之下好似用鮮血書成。
  她們趴跪在地上大喊冤枉、放聲嚎哭、拍打地麵,吵吵嚷嚷惹來百姓圍觀。

  “這是怎麼回事?”趙鐸低聲問周晉。

  “因京城治安不良,相爺上衙門找縣太爺訓斥一頓,要他拿出辦法處理,結果縣太爺捆了十幾個衙役關在獄中,說他們辦事不力,待問審後就要砍他們的腦袋殺一儆百。”

  “這是什麼奇怪的辦法?砍幾個人就沒強盜小偷了嗎?”他嗤笑,很難相信在表哥的嚴刑峻法下,還有人敢搞這套,這下子這位縣太爺就有得瞧了。
  一名素衣女子從婦孺當中起身,走到衙門前的大鼓旁,拿起鼓槌猛力敲擊著鼓麵,咚咚咚的鼓聲敲響了百姓的耳膜,幾十聲,聲聲催動人心,偏那大老爺關在衙門內,好似從未聽聞。
  普通人這時候也該放棄了,偏那女子不知道累似地,一陣一陣敲,和官爺角力起來。
  宇文驥看著那個掄著鼓槌的女子,不發一語,深沉麵容裏有著深沉的憤然。
  上百聲擊鼓,敲不醒縣太爺,有些沒耐性的民眾已先行散去,他們想,大抵就是這樣,吵吵鬧鬧也改變不了什麼,可那女子照樣固執著,一百聲敲不醒,她就敲兩百聲,兩百聲再不行,她要敲個黑夜白天,讓縣太爺連睡都不安寧。
  終於,衙門大開,一聲拍案木板、一句悠長的威武,阻了女子手上的棒槌,她放下槌子,大步走往衙門裏,隨即她身後的眾女子、小孩紛紛跟著走入衙門內。
  宇文驥和趙鐸、周晉大步一跨,也想跟進,但是他們連同看熱鬧的百姓被衙役擋在門口,隻能在外頭向裏張望。
  “來者何人?”
  “小女子孟繪夏。”她和大家一起跪在堂下。
  “抬起頭來。”
  繪夏依言抬頭,青天大老爺看見她的容貌驚為天人,張嘴,半天闔不攏。哪來的美姑娘?整個京城裏,怕是尋不出像她這等美貌女子,看著看著,他的口水幾乎要流下。
  他的“情不自禁”讓宇文驥雙眼緊緊一眯,唇邊輕輕抽搐,他握住的拳頭青筋盡現。
  “姑娘芳齡多少?”
  問她的年紀?會不會問錯?搖頭,她大聲回答,“民女孟繪夏知悉大人用莫須有的罪名,將十幾名衙役逮捕入獄,故陪衙役們的親人擊鼓鳴冤,望大人明察。”繪夏一口氣說完。
  這場景,她在前塵缽裏見過,裁冬解釋,那叫做抗議,是小老百姓對抗大官僚的方法,於是她依樣畫葫蘆,想替衙役們討回公道:
  縣太爺似乎沒聽進她的話,仍一臉色迷迷地問她,“姑娘芳齡多少?”
  是不是不說出幾歲,案子就不能繼續往下問?繪夏看一眼旁邊記錄的書吏,回答,“十八。”
  “哦,許了婆家沒?”
  這……是身家調查?“繪夏尚未有婆家。大人,請替衙役們主持公道。”
  縣太爺身子往前傾,帶著垂涎三尺的笑臉看著她。“你知不知道他們犯了什麼事啊?怎麼會認定他們是冤枉的呢?”他的口氣有說不出的輕佻猥褻。
  繪夏全身起了層雞皮疙瘩,勉強甩開被侵犯的不愉快感覺,她說:“他們平日都是奉公守法之人,怎會一紙公文下來,說他們怠忽職守就逮人入獄?沒有犯罪事例、沒有罪證就判定有罪,實在沒道理。”
  “姑娘有所不知,他們入獄當然有理。他們的職責是維護京城治安,可近日京城亂得很,小偷強盜到處跑,你說,本官不拿他們開刀,該找誰開刀去?”
  “京城治安亂?可我聽得許多人講,這幾年治安比以往好得太多,大人,你會不會弄錯了?”
  “錯不了,是上頭交代下來的。”他揮揮手,眼睛盯著繪夏,心想待會兒得問問她的住處,好拿些銀子到她家裏下聘,雖然家裏已經有六位夫人,但當中可找不到這麼美的。
  “大人,您要不要做做調查?許是您的頂頭上司弄錯了呢。”
  “誰敢質疑宇文宰相的話,姑娘,你嫌活膩了嗎?咱們朝裏的規矩是,宰相說東不是西、說一不是二,不聽話的,就拿條繩子往腦袋上一係,提頭去見宰相。”
  “別說相爺的壞話,他沒大人說的那樣可怕,他是極好、極好的人,他善良、處處替平民百姓著想,我不信相爺會叫大人胡裏胡塗抓人入獄……”
  繪夏話沒說完,一個衙役跑到縣太爺座旁,附耳說悄悄話。
  聽完話,縣太爺臉上驟變,差點兒從位子上摔下來,他顧不得滿堂白衣婦孺,慌慌張張跑下堂來,提起衣服下擺,匆匆奔至衙門口,不由分說對著大門跪下,連連磕頭。
  這是做什麼呢?繪夏順著縣太爺的目光望去。是他!平穩的心突然怦怦跳個不停,微微的潮紅浮上頰邊,像極了她最愛的玫瑰釀。
  她深吸口氣,沒想到這麼快又能見到他,她還在想盡辦法進宰相府呢。
  再見麵,迎著日光的烏眸隨著笑意暈開,不知怎地,竟有幾分暈眩。
  四目相對,她燦燦爛爛地笑開,不懂得自己為什麼會這樣開心,就是開心著、愉快著,還有一些些想跳舞的衝動,突地她想起裁冬的華爾滋。
  看見她燦爛的笑顏,宇文驥湧起難以言喻的欣躍,血脈突如其來地層層擴張開來,心劇烈地跳動起來。
  他不懂自己的興奮所為何來,這是不合理的,就像那個不合理的夜晚,但他放任嘴角往上調兩分,差一點點就不合理地笑了出來,幸而跪在地上那個芝麻官的孬相及時阻止他的笑臉。
  “宇文相爺到,下官未能遠迎,望相爺恕罪。”他的品級太小,還見不到皇帝的麵,所以他對趙鐸是全然陌生的。
  “我讓你拿出辦法整頓治安,而你就是用這種方法整頓的?”宇文驥似笑非笑地覷了他一眼,嚇得他兩腳發軟,連跪也跪不正了。
  “下、下官想,殺、殺一儆百,其他的衙役自會更、更認真抓、抓賊。”
  “原來殺人就可以整頓治安?那麼,殺個品級高點兒的官,會不會更見效果?來人!”
  話一出,繪夏想也不想的奔到他麵前,用力搖頭,宇文驥明白看見她用嘴型告訴他——不要殺人!
  可,他何必聽她的?
  嘴角噙著冷笑。他偏要打破她的話,什麼善良?那是他身上沒有的東西,不要強加穿鑿。
  “在。”幾個衙役快步跑到宇文驥跟前。
  他隨口就要說——拖下去斬了。但繪夏誇張地搖著頭,搖得像波浪鼓似的頭,那麼順理成章的字句就是遲遲下不了口,順從心意和遲疑,竟在他心中造成兩股勢力,互相拉扯。
  看他不說話,繪夏雙手合掌,擺在嘴邊,拿他當佛祖來拜托。
  他就這樣站著,居高臨下看著眼皮底下的人,似笑非笑的眸子變換迷離,讓人猜不透他的心。
  隻見跪在地上的縣太爺嚇出一身冷汗,滴滴答答的汗水在地上滴出一片濕潤,他知道自己死定了,多年官海沉淪,哪知道會毀在今天。
  繪夏又向前一步,大膽地抓起宇文驥的衣袖,這樣一個輕輕的動作,就讓他胸口的勢力分出勝負。
  “先把人給我放了,至於腦袋,先寄放在你身上,半個月內要是提不出像樣的法子,就照你自己說的,拿條繩子往腦袋上一係,提頭來見本相爺。”
  居然沒事?呼,縣太爺傻笑半天,在虎口下搶回一命,“南無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地藏王菩薩、阿彌陀佛……”他滿口念著佛號。“謝相爺,謝謝相爺。”他把頭在地上磕得砰砰響。
  “不要謝得太早。”搞清楚,他可是殺人不眨眼的宇文驥,豈能讓他有好果子吃。
  “死罪可逃,活罪難饒,來人,拖下去,杖責三十。”
  “謝宰相。”才杖責三十,小事兒,他仍然高聲大喊,滿心感激。
  縣太爺被帶下去,一票穿著白衣的婦孺全跪到宇文驥麵前磕頭。
  “謝謝相爺,救咱兒子一命。”
  “謝謝相爺明察秋毫,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相爺好心有好報,佛祖會保佑您。”
  “相爺是我一家的恩人,民婦回去定要為相爺立長生牌位。”
  從來沒被人感激過的宇文驥很尷尬,不知道要怎麼說話,繪夏笑了笑,扶起跪在地上的老奶奶說:“各位奶奶嬸嬸大姐,大哥大叔們就要被放出來了,大家要不要先到獄前等他們?”
  “是啊、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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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8 03:39:00 |只看該作者

  一陣喧擾後,人群散去,繪夏仍然待在宇文驥跟前。

  就說吧,他很善良,從他樂意同她一起去施粥這件事看起,她就明了,這麼好的人不應該性格大變,變成火煉地獄裏的。

  她沒注意趙鐸目不轉睛地望她。

  他看著眉似春柳、唇若紅櫻的她,看一襲月白色長袍套在她纖瘦的身子上,除塵若仙,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一個青春韶華的女子,竟擁有如此恬淡高雅的氣質。

  她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任誰見了都要怦然心動,即使是皇帝也一樣。他的目光凝在她身上,再也轉移不去。

  趙鐸的目光讓宇文驥不舒服,眉峰一挑,眼梢處掠過一抹陰鷙,這讓趙鐸收斂了眼光。

  他低頭望向繪夏,隻見她濃密的睫毛下一雙靈活大眼,盛載了滿滿的笑意,像是嘉許小孩似地,她說:“你的處理方法很好。”

  堂堂宰相需要一個平民百姓誇獎?他哼了一聲,把頭別開。

  “可我不懂,你怎麼覺得京城治安不好?姑且不論百姓們說的,我那日夜裏出府,夜深了,路上都沒人,一路上風平浪靜,沒看到什麼宵小,那日我身上可是抱了一堆銀子呢……”

  宇文驥的額頭冒出三道黑線。她不就是始作俑者嗎?甩袖,他扭頭走開。

  “你會不會弄錯,其實治安這種東西……”

  她加快腳步跟在他身旁,眼裏隻看得見宇文驥,完全無視走在一旁那玉樹臨風的皇帝趙鐸。

  “如果你真的有這種感覺,可以試著做民調,民調呢,就是定下幾個問題,抽樣問幾個百姓,再將大家的意見彙整……”

  她沒有發現趙鐸那狐狸發現甜葡萄的眼神,宇文驥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一個沒好氣,他陡然停下腳步,對她凝視良久,方才壓低聲音說:“你為什麼跟著我?”

