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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瓊瑤] 彩雲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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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11 23:10:38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雲樓剛剛把鑰匙插進大門的鎖孔裏,大門就被人從裏面豁然打開,涵妮那張焦灼的、期待的臉龐立刻出現在門口。雲樓迅速的把雙手藏在背後,用帶笑的眼光瞪視著涵妮,嘴裏責
備似的喊著說:「好呵!跑到院子裏來曬太陽!中了暑就好了!看我告訴你媽去!」「別!好人!」涵妮用手指按在嘴唇上,笑容可掬。「你遲了二十分鐘回家,我等得急死了!」她
看著他。「你藏什麼東西?」「閉上眼睛,有東西送你!」雲樓說。
  涵妮閉上了眼睛,微仰著頭,睫毛還在那兒扇啊扇的。雲樓看著她,忍不住俯下身子,在她唇上飛快的吻一下,涵妮張開眼睛來,噘噘嘴說:「你壞!就會捉弄人!」
  「進屋裏去,給你一樣東西!」
  進到屋子裏,涵妮好奇的看著他。
  「你在搗什麼鬼?」她問。「你跑過路嗎?臉那麼紅,又一頭的汗。」「坐下來,涵妮!」涵妮順從的坐在一張躺椅中,椅子是坐臥兩用的,草綠色的椅套。涵妮這天穿了件淺黃
色的洋裝,領口和袖口有著咖啡色的邊,坐在那椅子裏,說不出來的柔和和飄逸,雲樓目不轉睛的瞪著她,感歎的喊:
  「呵,涵妮,你一天比一天美!」
  「你取笑我!」涵妮說,悄悄的微笑著。一份羞澀的喜悅染紅了她的雙頰。「你要給我什麼東西呢?」
  雲樓的手從背後拿到前面來了,出乎意料的,那手裏竟拎著一個小籃子。涵妮瞪大了眼睛,驚異的瞧著,不知道雲樓葫蘆裏賣的什麼藥。接著,她的眼睛就瞪得更大了,因為,雲
樓竟從那籃子裏抱出一隻白色長毛的,活生生的,純種北京小狗來。那小狗周身純白,卻有一個小黑鼻頭和一對滾圓的、烏溜溜轉著的小黑眼珠,帶著幾分好奇似的神情,它側著頭四
面張望著,卻乖乖的伏在雲樓手上,不叫也不掙扎。那白色的毛長而微捲,鬆鬆軟軟的,看起來像個玩具狗,也像個白色的絨球。涵妮驚呼了一聲,叫著說:
  「你那兒弄來的?我生平沒看過比這個更可愛的東西!」
  「我知道你會喜歡!」雲樓高興的說,把那只小狗放在涵妮的懷裏,涵妮立即喜悅的抱住了它,那小狗也奇怪,到了涵妮懷裏之後,竟嗅了嗅涵妮的手,伸出小舌頭來,舔了舔她
,然後就伏在涵妮身上,伸長了前面兩個爪子,把頭放在爪子上,滿愜意的睡起覺來了。涵妮高興得大叫了起來:
  「它舔我!它舔我呢!你看!雲樓!你看它那副小樣子!它喜歡我呢!你看!雲樓,你看呀!」「它知道你是它的主人。」雲樓笑著說。
  「我是它的主人!」涵妮喘了口氣。「你是說,我可以養它嗎?我可以要它嗎?」「當然啦!」雲樓望著涵妮那副高興得不知怎樣才好的樣子,禁不住也沾染了她的喜悅。「我原
是買了來送給你的呀!這樣,當我去上課的時候,你就有個伴了,你就有事做了!不會寂寞了,是不是?」「哦,雲樓,」涵妮緊抱著那只小狗,眼睛卻深深的瞅著雲樓。「你怎麼對
我這樣好!你怎麼對我這樣好呢!你什麼事都代我想到了,你一定會慣壞我的,真的!」她閃動的眼裏有了淚光。「哦!雲樓!」「好了,別傻,涵妮!」雲樓努力做出呵責的樣子來
,因為那多情而易感的孩子顯然又激動了。「快一點,你要幫它想一個名字,它還沒名字呢!」
  「我幫它想名字嗎?」涵妮低著頭,撫弄著那只小狗,又側著頭,看看窗外,一股深思的神情。那正是黃昏的時分,落日的光從視窗透了進來,在涵妮的鼻樑上、額前、衣服上,
和手上鑲上了一道金邊。她抱著狗,滿臉寧靜的、溫柔的表情,坐在那落日餘暉之中,像一幅畫,像一首詩,像一個夢。
  「我叫它潔兒好嗎?它那麼白,那麼乾淨,那麼純潔。」涵妮說,徵求的看著雲樓。雲樓的心思在別的地方,瞪視著涵妮,他嚷著說:
  「別動,就這個樣子!不要動!」
  拋下了手裏的書本,他轉身奔上樓去,涵妮愕然的看著他,不知他在忙些什麼。只一忽兒,雲樓又奔了下來,手裏拿著畫架和畫筆。站在涵妮面前,他支起了畫架,釘上了畫布,
他說:「你別動,我要把你畫下來!」
  涵妮微笑著,不敢移動,她懷裏的小狗也乖乖的伏著和它的主人同樣的聽話。雲樓迅速的在畫布上勾畫著,從沒有一個時刻,他覺得創作的衝動這樣強烈的賓士在他的血管中,涵
妮那副姿態,那種表情,再加上黃昏的光線的陪襯,使他急切的想把這一剎那的形象抓住。他畫著,畫著,畫得那麼出神和忘我,直到光線暗了,暮色慢慢的遊來了,小狗也不耐的蠕
動了。「乖,」涵妮悄悄的對小狗說著話:「別動,潔兒,我們的雲樓在畫畫呢!乖,別動,等會兒沖牛奶給你吃,乖呵!潔兒。」雅筠從樓上下來了,看到這一幕,她吃了一驚。
  「你們在幹嘛?」「噓!」涵妮說:「他在畫畫呢!」
  光線已經不對了,雲樓拋下了畫筆。
  「好了,休息吧。」他笑了笑,走到涵妮面前,俯身望著她。「累了嗎?我不該讓你坐這樣久!」
  「不累,」涵妮站了起來:「我要看你把我畫成什麼慢樣子!」抱著小狗,她站到畫架前面。那是張巨幅油畫,雖然只勾了一個輪廓,卻是那麼傳神,那麼逼真,又那麼美!涵妮
喘了口氣。「你把我畫得太美了,我沒有這樣美!」
  雅筠也走了過來,開亮了燈,她審視著這張畫。她對藝術一向不是外行,看了這張起草的稿子,她已經掩飾不住心中的讚美,這會成為一張傑出的畫,一個藝術家一生可能只畫出
一張的那種畫!畫的本身不止乎技巧,還有靈氣。
  「很不錯,雲樓。」她由衷的說。
  「我們明天再繼續。」雲樓笑著,把畫筆浸在油中,收拾著那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油彩。「你快去飽你的潔兒吧,它顯然餓極了。」涵妮捧起小狗來,給雅筠看,笑著說:
  「媽!你看雲樓送給我的!不是世界上最可愛的一隻小狗嗎?」雅筠望著那個美麗的小動物,心中有點訝異,怎麼自己就從沒有想起過讓涵妮養個小動物呢?
  「是的,好可愛!」雅筠說。
  「我帶它去廚房找吃的!」涵妮笑著,抱著小狗到廚房裏去了。這兒,雅筠和雲樓對視了一眼,自從上次他們談過一次話之後,雅筠和雲樓之間就一直有種隔閡,有一道牆,有一
道鴻溝,有一段距離。這是難以彌補的,雅筠深深瞭解,在一段戀愛中扮演阻撓者是多可惡的事!她不由自主的歎息了一聲。「伯母,」雲樓警覺的看了看雅筠。「您不必太煩惱,過
去一個月以來,涵妮的體重增加了一公斤。」
  「我知道,」雅筠說,深深的注視著雲樓。「或者你是對的,對許多病症,醫藥是人力,愛情卻是神力!」
  雲樓笑了。抬起畫架,他把它送進樓上自己的房間中,再回來收拾了畫筆和水彩。涵妮從廚房裏跑出來了,她身後緊跟著潔兒,移動著肥肥胖胖的小腳,那小東西像個小白球般在
地毯上滾動。涵妮一邊跑著,一面笑不可仰,她衝到雲樓身邊,抓著雲樓的手說:「你瞧它,它跟我跑,我到哪兒它就到哪兒!」
  雲樓凝視著涵妮那張白皙柔潤的臉龐,咳了一聲,清清喉嚨說:「唔,我想我不該弄這個小狗來給你!」
  「怎麼?」涵妮驚愕的問。
  「我已經開始跟它吃醋了。」雲樓一本正經的說。
  「哦!」涵妮輕喊,臉紅了。揚起睫毛,她的眼睛天真而生動的盯著雲樓,她小小的手劃著雲樓的臉,從雲樓的眉毛上劃下來,落在他臉上,落在他唇邊拉長了的嘴角上,落在他
多日未剃鬍子的下巴上。她的聲音嬌嬌柔柔的響了起來:「哦!你常說我傻,我看,你比我還傻呢!」
  雅筠悄悄的退出了房間,這兒是一對愛人的天地,這兩個年輕人都是在任何場合中,都絕不掩飾他們的情感的。她退走了。把世界留給他們吧。
  雲樓一把抓住了涵妮的小手。他看到雅筠退走了。
  「你在幹嘛?」「我要把你臉上這些皺紋弄弄平,」涵妮說,抽出手來,繼續在他眉心和唇角處劃著。「好人,別皺眉頭呵,好人,別垮著臉呵!」她的聲音那樣軟軟的,那樣討
好的,那樣哄孩子一般的,雲樓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再捉住了她的手,他把她一拉,她就整個傾倒在他懷裏了,他們兩人都笑著,笑得好開心,她倒在他懷中,頭倚著他的胳膊,一
直咯咯的笑個不停。雲樓緊攬住她,瞪視著她那姣柔不勝的臉龐,笑從他唇邊消失了,他的下巴貼著她的額,他說:
  「別笑了!」她仍然在笑,他說:「我要吻你了!」她依然在笑,於是他把她抱到沙發上,讓她躺下來,他貼上去,一下子用唇堵住了那愛笑的小嘴,她的胳膊攬住了他的脖子,
他吻她,纏綿的,熱烈的,細膩的。她喘不過氣來了,掙開了他的懷抱,她笑著說:
  「我要窒息了。」他在沙發前的地毯上躺了下來,拖了一個靠墊枕著頭,她俯伏在沙發上,從上面望著他。潔兒跑過來了,好奇的用肥胖小爪子撥了撥雲樓的頭髮。涵妮又笑了起
來,笑得好開心好開心。用手撫弄著雲樓那滿頭亂髮,她說:
  「你該理髮了。鬍子也不剃,你把藝術家不修邊幅的勁兒全學會了。」雲樓仰望著她,她的頭伸在沙發外面,長髮垂了下來,像個簾子,靜幽幽的罩著一張美好的臉龐。他伸手碰
碰她的面頰,說:「涵妮!」「嗯?」她輕輕的答應了一聲。
  「我好愛你。」他說。她望著他,面頰貼在沙發的邊緣上,笑意沒有了,她的手撫摩著他的衣領,她那烏黑的眼珠深沉而迷濛的望著他。好半天,她才低聲的說:「雲樓,答應我
一件事。」
  「什麼?」「帶我去醫院,好好的檢查一次。」
  「涵妮?」他一驚,愕然的瞪著她。
  「我要知道我到底怎麼了?」她說。「我要把那個病治好。」她凝視著他。「我不要死,雲樓,我要為你而活著。」
  雲樓咬了一下牙,他的手停在她的下巴上。
  「誰說你有病?」他掩飾的問。「你不是好好的嗎?只是生來就身體弱,有點貧血,你要多吃一點,多休息,就會慢慢的好起來,你知道嗎?」她搖了搖頭。「不是的,你們在瞞
我,我知道。」她的目光搜索的望進他的眼底。「雲樓,我以前對生死並不怎麼在意,我很早就知道我有病,但是,我想,生死有命,我活著,是給父母增加負擔,我並不快樂,我寂
寞而孤苦,死亡對我不是件很可怕的事。但是,現在不同了,我要為你而活著,我要跟你過正常的生活,我不要你因為我而整天關在家裏,我要嫁給你,我要——」她毫不畏縮的,一
口氣的說了出來:「給你生兒育女。」
  雲樓呆住了。涵妮這一串話引起他內心一陣強大的震動。自從和涵妮戀愛以來,他一直對涵妮的病避諱著,他不敢去想,也拒絕去想這個問題。現在,涵妮把它拉到眼前來了,這
刺痛了他。「別胡思亂想,涵妮,」他強忍著內心的一股尖銳的痛楚,勉強的說:「我告訴你你很好,你就不要再亂想吧!等我畢業了,等我有了工作,我們可以結婚,到那時候,你
的身體也好了——」他忽然說不下去了,一種不幸的預感使他顫慄了一下,他坐起身子來,天知道!這些會是空中樓閣的夢話嗎?望著涵妮,他喊:「涵妮!」
  涵妮看著他,然後,她也坐起身子,一把抱住了他的頭,她揉著他的頭髮,溫和的,帶笑的說:
  「好了,好了,我們不談這個。再談你要生氣了!」推開他的身子,她打量著他,皺了皺眉。「你為什麼又垮著臉了?來!潔兒!」她俯身從地上抱起潔兒,把它放到雲樓的眼前
,嘻笑的說:「潔兒,你看他把眉頭皺起來,多難看呵!你看他垮著一張臉,好凶呵!你看他把嘴唇拉長了,像個驢子——」「涵妮!」雲樓喊著,把小狗從她手上奪下,放到地板上
去。他一把抱緊了她,抱得那麼緊,好像怕她會飛了。他沉痛的喊著:「聽著!涵妮!你會活得好好的,會跟我生活一輩子,會——」他說不下去了,捧著她的臉,他顫慄的望著她:
「涵妮!」她笑著,笑得好美好甜。
  「雲樓,當然我會的,」她做出一股天真的表情來。「你幹嘛這樣瞪著我呀!」「我愛你,涵妮,你不知道有多深。」他近乎痛苦的說。
  「我知道,」她迅速的說,不再笑了,她深深的望著他。「別煩惱,雲樓,我告訴你一句話,活著,我是你的人,死了,我變做鬼也跟著你!」「涵妮!」他喊著。「涵妮,涵妮
,涵妮。」他吻著她,她的頭髮,她的額,她的面頰,她的唇。他吻著,帶著深深的、顫慄的歎息:「涵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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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11 23:11:01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推開了雲樓的房門,涵妮輕悄悄的走了進去。一面回頭對走廊裏低喊:「潔兒!到這兒來!」潔兒連滾帶爬的奔跑了過來,它已經不再是一隻可以抱在懷裏的小狗了,兩個月來,
它長得非常之快,足足比剛抱來的時候大了四、五倍。跟在涵妮腳下,他們一起走進雲樓的房間。這正是早上,窗簾垂著,房裏的光線很暗,雲樓睡在床上,顯然還高臥未醒。涵妮站
了幾秒鐘,對床上悄悄的窺探著,然後,她蹲下身子來,對潔兒警告的伸出一個手指,低聲的說:「我們要輕輕的,不要出聲音,別把他吵醒了,知道嗎?」
  潔兒從喉嚨裏哼了幾聲,像是對涵妮的答覆。涵妮環室四顧,又好氣又好笑的對潔兒擠了擠眼睛,歎息的說:
  「他真亂,可不是嗎?昨天才幫他收乾淨的屋子,現在又變成這樣了!他可真不會照顧自己呵,是不是?潔兒?」
  真的,房間是夠亂的,地上丟著換下來的襪子和襯衫,椅背上搭著毛衣和長褲。桌子上:畫紙、鉛筆、油彩、顏料散得到處都是。牆角堆著好幾張未完成的油畫。在書桌旁邊,涵
妮那張巨幅的畫像仍然豎在畫架上,用一塊布罩著。涵妮走過去,掀起了那塊布,對自己畫像看了好一會兒,這張畫像進展得很慢,但是,現在終於完工了。畫像中的少女,有那麼一
份柔弱的、楚楚可人的美,臉上帶著一種難以描敘的、超凡的恬靜。涵妮歎了口氣,重新罩好了畫,她俯身對潔兒說:
  「他是個天才,不是嗎?他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畫家!不是嗎?」走到桌邊,她開始幫雲樓收拾起桌子來,把畫筆集中在一塊兒,把揉縐了的紙團丟進字紙簍,把顏料收進盒子裏—
—她忙碌的工作著,收拾完了桌子,她又開始整理雲樓的衣服,該收的掛進了衣櫥,該穿的放在椅子上,該洗的堆在門口——她工作得勤勞而迅速,而且,是小心翼翼的,不出聲息的
。不時還對床上投去關懷的一瞥。接著,她發現潔兒叼著雲樓的一條領帶滿屋子亂跑,她跑了過去,抓著潔兒,要把領帶從它嘴裏抽出來。「給我!潔兒!」她輕叱著。「別跟我頑皮
哩!潔兒!快鬆口!」潔兒以為涵妮在跟它玩呢,一面高興的搖著尾巴,一面緊叼著那條領帶滿屋子亂轉,喉嚨裏還不住發出嗚嗚的聲音。涵妮追逐著它,不住口的叫著:
  「給我呀!潔兒!你這頑皮的壞東西!你把領帶弄髒了!快給我!」她抓住領帶的一頭,死命的一拉,潔兒沒叼牢,領帶被拉走了,它開始不服氣的叫了起來,伏在地上對那條領
帶狺狺作勢,彷佛那是它的敵人一般。涵妮慌忙撲了過去,一把握住了潔兒的嘴巴,嘴裏喃喃的、央告似的低語著:
  「別叫!別叫!好乖,別叫!你要把他吵醒了!潔兒!你這個壞東西!別叫呀!」一面說著,她一面擔憂的望向床上。雲樓似乎被驚擾了,可是,他並沒有醒,翻了一個身,他嘴
裏模糊的唔了一聲,又睡著了。涵妮悄悄的微笑了起來,對著潔兒,她忍俊不禁的說:「瞧!那個懶人睡得多香呀!有人把他抬走他都不會知道呢!」站起身來,她走到床邊,用無限
深愛的眸子,望著雲樓那張熟睡的臉龐,他睡著的臉多平和呀!多寧靜呀!棉被只搭了一個角在身上,他像個孩子般會踢被呢!也不管現在是什麼季節了,中秋節都過了,夜裏和清晨
是相當涼的呢!她伸出手去,小心的拉起了棉被,輕輕的蓋在他的身上。可是,突然間,她的手被一把抓住了,雲樓睜開了一對清醒白醒的眼睛,帶笑的瞪視著她,說:
  「那個懶人可真會睡呀!是不是?有人把他抬走他都不知道呢!」涵妮吃了一驚,接著就叫著說:
  「好呀!原來你在裝睡哄我呢!你實在是個壞人!害我一點聲音都不敢弄出來!你真壞!」說著,她用拳頭輕輕的擂擊著他的肩膀他笑著抓住了她的拳頭,把她拉進了懷裏,用手
臂圈住她,他說:「我的小婦人,你忙夠了嗎?」
  「你醒了多久了?」涵妮問。「在你進房之前。」「哦!」涵妮瞪著他:「你躺在那兒,看我像個傻瓜似的踮著腳做事,是嗎?」「我躺在這兒,」雲樓溫柔的望著她。「傾聽著
你的聲音,你的腳步,你收拾屋子的聲音,你的輕言細語,這是享受,你知道嗎?」她凝視著他,微笑而不語,有點兒含羞帶怯的。
  「累了嗎?」他問。「不。」她說,「我要練習。」
  「練習作一個小妻子嗎?」
  她臉紅了。「你不會照顧自己嘛!」她避重就輕的說。
  他翻身下了床,一眼看到潔兒正和那條領帶纏在一起,又咬又抓的,鬧得個不亦樂乎。雲樓笑著說:
  「瞧你的潔兒在幹嘛?」
  「啊呀!這個壞東西!」涵妮趕過去,救下了那條領帶,早被潔兒咬破了。望著領帶,涵妮默然良久,半晌都不說話,雲樓看了她一眼,說:「怎麼了?一條領帶也值得難過嗎?

