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查看: 2893|回覆: 31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瓊瑤] 彩雲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跳轉到指定樓層
1
發表於 2013-3-11 23:06:41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3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3-3-11 23:08 編輯

 
李白《宮中行樂詞八首》其一
小小生金屋,盈盈在紫微。
山花插寶髻,石竹繡羅衣。
每出深宮裏,常隨步輦歸。
只愁歌舞散,化作彩雲飛。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九章】
【第三十章】
已有 1 人評分SOGO幣 收起 理由
火影鳴人 + 20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

總評分: SOGO幣 + 20   查看全部評分

喜歡嗎?分享這篇文章給親朋好友︰
               感謝作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2
發表於 2013-3-11 23:07:0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風絮飄殘已化萍,泥蓮剛倩藕絲縈,
  珍重別拈香一瓣,記前生。
  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
  又到斷腸回首處,淚偷零。
  ——納蘭性德
  冬夜的臺北市。孟雲樓在街上茫無目的的走著,雨絲飄墜在他的頭髮上、面頰上、和衣服上。夜冷而濕,霓虹燈在寒空中閃爍。他走著,走著,走著——踩進了水潭,踩過了一條
條濕濕的街道。車子在他的身邊穿梭,行人掠過了他的肩頭,汽車在他身畔狂鳴——他渾然不覺,那被雨淋濕的面龐上毫無表情,咬緊了牙,他只是一個勁兒的向前走著,向前走著,
向前走著——仿佛要這樣子一直走到世界的盡頭。
  車聲、人聲、雨聲、風聲——全輕飄飄的從他耳邊掠過去了,街燈、行人、飛馳的車輛——在他眼中只是一些交織的光與影,沒有絲毫的意義。他聽而不聞,視而不見,在他全部
的意識和思維中,都只有一個人影:涵妮。都只有一種聲音:琴聲。一連串的音符,清脆的,叮叮咚咚的流瀉了出來,一雙白皙纖瘦的小手從琴鍵上飛掠過去,韓德爾的快樂的鐵匠,
德伏紮克的幽默曲,杜布西的棕髮女郎,李斯特的鐘,馬斯內的悲歌——一連串的音符,一連串的音符,疊印著涵妮的臉,涵妮的笑,涵妮的淚,涵妮的歌,涵妮的輕言細語——琴聲
,涵妮,涵妮,琴聲——交織著,重疊著,交織著,重疊著,交織著,重疊著,交織著,重疊著——
  「哦,涵妮!」他咬著牙喊,用他整個燒灼著的心靈來喊。「哦,涵妮!」他一頭撞在一個行人的身上,那人拉了他一把,咒罵著說:「怎麼了?喝醉了酒?」
  他是喝了酒,但是他沒醉,涵妮的影像如此清晰,他醉不了。涵妮,涵妮,涵妮——他走著,跌跌衝衝的走著,涵妮,涵妮,涵妮,涵妮,涵妮,涵妮,涵妮,涵妮——兩道強烈
的燈光對他直射了過來,刺痛了他的眼睛,一聲尖銳的煞車聲,他愕然的站住,瞪視著他面前的一輛計程車,那司機在嘰哩咕嚕的說些什麼?他不知道。他腦子裏只有琴聲和涵妮。人
群圍了過來,有人拉住了他。
  「送他去警察局,他喝醉了酒。」
  這些人是做什麼的?他掙脫了那人的掌握,衝開了人群,有人在喊,他開始奔跑,茫無目的的奔跑,沒有意識的奔跑。
  「抓住他!那個醉鬼!」
  有人在嚷著,有人在追他,他拚命的跑,一片汽車喇叭聲,警笛狂鳴,人聲嘈雜,他衝開了面前攔阻的人群,琴聲奏得好響,是一陣快拍子的樂章,匈牙利狂想曲,那雙小手忙碌
的掠過了琴鍵,叮叮咚咚的,叮叮咚咚的——他跑著,雨淋著,他滿頭的水,不知是雨還是汗,跑吧,跑吧,那琴聲好響好響——他撞在一堵牆上,眼前猛然湧起一團黑霧,遮住了他
的視線,遮住了涵妮,他摔了摔頭,摔不掉那團黑霧,他的腳軟而無力,慢慢的倒了下去。人群包圍了過來,有人在推他,他的面頰貼著濕而冷的地面,冰冰的,涼涼的,雨淋著他,
卻熄滅不了他心頭那盆燃燒著的烈火。他的嘴唇碰著濕濡的地,睜開眼睛,他瞪視著地面那些水光和倒影,五彩繽紛的,七顏六色的,閃閃爍爍的。他想喊一句什麼,張開嘴,他卻是
發出一聲啜泣的低喚:「涵妮!」涵妮?涵妮在哪兒?像是有人給了他當頭一棒,他掙扎著站了起來,驚慌的茫然四顧,這才又爆發出一聲令人心魂俱碎的狂喊:「涵——妮!」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3
發表於 2013-3-11 23:07:2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一九六三年,夏天。經過了驗關,檢查行李,核對護照各種繁複的手續,孟雲樓終於走出了機場那間隔絕的檢驗室,跟隨著推行李的小車,他從人堆裏穿了出去,抬頭看看,松山
機場的大廳裏到處都是人,形形色色的,鬧哄哄的佈滿在每個角落裏,顯出一片擁擠而嘈雜的氣象。這麼多人中,沒有一張熟識的面孔,沒有一個熟悉的聲音。想想看,僅僅在一小時
之前,他還被親友們包圍在啟德機場,他那多愁善感的、軟心腸的母親竟哭得個唏哩嘩啦,好像生離死別一般,父親卻一直皺著個眉頭在旁邊叫:「這是怎麼的?兒子不過是到臺灣去
念大學,寒假暑假都要回來的,又不是一去不回了,你這樣哭個不停幹嘛?總共只是一小時的飛行,你以為他是到月亮裏去嗎?」
  「我知道,我知道,」母親仍然哭著說:「只是,這總是雲樓長成二十歲以來,第一次離開家呀!」
  「孩子總是要離開家到外面去闖的,你不能讓他在家裏待一輩子呀!」「我知道,我知道,」母親還是哭個不住:「只是,只是——我捨不得呀!」哎,母親實在是個典型的母親
!那麼多眼淚,使他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站在母親身邊的妹妹雲霓卻一個勁兒的對他作鬼臉,在他耳邊低低的說:
  「記住幫我辦手續,明年我和美萱都要去!」
  美萱,她一直靜靜的站在一旁,帶著個微微的笑。奇怪,兩年的交往,他一直對美萱沒有什麼特別深的感情,但是,在這離別前的一剎那,他反而感到一份淡淡的離愁,或者,是
由於她眼底那抹憂鬱,那抹關懷,又或者,是因為離別的場合中,人的感情總是要脆弱一些。
  「記住,去了之後要多寫信回家,要用功念書,住在楊伯伯家要懂得禮貌,別給人家笑話!」
  父親嚴肅的叮囑著,仿佛他是個三歲的孩子,他有些不耐。母親的淚,父親的叮囑——這種局面讓他覺得尷尬而難挨,因此,上了飛機,他反而大大的鬆了一口氣。
  而今,他站在臺北的陽光之下了,九月的午後,陽光灼熱的曝曬著街道,閃爍得人睜不開眼睛來。他站在松山機場的門口,從口袋裏摸出父親寫給他的,楊家的地址,仁愛路!仁
愛路在何方?楊家是不是準備好了他的到來?他們真的像信中寫的那麼歡迎他嗎?他有些懷疑,雖然每次楊伯伯到香港都住在他們家,但那只是小住幾天而已,不像他要在楊家長住。
這個時代,「友情」似乎薄弱得很,儘管楊伯伯古道熱腸,那位從未謀面的楊伯母又會怎樣呢?收起了地址,他挺了挺背脊,別管他了!第一步,他要先到了楊家再說。
  招手叫來了一輛計程車,他正準備把箱子搬進車中,一輛黑色的轎車忽然風馳電掣的駛了過來,車門立即開了,他一眼看到楊子明——楊伯伯——從車中跨了出來,同時,楊子明
也看到了他,對他招了一下手,楊子明帶著滿臉真摯的喜悅,叫著說:「雲樓,幸好你還沒走,我來晚了。」
  「楊伯伯,」雲樓彎了一下腰,高興的笑著,他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有熟人來接他,總比要他在陌生的城市裏找街道好些。「我沒想到您會來接我。」
  「不來接你怎麼行?你第一次來臺北,又不認得路。」楊子明笑著說,拍拍雲樓的肩膀:「你長高了,雲樓,穿上西裝完全是個大人樣子了。」「本來就是大人了嘛!」雲樓笑著
,奇怪所有的長輩,都要把晚輩當孩子看待。「上車吧!」楊子明先打開了車子後面的行李箱,雲樓把箱子放了進去。一面問:「楊伯伯,您自己開車?」
  「是的,」楊子明說:「你呢?會不會開?」
  「我有國際駕駛執照,」雲樓有點得意:「要不要我來開?」
  「改天吧!等你把路認熟了之後,臺北的文通最亂,開車很難開。」坐進了車子,楊子明向仁愛路的寓所駛去,雲樓望著車窗外面,帶著濃厚的興趣,看著街道上那些形形色色的
交通工具,板車、三輪車、腳踏車、摩托車——你簡直計算不出來有多少種不同的車子,而且就這麼彼此穿梭縱橫的交馳著,怪不得楊子明說車子難開呢!抬頭看看街兩邊的建築,和
香港也大大不同,尤其車子開到新生南路以後,這兒居然林立著不少獨門獨院的小洋房,看樣子,在臺北住家要比在香港舒服得多呢!楊子明一邊駕駛著車子,一邊暗暗的打量著坐在
身邊的年輕人,寬寬的額角,明朗的大眼睛,沉思起來像個哲人,而微笑起來卻不脫稚氣。孟振寰居然有這麼個出色的兒子!他心頭掠過一陣複雜的情緒,模糊的感到一層朦朧的不安
,約他住在自己家裏,這到底是智還是不智?
  「爸爸媽媽好嗎?」他忽然想起這個早就該問的問題。「你媽捨得你到臺灣來?」「呵,哭得個一塌糊塗,」雲樓不加思索的答覆,許多時候,母親的愛對孩子反而是一種拘束,
但是,母親們卻很少能體會到這一點。「雲霓說她明年也要來。」他接著說,完全忽略了自己的答話與楊子明的回話不符,他是經常這樣心不在焉的。「雲霓嗎?」楊子明微笑的望著
前面的街道。「明年來了,讓她也住在我們家,我們屋子大人少,不知多久沒有聽到過年輕人的笑鬧之聲了,你們都來,讓我們家也熱鬧熱鬧。」
  「可是,您不是也有位小姐嗎?」雲樓看了他一眼,不經心的問。「你是指涵妮?」楊子明的語氣有些特別,眉頭迅速的皺攏在一起,什麼東西把他臉上的陽光全帶走了?雲樓有
些訝異,自己說錯了什麼嗎?「她是——」楊子明把下面的話嚥住了,要現在告訴他嗎?何必驚嚇了剛來的客人?他輕咬了一下嘴唇,底下的話化為一聲無聲的歎息。車子轉了個彎,
駛進一條寬闊的巷子,停在一扇紅漆的大門前面。
  「我們到了。」楊子明按了按汽車喇叭。「你先進去,我把車子開進車房裏去。」孟雲樓下了車,打量著那長長的圍牆,和圍牆上面伸出的榕樹枝椏,看樣子楊子明的生活必定十
分富裕。大門開了,開門的是個十八、九歲,面目清秀的下女,楊子明在車內伸頭喊:「秀蘭,把孟少爺帶到客廳裏坐,然後給我把車房門打開。」「好的,先生。」秀蘭答應著,孟
雲樓奇怪著臺灣的稱呼,傭人稱男主人是「先生」而不是「老爺」。跟著秀蘭,他來到一個占地頗廣的花園裏,園內有一條碎石子路通向房子,路的兩邊整齊的種著兩排玫瑰,靠圍牆
邊有著榕樹和夾竹桃。在那幢二層樓房的左側,還有一個小小的荷花池,荷花池上架著個紅欄杆的小木橋,池邊種植著幾棵柳樹和木槿花。整個說起來,這花園的佈置融合了中式、西
式,和日式三種風格,倒也別有情調。沿著碎石子路,他走進了一間有落地大玻璃窗的客廳,垂著綠色的窗簾,迎面就是一層迷濛的綠。從大太陽下猛然走進這間綠蔭蔭的客廳,帶給
他一陣說不出的舒適與清涼。綠,這間客廳一切的色調都是綠的,綠色的壁布,綠色的窗簾,綠色的沙發套,和綠色的靠墊、桌布。他帶著幾分驚訝,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他很少看到
有人用單色調來佈置房間,但是那份情調卻是那樣雅雅的,幽幽的,靜靜的。給人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仿佛並不是置身在一間房間裏,而是在綠樹濃蔭之中,或是什麼綠色的海浪裏
,有那份沁人心脾的清涼。那個名叫秀蘭的下女已經退出了,室內很靜,靜得聽不到絲毫聲響。雲樓正好用這段時間來打量這間房間。客廳裏有個寬寬的樓梯直通樓上,欄杆是綠色為
主,嵌著金色的雕花,樓梯下有一盆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在客廳的一個角落裏,有座小巧玲瓏的鋼琴,上面罩著一塊淺綠色的罩巾。上面還有個綠色燈罩的小臺燈。臺燈旁邊有個細磁
花瓶,裏面並沒有插花,卻插著幾根長長的孔雀毛,孔雀羽毛也是綠色與金色的。這一切佈置何其太雅!雲樓模糊的想著,雅得不雜一絲人間的煙火味,和香港家中的情調完全是兩個
世界。他簡直不敢相信,僅僅在一個多小時以前,他還在香港那紊亂嘈雜的家中,聽那些親友們雜亂煩囂的叮囑。
  一聲門響,楊子明走了進來,他身後緊跟著秀蘭,手裏拎著雲樓那兩口皮箱。雲樓感到一陣赧然,他把皮箱已經忘到九霄雲外了。「秀蘭,」楊子明吩咐著。「把孟少爺的箱子送
到樓上給孟少爺準備的房間裏去,同時請太太下來。」
  「我來提箱子吧!」雲樓慌忙站起來說,儘管秀蘭是傭人,提箱子仍然應該是男孩子的工作。
  「讓她提吧,她提得動。」楊子明說,看看雲樓。「你坐你的,到我家來不是作客,別拘束才好。」
  雲樓又坐下身子,楊子明點燃了一支煙,抬頭看看樓上,樓上靜悄悄的,怎麼回事?雅筠為什麼不下來?是不知道他回來了?還是——他皺皺眉,揚著聲音喊:
  「雅筠!」樓梯上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雲樓本能的抬起頭來,一個中年婦人正步下樓來,穿著件黑色的旗袍,頭髮鬆鬆的在腦後挽了一個髻,淡施脂粉,身段高而苗條。雲樓不禁
在心中暗暗的喝了一聲彩,他知道這一定就是楊子明的太太,卻不知道楊伯母如此高貴雅致,怪不得室內佈置得這麼清幽呢!