  “我……”她以為一路跟,就可以順理成章跟著他回到宰相府,可現在看起來好像不行。

  “我同姑娘有什麼瓜葛?”

  “嗯,並沒有,我隻是、隻是沒有地方可以住,希望相爺可以收留。”

  “與我何幹?”

  他就是喜歡欺負她,喜歡看她那陽光璀璨的雙眼瞬地沉下,然後微微地嘟起嘴巴……猛地,熟悉感侵襲,他用力甩頭告訴自己,她不是李若予。

  “哦。”她沮喪地點了點頭。

  “那你還不走!”他的語氣瞬間變得凶惡。

  她乖乖走了,趙鐸一臉錯愕。不會吧,把那麼美的女人趕走?表哥的眼睛該不該請大夫看看?

  “表哥,你同那位姑娘是舊識?”他追著問。

  宇文驥沒應答,他一副不疾不徐的模樣,讓趙鐸急急問出下一句。

  “周晉剛剛來報,表哥走得那樣匆忙,你在意的不是那群差點兒變成孤兒寡母的女人,而是孟繪夏對吧?”

  他緩緩揚起一絲冷笑。聰明人這時候就該住嘴了,不過趙鐸是皇帝,他沒那習慣,皇帝嘛,一向是別人看他的臉色。

  “周晉會來向表哥報告她的動靜,表示他是表哥派在繪夏姑娘身邊的人,而周晉是表哥的得力助手,為什麼把他派出去?隻有一個理由,就是表哥很在乎繪夏姑娘。”

  宇文驥的頭頂上方黑雲層層密布,馬上就要刮風打雷下起傾盆大雨,趙鐸還不知死活地繼續推理。

  “可我就不懂了,既然是在乎繪夏姑娘,為什麼還要趕她走,這不是互相矛盾嗎?表哥……”

  他驀然抬頭,發現表哥嘴角緩緩綻出一個陰鬱的笑意。

  “你不懂的事有很多,我們要不要一件件慢慢談?就從我為什麼沒把你五馬分屍,丟進狼窩喂食小狼,自己登上皇位這件事開始談,你說怎樣?”宇文驥緩慢地把句子說得清楚分明。

  “呃、呃……”趙鐸讓人如沐春風的笑容裏刮起霜雪,他終於理解,早該適可而止了。

  “表哥,今日的微服出巡應該可以結束,不如、不如讓周晉送我回宮?周晉,走!”

  說著,不由分說,他拉起周晉的手腕飛身快奔。

  宇文驥凝視著皇帝表弟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心沉了沉。

  沒錯,趙鐸說對了,他的確是矛盾至極,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在乎她、保護她?為什麼要在夜裏跟隨她?不知道為什麼要對趙鐸發現甜葡萄的目光憎厭不已?

  更不知道為什麼要用凶狠的口氣將她趕走?

  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做著“不知道為什麼”的事情,沒有原因、沒有目的、沒有預設標的……

  她一笑,聲若銀鈴,悅耳動聽。

  一樹粉黛鮮花,一簇一簇地開在枝頭上,掩不住的殷紅,柔軟而嫵媚。

 “婆婆,雞湯煮好了,開動吧。”繪夏拿起湯勺,替婆婆和每個小蘿卜頭把碗給添滿。

  婆婆的家住在福來客棧後頭,那日她路過,看見婆婆的兒子搶走家裏最後一點碎銀子,跑出去賭博,幾個孫子圍在婆婆身邊嚎哭。

  左右鄰居也沒法子,助貧助苦,就這賭博人助不得,否則給再多銀子,轉個眼兒,還不是拿到賭桌上揮霍光了。

  聽說婆婆的媳婦兩三年前就被打跑,留下婆婆一個人帶五個小毛頭過活,光靠她替人洗衣漿衣賺取的銀子,生活已是左支右絀,可那個冤家兒子一出現,大家就得勒緊肚皮過日子。

  繪夏知道了這件事,買一堆青菜豬肉上門,還買好幾隻雞養在院子後院裏頭,她把米甕裝滿米,還寄了十兩銀,讓米店每隔半個月,就上門來添新米。

  她常上婆婆家探望,見婆婆洗衣服賺不了幾個錢,討論過幾回,決定上街賣鹵味,鹵味是裁冬教她做的,好幾回,裁冬說要試試鹵兔子是什麼味兒,都讓她給攔了下來。

  這裏的人不會做鹵味,唯有到大飯館才能嚐嚐鮮,婆婆的鹵味一上街,那香味啊,香遍百裏,生意好得很。就這樣,他們的生活慢慢改善當中。

  “姐姐,幸虧有你,不然我們的日子都過不下去了。”吃著香噴噴的雞肉,小毛頭裏的姐姐大妞感激地對繪夏說。

  才十歲的小娃兒,說起話來老成持重,那是生活磨的,她懂。

  “這叫緣分。往後你得教導弟弟,看好你爹爹的樣兒,絕不可以沾賭,人呐,隻要肯彎下腰,辛勤工作,就沒餓死人的道理。”

  “繪夏姑娘這話說得好,世間沒有不勞而獲的事,你們的爹爹就是成天想著不做事就能賺大錢,才會淪落到今日這番光景。”婆婆也道。

  他們一麵吃一麵聊著,還討論鹵味除了雞、鴨、豆幹外,要不要每隔一段時間加點新品味,讓老客戶能時常上門,說著說著,門被人一腳踹開,一群粗壯大漢闖了進來。

  他們一進門,不由分說就亂砸東西,嚇得一群孩子噤若寒蟬。

  一陣乒乒乓乓後,門外進來一名腦滿陽肥,臉上長了個療瘡的男人,他四十開外,邁著外八字腳步進屋,婆婆和幾個孫子全擠成一團,嗚咽哭聲,低沉而壓抑,這不是第一次碰到,但惡人每上門一次,總讓他們接連幾日睡不安穩。

  “說沒錢還債,竟然關起門來喝雞湯,這是什麼道理?”胖老爺坐下,拿起湯勺在雞湯裏麵撈了幾下,抓起一塊肉,啃得順嘴。

  “誰欠你們錢了?”繪夏挺身而出。

  看見她,惡人口水流了滿地。哇,真美的姑娘,要是能把她壓在身下……嘻嘻兩聲笑,色心驟起,他光想像著她衣服下的曼妙身軀,鼻血就要噴出來了。

  “趙春生,是這個家的男主人,我沒說錯吧,婆婆。”他拿起繪夏的碗,盛了一碗湯,仰頭吞下,喝完咂咂嘴,笑道:“果然是好手藝,難怪鹵味攤的生意這麼好,婆婆早該上街做生意了,光洗衣能掙幾個錢啊。”

  “趙春生欠你們的錢,你們不去找他要,幹麼上這裏來?這裏可沒有欠你們錢的人。”繪夏理直氣壯地說。

  “姑娘這話說得不對,這是他的家啊,我們不來這裏,上哪裏去逮那隻耗子?都說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當然得到這間廟裏守著挖著,看能刨出什麼可以換錢的東西。”

  “大老爺,您別這樣,我剛剛做生意,還沒掙到多少銀子,連做生意跟繪夏姑娘借的錢都還不起呢。”婆婆老淚縱橫。

  “那不關我的事,今兒個我人都到這裏了,難不成讓我空手而歸?”

  “不然大爺再寬限我幾日,等攬夠了銀子,一定按月把錢還給您。”

  “不成不成,依我看嘛……”他起身,眼光溜溜地轉過一圈,定在大妞身上。

  “這丫頭上回見著還是幹巴巴,這幾日養得益發好了,轉賣給牙婆還可抵個五兩、十兩銀,就這樣吧,我把小姑娘帶走,下一回,婆婆您可得存夠銀子,別讓我空手而回。”

  目光示意,兩個壯漢推倒一群老弱婦孺,把大妞抓起給架在肩膀上,大妞拚了命扭動身子,哭著、捶著,可那點力氣在這些壯漢眼底隻像抓癢。

  抓住大妞的男子一掌拍上大妞的屁股。“別怪別怨,要氣恨就去恨你那個不長進的老爹,誰教你要讓他生出來。”說著,他咧開嘴巴露出黃板牙,哈哈大笑。

  繪夏再也忍不住,大聲喊,“放開大妞,趙春生欠你們多少錢,我還!”

  嗬嗬,腦滿腸肥的大老爺就等她這麼一句話,要玩也得找這個活色春香的女子玩才有味道,他上前一步,笑咪咪問:“姑娘此話可當真?”

  “當真,說吧,趙春生欠你們多少錢?”

  “行!”他從口袋裏掏出借據,在繪夏麵前晃了晃說:“他欠得不算多,隻有二百兩。”

  “二百兩?有沒有說錯?”她瞠目結舌。多少百姓終其一生沒見過一兩銀,他居然光是賭債就欠下二百兩,這些開賭場的吸血鬼!