  「不是,」涵妮幽幽的說。「我想上一趟街,我要去買一樣東西送給你。」雲樓怔了怔,凝視著她。
  「你到底有多久沒有上過街了?涵妮?」
  「大概有一年多了。」涵妮說:「我最後一次上街,看到街上的人那麼多,車子那麼多,我越看頭越昏,越看頭越昏,後來就昏倒在街上了。醒來後在醫院裏,一直住了一個星期
的醫院才出院,以後媽媽就不讓我上街了。」
  雲樓沉吟了片刻,然後下決心似的說:
  「我要帶你出去玩一趟。」
  「真的?」涵妮興奮的看著他:「你不可以騙我的!你說真的?」「真的!」雲樓穿上晨衣,沉思了一會兒。「今天別等我,涵妮。我一整天的課,下課之後還有點事,要很晚才
回家。」
  「不回來吃晚飯嗎?」「不回來吃晚飯了。」涵妮滿臉失望的顏色。然後,她抬起頭來看著他,天真的說:「我還是等你,你儘量想辦法回來吃晚飯。」
  「不要,涵妮,」雲樓托起了她的下巴,溫和的望著她。「我決不可能趕回來吃晚飯,你非但不能等我吃飯,而且,也別等我回家再睡覺,我不一定幾點才能回來,知道嗎?你要
早點睡,睡眠對你是很重要的!」
  她怪委屈的注視著他。
  「你要到哪裡去呢?」「跟一個同學約好了,要去拜訪一個教授。」雲樓支吾著。
  「很重要嗎?非去不可嗎?」涵妮問。
  「是的。」涵妮點了點頭,然後,她故作灑脫的摔了摔頭髮,唇邊浮起了一個近乎「勇敢」的笑,說:
  「好的,你去辦事,別牽掛著我,我有潔兒陪我呢,你知道。我不會很悶的,你知道。」
  雲樓微笑了,看到涵妮那假裝的愉快,比看到她的憂愁更讓他感到老大的不忍,但是,他今晚的事非做不可,事實上,早就該做了。拍了拍涵妮的面頰,他像哄孩子似的說:
  「那麼你答應我了,晚上早早的睡覺,不等我,是嗎?如果我回來你還沒睡,我會生氣的。」
  「你到底要幾點鐘才回來?」涵妮擔憂了。「你不是想逃跑吧?我一天到晚這樣黏你,你是不是對我厭煩了?」
  「傻瓜!」雲樓故意呵責著。「別說傻話了!」打開房門,他向浴室走去。「我要趕快了,九點鐘的課,看樣子我會遲到了!」
  「我去幫你盛一碗稀飯涼一涼!」涵妮說,帶著潔兒往樓下跑。「算了!我不吃早飯了,來不及吃了!」
  「不行不吃的!」涵妮嚷著:「人家特地叫秀蘭給你煎了兩個荷包蛋!」雲樓搖了搖頭,歎口氣,看著涵妮急急的趕下樓去。涵妮,涵妮,他想著,你能照顧別人,怎麼不多照顧
自己一些呢!但願你能強壯一些兒,可以減少人多少的威脅,帶來多大的快樂呵!吃完了早飯,雲樓上課去了。近來,為了上課方便,減少搭公共汽車的麻煩,雲樓買了一輛90CC
的摩托車。涵妮倚著大門,目送雲樓的摩托車去遠,還兀自在門邊伸長了脖子喊:「騎車小心一點呵!別騎得太快呵!」
  雲樓騎著摩托車的影子越來越小了,終於消失在巷子轉彎的地方。涵妮歎了口氣,關上了大門,一種百無聊賴的感覺立即對她包圍了過來。抬頭看看天,好藍好藍,藍得耀眼,有
幾片雲,薄薄的、高高的、輕緩的移動著。陽光很好,照在人身上有種懶洋洋的感覺。這是秋天,不冷不熱的季節,花園裏的菊花開了。她慢慢的移動著步子,在花園中走來走去,有
兩盆開紅色小菊花的盆景,是雲樓前幾天買來的,他說這種菊花名叫作「滿天星」,滿天星,好美的名字!幾乎一切涉及雲樓的事物都是美的,好的。她再歎了口氣,自己也不明白為
什麼歎氣,只覺得心中充滿了那種發洩不盡的柔情。望著客廳的門,她不想進去,怕那門裏盛滿的寂寞,沒有雲樓的每一秒鐘都是寂寞的。轉過身子,她向荷花池走去,荷花盛開的季
節已經過了,本來還有著四五朵,前幾天下了一場雨,又凋零了好幾朵,現在,就只剩下了兩朵殘荷,顏色也不鮮豔了,花瓣也殘敗了。她坐在小橋的欄杆上,呆呆的凝望著,不禁想
起紅樓夢中,黛玉喜歡李義山的詩:「留得殘荷聽雨聲」的事來。又聯想起前幾天在雲樓房裏看到的一闋納蘭詞,其中有句子說:「風絮飄殘已化萍,泥蓮剛倩藕絲縈,珍重別拈香一
瓣,記前生。」她猛的打了個寒顫,莫名其妙的覺得心頭一冷。抬起頭來,她迅速的擺脫了有關殘荷的思想。她的目光向上看,正好看到雲樓臥室的窗子,她就坐在那兒,對著雲樓的
窗子癡癡的發起呆來。她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潔兒衝開了客廳的紗門,對她奔跑了過來。一直跑到她的面前,它跳上來,把兩個前爪放在她的膝上,對她討好的叫著,拚命搖著它那
多毛的尾巴。涵妮笑了,一把抱住潔兒的頭,她撫弄著它的耳朵,對它說:
  「你可想他嗎?你可想他嗎?他才出門幾分鐘,我就想他了,這樣怎麼好呢?你說!這樣怎麼辦呢?你說!」
  潔兒「汪汪」的叫了兩聲,算是答覆,涵妮又笑了。站起身來,她伸了個懶腰,覺得渾身慵慵懶懶的。帶著潔兒,她走進了客廳,向樓上走去。在雲樓的門前,她又站了好一會兒
,才依依的退向自己的房間。
  經過父母的臥室時,她忽然聽到室內有壓低的、爭執的聲音,她愣了愣,父母是很少爭吵的,怎麼了?她伸出手來,正想敲門,就聽到楊子明的一句話:
  「你何必生這麼大氣?聲音小一聲,當心給涵妮聽見!」
  什麼事是需要瞞她的?她愕然了。縮回手來,她不再敲門,佇立在那兒,她呆呆的傾聽著。
  「涵妮不會聽見,她在荷花池邊曬太陽,我剛剛看過了。」這是雅筠的聲音,帶著反常的急促和怒意。「你別和我打岔,你說這事現在怎麼辦?」「我們能怎麼辦?」子明的語氣
裏含著一種深切的無可奈何。「這事我們根本沒辦法呀!」
  「可是,孟家在怪我們呢!你看振寰信裏這一段,句句話都是責備我們處理得不得當,我當初就說該讓雲樓搬到宿舍去住的!振寰的脾氣,我還有什麼不瞭解的!你看他這句話,
他說:『既然有這樣一個女兒,為什麼要讓雲樓和她接近?』這話不是太不講理嗎?」「他一向是這樣說話的,」楊子明長籲了一聲。「我看,我需要去一趟香港。」「你去香港也沒
用!他怪我們怪定了,我看,長痛不如短痛,還是讓雲樓——」「投鼠忌器呵!」楊子明說得很大聲:「你千萬不能輕舉妄動!稍微不慎,傷害的是涵妮。」
  「那麼,怎麼辦呢?你說,怎麼辦呢?」
  「我回來再研究,好吧?我必須去公司了!」楊子明的腳步向門口走來。涵妮忘記了迴避,她所聽到的零星片語,已經使她驚呆了。什麼事?發生了什麼?這事竟是牽涉到她和雲
樓的!雲樓家裏不贊成嗎?他們反對她嗎?他們不要雲樓跟她接近嗎?他們不願接受她嗎?她站在那兒,驚惶和恐懼使她的血液變冷。房門開了,楊子明一下子愣住了,他驚喊:
  「涵妮!」雅筠趕到門口來,她的臉色變白了。
  「涵妮!你在這兒幹嘛?」她緊張的問,看來比涵妮更驚惶和不安。「我聽到你們在吵架,」涵妮的神志恢復了,望望楊子明又望望雅筠,她狐疑的說:「你們在吵什麼?我聽到
你們提起我和雲樓。」「哦,」雅筠迅速的冷靜了下來,「我們沒吵架,涵妮,我們在討論事情。」「討論什麼?我做錯了什麼嗎?」
  「沒有,涵妮,沒有。」雅筠很快的說:「我們談的是爸爸去不去香港的事,與你們沒什麼關係。」
  但是,他們談的確與涵妮有關係,涵妮知道。看了看雅筠,既然雅筠如此迫切的要掩飾,涵妮也就不再追問了。帶著潔兒,她退到自己的臥室裏,內心中充滿了困擾與驚懼的感覺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她不住自問著,為什麼母親和父親談話時的語氣那樣嚴重?抱著潔兒,她喃喃的說:
  「他們在瞞我,潔兒,他們有件事情在瞞著我,我要問雲樓去。」於是,涵妮有一整天神思不屬的日子。每當門鈴響,她總以為是雲樓提前回來了,他以前也曾經這樣過,說是要
晚回來,結果很早就回來了,為了帶給她一份意外的驚喜。但是,今天,這個意外一直沒有來到,等待的時間變得特別的漫長,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樣滯重的拖過去的。晚飯後,她
彈了一會兒琴,沒有雲樓倚在琴上望著她,她發現自己就不會彈琴了。她總是要習慣性的抬頭去找雲樓,等到看不見人之後,失意和落寞的感覺就使她興致索然。這樣,只彈了一會兒
,她就彈不下去了。闔上琴蓋,她懶洋洋的倚在沙發中,用一條項鏈逗弄著潔兒。雅筠望著她,關懷的問:
  「你怎麼了?」「沒有什麼,媽媽。」她溫溫柔柔的說。
  雅筠看著那張在平靜中帶著緊張,熱情中帶著期待的臉龐,她知道她是怎麼回事。暗中歎息了一聲,她用畫報遮住了臉,愛情,誰能解釋這是個什麼神秘的東西?能使人生,亦能
使人死。它帶給涵妮的,又將是什麼呢?生?還是死?
  晚上九點鐘,電話鈴響了,出於本能,涵妮猜到準是雲樓打來的,跳起身子,她一把抓住電話筒,果然,雲樓的聲音傳了過來:「喂!涵妮?」「是的,雲樓,我在這兒。」
  「你怎麼還沒睡?」雲樓的聲音裏帶著輕微的責備。
  「我馬上就去睡。」涵妮柔順的說。
  「那才好。我回來的時候不許看到你還沒睡!」
  「你還要很久才回來嗎?」涵妮關心的。
  「不要很久,但是你該睡了。」
  「好的。」「你一整天做了些什麼?」雲樓溫柔的問著。
  「想你。」涵妮癡癡的答覆。
  「傻東西!」雲樓的責備裏帶著無盡的柔情。「好了,掛上電話就上樓去睡吧!嗯?」
  「好!」「再見!」「再見。」涵妮依依不捨的握著聽筒,直到對面掛斷電話的哢嗒聲傳了過來,她才慢慢的把聽筒掛好。靠在小茶几上,她眼裏流轉著盈盈的醉意,半天才懶懶
的歎了口氣,慢吞吞的走上樓,回到臥室去睡了。躺在床上,她開亮了床頭的小臺燈,臺燈下,一張雲樓的四張照片,嵌在一個精緻玲瓏的小鏡框裏,她凝視著那張照片,低低的說:
  「雲樓,你在哪裡呢?為什麼不回來陪我?為什麼?為什麼?你會對我厭倦嗎?會嗎?會嗎?」拿起那個鏡框,她把它抱在胸前,閉上眼睛,她做夢般輕聲低語:「雲樓,你要多
愛我一些,因為我好愛好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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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11 23:11:2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同一時間,雲樓正坐在李大夫的客廳中,跟李大夫做一番懇切的長談。他來李家已經很久了,但是,李大夫白天在某公立醫院上班看病,晚上,自己家裏也有許多病人前來應診,
所以非常忙碌。雲樓一直等到李大夫送走了最後一個病人,才有機會和李大夫談話。坐在那兒,雲樓滿面憂愁的凝視著對方。李大夫卻是溫和而帶著鼓勵性的。
  「你希望知道些什麼?」他望著雲樓問。
  「涵妮。她到底有希望好嗎?」雲樓開門見山的問。
  李大夫深深的看著雲樓,沉吟了好一會兒。
  「你要聽實話?」「當然,我要坦白的,最沒有保留的,最真實的情形。」
  李大夫點燃了一支煙,連抽了好幾口,然後,他提起精神來,直望著雲樓說:「如果我是你,我寧願不探究真相。」
  「怎麼?」「因為真相是殘忍的。」李大夫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說坦白話,她幾乎沒有希望痊癒,除非——」
  「除非什麼?」「除非我們的醫學有驚人的進步。進步到可以換一個心臟或是什麼的。但,這希望太渺茫了。涵妮的情形是,不繼續惡化就是最好的情況。換言之,我們能幫助她
的,就是讓她維持現狀。」雲樓深吸了口氣。「那麼,她的生命能維持多久呢?」他鼓起勇氣問。
  「心臟病患者的生命是最難講的,」李大夫深思的說。「可能拖上十年二十年,也可能在任何一剎那間就結束了。涵妮的病況也是這樣,但她的病情有先天的缺陷,又有後天的併
發症,所以更加嚴重一些,我認為——」他頓住了,有些猶豫。「怎麼?」雲樓焦灼的追問著。
  「我認為,」李大夫坦白的看著他。「她隨時可以死亡。她的生命太脆弱了,你要瞭解。」
  雲樓沉默了,雖然他一開始就知道涵妮的情形,但是,現在從涵妮的醫生嘴裏再證實一次,這就變成不容人抗拒的真實了。咬著牙,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死亡的陰影像個巨魔之
掌,伸張在那兒,隨時可以抓走他的幸福、快樂和一切。
  「不過,」李大夫看出他的陰沉及痛苦,又安慰的說:「我們也可以希望一些奇蹟,是吧?在記載上,也有許多不治之症,在一些不可思議的、神奇的力量下突然不治而愈。這世
界上還是有許多科學不能解釋的事的,我們還犯不著就此絕望,是不是?」雲樓抬頭看了李大夫一眼,多空泛的句子!換言之,科學對於涵妮已經沒有幫助了,現在需要的是神力而不
是人力。他下意識的望瞭望窗外黑暗的天空,神,你在哪兒?你在哪兒?「請告訴我,」他壓抑著那份痛楚的情緒,低聲的說:「我能帶她出去玩嗎?看看電影,逛逛街,到郊外走走
,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可以嗎?」李大夫沉吟良久,然後說:
  「應該是可以的,但是,記住,她幾乎是沒有抵抗力的,她很容易感染一切病症,所以公共場合最好少去。以前,她曾經在街上昏倒過,必須避免她再有類似的情形發生。再加上
冷啦暖啦都要特別小心——」他定住了,歎了口氣。「何必要帶她出去呢?」「她像一隻關在籠子裏的小鳥。」雲樓淒然的說。
  「她已經被關了很久了,」李大夫語重心長。「別忘了,關久了的鳥就不會飛了,別冒險讓她學飛。」
  「你的意思是,她根本不適宜出門,是嗎?」雲樓凝視著醫生。「我很難回答你這個問題,」李大夫深吸了一口煙,又重重的噴了出來。「我看著涵妮長大,當她的醫生當了十幾
年,從許多年以前,我就擔心著有一天她會長睡不醒。可是,她熬到現在了,她身上似乎有股精神力量支持著她,尤其最近,她體重增加,貧血現象也有進步,我想,這是你的功勞。
」他望著雲樓,笑了笑。「所以我說,說不定會有種神奇的力量讓她度過難關。至於她能不能出門的問題,以醫學觀點來論,最好是避免,因為舟車勞頓,風吹日曬,都可能引起她別
的病,而她身體的狀況,是任何小病症,對她都可能造成大的不幸。可是,也說不定你帶她出去走走,對她反而有利,這就不是醫學範圍之內的事了,誰知道呢?」
  「我懂了,」雲樓點了點頭。「就像她母親說的,她是一粒小水珠,碰一碰就會碎掉。」
  「是的,」李大夫又噴了一口煙。「我們只能盡人力,聽天命。」「那麼,她也不能結婚的了?」
  「當然,」李大夫的目光嚴重而銳利。「她決不能過夫婦生活,所以,我還要警告你,必要的時候,要疏遠一點,否則,你不是愛她,而是害她了。」
  雲樓閉了閉眼睛,耳畔,清晰的浮起涵妮的聲音:
  「我要嫁給你,我要跟你生兒育女!」
  像一根鞭子,對他兜心的猛抽了一下,他疼得跳了起來。呵,涵妮,涵妮,涵妮!從李大夫家出來,夜已經深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天空中竟飄著些兒細雨,冷冷的,涼涼的
,帶著深秋的寒意。他騎上摩托車,一種急需發洩的痛楚壓迫著他,他不想回家,發動了馬達,他向著冷雨寒風的街頭衝了過去。加快了速度,他不辨方向的在大街小巷中飛馳。雨淋
濕了他的頭髮,淋濕了他的面頰,淋濕了他的毛衣,好涼好涼,他一連打了兩個寒顫。寒夜中的賓士無法減少他心中鬱積的悽惶和哀愁,他把速度加得更快,更快,不住的飛馳,飛馳
——在雨中,在深夜,在惻惻的秋風裏。前面來了一輛計程車,他閃向一邊,幾乎撞到一根電杆木上,他緊急煞車,車子發出驚人的「嗤」的尖響,他幾乎摔倒,腿在車上刮了一下,
撐在地面上,好不容易的維持了身子的平衡,他摔了摔頭,雨珠從頭髮上摔落了下來。用手摸摸濕漉漉的頭髮,他清醒了。站在街燈下面,他看著自己的影子,瘦瘦長長的投在地面的
雨水中。
  「涵妮,但願你在這兒,我能和你在雨霧中,從黑夜走到天明。」他喃喃的說著。近來,他發現自己常有對一切東西呼喚涵妮的習慣。涵妮,這名字掠過他的心頭,帶著溫暖,帶
著悽楚,帶著疼痛的深情。跨上了車子,他想發動馬達,這才發現腿上有一陣痛楚,翻開褲管,腿上有一條大口子,正流著血,褲管也破了。皺了皺眉,他用手帕系住傷口,騎上車子
,向歸途駛去。走進大門,客廳的燈光使他緊鎖了一下眉,誰?不會是涵妮吧?自己的模樣一定相當狼狽。把車子推進了車房,正向客廳走去,客廳的門開了,一個細嫩的、嬌柔的聲
音怯怯的喊著:「雲樓,是你嗎?」涵妮!雲樓的眉毛立即虹結在一起,心中掠過一陣激動的怒意,叫你睡,你就不睡!這樣身體怎麼可能好!怎麼可能有健康的一日!這樣單薄的身
子,怎禁得起三天兩頭的熬夜!他大踏步的跨進了客廳,怒意明顯的燃燒在他的眼睛裏,涵妮正倚門站著,睡衣外面罩了件自色紅邊的晨褸,在夜風中仍然不勝瑟縮。看到雲樓,她高
興的呼叫著:
  「你怎麼這個時候才回來?我急死了,我以為你——」她猛然住了口,驚愕而恐慌的望著他:「你怎麼了?你渾身都是水,你——」「為什麼不去睡覺?」雲樓打斷了她,憤憤的
問,語氣裏含著嚴重的責備和不滿。「我——哦,我——」涵妮被他嚴厲的神態驚呆了,驚嚇得說不出話來了,她那清湛的眸子怯怯的望著他,帶著股委屈的、畏縮的,和祈求的神情
。「我——我本來睡了,一直睡不著,後——後來,我聽到下雨了,想起你沒帶雨衣,就——就——就更睡不著了,所——所以,我就——就爬起來了——」她困難而艱澀的解釋著,
隨著這解釋,她的聲音顫抖了,眼圈紅了,眼珠濕潤了。
  「我告訴過你不要等我!」雲樓餘怒未息,看到涵妮那小小的身子,在寒夜中不勝瑟縮的模樣,他就有說不出來的心疼,跟這心疼同時而來的,是更大的怒氣。「我告訴過你要早
睡覺!你為什麼不肯聽話?衣服也不多加一件,難道你不知道秋天的夜有多涼嗎?你真——」他瞪著他,「真讓人操心!又不是三歲的小孩子!」涵妮的睫毛垂了下來,眼睛閉上了,
兩顆大大的淚珠沿著那好蒼白好蒼白的面頰上滾落了下來。她用手一把蒙住了自己的嘴,阻止自己哭出聲來,那纖細的手指和她的面頰同樣的蒼白。她的身子顫慄著,在遏止的哭泣中
顫慄,抖動得像秋風中枝頭的黃葉。雲樓愣住了,涵妮的眼淚使他大大的一震,把他的怒氣震消了,把他的理智震醒了。你在幹什麼?他自問著,你要殺了她了!你責備她!只為了她
在寒夜中等待你回來!你這個無情的,愚蠢的笨蛋!他衝過去,一把抱住了涵妮,把她那顫動著的、小小的頭緊壓在自己的胸前,喊著說:「涵妮!涵妮!不要!別哭,別哭!是我不
好,都是我不好,晚回來讓你著急,又說話讓你傷心,都是我不好,涵妮,別哭了,你罰我吧!」涵妮啜泣得更加厲害,雲樓用手捧住她的臉,深深的望著那張被淚所浸濕了的臉龐,
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纏絞了起來。「涵妮,」他說著,眼睛裏蒙上了一層霧氣。「你要原諒我,我責備你,是因為太愛你了,我怕你受涼,又怕你睡眠不夠,你知道嗎?因為你身體
不好,我很焦急,你知道嗎?」他用大拇指拭去她面頰上的淚。「原諒我,喂?別哭了,喂?你要怎麼罰我,就怎麼罰我,好吧?」
  涵妮仰望著他,眼睛好亮好亮,好清好清,黑色的眼珠像浸在潭水中的黑寶石,深湛的放著光采。
  「我——我沒有怪你,」她低低的說,聲音柔弱而無力。「我只是覺得,我好笨,好傻,什麼都不會做,又常惹你生氣,我一定——一定——」她抽噎著。「是很無用的,是惹你
討厭的,所以——所以——」她說不下去了,喉中梗塞著一個大硬塊,氣喘不過來,引起了一陣猛烈的咳嗽。
  雲樓慌忙攬著她,拍撫著她的背脊,讓她把氣緩過了。聽了她的言語,看到她的嬌怯,他又是急,又是疼,又是難過,又是傷感,一時心中紛紛亂亂,說不出是什麼滋味。扶她坐
在沙發上,他緊緊握著她的雙手,說:
  「你決不能這樣想,涵妮,你不知道你在我心中的份量,你不知道我對你的感情有多深,有多重,噢,涵妮!」他覺得沒有言語可以說出自己的感覺,沒有一個適當的字可以形容
出他那份瘋狂的熱情和刻骨刻心的疼痛,拿起她的兩隻手,他把臉埋在她的掌心之中。呵,涵妮,你必須好好的活著!呵!涵妮,你必須!他說不出口來,他顫抖著,而且流淚了。
  「哦,雲樓,你怎樣了?」涵妮驚慌的說,忘了自己的難過了。「你流淚了?男孩子是不能流淚的呢!雲樓!是我惹你傷心嗎?是我惹你生氣嗎?你不要和我計較呵,你說過的,
我只是個很傻很傻的小傻瓜——」
  雲樓一把攬過她來,用嘴唇瘋狂的蓋在她唇上,他吻著她,吮著她,帶著壓抑著的痛楚的熱情。哦,是的,他想著,你是個小傻瓜,很傻很傻的小傻瓜,讓人疼的小傻瓜,讓人愛
的小傻瓜,讓人心碎的小傻瓜!