  「雅筠,」楊子明說著:「你瞧,這就是孟振寰的兒子孟雲樓!」雲樓又站起了身子,雅筠並沒有招呼他,卻很快的對楊子明拋了一個眼色,低低的說了句:
  「輕聲一點,才睡了。」
  「又不好了?」楊子明的眉目間掠過一抹憂愁。
  「嗯,」雅筠輕哼了一聲,掉轉頭來望著雲樓,她臉上迅速的浮上個奇異的表情,一對清亮而黝黑的眼睛率直的打量著面前這個年輕人,眼底浮動著某種難解的、生動而易感的神
色。雲樓困惑而迷惘了,怎樣的眼神!被人這樣率直的逼視是難堪的。他彎了彎腰,試探的問:
  「是楊伯母?」他並不敢確定,到現在為止,並沒有人給他介紹過眼前這個女人。「他長得像振寰年輕時候,不是嗎?」雅筠沒有答覆他,卻先轉頭對子明說。「唔。」子明含糊
的應了一聲。
  「噢,」雅筠重新望著雲樓,唇邊浮起一個溫柔的笑,她那清朗的眼睛裏有著冬日陽光般的溫暖。「歡迎你到我們家裏來,雲樓。你得原諒我直呼你的名字,你母親懷你的時候本
來答應把你給我作乾兒子呢!」她笑了,又看著子明說:「他比他父親漂亮,沒那股學究樣子。」
  「你別老盯著他看,」楊子明笑著說:「你把他弄得不好意思了。坐吧,雲樓,女人總是那麼婆婆媽媽的讓人吃不消。」
  「是嗎?」雅筠掉過頭來,揚起眉毛對楊子明說。
  「哦,算了,我投降。」楊子明慌忙說。
  雅筠笑了,楊子明也笑了,雲樓也不由自主的跟著笑了起來。他心裏有股模糊的欣羡,在自己家裏,父母間從不會這樣開玩笑的,父親終日道貌岸然的板著臉,母親只是個好脾氣
、沒個性的典型中國女性,丈夫就是天,是世界,是宇宙,是一切的權威。父母之間永遠沒有笑謔,家中也就缺乏一份溫情,更別說這種談談笑笑的氣氛了。他望著雅筠,已經開始喜
歡她了,這是個懂得生活情趣的女人,正像她懂得室內佈置一樣。「好了,我不惹人討厭,子明,你待會兒帶雲樓去他房間裏看看缺什麼不缺,我去廚房看看菜,今天給雲樓接風,咱
們要吃好一點。」「伯母,您別為我忙。」雲樓急急的說。
  「才不為你呢!」雅筠笑容可掬。「我自己饞了,想弄點好的吃,拉了你來作藉口。」
  「你別先誇口,」子明說:「什麼好的吃,人家孟太太的菜是有名的,等下端出來的菜不夠漂亮,惹雲樓笑話。」
  「入鄉隨俗啊,」雅筠仍然微笑著。「到了我們家,我們家算好菜就是好菜,可不能跟你媽做的菜比。」「我媽的菜我已經吃膩了,您的菜一定好。」
  「聽到沒有?」雅筠勝利的看了子明一眼。
  「雲樓,」子明笑著。「瞧不出你的嘴倒滿甜的,你爸爸和你媽都不是這樣的,你這是誰的遺傳?」
  雲樓微笑著沒有答話,雅筠已經嫣然一笑的轉過身子,走到後面去了。子明也站起身來,拍拍雲樓的肩膀說:
  「來吧,看看你的房間。」
  跟著楊子明,雲樓上了樓,這才發現樓上也有一個小小的休息室,放著一套藤編的,十分細緻的桌椅。以這間休息室為中心,三面都有門,通到三間臥室,另一面通走廊。子明推
開了樓梯對面的一扇門,說:
  「這兒,希望你滿意。」
  雲樓確實很滿意,這是間光線充足的房間,裏面桌椅床帳都齊全,窗子上是全新的,米色的窗簾,一張大大的書桌上面,有盞米色罩子的臺燈,有案頭日曆,有墨水,還有一套精
緻的筆插。「這都是你伯母給你佈置的。」子明說。
  「我說不出我的感激。」雲樓由衷的說,環視著四周,一雙能幹的、女性的手是能造成怎樣的奇蹟啊!
  「我想,你或者需要休息一下,我也要去公司轉一轉,吃晚飯的時候我讓秀蘭來叫你。」
  「好的,楊伯伯。」「那麼,待會兒見,還有,浴室在走廊那邊。」楊子明指指休息室延伸出去的一條走廊,那走廊的兩邊也各有兩扇門,看樣子這幢房子的房間實在不少。「好
的。您去忙吧!」楊子明轉身走了,雲樓關上了房門,再一次打量他的房間,他感謝楊子明把他單獨留在這裏了,和長輩在一起無論如何是件不很舒服的事。他在書桌前的轉椅裏坐了
一會兒,又在窗前小立了片刻,從他的窗子看出去,可以看到荷花池和小木橋,這正是盛夏,荷花池裏亭亭玉立的開著好幾朵荷花。離開了窗子,他打開他的皮箱,把衣服掛進壁櫥,
再把父母讓他帶給楊家的禮物取了出來,以便下樓吃飯的時候帶下去。禮物是父親和母親包紮好的,上面分別寫著名字,楊子明先生,楊太太,楊涵妮小姐。楊涵妮小姐?那應該是楊
子明的女兒,怎麼沒見到她?是了,這並不是星期天,她一定還在學校裏念書。她有多大?他聳聳肩,吃飯的時候就知道了,現在,想這些幹嘛?
  東西整理好了,他開始感到幾分倦意,本來嗎,昨晚一夜都沒睡,雲霓她們給他開什麼餞別派對,接著母親又叮囑到天亮。現在,他是真的倦了,仰躺在床上,他用手枕著頭,看
著天花板上的吊燈,朦朧的想著父母,雲霓,美萱,還有他的這份新生活,楊伯伯,楊伯母,楊涵妮——涵妮,這個名字很美,想必人也很美,是嗎?他翻了一個身,床很軟,新的被
單和枕頭套有著新布的芬芳,他闔上眼睛,朦朦朧朧的睡著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4
發表於 2013-3-11 23:07:5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孟雲樓被一陣敲門聲所驚醒了,睜開眼睛來,陽光不知道何時已經隱沒了,室內堆積著暗沉沉的暮色,他坐起身子,用手揉揉眼睛,不由自主的又打了個哈欠,好一個小睡!睡得
可真香。門外,秀蘭正在輕聲喚著:
  「孟少爺!吃晚飯了!孟少爺!」
  「來了!」他叫,一翻身下了床,隨便的用手攏了攏睡得亂蓬蓬的頭髮,衣服也縐了,算了,這時候難道還換了衣服去吃飯嗎?打開房門,他邁著輕快的步子走出去,三級並作兩
級的跑下樓梯。樓下餐廳裏,楊子明夫婦正在等待著。他看了楊子明夫婦一眼,不好意思的微笑了起來。
  「對不起,」他倉猝的說:「讓你們等我,我睡了一大覺。」
  「睡得好嗎?」雅筠深深的注視了他一下,溫和的問。雲樓那略帶孩子氣的笑,那對睡足了而顯得神采奕奕的眼睛,那年輕而富有生命力的舉動,以及那不修邊幅的馬虎勁兒——
都引起她一種特殊的感情,一種屬於母性的柔情和激賞。這孩子多強壯呵!她欣羡的想,咽下了一聲不明所以的歎息。
  「好極了,」雲樓吸了吸鼻子,室內瀰漫著菜香,這引起他的好胃口,他發現自己餓了。抬起頭來,他掃了飯桌一眼,這才看見一個陌生的少女,正坐在一張椅子中,帶著個置身
事外似的微笑,滿不在乎的看著他。涵妮!他想,這就是楊子明夫婦的女兒,一想起這個名字,他就又猛的想起忘了把父母送給楊家的禮物帶下樓來了。沒有經過思索,他立刻掉轉身
子,想跑回樓上去拿禮物。雅筠驚異的喊:
  「雲樓!你幹嘛?」「去拿禮物,我忘了把禮物帶下樓了,是爸爸送你們的!」
  「哦,算了,這也要急沖沖的?」雅筠失笑的說,「先坐下來吃飯吧,菜都要涼了。」她忽然注意到桌前的少女了,又笑著說:「瞧,我都忘了給你們介紹——」
  「我知道,」雲樓很快的說,望著那少女,她有張很勻淨的圓臉,有對黑白分明的眼睛,和一張厚嘟嘟的,挺豐滿的嘴唇,年紀不會超過二十歲。她並不怎麼特別美,但是,她身
上發射著某種屬於女性的、青春的熱力,而且還給人種灑脫的,無拘無束的感覺,看來是清新可喜的。「我知道,」他重複的說,盯著眼前的少女。「你是楊小姐,楊——涵妮。」
  「噗哧」一聲,那位少女毫不掩飾的笑了起來,眼睛裏閃過一絲調皮的笑意,含糊的說:
  「唔,我是涵妮,你呢?」
  「得了,」雅筠瞪了那少女一眼。「又調皮了!」轉頭對著雲樓,她解圍的說:「這不是涵妮,這是我的外甥女兒,涵妮的表姐,周翠薇小姐。」我是多麼莽撞啊!雲樓想,臉孔
陡的發熱了,尤其周翠薇那對充滿了頑皮和好奇的眼睛正笑謔的盯著他,更讓他感到一層薄薄的難堪和尷尬。對周翠薇微微的彎了一下腰,他口吃的說:「哦,對不起。」「這有什麼
,」楊子明插進來說,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坐下來,快吃飯吧!今天是你伯母親自下廚的呢,看看合不合你的胃口。」雲樓坐了下來,環席看看,除了楊氏夫婦和周翠薇之外,他
沒有看到別人了,端起飯碗,他遲疑的說:
  「楊——小姐呢?」「涵妮?」雅筠愣了愣,眉頭很快的鎖攏在一起,眼睛立刻黯淡了。「她——有些不舒服,在樓上吃飯,不下來了。」
  「哦。」雲樓泛泛的應了一聲,涵妮下不下樓吃飯與他毫無關係,他一點都不在意那個從未謀面的女孩子。端著飯碗,他的好胃口被那桌十分豐盛的菜所引起了,忘記了客套,他
那不拘小節的本性立即回復了,大口大口的吃著菜和飯,他由衷的讚美著,「唔,好極了。」
  他的好胃口使雅筠高興。他吃得那麼踴躍,不枉費她在廚房裏忙了半天了。她用一種幾乎是欣賞的眼光,看著雲樓那副「吃相」。周翠薇好奇的掃了雅筠一眼,這男孩子為什麼使
雅筠如此關懷?雅筠對雲樓的關懷同樣沒有逃過楊子明的注意,他悄悄的對雅筠注視了一會兒,又掉過眼光來看著雲樓,後者那張年輕的臉龐上充滿了生氣與光彩,這實在是個漂亮的
孩子!他咽下一口飯,對雲樓說:「九月底才開學,你還有十幾天的空閒,怎樣?要不要利用這段時間去旅行一下?到日月潭、阿里山,或者橫貫公路去玩玩?到一趟臺灣,這些地方
你是非去不可的,只是,可惜我沒時間陪你。」「您別管我吧,楊伯伯,我要在臺灣讀四年大學呢,有的是時間去玩。」雲樓說。「要不然,讓翠薇帶你到臺北附近跑跑,」雅筠說:
「碧潭啦,陽明山啦,野柳啦——對了,還可以到金山海濱浴場去游泳。你會游泳嗎?」「會的。」雲樓笑笑。「而且遊得很好。」
  「怎樣?翠薇?」雅筠看著翠薇。「你這次在我們家多住幾天,幫我招待招待客人,好不?」
  「如果涵妮不需要我,」翠薇微笑的說:「我倒沒關係,反正我沒事。」「涵妮?」雅筠的睫毛垂了下來,笑意沒有了,半天,才慢慢的說:「是的,你陪陪涵妮也好,她是——
」她的聲音降低了,低得幾乎聽不出來。「太寂寞了。」
  楊子明的眉毛又緊緊的蹙了起來,飯桌上的空氣突然變得沉悶了,室內蕩漾著一種奇異的,不安的氣氛。雲樓警覺的看看楊子明又看看雅筠,怎麼回事?自己的到來是不是擾亂了
這一家人的生活秩序?他猶豫了一會兒,用遲疑的口氣說:「楊伯伯,楊伯母,你們實在不必為我操心的,我可以自己管自己。明天我想去街上逛逛,你們不必陪我,我又不是孩子,
不會迷路。」「不,我們一點都沒有為你麻煩,」雅筠說,臉上又恢愎了笑意。「好吧,明天再計畫明天的事吧!」「其實,我可以陪孟——孟什麼?」翠薇仰著頭問,她坦率的眸子
直射在雲樓的臉上。
  「雲樓。」雲樓應著。「我可以陪你出去走走,如果涵妮不需要我的話。」她轉頭望著雅筠,誠懇的說:「說實話,涵妮並不見得需要我,姨媽,她有她自己的世界。」
  「她不會說的,即使她需要。」雅筠憂鬱的說,忽然歎了一口氣。雲樓不解的看看雅筠,涵妮,這是怎樣一個女孩?他們為什麼要把她藏起來?這家庭中有著什麼?似乎並不像外
表那樣平靜單純呵!他咽了一大口飯,天生灑脫的個性使他立刻拋開了這個困擾著他的問題。管他呢!他望著翠薇,他多幸運,剛到臺灣的第一天,就有一個女孩自告奮勇的願意陪伴
他。尤其,還是個很出色的女孩子!