  “姑娘拿不出來嗎?沒關係。”他不給繪夏反應時間,眼光閃過,兩個大漢跳出來,架起她的膀子往外帶。

  一時間,尖叫聲、哭吼聲齊鳴,肥老爺一張嘴笑得益發闔不攏了。

  內院偏廳的位置非常隱密,南邊是粼粼池水,北麵有一整排紫藤遮住了窗子,密密濃蔭油綠蓊鬱,陽光曬不進來,整個屋子裏有股子淡淡的潮濕黴腐味道。

  繪夏在這裏待了近一個時辰,她的手被粗繩子捆在背後,腳也被綁緊,嘴裏還塞了塊布,不讓她發出半點聲音。

  她的喉嚨幹啞,一顆心緊得將要跳出胸臆,太陽穴重重跳著,心底大喊救命。

  這時候,她能找誰來救命?婆婆要真領了那群小蘿卜頭來,才真的是麻煩,別救不了她,又把大妞給賠進去,那麼……

  她想起阿觀,阿觀的武功是極好的,隻消三兩下,肯定能把那群吸人血的惡棍給打趴,可他怎麼知道她在這裏?

  是啊,他已經擺明不想同她沾上關係,那日那樣凶惡地趕她走,她回宰相府的日子遙遙無期了。

  繪夏苦笑。她隻能等,等那個腦滿腸肥的壞蛋出現,解開她的繩子,讓她有機會向姐妹們求救。

  側過臉,在她等得昏頭幾乎入睡時,門砰地被打開,那個龐大身軀欺了上來,二話不說,伸手就撕掉她半截衣衫,猛地一震,空氣裏的潮濕感侵上她的肌膚。

  由詫到驚,由驚到懼,自心底打了個寒顫,腦子裏嗡嗡作響,她逃不了了嗎?

  放開她啊,就算想做什麼,先放開她再說呀!

  她看著被反鎖的大門,蹬著雙腿,拚命蜷縮身子,她發出嗚嗚嗚的聲音,可布塞在嘴裏,她說不出半個字句。

  “再踢大力些,我最喜歡這種刺激。”他變態地吸了下口水,手指在她腰間緩緩滑動,隨即用力一扯,嘶的一聲,腰間帶子自他手中滑落,飄在俗豔的大紅色床被間。

  不要!她狼狽地搖頭,滿頭青絲被她搖散開來,心狠狠揪成一團。她躲不開了嗎?阿觀……阿觀……

  她像一條被釣上岸的魚,拚命扭動身體,企圖掙脫對方的桎梏,她一寸寸往床後退去,可她退後一分,他就上前一步,他跨開雙腿跪在她身上,臉上露出肆無忌憚的笑,顫巍巍的,臉旁的肥肉抖個不停。

  他的唇欺了上來,她扭過頭,他就順勢咬上她裸露的肩頸,讓她嚇呆了,他扯掉她腳上的繩子,用力扳開她的雙腳,她臉上一汪淚水漫過,她不要……

  長長的手指,指節上有著厚厚的粗繭,那是長期練武形成的,手指端起一杯茶水,茶湯橙黃厚重,味釅香醇,應是雲南普洱。

  宇文驥並不好此道,但他一天天養成習慣,習慣在閑暇時,泡上一盞茶,品嚐那個甘苦味兒。

  習慣是種可怕的東西,它會在不知不覺間腐蝕人的意誌力,就像當“想她”成了慣性行為,他再也否認下了自己在想她當中,得到愉悅。

  他想她說“因為我知道那些傳聞是誇張了,知道你其實有一顆善良的心”的神情,那個口吻、那個表情帶著篤定自信,好像全世間都沒人了解他,獨獨她認得他的真性情。

  逐漸地,他不再反彈自己有那麼一點點善良,不再否認,其實她懂自己。雖然很詭異,因為他們隻見過一麵兩麵,她憑什麼了解他?

  盡管如此,他還是想她想得上癮,想她佝淒身子,抱著裝滿銀子的包袱,低頭走路;想她勇敢地領著一群婦人小孩向縣太爺抗爭;想她同自己爭辯京城治安……

  他額頂冒出許多條黑線的同時,微笑漾上嘴角。

  當想她再也不能滿足自己時,他就偷偷地去看她,看她當散財童子,東邊送人米、西邊送人衣,她是好人,自己舍不得胡花卻把銀子拿去浪費在陌生人身上,這點,她和若予相像。

  但她比若予更聰明勇敢,若予是關在深闔裏的大家閨秀,而她自由自在,不受羈絆。他確定再確定,她不是若予,雖然她們都有一雙幹淨透亮的眼睛,但繪夏更為聰明、更大膽。

  他在她身上尋找和若予相像的地方,也在尋找她和若予不同的地方。

  笑意侵入他的雙頰,想起她的睡顏,粉紅的小臉在柔和的月光的照映下一派寧靜安穩……他不理解自己窺伺的變態行為,就像不理解自己怎麼會讓想她變成習慣。
  周晉未經人通報就闖進書房裏,他隻說了“姑娘有難”,宇文驥便飛身而去。
  看著主子迅速非凡的行為,他怔住。她居然能教主子失去沉穩?回過神,這個時候不是思考的好時機,他使出輕功,跟在主子後頭。
 門被狠狠自外踹開,守在外頭的壯漢一個個被打飛,落入南麵的池水裏,宇文驥進門,沒給男人任何反應時間,揪起他的後頸,像抓貓似地把他扔到濕冷的地板上。
  “周晉,給我好好處理!”那口氣之陰狠毒辣,讓人忍不住打心底泛起寒意。
  “是,屬下絕對會處理得讓主子‘非常’滿意。”周晉應答時,非常兩字說得咬牙切齒。
  宇文驥走到床邊,迅速替繪夏解開繩子和口中的布團,他想拿被子替她蓋上,她卻二話不說撞進他懷裏,緊緊抱住他,軟軟的身子貼上他的,她身上淡淡的香氣傳進他的鼻息裏,緊張平抑、焦鬱遠離,他歎口氣,緩緩圈住雙臂,把她穩穩收納起來。
  一顆心,平了;胸口那堵氣,消了。從沒那樣驚慌過的自己,在她撲進懷裏那一刻,得到慰借。
  瞬間,似乎有什麼熠熠的光芒燃了他的心,讓他在轉眼間看清。
  懂了,他為什麼會在深夜裏跟著她,為什麼要派周晉暗中保護,為什麼要一次一次提醒自己,她不是李若予,為什麼要在沒人的地方偷竊她,那是因為他喜歡她、愛上她了。至於那個矛盾……是他的心結,因為愛上他的女子皆無好下場,他不想害她,不想一個善良的女子墜入同樣的結局裏。

  很奇怪吧,他從來不是一個看重外貌的膚淺男子,京城多少美貌千金想攀上相府門楣,但他都看不上眼,對女人,心早已死絕,誰想得到,一個用紅披風欺負狂牛的女人,再度挑起他躍動的心。

  勾起她的臉,她烏燦的眸子裏泛起淚光,她傻傻地看著他,好像受了委屈卻無從哭訴的小孩。

  “沒事了。”他說,用從來沒有過的溫柔口氣,那是連他自己都不曉得自己擁有的語調。

  她點頭,卻還是嚇得說不出半句話。她目不轉睛,繼續把眼光停在他身上,他們互視對方,燭火在她的眉眼發梢帶出金亮光芒,她很美,美得讓所有男人動心,但他最喜歡的,是她無所畏懼的燦爛眼睛。

  情不自禁地,他的手指畫上她彎彎的柳眉,他來回描繪,不肯停。

  繪夏陷入光陰巨輪,仿佛她還是那年的李若予,立在新房裏,一句句聽著他的甜言蜜語。

  我是周觀奕,今日迎娶李若予為妻,誓言疼她愛她惜她一生一世,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注視著宇文驥,她回想著他的吻、他的氣味,雙頰生嫣,嬌羞赧顏。

  她的唇引人垂涎,他緩緩俯下身,想嚐嚐那誘人滋味,她的唇比他看見的更柔軟香甜,他在她唇上輾轉,一圈圈纏出蜜甜,他心動也心悸,她的吻解除了他的心結,他再不抗拒、再不推卻,她的結局讓他來寫,這回沒了恩怨情仇、圈圈點點,他的力氣已經大得可以保護他深愛的女人。

  一吻方休,他開口,“我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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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8 03:39:33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一句“我們回去”,繪夏進入宰相府。

  不知道是因為她常在惡夢裏驚醒,還是因為她常被細小的聲音嚇到,所以宇文驥在家的時候,總是把她拉在身旁。

  他們形影不離,任誰看在眼底,都覺得兩人好事將近。

  當然,這種事沒人敢去問相爺,至於繪夏姑娘,下人們還沒摸準她的性子,自然不敢貿然出口,何況府裏還有個夫人呢。

  寧靜的午後,屋外幾竿修竹讓繪夏想起孟婆的小屋,那是個讓人心平氣和的地方,在那裏千年,她學會看淡世情,學會人與人之間的一切終會成為過往雲煙,無須過份執念。

  前塵缽裏,一段一段的故事教會她自己因情愛而受的苦,並不特殊,一個人的生命裏,總會有或多或少的一段苦楚,所以所有神仙們都說“曆劫凡塵”,俗世紅塵啊,本就是由不斷的劫難堆疊而成。

  可一入紅塵,人就變得身不由己,不想再愛上他的,卻在那緊密的擁抱之後,再也克製不了親近他的欲望。

  她以為自己是來完成孟婆交付的任務,所以留下,不是為了和阿觀再續前緣,而是要拯救他的靈魂,不想他一生榮華,卻背上一世罪孽。

  然而成仙的她,仍然阻止不了心脈間的情絲一寸寸包纏,阻止不了那顆鮮紅的心,一遍遍訴說愛情。

  她完了,二度淪陷,她會讓裁冬氣到把竹林裏的小動物全趕出家門,會讓描秋的報告寫到手軟,還解釋不清為什麼一個仙子會愛上凡人。

  歎氣,把紛雜的念頭甩開。

  她望望正在看奏章的宇文驥,那是百官呈給皇上的,皇上會讓內侍太監寫一份送至宰相府邸,由此可見,皇上看重他的程度。

  是,她從來都曉得他是號人物,沒有他,不會國富民安,那年若非他犯下無數殺孽,人民豈有今日的安逸,他背負了罪惡,成全天底下千萬百姓,這帳是怎麼算的,怎會算到讓他入了無間地獄,受苦不盡?