  抬起頭來,雲樓審視著她的臉,她的那張小臉煥發著多麼美麗的光采呵!「你從晚上到現在還沒有睡過嗎?」他憐惜的問。
  「我——我睡過,但是——但是——但是睡不著,」她結舌的說,一面小心的、偷偷的從睫毛下面窺探他,似采怕他再生氣。「我——我一直胡思亂想,」她忽然揚起睫毛來,直
視著他,說:「你家裏反對我,是不是?」
  雲樓猛的一震,瞪大了眼睛,他說:
  「誰說的?」「我聽到媽媽在跟爸爸說,好像——好像說你爸爸反對我,是嗎?」雲樓心中又一陣翻攪,眉頭就再度緊鎖了起來,是的,前兩天父親來過一封長信,洋洋灑灑五大
張信紙,一篇又一篇的大道理,讓你到臺灣來是念書的,不是來鬧戀愛的!尤其和一個有病的女孩子!你是孟家唯一的男孩子,要知道自己身上的責任,美萱下學期高中就畢業了,她
配你再合適也沒有,為什麼你偏偏要去愛一個根本活不長的女孩?假若你不馬上放棄她,下學期你就不要去臺灣了——父親,他幾乎可以看到父親那張終日不苟言笑的臉,聽到他那嚴
肅的責備,他知道,他永不可能讓父親瞭解自己這份感情,永不可能!
  「是嗎?雲樓,是嗎?」涵妮追問著,關懷而擔憂的眸子直射著他的臉。他醒悟了過來,勉強的振作了一下,他急急的說:
  「沒有,涵妮,你一定聽錯了,爸爸只是怕我為戀愛而耽誤了功課,並不是反對你——」他倉卒的編著謊言。「他希望我大學畢業之後再戀愛,認為我戀愛得太早了,他根本沒見
過你,怎麼會反對你呢?你別胡思亂想,把身體弄——」他一句話沒有說完,鼻子裏突然一陣癢,轉開頭去,他接連打了兩個噴嚏,這才感到濕衣服貼著身體,寒意直侵到骨髓裏去。
這噴嚏把涵妮也驚動了,跳起身來,她嚷著說:
  「你受涼了!你的濕衣服一直沒換下來!」從上到下的看著他,她又大大的震動了。「你受了傷!你在流血!」
  「別嚷!」雲樓蒙住了她的嘴。「不要吵醒了你爸爸媽媽。我沒有什麼,只是摔了一跤,天下雨,路太滑。」
  「我就怕你摔!」涵妮壓低了聲音喊:「你總是喜歡騎快車!以後不可以騎車去學校了,報上每天都有車禍的新聞,我天天在家裏擔心!」「你就是心事擔得太多了,所以胖不起
來!」雲樓說。「算了,你別管那個傷口!」但是,涵妮跪在他面前,已經解下了那條染著血和泥的手帕,注視著那個傷口,她的臉色變白了,低呼著說:
  「天哪,你流了很多血!」
  「根本沒有什麼,」雲樓說:「你該去睡了,涵妮。」
  「我要去弄一點硼酸水來給你消消毒,」涵妮說,「我房裏有一瓶,上次牙齒發炎買來漱口用的。我去拿,你趕快回房去換掉濕衣服。」「涵妮!」雲樓忍耐的說:「你該睡覺了
。」
  「我給你包好傷口,我就睡,好嗎?」她祈求的說:「否則,我會睡不著,那不是和不睡一樣嗎?」
  雲樓望著那張懇求似的小臉,他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那麼,快去拿吧!」涵妮向樓上跑去,一面回頭對他說:
  「你回房去換衣服,我拿到你房裏來弄!」
  雲樓回到房裏,剛剛換掉了潮濕的衣服,涵妮已經捧著硼酸水和紗布藥棉進來了。雲樓坐在椅子裏,涵妮跪在他面前,很細心的,很細心的給他消著毒,不時抬起眼睛來,擔心的
看他一眼,問:「我弄痛了你嗎?」「沒有,你是最好的護士。」
  涵妮悄悄的微笑著。包紮好了傷口,她歎了口氣。
  「你明天應該去看醫生。」她說。
  「不用了,經過了你的手包紮,我不再需要醫生了。你就是最好的醫生。」
  涵妮仰頭看著他,然後,她發出一聲熱情的低喊,把頭伏在他的膝上,她說:「我要學習幫你做事,幫你做很多很多的事。」
  雲樓撫摸著她的頭髮。
  「你現在最該幫我做的一件事,就是去睡覺,你知道嗎?」雲樓溫柔的說。「是的,我知道。」涵妮動也不動。
  「怎麼還不去?」「別急急的趕我走,好人。」涵妮熱烈的說:「期待了一整天,就為了這幾分鐘呀!」
  雲樓還能說什麼呢?這小女孩的萬斛柔情,已經把他纏得緊緊的了。他們就這樣依偎的坐著,一任夜深,一任夜沉。直到房門口一陣腳步聲,他們同時抬起頭來,在敞開的門口,
雅筠正滿面驚愕的站著。「涵妮!」她驚喊。涵妮站起身來,帶著些兒羞澀。
  「他受傷了,我幫他包紮。」她低聲的說。
  「回房去睡吧,涵妮。」雅筠說:「你應該學習自己照顧自己,我不能每夜看著你。快去吧!」
  涵妮對雲樓投去深情的一瞥,然後,轉過身子,她走出房間,在雅筠的注視之下,回房間去了。
  這兒,雅筠和雲樓面面相對了,一層敵意很快的在他們之間升起,雅筠的目光是尖銳的,嚴肅的,責備的。
  「你必須搬走,雲樓。」她簡捷了當的說。
  雲樓迎視著她的目光,有股熱氣從他胸中冒出來,他覺得頭痛欲裂,而渾身發冷。
  「如果你要我這麼做。」他說。
  「是的,為了涵妮。」「為了涵妮?」雲樓笑了笑,頭痛得更厲害了。「你不知道你在做什麼!」收住了笑,他銳利的看著雅筠。「如果你要殺她,這是最好的一把刀!」
  「雲樓!」雅筠喊:「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可以走,」他簡單的說:「但是,伯母,你對涵妮瞭解得太少了!」雅筠呆住了,瞪視著雲樓,她沉默了好一會兒。眼前這個年輕人把她擊倒了,她一時之間,茫然失措,好
半天,她才抬起眼睛來,緊緊的盯著雲樓:
  「但願你是真瞭解涵妮的!」她說。「但願你帶給她的是幸運而不是不幸!假若有一天,涵妮有任何不幸,記住,你是劊子手!」說完,掉轉了頭,她走了。
  雲樓關上了房門,雅筠這幾句話,像一把尖刀般刺痛了他,倒在床上,他痛苦的閉緊了眼睛,覺得腦子中像有人灑下了一萬支針,紮得每根神經都疼痛無比。咬緊了牙,他喃喃的
說:「涵妮,你不會有任何不幸,你不會!永不會!永不會!永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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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天氣漸漸冷了。接連幾個寒流,帶來了隆冬的凜冽。楊家每間屋子裏幾乎都生了火,仍然覺得冷颼颼的。這樣冷的日子,彈鋼琴不見得是享受,手指凍得僵僵的,琴鍵冷而硬,敲
上去有疼痛的感覺。可是,涵妮看了坐在沙發裏的雲樓一眼,他既然顯出那麼一副滿足而享受的樣子來,她就不願停止彈奏了,一曲又一曲,她彈了下去。雲樓坐在一邊,手裏拿著一
個畫板,畫板上釘著畫紙,正在那兒給涵妮畫一張鉛筆的素描。鋼琴旁邊,爐火熊熊的燃燒著,潔兒伏在火爐旁,伸長了爪子在打盹。室內靜謐而安詳,除了鋼琴的叮咚聲之外,幾乎
沒有別的聲響。門鈴聲突然響了起來,雜在鋼琴聲中幾乎讓人聽不清楚,可是,潔兒已經豎起了耳朵,敏感的傾聽著。雲樓本能的皺了一下眉,這麼冷的天,誰來了?楊氏夫婦都沒有
出門,這顯然是來客了。下意識的他對於來客不怎麼歡迎,室內這份溫馨和安詳將被打破了。秀蘭從花園裏繞過去開了大門,他們聽到了人聲,接著,客廳的門被衝開了,一個年輕的
、充滿了活力的少女像一陣風般的卷了進來,嘴裏高聲的嚷著:
  「嗨!你們都在家!」雲樓抬起頭來,涵妮也從鋼琴上轉過了身子。來的人是翠薇,穿著件鶴黃色的、厚嘟嘟的套頭毛衣,一條橘紅色的長褲,披著件黑絲絨的短披風,頭上還戴
了頂白色的小絨帽子,顯得非常的俏皮和出色。在屋子中一站,她解下了披風,有股說不出來的、煥發的熱力,竟使滿屋子一亮。雲樓望著她,由衷的讚美了一聲:「好漂亮!從哪兒
來?」
  「榮星保齡球館!」翠薇笑著說,把手裏一個信封丟到雲樓面前來。「我幫你帶了一封信來!」
  「你?」雲樓詫異的問:「怎麼會!」
  「哈,剛剛進門的時候在信箱裏拿到的,」翠薇笑著說:「難道有人會把給你的信寄給我嗎?」走到鋼琴旁邊,她帶著滿臉的笑,審視著涵妮說:「嗨!你好像胖了些呢!愛情的
力量不小呵!」涵妮帶著點兒羞澀的微笑了,伸出手去,她扶正了翠薇領子上的一個別針,安安靜靜的說:
  「你好美呵!翠薇。」翠薇爽朗的笑了,摸了摸涵妮的面頰說:
  「你才美呢!」掉過頭來,她大聲喊:「姨媽!你在家嗎?」
  「她在睡午覺!」雲樓笑著說:「瞧!你一進門,就好像來了千軍萬馬似的!」「嫌我呵!」翠薇挑了挑眉毛。「我打擾了你們,是不,要不要趕我走?」
  雲樓拆著信,一張少女的照片突然從信封中落了出來,翠薇眼尖,一把搶了過去,高高的擎在手上說:
  「女朋友的照片呵!涵妮,這個男人不老實,你得管嚴一點!」涵妮偷愉的看了那張照片一眼,不敢表示關懷。雲樓卻淡淡的笑了笑,一句話也沒有說,看完了信,他把信紙放回
信封,臉上的歡樂氣息卻在一剎那間消失了。翠薇把照片還給他,一面問:「是誰?你妹妹嗎?」「不是。」雲樓簡短的說,把照片收了起來,一眼都沒看。站起身來,他向樓上走去
,臉上罩了一層凝重的濃霜。涵妮狐疑的看著他,他的神色使她驚惶而不安。
  「你去哪兒?」她問。「我馬上就來!」雲樓說,一直上了樓,走進自己的臥室裏,把那封信丟進抽屜,他坐在桌前,用手支著頭,沉思了好久,多幼稚呵!雲霓!他想著,一張
美萱的照片就能讓我愛上她嗎?即使她本人也未見得能使我入迷呀!父親要你一放寒假就急速返港!返港之後呢?被扣留?還是被責備?為什麼他要去愛一個根本不能結婚的女孩子?
為什麼?父親說如果你寒假不回來,他就要親自到臺灣來把你捉回去!雲霓,雲霓,難道你不能幫我說說話嗎?難道你也不能瞭解我這份感情嗎?一聲門響,他回過頭來,涵妮正站在
門口。
  「什麼事?誰來的信?」她驚悸的問。
  「沒什麼,」他慌忙說,站起身來。「是雲霓寫來的,問我寒假回不回去。」「你要回去嗎?」涵妮的面色更加驚慌了,仿佛大難臨頭的樣子。沒等雲樓回答,她就又急急的說:
「你不要回去,好嗎?」她攀住他的衣袖,懇求的望著他:「如果你回去了,我一定會死掉!」「胡說!」雲樓喊,本能的渾身掠過了一陣震顫。然後,他攬住了她的肩頭,安慰的說
:「我不回去,你放心,即使我回去,兩三天我就趕回來!」
  「兩三天!」涵妮喊:「那也夠長久了!」
  「傻東西!」雲樓說。「我們下去陪陪翠薇吧,別讓她笑話我們。」樓下,翠薇正拿著雲樓給涵妮畫的那張速寫,津津有味的看著。放下畫像,她對踱下樓梯的雲樓說:
  「這是第幾幅涵妮畫像?」
  「不知道第幾幅?第一百多幅,或是兩百多幅。」雲樓笑著說。「你的題材只有這一種嗎?」翠薇滿臉的調皮相,對他作了個鬼臉:「什麼時候也幫我畫張像,行不行?」
  「假若你坐得住。我看呀,你沒有一秒鐘能夠手腳不動的。」翠薇「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眉飛色舞的說:
  「你對我的觀察倒很正確,叫我坐上幾小時不動,那才要我的命呢!」收住了笑,她忽然露出一副難得見到的正經相,說:「說真的,我今天來,有事請你幫忙。」
  「請我?」雲樓詫異的說。「是的。」「什麼事?」「後天是耶誕節,我在家裏開一個舞會,要你幫我去佈置會場,你這個藝術家,佈置出來的一定比較特別,行不行?」
  雲樓猶豫了一下,問:
  「佈置房間的東西你都買了嗎?」
  「你看需要什麼,我陪你去買。」翠薇說,「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弄。」看了涵妮一眼,她溫柔的、請求的對涵妮說:「我要借一借你的愛人,可以嗎?」
  涵妮羞澀的嫣然一笑,把臉轉到一邊去了。雲樓再一次驚異的發現,這兩個女孩的差異竟如此之大!一個的靦腆沉靜,和另一個的鮮明活潑,簡直是兩個極端的對比。翠薇笑著轉
過頭來對他說:「你看!我已經幫你請准假了。」
  「你是說,現在就要去買嗎?」雲樓問。
  「當然啦,時間已經很迫切了,是不是?」
  雲樓無可奈何的聳了聳肩。涵妮微笑的回過頭來,望著他們,輕言細語的說:「你們去買吧,別顧著我,我有潔兒陪我呢!」
  「只一會兒。」翠薇說。
  「沒關係的,」涵妮笑得好溫柔,好恬靜。「多穿點衣服,雲樓。」翠薇調侃的對涵妮笑了笑,什麼話都沒說,涵妮卻再度不好意思的羞紅了臉。像是需要解釋什麼,她嬌怯怯的
說:
  「你不知道他,從不會照顧自己的,上次淋了一身雨回來,結果發了好幾天燒。」「好了,」雲樓笑著。「你又何嘗會照顧自己呢!」
  翠薇挑著眉毛,看了看這個,又看了看那個,然後,她故意的咳了一聲,嘲謔的說:
  「告別式完了沒有?」「好!走吧!我要趕回來吃晚飯!早去早回!」雲樓說,走向了門口。涵妮目送他們並肩步出去。翠薇披上了披風,顯得更加的容光煥發,英挺活潑。雲樓
的個子高,翠薇也不矮,兩人站在一塊兒,說不出來的相襯。涵妮望著翠薇那吹過冷風,又被火一烘,烤得紅撲撲的面頰,和那健康的,纖穠合度的身材,不禁看得呆了。等他們一起
出了門,涵妮才愣愣的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半天都一動也不動。
  潔兒跳上了沙發,把頭放在她的膝上,似乎想安慰她的寂寞。她攬住了潔兒,這才覺得一種特別的、酸楚的感覺沖進了她的鼻子,她俯下頭去,把臉依偎在潔兒毛茸茸的背脊上,
低聲的說:「他們是多麼漂亮的一對呵!」
  閉上眼睛,她覺得那種酸楚的感覺在心頭擴大。第一次,她如此迫切而強烈的希望自己是個健康的、正常的女孩。對於她自己的身體情況,她一直懵懵懂懂,並不十分清楚是怎麼
回事,她明白自己有先天不足的病症,卻不知道是什麼病症,也不知道它的嚴重性到底到什麼地步。以前,她對這一切都不太關懷,她生性好靜而不好動,無欲也無求。所以,她也很
能安於自己那份單調而寂寞的生活。但是,自從雲樓走進了她的生命,一切都改變了。她不再能漠視那病痛了,顯然的,這病已經威脅到她的愛情和幸福。
  「我要健康起來,我一定要健康起來!」
  她喃喃的自語著,拿起雲樓給她畫的那張像,她蹙著眉凝視著,對畫像搖了搖頭,憂愁的說:
  「你好瘦呵!你一點也不好看,沒有翠薇的一半美!真的!」賭氣似的擲掉了畫像,她把頭依靠在沙發背上,半晌不言也不動。當雅筠午睡醒來,走下樓的時候,就看到涵妮這樣
呆呆的坐著。雅筠驚異的叫:「涵妮!怎麼你一個人在這兒?雲樓呢?」
  「他——」涵妮受驚的抬起頭來。「他出去了。翠薇來找他幫忙佈置耶誕舞會。」「哦,是嗎?」雅筠納悶的皺了一下眉。「就剩你一個人在這兒嗎?噢,這屋裏真冷,怎麼,火
都要滅了,你也忘了加炭。」拿了火鉗,雅筠加上兩塊炭,回過頭來,她審視著涵妮,忽然驚異的說:「怎麼了?涵妮,你哭過了!」
  「沒有,媽媽,」涵妮掩飾著:「是煙熏的,剛剛有一塊煙炭。」「胡說!火都快滅了,那兒來的煙炭!」雅筠走過去,坐在她身邊,仔細的審視她。「到底是怎麼回事?告訴我
!雲樓欺侮了你嗎?」「沒有,沒有,媽媽。」涵妮拚命的搖著頭,搖得那麼猛烈,好像要藉機搖掉許許多多的困擾。
  「那麼,你為什麼哭?」
  「我沒哭,我不知道。」涵妮煩亂的說,緊顰著眉,眼眶裏的淚珠又呼之欲出了。雅筠沉默了片刻,然後,她溫柔的攬住了涵妮,撫弄著她那柔軟的長髮,說:「告訴我,涵妮,
你很愛很愛雲樓嗎?」
  涵妮用一對悽楚的眸子望著她。
  「你明知道的,媽媽。」她低聲說。
  「有多愛?」「媽媽!」涵妮的眼光是祈求的,哀哀欲訴的,無可奈何的。「我不知道。我想,從來沒有一種度量衡可以衡量愛情的。但是,媽媽,沒有他,我會死掉。」
  雅筠痙攣了一下。「唉!」她長歎了一聲。「傻孩子!」
  「媽媽!」涵妮忽然抓住了她的手,熱烈而急促的說:「你不可以再瞞我了,你要告訴我,我害的是什麼病?媽媽!」
  雅筠大大的吃了一驚,涵妮的神色裏有種強烈的固執,她的眼睛是熱切的,燃燒著的,她的手心發燙而顫抖。
  「涵妮!」雅筠迴避著。「你怎麼了?」
  「告訴我,媽媽,告訴我!」涵妮哀求著,用手緊緊的抓住了雅筠。她的身子往前傾,忽然跪在雅筠的面前了。她的頭伏在雅筠的膝上,揉搓著雅筠,不住的,哀哀的說著:「你
必須告訴我,媽媽,我有權知道自己的情形,是嗎?媽媽?」
  雅筠驚慌失措了,若干年來,涵妮聽天由命,從來沒有對自己的病情詰問過。可是,現在,她有份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決心,有種不得真相就不甘休的堅決。雅筠只覺得心亂如麻。
「涵妮,」她困難的說:「你並沒有什麼嚴重的病,你只是——只是——」她咽了一口口水,語音艱澀。「只是有些兒先天不足,當初,你出世的時候不足月,所以內臟的發育不好,
所以——所以需要特別調養——」她語無倫次。「你懂了嗎?」
  涵妮緊緊的盯著她。「我不懂,媽媽。你只答覆我一句話,我的病有危險性嗎?」
  雅筠像挨了一棍,瞪視著涵妮,她張口結舌,半天都說不出話來。於是,涵妮一下子站起身來了,她的臉色比紙還白,眼睛瞪得好大好大。「我懂了。」她說。「我明白了。」
  「不,不,你不懂,」雅筠慌忙說。「你不會有危險的,不會有危險,只要你多休息,好好吃,好好睡,少用腦筋,你會很快就和一個健康人一樣了。」
  「媽,」涵妮凝視她。「你在騙我,我知道的,你在騙我!」
  說完,她掉轉頭,走上樓去了。雅筠呆立了片刻,然後,她追上了樓。她發現涵妮和衣躺在她自己的床上,閉著眼睛,似乎是睡著了。雅筠在床沿上坐了下來,握著涵妮的手,她
焦慮而痛苦的喊:「涵妮。」「媽,」涵妮睜開眼睛來,安安靜靜的說:「你不要為我發愁,告訴我真相比讓我蒙在鼓裏好得多。我不會怎樣難過的,生死有命,是不?」「但是,」
雅筠急促的說:「事實並不像你所想的,只要你的情況不惡化,你就總有健康的一天,你知道嗎?我不要你胡思亂想——」「媽,」涵妮重新閉上了眼睛。「我想睡覺。」
  雅筠住了口,望著涵妮,她默然久之,然後,她長歎了一聲,轉身走出去了。在房門口,她碰到子明,他正呆呆的站在那兒,抽著香煙。「她怎麼了?」他問:「又發病了嗎?」
  「不是,」雅筠滿面憂愁,那憂愁似乎已經壓得她透不過氣來了。「她似乎知道一些了,唉!都是雲樓,從他一來,就什麼都不對了。」「別怪雲樓,」楊子明深沉的說:「該來
的總是會來的,假如當初我們沒有把涵妮——」
  「別說那個!」雅筠打斷了他,用手抱著自己的頭。「好上帝!我要崩潰了!」她叫著。
  楊子明一把扶住了她,他的語氣嚴肅而鄭重。
  「你不會崩潰,你是我見過的女性裏最勇敢的一個!以前是,現在是,永遠都是!」
  雅筠抬起眼睛來,深深的望著楊子明,楊子明也同樣深深的望著她,於是,她投進他懷裏,嚷著說:
  「給我力量!給我力量!」
  「我永遠站在你旁邊,雅筠。這句話我說了二十幾年了。」