  「你在讀什麼學校?」他問。
  「我沒讀大學,」她輕聲的說,有些赧然,接著卻又自我解嘲的笑了。「我沒考上。所以,整天東混西混,沒事幹。姨媽讓我來陪陪涵妮,我就常跑到姨媽家來住,在家裏,我爸
爸太凶了,你知道?」她笑著,很好玩的聳了聳鼻子。「我怕爸爸,他一來就教訓我,正好逃到姨媽家來住。」看著雲樓,她怪天真的挑著眉梢。「你呢?來讀什麼?」
  「師大,藝術系。」「藝術?」她揚揚眉毛,很高興的。「我也喜歡藝術,但是爸爸反對,他要我學化學或者是建築。結果弄得我根本沒考上。」「為什麼?」他問。「出路好呀
!」她聳聳肩,無可奈何的又飄了楊子明一眼。「老一輩的比我們還現實,是不?」
  「你儘管批評你老子,可別把我扯進去!」楊子明笑著說。
  雲樓也笑了笑,翠薇的這位父親和自己的父親倒很像,看著翠薇,他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正好雅筠把他的碗裏夾滿了菜,他也就乘此機會,老實不客氣的大吃起來。
  飯後,雅筠親自煮了一壺咖啡,大家坐在客廳裏談著天,慢慢的啜飲著咖啡。在一屋子靜幽幽的綠籠罩之下,室內有股說不出來的靜謐與安詳,那氣氛是迷人的,薰人欲醉的。雲
樓對雅筠的感覺更深刻了,她是個多麼善於協調人與人的關係,又多麼善於培養氣氛的女人!楊子明是有福了。他飲著咖啡,咖啡煮得很好,不濃不淡,很香又很夠味,煮咖啡是種藝
術,他也能煮一手好咖啡。
  翠薇斜靠在沙發上,伸著長長的腿,她穿著件紅白條條相間的洋裝,剪裁得很合身,大領口,頗有青春氣息,一目了然她也是出自一個經濟環境很好的家庭。一屋子綠色之中,她
很有種調和與點綴的作用,她那身紅,她那種調皮樣兒,她那生動的眉毛和眼睛,使房間裏增加了不少生氣。如果沒有她,這房間就太幽靜了,一定會幽靜得寂寞。
  「姨媽,」翠薇開了口。「你們應該買個唱機。」
  「我們家裏並不缺少音樂。」雅筠微笑著說。
  「那——那是不同的。」翠薇說,望向雲樓,問:「你會不會跳舞?」「不,」雲樓回答。「不大會,只能勉強跳跳三步四步。」「我不相信,香港來的男孩子不會跳舞?」翠薇
又揚起了她那相當美麗的眉梢。「並不見得每個香港的年輕人都是愛玩的,」雲樓微笑著說。「雲霓她們也都常常笑我。」
  「你應該學會跳舞,」翠薇說,對他鼓勵的笑笑。「臺北有好幾家夜總會,你有興趣,我們可以去玩玩,看看臺北是不是比不上香港。」楊子明坐在那兒,默默的抽著煙,飲著咖
啡,他顯得很沉默,似乎有滿腹心事。他不時抬起眼睛來,對樓梯上悄悄的掃上一眼。他在擔憂什麼嗎?雲樓有些狐疑。忽然,他又想起了禮物,站起身來,他向樓梯走。
  「做什麼?」楊子明問。
  「去拿禮物。」他跑上了樓梯。
  「這孩子!」雅筠微笑著。
  他上了樓,徑直走進自己的房間,取了禮物。他走出房間,剛剛帶上房門,就一眼看到休息室的窗前,佇立著一個白色的人影。那人影聽到背後的聲響,立即像個受驚的小動物般
向走廊遁去,就那麼驚鴻一瞥,那人影已迅速的隱進走廊的一扇門裏去了。他只看清那人影的一襲白紗衣服,和一頭美好的長髮。他怔了幾秒鐘,心頭湧起一陣難解的迷霧,這是誰,
她為什麼要藏起來?涵妮嗎?他搖搖頭,這幢靜謐而安詳的房子裏隱藏了一些什麼呢?抱著禮物,他走下樓,剛走了一半,就聽到楊子明在低聲的說:
  「——你該讓她出來,這樣對她更不好——」「她不肯,」是雅筠的聲音。「她膽小——你就隨她去吧!」
  他走下了樓梯,夫婦兩個都閉住了嘴。怎麼了?他看看楊子明夫婦,捧上了他的禮物。但是,他的心並不在禮物上面,他相信楊氏夫婦對禮物也沒有多大興趣,父親買的東西全是
最古板的,楊子明是一對豪華的鋼筆,雅筠是一件衣料,涵妮的是一個綴著亮珠珠的小皮包。
  「噢,好漂亮的小皮包,」雅筠拿著那小皮包,讚美的說,接著就是一聲長長的歎息。「可惜,涵妮是用不著的。」望著翠薇,她說:「轉送給你吧。好嗎?」
  「給我?」翠薇猶豫了一下:「——涵妮——?」
  「涵妮?」雅筠笑得好淒涼:「你想,她用得著嗎?」
  雲樓驚異的看著這一切。涵妮?涵妮?涵妮是怎樣的一個女孩?她是真的存在著,還只是一個虛無的影子?涵妮,她在哪裡呢?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5
發表於 2013-3-11 23:08:1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夜裏,孟雲樓失眠了。
  午後睡了那麼一大覺,晚上又喝了一大杯濃咖啡,再加上新來乍到的環境,都造成他失眠的原因。仰躺在床上,他用手枕著頭,在黑暗中靜靜的躺著,眼睛望著那有一片迷濛的灰
白的窗子。他並不急於入睡,也沒有焦灼或不安的情緒,相反的,他覺得夜色中有一種柔和而恬靜的氣氛,正是讓人用思想的大好時間。思想,這是人類最順從的朋友,可以怎樣安排
它。他不知道在黑暗中躺了多久,也不知道時間,他的思想朦朦朧朧的,一種對未來的揣測,一些對過去的回憶,還有對目前這新環境的好奇——他的思想並不集中,散漫的、隨意的
在夜色中遊移,然後,忽然的,他聽到了一些什麼聲音,使他的耳朵警覺,神經敏銳。側著頭,他傾聽著,門外拂過了輕微而細碎的聲響,是什麼?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分,有什麼東西
是在夜裏活動著的?一隻貓?或是一隻小老鼠?他再聽,聲音消失了,夜空裏有著玫瑰和茉莉混合的淡淡的的香味,還有幾隻不知名的小蟲在窗外的花園中低鳴。夜是恬靜、安詳,而
美好的。他翻了一個身,把頭埋進了枕頭,準備要入睡了。但是,一陣清晰的聲音重新震動了他,使他不由自主的集中了注意力,帶著幾分不能相信的驚愕,側耳傾聽那在夜色裏流瀉
著的聲浪。那是一串鋼琴的琴聲,叮叮咚咚的,敲擊著夜,如一串滾珠走玉,玲玲琅琅的散播開來。他下意識的坐起身子,更加專心的聽著那琴聲。在家裏,他雖然不能算一個古典樂
的愛好者,但是卻很喜歡聽一些古典或半古典的小曲子,鋼琴獨奏一向在他的感覺中,遠不及小提琴的獨奏來得悠揚動人。但是,今夜這琴聲中,有著什麼東西深深的撼動了他,那彈
奏的人手法顯然十分嫺熟,一個接一個的音浪生動的跳躍在夜色裏,把夜彈醉了,把夜彈活了。
  那是支柴可夫斯基的小曲子,如歌似的行板,輕快、生動,而活潑。一曲既終,孟雲樓竟有鼓掌的衝動。接著,很快的,一支新的曲子又響了起來,是韋伯的邀舞曲,然後,是支
不知名的曲子,再下來,卻是英國民謠,夏日最後的玫瑰。孟雲樓按捺不住了,一股強烈的好奇,和一股無法抗拒的吸引力,使他輕輕的站起身來,披上一件晨衣慢慢的打開了房門。
琴聲更響了,是從樓下傳來的,這立即使孟雲樓記起客廳中那架鋼琴,彈奏的人會是誰?雅筠?翠薇?還是那神秘的——涵泥?他不知不覺的步出了房門,在一種半催眠狀態下走下樓
梯,他的腳步很輕很輕,沒有弄出一點聲音來,他不想驚動那彈琴的人。下了樓,他立即看到那彈琴的人了,他覺得心中有陣奇異的悸動,這是那個穿白衣服的女孩子!他站在樓梯腳
,只能看到這女孩大半個後背和一點點的側面。那盞綠色燈罩的臺燈亮著,大廳內沒有再開其他的燈。那女孩披著一頭烏黑的長髮,穿著件白色輕紗的睡袍,沐浴在那一圈淡綠色的燈
暈之中。她的手迅速而輕快的從鋼琴上飛掠過去,帶出一串令人不能置信的、美妙的聲音。室內在僅有的一盞燈光之下,靜幽幽的仿佛灑上一層綠色的迷霧,那女孩神往的奏著她的琴
,似乎全心靈都溶化在那些音符之中。整個的房間、鋼琴、燈,和女孩合起來,像一個虛幻的、神仙的境界。像一幅充滿了迷濛的美的畫。那是誘人的,令人眩惑的,完全不真實的一
種感覺,孟雲樓呆住了。
  好半天,他才輕輕的在樓梯上的階梯上坐了下來,用手托著腮,他就這樣靜悄悄的坐著,凝視著那少女的背影,傾聽著那一曲又一曲的琴聲。蕭邦的幻想即興曲,蝴蝶練習曲,葛
塞克的嘉禾舞曲,然後是約納遜的杜鵑鳥圓舞曲——彈琴的人完全彈得入了迷,傾聽的人也完全聽得入了迷了。
  時間不知道流過去了多少,孟雲樓聽得那麼癡,已不知身之所在。他的入迷並不完全是因為那琴聲,這演奏當然不會趕得上那些鋼琴獨奏曲的唱片,何況他也不是一個音樂的狂好
者,那女孩彈的許多曲子他根本就不知名,他只聽得出一些較通俗的小曲子。讓他入迷的是這種氣氛,這燈光,這夜色,這夢幻似的女孩,和她本身沉迷在音樂中的那份狂熱。這種狂
熱是極具有感染性的,他看著那女孩聳動著的瘦削的肩頭,和那隱隱約約藏在輕紗衣服下的單薄的軀體,感到自己全心都充塞著某種強烈的、難言的情緒。
  然後,終於,當一支曲子結束之後,那女孩停止了彈奏。面對著鋼琴,她發出一聲深深的歎息。像是滿足,又像是依戀,她的手輕輕的撫摩著那些琴鍵,就像一個溺愛的母親撫摸
她的嬰兒一般。接著,她蓋上了琴蓋,帶著種發洩後的疲倦,她無限慵散的、毫不做作的伸了個懶腰,慢慢的站起身來。孟雲樓突然驚覺到自己的存在了,他來不及思索,也來不及遁
形,那女孩已經轉過身來,面對著他了。在這一剎那間,他有種奇異的、虛飄的感覺,他想他一生都無法忘記這一瞬間的感覺,那樣強烈的震撼著他。他面對著一張年輕的、少女的臉
龐,蒼白、瘦削,卻有著那樣一對炯炯然燃燒著的眸子。這是張奇異的臉,融匯著一切屬於性靈的美的臉,一張不很真實的臉。那瘦瘦的小下巴,那小小的、薄薄的唇,那弧度柔和的
鼻子——她美嗎?以世俗評論女性的眼光來看,她不美。但是,在這綠幽幽的燈光下,在她那放射著光彩的眼睛的襯托中,她美,她有說不出來的一種美,是孟雲樓從未在任何一個女
性身上找到過的。他驚愕了,也眩惑了。
  那少女也一眼看到了他,她迅速的瑟縮了一下,似乎受到了很大的驚嚇,她用手抓住胸前的衣服,想退避,但是,鋼琴攔阻了她。於是,她站定了,開始靜靜的凝視著他,那驚嚇
的情緒很快的從她臉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孩子氣的驚奇。「你是誰?」她輕輕的問,聲音是柔和而悅耳的。
  「孟雲樓。」他回答,也是輕輕的,他害怕自己會驚嚇了她,因為她看起來像個怯怯的小生物,一個完全需要保護的小生物。「哦,」她應了一聲,「你是那個從香港來讀書的人
,是嗎?」
  「是的,你呢?」他反問。
  「涵妮。」她低低的說。
  涵妮?孟雲樓在口腔裏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事實上,他早就料到這是涵妮了。涵妮,這名字對他似乎已那麼熟悉,熟悉得他可以直呼不諱。「你在這兒做什麼?」涵妮問,她不
再畏懼他了,相反的,她臉上有著單純的親切。她向他走了過來,在他面前的一張矮凳上坐下來。用手抱住膝,她開始好奇的注視他,他這才發現自己一直坐在樓梯的臺階上,像個傻
子般動也不動。
  「我在聽你彈琴。」「你聽了很久嗎?」「是的,幾乎是你剛剛開始彈,我就坐在這兒聽了。」他說,盯著她看,他無法把自己的眼光從她臉上移開。
  「哦,」她發出一聲輕哼,臉陡的發紅了。看到那過分蒼白的面頰上湧上了紅暈,竟使孟雲樓有陣心旌震盪的激動。「你笑我了?」她問。「我彈錯了很多地方。」
  「是嗎?」孟雲樓說:「我聽不出來。」這倒是真話,他的音樂修養絕對無法挑出她的錯誤來。
  「如果我知道你在聽,我會彈得好一些,」她微笑了,忽然有些羞澀。「不過,如果我知道你在聽,我就不會彈了。」
  「為什麼呢?」她抿著嘴角一笑,那樣子像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不諳世事的,楚楚可憐的。「我從不彈給別人聽,我是說彈給——客人聽。」「我不是客人,」孟雲樓的聲調竟
有些急促,他發現自己急於要獲得這女孩的信任和友誼。「我要長住在這兒,你看我會變成你們家的一份子。」
  她又笑了笑,不勝嬌怯的。然後,她站了起來,用手抱著裸露著的手臂,瑟縮了一下說:
  「我冷了。」真的,窗子開著,夜風正不受拘束的吹了進來,帶著點涼意。冷嗎?應該不會,夏季的夜風是令人舒適的。但是,他看了看對方裸露在外的、瘦弱的手臂,就有些代
她不勝寒怯起來。「要不要披上我的衣服?」他問,站起身來,解下晨衣想給她披上去。她迅速的後退了,退得那麼急,使他嚇了一跳。她瞪大了眼睛望著他,顯出一股驚慌失措的樣
子來,她的手又習慣性的握住胸前的衣服,囁嚅的說:
  「你——你幹嘛?」「對不起,」他收回了衣服,為了自己讓她受驚而感到非常不安,他從沒有看過像這樣柔弱和容易受驚的人。「我只是想給你披一下衣服。」「哦,哦,」她
鎮定了自己,可是,剛剛那種柔和與親切的友誼已經沒有了,她抬起眼睛來,悄悄的掃了樓梯一眼,以一種淡漠的語氣說:「我要上樓了。」
  孟雲樓仍然站在樓梯口,換言之,他擋住了涵妮的路。他想讓開,讓她走去,但,另外有種不情願的情緒,近乎依戀的情緒卻阻止了他。他的手按在扶手上,無形間攔住了她。「
為什麼到現在才見到你?」他問,凝視著她。「為什麼他們要把你藏起來?」「藏起來?」她仰視他,眸子裏帶著天真和不解。「什麼藏起來?」「你。你看,我到你家大半天了,你
沒有下樓吃晚飯,又沒有來喝咖啡。」「我在睡覺。」她輕輕說:「我睡了一天,所以現在睡不著了。」「我也跟你一樣,下午睡了一大覺,現在睡不著了。既然睡不著,何必急著走