  一點點不平在她心底升起。

  宇文驥放下奏章,看著發呆中的繪夏。她像磁石,隨時隨地吸引著他的目光、他的心。

  越是靠近,他越是無法將她放下,原來愛上一個人也可以這樣輕鬆幸福,沒有國仇家恨橫在中間,愛情成了仙藥,讓人飄飄欲仙。

  莞爾,他移至她麵前的小桌子,彎下腰,上麵的幾行字引起他的注意。

  “這是誰教你的?”

  “呃?”繪夏從陳思中回神,猛地抬頭,才發現他靠得那麼近,臉龐迅速泛起赧紅。

  “地盡其利、物盡其用、貨暢其流。”他指指白紙上的字。

  “是裁冬。”

  說這話的人叫做孫中山,是東方世界第一個提倡民主思鄉的偉人,聽裁冬談起他時,雙眼放出光芒,她說,這樣的男人才是號人物,女人要嫁,就得嫁這款。

  可裁冬不曉得,她的阿觀也是革命先驅,隻是時代不同,他和孫中山一樣,企圖帶給百姓更好的生活。

  “你那個一起被綁到紅袖招的朋友。”

  “是啊。”她一麵回答,一麵苦了臉。他幹麼把她說的話記得那麼牢啊?

  “聽起來,她腦子裏有不少東西。”

  他一句誇讚挖出她的姐妹情深,忘記禍從口出,言多必失。

  “那是無庸置疑。裁冬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女性,她什麼都懂,反應很快,舉一反三,沒有事能為難倒她;而描秋是我們四人當中最溫柔的,看起來很好欺負,但她說以柔克剛,她從沒真正吃過虧;至於美貌,就非推剪春不可了,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不足以形容她的美,裁冬說,同她一比,西施、貂蟬、楊貴妃可通通要靠邊站去。”

  “我覺得你已經夠美。”一個突兀的聲音響起,又突兀地停下。

  “什、什麼?”是她聽錯了嗎?他不像是會讚美女人的男人,真不可思議。

  “我沒說錯,你已經夠美。”宇文驥重複一回。

  那麼冷的聲音怎麼能說出那麼熱的字句,真是怪得離譜。

  一點紅落在繪夏腮邊,然後像水墨畫似地,迅速渲染開來,她的臉紅透、頸子紅透,襯得她的雙唇更增紅濫。

  宇文驥勾起她的下巴,細細看著她的眉目,心動像漣漪,一圈圈擴大難平,他是個自持的男人,但欲念催促著他,教他不顧一切。

  他低下頭,吮嚐著渴望已久的紅唇,淺淺的吻,輾轉熨帖,她吃了玫瑰釀,唇舌間有酸有甜,他加深了吻,帶點狂亂、帶點溫柔的吻教她沉醉其中,忘卻一切。

  她的肌膚開始升溫,水墨畫上的粉紅從她的臉龐染至她的胸口,讓他一吻再吻,從嬌豔雙唇一路滑下,在她的頸間製造悸動,而他,下半身的堅硬提醒著自己該喊停。

  深吸口氣,再用力吻她一回,才勉強放開她,繞過阻隔在兩人之間的桌子,抱起她坐在自己膝間,他緊緊圈住她的身子。

  繪夏被吻得腿軟了,無力地靠在他懷裏喘息不已……

  她聽著他急促的心跳,說不出的愉悅安心,真想就這樣靠著躺著,不去管那些紛紛雜雜的事情。

  “你曾經喜歡過哪個女人嗎?”

  話問完,她直覺想拿剪子把自己的舌頭剪掉。廢話,他喜歡的那個女人不就是賀采鴛,在需要李若予掩護的時候,他仍然冒著危險把人帶在身邊,不是?

  “有。”他想也不想的回答。

  “很多個嗎?”

  “兩個。”

  所以除了賀采鴛,李若予也是其中一個?心陡地怦怦跳起,光是揣測就讓她喜悅得情不自禁。

  “哪兩個?”

  他不曾同人討論過去,但看著她燦然晶亮的眼睛,他有了說出口的欲望。

  “一個叫做江蘋,是爹爹同朝好友的女兒。”

  一個江蘋、一個賀采鴛,她被踢出名單外麵?喜悅被潑上冷水,不是冬天,她卻從頭到腳一陣發冷。

  心酸了,雖然早就知道他不愛她,但她問的是“喜歡”而不是“愛”啊;雖然早就知道誰是待在他心底的女子,她不必拿這種陳年老事為難自己,但……究竟是心難平。

  難怪裁冬要說她的“不悔”不值錢了!微微的失望掠過,她不該多想。

  “然後呢?”她問。

  “我們一起長大,她是個很可愛的女孩,牙口還沒長齊,就會對大人說‘蘋兒長大要當驥哥哥的新娘。’那個時候,我們還不懂得男女之間是怎麼回事,但如果她順利長大,我想,她會是我的妻子。”

  “她沒順利長大嗎?”

  “受爹爹牽連,在宇文家被抄家時,江家也同時落難,她死的時候才七歲,死在路邊,沒有人收屍埋葬。”後來的這段,是厲叔叔告訴他的,那個時候他立定誌向,這個仇,非報不可。

  “才七歲,好可憐。”繪夏抿唇。難怪他要恨她爹爹,要恨上整個李家,那是李家欠他的。

  “我常想,如果江蘋長大會是什麼模樣?還會不會一天到晚把我要嫁給驥哥哥掛在嘴邊?”

  他沒想過傾吐會讓人感到輕鬆,但她傾聽的表情的確讓他緊繃的心得到安慰,摟緊她的腰,不信鬼神的他,感激起上蒼,為他送來孟繪夏。

  “緣份總是左右男女情深情淺。”月老啊,是個愛人巴結的老好人,他從不去月老祠裏求婚姻,難怪愛情不顧。

  “而另外一個是我不該愛上的女人,但她善良天真,她用大無畏的精神深愛著我……”

  他的話未說完,總管敲了兩下門,打斷他們的交談,他在門外發聲,“相爺,皇上駕到。”

  宇文驥的眉頭擰了起來,不耐煩跟著掀開。他生氣了,氣一個不懂得看時辰的不速之客。

  繪夏不自覺地揉了揉他眉心蹙成的三道柔軟豎紋。笨男人,要教他幾千遍,生氣會長白頭發,他就是學不來好脾氣!

  她竊笑,想起身,卻被他大手一抓撈回原位,他不肯她離開。

  溫存半晌,再不甘願,表弟好歹是皇帝,他還是帶了繪夏走往大廳。

  廳裏,宇文驥和趙鐸對坐,座位沒有分上下尊卑,隻分主客人,而她靜靜站在宇文驥身邊,沒被皇帝至高名號嚇呆,反而直勾勾地打量起來。

  趙鐸身穿一襲淡紫色綢衫,麵如冠玉、俊朗不凡。他也在審視繪夏,眼底閃過一抹驚豔。

  不管看幾次,她都是個讓人移不開眼的女人。

  宇文驥對他們的互視眼光不滿,冷聲問:“你來有什麼事?”

  “繪夏姑娘在,這就不好說了。”趙鐸溫溫潤潤的笑臉,最能吸引異性緣。

  “不好說的話,好,周晉,送客。”他連敷衍都懶,這種態度對皇帝而言很過份,但對自己一手提攜的表弟,夠了。

  “別、別、別,不就是那件事,母後要我再探探表哥的意思,聽說李尚書家的閨女琴棋書畫樣樣通,是個才女。”

  繪夏聽懂了,咬咬下唇,心底不快,但宇文驥下一句,立即彌平她滿肚子的不開心。

  “我要個才女做啥?”他冷聲回答。

  “表哥年歲已大,若在尋常人家早就兒女成群,何況表哥貴為宰相。”

  “你今天是來批評宰相府人口不是?”他橫了眉毛。

  看見宇文驥的表情,他忙緩了話頭。“表哥,這話是打哪兒說起,我也是奉母之命,行孝順之道,表哥真沒那心思,直對母後說說就是,何必……”

  懶得搭理,他淡淡看著找到,沒明說,但表情寫得清楚——要繼續廢話的話,我不介意把一個皇帝丟到大馬路去,反正自己早就名聲狼藉。

  閉嘴。趙鐸懂得適可而止怎麼寫。

  但他沒被表哥的態度惹惱,明白表哥對自己已算格外施恩,要是說這話的是別人,也許早就血濺五步,賜一張草席,準備安息了。

  說到底,還是他們有“革命”情誼,在那個複興家族、振興國家的時期裏,他們是胼手胝足、同心協力的好夥伴,交情不同嘛。

  “表哥,你什麼時候把繪夏姑娘接到在宰相府裏的?”他轉個話題。

  “我接誰送誰要向你稟報?”宇文驥眉微微一挑,語氣不客氣。

  “自然不必,隻是朕那日見到姑娘英勇的表現,印象深刻而已。”

  “我們見過?”繪夏插話,一臉迷糊。

  “那日姑娘擊鼓鳴冤,朕站在表哥身旁,難道姑娘沒發現?”趙鐸挑了眉。不會吧,一表人才的他,不管站在哪裏,都會被人第一眼看見的。

  她偏頭想半天,搖搖頭。“對不起,那天我隻看見相爺,沒發現皇上。”

  她的回答讓宇文驥太滿意了。原來自從視線對上他的,她的眼光就沒外落,壓根兒沒發現在一旁垂涎三尺的色目。

  “是嗎?原來朕入不了姑娘的眼?”

  這句話裹上威脅,讓繪夏緊了眉頭。

  “不、不是。”她偷偷拽起宇文驥的衣袖,下意識尋找安全感。她知道皇帝最大,而且在這個不民主的時代,皇帝看哪顆頭順眼,愛砍便砍。

  宇文驥光明正大握上她的手,他從來就不必偷偷的,手施了力,他用行動告訴繪夏——不必害怕,本人給你靠。

  趙鐸不怒反笑地問她,“既然如此,怎麼見了朕,麵無笑容?”他在挑釁,因為表哥的態度很礙眼,好歹他也是皇帝,就算管不動宇文宰相,嚇嚇他身邊的小姑娘,顯顯威風無妨吧。

  繪夏低頭,看著握住自己的大手,有了宇文驥的“保證”,膽子膨脹三倍,她不害怕了。她微笑說:“那是因為恐懼,生怕冒犯天顏。”這話有兩分敷衍,三分虛偽。

  趙鐸失笑。她那種態度要是有半點恐懼,他的頭馬上摘下來給她當球踢。“所以,人人見了皇帝都不敢笑?”