  他們彼此凝視著,就在這樣的凝視中,他們曾經共度過多少的患難和風波。未來的呢?還有患難和風波嗎?未來是誰也無法預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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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11 23:12:12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涵妮似乎變了。這天早上,天氣出奇的好,陽光明朗的照耀著,是冬季少見的。花園裏一片燦爛,陽光在樹葉上閃著光采,潔兒一清早就跑到花園的石子路上去曬太陽,伸長著腿
,閉著眼睛,一股說不出來的舒服的樣子。早餐桌上,涵妮對著窗外的陽光發愣,臉上的神色是奇異的。飯後,她忽然對雲樓說:
  「你今天只有一節課?」
  「是的。」「蹺課好嗎?別去上了。」
  「為什麼?」雲樓有些驚奇,涵妮向來對他的功課看得很重,從不輕易讓他蹺課的。
  「天氣很好,你答應過要帶我出去玩的。」
  雲樓更加驚異了,他很快的和雅筠交換了一個眼光,坐在一邊看報的楊子明也放下了報紙,警覺的抬起頭來。
  「哦,是的,」雲樓猶豫的說,自從和李大夫談過之後,他實在沒有勇氣帶涵妮出門。「不過——」
  「不要『不過』了!」涵妮打斷了他,走到他面前來,用發亮的眸子盯著他。「帶我出去!帶我到郊外去,到海邊去,到山上去都可以,反正我要出去!你答應過的,你不能對我
失信!——」雲樓求助的把眼光投向雅筠。
  「涵妮,」雅筠走了過來,語氣裏帶著濃重的不安。「你的身體並不很好,你知道。雖然今天有太陽,但是外面還是很冷的,風又很大,萬一感冒了就不好了。我認為——還是在
家裏玩玩吧,好嗎?」「媽,」涵妮凝視著雅筠:「讓我多看看這個世界吧,不要總是把我關起來。」回過頭來,她直視著雲樓,一反常態,她用不太平和的聲調說:「你不願帶我出
去嗎?我會變成你的累贅嗎?」「涵妮!」雲樓說:「你明知道不是的——」
  「那麼,」涵妮挺直了身子:「帶我出去!」
  雲樓沉吟著還沒有回答,坐在一邊,始終沒有說話的楊子明站起身來了,從口袋裏掏出一串鑰匙,他丟在雲樓的身上說:「這是我車子的鑰匙,開我的車去,帶涵妮到郊外去走走
。」「子明!」雅筠喊。「涵妮說得對,她該出去多看看這個世界,」子明說,含笑的望著涵妮:「好了,你還不到樓上去換衣服,總不能穿了睡袍去玩吧!多穿一點,別著了涼回來
!」
  涵妮眼睛一亮,唇邊飛上一個驚喜交集的笑,一句話也沒有說,她就轉身奔上了樓梯。這兒,雅筠用一對責備而擔憂的眸子,盯著楊子明說:「你認為你這樣做對嗎?」
  「一個沒有歡樂的生命,比死亡好不了多少。」楊子明輕輕的說。把目光投向雲樓:「要好好照顧她,你知道你身上的重任。」「我知道,楊伯伯。」雲樓握著鑰匙。「你們別太
擔心,我會好好照顧她,說不定,出門對她是有利的呢!」
  「但願如此!」雅筠不快的說,皺攏了眉頭,默默的走向窗子旁邊。涵妮很快的換好衣服,走下樓來了,她穿了件白色套頭的毛衣,墨綠色的長褲,外面罩了一件白色長毛、帶帽
子的短外套,頭髮用條綠色的緞帶紮著,說不出來的飄逸和輕靈。她的臉上煥發著光采,眼睛清亮而有神,站在那兒,像一朵彩色的、變幻的雲。「好美!涵妮。」雲樓目不轉睛的望
著她。
  「走吧!雲樓。」涵妮跑過去,先對雅筠安慰似的笑了笑。「媽媽,別為我擔心,我會好好的!」
  「好吧,去吧!」雅筠含愁的微笑了。「但是,別累著了哦!晚上早一點回來!」「好的,再見,媽媽!再見,爸爸!」
  挽著雲樓的手,他們走了出來,坐上車子,雲樓發動了馬達,開了出去。駛出了巷子,轉上了大街,涵妮像個小孩第一次出門般開心,不住的左顧右盼。雲樓笑著問:
  「到哪兒去?」「隨便,要人少的地方。」
  「好,我們先去買一份野餐。」雲樓說:「然後,我們開到海邊去,如何?」「好的,一切隨你安排。」涵妮帶笑的說。
  雲樓扶著方向盤,轉頭看了涵妮一眼,她帶著怎樣一份孩子氣的喜悅呵!這確實是一隻關久了的小鳥,世界對她已變得那樣新奇。買了野餐,他們向淡水的方向開去。陽光美好的
照耀著,公路平坦的伸展著。公路兩邊種植的木麻黃聳立在陽光裏,一望無垠的稻田都已收割過了,一叢又一叢的稻草堆積得像一個個的寶塔。稻田中阡陌縱橫,間或有一叢修竹,圍
繞著一椽小小的農家,涵妮打開了車窗,一任窗外掠過的風吹亂了她的頭髮,她只是一個勁兒的眺望著,不住口的發出讚歎的呼聲:「好美呵,一切都那麼美!」深深的歎息了一聲,
她把盈盈的眸子轉向他。「雲樓,你早就該帶我出來了!」
  雲樓微笑著,望著眼前的道路,涵妮再看了他一眼,他那挺直的鼻子,那專注的眼神,那堅定的嘴角,和那扶著方向盤的、穩定的手——她心中湧起一陣近乎崇拜的激情,雲樓,
雲樓,她想著,我配得上你嗎?我能帶給你幸福和快樂嗎?未來又會怎樣呢?萬一——萬一有那麼一天——她猛的打了個冷顫。他立即敏感的轉過頭來,用一隻手攬著她。
  「怎麼了?冷了嗎?把窗子關上吧。」
  「我不冷,」涵妮說,順著雲樓的一攬,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歎息的說:「雲樓,我好愛好愛你。」
  雲樓心中通過一陣帶著酸楚的柔情。「我也是,涵妮。」他說著,情不自禁的用面頰在她的頭髮上輕輕的摩擦了一下。「我會影響你開車嗎?」她想坐正身子。
  「不,不,別動,」雲樓說:「就這樣靠著我,別動,別離開。」她繼續依偎著他,那黑髮的頭貼著他的肩膀,頭髮輕拂著他的面頰。這是雲樓第一次帶她出門,坐在那兒,他的
雙手穩定的扶著方向盤,眼睛固定的凝視著窗外的道路,心裏卻充塞著某種又迷惘,又甜蜜,又酸楚,又淒涼的混合的滋味。這小小的身子依偎著他,帶著種單純的信賴,彷佛雲樓就
是她的天,就是她的上帝,就是她的命運,——可是,未來呢?未來會怎樣?這小小的身子能依偎他一輩子嗎?感受著她身體的溫熱,聞著她衣服和發際的芬芳,他心神如醉。就這樣
靠著我吧!涵妮!別離開我吧!涵妮!我們就這樣一直駛到世界的盡頭去,到月亮裏去!到星星上去,到天邊的雲彩裏去吧!涵妮!就這樣依偎著,車子在公路上疾馳。他們都很少說
話,涵妮扭開了收音機,於是,一陣抑揚頓挫的小提琴聲飄送了出來,是貝多芬的羅曼史。她闔上了眼睛,陽光透過了玻璃窗,照射著她,暖洋洋的。從來沒有享受過這樣的陽光!從
來沒有過這樣醉意醺然的一刻。未來?不不,現在不想未來,未來是未可知的,「現在」卻握在手裏。
  未來?雲樓同樣在想著:不,不,不想未來!讓未來先躲在遠山的那一面吧!我要「現在」,最起碼,我有著「現在」,不是嗎?不是嗎?讓未來先匿藏著吧!別來驚動我們,別
來困擾我們!車子到了海邊,在沿海的公路上駛著,海浪的澎湃和海風的呼嘯使涵妮驚醒了過來,坐正了身子,她眺望著窗外的海,蔚藍蔚藍的,無窮無窮的,一望無垠的,她喘了口
氣,歡呼著說:「海!」「多久沒看到海了?」雲樓問。
  「不知道有多久,」涵妮微蹙著眉:「可能是前輩子看到過的了。」「可憐可憐的涵妮!」雲樓低聲的說。
  「這是什麼地方?」「白沙灣。」「白沙灣?」涵妮閉了一下眼睛:「好美的名字。」
  雲樓把車子停了下來,熄了火,關掉了唱機。
  「來,我們去玩玩吧!」
  涵妮下了車,海邊的風好大,掀起了她的頭髮,她迎風而立,喜悅的呼吸著海風,眺望著海面,她閃亮的眸子比海面的陽光還亮。雲樓走過去,幫她戴上了大衣上附帶的小帽子,
但是,一陣風來,帽子又被吹翻了,涵妮抓住了他的手:
  「別管那帽子!」她叫著。「我喜歡這風!好美好美的風呵!」
  雲樓被她的喜悅感染著,不自禁的望著她,好美好美的風呵!他從沒聽說過風可以用美字來形容的,但是被她這樣一說,他就覺得再沒有一個字形容這風比美字更好的了。挽著涵
妮,他們走向了沙灘。路邊的岩石縫裏,開著一朵朵黃色的小花,涵妮邊走邊采,采了一大把,舉著小花,她又喜悅的喊著:「好美好美的花呵!」海邊靜靜的,沒有一個人影,陽光
照射在白色沙礫上,反射著,璀璨著,每一粒細沙都像一粒小星星,涵妮跑上了沙灘,伸展雙臂,她仰頭看著陽光,旋轉著身子,叫著說:
  「好美好美的太陽呵!」
  太陽曬紅了她的雙頰,她把喜悅的眸子投向雲樓,給了他嫣然的一瞥。然後,她跑開,彎腰握了一大把沙子,再鬆開手指,讓沙子從她的指縫裏流瀉下去,她望著沙子,笑得好開
心好開心,再度嚷著:
  「好美好美的沙呵!」站在海浪的邊緣上,她新奇的望著那海浪湧上來,又退下去,新奇的看著那成千成萬的、白色的小泡沫,喧囂著,擁擠著,再一個個的破碎,幻滅——然後
,新的海浪又來了,製造了無數新的泡沫,再度的破碎,幻滅,然後又是新的,她看呆了,喃喃的說著:「好美好美的海浪呵!」
  雲樓走了過來,一把攬住了她,他扶起她的臉來,審視著她,那勻勻淨淨的小臉,那清清亮亮的眼睛,那小小巧巧的鼻子,那秀秀氣氣的嘴唇,以及那溫溫柔柔的神情,他按捺不
住一陣突發的激情,抱緊了她,他嚷著:
  「好美好美的你呵!」俯下頭去,他吻住了她,他的胳膊纏著她小小的身子,這樣纖弱的一個小東西呵!涵妮!涵妮!涵妮!他吻著她,吻著,吻著,從她的唇,到她的面頰,到
她那小小的耳垂,到她那細細膩膩的頸項,把頭埋在她的衣領裏,他顫慄的喊著:
  「涵妮!我多愛你呵!我每根血管裏,每根神經裏,每根纖維裏,都充滿了你,涵妮,涵妮呵!」
  涵妮的身子緊貼著他,她的手纏繞著他的脖子,一句話也沒說,她發出一聲滿足的、悠長的歎息。
  他抬起頭來,她的眼裏閃著淚光。
  「怎麼了?涵妮?」他問。
  她癡癡的仰望著他,一動也不動。
  「怎麼了?」他再問:「為什麼又眼淚汪汪的了?我做錯什麼了嗎?」「不,不,雲樓。」她說,用一對淒惻而深情的眸子深深的望著他。「雲樓,」她慢吞吞的說:「你不能這
樣愛我,我怕沒福消受呢!」「胡說!」雲樓震動了一下,臉色變了。「你這個傻東西,以後你再說這種話,我會生氣的!」
  「別!別生氣!」涵妮立即抱住他,把面頰緊貼在他的胸口,急急的說:「你不要跟我生氣,我只是隨便說說的。」抬起頭來,她對他撒嬌似的一笑。「你瞧,我只是個很傻很傻
的小東西嗎!」雲樓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
  「好,你笑了,」涵妮喜悅的說:「就不許再生氣了!」
  雲樓握住了她的手。「沒有人能跟你生氣的,涵妮,」他歎口氣。「你真是個很傻很傻的小東西!」沿著綿邈不斷的海岸,他們肩並著肩,緩緩的向前面走去。他的手攬著她的腰
,她的手也攬著他的。在沙灘上留下了一長串的足印。她的頭依著他的肩,一層幸福的光彩燃亮了她的臉,低低的,她說:
  「我好幸福!好幸福!好幸福!如果能這樣過一星期,我就死而無憾了!」他的手蒙住了她的嘴。
  「你又來了!」他說:「我們會這樣過一輩子,你知道嗎?」
  「好的,我不再說傻話了!」她說,笑著,用一對嫣然的、美好的眸子注視著他。走到岩石邊上,他們走不過去了。太陽把兩個人身上都曬得熱烘烘的。雲樓解下了他的大衣,鋪
在沙灘上,然後,他們在沙灘上坐了下來。涵妮順勢一躺,頭枕在雲樓的腿上,她眯著眼睛,正視著太陽,說:
  「太陽有好多種顏色,紅的,黃的,藍的——我可以看到好多條光線,不同顏色的!」收回目光,她看著雲樓,再一次說:「我好幸福,好幸福,好幸福!」搖搖頭,她微笑著。
「我不知道我的幸福有多少,比海水還多!世界上還會有人比我更幸福嗎?」閉上眼睛,她傾聽著。「聽那海浪的聲音,它好像在呼喊著:雲樓——雲樓——雲樓——」
  「不是,它在呼喊著:涵妮——涵妮——涵妮!」
  他們兩人都笑了,笑做一堆。然後,涵妮開始唱起她深愛的那支歌:「我怎能離開你,我怎能將你棄,
  你常在我心頭,信我莫疑。願兩情長相守,在一處永綢繆,除了你還有誰,和我為偶。——」她忽然停止了唱歌,凝視著雲樓,說:
  「我問你一個問題,雲樓。」
  「嗯?」雲樓正陶醉在這溫馨如夢的氣氛中。
  「你覺得翠薇美嗎?」「哦?」雲樓詫異的看著涵妮。「你怎麼忽然想起這樣一個問題?」「回答我!」她說,一本正經的。
  「說實話,相當不錯。」他坦白的說。
  「假如——我是說假如,」她微笑的望著他:「假如沒有我的話,你會愛上她嗎?」「傻話!」他說。「回答我。」她固執的說。
  「假如——」雲樓笑著:「假如根本沒有你的話,可能我會愛上她的。」涵妮笑了笑,坐起身來,她的笑很含蓄,帶點兒深思的神情,她這種樣子是雲樓很少看到的。用雙手抱著
膝,她望著海浪的此起彼落,半晌不言也不語。雲樓望著她,他在她臉上看到一種新的東西,一種近乎成熟的憂鬱。他有些驚奇,也有些不安。「想什麼?」他問。「我在想——」她
深思的說:「那些海浪帶來的小泡沫。」
  「怎樣呢?」「那些小泡沫,你仔細看過了嗎?它們好美,像一粒小珍珠一樣,映著太陽光,五彩繽紛的。可是,每個小泡沫都很快就破碎了,幻滅了,然後,就有新的泡沫取而
代之。」
  雲樓迷惑的凝視著涵妮,有些神思恍惚,她在說些什麼?為什麼她那張小小的臉孔顯得那麼深沉,那麼莊嚴,那麼鄭重,那麼不尋常?「怎樣呢?」他再問。「我只是告訴你,」
涵妮低低的說:「我們每個人都可能握著一個泡沫,卻以為握著的是一顆珍珠。」她揚起睫毛來,清明如水的眸子靜靜的望著他的臉。「假若有一天,你手裏的那個泡沫破碎了,別灰
心哦,你還可以找到第二個的,說不定第二個卻是一粒真的珍珠。」
  雲樓輕輕的蹙起了眉頭。
  「我不懂你在說些什麼,」他說:「你變得不像你了。」
  她跳了起來,笑著奔向水邊,嚷著說:
  「好了,不談那些,我們來玩水,好嗎?」
  「不好,」雲樓趕過去,挽著她。「海水很涼,你會生病。」
  「我不會,我想脫掉鞋子到水邊去玩玩。」
  「不可以,」雲樓拉著她,故意沉著臉:「你不聽話,我以後不帶你出來了。」「好人,」她央求著,笑容可掬。「讓我踩一下水,就踩一下。」「不行!」她對他翻翻眼睛,噘
著嘴,有股孩子撒賴的樣子。跺跺腳,她說:「我偏要!」「不行!」「我一定要!」「不行!」「我——」「你說什麼都不行!」她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用手攬著他的脖子,她笑著
,笑得好美好美,好甜好甜,好溫柔好溫柔。
  「你把我管得好嚴呵,」她笑著說:「我逗你呢!」
  「你也學壞了!」雲樓說,用兩隻胳膊圈著她的腰。「學得頑皮了!當心我報復你!」
  他對她瞪大了眼睛,扮出一股凶相來,她又笑了,笑得好開心好開心,笑得咯咯不停,笑得倒在他懷裏。他抱住了她,說:「看那潭水裏!」在他們身邊,有一塊凹下的岩石,積
了一潭漲潮時留下的海水,好清澈好清澈,碧綠得像一潭翡翠。他們兩個的影子,正清楚的反映在水中。涵妮不笑了,和雲樓並肩站著,他們俯身看著那水中的倒影,那相依相偎的一
對,那如詩如夢的一對。水中除了他們,還有雲,有天,有廣漠的穹蒼。她靠了過來,把頭依他的肩上。水中的影子也重疊了,她開始輕輕的唱了起來:「願今生長相守,在一處永綢
繆,除了你還有誰,和我為偶。」倒在他懷中,她的眼睛清亮如水,用手緊抱著他的腰,她整個身子都貼著他,熱情的,激動的,奔放的,她嚷著說:
  「噢,雲樓,我愛你!愛你!愛你!愛你!好愛好愛你!如果有一天我會死,我願意死在你的腳下!」
  於是,她又唱:「願今生化作鳥,飛向你暮和朝,將不避鷹追逐,不怕路遙。遭獵網將我捕,寧可死傍你足,縱然是恨難消,我亦無苦。」「哦,涵妮,涵妮。」雲樓抱緊了她,
心中漲滿了酸楚的柔情。「涵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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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從這次的出遊之後,雲樓和涵妮的生活有了很大的轉變,他們不再局限於家裏,也偶然出去走走了。有時,他們開車去郊外,度過一整天歡樂的日子,也有時,他們漫步于街邊,
度過一兩個美麗的黃昏。生活是甜蜜的,是悠然的,是帶著深深的醉意的。假若沒有那層時時威脅著他們的那份陰影,他們就幾乎是無憂無慮的了。時間在情人的手中是易逝的,是不
經用的,是如飛般的奔竄著的。就在這種如醉如癡的情況中,寒假來臨了。孟振寰從香港寄來了一封十分嚴厲的信,命令雲樓接信後立即返港,信中有句子說:
  「——父母待子女,劬勞養育,不辭勞苦,兒女苟一長成,即將父母置於腦後,吾兒撫心自問,對得起父母?對得起良心?對得起二十年的養育劬勞否?楊家之女,姑不論其自幼
殘疾,不能成婚,即使健康,亦非婚姻之良配——我兒接信後,速速返港,以免傷父子之感情,家庭之和睦,若仍然執迷不悟,延滯歸期,則父子之情從茲斷絕——」
  雲樓接到這封信之後,好幾天莫知所措,然後,他寫了一封長信回家,把自己跟涵妮這份感情坦白陳述,懇求父母讓他留下。信寫得真摯而淒涼,幾乎是一字一淚,信中關於涵妮
,他寫著:
  「——涵妮雖然病弱,但是最近已經很有起色,醫生一再表示,精神的力量對她勝過醫藥,我留在這兒,她才有生存的機會,我走了,她可能懨懨至死!父親母親,人孰無情?請
體諒我,請為涵妮發一線惻隱之心。要知道我對涵妮,早已一往情深,涵妮活著,我才有生趣,涵妮萬一不幸,也就是我的末日!我知道父母愛我良深,一定不會忍心看著我和涵妮雙
雙毀滅,請答允我今年寒假,姑且停留,等明年暑假,我一定偕涵妮返港——」
  和這封信同時,他還寫了一封信給雲霓,年輕人總是比較瞭解年輕人的,他請雲霓幫他在父母面前說說情。信寄出一星期後,雲霓寫了一封信來,父母卻隻字俱無。雲霓的信上說

  「——哥哥,爸爸接到你的信之後大發脾氣,媽媽嚇得一句話也不敢說,這幾天家裏的氣氛低極了,連我都覺得透不過氣來。對於你和涵妮的事,我和媽媽都不敢講話,媽媽也嘗
試過幫你說情,結果爸爸和她大吵了一架,媽媽氣得血壓驟然升高,差點暈倒過去。據我看來,你和涵妮的事絕難得到爸爸的同意,這之間可能還另有內幕,因為爸爸連楊伯伯和楊伯
母一起罵了進去,說楊伯母什麼水性楊花,女兒一定也不是好東西,什麼來路不明之類,又後悔不該把你安排在楊家,說他們一家都是壞蛋——總之,情況惡劣極了。哥哥,我看你還
是先回來吧!反正回來還可以再去的,爸爸總不能不顧你的學業,把你關起來的,如果你堅持不回來,恐怕我們家和楊家會傷和氣,同時,爸爸會斷絕你的經濟,甚至跟你斷絕父子關
係,爸爸的個性你瞭解,他是說得到做得對的,這樣一來,媽媽首先會受不了,你在楊家也會很難處,所以,你還是先回來,回來了一切都可以面談,說不定反而有轉圜的可能——」
  看完了雲霓這封信,雲樓徹夜無眠,躺在那兒,用手枕著頭,他瞪著天花板,一直到天亮。父親,你何苦?他想著,痛苦的在枕上搖著他的頭。楊家怎麼得罪你了?涵妮不幸而病
,她本身又有何辜?父親,你何等忍心!何等忍心!可是,事已至此,他將何以自處呢?回去?怎麼丟得下涵妮?不回去?難道真的不顧父子之情?涵妮和家庭,變成不能並存的兩件
事,在這兩者之間,你何從抉擇?