呢?在房裏沒事幹,不是很無聊嗎?」
  「真的,是很無聊,」涵妮點著頭,他似乎說中了她最怕的事,因而也瓦解了她臉上的淡漠。「非常非常無聊,有時,一整天又一整天的,就這樣子過著,除了彈琴,我不知道做
什麼。翠薇只是偶然來住一兩天,她很耐心的陪我,但是,她那麼活潑,一定會覺得厭氣的。」
  「你沒有念書嗎?」雲樓驚異的問,這女孩在過一種怎樣的生活呢?他奇怪楊子明夫婦是在做些什麼,要把一個女兒深深的關閉起來。「念書?」涵妮微側著頭,欣羡的低語,然
後低低的歎息了。「很多年前念過,很多年了。」她微微的眯起眼睛,似乎在回憶那很多年前的日子。接著,她輕輕一笑,在樓梯上坐了下來,弓起了膝,她把面頰倚在膝上,樣子嬌
柔動人而可愛。「我也過不慣那種日子,人多的地方會讓我頭暈。」
  孟雲樓審視著她,帶著不能自已的好奇與關懷,她的皮膚那樣白皙,白得沒有絲毫血色,那對眼睛又那樣黑,黑得像夜,這是怎樣一個女孩?孟雲樓有一些明白了,這根本不像一
個實在的生命,倒像是一股煙,風一吹就會散掉的一股煙。看她倚著欄杆,靜靜的坐在那兒,蜷曲著小小的身體,看起來是弱不禁風的。她怎樣了?最起碼,她不是個正常的少女,她
可能在一種神經衰弱的狀況中。
  「你多少歲了?」他問,也在樓梯上坐了下來。
  「十八,不,十九了。」她望著他:「你呢?」
  「二十,我比你大。」他微笑著,事實上,他覺得自己比她大得很多,幾乎不可能只比她大一歲。
  「你要住在我家嗎?」「是的。」「那很好,」一層喜悅染上了她的眉梢。「住久一點,我可以彈琴給你聽。」她熱情的說,眼裏有著期盼的光彩。他忽然領略到她的寂寞了,她
像個孤獨的孩子,渴求著伴侶,而又怕別人不接受她似的。她擔憂的抬起眼睛來。「你愛聽我彈琴嗎?」「非常愛,所以我才會跑到樓下來聽呀!」
  她笑了,立即對他有種單純的信賴。
  「胡老師很久沒有來教我了,要不然我可以彈得更好一些,媽媽要我暫時停止學琴,她說我會太累了。」她歪著頭,注視著他的眼睛。忽然輕輕的說:「你知道我的情形嗎?」
  「你的情形?」他困惑的望著她。「什麼情形?」
  「我在生病,」她悄悄的說,近乎耳語。「媽媽爸爸費盡心來瞞我,他們不要我知道,但是我知道了。李大夫常常來看我,給我打針,你不明白我多怕打針!他們告訴我,打針是
因為我的身體太弱了。不過,我知道的,」她把手壓在胸口上。「我這裏面有問題。有時,裏面會痛得很可怕,痛得我昏過去。」
  「是嗎?」他憐惜的望著她。
  「這是秘密,嗯?」她的黑眼珠信任的停在他臉上。「你不要讓爸爸媽媽知道我知道了。好嗎?」
  「好的。」「一言為定?」她孩子氣的揚著眉。
  「一言為定!」「那麼,勾勾小指頭。」
  她伸出了她那纖細的、瘦弱的小手指,那手指是可憐兮兮的。他也伸出了小手指,他們像孩子般的勾了手指。然後,她笑了,笑得很開心,很高興,仿佛由於跟他有了共同的秘密
,而把他引為知己了。她看看他那張健康的、被陽光曬成微褐色的大手,又看看他那高大的身子,和伸得長長的腿,羡慕的說:「你多麼高大呵!」「我是男人,男人比女人天生是要
高大的。」他說,安慰的拍拍她的小手。「你應該多曬曬太陽,那麼,你就不會這樣蒼白了。」她立即敏感的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頰,毫不掩飾的問:
  「我很難看嗎?」「不,不,」他慌忙的說:「你很美,我從沒看過比你更美的女孩。」「真的?」她不信任的問。「你撒謊。」
  「真的。」他嚴肅的說。「我發誓。」
  她又笑了,要換得她的喜悅是件相當容易的事。拉了拉衣角,她把身子倚在欄杆上,愉快的說:
  「告訴我一些你的事。」
  「我的事?」他有些不解。
  「你的事,你的生活,你的家庭——告訴我香港是怎樣的?你有弟弟妹妹嗎?」於是,他開始述說起來,他說得很多,他的童年,他的家庭,他的抱負及興趣——她津津有味的傾
聽著,很少插口,每當他停頓下來,她就揚起睫毛,發出一聲詢問的聲音:
  「哦?」於是,他又說了下去,為她而說了下去,因為她是那樣有興味的傾聽著。其實,他並不認為自己的敘述有什麼新奇之處,他的一切都太平凡了,典型的家庭,按部就班的
讀書——可是,她的目光使他無法終止。就這樣,他們並坐在樓梯的梯階上,在這夏季的深夜裏,一直傾談了下去。
  夜,越來越深了,他們已不知談了多久,孟雲樓已經忘記了時間,也忘記了這是他到楊家的第一天,面前這個少女還是他第一次謀面的陌生女孩,他述說著,說起了他和父親的爭
執,為了學藝術而引起的反對,涵妮用一對充滿了同情的眸子注視著他,那樣的代他憂愁和委屈,讓他感到滿腹溫柔的感動。然後知道他的爭執獲得了勝利,她是那樣由衷的為他喜悅
,更使他充塞了滿懷的激情。
  就這樣,他們談著,談著——直到有個聲音驚動了他們,在樓梯頂,一串細碎的腳步聲奔跑了過來,他們同時抬起了頭,雅筠正站在樓梯頂,驚異的望著他們,用一種不贊同和責
備的語氣喊:「哦!涵妮!」「媽媽,」涵妮仰著頭,滿臉的喜悅和興奮。「我們談得非常開心!」「你應該睡覺,涵妮,」雅筠說,詢問的把眼光投向雲樓。「怎麼回事?」「我聽
到琴聲,」雲樓解釋的說,猛然發現這樣深更半夜和涵妮並坐在樓梯上談天確實有些不妥當,難怪雅筠要用這樣煩惱的眼神望著他了。「被琴音吸引著下了樓,我們就——
  認識了。」「你又半夜裏跑下樓來彈琴了,涵妮!」雅筠帶有輕微的埋怨,卻帶著更多的關懷。「瞧你,等會兒又要感冒了,衣服也不加一件。」「我睡不著,我白天睡得太多了
。」涵妮輕聲的說。
  「來吧,去睡吧!」雅筠走下樓梯,挽著涵妮那單薄的肩頭。「我送你回房去,去睡吧。」望向雲樓,她終於溫和的笑了。「我一覺睡醒,聽到樓下有聲音,就知道是涵妮又睡不
著了,卻沒有料到你也在這兒。」她看看涵妮,又看看雲樓,忽然驚奇的說:「你們倒自己認識了,嗯?」
  「我們談得很開心。」涵妮重複的說了一句,對雲樓悄悄微笑著。「是嗎?」雅筠驚奇的神色更重了,注視著雲樓,她不解的搖了搖頭。「你一定很有辦法的,」她似笑非笑的說
:「我這個女兒是很怕羞的呢,我希望你沒有嚇著她才好。」
  「他沒有,媽媽。」涵妮代他回答了。「那就好了,去睡去,」雅筠說,對著雲樓,她又說:「你也該睡了吧!雲樓。」「是的,伯母。」雲樓有些不安。「抱歉驚動了您。」
  「算了,與你無關。」雅筠說著,攬住涵妮的肩膀,把她帶上樓去。雲樓在她臉上看到那種強烈的母性,她顯然用著全心靈在關愛著涵妮的。「再見!」涵妮回過頭來對他說:「
我怎麼叫你?」
  「雲樓。」「再見!雲樓。」她依戀的說。
  「明天見!涵妮!」他衝口呼出她的名字。
  雅筠迅速的掉頭看了他一眼,立即,那層煩惱又飛進了她的眼睛,她很快的皺了一下眉頭,帶著涵妮,隱沒在樓梯的盡頭了。雲樓在樓下又佇立了片刻,然後,他走到鋼琴前面,
代涵妮熄滅了那盞臺燈。在黑暗中,他仍然站了很久,依稀能感到夜空之中,涵妮所留下的衣香。一個多麼奇異的女孩!他搖了搖頭,有滿懷說不出來的,眩惑的情緒。這是他有生以
來的二十年中,從來沒有過的。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6
發表於 2013-3-11 23:08:37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孟雲樓一向是個心智健全的青年,雖然對藝術的狂熱,造成了他個性中比較軟弱的一面;重感情,愛幻想,而且或多或少帶點浪漫氣息。但是,他是個無神論者,他堅強而自信,
他相信自己遠超過相信天或命運。因此,他也絕不相信奇蹟,他的一生是刻板而規律化的,也從未發生過奇蹟——直到走進楊家來。在他的感覺中,這第一夜就是個不可置信的奇蹟,
因為,當他回到臥室之後,他無法把涵妮從他腦中剔除了。
  他幾乎徹夜失眠,這令他自己都感覺驚奇和不解。當黎明來臨的時候,他就起床了。整幢房子裏的人都還在沉睡著。涵妮,她一定也還沒有起床,昨晚上床那麼晚,現在必然還在
夢鄉吧。他胡思亂想的揣測著,不安的在房間裏走來走去,等待著吃早餐的時間。他希望能在早餐桌上看到涵妮,但是,他失望了。涵妮沒有下樓來吃早餐。翠薇穿著件相當漂亮而觸
目的紅色洋裝,神采奕奕的坐在那兒,對他高高的揚起了眉毛。
  「早!」她說,年輕的臉龐上充滿了活力,顯得容光煥發。「夜裏睡得好嗎?」「謝謝你。」他迴避的回答,奇怪昨夜的琴聲並沒有驚醒這些人,可能他們對於午夜的琴聲已經聽
慣了。
  「你早餐吃什麼?」雅筠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你們吃什麼,我就吃什麼,」他笑著說,看了餐桌一角,桌上放著幾碟小菜,楊家的早餐是稀飯。「好的,我就吃稀飯。」
  「你在家裏吃什麼?」雅筠追問。
  「麵包。」「那麼,我叫他們給你準備麵包。」
  「不要,伯母,」雲樓急急的說:「我高興吃稀飯,換換口味,麵包早就吃膩了。」「真的?」雅筠微笑的看著他。「吃不慣你要說呵,在這兒不是作客,你要是客氣就自己倒楣
。」
  「我沒有把自己當客,」雲樓說,坐下身來,才顧到對楊子明打招呼:「早,楊伯伯。」
  「吃飯吧,雲樓。」楊子明說:「飯後讓翠薇帶你去走走。翠薇,沒問題吧?」「隨便。」翠薇笑著說,看了雲樓一眼。
  雲樓沒說什麼,他倒並不想出去走走,但是也不忍辜負楊子明的安排,端起飯碗,四面望望,不禁猶豫了一下,雅筠立即說:「你不必管涵妮,她經常不下來吃飯的,秀蘭會送東
西到她屋裏去。」雲樓低下頭吃起飯來,他很想問問涵妮是怎麼一回事,但是,楊子明夫婦既然沒有說起,他也不好主動的提出問題,到底,他只是到這兒來借住的,他沒有資格去過
問別人家庭的事情。
  早餐很快就結束了。飯後,楊子明靠在沙發裏,點燃了一支煙,對翠薇和雲樓說:
  「可惜我不能把車子讓給你們,我要去公司,但是我可以送你們到衡陽路。雲樓,你身上有錢嗎?」
  「是美金。」「你跟伯母折換成台幣吧。臺北街上這兩年變化不少,值得去看看。」「中午得回來吃午餐,」雅筠說,微笑的望著他們。
  於是,他們搭了楊子明的便車,到了臺北的市中心區。楊子明是一個化工廠的總經理,他原是留德專攻化學的,二十幾年前,在德國和雲樓的父親是同校同學。目前這個化工廠,
楊子明也有相當大的股份,他可以說是一個典型的,在事業上小有成就的中年人,有個賢慧的妻子,有個美滿的家庭。雲樓坐在楊子明身邊時,就一直模糊的想著這些,楊子明顯然比
父親成功,不論在事業上,或是在家庭上。
  他和翠薇在衡陽路下了車,雖然並非星期天,街上仍然佈滿了熙來攘往的人群,到處都呈現出一片繁榮景象。商店林立,而商品琳立滿目。「這兒好像比香港還熱鬧,」雲樓說。
「除了商店以外,有什麼特別可看的嗎?」「你指什麼?」翠薇很熱心的問。
  「有什麼代表文化特色的東西沒有?」
  翠薇好奇的看了雲樓一眼,香港來的男孩子!在街道上找文化特色!這真是奇怪的人呢!不過倒滿討人喜歡的,她很少看到這種典型的男孩子,有一份灑脫,卻也有份書卷味兒。
「有個博物館,假若你有興趣!」她說。
  「我有興趣,」雲樓很快的說。「在哪兒?」
  他們去了博物館,雲樓倒真的對每一樣東西都發生興趣,足足在裏面逛了一個半小時,翠薇耐心的陪伴著他,兩人在博物館內細細流覽。從博物館出來,他們繞到了重慶南路,雲
樓又對書店大感興趣,他逛每家書店,買了不少的書。然後,他們再繞回衡陽路,翠薇走得相當疲倦了,尤其是在這樣的大太陽下。她歎了口氣說:
  「我們繞了一個大圈子。」
  「對不起,」雲樓說,看到她額上的汗珠,才驚覺到自己的糊塗。「我總是這樣只顧自己,我們找個地方坐坐,喝點冷飲,怎樣?」他們去了國際,坐定之後,雲樓叫了杯霜淇淋
咖啡,翠薇叫了橘子汁。因為走多了路,翠薇的臉頰紅灩灩的,額上有著細細的汗珠。雲樓凝視著她,不由自主的又想起了涵妮,這兩個女孩有多大的不同!雲樓想著,翠薇的容光煥
發,涵妮的嬌柔怯弱,她們像兩個天地中的產物。
  「你看什麼?」翠薇被他盯得不好意思了。
  「哦,沒什麼。」雲樓調開了眼光,不由自主的臉紅了。
  翠薇微笑了起來,笑得好頑皮。她喜歡看到這個漂亮的男孩子臉紅,這滿足了她愛捉弄人的脾氣,許多時候,她仍然童心未泯。「你在香港有沒有女朋友?」她笑著問。
  「有。」他簡單的回答,想到美萱,奇怪,他自到楊家以來,好像就沒有想到過美萱了。
  「你們很好嗎?」「並不,很普通的朋友。」
  傻氣,翠薇想,誰問他普通的女朋友呢?她注視著雲樓,他的眉毛生得很挺,很有男兒氣概,眼睛大大的,也滿漂亮。帶那麼點兒傻氣更好,她想著,男孩子總是有點傻氣的。她
對他的好感更加重了。「你常住在楊家嗎?」雲樓開口了。
  「偶然而已,為了陪涵妮。」
  「涵妮,」雲樓掩飾不住他的關懷。「她怎樣了?」
  翠薇皺起了眉毛。「她只是個人影。」「人影?」雲樓不解的問。
  「這是姨父說的,他常常歎著氣說,涵妮只是個影子,是不實在的,是隨時會幻滅的。」
  「怎麼說?」「她從小就不對頭,醫生說她隨時可以死掉!」
  「什麼?」雲樓一震,幾乎潑翻了咖啡杯子,翠薇詫異的看著他,從沒見過面的女孩子,竟讓他這樣緊張?他是個感情豐沛而富同情心的男人啊!