  “那是自然。”

  “既然如此,繪夏姑娘,你瞧,這彌勒佛怎麼見了朕就笑?”他指了指擺在桌上的佛像。

  她白皙如玉的臉頰隱隱湧起血色,像抹了一層胭脂,她窘迫道:“那是因為、因為……因為聖上是天上仙佛轉世,乃當今活佛,如今這彌勒佛見了和自己同樣是佛的皇上,自然是樂得開懷。”

  “真是這樣嗎?”

  不對,是她胡扯的,但麵上,她恭敬拘謹。“是這樣的。”

  “很好,所以姑娘也是活佛轉世嘍?”

  “什麼?”她沒聽懂趙鐸的意思。不過,她隻是小仙,要成佛大概還要修行個三千年,但孟婆說她情根深種,恐怕此生與成佛無緣。

  “既然如此,為什麼彌勒佛見了你,也是笑不止?”

  話問出口,趙鐸和宇文驥同時用看好戲的眼光望向繪夏。

  宇文驥很想聽聽她如何自圓其說,還想趁機教會她,真正聰慧的女人得學會藏拙,像上回的擊鼓鳴冤,太囂張了。

  繪夏傻了三秒,話卡在喉頭,須臾才道:“稟皇上,彌勒佛見了奴婢在笑,是在笑……奴婢不能成佛。”

  此話一出,趙鐸撫掌大笑說:“朕這輩子第一次服人,尤其是一個女子,繪夏姑娘,你讓朕心服口服。表哥,我可不可以把繪夏姑娘帶進宮裏,有她在旁邊說說笑笑,母後肯定很開心。”

  “不行!”宇文驥說,這建議讓他滿肚子不爽。

  “不行!”異口同聲的是繪夏。

  “為什麼不行?”趙鐸問。

  “因為繪夏是相爺的下人。”她胡亂搪塞。

  “可惜這樣聰慧的姑娘,要是表哥願意割愛——”話未說完,就被截斷。

  “不願意。”他橫眼,用目光傳意——還想就這個話題繼續的話,我不介意讓大燕再換上一個新皇帝。

  “好吧,既然如此,隻好等朕有空時,多往表哥府裏來走走。”

  宇文驥冷冷拋過一眼。好得很,從明天起,他保證他會很忙、很忙、非常忙,忙到沒有精力傻想。

  他拉起繪夏離開待客廳堂,心底想著該怎麼三令五申告誡她,不必把趙鐸當成皇帝,直接當蜚蠊,見到麵就算不能消滅,至少得學會逃離。

  但,他一回到書房第一句話和蜚蠊無關、和皇帝無關,他說的是,“記住,你不是宰相府的下人。”

  “不是嗎?那我是什麼?”繪夏回問。

  “你是我喜歡的女人。”

  情不自禁,她比雪光還亮的眸子晶瑩閃爍,唇色透出紅濫,她撲上他胸口,拽住他的衣服不放。他說她是他喜歡的女人呢,第三個,在江蘋、賀采鴛之後,她排上名了。

  她的撒嬌甜了宇文驥的心,他攬住她,下顎蹭著她烏黑亮麗的秀發,嘴角漾起一抹笑意。真心喜歡一個人真好!

  繪夏被帶回宰相府那日,采鴛把屋裏的東西全砸爛,她氣憤難平、滿目陰鬱,讓貼身伺候的翠碧和玉嬸如臨大敵。

  她更恨的是阿驥把孟繪夏調進書房伺候,這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前例,他對所有女人都保持距離,連家中婢女都一樣,他隻讓男仆服侍,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讓她憂心忡忡。

  她沒猜錯,孟繪夏心懷叵測,是個可怕、難以對付的女人,她必須有所行動,不能放任狀況持續下去。

  在書房外伺候的書僮來向她報料,透露相爺和繪夏姑娘經常聊天、談民生、談國事,一聊就是大半個時辰,還說,相爺曾誇獎繪夏姑娘有見識、有看法,眼界不輸給男人……

  這些話像是一壺開水注入心髒,燒得讓她連指間都疼,那無言的恐懼折騰著她的五髒六腑,她要當相爺夫人,她必須當相爺夫人,她絕不讓人占去她的地位,她再也不要回到過去,過那種幕迎新人朝送客的日子。

  采鴛越是恐懼,臉色越是蒼白,薄薄肌膚下的青色經絡好似快要顯現出來。

 她是旁觀者,從一開始就站在阿驥和李若予身邊,她看得一清二楚,即使阿驥極力否認,即使他不斷告誡自己,接近李若予是為了複仇,但李若予的善良慈悲,仍舊腐蝕他的堅定。

  隨著光陰流逝,李若予被他收納入心,尤其是最後,用自己的死換得他活。

  她輸得徹底,再沒有比這個更狠毒的招數了,自此,阿驥永遠無法講李若予遺忘,他將愛她,終其一生。

  這對自己來說,是好事也是壞事,壞的是他不會愛上別的女人,也一樣不會愛上她賀采鴛,他們之間隻有道義無愛情;而好的是,除了她,沒有任何女人可以走入他的生活。

  人人都說宇文驥對她情深意重,殊不知,她不過枉擔虛名,他愛的女人從來不是她,對他而言,賀采鴛是永遠的二嫂,迎她入門不過是為了他早夭的二哥。

  但他不知道,女人的青春有限,她也會孤單、也會寂寞、也會想要找個男人在身邊,她不可能為一個死去多年的男子守節,即便當年愛過、承諾過。

  可她的滿滿自信被孟繪夏打破,她輕而易舉走近阿驥的身邊,輕而易舉和他高談闊論,輕而易舉讓阿驥的眼光定在她身上……孟繪夏做了她努力多年都無法達成的事,她怎能不心驚膽顫。

  若是放任他們下去,若是阿驥愛上孟繪夏,若是……這個念頭讓她的心一截一截冷了下去。好,趕不走她就鏟除她。

  “我有話同你說。”在長廊裏,她攔下端著玫瑰釀正走向書房的眼中釘。

  “是,夫人。”繪夏點頭,細細審視采鴛,她穿著一伸絳珠繡花滾邊雲錦袍,上披玫瑰紫肩掛,頭上梳著繁複的百花髻,發間插著八寶琉璃旖金簪,脖子帶著由十八枚碩圓珍珠綴起的月牙環,一派的雍容華貴。

  采鴛眼神示意,翠碧接下繪夏手中的玫瑰釀端往書房。

  “走吧,我們找個地方。”她斂下臉頰的尖銳,冷冷一笑,抬手攏了攏發髻,腕子間的玉鐲微微晃動。

  跟在她身後走入涼亭,她不說話,繪夏也不願先開口,看著蓮池裏的遊魚怔愣著。老家,也有這個一樣蓮池,裏麵養著碩大的錦鯉,和這池子有七、八分像。

  “繪夏姑娘住得可習慣?”采鴛挑了個石椅坐下,明明肚子裏有一把火,卻輕巧地一挑眉,柔聲問。

  “謝謝夫人,繪夏住得習慣。”她回答得小心翼翼,逆著光,隻見采鴛精致妝容上染了淡淡一層灰,神情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拒人千裏的驕傲與冷峭。

  “書房裏的工作,可忙得過來?”

  “繪夏尚能勝任。”

  她點頭,抿唇問:“姑娘害怕相爺嗎?”

  “不怕。”她直覺回答。

  “看來姑娘和相爺相處愉快。”采鴛抓起她的手,親切地輕拍著。

  明明字麵上,每個字都是好的,明明她的口氣和藹懇切,可不明所以地,繪夏脖子上寒毛豎立。

  抬眉,她觸到采鴛的眼光,無端端膽顫心驚,那是一個不符合她微笑表情的狠毒眼神。

  “繪夏隻是盡心做事。”她想縮回手,卻讓采鴛緊緊拽住。

  “好個盡心做事,唉,看來,又是個嘴刁的丫頭。”咬住下唇,眉峰高挑,臉上漸漸透出一片淒厲神色。

  原本輕拍手背的手,指甲不自覺地緊緊摳住繪夏的肌膚,鬆開同時,指甲用力刮過,在她的手背上劃出一道帶血的紅痕。采鴛蹺起腳,描著牡丹的絲絹扇子在胸口輕揚,好像那道紅痕不是她刻意用的,而是原本就在那段嫩皙上頭。

  繪夏看向手背上的傷口,直覺抬眉與她四目相對,那是一雙怨慰的眼睛,沒有多餘言語,便已經足夠讓她明白,她恨她。

  她緊了心,顫抖著,因為對方眉角深刻的仇怨。

  采鴛唇角微掀。這不過是下馬威,正式的還在後頭,想同她作對?惦惦自己的份量先。“還是提醒姑娘,不管相爺有什麼恩賜,都別忘記我畢竟是相爺夫人,該給的尊重千萬別省略。”眉頭不經意一挑,眸子裏的千年寒冰輕輕晃動。

  “夫人,繪夏不懂。”

  “要我把話挑明?行!那就是你想當相爺的小妾,還得通過我這一關,否則偷雞不著蝕把米,終落不得好下場。”

  說完,她輕淺一掃,那種摧枯拉朽的寒冷目光令繪夏驚惶。

  她低著頭繞過長廊,返回原來的方向,試著把采鴛的怨毒目光拋諸腦後,不再多想,可人才跨進書房,就看見翠碧伏趴在地上哭得雙肩抽動,而新做好的玫瑰釀流了滿地。

  翠碧發現她,更是放大聲量嚎哭不止。

  “相爺,這毒不是我下的,是繪夏姑娘嫁禍於我。”她抓住繪夏的裙擺,死不鬆手。

  玫瑰釀被下毒?不可能,從采花到釀製,都是她一手包辦,除非……她瞄向地上的翠碧。

  “奴婢在半路上碰見繪夏姑娘,她把玫瑰釀遞給我,說是要要緊事得去辦,要奴婢端進來給相爺,奴婢想,繪夏姑娘是夫人的救命恩人,待她自然與旁人不同,便一口允下,可我真的不知道這裏麵為什麼有毒。”她口齒伶俐地解釋來龍去脈。

  不解釋還好,一解釋繪夏就全然了解這是誰主導的戲碼。原來采鴛口中的“落不得好下場”是這個意思。

  宇文驥的深幽目光直直迫視她,滿目驚怒轉為失望,他信了翠碧?