  清晨,他帶著份無眠後的疲倦出現在餐桌上,頭是昏暈的,眼光是模糊的,面容是憔悴的,情緒是零亂的,涵妮以一份愛人的敏感盯著他,直覺到發生了什麼事情,雅筠也微蹙著
眉,研究的看著他。他默默無言的吃著早餐,一直神思不屬。終於,涵妮忍耐不住的問:「你有什麼心事嗎?雲樓?」
  「哦,」雲樓驚悟了過來:「沒有,什麼都沒有。」
  「那你為什麼愁眉苦臉?」涵妮追問。
  「真的沒什麼,我只是沒睡好。」他支吾著。
  「怎麼會呢?棉被不夠厚嗎?」涵妮關懷的問。
  雲樓搖了搖頭,無言的苦笑了一下,算是答覆。飯後,涵妮坐在鋼琴前面,熱心的彈著夢幻曲,揚起睫毛,不住用討好的、帶笑的眸子注視著雲樓。當她發現雲樓根本沒有在聽她
彈琴,也沒有注意到她的眼光,他倚在窗子前面,只是一個勁的對著窗外無邊無際的細雨出神。她感到受了傷了,感到委屈了,還感到更多的驚惶和不安。停止了彈琴,她一下子從鋼
琴前面轉過身子來,嚷著說:
  「你怎麼了嗎?為什麼變得這樣陰陽怪氣的?」
  「哦!」雲樓如大夢初醒般回過神來,急急的走到涵妮身邊,他說:「沒什麼,真的沒什麼!」
  「沒什麼,沒什麼,」涵妮嚷著:「你就會說沒什麼!我知道一定『有什麼』,你瞞著我!」
  「沒有,涵妮,你別多心,」他勉強的解釋著。
  「我要知道,你告訴我,我要知道是什麼事!」涵妮固執的緊盯著雲樓。「涵妮,」雲樓的臉因痛苦而扭曲,凝視著涵妮,他忽然想試探一下。「我在想——我可能回香港去過舊
曆年,一星期就回來,好嗎?」涵妮的臉一下子變得雪白雪白,她瞪大了烏黑的眼睛,喃喃的說:「你要走了!我就知道你總有一天要走的,你走了就不再會回來了,我知道的!」仰
頭看著天,她的眼光呆定而悽惶。「你要離開我了!你終於要離開了!」
  她的神情像個被判決死刑的人,那樣的無助和絕望,淒涼而倉皇。坐在那兒,她的身子搖搖欲墜,雲樓發出一聲喊,趕過去,他一把扶住了她。她倒在他懷裏,眼睛仍然大大的睜
著,定定的凝視著他。雲樓恐慌而尖銳的喊:
  「涵妮!涵妮!我騙你的,我跟你開玩笑,涵妮!涵妮!涵妮!」涵妮望著他,虛弱的呼出一口氣來,無力的說:
  「我沒有暈倒,我只是很乏力。」
  「涵妮,我在跟你開玩笑,你懂嗎?我在跟你開玩笑。」雲樓一迭連聲的說著,滿頭冷汗,渾身顫慄。「涵妮!涵妮!」把頭埋在她衣服裏,他抖動得非常厲害。「涵妮,我再也
不離開你!我永遠不離開你!涵妮!」
  雅筠被雲樓的呼聲所驚動,急急的跑了過來。一看這情況,她尖聲叫:「她怎樣了?你又對她怎樣了?」
  「媽媽,」涵妮虛弱的說:「我沒有什麼,我只是突然有些發暈。」知道涵妮並未昏倒,雅筠長長的透出一口氣來。
  「噢,涵妮,你嚇了我一跳。」望著雲樓,她的目光含著敵意:「你又對她胡說了些什麼?你!」
  「我——」雲樓痛苦的咬了一下嘴唇。「我只是和她開開玩笑,說是可能回一趟香港。」
  雅筠默然不語了。這兒,雲樓把涵妮一把抱了起來,說:
  「我送她回房間去休息。」
  涵妮看來十分軟弱,她的臉色蒼白如紙,嘴唇是紫色的,用手握緊了胸前的衣服,她顯然在忍耐著某種痛苦。看到自己造成的這種後果,看到涵妮的不勝痛楚,不勝柔弱,雲樓覺
得心如刀絞。抱著她,他走上了樓,她那輕如羽毛的小小的身子緊倚在他懷中,顯得那樣嬌小,那樣無助。他把她抱進了她的臥房,放在床上,用棉被裹緊了她。然後,他坐在床沿上
凝視著她,眼淚充塞在他的眼眶裏。
  「涵妮!」他低低的呼叫。
  「我好冷。」涵妮蜷臥在棉被中,仍然不勝瑟縮。
  「我幫你灌一個熱水袋來。」
  雲樓取了熱水袋,走下樓去灌熱水,雅筠正拿了涵妮的藥和開水走上樓,望著他,雅筠問:
  「她怎樣?」「她在發冷。」雅筠直視著雲樓。「現在不能讓你自由了,雲樓,」她說:「你得留在我們家裏,你不能回香港,一天都不能!涵妮的生命在你手裏!」
  「我不會回香港了!」雲樓堅定的回答。「我要留在這兒,不顧一切後果!」下了樓,他到廚房裏去灌了熱水袋,回到涵妮的臥房。涵妮剛剛吃了藥,躺在那兒,面色仍然十分難
看,雅筠憂愁的站在床邊望著她。雲樓把熱水袋放在涵妮的腳下,再用棉被把她蓋好,她的手腳都像冰一樣的冷,渾身發著寒顫。雲樓對雅筠看了一眼:「要請李大夫來嗎?」「不,
不要,」涵妮在床上搖著頭。「我很好,我不要醫生。」她一向畏懼著診視和打針。
  「好吧!看看情形再說。」雅筠把涵妮的棉被掖了掖。「我們出去,讓她休息一下吧!」
  「別走,雲樓。」涵妮軟弱的說。
  雲樓留了下來。雅筠望著這一對年輕人,搖搖頭,她歎了口氣,走出了房間。這兒,雲樓在涵妮的床沿上坐下來,彼此深深的凝視著對方。涵妮的眼睛裏,帶著份柔弱的、乞憐的
光采,看起來是楚楚可憐的。蠕動著那起先發紫,現在蒼白的嘴唇,她祈求似的說:「雲樓,你別離開我!如果你回香港,你就再也見不到我了,真的,雲樓。」雲樓的心臟被絞緊,
壓碎了。撫摸著涵妮的面頰,他拚命的搖著他的頭,含淚說:
  「涵妮,我決不離開你!我發誓!沒有人能分開我們,沒有人!」於是,這天晚上,他寫了封最堅決,最懇摯的信回家,信中有這樣的句子:「——我寧可做父母不孝之兒,不能
讓涵妮為我而死,今冬實在無法返港,唯有求父母原諒——」
  這封信在香港引起的是怎樣的風潮,雲樓不知道。但是,數天之後的一個晚上,雲樓和涵妮全家都坐在客廳中烤火。涵妮病後才起床,更加消瘦,更加蒼白,更加的楚楚可憐。雅
筠坐在沙發上,正在給涵妮織一件毛衣,楊子明在看一本剛寄到的科學雜誌,雲樓和涵妮正帶著深深的醉意,彼此默默的凝視著。室內爐火熊熊,充滿了一種靜謐而安詳的氣氛。儘管
窗外朔風凜冽,寒意正深,室內卻是溫暖而舒適的。
  門鈴忽然響了起來,驚動了每一個人,大家都抬起頭來,好奇的看著門口。秀蘭進來了,手裏拿著一個信封。
  「先生,掛號信!」楊子明接過了信封,看了看,很快的,他抬頭掃了雲樓一眼,這一眼似乎並不單純,雲樓立即對那信封望過去,航空信封,香港郵票,他馬上明白此信的來源
了。一層不安的情緒立即對他包圍了過來,坐在那兒,他卻不敢表示出任何關懷。雅筠乘楊子明拿收條去蓋章的當兒,接過了信封,笑嘻嘻的說:「誰來的信?」一看信封,笑容在她
的唇上凍結了,她也抬頭掃了雲樓一眼,寒意似乎突然間鑽進了屋裏,充塞在每個角落裏了。雅筠蹙起了眉頭,毫不考慮的,她很快就拆了信,抽出信箋。雲樓悄悄的注視著她的臉色
,隨著信中的句子,她的臉色越來越沉重,越來越難看,越來越憤懣——接著,她陡的放下了信箋,喊著說:「這未免太過分了!」雲樓從來沒有看到過雅筠像這一刻這樣憤怒的臉色
,不止憤怒,還有悲哀和昏亂。楊子明趕了過來,急急的問:
  「怎麼?他說些什麼?」
  「你看!」雅筠把信箋拋在楊子明身上。「你看看!這像話嗎?這像話嗎?」一層淚霧忽然迷糊了她的眼睛,她猛的整個崩潰了,用手蒙住了自己的嘴,她轉身奔上了樓梯,啜泣
著向臥室跑去。「雅筠!雅筠!」楊子明喊著,握著信箋,他緊緊的跟在雅筠身後,追上樓去。這一幕使涵妮受驚了,站起身來,她惶恐喊著:「爸爸!什麼事?什麼事?」
  「不關你的事,涵妮,」楊子明在樓梯頂上停頓了一下,回過頭來說:「你該睡覺了!」說完,他轉身就奔向了臥室。
  客廳中只剩下涵妮和雲樓了,他們兩人面面相覷,雲樓是略有所知,因此更覺得惶惶不安,父親的脾氣暴躁易怒,天知道他會在信中寫些什麼句子!想來是決不會給人留餘地的。
涵妮卻完全莫名其妙,只是睜大了眼睛,看著雲樓,半天才說:「你想,這是怎麼回事?」
  「不知道,」雲樓勉強的搖了搖頭。「不關我們的事,你別操心吧!」他言不由衷的說:「可能是你父親生意上的事!」
  「不會,」涵妮不安的說:「父親生意上的信件從不會寄到家裏來的!」「反正,我們操心也沒用,是嗎?」雲樓問。「別去傷腦筋吧,大人有許多事是我們無法過問的。」
  「我覺得——」涵妮擔憂的望著他。「一定有什麼不好的事——」「別胡思亂想,」雲樓打斷她,聳了聳肩。「彈一支曲子給我聽,涵妮。」「你要聽什麼?」「印度之歌。」涵
妮彈奏了起來,雲樓沉坐在沙發裏,他的心思並不在琴上,腦中風車似的轉著幾百種念頭。他忽然發現在他和涵妮之間,竟橫亙著怎樣的汪洋大海,他們都在努力的遊,努力的向彼此
遊去。但是,他們都已經快要力竭了,而隔著的距離仍然是那樣遙遠!他們能遊到一起嗎?遊到一起之後呢?可有一隻平安的小船來搭救他們,載送他們到一個安全的地方?還是兩人
一起沉向那黑暗的,深不可測的海底?
  一曲既終,涵妮回過頭來。
  「還要聽什麼?」她問。
  「不,涵妮。」他站起身來。「你剛剛病好,別累著,你該去睡了,我送你回房間去!」
  她揚起睫毛來,瞅著他。
  「你又要趕我走!」她噘著嘴說。
  「我不要你像現在這樣蒼白,」雲樓說,凝視著她,深深的。「我要你紅潤起來,為我紅潤起來!」
  涵妮順從的走上了樓梯,走進了臥室。
  深夜,雲樓確信涵妮已經熟睡了之後,他走到楊子明夫婦的臥室前面,輕輕的叩了叩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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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楊子明的聲音。
  「我,孟雲樓。」
  室內沉寂了一下,然後,楊子明的聲音說:
  「你進來吧!」他推開門,走了進去。他幾乎從未進過楊子明夫婦的臥室,這是間寬敞的大房間,除了床與梳粧檯之外,還有張大書桌和一套三件頭的小沙發,楊子明是經常留在
這房間裏看書與工作的。這時,雅筠正坐在床沿上,臉色沉重而淒涼,眼睛紅腫著,顯然是哭過了。楊子明坐在書桌前面的轉椅裏,深深的抽著煙,室內煙霧瀰漫,有種說不出來的凝
重的氣氛。看到他走進來,雅筠抬起一對無神的眸子,看了他一眼,問:
  「涵妮呢?」「早就睡了。」「把房門關好。」楊子明說,語氣莊重而帶點命令意味。「到這邊沙發上來坐下!」雲樓聽命關好了門,走過去坐了下來。他看出楊子明夫婦那莊嚴
而鄭重的神色。不安和恐慌的感覺在他心中越積越重,他看看雅筠又看看楊子明,忐忑的說:
  「是我父親寫來的信?」
  「是的,」楊子明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他不看雲樓,只是瞪著那團煙霧擴散,語音冷而澀。「雲樓,我對你很抱歉,你必須離開我們家了!」雲樓驚跳了起來。「楊伯伯!」他
驚喊。「坐下!」楊子明說,再噴了一口煙,他的聲音是莊重的,權威性的。「當初我留你住在我家,就是一個錯誤,接著又一錯再錯的讓你和涵妮戀愛,現在,我們不能繼續錯下去
了,你必須走!」「楊伯伯,」雲樓鎖著眉,凝視著楊子明。「您認為這樣做就妥當了?您甚至不顧涵妮?」
  楊子明迅速的調過眼光來,盯著雲樓,雲樓第一次發現他的眼光是這樣銳利而有神的,是這樣能看穿一切,能洞察一切的。「是的,我們一直顧慮著涵妮,就因為顧慮著涵妮,才
會造成現在這個局面,到目前,我們無法再顧慮涵妮了,你一定得離開我們家。」雲樓迎視著楊子明的目光,他的背脊挺直了。
  「您可以不顧慮涵妮,但是我不能不顧慮涵妮,楊伯伯!」他冷冷的說:「好,你們要我走,已經不是第一次,我如果不是為了涵妮,也早就走了!現在,我走!但是,我帶涵妮
一起走!」他站起身來。「坐下!」楊子明再度說:「年輕人,你是多麼魯莽而不負責任的?你帶涵妮去?你帶她到哪兒去?」
  「我可以租一間房子給她住,我可以跟她結婚,只要不實行夫婦生活,就不至於傷害她,我可以養活她——」
  「哼!」楊子明冷笑了。「你拿什麼養活她?涵妮每個月的醫藥費就要兩三千,她不能工作,不能勞累,不能受刺激,她要人保護著,侍候著,甚至寸步不離——你怎樣養活她?