  「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她只是過一天算一天,」翠薇憂愁的說,提起涵妮,使她心酸而難過,涵妮,那是沒有人能不喜歡她的。「只有她自己不知道,她一直以為自己僅僅是身體
衰弱而已。」「什麼病?」雲樓近乎軟弱的問。「大概是心臟還是肺動脈怎麼的,我也弄不清楚,是生下來就有的病。事實上,她不能上學,不能讀書,不能出門,不能看電影,不能
旅行——這個也不能,那個也不能,如果我是她,我真寧願死掉!唉!」她歎了口氣,那份頑皮不知不覺的收斂了。原來是這樣的!雲樓握著咖啡杯子,帶著種痛苦的恍然的情緒,想
著那個孤獨寂寞而蒼白的小女孩。涵妮那張瘦小的臉龐和那渴望著友情的眸子立即浮到他的眼前,他感到心中有一陣抽搐般的悸動,就覺得再也坐不下去了。
  「其實,陪伴涵妮是一件很難的事,」翠薇說,慢慢的啜了一口橘子汁。「她整日關在家裏,對許多事都不太瞭解,你很難跟她談話,她只能彈彈鋼琴,還不能彈太久,太久會使
她疲倦。但是,她又渴望著朋友,她好孤獨,好寂寞,有時我說笑話給她聽,她笑得什麼似的。你不知道,她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我是知道的!雲樓想著,猝然的站起身來,他對
於自己佔據了翠薇而難過。他想著涵妮,那小小的身子,那怯怯的笑,那祈求似的聲音:「住久一點,我可以彈琴給你聽。」
  她多寂寞!他瞭解了。而他竟讓翠薇來陪伴他了,把寂寞留給那個孤獨的小女孩。舉起杯子,他一口咽掉了杯裏剩餘的咖啡,命令似的說:「我們回去吧!」「急什麼。」翠薇有
些驚奇。「還早呀!」
  「我們答應回去吃午飯的,我也還要寫幾封信。」「給你的女朋友嗎?」翠薇唇邊又帶著那頑皮的笑。
  「唔,哼。或者。」雲樓哼了一聲,臉上也浮起一個狡黠的笑,他開始瞭解翠薇的調皮了,也開始學會對付她的辦法了。果然,他的答話使翠薇無辭以答了。
  不到十一點,雲樓和翠薇就回到了楊家。走進客廳,翠薇把自己拋在沙發上,長長的呼出一口氣說:
  「熱死了!」客廳裏有冷氣,涼涼的,從正午燠熱的陽光下走進這間綠蔭蔭,涼沁沁的房間,確實有說不出來的舒服。但,雲樓沒有心情休息,他四面張望著,沒看到涵妮的影子
,他的潛意識及明意識裏幾乎都充滿了涵妮,尤其在聽到翠薇說出涵妮的情況以後。她在那兒?又躲在她的小房間裏嗎?她生活的圈子多麼狹小!雅筠聽到聲音,從樓上下來了,看到
他們,她笑著說:
  「怎麼就回來了?」「沒什麼好玩的,」翠薇說:「熱死了!」
  「夏天還是待在家裏最舒服。」雅筠說,看看雲樓,這孩子為什麼滿面沉重?他和翠薇處得不好嗎?玩得不愉快嗎?雲樓正拾級而上。「去了些什麼地方?」她問雲樓,後者臉上
那深重的愁苦使她驚異。「隨便逛逛。」雲樓心不在焉的回答。
  忽然,雲樓站定了,他的眼睛直直的落在樓梯頂上,呆呆的裏望著。什麼事?雅筠跟隨著他的視線,回過身子,向樓梯頂上看去。涵妮!在樓梯頂,涵妮正輕悄悄的走了過來。
  走到樓梯頂端,她也站定了,倚著欄杆,她唇邊浮上一個怯怯的笑,靜靜的看著雲樓。她一隻纖瘦的手扶著欄杆,穿著件套頭的白色洋裝。她的眼睛清幽而有神,她的笑溫存而細
緻。雅筠大惑不解的看著這張小小的臉龐,她顯得多麼特別!又多麼美!「嗨!涵妮!」好半天,雲樓才吐出一聲招呼,他的目光定定的停在她身上,怎樣的女孩子!輕靈如夢,而飄
逸如仙。
  「你真的沒走?」涵妮問,毫不掩飾她的喜悅之情。
  「我說過要住在這兒的,不是嗎?」雲樓溫和的說。
  涵妮點了點頭,慢慢的走下了樓梯,她含笑的眸子一直沒有離開雲樓的臉,她的腳步輕靈,衣袂飄然。雅筠愕然的看著這一切,僅僅是頭一夜的邂逅,就能造成奇蹟般的感情嗎?
她心中湧上了一股難言的憂鬱和近乎恐懼的感覺,這絕不可能!絕不可能!「哦,涵妮,」雅筠振作了一下,說:「怎麼不睡了?你怕不怕冷?要不要把冷氣關掉?」
  「不要,媽媽,我不冷。」涵妮溫溫柔柔的說,停在雲樓的面前,仰頭看著雲樓,她比雲樓矮了一大截。「你熱嗎?你在出汗。」「我剛剛從外面回來。」雲樓說,努力想擠出一
個微笑來。面對著這張年輕的臉龐,他不敢相信她壽命不永。她太年輕,她應該還有一大段美好的生命,假如像翠薇所說,那就太殘忍了。上帝既然賦與了人生命,就應該對這些生命
負責呀!他近乎痛苦的想著,忘了自己是個無神論者。
  「從外面回來?」涵妮看了看窗外陽光明亮的花園,自語似的說:「我也想出去走走呢!外面好玩嗎?」「沒有家裏好,」雲樓很快的說。「外面太熱。」
  「你說我應該曬曬太陽。」涵妮用手撫摸著面頰說。
  她竟記在心裏!雲樓滿腹怛惻的望著她。
  「不,你曬不曬太陽都一樣,你夠美了!」插進嘴來的是雅筠,拉著涵妮的手,她急於要把她從雲樓身邊帶開。怎麼了?他們之間會發生什麼?這是可怕的!「涵妮,」她說:「
到翠薇這邊來坐坐吧!你真的不會冷嗎?」
  「不會,媽媽。」涵妮順從的走過去,眼睛仍然微笑的望著雲樓。「怎麼,你和孟雲樓已經認得了?」翠薇一直用種驚異的態度在旁觀看,這時才開口對涵妮說。
  「昨夜,他聽了我彈琴,」涵妮說,靜悄悄的微笑著,帶著份偷偷的愉悅。再看了雲樓一眼,她說:「你真的愛聽我彈琴嗎?」「真的。」雲樓一本正經的說。
  「沒有騙我?」「絕對沒有。」喜悅滿布在涵妮的眼睛裏和面頰上,人類幾乎是從孩提的時候開始,就需要讚美、友情,和欣賞。她的眼睛發著光,蒼白的面頰上竟染上了紅暈。
雅筠憂喜參半的望著涵妮那反常的、煥發著光彩的臉,多久以來,這孩子沒有這樣愉快的笑容了!翠薇坐在一邊,用一對聰明的眸子,靜靜的看著這一切。「你現在要聽我彈琴嗎?」
涵妮問雲樓,仿佛在這間屋子裏,沒有雅筠,沒有翠薇,只有雲樓一個人。「如果你不累。」「我不累,」涵妮高興的說,走向鋼琴。「我還會唱歌呢,你知道嗎?」「不,不知道。
」於是,涵妮打開了琴蓋,開始彈起了一支古老的情歌,一面彈,一面唱著,她的歌喉細緻而富於磁性,咬字清晰,聲調裏充滿了真實的感情。那歌詞是:
  「昨夜,那夜鶯的歌聲,將我從夢中驚醒,
  皓夜當空,夜已深沉,
  遠山遠樹有無中。我輕輕的倚在我的窗邊,
  看露光點點晶瑩。那夜鶯,哦,那可愛的夜鶯,
  它訴說著你的事情。——」
  她唱得那麼好,帶著那麼豐沛的感情,孟雲樓完全被它所震懾住了。他不知不覺的走到鋼琴旁邊,把身子倚在琴上,愣愣的看著涵妮,涵妮注視著他,眼睛更亮了,聲音更美了,
唱著下面的一段:
  「白天我時常思念你,夜晚我夢見你,
  夢中醒來,卻不見你,
  淚珠在枕邊暗滴,我聽到微風在樹林裏,
  輕輕的歎息,歎息。那微風,哦,那柔和的微風,
  它是否在為我悲泣?——」
  孟雲樓深深的望著涵妮,深深深深的,看著那發光的小臉,聽著那歌詞的最後幾句,他的眼眶不由自主的潮濕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7
發表於 2013-3-11 23:09:01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夜裏,孟雲樓獨自坐在書桌前面。桌上,攤開著一本傑克·倫敦的海狼,但是,他並沒有看。他曾經嘗試閱讀了好幾次,卻總是心不在焉的想到了別的事情。今夜,涵妮不會再去
彈琴了,白天她已經彈夠了琴,他怕她會過分疲勞了。他不應該讓她一直彈下去的,整個下午,她坐在鋼琴前面,彈著,唱著,笑著,好像世界上找不出第二個比她更快樂的生命。每
當雅筠上前阻止她彈奏的時候,她就以那樣可愛的笑容來回答她的母親。「媽媽,我不累呀,我真的不累。我彈得好開心!」
  於是,雅筠不忍再阻止了,她也就繼續的彈了下去。她會不會太累了?看著她那樣充滿了精力和歡樂,使孟雲樓對翠薇的話懷疑了起來,她不會有什麼病,只是身體衰弱一點而已
,她缺乏的是陽光和友情,許多獨生女兒都是這樣。假若讓她過一般少女的正常生活,有適當的運動,適當的休息,適當的飲食調護,說不定她反而會健康起來。她除了蒼白瘦弱之外
,也看不出有任何病態呀!
  「我要啟明她,」他想著。「幫她過正常生活,幫她恢復健康。我相信一定能做到!」
  他的自信又來了,他一向相信「人定勝天」的。站起身來,他繞著房間行走,一面揣測著如何將他的計畫付諸實行。
  門外有聲音,然後,有人輕輕的敲了敲他的房門。
  涵妮!他立刻想。走到門邊去,他低問:
  「誰?」「是我。」那是雅筠的聲音。
  他開了房門,驚訝的望著雅筠,快午夜十二點了,什麼事使她深夜來敲門?「伯母?」他疑問的說。
  「噓!」雅筠把手指按在唇上,警告的噓了一聲,走進屋來,她反手關上了房門。低聲的說:「我有話要跟你單獨談談,我不想讓涵妮知道。」雲樓狐疑的轉過身子,把椅子推到
雅筠的面前,雅筠坐了下來,說:「我看到你屋裏還有燈光,我希望沒有打擾你睡覺。」
  「我沒睡,我正在看書。」雲樓說,坐在書桌旁邊。「有什麼事?」「關於涵妮。」雅筠深深的鎖起了眉頭。
  「涵妮?」雲樓注視著雅筠。
  「你有沒有知道一點她的情形?」
  「您是指她的病?我聽翠薇說起一些,」雲樓說:「我想她誇張了病情,應該不很嚴重吧?」
  雅筠用一對沉痛而悲哀的眸子望著雲樓,慢慢的搖了搖頭。「不,很嚴重。非常非常嚴重。」她的聲音低而沉重。「她隨時有失去生命的可能。」
  「真的?」雲樓問,覺得胃部起了一陣痙攣。「是什麼病?」
  「先天性的心臟血管畸形,這個病的學名叫肺動脈瓣膜狹窄。」「肺動脈瓣膜狹窄,」雲樓機械化的重複了一遍這個名稱,那是個多麼拗口而又複雜的病名,他心中有些兒恍惚,
涵妮,僅僅是個虛設的生命?隨時都可以從這世界上隱沒?他不相信,不能相信。「這病不能治療嗎?」他近乎軟弱的問。
  「如果僅僅是肺動脈瓣膜狹窄,我們可以嘗試給她動心臟矯正的手術,雖然危險,卻有希望治好。但是,」雅筠長長的歎息了一聲,雲樓可以看出她那屬於母性的悲痛,和她肩上
、心上、情感上的那層重重的負荷。「她的情況很複雜,她的右心室漏斗部狹窄,整個肺動脈瓣孔環也變狹窄,在心插管檢查中顯示出不宜於動手術,因此,雖然在她童年我們就發現
了她的病,一來那時的醫學還不發達,二來也沒有這個勇氣嘗試開刀,就只有用營養照護和藥物來幫助她。等到我們想冒險開刀的時候,她已經不能開刀了——」她停頓了一下,眼睛
裏盛滿了深重的憂愁。「哦?」雲樓詢問的望著雅筠,那些醫學名詞對於他陌生而遙遠,他一點也不懂,唯一懂得的事情,就是這些陌生的名詞卻將帶走一條美好的生命!