  他靜靜走到她麵前,未語,低歎一聲。

  “繪夏姑娘,求求您說實話吧,府裏上上下下都說姑娘出現的時機太可疑,事情怎會這樣剛好,壞人出現,姑娘三言兩語便救下夫人,會不會是同人演戲,企圖混進宰相府?還有啊,明明姑娘都離開了,怎麼又會碰上相爺,讓相爺把姑娘帶回來,世間哪有這樣湊巧的事?可翠碧都站在你這邊替姑娘說話,翠碧說,繪夏姑娘人好心善,絕不是他們口中居心叵測的壞女人。”

  這是在替她說話,還是刻意把流傳的謠言順勢傳進宇文驥耳裏?她身體僵冷,肩頭微微佝淒。

  她是不是百口莫辯了?賀采鴛既聰明又狠毒,知道怎樣就能輕而易舉將人踩在腳底下。

  宇文驥直視她,她的眼底一片坦然,沒有驚懼、沒有惶恐,有的是無力感。

  “繪夏姑娘,你說實話吧,相爺是寬容的人,隻要你說實話,夫人會為你求情的……”

  “閉嘴!”他喝阻翠碧的滔滔不絕。“你出去。”

  翠碧看著宇文驥再望望繪夏,驚恐的雙瞳裏目光閃爍,她顫巍巍起身,抖個不停的雙腳踉蹌了幾下,才勉強走出書房。

  他用力拉過繪夏,迎向她的探究。

  他待她好,因為他終於正視自己心底的歡喜;他寵她,因為他下意識想要彌補些什麼東西,於是他縱容她在自己麵前高談闊論,雖然她那些人生大義,慈悲、善良等等的字句讓他很嗤之以鼻。

  但上次她提了,自瘟疫過後,城南還有幾百個上京躲瘟疫,卻沒有足夠銀子返回家鄉的百姓,問他要不要捐點銀子讚助讚助。他沒回答她的問題,但私底下派人去處理;她說婆婆的兒子和賭場、底下錢莊的問題,他一樣沒正麵回話,卻讓人去掃蕩賭場和地下錢莊。

  她愛助人、愛把事招攬在自己身上,這樣的女人怎麼會想要毒害一個待自己好的男人?

  但翠碧指證曆曆,她是采鴛身邊的丫頭,沒道理害她。

  “真是你做的?”他勾起她的下巴,逼她迎視自己,如果她說不,他就信。

  “你認為呢?”她不回避,心坦蕩,眼光自然坦誠。

  “我要你自己說。”

  “你不信任我嗎?”

  “沒有合理的說法,我都不信。”

  “我為什麼要害你,動機是什麼?”

  裁冬說過,人做壞事,最重要的是動機,如果純粹是吃飽拿刀子到街上去亂砍人,不必懷疑,那人一定有精神疾病。

  “想殺我的人很多。”他沒對那些惡官斬草除根,他們的子孫朋友要報仇,理所當然。

  想殺他的人很多?心不舍,疼了、痛了,這樣的好人,為什麼有很多人恨他?

  是因為過去造的殺孽嗎?難抑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

  難怪他對人們不信任,難怪他永遠是一張充滿防衛的冰冷臉孔,這樣的生活肯定艱辛難耐,吸吸鼻子,她不生氣了,胸口裏隻剩下對他的心疼。

  她柔聲問:“是玫瑰釀被下毒?”

  “對。”

  “我為什麼要這麼做?殺你的方法那麼多,真有心害你的話,沒道理選擇一種傷害不了你的方式。”

  “你怎麼知道它傷不了我?說不定我沒察覺,就把毒吞下去。”

  “問題是你的血能解百毒,世間沒有任何毒物能害得了你,既然如此,我何必多此一舉?”話脫口而出,她握住他的大掌,想給他一些信心。

  但猛地想起,她又想敲掉自己的腦袋,繪夏鬆開他的手,懊惱不已。她忘記自己不是李若予,忘記自己不該知道這些事情的。

  她的話、她的表情全入了宇文驥的心。

  她竟然知道他的血能解百毒?誰告訴她的?但既然她知道他有百毒不侵之身,就更沒有下毒的理由了。

  所以真的是有人設局陷害她?是誰?翠碧、采鴛……或其他混進府裏的細作?

  如果是翠碧,目的是什麼?在主人麵前爭寵?不,繪夏一直待在他身邊,她們不需要爭寵。還是采鴛?采鴛知道他不會中毒,這麼做的目的不是為了傷害他,而是嫁禍於她?她和采鴛之間有嫌隙?

  宇文驥搖頭。他不該懷疑采鴛的,她是個溫柔識大體的女子,絕不會做出這等事。

  那麼就是細作了,就像當年潛入李溫恪的宰相府一樣?沒錯,府裏總有些莫名其妙的意外發生,也許他該徹底清查。

  “我知道了。”他簡單的回答。

  “你信我?”繪夏訝然問。這麼簡單?

  “信。”

  “為什麼?”因她提出合理解釋。天,她寧可自己提不出。“你不懷疑我?”

  她問的是——你不懷疑我和李若予有什麼關係?

  而他以為她問的是——你不懷疑我是凶手?

  所以他回答,“不懷疑。”

  這個答案解除了繪夏的緊張。她笑了,握住他的手,仰頭望上他的俊顏,她看他,看得幾分沉醉。

  “你看什麼?”宇文驥不自在地問了聲。

  “我在看,這麼好、這麼良善的人,為什麼外麵要把你說得風風火火,好似你是個大惡魔?”

  “因為我殺人不眨眼。”

  “殺人啊?為什麼要殺?”

  “因為不得不殺,因為治亂世,不能心軟。”他從不向人解釋殺人的動機,對她,算是又破了一次例。

  繪夏點點頭。“那麼,現在還是亂世嗎?”

  宇文驥嘴角掀起驕傲得意。在他的治理下,亂臣賊子已銷聲匿跡。

  他篤定地說:“不是。”

  “既然不是,那就別殺人了吧!既然以前是不得不做,現在沒了不得不做的理由,就可以舍重典,以恩德教化百姓了對不對?”

  他沒回答,但柔和的眼角讓她知道,她說服了他。

  拉起他的手,她說:“走吧,沒了玫瑰釀可吃,咱們去叨擾婆婆,婆婆的鹵味可是一絕。”

  他回握住她的,軟軟的手在他掌心裏包裹,他由著她帶、由著她拉,這模樣傳出去肯定不像話,但不像話就不像話吧,他就是要縱她、寵她,誰有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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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8 03:39:59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繪夏的迂腐言辭說服了宇文驥,他開始固定每個月施糧濟貧,還讓人開了染布坊和織廠,雇用想要工作賺錢貼補家計的太太姑娘們,雇銀給得優惠,太太姑娘們攬足了銀子,還可入股當老板,這一個善行,讓京城裏的人士對宇文驥這三個字漸漸改觀。

  他的轉變不大,但采鴛發現了,趙鐸也嗅出不同,曾私下問他,“表哥,是不是對繪夏姑娘動心了?”

  宇文驥沒回答,隻丟給他一個“不要多管閑事”的眼神。

  趙鐸不死心,又說:“既然表哥對繪夏姑娘沒有意思,那表弟我就要大膽出手了。”

  單純隻是玩笑話,他得到的回應是——宇文宰相告病十日。

  習慣有表哥在旁相勸的皇帝,過了整整十天痛苦而忙碌的日子,那十天,他開始考慮,要不要和表哥互換角色,換一個生氣火大就可以告病休假的位置。

  自此之後,趙鐸理解,繪夏姑娘不是可以拿來開玩笑的人。

  這天,天氣暖和,和風徐徐酥人心胸,宇文驥和繪夏在巡過織廠後,計劃到萬客樓去好好吃一頓,他們還未走出門,一位年輕婦人便追到他們身後出聲喊,“相爺、繪夏姑娘。”

  他們停下腳步轉回身。

  年輕婦人有些靦腆,她呐呐地捧起一個花布包袱。

  宇文驥眉說話,銳利的眼光看得人心慌慌。

  真是的,對人溫柔一點又不吃虧!他真該跟他的皇上表弟好好學學。

  繪夏迎上前,接下包袱,“這是送給相爺的禮物?”

  “是。”

  “可以看看嗎?”說這,她就要打開包袱,但宇文驥的動作更快,扇子一挑,把包袱丟回婦人懷裏。

  他橫了繪夏一眼。笨女人,就沒想過會遭到暗算,也不怕中機關。

  “你來打開。”他冷冷交代,婦人不解點頭,打開包袱。

  繪夏望向他,他眼底的警戒讓她記起,他從不信任別人。

  包袱打開,裏麵是一件新縫的錦織袍子。

  婦人低頭羞赧道:“民婦出嫁兩年,育有一個女兒,年前丈夫得病。撒手人寰,夫家小叔、大伯和公公婆婆生怕媳婦、孫女爭奪家產,給了紙修書,把我們趕出家門。

  民婦娘家大哥生活困苦,無力撫養妹妹和外孫女,人海茫茫無可依靠,生活走入絕境,幸而相爺開了這間織廠收留我們母女,現在民婦不但可以養活女兒,還當上織廠的小股東。

  民婦感激相爺,若是沒有相爺,民婦早已帶著女兒投湖自盡了。民婦和女兒兩條命是相爺救的,我沒有多餘的銀子可以送禮物,隻能自己裁了件粗布衣服,表達心中感激,望相爺笑納。”

  她嘴裏說粗布衣服,  可是從質料到款式處處可見用心,她是盡了全力準備這份禮物的。

  繪夏接過禮物笑說:“謝謝你,相爺很喜歡。”

  婦人紅了臉,低頭輕笑道:“謝謝相爺、謝謝繪夏姑娘。”語畢轉回織坊。

  “瞧,這叫好心有好報,人人都把相爺的恩情記在心底。”她收好錦織袍子。

  宇文驥嗤之以鼻。當年自己可是將了李溫恪一軍,李溫恪的好心似乎沒有得到應有的報應。

  把包袱背在肩上,繪夏說:“其實,染坊、織廠裏這樣的故事不少,許多被男人、被家庭遺棄的女子,靠著這項手藝讓自己活得自在,不必成為誰的負擔,能自食其力比看男人眼色過活,要幸福得多。”

  “單純。”她以為自食其力有那麼容易?要不是迫不得已,哪個女人願意拋頭露麵、辛苦勤奮?