別寄望于你的父親,他說了,你不回香港,他就斷絕你的經濟!年輕人,別說空洞而不負責任的話!別做魯莽而不切實際的事!你要學習的太多了!」
  雲樓被打倒了,站在那兒,他瞪大了眼睛望著楊子明,忽然發現對面這個男人是那麼堅定,那麼高大的,而自己卻又渺小,又寒傖!他開始感到侷促不安了,手足失措了,雖然是
嚴寒的天氣,他卻額汗涔涔了。
  「好了,用用思想吧,別太衝動。」楊子明緩和了下來,他的語氣忽然又變得溫和而帶點鼓勵性了。「你最好坐下來,聽我把話說完!」雲樓凝視著楊子明,這個人是多麼深邃、
難測呵!但是,雲樓覺得自己喜歡他,除了喜歡以外,對他還有一份敬服,這是他對自己的父親都沒有的情緒。他坐了下來,用一種被動而無奈的神色望著他。楊子明同樣在衡量著眼
前這個年輕人,多魯莽呵!多容易衝動,又多麼不理智,正像自己年輕的時候,你無法責備他的,目前,他唯一能運用的東西,只是那份充沛的、發洩不盡的熱情!而「熱情」這樣東
西,往往卻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雲樓,」他又吸了一口煙,深思的說:「如果你多運用一下思想,你就不必對我這樣暴跳如雷了。想想看,你和涵妮的戀愛,我們一開始雖然
反對過,但那完全是為了涵妮的健康問題,以及你未來的幸福問題,絕非我們不喜歡你,假若我不是那麼喜歡你,我也不會向你父親自告奮勇的要接你住在我家了!學校裏有宿舍,你
盡可以去住宿舍的,你想,是不是?」雲樓默默無語,楊子明的語氣多麼真摯,他覺得自己被撼動了。「既然你和涵妮的戀愛發展到了今天這個地步,」楊子明繼續說了下去。「我們
做父母的還能怎樣期望呢?只期望涵妮終有健康之一日,你們也能夠達到有情人終成眷屬的一天。涵妮自幼就被關在家裏,從沒有嘗過戀愛滋味,對於你,她是癡情千縷,我想她這份
感情,你比我們還清楚,如果你離開,很可能置涵妮於死地,涵妮是我們的獨生女兒,你也明白她在我們心中的份量,我們難道願意把她置於死地嗎?雲樓!你想想看!」雲樓瞪大了
眼睛,在這一瞬間,忽然感到惶悚而無地自容了。楊子明的話是對的,自己只是個莽撞的傻瓜!
  「今天我對你說,要你離開我們家,難道是我甘願的嗎?」子明緊盯著雲樓的臉。「我之所以這麼做,完全因為有不得已的苦衷,你應該猜到的,你的父親在逼迫我們!這不是我
們的意思,是你那不通情理的父親!」他的聲音抬高了,臉色突然因激動而發紅了,雲樓從未見過他如此不能克制自己,他額上的青筋在跳動著,握著香煙的手在顫抖。好一會兒,他
才重新穩定了自己的情緒。大口大口的抽著煙,他望著虛空裏的煙霧說:「原諒我們,雲樓,我們鬥不過你的父親,他一直是個強悍的人。回去吧!雲樓,我們會盡全力來保護涵妮,
等到你能娶她的那一天,也等到她能嫁你的那一天來臨。」
  「不,楊伯伯,」雲樓緊緊的咬了一下牙。「我不能回去!坦白說,我離不開涵妮,涵妮也離不開我,我寧可對父親抗命,不能讓涵妮面臨危險,涵妮上次不過聽說我可能要走,
就病倒了三四天,她脆弱得像一縷煙,風吹一吹就會散的。我必須留下來,楊伯伯,」他懇切的看著楊子明:「您一定要支持我,為了我,也為了涵妮!」
  楊子明看著雲樓那張近乎痛苦的臉,他感染了這個孩子的熱情與無奈。抬起眼睛來,他看了看雅筠,雅筠坐在那兒,滿臉的淒苦與無助,二十幾年來,他第一次看到她這樣悽惶,
這使他的心臟痙攣了起來。
  「雲樓,」他沉吟的說,「我也希望我能支持你,不瞞你說,我曾經寫過一封很懇切的長信給你的父親,但你的父親不能瞭解你這種感情,正如同他以前——」他把下面的話嚥住
了,半晌,才又說:「你父親是個執拗而頑固的人,雖然他是個留學生,他的思想卻很守舊,他有幾千種非常充分的理由來反對你和涵妮的戀愛,認為這是件荒謬之至的事情!你是一
家唯一的男孩子,你負有傳宗接代的責任,你的妻子必須宜子宜孫!」他苦笑了一下。「何況,涵妮根本不能結婚,這事就更荒謬了!他指責我們,認為我們當初接你來住是一個圈套
,要給我們那『嫁不出去的女兒找一個傀儡丈夫』,是要『奪人之子』。他狠狠的噴出一口煙霧。「雲樓,你瞭解了吧,你必須回去!否則,我們擔當不起種種罪名!」
  「不!」雲樓堅決的看著楊子明。「爸爸不該這樣說,他越是這樣固執,我越是不能回去,如果我回去了,他就不會再放我到臺灣來了!我決不回去!」
  「你必須回去!」楊子明說。
  「決不!決不!」雲樓斬釘截鐵的。
  「你知道你父親信裏寫了多少難聽的話!」楊子明又激動了。「你知道——」忽然間,他住了口,他的眼睛緊緊的盯著雲樓。「好吧,這件事你遲早會知道的,我告訴你吧!你知
道我和你父親的關係嗎?」
  雲樓詫異的看著他。「你和爸爸是留德的同學。」他說。
  「是的,是留德的同學,」楊子明抬頭看看屋頂的吊燈,聲音像是從一個很深遠的地方透了過來。「租了一個閣樓,兩人同住在一間屋子裏,飲食起居都在一起,情同兄弟。你父
親有一個未婚妻在國內,雖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訂的婚姻,但因沾著一些親戚關係,你父親和她自幼就常在一起玩,所以並不像一般舊式婚姻那樣隔閡和陌生。在德國時,他的未
婚妻也時常來信,偶然還寄一兩張照片來,她長得很美,文筆流暢,你父親深引為傲。接著,由於戰爭的關係,我提前回國,你父親因學業未成,由德國轉往美國,繼續求學。我回國
前,他鄭重將未婚妻託付給我,因為他那未婚妻本是母女相依,那時剛好喪母,孑然無依。再加上戰亂,他很不放心,要我照顧她,好好的照顧她。我照顧了,」他停住了,看著雲樓
,苦笑了一下。「下面的故事不用講了,那未婚妻就是雅筠。」雲樓驚愕的看著楊子明,又掉頭看看雅筠,這是他從來沒有聽過的一個故事,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一個故事。怪不得!
怪不得父親對楊家餘恨重重。他呆呆的看著雅筠,她正顯出一副淒然而莊重的表情來,那樣子是令人感動的。
  「現在你明白兩家的恩怨了吧?」楊子明看著雲樓,帶著份苦澀的惘然。「剛開始,日子真難過,那時,你的祖母還沒有去世,那是個嚴苛的老婦人,指著我們,她曾經咒罵過多
少難聽的話,然後,你父親回國了,他很快就結了婚,有好幾年,我們兩家不相來往,直到你和你妹妹相繼出世,我們也有了涵妮,大家才恢復了友誼。」望著雲樓,他深刻的說:「
那時我就和你現在一樣,如瘋如狂的,不顧一切阻力的,我和你楊伯母,度過了許多困厄和艱鉅,因此,我們能瞭解你這份感情的,不是不能瞭解,真正不瞭解的,是你的父親!他一
生也沒有瞭解過什麼叫愛情!」
  雲樓深深的注視著楊子明,他很瞭解楊子明這句話,真的,父親不是個很重感情的人,他刻板而嚴肅。望著雅筠,他忽然覺得她從父親身邊轉向楊子明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他根本
無法把雅筠和自己的父親聯想在一起,他們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物。而雅筠和楊子明,卻是屬於同一類型的。
  「最近許多年來,」楊子明繼續說:「我和你父親都維持著很好的關係,往事已經過去太多年了,你父親也不再介意了,直到你走入我們的家庭,和涵妮相戀,這一份友情又整個
瓦解了。你父親的信寫得很刻薄,很冷酷,你懂嗎?二十幾年後再來提舊事是讓人難堪的,你父親指責我『既奪人妻,複奪人子』,咳,」他無法解嘲的苦笑了:「真不知從何說起!
」既奪人妻,複奪人子?信中豈止這幾句話?「涵妮是怎樣的女孩,我雖不知,但憑她在半年之內,即能蠱惑人心,令雲樓背父背母,其秉性可知!想必幼承母訓,家學淵源矣!」諸
如此類的句子,比比皆是,令人孰可忍?孰不可忍?二十幾年前的舊帳,現在似乎還要來一次總結算!他和雅筠,要還債還到那一天為止?站起身來,他長歎了一聲,在室內走了一圈
,他停在雲樓的面前。「現在,雲樓,你明白了吧?你必須回去,否則我和你伯母,是罪孽深重,萬劫不復了!雲樓,我們甘願冒涵妮死亡之險,不能再背負一層重擔了。」
  雲樓坐在那兒,深鎖著眉,他一時覺得心中紛紛亂亂,一點頭緒都理不出來。好半天,他忽然想清楚了,想明白了!站起身來,他以一副堅決的神情,直視著楊子明和雅筠說:
  「楊伯伯,楊伯母,我現在瞭解了很多事情,是我以前完全不瞭解的。你們的事,我不知誰是誰非,或者,愛情是很難定是非的!但是,我覺得,你們是世界上最相配的一對!關
於我和涵妮,爸爸一開始就沒有用公平的心來衡量過我們的愛情,他只是挾舊怨,盲目的反對,涵妮的病,又給了他最好的藉口,事實上,涵妮不病,他恐怕也會一樣的反對!所以,
在這樣的情況之下,我決定了,我決不回去!假以時日,我想,爸爸會諒解我的。至於爸爸給你們的那封信,我可以想像它的內容,」他看了看楊子明,又看了看雅筠。「我想,你們
即使重新來一遍,依然會結合的,那麼,你們該不會後悔二十幾年前的抉擇,既然如此,現在,又何必在意這信中所說的呢?」楊子明深深的看著面前這個男孩子,這是誰?孟振寰的
兒子!孟振寰竟有這樣一個兒子!他覺得自己對他的欣賞和喜愛正在擴大。他看看雅筠,他在雅筠的神色中看出同樣的情緒。「再有,」雲樓接著說下去:「你們當初有勇氣為了愛情
而戰鬥,現在你們卻要我不顧涵妮,就這樣撤退了嗎?你們還說你們瞭解愛情?我父親的一封信,就足以讓你們決定犧牲我和涵妮了,你們豈不太自私?」
  「哦,住口!」沉默已久的雅筠突然跳了起來,命令的說:「你這個大膽的、讓人煩惱的孩子!」她叱責的說著,但她那感動的眼神卻說了相反的話。掉過頭來,她看著楊子明說
:「我們怎麼辦呢?」「怎麼辦?」楊子明瞪著雅筠說:「你沒有聽到那個討厭的孩子說,他怎麼都不回去嗎?他既然不肯回去,我們總不能把他抬回香港去呀!那麼,還能怎麼辦呢
?我們只有跟著這兩個傻孩子一起下地獄吧!」
  「哦,子明!」雅筠含愁,含顰,又含笑的看著楊子明。「只能這樣辦嗎?」「我看,只好這樣了!」
  雲樓對那夫婦兩個深深的注視著,然後,他覺得自己的眼眶裏充滿了淚水。對他們微微的彎了彎腰,他覺得沒有一句言語能表示出自己這一剎那間的感覺和感觸,轉過身子,他無
言的退出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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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但是,事情並沒完。第二天黃昏,雲樓收到了一個來自香港的電報,電報中只有幾個字:
  「母病危,速返。父」
  握著這電報,雲樓始而驚,再而悲,繼而疑。背著涵妮,他拿這封電報和楊子明夫婦研究,他說:
  「如果媽真的病了,我是非回去不可了,但是,我怕這只是陷阱,為的是騙我回去。」
  雅筠對著這電報,沉吟久之。然後,她注視著雲樓,深思的說:「我看,目前這情況,不管你母親是真病還是假病,你都必須回去一趟了。我們鼓勵你為愛情而戰鬥,但是,不能
鼓勵你作個不孝的兒子!」「我覺得,」雲樓囁嚅的說:「這事百分之八十是假的,一個人怎會好端端的就病危了呢?」「你伯母的話是對的,雲樓。」楊子明也鄭重的說:「既然有
這樣一個電報,你還是回去一趟吧!假若是真的,你說什麼也該回去,假若是假的,你可馬上再飛回來!不管愛情是多麼偉大,你別忘了還有人子的責任!」
  「可是,涵妮怎麼辦呢?」
  「涵妮——」雅筠愣住了。「我們或者可以想一個辦法——或者,你偷偷的走,別給她知道,我們瞞她一陣,你再儘快的趕回來。」「我覺得不妥當,」雲樓說:「這是瞞不住的
事情,越瞞她,她可能想像得越嚴重——」
  「可是,決不能告訴她,」雅筠急促的說:「別忘了上次的事情,前車之鑒,這事千萬別莽撞。」
  「我看,我還是先打個電報回家,問問情況再說,」雲樓思索著。「我總覺得這裏面還有問題。」
  「這樣也好,」楊子明說:「不過,你即使打電報去詢問,也不會問出結果來的,假若他們是騙你的,他們一定會繼續騙下去,假若是真的,你反正得回去。」
  但,雲樓猶豫不決,回去?不回去?他簡直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本來,他是堅決不願回去的,但是,母親病了,這事就當別論,他不能置母病於不顧!坐在楊家的客廳裏,他坐立
不安,儘管涵妮在鋼琴前面一曲一曲的彈著,他卻完全無心欣賞。就在這時,香港的第二通電報來了,這電報比先前的詳細得多,是雲霓打來的,寫著:
  「母為你和涵妮之事與父爭執,血壓驟升昏迷,現已病危,兄宜速返!
                     霓」
  接到這個電報,雲樓才真的相信了,也真的昏亂了,母親!母親!那一生善良,相夫教子,永無怨言的母親!為了他的事!他知道母親是怎樣疼他寵他的!她從來對父親是一味的
忍讓,這次竟再三和父親衝突,直至昏迷病危!噢,他是怎樣的糊塗!怎樣的不可原諒!怎樣的不孝!怎樣的可惡!竟懷疑先前那個電報是陷阱,是假的!否則,他說不定今晚已經在
母親病榻之前了!現在已快夜裏十點,絕對沒有飛機了,最快,他要明天才能趕回去!噢!母親!母親!他握著電報,衝上了樓,把自己關在臥室裏。
  雅筠立即跟上了樓,推開門,她看著雲樓,雲樓一語不發的把電報遞給她,就沉坐在椅子裏,用雙手緊緊的蒙住了臉,痛苦的搖著頭。「我是個傻瓜!是個混蛋!」他自責著,沉
痛而有力的啜泣起來。「別急,我去幫你打聽飛機班次,冷靜一點,涵妮來了!」雅筠急急的說,握著電報奔下了樓梯。
  這兒,涵妮恐慌而驚嚇的跑了過來,一把抱住雲樓的頭,她嚷著說:「怎麼了?雲樓?發生了什麼事?」
  雲樓把臉埋進了她的衣服裏,他用全力克制著自己的啜泣,卻不能禁止渾身的顫慄。涵妮更慌了,她不住的喊著:
  「雲樓!雲樓!你怎麼了?你怎麼了?你別嚇我!」
  「沒什麼,涵妮,」他努力控制著自己的聲音。「我只是忽然間頭痛,痛得不得了。」
  「頭痛!」涵妮驚喊:「你病了。」
  「別緊張,我一會兒就好,」他抱緊了她,不敢把頭從她的衣服裏抬起來。「讓我靜一靜,我過一會兒就好了。你讓我靜一靜。」「我打電話去請李大夫,好嗎?」涵妮焦灼的說
,用她那溫暖的小手撫摩著他的後頸。
  「不要,什麼都不要。」
  雅筠折回到樓上來了,涵妮抬起一對驚惶的眸子看著她的母親。「媽,你打電話請了醫生嗎?他病了,他在發抖。」
  「涵妮,」雅筠說:「你到樓下倒杯溫開水來,我們先給他吃一粒止痛藥,醫生說沒有關係,休息一夜就好了。你去倒水吧!」「好的!」涵妮迅速的放開雲樓,轉身走出房間,
往樓下跑去。看到涵妮退走了,雅筠立即走到雲樓的身邊,急急的說:
  「最早的一班飛機是明天早上八點起飛,你楊伯伯已經去給你買機票了,你先別著急,這兒有粒鎮定劑,等涵妮拿水來後,你把它吃下去。在涵妮前面,你一個字也不要提,明天
你走的時候,她一定還沒有起床,你悄悄的走,我會慢慢的告訴她。你如果現在對她說,她一定會受不了,假若她再發病,就更麻煩了。你不要牽掛涵妮,我會用全力來保護她的。你
去了,如果情況不嚴重,你就儘快趕回來,萬一你母親——」她頓了頓,改口說:「萬一你要耽擱一段時間,可打長途電話或電報到楊伯伯的公司裏去,千萬別——」
  涵妮捧了水進來了,雅筠嚥住了說了一半的話,拿出藥丸,雲樓吃了藥,已經比先前鎮定多了,也能運用思想來考慮當前的局面了。他知道事已至此,一切都只有按雅筠所安排的
去做,他無法再顧慮涵妮了。抬頭看了雅筠一眼,他用自己的眼色表示了說不出口的、許許多多的感激。雅筠推推涵妮說:「涵妮,我們出去吧,讓雲樓早些睡。」
  「我——」涵妮囁嚅著說:「我在這兒陪他,他睡著了,我就走。」「你在這兒他睡不好。」雅筠急於要打發開涵妮。「而且,你也該睡了。」「我不吵他,」涵妮說:「我只是
看著他,他病了,說不定會要水喝的。」雅筠無語的看看雲樓,對他悄悄的使了個眼色,說:
  「那麼,雲樓,你就睡了吧。」
  雲樓只得躺在床上,蓋上棉被。雅筠退出了房間,涵妮坐在床前的一張椅子裏,潔兒躺在她的腳前。她就坐在那兒,靜靜的看著雲樓。雲樓也凝視著她,帶著深深的淒苦。那張白
皙的小臉那樣沉靜,那樣溫柔,那樣細緻——噢,涵妮!我能夠馬上再見到你嗎?萬一——萬一母親——噢,不會的!不會的!決不會的!他猛烈的搖著他的頭,涵妮立即受驚的俯了
過來:「還痛嗎?我給你揉揉好嗎?」
  「不要,」雲樓捉住了她的手,喉中梗著一個硬塊,語音是模糊的。「我想聽你唱歌,唱那支『我怎能離開你』。」
  於是,她開始唱了,坐在床邊,她低低的、溫柔的,反覆的唱著那支歌:「我怎能離開你,我怎能將你棄,你常在我心頭,信我莫疑!願今生長相守,在一處永綢繆,除了你還有
誰?和我為偶!——」噢!涵妮,涵妮,他閉著眼睛,心裏在呼喊著;這歌詞是為我而寫的,每一句話,都正是我要告訴你的!信任我!涵妮!等待我!涵妮!當明天你發現我走了之
後,別哭呵,涵妮,別傷心呵,涵妮,別胡思亂想呵,涵妮,我會回來的,我必定會回來的!但願母親沒事!但願我很快就能回來!但願再看到你的時候,你沒有消瘦,沒有蒼白!但
願——哦,但願!「我怎能離開你,我怎能將你棄,你常在我心頭,
  信我莫疑!——」涵妮仍然在反覆的低唱著,唱了又唱,唱了又唱,唱了又唱——然後,當她看到他闔著眼睛,一動也不動,她以為他睡著了。她輕輕的站起身來,俯身看他,幫
他掖了掖肩上的棉被,她在床前又站了好一會兒。然後,她俯下頭來,在他額上輕輕的吻了一下,低聲的說:
  「好好睡呵!雲樓!做一個甜甜的夢呵,雲樓,明天頭就不痛了,再見呵!雲樓!」
  她走了。他聽著她細碎的腳步聲移向門口,突然間,他覺得如同萬箭鑽心,心中掠過一陣劇痛,倒好像她這樣一走,他就再也見不到她了似的。他用了極大的力量克制住自己要叫
她回來的衝動。然後,他聽到她在門外,細聲細氣的呼喚潔兒出去,再然後,她幫他熄滅了電燈,關上了門,一切都岑寂了。他睜開眼睛來,瞪視著黑暗的夜空,他就這樣躺著,好半
天一動都不動,直到有人輕叩著房門,他才跳了起來。扭亮了電燈,開了門,楊子明夫婦正站在門口,楊子明立即遞上了飛機票,說:「你的機票,明天八點鐘起飛,機位都給人預訂
了,好不容易才弄到這張機票,幸好我有熟人在航空公司。你的護照都在吧?」他淒苦的點了點頭,喑啞的說:
  「謝謝你,楊伯伯,這麼晚了,讓你為我跑。」「我路過郵政總局,已經代你拍了一份電報回去,告訴你家裏明天的飛機班次,讓你母親也早點知道,假如她——」他把下面的話
嚥住了,他原想說假如她還有知覺的話。「你可以收拾一下你的東西,隨身帶幾件衣服就可以了,大部份的東西就留在這兒吧,反正你還要回來的。」
  「我知道,」雲樓低低的說:「其實沒什麼可帶的,衣服家裏都還有。」抬起眼睛來,他哀苦不勝的凝望著楊氏夫婦,覺得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半晌,才說:「楊伯伯
,楊伯母,我這次回去,說實話,我自己也不知道會逗留多久,假如運氣好,媽媽的病很快就能痊癒,我自然儘快趕回來,萬一事與願違,」他哽塞的說:「我就不知道會拖到哪一天
——」「別太悲觀,雲樓,」楊子明安慰的說:「吉人天相,你母親的樣子,不像是會遭遇不幸的,說不定你趕去已經沒事了。」
  「反正,我說不出我心裏的感覺,」雲樓昏亂的說:「一切來得太突然了。總之,我想你們瞭解,關於涵妮,我總覺得我不該這樣不告而別,明天她發現我走了,不知要恐慌成什
麼樣子——」「現在,你先把涵妮擱在一邊吧,」雅筠說:「我也明白,你走了之後的局面是很難辦的,但是,我會慢慢的向她解釋,明天你走之後,我預備守在她房裏,等她醒來,
就緩和的告訴她,你回去兩三天就來,她一向很信任我的,或者不至於怎樣。」「為什麼不能坦白告訴她呢?」雲樓懊喪的說:「我該坦白告訴她的,她會瞭解我的不得已。」「能不
能瞭解是一回事,」雅筠深刻的說:「能不能接受又是另一回事,她能瞭解的,怕的是她脆弱的神經和身體不能接受這件事。而且,雲樓,人生最苦的,莫過於離別前的那段時間。如
果你坦白告訴她了,從今晚到明晨,你叫她如何挨過去。」雲樓垂下了頭,他知道雅筠的深思熟慮是對的,他只是拋不開涵妮而已。拋不開這份牽掛,拋不開這份擔憂,拋不開這份刻
骨銘心的深情。「好了,雲樓,」楊子明說,「你大概的收拾一下東西,也早點睡吧,多少總要睡一下的,明天之後恐怕會很忙碌。涵妮,你放心,交給我們吧,總是我們的女兒,我
們不會不疼的。」「我知道。」雲樓苦澀的說。睡,今夜還能睡嗎?一方面是對涵妮牽腸掛肚的離別之苦,一方面是母病垂危的切膚之痛。睡,怎能睡呢?這是最漫長的一夜,這也是
最短暫的一夜。雲樓好幾次打開房門,凝望著走廊裏涵妮的房間,多少欲訴的言語,多少內心深處的叮嚀,卻只能這樣偷偷的凝望!又有多少次,他佇立窗前。遙望雲天,恨不得插翅
飛回香港,「父母在,不遠遊。」他到這時才能體會這句話有多深刻的道理!十月懷胎,三年哺乳,母親呵,母親!