  「她的病情已經造成了嚴重的貧血,右心衰竭,而且引起了心內膜炎的併發症,她不能動手術,藥物對她也沒有太大的幫助,多年以來,我們對她的病,就只能希望奇蹟出現了。
」她望著雲樓,悲哀的說:「你懂了嗎?」「這是殘忍的。」雲樓喃喃的說,深深的抽了口氣。「她是那樣一個美好的女孩。」「唉!」雅筠無可奈何的歎了口氣。「為了她,你不知
道我們做父母的受了多少煎熬,子明還罷了,他是男人,男人總灑脫一點,他認了命。而我呢,我那麼那麼喜歡她,涵妮,她是我的寶貝!在她嬰兒的時候,我抱著她,望著她嬌嬌嫩
嫩的小臉,我說,我要她好好的長大,長成一個最美最快樂的女孩!結果——」她嚥住了,一陣突來的激動,使她的語音哽塞。「這難道是我的命嗎?是命中註定的嗎?」
  「或者,我們還能期望奇蹟。」雲樓由衷的說,期盼的說。「她現在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嗎?」
  「對了,這就是我來看你的原因,」雅筠挺了挺背脊,一層希望的光芒又燃亮了她的眼睛。「五年前,醫生就說她隨時會死亡,可是,五年過去了,她還活著,假若能再延個五年
、十年或十五年,說不定那時候的醫藥更進步了,說不定那時的心臟病已不再構成人類的威脅了,說不定根本就可以換個心臟了,那她就不成問題了。誰知道呢?科學進步這麼快,許
多以前我們認為不可能的事,現在都可能了,人類都已經向太空發展了,還有什麼做不到的事呢?」
  「是的,確實不錯。」雲樓應著,感染了雅筠那份屬於母性的勇氣。「所以,我們目前最重要的一個問題,是讓她好好的活下去。」雅筠深深的凝視著雲樓。「是嗎?」
  雲樓微蹙著眉梢,望著雅筠,她的眼神裏有著一些什麼,好像能不能讓涵妮好好活下去的關鍵在他身上似的。「當然。」他回答。「涵妮不能受刺激,不能太興奮,不能過勞,不
能運動——這些都可以送掉涵妮的命,你明白嗎?我們甚至不敢帶她看電影,怕電影的情節刺激了她,不敢對她說一句責備或重話,怕會刺激她。她有時看了比較動人的、悲劇性的小
說,都會不舒服,會胸口疼痛。我們只有小心翼翼的避免一切能觸發她發病的因素,讓她的生命能延續下去。」
  雲樓注意的傾聽著。「所以——」雅筠突然有些礙口,似乎很難於措辭。「我必須請你幫助我們。」「我能怎樣幫忙?伯母?」雲樓熱心的問。
  「是這樣——是這樣——」雅筠困難的說:「我們要讓她避免一切感情上的困擾——」
  「哦?」雲樓緊緊的盯著雅筠,他有些明白了。
  「換言之,」雅筠終於坦率的說了出來。「我希望你跟她疏遠一點。」雲樓望著雅筠,雅筠的眼睛裏含滿了抱歉的、祈諒的、無奈的神情,這把雲樓折服了。世上不可能有第二種
愛能和母愛相比。「您是不是擔心得太早了一些?」他低低的說:「我和涵妮不過剛剛才認識一天。」「未雨綢繆,」雅筠淒涼的微笑起來。「這是我一貫防備問題發生的辦法。」「
不過,您認為您的方法對嗎?」雲樓深思的問。「您不認為她太孤獨?友誼或者對她有益而無害?」「友誼,是可能的,」雅筠慢慢的說。「可是,愛情就不然了。而友誼是很容易轉
變為愛情的。」
  雲樓感到一陣燥熱,窗外沒有風,天氣是燠熱的。
  「您何以見得,愛情對她是有害的呢?」他問。
  「世界上沒有一份愛情裏,是沒有驚濤駭浪和痛苦的。」雅筠深沉的說:「而且,涵妮不能結婚。她不能過婚姻生活,也不能生兒育女。」雲樓站起身來,在室內走了一圈,然後
他停在窗子前面。倚著窗子,他站了好一會兒,窗外的天空,璀粲著無數的星星,草裏有著露光閃爍。他想起涵妮唱的歌:
  「我輕輕的倚在我的窗邊,
  看露光點點晶瑩。那夜鶯,哦,那可愛的夜鶯,
  它訴說著你的事情。」
  他從心底深深的歎息了。回過身子,他面對著雅筠,許諾的說:「您放心,伯母,我不會做任何傷害涵妮的事。」
  雅筠注視著雲樓,後者那張堅決的,而又充滿了感情的臉那麼深的撼動了她!她不由自主的站起身來,走到他面前去,用誠懇而熱烈的語氣說:
  「你要知道,雲樓,假若涵妮是個正常而健康的孩子,我真會用全心靈來期望你和她——」
  「我瞭解的,伯母。」雲樓很快的說,打斷了雅筠沒有說完的話。他用一對坦率而真誠的眼睛直視著雅筠。「我將儘量避免給你們家帶來麻煩,或給涵妮帶來不幸。」
  雅筠從雲樓眼裏看出了真正的瞭解,她放心了。長長的歎了口氣,她說:「好了,我耽誤了你不少的時間,夜已經深了,你也該睡了,再見吧!」「再見!伯母。」雲樓送雅筠到
了房門口,打開房門,雅筠輕悄悄的退了出去,臨時又回過頭來,叮囑了一句:「還有,雲樓,你別在涵妮面前露出口風來,這孩子至今還糊裏糊塗的蒙在鼓裏呢!」「我知道,伯母
。」目送雅筠走了,他關上房門,靠在門上,他佇立了好一會兒。涵妮真的被蒙在鼓裏嗎?他想起昨夜和涵妮的談話,她顯然已略有所知了,噢,這樣的生命豈不太苦!走到床邊,他
躺了下來,瞪視著天花板。和昨夜一樣,了無睡意,雅筠的談話完全混亂了他。到這時,他才懵懂的感覺到,他對涵妮竟有一份強烈的感情。他是不相信什麼一見鍾情這類話的,他討
厭一些小說家筆下安排的莫名其妙的愛情,可是,他拂不掉涵妮的影子!這個僅僅認識了一天的小女孩!這個隨時會幻滅掉的生命!這個根本不能面對世界的少女。一種強烈的、悲劇
性的感覺深深的銘刻進了他的心中。
  「從明天起,我要離開她遠一點,真的,楊伯母是個聰明的女人!」他想著,關掉燈,準備要睡了。但是,涵妮的面容浮了上來,充滿在黑暗的空間,比雅筠來訪前更生動,更鮮
明,更清晰。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8
發表於 2013-3-11 23:09:24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接連三天,孟雲樓都是早出晚歸,一來由於楊子明熱心的建議,要讓他在開學之前,好好的把臺北附近的名勝地區玩一玩;二來由於翠薇自告奮勇的陪伴,拒絕女孩子總是件不禮
貌的事;三來——這大概是最主要的原因——他想避開涵妮。於是,他和翠薇暢遊了陽明山、碧潭、金山、野柳、北投、觀音山等地區,在香港,難得看到一點綠顏色的山野。這三天
的暢遊,倒也確實帶給他相當的愉快。而且,翠薇是個好的遊伴,她活潑、愉快、年輕,而又吸引遊人的注意,所以,他們這一對很引起一些羡慕的眼光。雲樓對這些眼光雖不在意,
翠薇卻有份下意識的滿足。
  每天倦遊歸來,往往都是晚飯以後了,所以,一連三天,雲樓都幾乎沒有見到過涵妮。只有一天早上,她目送他和翠薇出門,坐在那兒,她安安靜靜的望著他們,什麼話都沒有說
。當大門在雲樓身後闔攏的時候,雲樓才怛惻的感到,這門裏面關住了幾許寂寞。第四天的深夜,孟雲樓突然被琴聲所驚醒了,那琴聲從樓下清晰的傳來,彈的是匈牙利狂想曲第二號
,琴聲急驟如狂風暴雨,彈奏的人顯然心情零亂,錯了很多地方,竟連孟雲樓都可以聽出來。涵妮,她怎麼了?雲樓詫異的坐起身子,她的琴從來不像這樣的,她不像是彈琴,倒像是
在發洩什麼的敲擊著琴鍵。這是涵妮嗎?當然,這幢房子裏不可能有第二個人在深夜時彈琴,而且,也只有涵妮能彈得這麼好。她怎麼了呢?她今夜為什麼一反常態,不彈一些優美的
小曲子?
  孟雲樓用了極大的克制力,制止自己想下樓的衝動,雅筠那天晚上對他說的話言猶在耳,他不能下去,他無法保證自己能夠不對這蒼白怯弱的小女孩用情,事實上,他已經對她動
了感情,很深很深的。他必須躲避,躲得遠遠的,他不能再陷下去了,否則,即使涵妮沒有怎樣,他卻將感到痛苦了。痛苦,這兩個字一進入到他思想中,他就猛然覺得心底抽過了一
陣刺痛和酸楚。他無法分析這刺痛是怎麼回事,倒回床上,他把頭埋進枕頭中,對自己說:
  「睡吧!就當你沒有聽到這琴聲!」
  像是回答他的話,那琴聲卻戛然而止了,他不禁吃了一驚,因為那曲子只彈了一半,涵妮從不會半途而廢的。他豎起了耳朵,下意識的等待著那琴聲繼續下去,可是,再也沒有了
。這突然的岑寂比琴聲更震動他,他睡不穩了,重新坐起身子,他側耳傾聽,沒有腳步聲,也沒有人上樓的聲音,涵妮在做什麼?沉默繼續著,靜,一切都那麼靜,聽不到任何聲音。
他全神貫注的坐在床上,又傾聽了好一會兒,岑寂充塞了整幢房子裏。終於,他再也按捺不住了,翻身下了床,他找著自己的拖鞋,走到門邊,他打開了房門。
  他看到樓梯上的燈光,這證明樓下確實有人,剛剛的琴聲不會是出自他的幻覺了。他無法制止自己強烈的好奇和不安,走出房門,他迅速的向樓下走去。
  下了樓梯,他一眼看到涵妮了,涵妮,果然是涵妮,仍然穿著她那件白紗的睡袍,她坐在鋼琴的前面,琴蓋已經闔了起來,她的頭卻匍伏在琴蓋上面,一動也不動,像是睡著了,
或是昏倒了。「涵妮!」孟雲樓驚呼著,飛奔了過去。她昏倒了?發病了?還是——死神的手已伸過來了?他幾乎是一跳就跳到了她的身邊,用雙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他蹲下身子恐
慌的喊著:
  「涵妮!涵妮!」出乎意料的,她的頭迅速的抬了起來,望著雲樓,她蹙起眉頭說:「你嚇了我一跳!」「你才嚇了我一跳呢!」雲樓說,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可是,立即,一
種新的驚嚇又讓他震動了,他看到涵妮那蒼白而瘦小的面龐上,竟滿是亮晶晶的淚痕,那長而黑的睫毛上,也仍然掛著晶瑩的淚珠。「涵妮!」他低喊:「怎麼了?你?」
  涵妮沒有回答,只用一對楚楚可憐的眸子,呆呆的凝望著他,睫毛上的淚珠,映著燈光閃爍。
  「涵妮!」他感到心中猛然充塞進了一股惻然的柔情,涵妮那孤獨無助,而又淚眼凝咽的神情絞痛了他的神經。「你怎麼了?涵妮?誰欺侮了你?誰讓你不高興了。告訴我!涵妮
!」他用充滿了感情的口吻,誠摯的說著,他的手仍然緊握著她那瘦小的胳膊。涵妮依然默默無語,依然用那對含淚含愁的眸子靜靜的瞅著他。「你說話呀,涵妮!」雲樓說,深深的
凝視著她,帶著不由自主的憐惜和關懷。「你為什麼流淚?為什麼一個人躲在這兒哭?」涵妮的睫毛輕輕的閃動了一下,眼瞼垂了下去,掩蓋了那對烏黑的眸子。好半天,她重新揚起
睫毛來,帶著股畏縮的神情,望著雲樓。終於低低的開了口:
  「她又美,又好,又健康,是嗎?」
  「誰?」雲樓困惑了一下。
  「翠薇。」她輕輕輕輕的說。
  雲樓猛的一震,他緊盯著面前這個女孩,她是為了這個而在這兒哭嗎?他望著她,她的眼睛深幽幽的閃著淚光,她那小小的嘴唇帶著輕微的顫動,她的神情是寂寞的,淒苦的,而
又謙卑的。「涵妮,」他輕喚著,感到自己的聲音澀澀的。「沒有人比你更美,更好,你懂嗎?」
  她可憐兮兮的搖搖頭。
  「我不懂。」她說。「我但願有翠薇一半的活力。」
  雲樓看了她好一會兒,然後,他振作了一下,掏出手帕來,出於本能的,他為她拭去了臉上的淚痕。然後,用故意的、輕快的口氣說:「你不要羡慕翠薇,涵妮。你有許許多多地
方都比她強,你看,你能彈那麼好的鋼琴,能唱那麼好的歌,她還要羡慕你呢!來吧,振作起來,彈一支曲子給我聽聽。還有,記住不要流淚,眼淚會傷害你的眼睛,你不知道你的眼
睛有多美。」
  涵妮望著他,一層紅暈湧上了她的面頰。
  「你在哄我。」她說。「真的,不哄你。」他站起身來,倚在鋼琴上面。「你不願彈給我聽?」「願意的!」她輕喊著,眼睛裏閃著光彩,打開了琴蓋,她仰著頭望著他。「你要
聽什麼?」
  「夢幻曲。」他說,修曼的這支曲子一直對他有極深的感應力。「多彈兩遍,我喜歡聽。」
  她彈了起來,眼睛一直沒有離開他的臉。她的手熟練的拂著琴鍵,那纖細的手指,在琴鍵上飛掠過去,帶出一串串柔美的叮咚之聲。她重複著夢幻曲,一遍又一遍,直到他不忍心
的抓住了她那兩隻忙碌的小手。
  「夠了!」他叫。「你累了。」
  「我不累。」她的眼睛清亮如水,而又熱烈似火,一瞬也不瞬的盯著他。「我不累,如果你要聽。」
  他瞪視著她,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從沒有一個女孩這樣震動他,這樣弄得他全心酸楚。
  「我要你休息。」他說,聲音喑啞。「你應該去睡覺,夜已經很深了,是不?去睡,好嗎?」
  「如果你要我去睡,我就去。」她說,像個聽話的、要人讚美的孩子。「我要你去,」雲樓說,溫柔的凝視著她,她那兩隻瘦小的手仍然停留在他的手掌中。「你知道,充足的睡
眠可以使你強壯起來,強壯得像翠薇一樣。」
  「到那時候,你也帶我出去玩?」她問,很孩子氣的,帶著滿臉的期盼。「一定!」他許諾的說。
  「好的,那麼我就去睡。」她順從的站起身來,依依的把手從他掌中抽出來。闔上了琴蓋,她轉過身子,真的向樓梯那兒走去。他情不自禁的跟著她到樓梯口,她忽然站住了,抬
起頭來看著他,低低的,急促的,而又祈求似的說:「明天你不出去,好嗎?」在他沒回答以前,她又很快的說:「我彈琴給你聽,彈夢幻曲,很多遍很多遍。好嗎?」
  他的心痙攣了一下,這女孩祈求的眸子使他悸動。
  「好的。」他說。「我留在家裏,聽你彈琴。」
  喜悅飛進了她的眼睛,她對他做了個非常可愛的笑容。這句話帶給她的喜悅竟那麼大,那麼多,使他深深的為這一連幾天的外出抱歉起來。她那樣渴望著朋友呵!雅筠的方策是錯
誤的。「你真好!」她說,望著他的臉,好半天,她才掉轉頭,快樂的說:「我去睡了!」她幾乎是「奔」上了樓梯,腳步輕快而活潑,到了樓梯頂,她又站住了,回頭對他含笑的擺
了擺手,說:
  「明天見!」「明天見!」他也擺了擺手。
  她走了。雲樓關了燈,慢慢的走上樓,回進自己的臥房裏。躺在床上,他又久久不能入睡。
  早晨,當他下樓吃早餐的時候,很意外的,涵妮竟精神奕奕的坐在早餐桌上。他們很快的交換了一瞥,也很快的交換了一個微笑。他覺得,他和涵妮之間有一種微妙的瞭解,所謂
「心有靈犀一點通」也不過如此。涵妮的笑裏包含了很多東西:期盼,快樂,欣慰,和一份含蓄的柔情。
  「早呵,」他對涵妮說:「難得在早餐桌上看到你。你看來清新得像早晨的露珠。」「我以後都要下樓來吃早餐。」涵妮微笑著說。
  「算了,」雅筠說:「我寧願你多睡一下呢!」
  「早,」翠薇向雲樓打著招呼。「今天的計畫如何?」
  「計畫?」雲樓愣了愣。
  涵妮迅速的抬起頭來望著雲樓。
  「我們可以去指南宮,」翠薇咬了一口雞蛋,口齒不清的說:「那是一個大廟,包你喜歡。」
  「不,今天不出去了,」雲樓說:「今天我想留在家裏,」他看了涵妮一眼,涵妮正低下頭去,臉埋在飯碗上,在那兒悄悄的笑著。「連天出去跑,曬得太厲害,今天想在家裏涼
快涼快。」「要涼快,我們去游泳,」翠薇心無城府的說:「去金山,姨父,您今天要用車嗎?」
  「假若你們要用,我可以讓給你們一天,」楊子明笑著說:「不過,不許翠薇開,你沒駕駛執照,讓雲樓開。」他望著雲樓:「我相信你的駕駛技術。」
  「好呵!」翠薇歡呼著。「雲樓,你有游泳褲嗎?沒有的話,我們先去衡陽路買一件。」
  微笑從涵妮的唇邊迅速的隱沒了,她的頭垂得更低,陽光沒有了,歡樂消失了,她輕輕的啜著稀飯,眼睛茫然的望著飯碗。「不用了,」雲樓很快的說,再看了涵妮一眼,「我今
天那兒都不想去,而且,我也要準備一下功課,馬上就要開學了。楊伯伯,您還是自己用車子吧!」
  翠薇驚奇的看了雲樓一眼,困惑的鎖起了眉頭,雲樓投給了她抱歉似的一瞥,她笑笑,不再說話了。
  楊子明看看雲樓,沒有說什麼。他對於他們出不出去,並不怎麼關心。涵妮的眼光從雲樓臉上溜過去,微笑又飛進她的眼睛中,而且,莫名其妙的,她的臉紅了。紅得那麼好看,
雲樓費了大力才能把自己的眼光從涵妮臉上調開。雅筠放下了飯碗,她的敏感和直覺已經讓她懷疑到了什麼,看看涵妮,再看看雲樓,她的眉峰輕輕的聚攏了。
  飯吃完了,涵妮拋下了她的飯碗,徑直走進客廳裏,立即,雲樓聽到鋼琴的聲音,夢幻曲!琴聲悠揚的在清晨的空氣中播送。他不知不覺的走進了客廳,在沙發中坐了下來。涵妮
回過頭來,對他很快的微笑了一下,就又掉頭奏著她的琴,她的手指生動而活潑的在琴鍵上移動。
  雅筠也走過來了,坐在雲樓的對面,她審視著面前這個男孩子。雲樓,你錯了!她想著,卻說不出口。你竟不知道愛之適以害之,雲樓,你這善良、多情、而魯莽的孩子,你錯了
!雲樓抬起眼睛來,和雅筠的眼光接觸了,他無語的又垂下頭去,他在雅筠眼中讀出了詢問和責備,他用手支著頭,望著涵妮的背影,那單薄的、瘦弱的身子,那可憐兮兮的肩膀,那
在琴鍵上飛掠著的小手——我只有這樣做,他想。傷這個少女的心是件殘忍的事!我不能傷她的心!我要幫助她,保護她,給她快樂,這些,是不會要她的命的!