  “人生已經夠複雜,能單純活著不也是一種幸福?”她反口同他爭辯。扯扯他的衣袖,她笑逐顏開的問:“怎樣,被人感激的感覺是不是很棒?”

  他沒回話,但嘴角不經意浮現的笑意偷偷泄露他的心情。

  她成功改變他了,一天一點點,慢慢地,他就會變成她心中想的那種人。

  他們手牽手,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行走,剛開始她覺得很怪、很不自在,老認為別人在看他們,抗議了幾回,他每次都用白眼駁回抗議,於是她知道,他是個任性到不行的男人,他從來不管別人怎麼看待自己,隻管自己高不高興。

  好吧,牽就牽,反正在前塵缽裏,二十一世紀的男女都不認為牽手是啥大事。

  漸漸地,在宇文驥養成想她的習慣後,又養成與繪夏手牽手並肩同行的習慣。

  “為什麼不吃肉?”突如其來,他問上一句,而這一句和前麵話題搭不起來。

  他發現了?

  這話她沒問出口,但他光看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什麼,也不知道是他猜度別人心意的能力高強,還是他與她心有靈犀一點通。

  “對,我發現了。你隻吃菜、吃果子,加了肉的湯汁,你連碰都不碰。”

  她當然不吃肉,她是仙子咩,有聽過哪個仙子拿著菜刀追殺公雞,也隻有裁冬會在心裏偷偷想念肉的味道,沒辦法,她剛成仙不久,至於她,千年不沾腥膻,早就怕了肉味。

  “知不知道為了養動物來吃,我們要砍很多的樹、空出土地來種植動物吃的食物,而且動物的排泄物會汙染河川水源,更別提為了吃肉,每年得傷害多少無辜的小生命,很殘忍耶!”

  宇文驥斜睨她一眼。“那麼喜歡牲畜,你和阿福結拜了嗎?”

  想起阿福,繪夏笑出滿臉甜。阿福,是證明阿觀生性善良的人證,當初他可以不把阿福接到新宰相府的,但阿觀收留了他,不帶任何條件。

  “是啊,他好愛小雪,連我新撿回去的小黑豆照顧得很好。”

  阿福也發現她和他的若予小姐相似?他微微笑開,“因為你們是同一種人。”

  她點頭,順勢道:“沒錯,我們是同一種人,以後你也會和我們一樣。”

  宇文驥哼了哼,不回應。

  她可沒放過他的反應,認真而鄭重地再說一遍,“你會的,因為你是好人。”

  他帶繪夏走進玉石店,那裏麵玫瑰石、墨玉、祖母綠、翡翠……應有盡有,一向他對這些事不太上心,身上穿的有采鴛打理,他不必耗費心思,直到那日采鴛到書房,他才發現滿身珠翠的她和繪夏有很大的差別。

  雖說他不認為繪夏得像采鴛那樣打扮才顯得美,但她全身上下的確是素得過份些,於是進宮時,他順口問問趙鐸的嬪妃,是不是所有女人都喜歡金玉珠翠?

  嬪妃捂了口笑答,“這世上若有不愛權勢地位的男人,便有不愛珠光寶玉的女人。”

  “做什麼來這裏?”繪夏踩在厚厚的地毯上,都快被玉石店櫃子裏的金光閃閃給傷了眼睛。

  “給你買東西。”宇文驥回答得直接簡潔。

  “為什麼要買?你覺得不插點亮晶晶的東西在身上,很醜嗎?”

  “因為這世上若有不愛權勢地位的男人,便有不愛珠光寶玉的女人。天底下女人都愛好這個。”

  “誰告訴你的?”

  “我問宮裏的嬪妃。”

  “又是誰介紹你到這間店來?”

  “朝裏一個大官。”昨日退朝,他攔下對方詢問時,那個官員喜出望外、受寵若驚,然後旁邊另一個人連忙湊合過來,告訴他,京城裏哪家的玉石成色最好,哪家的鳳釵打得最精美。

  他提高聲調說話,馬上引來幾個大臣向他們靠攏,然後話題從玉石珠寶到布料服飾,再到城裏最出名的飯館酒樓,他聽得很認真,大夥兒也說得熱烈,這是第一次,他和同袍們相談甚歡。

  “你特地為了我,去向別人討教這種事?”她笑得臉頰酒窩乍隠乍現。

  “不行嗎?”板了臉。他知道男人去討教這種事很娘兒們,但,昨天說的人高興,聽的人歡喜,不成嗎?

  “我哪有說不行,我是很開心。”

  這個男人的社交有多差,知道嗎?當那麼久的官,誰都看不上眼,唯我獨尊、位高權極的宇文驥把所有人都弄得緊張兮兮,沒有人敢對他多說半句話,每每有溝通不良的事發生,就有批判他的不智言論傳出來。

  所以他的惡名聲和在朝人緣,有絕對關係。

  可他竟然為了她,去向人討教這種事,她的心暖暖甜甜的,像剛熱過的糖漿,散發出誘人味道。

  “真可惜。”繪夏笑得賊頭賊腦。

  “可惜什麼?”他擰起眉頭,試著理解她的“賊”。

  “可惜這裏是人來人往的店裏,不然我一定要親你。”她湊近他耳邊低語。

  才說完,他馬上托起她的腰,丟出一錠金子,問老板有沒有後堂可以借一下?

  老板指了指方向,他很快把繪夏帶進去,吻了個天昏地暗,他的唇舌纏蜷著她的,她的檀口如同最香醇的蜂蜜,甜膩而柔軟地教人沉淪。

  他們再回到前廳的時候,氣息仍然紊亂到不行,而繪夏滾燙耳根上的一點紅扔未褪去。

  宇文驥要老板把所有的項鏈全部拿出來挑選,看在那錠金子份上,誰不曉得他是肥羊,自然是開開心心的把貴的、好的、稀有的全端上桌。

  他挑出一塊紫玉,在繪夏身上比劃時,發現她脖子上帶著一條銀鏈子,隻不過她不像其他女人那般張揚,把墜子露在衣服外頭。

  想也不想,他拉起銀鏈,翡翠順勢被他抽到手中,當他發現翡翠上的那對鴛鴦時,眼神轉為冷肅,心頭仿佛有什麼東西嘩然一聲崩散了一地。

  看見他的表情,繪夏心口怦然,猛地拉回墜子,緊緊握著,越握越緊。

  那是他的,是父親給母親的定情物,娘親手為他戴在脖子上時,笑著說,“這個啊,是我們家的傳家之寶,將來你要記得把它戴在媳婦身上。”

  為了取信李溫恪,他忍痛將它送給若予,後來若予為救他而死,他相信,娘是願意承認若予是媳婦的,於是他將它放入棺木中,陪若予一起走。

  “那個,你從何處得來?”

  “這是我的,是親人留給我的東西。”她慌慌張張的把翡翠藏進衣服裏,雙手緊壓在胸口。

  是嗎?怎會有那麼相似之物?是了,他的翡翠後麵刻有父母親的名字,隻要再看清楚,就會知道那是她的或他的。

  “再借我看仔細。”他伸手。

  “不要,你會搶我的。”她退兩步,脫口道。

  怎能給他看仔細,再看下去就露餡了,她和他一樣清楚,翡翠後麵有什麼。

  “我會缺一塊翠玉?”宇文驥眯緊眼。

  “誰知道,你的表情很可怕。”她同他僵持著,說什麼都不交出來。

  “我哪裏可怕?”他被她的緊繃弄得無可奈何。

  “你的臉上分明寫著掠奪。”繪夏壓著胸口的手遲遲不放下,偏過身子,噘嘴道:“這墜子肯定價值連城,才會勾得堂堂相爺要搶奪民女。”

  宇文驥失笑。什麼價值連城?沒見識的丫頭!不過是一塊普通翠玉。“我隻要借你的翡翠一看,拿來。”他伸手。

  “相爺真要搶劫民女?”她背過他,一顆心怦怦跳個不停。

  “你以為這種事我做不出來?”

  “相爺好歹要顧慮名聲。”她指指店裏來來往往的客人。

  “我會在乎名聲?”真不好意思,她提的恰恰好是他最不在乎的一部分。

  也對啦,被人傳成妖魔鬼怪他都無所謂了,他怎麼會介意區區名聲!隻見她在腦袋裏企圖翻出某個話題,轉移他對翡翠的注意力時,救星出現了。

  趙鐸笑容可掬地站在店門口,衝著她笑。

  “皇……”

  “別。”他用扇子阻止繪夏。“叫我趙公子就行。”

  “是,趙公子好。”鬆了口氣,來得正是時候!她忙不迭地走到他身後。

  這個舉動讓宇文驥不快,他大步一跨,走到趙鐸身旁,手一抽一拉,把繪夏帶回自己身旁。

  他不爽,因為她看見趙鐸的表情像撿到金子,真要用金子來比,他這塊不會比趙鐸那塊差。他用力握住她的手,宣示主權。

  他的態度令繪夏想起裁冬說過的話,就和美國人在月球上、日本在釣魚台插國旗的意思差不多。

  她很想笑,笑一個堂堂相爺不經意流露出來的鴨霸心態,然而被他大大的手掌心包裹著,憑良心說……舒坦。

  不是故意的,她想起玉石店後堂,那個讓人喘不過氣的熱紼紅悄攀上她的脖頸。

  “你在這裏做什麼?”宇文驥問得不客氣,好像他問的那個人不是皇帝,而是路人甲乙丙。

  “還不是想試試大臣們讚不絕口的萬客樓長什麼模樣?沒想到表哥和繪夏姑娘也在此,不如由表弟我作東,請兩位上萬客樓。”

  好啊、好啊,他們本來就想上那裏去,有皇帝夾在中間,阿觀可以有很長一段時間忘記翡翠事件。繪夏笑嘻嘻地直點頭。

“奏章都處理好了?”宇文驥橫他一眼。看來他交辦的事情還不夠多!