  黎明終於來臨了,一清早,雅筠就起身了,叮嚀廚房裏給雲樓準備早餐。雲樓的隨身行李,只有一個小旅行袋。他房內的東西完全沒有動,那些畫幅,依舊散亂的堆積著,大部份
都是涵妮畫像,他最得意的那幅涵妮的油畫像,早就掛在涵妮的臥室裏了。在畫桌上,他留了一張紙條,上面輕鬆的寫著:「涵妮,在我回來之前,請幫我把那些畫整理一下,好嗎?
  別讓它積上灰塵呵!我會日日夜夜時時刻刻分分秒秒想你!樓」
  給涵妮一點工作做做,會讓她稍減離別之苦,他想。把紙條壓在書桌上的鎮尺底下,他下了樓。楊子明和雅筠都在樓下了,雅筠想勉強他吃一點東西,但是他面對著那份豐富的早
餐,卻一點食欲也沒有。推開了飯碗,他站起身來,滿眼含著淚水。「楊伯伯,楊伯母——」他艱難的開了口。
  「不用說了,我都瞭解,」雅筠說:「你多少吃一點吧!」
  「我實在吃不下。」他抬頭看了看樓上。「涵妮?」
  「我剛剛去看了一下,她睡得很好,」雅筠說。「現在幾點了?」「七點十分。」「那你也該走了,還要驗關、檢查行李呢!」
  「我開車送你去,雲樓。」楊子明說。
  「不了,楊伯伯,我可以叫計程車。」
  「我送你,雲樓,」楊子明簡短的說:「別忘了,你對我有半子之份呢,只怕涵妮沒這福氣。」
  雲樓再看了樓上一眼,咫尺天涯,竟無法飛渡,隔著這層樓板,千般離情,萬般別苦,都無從傾訴!再見!涵妮,我必歸來!再見!涵妮,再見!
  「快一點吧,雲樓,要遲到了,趕不上這班飛機就慘了,年底機位都沒空,這班趕不上,就不知道要延遲多久才有飛機了。」楊子明催促著。「我知道,」雲樓說,穿上了大衣,
提起了旅行袋,他淒苦的看著雅筠。「涵妮醒來,請告訴她,我不是安心要不告而別的,我本想給她留一封信,但是我心情太亂,寫不出來,請告訴她,」他深深的看著雅筠。「我愛
她。」
  「是的,雲樓,我會說的,你好好去吧!」
  雲樓不能再不走了,跟在楊子明的身後,他向大門口走去,雅筠目送著他們。就在這時,樓上發出一聲尖銳的慘呼,使他們三個人都驚呆了,然後,雲樓立即扔下了他的旅行袋,
折回到房裏來,下意識的向樓上奔去。可是,才奔到樓梯口,樓梯頂上傳來一聲強烈的呼喊:
  「雲樓!」他抬起頭,涵妮正站在樓梯頂上,臉色慘白如蠟,雙目炯炯的緊盯著他,她手中緊握著一張紙,渾身如狂風中的落葉般顫慄著。「雲樓!」她舞動著手裏的紙條,狂喊
著說:「你瞞著我!你什麼都瞞著我!你要走了!你——好——狠——心!」喊完,她的身子一軟,就整個倒了下來。雲樓狂叫著:
  「涵妮!」他想奔上去扶住她,但,已經來不及了,她從樓梯頂骨碌骨碌的一直翻滾了下來,倒在雲樓的腳前。雲樓魂飛魄散,萬念俱消,一把抱起涵妮,他尖著喉嚨極喊著:
  「涵妮!涵妮!涵妮!」
  雅筠趕了過來,她一度被涵妮的出現完全驚呆了,現在,她在半有意識半無意識的昏迷狀態中喊:
  「放下她,請醫生!請醫生!」
  雲樓昏亂的、被動的把涵妮放在沙發上,楊子明已經奔到電話機旁去打電話給李大夫,掛上電話,他跑到涵妮的身邊來:「李大夫說他在十分鐘之內趕到,叫我們不要慌,保持她
的溫暖!」一句話提醒了雲樓,他脫下大衣裹住他,跪在沙發前面,他執著她那冷冷的小手,不住搖著,喊著:
  「涵妮!涵妮!涵妮!」
  那張紙條從她無力的手裏落出來了,並不是雲樓的留箋,卻是一直被他們疏忽了的,雲霓拍來的那份電報!楊子明站在涵妮面前,俯身仔細審視她,他是全家唯一還能保持冷靜的
人。涵妮的頭無力的垂著,那樣蒼白的,毫無生氣的。楊子明挺直了身子,忽然命令似的說:
  「雲樓!我叫車送你去飛機場!我不送你了!」
  「現在?」雲樓驚愕的抬起頭來:「我不走了!這種情況下,我怎能走?」「胡說!」楊子明幾乎是憤怒的。「你母親現在可能更需要你!是母親對你比較重要還是涵妮對你比較
重要?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毫無孝心的孩子!」
  這幾句話像鞭子一樣抽在雲樓的心上。涵妮,母親,母親,涵妮,他何從選擇?就在他的昏亂和迷失中,楊子明打電話叫來的計程車已經到了,提起他的旅行袋,楊子明嚴厲的說
:「快走!你要趕不上飛機了!」
  「我不能走,我不能走!」雲樓痛苦的搖著他的頭,絕望的看著涵妮。「我不能走!」
  「走!」楊子明抓住他的肩膀。「像個男子漢!雲樓!涵妮會度過她的危險的,這不是她第一次發病,每次她都能度過,這次還是能度過!你快走!你的母親需要你,知道嗎?雲
樓!」他厲聲說:「你是個男子漢嗎?你知道為人子的責任嗎?快走呀!」雲樓額上冒著冷汗,在楊子明嚴厲的喊聲中,他機械化的站起身子來,茫然的,迷亂的,昏沉的,他被楊子
明推向房門口,他完全喪了思考的能力,幾乎是麻木的邁出了大門,迎著室外的冷風,他打了個冷顫,突然清醒了。掉過頭來,他喊:「楊伯伯!」「去吧!」楊子明深深的望著他,
眼光一直看透了他,看進他的靈魂深處去。「人活著,除了愛情以外,還有許多東西,是你需要的!你現在離開涵妮,沒有人責備你寡情寡義,如果你不回家,你卻是不孝不忠!」
  雲樓閉上了眼睛,咬緊了牙齒,他有些明白楊子明的意思了。一摔頭,他毅然的坐進了車裏,楊子明遞上了他的行李和機票,迅速的關照司機說:
  「到飛機場!」
  雲樓扶著車窗,喊著說:
  「給我電報,告訴我一切情形!」
  「你放心!」楊子明說。
  車子發動了,往前疾馳而去。
  半小時後,雲樓置身在飛往香港的飛機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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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11 23:13:5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雲樓大踏步的走向雲霓,將近一小時的飛行,並不能讓他的腦筋清醒,他仍然是昏昏沉沉的。
  「媽怎樣了?」他急急的問。
  「回家再說吧!」雲霓支吾著,偷偷的看了他一眼。「哥哥,你的臉色好難看!」「媽怎樣了?」雲樓大聲說,一層不幸的陰影罩住了他。難道他已經回來晚了?「是不是——?

  「不,不,」雲霓慌忙說,「已經好些了!回去再談吧!」
  雲樓狐疑的看了雲霓一眼,直覺的感到她在隱瞞著他,情況一定很壞,所以雲霓神色那樣倉皇和不安。坐進了計程車,他一語不發,緊咬著牙,看著車窗外面。離家越近,他的心
情越沉重,越畏懼。涵妮正生死未卜,難道母親也——他掉頭看著雲霓,大聲說:「到底媽媽怎樣了?」雲霓嚇了一跳,她倉皇失措的瞪著他,從沒有看到哥哥這種樣子,像一隻掙扎
在籠子裏的,瀕臨絕望的野獸。他的樣子驚嚇了她,她更不敢說話,祈求似的看了他一眼,她說:
  「馬上到家了,你就知道了!」
  她的眼睛裏有著淚光,雲樓不再問了,他的心往下沉,往下沉,沉進了幾千幾萬尺的深淵裏。
  終於到了家門口,他下了車,奔進了家門,一直衝進客廳裏,迎頭撞進一個人懷中,他抬起頭,是滿臉寒霜的父親,他挺立在那兒,厲聲的說:
  「你總算回來了!你這個大逆不孝的兒子!」
  「爸爸,」雲樓哀懇的望著他:「媽呢?」
  「媽?」父親用一對怒目瞪著他:「你心裏還有媽?你心裏還有父母?」「請原諒我,爸爸,」雲樓痛苦的說:「但是,告訴我,媽媽在哪兒?」忽然,他呆住了,他看到母親了
!她正從內室走出來,沒有病容,沒有消瘦,她正帶著個一如往日的、慈祥的、溫柔的,而略帶哀愁的笑,對他伸過手來說:
  「噢!雲樓,你怎麼又瘦又蒼白,媽為你操了好多心哦!」
  雲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瞪視著母親,他不相信的,疑問的,驚異的,訥訥的說:
  「媽,你?是你?你的病——」
  「噢,雲樓,」母親微笑著,急急的,安慰的說:「我沒病,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嗎?那是你爸爸他們要哄你回來,故意騙你的呀!」像是一個巨雷,轟然一聲在雲樓的面前爆炸了
,震得他頭暈目眩,搖搖欲墜。他瞪大了眼睛,扶著身邊的桌子,喘息著,顫慄著,輪流的望著父親、母親、和雲霓,不肯相信的說:「你們——你們騙我的?這是騙我的?這是一個
圈套?一個圈套?」眼淚沖進了他的眼眶,蒙住了他的視線,他狂喊著:「一個圈套?」他的樣子驚嚇了母親,她拉住了他的衣袖,驚慌失措的說:「雲樓,你怎樣了?你怎樣了?」
  雲樓掙開了母親,忽然間,他掉轉了頭,對門外狂奔而去,嘴裏爆發出一聲裂人心弦的狂呼:
  「涵妮!」他並沒有跑到房門口,一陣突發的暈眩把他擊倒了,從昨天黃昏到現在,他沒有吃,沒有睡,卻遭遇到那麼多猝然的變故,到這時候,他再也支援不住了,雙腿一軟,
他昏倒在房門口。醒來的時候,他正躺在自己臥室的床上,母親和雲霓都圍在床邊,母親正用一條冷手巾壓在他的額上,看到他醒來,那善良的好母親滿眼含著淚水俯向他,顫顫抖抖
的撫摩著他的面頰,說:「哦,雲樓,半年多沒看到你,怎麼一進家門就把我嚇了這麼一大跳!好一點了嗎?雲樓,那兒不舒服?」
  雲樓望著母親,他眼裏盛滿了深深切切的悲痛和無奈,好半天,他才虛弱的說:「媽,你們不該騙我,真不該騙我!」掉轉眼光,他責備的,痛苦的看著雲霓。「你也加入一份,
雲霓,如果沒有你的電報,我不會相信的!你們聯合起來,」他搖搖頭,咽了一口口水:「太狠了!」「哥哥,」雲霓急急的俯過來。「不是我!那電報是爸爸去發的,他說只有這樣
你才會回來!」
  「可是,一個女孩子為了這個電報幾乎死掉了!」雲樓從床上坐起來,激動的叫著。然後,他突然拉住了雲霓的手,迫切的說:「雲霓,你去打電話問問飛機場,最快的一班飛機
飛臺北的是幾點鐘起飛?我要馬上趕回臺北去!」
  「沒有用,哥哥,」雲霓的眼光是同情而歉疚的。「爸爸把你的護照和臺灣的出入境證都拿走了。」
  「雲樓,」那好心腸的母親急急的說:「既然回來都已經回來了,又何必急著走呢?瞧你,又瘦又蒼白,我要好好的給你把身體補一補,等過了年,我再求你爸放你回臺北,好吧
?」
  「媽!」雲樓喊著:「那兒有一個女孩子因為我的走而病倒了,人事不知的躺著,說不定現在已經死掉了!你們還不放我嗎?還不放我嗎?」「噢!雲樓,你別急呀!」那個好母
親手足失措了。「都是你爸爸呀!」「我要問爸爸去!」雲樓翻身下了床,向外就走。
  「哦,哦,雲樓,加件衣服呀!別和你爸吵呀!有話慢慢談呀!噢,雲霓,你快去看看,待會兒別讓這老牛和小牛鬥起角來了!」母親在後面一迭連聲的嚷著。
  雲樓衝進了孟振寰的書房,果然,孟振寰正坐在書桌前面寫信,看到雲樓,他放下了筆,直視著他,問:
  「有什麼事?」孟振寰的臉色是不怒而威的,雲樓本能的收斂了自己的激動和怒氣。從小,父親就是家庭裏的權威,他的言語和命令幾乎是無人可以反駁的。
  「爸爸,」他垂手而立,壓抑的說:「請您讓我回臺北去吧!」
  孟振寰緊盯著他,目光冷峻而嚴厲。
  「兒子,」他慢吞吞的說:「你到家才一小時,嗯?你又要求離開了?你的翅膀是長成了,可以飛了。」
  「爸爸!」雲樓懇求而祈諒的。「涵妮快要死了!」
  「涵妮的力量比父母大,是嗎?」孟振寰靠進椅子裏,仔細的審視著他的兒子。「過來,在這邊坐下!」他指指書桌對面的椅子。雲樓被動的坐下了,被動的看著父親。孟振寰埋
在濃眉下的眼睛是深邃的,莫測高深的。
  「涵妮不是你世界的全部,你懂嗎?」
  「爸爸!」雲樓喊,痛苦的咬了咬牙,他說不出口,爸爸,是你不懂,涵妮正是我世界的全部呢!
  「為什麼你要自討苦吃?」孟振寰問:「戀愛是最無稽的玩意兒,除了讓你變得瘋瘋癲癲的之外,沒有別的好處!假若你愛的是個正常的女孩子倒也罷了,偏偏去愛一個根本活不
長的女孩子!你這不是自己往苦惱的深淵裏跳?你以為我叫你回來是害你嗎?我正是救你呢!」
  「爸爸,你不瞭解,」雲樓苦澀而艱難的說:「如果這是個苦惱的深淵,我已經跳進去了——」
  「所以我要把你拉出來呀!」
  「爸爸!」雲樓爆發的喊:「你以為你是上帝嗎?」
  「啪」!的一聲,孟振寰猛拍了一下桌子,跳起來,怒吼著說:「我雖不是上帝,我卻是你的父親!」
  「你雖是我的父親!你卻不是我的主宰!你無法控制我的心,我的意志,我的靈魂!」雲樓也喊著,憤怒的喊著,激動的喊著:「你只是自私!偏激!因為你自己一生沒有得到過
愛情,所以你反對別人戀愛!因為楊伯母曾經背叛過你,所以你反對她的女兒——」「住口!」孟振寰大叫:「你給我滾出去!你這個不知好歹的東西!你休想回臺北!我永不許你再
去臺北!」
  雲樓的母親急急的趕來了,拉住雲樓的手,她含著眼淚說:「你們這父子兩人是怎樣了?才見面就這樣鬥雞似的!雲樓,跟我來吧!跟我來!這麼冷的天,你怎麼弄了一頭的汗呢
!手又這樣冰冰的,你要弄出大病來了!來吧!跟我來!」
  死拖活拉的,她把雲樓拉出了書房,雲樓跟著她到了臥房裏。忽然間,他崩潰了,往地下一跪,他抱住了母親的腿,像個無助的孩子般啜泣起來。
  「媽!你要啟明我!」他喊著。「你要啟明我,讓我回臺北去!」「哦哦,雲樓,你這是怎麼了嘛?」那軟心腸的母親慌亂了。「你起來,你起來吧,我一定想辦法幫你,好嗎?
我一定想辦法!」可是,這個母親的力量並不大,許多天過去了,她依然一籌莫展,那個固執的父親是無法說服的,那個癡心的兒子只是一天比一天消瘦,一天比一天焦躁。而臺北方
面,是一片沉寂,沒有信來,沒有電報,沒有一點兒消息。雲樓一連打了四五個電報到楊家,全如石沉大海。這使雲樓更加恐慌和焦灼了。「一定涵妮出了問題,」他像個困獸般在室
內走來走去。「一定涵妮的情況很危險,否則,他們不會不給我電報的!」於是,他哀求的望著母親:「幫幫我!媽!請你幫幫我吧!」
  接著,舊曆新年來了。這是雲樓生命裏最沒有意義的一個春節,在一片鞭炮聲中,他想著的只是涵妮。終於,在年初三的黃昏,那個好母親總算偷到了雲樓的護照和出入境證。握
著兒子的手,她含著滿眼的淚說:
  「去吧!孩子,不過這樣一去,等於跟你父親斷絕關係了,一切要靠自己了,可別忘了媽呀!」
  像是幾百個世紀過去了,像是地球經過了幾千萬年沉睡後又得到再生。雲樓終於置身於飛往臺北的飛機上了。屈指算來,他離開臺北不過十一天!
  計程汽車在街燈和雨霧交織的街道上向仁愛路疾馳著。雲樓坐在車裏,全心靈都在震顫。哦,涵妮!你好嗎?你好嗎?你好嗎?你好嗎?哦,涵妮!涵妮!再也沒有力量可以把我
們分開了!再也沒有!再也沒有!涵妮!涵妮!涵妮!不許瘦了,不許蒼白了!不許用淚眼見我哦!涵妮!