  一曲既終,涵妮轉過身子來,她充滿了喜悅和快樂的眸子在雲樓臉上停留了片刻,雲樓也用含笑的眸子回望著她,於是,她又轉過身子,開始再一遍彈起夢幻曲來。
  琴聲抑揚而柔和的擴散,雲樓專注傾聽著,顯然心神如醉。雅筠呆呆的望著這一切,有什麼事要發生了!有什麼事要來臨了!她恐懼的想著,仰首望向窗外的天空,她不知未來的
命運會是怎樣的。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9
發表於 2013-3-11 23:09:49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雲樓開學了,剛上課帶來了一陣忙碌,接著就又空閒了下來。一年級的課程並不重,學的都是基本的東西,這些雲樓是勝任愉快的。每天除了上課以外,雲樓差不多的時間都停留
在家裏,他沒有參加很多課外活動,也不喜歡在外逗留,這,更嚴重的困擾了雅筠。
  翠薇回家去住了,不知從何時開始,涵妮已不需要翠薇的陪伴了,她倆在一起,兩人都無事可做,也無話可談,顯得說不出來的格格不入。翠薇走了,涵妮反而大大的鬆了一口氣
,好像擺脫了一份羈絆似的。
  近來,雅筠時時刻刻都懷著心事,她常常在午夜驚醒,感到一陣心驚肉跳,也常常席不安枕,徹夜失眠。她總覺得有什麼可怕的事要發生了,那隱憂追隨著她,時時刻刻都不放鬆
她。她很快的憔悴了,蒼白了。楊子明眼看著這一切的發展,常勸解的說:「雅筠,你實在犯不著為了涵妮而糟蹋自己,你要知道,我們為這孩子已經盡了全力了。」
  「我要她好好的活下去。」雅筠淒苦的說。
  「誰不要她好好的活下去呢?」楊子明說,憂愁的看著雅筠。「但是你在我心中的份量比涵妮更重,我不要你為了她而傷了自己的身體。」「你不喜歡她!」雅筠輕喊著,帶著點
神經質。「你一直不喜歡涵妮!」「你這樣說是不公平的,雅筠,」楊子明深蹙著眉說。「你明知道我也很關懷她,我給她請醫生,給她治療,用盡一切我能用的辦法——」「但是你
並不愛她,我知道的,」雅筠失神的歎息了。「假若當初——」「算了,雅筠,」子明打斷了她。「過去的事還提它幹嘛?我們聽命吧!看命運怎樣安排吧!」
  「我們不該把雲樓留在家裏住的,我知道有什麼事要發生了!一定會發生!」「留雲樓住是你的意思,是不?」子明溫和的說。
  「是的,是我的意思,我本以為——我怎會料到現在這種局面呢!我一定要想辦法分開這兩個孩子!」
  「你何不聽其自然呢?」子明說。「該來的一定會來,你避免也避免不了。你又焉知道戀愛對涵妮絕對有害呢?許多人力沒有辦法治療的病症在愛情的力量下反而會不治而愈,這
種例子也不少呀!」「但是——但是——她根本不能結婚呀!而且,這太冒險——」「讓他們去吧!雅筠。」
  「不行!你不關心涵妮,你寧可讓她——」
  「停住!雅筠!」子明抓住了雅筠的胳膊,瞪視著她。「別說傷感情的話,你明知道這孩子在我心中的份量,我們只有這一個女兒,是嗎?我和你一樣希望她健康,希望她活得好
,是嗎?如果有風暴要來臨,我們要一齊來對付它,是不是?我們曾經共同對付過許多風暴,是不是?別故意歪曲我,雅筠!」
  「子明!」雅筠撲在子明肩上,含淚喊。「我那麼擔心!那麼擔心!」「好吧,我和雲樓談談,好不?或者,乾脆讓他搬到宿舍去住,怎樣?」「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只知道要
阻止他們兩個的接近!」
  「那麼,這事交給我辦吧,你能不能不再煩惱了?」
  雅筠拭去了淚痕,子明深深的望著她,多少年了,涵妮的陰影籠罩著這個家,這是懲罰!是的,這是懲罰!雅筠,這比淩遲處死還痛苦,它在一點點的割裂著這顆母性的心。這是
懲罰,是嗎?多年以前,那個淩厲的老太太指著雅筠詛咒的話依稀在耳:「你要得到報應!你要得到報應!」
  這樣的報應豈不太殘忍!他想著,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戰。雲樓,涵妮,雅筠——一些紛雜的思想困擾著他。是的,留雲樓在家裏住是不智的事,很不智的事,涵妮生活中幾乎根
本接觸不到男孩子,她又正是情竇初開的年齡,萬一墜入情網,就註定是個悲劇,絕不可能有好的結局,雅筠是對的。他想著,越想越可怕,越想越煩惱,是的,這事必須及時制止!
但是,人類有許許多多的事,何嘗是人力所能制止的呢?楊子明還來不及對雲樓說什麼,愛神卻已經先一步張起了它的弓箭了。這天,雲樓的課比較重,晚上又有系裏籌備的一個迎新
舞會,因此,他早上出門之後就沒有再回楊家,晚上直接去參加了舞會。等到舞會散會之後,已經是深夜了。好在楊子明為了使他方便起見,給他配了一份大門鑰匙,所以他不必擔心
回家太晚會叫不開門。從舞會會場出來,他看到滿天繁星,街上的空氣又那樣清新,他就決定安步當車,慢慢的散步回去。他走了將近一小時,才回到楊家。深夜的空氣讓他神清氣爽
,心情愉快。開了大門,他輕輕的吹著口哨,穿過花園,客廳的燈還亮著,誰沒睡?他愣了愣,涵妮嗎?那夜遊慣了的小女神?不會,他沒有聽到琴聲。那麼,是雅筠了?楊子明是一
向早睡的。輕輕推開客廳的門,他的目光先習慣性的掃向鋼琴前面,那位子空著,涵妮不在。轉過身子,他卻猛的吃了一驚,在長沙發上,蜷臥著一團白色的東西,是什麼?他走過去
,看清楚了,那竟是涵妮!她蜷在那兒,已經睡著了,黑色的長髮鋪在一個紅色的靠墊上,襯得那張小臉尤其蒼白,睫毛靜靜的垂著,眉峰微蹙,似乎睡得並不很安寧。那件白色的睡
袍裹著她,那樣瘦瘦小小的,蜷在那兒像一隻小波斯貓,動人楚楚的,可憐兮兮的。雲樓站在那兒,好長一段時間,就這樣呆呆的看著她。剛剛從一個舞會回來,看到許多妝扮入時的
、活潑豔麗的少女,現在再和涵妮相對,他有種模糊的,不真實的感覺。涵妮,她像是不屬於人間的,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渾身竟不雜一絲一毫的世俗味。夜風從敞開的視窗裏吹
進來,拂動了她的衣衫和頭髮,她蠕動了一下,沙發那樣窄,她顯然睡得很不舒服。她的頭側向裏面,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然後,忽然間,她醒了,張開了眼睛,她轉過頭,直視著
雲樓,有好幾秒鐘,她就直望著他,不動也不說話。接著,她發出一聲輕喊,從沙發裏直跳了起來。「噢!你回來了!你總算回來了!」
  雲樓蹲下身子,審視著她,問:
  「你怎麼在這兒睡覺?為什麼不在房裏睡?當心吹了風又要咳嗽。」「我在等你嘛!」涵妮說,大大的眼睛坦白的望著他,眼裏還餘存著驚懼和不安。「我以為你回香港去了,再
也不來了。」「回香港?」雲樓一愣,這孩子在說些什麼?等他?等得這樣三更半夜?涵妮,你多傻氣!
  「是的,媽媽告訴我,說你可能要回香港了,」她凝視著他,嘴唇微微的發著顫,她顯然在克制著自己。「我知道,你準備要不告而別了。」「楊伯母對你說的?我要回香港?」
雲樓驚問,接著,他立即明白了。他並不笨,他是敏感而聰明的,他懂得這句話的背後藏著些什麼了。換言之,楊家對他的接待已成過去,他們馬上會對他提出來,讓他搬出去。為了
什麼?涵妮。必然的,他們在防備他。那天晚上,雅筠和他的談話還句句清晰。為了保護涵妮,他們不惜趕他走,並且已經向涵妮謊稱他要回香港了。他的眉頭不知不覺的鎖了起來,
為了保護涵妮,真是為了保護涵妮嗎?還是有其他的原因?