  “處理好了。”

  “權江水患想到對策了?”

  “嗯,有幾個因應策略,都寫好、條列好,已經送到表哥家裏。”

  “邊疆之亂,找到解決方案?”

  “是,我有幾個將軍人選,近日會一一與他們見麵,討論一下他們對邊疆之亂的看法,再從中擇其一派駐邊關。”

  宇文驥不著痕跡地瞥開眼。看來這小子當皇帝越當越有模樣,現在誰敢說不合理的磨練是殘忍的?

  見他不再說話,趙鐸笑嘻嘻地搭上表哥的肩膀說:“表哥,快走吧,聽說晚了那裏就擠滿人,官再大也不見得進得去。”

  果然,他們進不了萬客樓,隻好選旁邊一間小茶館坐下。

  宇文驥本來想亮出宇文宰相的名號大剌剌走進去,嚇死幾個、嚇跑幾個,他們就有桌子坐了,但繪夏死命拽住他的袖子,不讓他這麼做。

  她當然不肯,要替他建立一點好名聲很難,千萬別因為任性而毀於一旦。

  小茶館客人明顯少許多,其中一桌客人安靜品茶,低聲交談,另一桌則是高談闊論,吟詩談詞、做對子,好像個個都是飽學之士。

  當中有個人稱石先生的中年人,他穿著一身刺目的綠色棉襖,動不動就撫著他那一撮山羊胡,對著小夥計送上了的菜品頭論足,然後說一堆類似“這裏的菜怎麼跟萬客樓相比”、“小茶館就是小茶館,能入口的東西挑不出兩樣”之類的話。

  聽得掌櫃的又氣又無奈,但來者是客,他隻能陪笑臉。

  這就算了,他們說著說這,居然說到宇文驥頭上去,原本繪夏還很期待狗嘴裏能吐出兩顆象牙,沒想到狗就是狗,有犬齒沒象牙,聽得她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聽說宇文驥最近廣施粥糧,企圖改變百姓對他的印象。”黃衫男子說。

  “這你們就不懂了,他沒事費這些心做啥?”石先生又再撚著他的山羊胡。

  “也許突然良心發現,覺得最近殺太多人、造太多殺孽,怕下地獄。”

  “所以送送米、送送銀子,再蓋幾間染坊、織廠,就能把滿手血腥給洗去?”

  石先生嗤之以鼻。

  “不然呢?聽說最近他還要廣設學堂,讓小孩子念書。”

  “那是有目的的,我看啊,這個年輕皇帝的龍椅坐不穩了,等宇文驥籠絡好百姓,人人都當他是個好心的大善人,忘記他以前做過的那些惡事,到時民心所向,咱們呐,等著改朝換代吧。”

  呼!繪夏的鼻孔噴氣,雙拳握緊,大有衝上前抓住人打一頓的氣勢。

  這時,忙完了這桌客人,掌櫃的回到櫃台去,和小孫子逗弄籠子裏的鳥,樂得五六歲的小孩咯咯大笑,沒想到小孩調皮,扯了扯籠門,黃色的小雀鳥撲翅一飛,飛到石先生桌上,就見那個老學究用力一揮,熱滾滾的大茶壺砸在小鳥頭上,小鳥掉到桌上,死了。

  小孫子哭紅了眼,掌櫃的非但不能生氣,還得鞠躬哈腰地跟石先生一夥人對不起,說是擾了他們用飯興致,然後拾了小鳥屍體、牽起小孫子走到後頭去。

  石先生沒被小孩子的哭聲影響,還笑著說:“我來出個對子,看你們能不能對得上。”

  那些趨炎附勢的人忙笑道:“石先生才高八鬥、學富五車、熟讀詩書、通古博今,咱們這些凡夫俗子怎麼對得來。”

  他的馬屁被拍得爽極,一翹翹上半天高,“好說、好說,就玩玩唄,別看得太嚴重。來,我出對子嘍。‘細羽佳禽桌後死’。”

  早已忍耐不住的繪夏低聲問宇文驥,“如果我在這裏惹事,你可不可以替我撐腰?”

  他眉頭一揚。這句話,他喜歡!他喜歡幫她撐腰,喜歡把她慣上天,喜歡把她寵得為所欲為,因為別人不敢做的事兒,他宇文驥,敢得很。

  難得地,他笑了。“去吧,有我在。”

  繪夏起身,拍拍手上的花生屑,走到石先生桌邊。“小女子技癢,不知道可不可以試著對對看?”

  石先生抬眼,被她如花的燦爛笑臉給迷了眼,色迷迷說:“姑娘試試。”

  “‘粗毛’可以對‘細羽’嗎?”

  “可以。”石先生撚起胡子,滿意地點點頭。

  “請問先生,‘野獸’可以對‘佳禽’嗎?”

  “可以。”對於她的敬重口吻,他滿意極了。

  “那麼,‘後死’可以對‘先生’嘍?”

  “當然可以。”

  “那麼,‘細羽佳禽桌後死’我對‘粗毛野獸石先生’。”繪夏一說完,不隻宇文驥和趙鐸,連同桌的一夥人也忍不住嗤笑出來。

  石先生臉色拉不下,連口又出對子。“三猿伐彎樹,看小猴子如何下鋸。”

  好大的膽子,罵她是小猴子就算了,居然連當今皇帝和宰相也敢罵!繪夏哪裏肯吃這個虧,不慌不忙地說:“一馬犁泥田,瞧老畜生怎樣出蹄。”

  這下子,別說他桌客人,連夥計掌櫃的都忍不住撫腹大笑。

  贏嘍,替阿觀報仇了!她誌得意滿地走回宇文驥身邊坐下。

  趙鐸嘲笑她,“你哪裏需要人替你撐腰,你的腰杆子挺得很。”

  “誰叫他要罵我們家阿觀,呃,大官人。”

  又說溜口,該死該死!以後在心裏要尊稱他宇文宰相、相爺、宇文驥……什麼都好,就是不能昵喊他阿觀。

  雖然他很愉快繪夏脫口而出的“我們家”,不經意流露出她對他的維護,但這次,他聽得清清楚楚,她說的絕對是阿觀而不是大官人,再加上那塊翡翠……宇文驥不動聲色地瞄了她一眼。

  夥計端來一盆煮熟的螃蟹,滿滿的金色蟹黃在湯湯水水裏浮著,看得人食指大動,繪夏拿起湯勺就要盛過,趙鐸止住她說:“姑娘文思敏捷,在下也想出個對子給姑娘對對。”

  “行啊,趙公子請說。”

  “落湯螃蟹罩紅袍。”

  她想也不想就回答,“出水蛤蟆穿綠襖。”

  這個對子讓所有人不約而同地轉頭去看那個石先生,隻見他一臉臊紅,惱羞成怒,啪的一聲重錘桌子。

  “士可殺,不可辱。”

  他咬牙切齒,拿起一把筷子,當著眾人的麵,狠狠折成兩段,眾人一陣驚呼,有人開始替繪夏擔心。她身邊那兩位公子看起來像讀書人,讀書人手無縛雞之力,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呐。

  “是誰辱了誰?人必自悔,人方悔之。”

  她膽子壯得很,沒在怕的啦,他們家阿觀……不對,是他們家相爺,他的武功出神入化,當年還拿過武狀元,騎馬繞京城一大圈呢。

  “丫頭不知死活,你知不知道石先生可是文武雙全,不但文采過人,武藝更是高強,京城裏想尋出個同他旗鼓相當的人物可難嘍,你今日一次次譏諷石先生,是不要命了嗎?”同桌的人猛往石先生臉上貼金。

  “是啊,快過來這裏,倒杯酒聊表歉意,石先生不會跟女人計較的。”

  “可不,姑娘年紀輕、不懂事,過來敬杯酒,石先生寬懷的咧。”

  “嘻……”這是繪夏的回答,輕佻得不得了。

  眼見石先生的臉漲成了豬肝色,他猛地出拳,在空中比劃。“是可忍,孰不可忍。”

  看見飛快擊來的拳頭,繪夏這才懂得害怕,但她還來不及縮身,對方的手就招呼到她頭頂上方,反射性地閉上眼,她在心底大喊完蛋。

  可拳頭始終沒有落下,半睜開一隻眼,她看見石先生的拳頭被宇文驥的筷子穩穩夾住,不管他再使力,都動彈不得。

  這下子,他終於知道自己碰到高人了,可箭在弦上豈有不發的道理。

  他使出左拳,筷子隻有一雙,他不能不放吧,果然宇文驥放開他的右手,夾左手,他再出右拳,宇文驥夾右手,左手右手、左手右手,不管怎麼出招,他都沒辦法碰到繪夏一根頭發。

  退步,他打算換另一套武功時,一根筷子遠遠射來,射穿他高舉的右手衣袖,勁力之大,把他整個人往後拉拖,說時遲、那時快,一轉眼,他的手背釘在牆上。

  “太厲害了!”繪夏開心的拍手大叫。

  為了貪看她的笑容,宇文驥又疾射出一筷,釘住石先生的左手。他偏頭,寵溺地問問繪夏,“還想再看嗎?”

  “這麼精彩的特技,當然想。”

  宇文驥點點頭,抓起一把筷子,在眾人的驚呼聲中,筷子一根根飛釘上石先生的頭發、衣服、褲子,這桌筷子不夠用,別桌還主動提供了新筷子,一根一根接一根,他在牆上釘出一個刺蝟先生。

  趙鐸額頭上橫過三條黑線。老兄,武功不是拿來這樣用的啦……不過,他也由此看得清清楚楚,可以冒犯天底下的人,獨獨不能冒犯到繪夏。

  她噘噘嘴自問:“不是說,京城想要尋出個旗鼓相當的人物很難嗎?”

  旁人聽見這麼一句,噗地,笑噴出滿桌黃湯。

  “得饒人處且饒人。”趙鐸輕道。

  繪夏沒發話,宇文驥搶先開口,“她要不要饒人與你何幹?”

  “表哥,你有沒有聽過,寵是會把人寵壞的。”

  “我就喜歡寵壞人不行?”他別過臉,把一殼子蟹黃挑到繪夏碗裏。

  歎氣,趙鐸同情地看著牆上的出水蛤蟆,搖了搖頭。沒辦法,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繪夏姑娘被教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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