  車子停了,他丟下了車款,那樣急不及待的按著門鈴,猛敲著門鈴,猛擊著門鈴,等待了不知道多少個世紀,門開了,他推開了秀蘭,衝進了客廳,大聲喊著:
  「涵妮!」客廳中冷冷的,清清的,靜靜的——有什麼不對了,他猛然縮住步子,愕然的站著。於是,他看到楊子明瞭,他正從沙發深處慢慢的站了起來,不信任似的看著雲樓,
猶疑的問:「你——回來了?你媽怎樣?」
  「再談吧,楊伯伯!」他急促的說:「涵妮呢?在她房裏嗎?我找她去!」他轉身就向樓上跑。
  「站住!雲樓!」楊子明喊。
  雲樓站住了,詫異的看著楊子明。楊子明臉上有著什麼東西,什麼使人顫慄的東西,使人恐慌的東西——他驚嚇了,張大了嘴,他囁嚅的說:「楊伯伯?」「涵妮,」楊子明慢慢
的,清晰的說:「她死了!在你抱她起來,放在沙發上的時候,她已經死了!」
  雲樓呆愣愣的站著,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聽到的是什麼,接著,他發出一聲撕裂般的狂喊:
  「不!涵妮!」他奔上了樓,奔向涵妮的臥室,衝開了門,他叫著:
  「涵妮!你在哪兒?你在哪兒?」
  室內空空的,沒有人,床帳、桌椅、陳設都和以前一樣,雲樓畫的那張涵妮的油畫像,也掛在牆上;涵妮帶著個幸福恬靜的微笑,抱著潔兒,坐在窗前落日的餘暉中。一切依舊,
只是沒有涵妮。他四面環顧,號叫著說:
  「涵妮!你在哪兒?你出來!你別和我開玩笑!你別躲起來!涵妮!你出來!涵妮!涵妮!涵妮!」
  他背後有父的聲音,他猛然車轉身子,大叫:
  「涵妮!」
  那不是涵妮!挺立在那兒,顯得無比莊嚴,無比沉痛的,是雅筠。她用一隻溫柔的手,按在他的肩上,輕輕的說:
  「孩子,她去了!」「不!」雲樓喊著,一把抓住了雅筠的肩膀,他搖著她,嚷著:「告訴我,楊伯母,你把她藏到哪兒去了?告訴我!告訴我!告訴我!你一直反對我,一定是
你把她藏起來了!你告訴我!她在哪兒?」「住手!雲樓!」楊子明趕上樓來,拉開了雲樓的手。他直望著他,一字一字的說:「接受真實,雲樓,我們每個人都要接受真實。涵妮已
經死了。」
  「沒有!」雲樓大吼:「她沒有死!她不會死!她答應過我!她陪我一輩子!她不會死!她不會!不會!」轉過身子,他衝開了楊子明和雅筠,開始在每個房間中搜尋,一間屋子
一間屋子的叫:「涵妮!你在哪兒?涵妮!你在哪兒?你出來!我求你!求你!」沒有人,沒有涵妮。然後,他看到潔兒了,它從走廊的盡頭對他連滾帶爬的奔了過來,嘴裏嗚嗚的叫
著。他如獲至寶,當潔兒撲上他身子的時候,他一把抱住了它,懇求的說:
  「潔兒!你帶我找涵妮去!你帶我找她去!你不會告訴我她死掉了,走!我們找她去!走!」
  「雲樓!」楊子明抓住了他的手腕,堅定的喊。「面對現實吧!你這個傻孩子!我告訴你,她死了!葬在北投的山上,要我帶你去看她的墳嗎?」雲樓定定的看著楊子明,他開始
有些明白了,接著,他狂叫了一聲,拋掉了潔兒,他轉身奔下了樓,奔出了大門,奔上了街道,茫無目的的向雨霧迷濛的街上跑去。
  「追他去!子明!」雅筠說,拭去了頰上縱橫的淚。「追他去!」楊子明也奔出了大門,但是,雲樓已經跑得無影無蹤了。
  不知跑了多久,雲樓放慢了步子,在街上茫無目的的走著,雨絲飄墜在他的頭髮上、面頰上,和衣服上。夜冷而濕,霓虹燈在寒空中閃爍。他走著,走著,走著——踩進了水潭,
踩過了一條條濕濕的街道。車子在他身邊穿梭,行人掠過了他的肩頭,汽車在他身畔狂鳴——他渾然不覺,那被雨淋濕的面頰上毫無表情,咬緊了牙,他只是一個勁兒的向前走著,向
前走著,向前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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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11 23:14:16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一年的日子無聲無息的溜過去了,又到了細雨紛飛,寒風惻惻的季節。商店的櫥窗裏又掛出了琳琅滿目的耶誕裝飾品,街道上也湧滿了一年一度置辦冬裝,及購買禮物的人群,霓
虹燈閃爍著,街車穿梭著,被雨洗亮了的柏油路面上反映著燈光及人影,流動著喜悅的光采,夜是活的,是充滿了生氣的。唯一不受這些燈光和櫥窗引誘的人是雲樓,翻起了皮夾克的
領子,脅下夾著他的設計圖,他大踏步的在雨霧中走著。周遭的一切對他絲毫不發生作用,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沉思的、沉默的、沉著的邁著步子。走過了大街,走過了小巷,從
鬧區一直走到了冷僻的住宅區,然後,他停在信義路一間簡陋的房子前面,掏出鑰匙,他打開了門。
  一屋子的陰冷和黑暗迎接著他,扭亮了電燈,他把設計圖拋在書桌上,在一張籐椅中沉坐了下來。疲倦的呼出一口氣,他抬起頭,無意識的看著窗外的雨霧。然後,他站起身子,
走到牆角的小茶几邊,拿起熱水瓶,他搖了搖,還有一點水,倒了杯水,他深深的啜了一口,再長長的歎息一聲,握著茶杯,他慢吞吞的走到一個畫架前面,抓起了畫架上罩著的布,
那是張未完工的油畫像,他對畫像舉了舉杯子,低低的說:「涵妮,好長的一年!」
  畫像上的女郎無語的望著他。這是雲樓最近畫的,畫得並不成功,一年來,他幾乎沒有畫成功過一張畫。這張是一半根據著記憶,一半根據著幻想,畫中的女郎穿著一襲白衣,半
隱半現的飄浮在一層濃霧裏,那恬靜而溫柔的臉上,帶著個超然的,若有若無的微笑。
  「涵妮!」他低低的喚著,凝視著那張畫像。然後,他轉過身子,環視四周,再度輕喚:「涵妮!」這是間大約八席大的房間,四面的牆上,幾乎掛滿了涵妮的畫像,大的、小的
、油畫的、水彩的、鉛筆的、粉蠟筆的,應有盡有。不止牆上,書桌上、小茶几上、窗臺上,也都是涵妮的畫像。從簡單的,一兩筆勾出來的速寫,到精緻的、費工的油畫全有。只少
了涵妮抱著潔兒坐在落日餘暉中的那張。當雲樓搬出楊家的時候,他把那張畫像送給楊氏夫婦作紀念了。搬出楊家!他還記得為了這個和楊氏夫婦起了多大的爭執。雅筠含著淚,一再
的喊:
  「為什麼?為什麼你一定要搬走?難道你現在還對我記恨嗎?你要知道,當初反對你和涵妮戀愛,我是不得已呀——」
  為什麼一定要搬走?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或者,他對雅筠也有份潛意識的反抗,當涵妮在的時候,她曾三番兩次要趕走他,為了涵妮,他忍耐的住了下去,現在,涵妮去了,他沒
有理由再留在楊家了。又或者,是為了自尊的問題,自己絕然的離港返台,和家裏等於斷絕了關係,父親一怒之下,來信表示再也不管他的事,也再不供給他的生活費,這樣,他如果
住在楊家,等於是倚賴楊氏夫婦,他不願做一個寄生蟲。再或者,是逃避楊家那個熟悉的環境,室內的一桌一椅,院中的一草一木,都讓他觸景生情。於是,他堅決的搬出來了,租了
這間屋子,雖然屋子小而簡陋,且喜有獨立的門戶,和專用的衛生設備。一年以來,他就住在這兒,不是他一個人,還有涵妮。畫中的涵妮,他心裏的涵妮,他精神上的伴侶——涵妮
。他習慣於在空屋子裏和涵妮說話,習慣於對著任何一張涵妮的畫像傾訴。在他的潛意識裏,他不承認涵妮死了,涵妮還活著,不知活在世界的那一個角落裏,或者,是「活在另外一
個世界裏」,反正,涵妮還「活」著。
  這一年的生活是艱苦的,難熬的,謝絕了楊家的經濟支援,賣掉了摩托車,經過楊子明的介紹,他在一家廣告公司謀到一份設計的工作,幸好這工作是可以接回家裏來做的,於是
,一方面工作,一方面繼續讀書,他的生活相當忙碌和緊湊。但是,每當夜深人靜,他能感到小屋子裏盛滿的寂寞,能感到涵妮是標標準準的「畫中愛寵」,是虛無的,飄渺的,不實
際的一個影子,於是,他想狂歌,想吶喊,甚至想哭泣。但是,他什麼都沒做,只是躺在床上,瞪視著天花板,回想著涵妮,她的人,她的琴,她的歌:
  「我怎能離開你?我怎能將你棄——」
  你怎能?涵妮?他默默的問著,沉痛的問著,回答他的,只是空漠的夜,和冷冷的空氣。
  就這樣,送走了一年的日子,而現在,冬天又來了,雲樓幾乎不相信涵妮已死去一年,閉上眼睛,涵妮彈琴的樣子如在目前,還是那樣嬌柔的,那樣順從的,那樣楚楚可憐的,帶
著那份強烈的癡情,對他說:
  「記住,我活著是你的人,死了,變作鬼也跟著你!」
  但是,她正「魂」飛何處呢?如果她能再出現,那怕是鬼魂也好!可是,殘忍呵!「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涵妮,」他搖搖頭,對牆上的一張畫像說:「你不守
信用,你是殘忍的!」喝幹了杯子裏的水,他走到書桌前面,開亮了一盞可伸縮的、立地的工具燈,他鋪開了設計圖,開始研究起來。夜,冷而靜,窗外,雨滴正單調的、細碎的打擊
著窗子,冷冷淒淒的,如泣如訴的。他埋著頭,開始專心的工作起來。
  不知工作了多久,窗外有一陣風掠過,雨滴變大了。忽然間,他聽到有人在窗玻璃上輕叩了兩下,他抬起頭來,正好看到一個女人的影子一閃,站起身來,他打開了窗子,大聲問
:「誰?」撲面是一陣夾著雨絲的冷風,窗外是一片迷濛的黑暗,空落落的什麼人都沒有。他搖搖頭,歎息了一聲,準是剛剛想著涵妮的緣故,看來他是有些神經質了,總不可能涵妮
的魂真會跑來拜訪的!關好了窗子,他剛剛坐下來,就又聽到門上有剝啄之聲,這次很清晰,很實在,他驚跳了起來,涵妮!難道她真的來了?難道一念之誠,可動天地!他衝到門邊
去,大聲喊:「涵妮!」一把拉開了房門,門外果真亭亭玉立的站著一個少女,滿面笑吟吟的。他一愣,接著就整個神經都鬆懈了下來。那不是涵妮,不是雨夜來訪的幽靈,不是聊齋
裏的人物,而是個活生生的、真真實實的「人」——翠薇。
  「哦,是你!」他說,多多少少帶著點失望的味道。
  「你以為是——」翠薇沒有說完她的話。何必刺激他呢?這時代,居然還有像他這樣癡,這樣傻的男人!
  「進來吧!」雲樓說:「你淋濕了。走來的嗎?」
  「是的!」翠薇摔了摔頭髮,摔落了不少水珠。
  「從你家裏?」雲樓詫異的問。
  「不,從姨媽家,這兩天我都住在姨媽家裏。」
  楊子明的家離這兒很近,只要穿過一條新生南路就行了。雲樓看了翠薇一眼,那被雨洗過的、年輕而充滿生氣的臉龐是動人的,眼睛黑而亮,臉頰紅撲撲的,嘴裏呵著氣,鼻頭被
凍紅了。雲樓把籐椅推到她身邊,說:
  「是你姨媽叫你來的?」「唔,」翠薇含混的哼了一聲:「她問你在忙些什麼?」看著他,她忽然說:「雲樓,你忘恩負義!」
  「嗯?」雲樓皺了皺眉。
  「你看,我姨媽待你可真不壞,就說當初反對你和涵妮的事,人家也不是出於惡意的,是沒辦法呀!再說你生病的時候,姨媽天天守在你床邊,對親生兒子也不過這樣了,她是把
對涵妮的一份感情全挪到你身上來了,而你呢,搬出來之後,十天半月都不去一下,你想想看,對還是不對?」
  雲樓愣了愣。生病的時候,那是在乍聽到涵妮噩耗之後,他曾昏倒在街頭,被路人送進醫院裏。接著,就狠狠的大病了一場,發高熱,昏迷不醒,那時,確實是雅筠衣不解帶的守
在病床前面。不止雅筠,還有翠薇,每當他狂呼著涵妮的名字,從夢中驚醒過來,總有只溫柔的手給他拭去額上的冷汗,那是翠薇。後來,當他出了院,住在楊家調養的時候,有個女
孩一天到晚說著笑話,把青春的喜悅抖落在他的床前,那也是翠薇。忘恩負義!與其說他對雅筠忘恩負義,不如說他對翠薇負疚得更深。凝視著翠薇,那個穿著一身紅衣服,冒雨來訪
的女孩!他忽然想起涵妮在海邊對他說過的話了。當一個泡沫消失的時候,必有新的泡沫繼之而起。她那時是否已預知自己即將消失,而暗示希望翠薇能替代自己?他想著,不禁對著
翠薇呆住了。「怎麼了?」翠薇笑著問:「發什麼呆?」
  雲樓醒悟了過來,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說:
  「我在想,你是對的,我該去看看楊伯伯楊伯母了,只是,那兒讓我——」「觸景傷情?」翠薇坦率的接了口。
  雲樓苦笑了一下。翠薇脫掉了大衣,在室內東張西望的走了一圈,然後停在畫架前面,她對那畫像凝視了好一會兒。然後,她來到書桌前面,俯身看著雲樓的設計圖,推開了設計
圖,在書桌的玻璃板底下,壓著一張涵妮的鉛筆畫像,畫得並不很真實,不很相像,顯然是涵妮死後雲樓憑記憶畫的。在畫像下面,雲樓抄錄了一闋納蘭詞:
  「淚咽更無聲,止向從前悔薄情,
  憑仗丹青重省識,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
  別語忒分明,午夜鶼鶼夢早醒,
  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泣盡風前夜雨鈴。」
  翠薇不太懂得詩詞,但她懂得那份傷感,抬起頭來,她凝視著雲樓,率直而誠懇的說:
  「別總是生活在過去裏,雲樓,過去的總是過去了,你再也找不回來了。」雲樓望著翠薇,一個好女孩!他想。如果當初不認識涵妮,恐怕一切都不同了。而現在,涵妮是那樣深
的嵌進了他的靈魂和生命,他只有在涵妮的影子裏才能找得到自己。
  「你不瞭解,翠薇。」他勉強的說。
  「我瞭解,」翠薇很快的說,深深的看著他:「涵妮是讓人難以忘懷的,是嗎?不止你,就是我,也常常不相信她已經死了,總覺得她還活著,還活在我們的身邊。」她的眼睛裏
閃著光采,有份令人感動的溫柔。「你不知道她——她有多好!」
  「我不知道?」雲樓啞然失笑的問,用手拂去了翠薇額前的短髮,然後他驚覺的說:「你的頭髮濕了,去擦擦乾吧,當心受涼。」「沒關係,」翠薇滿不在乎的說:「我倒是想要
一杯開水。」
  「開水?」雲樓歉然的說:「我來燒一點吧!」
  「算了,我來燒。」翠薇說,笑了笑,男人!天知道他是怎樣生活的!她在室內找了半天,才在一堆顏料和畫布中間找到了一個髒兮兮的電開水壺,壺蓋上又是灰塵又是顏料。她
拿去洗乾淨了,灌滿水,拿到屋裏的電插頭上插了起來。環視著室內,她笑著說:「這麼髒,這麼亂,虧你能生活!」
  出於本能,她開始整理起這間零亂的房間來,床上堆滿了髒衣服和棉被,她折疊著,清理著,把地上的廢紙和破報紙都收集起來,丟進字紙簍。雲樓看著她忙,又想起了涵妮,似
乎所有女性的手,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使男性安適。
  「再過幾天,就是耶誕節了。」翠薇一邊收拾一邊泛泛的說著。「唔。」雲樓應了一聲。
  「記得去年你幫我佈置耶誕舞會的事嗎?今年還有沒有情緒?姨媽說,假若我們高興,她可以把客廳借給我們,讓我們好好的玩一玩。怎樣?你可以請你學校裏的同學,男的女的
都可以,我也有一些朋友,每年都在我家瘋的,拉了來,我們開一個盛大的舞會,好不好?」
  雲樓沉思著沒有說話。
  「怎樣呢?雲樓?姨媽說,因為涵妮的緣故,家裏從沒有聽過年輕人熱鬧的玩樂聲,她希望讓家裏的空氣也變化一下。假若你同意,我們就到姨媽家去商量商量。」
  雲樓凝視著翠薇。「這是你來的目的?」他問。
  「噢,雲樓!」翠薇拋掉了手中的掃帚,直視著雲樓,突然被觸怒了,她瞪著眼睛,率直的說:「是的,這是我來的目的!別以為姨媽真想聽年輕人的笑聲,她是為了你,千方百
計的想為你安排,想讓你振作,讓你快樂起來!你不要一直陰陽怪氣的,好像別人欠了你債!姨媽和姨父待你都沒話可說了,姨媽愛屋及烏,涵妮既去,她願意你重獲快樂,世界上還
有比姨媽更好的人嗎?而你搬出來,躲著楊家,好像大家都對不起你似的!你想想看,你有道理沒有?」
  「翠薇,」雲樓瞪著她,帶著份苦惱的無奈。「別連珠炮似的說個沒完,你不懂,你不懂我那份心情,我但願我快樂得起來,我但願我能和年輕人一起瘋,一起玩,一起樂!可是
,我不能!我——」他忽然住了口,環室四顧,他的神態是奇異的,眼睛裏燃燒著熾烈的熱情。「我寧願待在這屋裏,不是我一個人,是——和涵妮在一起。」
  翠薇驚異的看著他,張大了嘴,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好一會兒,她才錯愕的說:「你何必自己騙自己呢?這屋裏只有涵妮的畫像而已!你不能永遠伴著涵妮的畫像生活呀!」
  「不止是畫像!還有涵妮本人!」雲樓魯莽的喊,帶著幾分怒氣。「她還活著,別說她死了,她活著,最起碼,她活在我的心裏,活在我的四周,剛剛你來以前,我還看見她站在
我的窗外。」「你瘋了!」翠薇嚷著說:「那是我呀!我怕你不在家,在窗口看了看,還敲了你的窗子,什麼涵妮?你不要永遠拒絕接受涵妮死亡的事實,我看,你簡直要去看看心理
科醫生了!」
  「你少管我吧!」雲樓不快的說:「讓我過我自己的日子,我高興怎麼想就怎麼想!」
  翠薇結舌了,半晌,她才走到雲樓身邊,熱心的望著他,急切的說:「可是,你在逃避現實呀!你這樣會把自己弄出神經病來的!何苦呢?涵妮已經死了,你為什麼要陪葬進去呢
?理智一點吧,雲樓,接受姨媽和姨父的好意,我們來過一個熱熱鬧鬧的耶誕節,說不定,你在耶誕節裏會有什麼奇遇呢!」
  「哼!」雲樓冷笑了一聲。「奇遇?除非是涵妮復活了!」他突然怔了一下,瞪著翠薇說:「是嗎?或者涵妮根本沒死,你姨媽把她藏起來了,現在,想要給我一個意外的驚喜,
讓她重新出現在我眼前,是嗎?」
  「你真正是瘋了!」翠薇廢然的叫。
  「那麼,還可能有什麼奇遇呢?」雲樓無精打采的說。看到翠薇那滿臉失望的、難過的神情,他已有些於心不忍了。振作了一下,他凝視著翠薇,用鄭重的,嚴肅的,誠懇的語氣
說:「我告訴你,翠薇,並不是我不識好歹,也不是我執迷不悟,只是——只是因為我忘不了涵妮,我實在忘不了她。我也用過種種辦法,我酗酒,我玩樂,但是我還是忘不了涵妮。
舞會啦,耶誕節啦,對我都是沒有意義的,除了涵妮,而涵妮死了。」他深吸了一口氣,眼睛模糊而朦朧。「不要勸我,不要說服我,翠薇。說不定有一天我自己會從這繭裏解脫出來
,說不定會有那麼一天,但,不是現在。你回去告訴楊伯伯楊伯母,我明天晚上去看他們,讓他們不要為我操心,也不要為我安排什麼,我是——」他頓了頓,眼裏有一層霧氣,聲音
是沉痛而令人感動的。「我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翠薇注視著他,他的神態,他的語氣,他的眼光——都使她感動了,深深的感動了,她感到自己的眼眶發熱而濕潤
,這男孩何等令人心折!涵妮,能獲得這樣一份感情,你死而何恨?於是,她想起涵妮常為雲樓所唱的那支歌中的幾句:
  「——遭獵網將我捕,寧可死傍你足,縱然是恨難消,我亦無苦。」涵妮,你應該無苦了,只是,別人卻如何承受這一份苦呢!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雲樓,」她酸澀的微笑著。「我懂得你了,我會去告訴姨媽,但願——」她停了停,但願什麼呢?「但願涵妮能為你而復活!」「但願!」雲樓也微笑了,笑得更酸澀,更淒苦
,更無奈。然後,他驚跳了起來,嚷著說:「開水都要滾幹了!」
  真的,那電壺裏的水正不住的從壺蓋及壺嘴裏衝出來,發出嗤嗤的響聲。翠薇驚喊了一聲,跑過去拔掉插頭,壺裏的水已經所剩無幾了。她掉過頭來看看雲樓,兩人都莫名所以的
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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