  看到他緊鎖的眉頭,和沉吟的臉色,涵妮更加蒼白了。她用一隻微微發熱的手抓住了他。
  「你真的要走?是不是?」
  「涵妮,」他望著她,那熱切的眸子每次都令他心痛。他覺得很難措辭了,假若楊家不歡迎他,他是沒有道理賴在這兒的。他可以去住宿舍,可以去租房子住,楊家到底不是他的
家啊!「涵妮,」他再喊了一聲,終於答非所問的說:「你該上樓睡覺了。」「我不睡,」涵妮說,緊盯住他,盯得那麼固執而熱烈。然後,她的眼睛潮濕了,潮濕了,她的嘴唇顫抖
著,猛然間,她把頭埋進弓起的膝上的睡袍裏,開始沉痛的啜泣起來。
  「涵妮!」雲樓吃驚了,抓住她的手臂,他喊著:「涵妮!你不要哭,千萬別哭!」「我什麼都沒有,」涵妮悲悲切切的說,聲音從睡袍中壓抑的透了出來。「你也要走了,於是
,我什麼都沒有了。」
  「涵妮!」雲樓焦灼的喊著,涵妮的眼淚絞痛了他的五臟六腑,他迫切的說:「我從沒說過我要走,是不是?我說過嗎?我從沒說過啊!」涵妮抬起了頭來,被眼淚浸過的眼睛顯
得更大了,更亮了。她癡癡的望著他,說:
  「那麼,你不走了,是不?請你不要走,」她懇求的注視著他。「請不要走,雲樓,我可以為你做許多事情,我彈琴給你聽,唱歌給你聽,你畫畫的時候我給你作模特兒,我還可
以幫你洗畫筆,幫你裁畫紙,你上課的時候我就在家裏等你回來——」「涵妮!」他喊,聲音啞而澀,他覺得自己的眼睛也濕了。「涵妮。」他重複的喊著。「你不要走,」涵妮繼續
說:「記得你第一天來的時候,夜裏坐在樓梯上聽我彈琴嗎?我那天彈琴的時候,你知道我在想些什麼?我想,如果有個人能夠聽我彈琴,能夠欣賞我的琴,能夠跟我談談說說,我就
再也沒有可求的了。我願意為他做一切的事情,為他彈一輩子的琴——我一面彈,我就一面想著這些,然後,我站起身子,一回頭,你就坐在那兒,坐在那樓梯上,睜大了眼睛看著我
,我那麼吃驚,但是我不害怕,我知道,你是神仙派來的,派給我的。我知道,我要為你彈一輩子琴了,不是別人,就是你!我多高興,高興得睡不著覺。哦,雲樓!」她潮濕的眼睛
深深的望著他,一直望到他內心深處去。「翠薇不能把你從我身邊搶走,你是我的!這些天來,我只是為你生存著的,為你吃,為你睡,為你彈琴,為你唱歌——可是——可是——」
她重新啜泣起來:「你要走了!你要不聲不響的走了!為什麼呢?我對你不好嗎?爸爸媽媽對你不好嗎?你——你——」她的喉嚨哽塞,淚把聲音遮住了,她無法再繼續說下去,用手
蒙住臉,她泣不成聲。
  這一篇敘述把雲樓折倒了,他呆呆的瞪視著涵妮,這樣坦白的一篇敘述,這樣強烈的、一廂情願的一份感情!誰能抗拒?誰生下來是泥塑木雕的?涵妮,她能把鐵熔成水,冰化為
火。涵妮,這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孩!他捉住了她的手,想把它從她臉上拉下去,但她緊按住臉不放。他喊著:「涵妮!你看我!涵妮!」
  「不!不!」涵妮哭著。「你好壞!你沒有良心!你忘恩負義!你欺侮人!」「涵妮!」他喊著,終於拉下了她的手,那蒼白的小臉淚痕遍佈,那對浸著淚水的眸子哀楚的望著他
,使他每根神經都痛楚起來。雅筠的警告從窗口飛走了,他瞪著她,喃喃的說:「涵妮,我不走,我永不走,沒有人能把我從你身邊趕走了!」她發出一聲低喊,忽然用手抱住了他脖
子,他愣了愣,立即,有股熱流竄進了他的身體,他猛的抱緊了她,那身子那樣瘦,那樣小,他覺得一陣心痛。乾脆把她抱了起來,他站直身子,她躺在他的懷中,輕得像一片小羽毛
,他望著她的臉,那勻勻淨淨的小臉,那熱烈如火的眼睛,那微顫著的、可憐兮兮的小嘴唇。「我要吻你。」他說,喉嚨喑啞。「閉上你的眼睛,別這樣瞪著我。」她順從的閉上了眼
睛,於是,他的嘴唇輕輕的蓋上了她的唇。好一會兒,他抬起了頭,她的睫毛揚起了,定定的看著他,雙眸如醉。「我愛你。」他低語。「你——?」她瞪著他,不解似的蹙起了眉,
仿佛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我愛你,涵妮。」他重複的說。
  她仍然蹙著眉,愣愣的看著他。
  「你懂了嗎?涵妮,」他注視著她,然後一連串的說:「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她重新閉上眼睛,再張開來的時候,她的眼裏又漾著淚,什麼話都不說,她只是長長久久的看著他。
  「你怎麼了?你為什麼不說話?」雲樓問,把她放在沙發上,自己跪在她的面前,握著她的雙手。「你怪我了嗎?我不該說嗎?我冒犯了你嗎?」
  「噓!輕聲一點!」她把一個手指頭按在他的唇上,滿面湧起了紅暈,像做夢一般的,她低聲的說:「讓我再陶醉一下。你再說一遍好嗎?」「說什麼?」「你剛剛說的。」「我
愛你。」這次,她的神志像是清楚了,她好像到這時才聽清雲樓說的是什麼,她喊了一聲,喊得那麼響,他猜樓上的人一定都被驚醒了。「噢!雲樓!」她喊著。「雲樓!你不可以哄
我,我會認真的呢!」「哄你?涵妮?」雲樓全心靈都被感情充滿了,他熱烈而激動的說:「我哄你嗎?涵妮?你看著我,我像是開玩笑嗎?我像是逢場作戲嗎?我告訴你,我愛你,
從第一夜在這客廳看到你的時候就開始了!連我自己都不相信我會有這樣強烈而奔放的感情!涵妮,涵妮,我不能欺騙你,我愛你,愛你,愛你!」「哦,」涵妮的手握住了胸前的衣
服,她紅暈的臉龐又變得蒼白了。「我會暈倒,」她喘著氣說:「我會高興得暈倒!我告訴你,我會暈倒!」說著,她的身子一陣痙攣,她的頭向後仰,身子搖搖欲墜,雲樓扶住了她
,大叫著說:
  「涵妮!涵妮!涵妮!」
  但是,她的眼睛閉了下來,嘴唇變成了灰紫色,她再痙攣了一下,終於昏倒在沙發上了。雲樓大驚失色,他抱著她,狂呼著喊:「涵妮!涵妮!涵妮!」
  一陣腳步響,雅筠像旋風一樣衝下了樓梯,站在他們面前了。看到這一切,她馬上明白發生了什麼,衝到電話機旁邊,她迫不及待的撥了李醫生的號,一面對雲樓喊著:
  「不要動她,讓她躺平!」
  雲樓昏亂的看著涵妮,他立即瞭解了情況的嚴重性,放平了涵妮的身子,他瞪著她,腦中一片零亂雜遝的思潮,血液凝結,神思昏然。怎麼會這樣的呢?怎麼會呢?他做錯了什麼
?他那樣愛她,他告訴她的都是他內心深處的言語,卻怎麼會造成這樣的局面?雅筠接通了電話,李大夫是涵妮多年的醫師,接到電話後,答應立即就來。掛斷了電話,雅筠又衝到雲
樓的面前,瞪視著雲樓,她激動的喊著說:
  「你對她做了些什麼?你?」
  「我?」雲樓愕然的說,他已經驚慌失措,神志迷惘了,雅筠嚴重的、責備的語氣使他更加昏亂。望著涵妮,他痛苦的說:「我沒料到,我完全沒料到會這樣!」
  「我警告過你!我叫你離開她!」雅筠繼續喊,眼淚奪眶而出。「你會殺了她!你會殺了她!」
  楊子明也聞聲而至,跑了過來,他先拿起涵妮的手腕,按了按她的脈搏,然後,他放下她的手,對雅筠安慰的說:
  「鎮靜一點,雅筠,她的脈搏還好,或者沒什麼關係。雲樓,你站起來吧!」雲樓這才發現自己還脆在涵妮的面前,他被動的站起身子,仍然傻愣愣的瞪視著涵妮。雅筠走過去,
坐在涵妮的身邊,她一會兒握握她的手,一會兒握握她的腳,流著淚說:
  「我知道會出事,我就知道會出事!」抬起頭來,她銳利的盯著雲樓說:「你這傻瓜!你跟她說了些什麼?你這魯莽的,不懂事的傻瓜!你何苦招惹她呢?你何苦?你何苦?」
  雲樓緊咬了一下牙,在目前這個局面之下,不是他申辯的時候,何況,他也無心於申辯,他全心都在涵妮身上。涵妮,你一定要沒事才行,涵妮,我愛你,我沒想到會害你!涵妮
!涵妮!醒來吧!涵妮!
  醫生終於來了,李大夫是專門研究心臟病的專家,十幾年來,他給涵妮診斷、治療,因而與楊家也成了朋友,他眼見著涵妮從一個小姑娘長成個亭亭玉立的少女,對這女孩,他也
有份父親般的憐愛之情。尤其,只有他最清楚這女孩的身體情況,像風雨飄搖中的一點燭光,誰知道她將在那一分鐘熄滅?到了楊家,他立即展開診斷,還好,脈搏並不太弱,他取出
了針藥,給她馬上注射了兩針。雅筠在旁邊緊張的問:
  「她怎樣?她會好嗎?」
  「沒關係,她會好,」李大夫說:「她馬上就會醒來,但是,你們最好避免讓她再發病,要知道每一次昏倒,她都可能不再醒來了!」「哦!」雅筠神經崩潰的用手蒙住臉:「我
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我已經那麼小心!我每天擔心得什麼事都做不下去。哦!李大夫,你一定要想辦法治好她!你一定要想辦法!」
  「楊太太,鎮靜一點吧!她並不到絕望的地步,是不?」李大夫只能空泛的安慰著。「我們還可以希望一些奇蹟。給她多吃點好的,讓她多休息,別刺激她,除了小心調護之外,
我們沒有別的辦法。」他看著雅筠,可以看到她身心雙方面的負荷。「還有,楊太太,你也得注意自己,你這樣長時間的神經緊張會生病,我開一點鎮定劑給你吧!」
  「你確定涵妮現在沒關係嗎?」雅筠問。
  「她會好的。」李大夫站起身來,看了看躺在那兒的涵妮。「給她蓋點東西,保持她手腳的暖和,暫時別移動她。她醒來後可能會很疲倦。」李大夫這時才想起來:「怎麼發生的
?」
  楊子明夫婦不約而同的把眼光落在雲樓身上,雲樓抬起眼睛來,看了楊子明一眼,他感覺到室內那種壓力,一剎那間,他覺得自己像個兇手,望著涵妮,他咬緊了牙,一種痛楚的
、無奈的、委屈的感覺像潮水般洶湧而至。在這一瞬間,他面對的是自己的自尊、感情,和涵妮的生命。於是,他毅然的一摔頭,說:「楊伯伯,如果您認為我應該離開這兒,我可以
馬上就搬走!」李大夫明白了。他們可以防止涵妮生病,可以增加她的營養,可以注意她的生活,卻無法讓她不戀愛!他歎了口氣,上帝對它製造的生命都有良好的安排,這已不是人
力可以解決的事情了。提起了醫藥箱,他告辭了。
  楊氏夫婦送李大夫出了門,這兒,雲樓解下他的西裝上衣,蓋在涵妮的身上,他就坐在沙發旁邊,淒苦的、哀愁的看著涵妮那張蒼白的小臉。閉上眼睛,他低低的,默禱似的說:
「涵妮,我該怎麼辦?」
  楊子明和雅筠折了回來,同一時間,涵妮呻吟了一聲,慢慢的張開了眼睛。雅筠立即撲過去,握住了她的手,含著淚望著她,問:「你怎樣了?涵妮?你把我嚇死了。」
  涵妮揚起了睫毛,望著雅筠,她的眸子裏閃過了一絲昏暈後的恍惚,接著,她就突然振奮了,她緊張的想支起身子來,雅筠按住了她,急急的問:
  「你幹嘛?你暫時躺著,不要動。」
  「他呢?」涵妮問。「誰?」雅筠不解的問。
  但是,涵妮沒有再回答,她已經看見雲樓了。兩人的眼光一旦接觸,就再也分不開來了。她定定的望著雲樓,望得那樣癡,那樣熱烈,那樣長久。雲樓也呆呆的看著她,他心中充
滿了酸甜苦辣,各種滋味,嘴裏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深深的凝視著她。好半天好半天好半天,他們兩人就這樣彼此注視著,完全忘記了這屋裏除了他們還有其他的人,他們彼此
看得呆了,看得傻了,看得癡了。楊子明夫婦目睹這一幕,不禁也看得呆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涵妮才輕輕的開了口,仍然望著雲樓,她的聲音低得像耳語:「對不起,雲樓,我抱歉
我昏過去了。我要告訴你,我沒有什麼,只是太高興了。」
  雲樓默然不語。「你生氣了嗎?」涵妮擔憂的說。「你不要生我的氣,我以後不再昏倒了,我保證。」她說得那麼傻氣,但卻是一本正經的,好像昏不昏倒都可以由她控制似的。
「你不要生氣,好嗎?」
  「別傻,涵妮,」雲樓的聲音喑啞,帶著點兒魯莽,他覺得有眼淚往自己的眼眶裏沖。「沒有人會跟你生氣的,涵妮。」
  「那你為什麼這樣皺起眉頭來呢?」涵妮問,關懷的看著他,帶著股小心的、討好的神情。「你為什麼這樣憂愁?為什麼呢?」「沒有什麼,涵妮。」雲樓不得已的掉轉了頭,去
看著窗外。他怕會無法控制自己,而在楊子明及雅筠面前失態。他的冷淡卻嚴重的刺傷了涵妮。她驚疑的回過頭來,望著雅筠。在他們對話這段時間內,雅筠早就看得出神了。
  「媽,」涵妮喊著,帶著份敏感。「你說他了,是嗎?媽,我暈倒不是他的過失,真的。」她又熱烈的望向雲樓:「你不會走吧?」她提心吊膽的問:「你不會離開我吧,雲樓?

  雲樓很快的看了雅筠一眼,對於雅筠剛才對他那些嚴厲的責備,他很有些耿耿於懷,而且,這問題是難以答覆的,他剛剛已對楊子明示過離去的意思。他痛苦的看了看涵妮,狠下
心來一語不發。涵妮驚惶了,失措了。她一把抓住了雅筠的衣服,慌亂的說:「媽,媽,他是什麼意思?媽?媽?」她像個無助的孩子,碰到問題向母親求救一般,緊揉著雅筠的衣服

  「他會留在這兒。」楊子明堅定的說,走上前去,把手按在涵妮的額上。「你好好的休息吧,我告訴你,他會留在這兒!」
  「可是,他在生氣呢!」涵妮帶著淚說:「他不理人呢!」
  雲樓再也按捺不住了,大踏步的走上前去,他拂開了楊子明和雅筠,一下子跪在涵妮面前的地毯上,用雙手捧住了她的臉,他深深的凝視著她,眼光裏帶著狂野的、不顧一切的熱
情,他急促的說:「聽著,涵妮,我會留在這裏!我會永遠跟你在一起!我會照顧你,愛你,不離開你!那怕我帶給你的是噩運和不幸!」
  雅筠瞪大了眼睛,望著雲樓,滿臉凍結著恐慌和驚怖,彷佛聽到的是個死亡的宣判。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10
發表於 2013-3-11 23:10:13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黎明來臨了。涵妮已經被送進臥室,在複病後的疲倦下睡著了。雲樓也退回了自己的房間。坐在窗前的靠椅裏,他看著曙色逐漸的染白了窗子,看著黎明的光亮一點點的透窗而入
,他不想再睡了,腦中只是迴圈的、反覆的想著涵妮。他不知道世界上有沒有第二件類似的戀愛,那個被你深愛著的人,可能會因你的愛情而死。他幾乎懊惱著愛上了涵妮,但是,一
想起涵妮那份柔弱,那份孤獨,和那份她絲毫不加以掩飾的熱情,他就又覺得滿懷充滿了對涵妮的痛楚的愛。涵妮,那是個多麼特別的女孩!她的愛情那樣專注、強烈,和一廂情願!
一句溫和的話都可以讓她高興致死,而一句冷淡的話卻可以讓她傷心致死!他怎能不愛上這女孩子呢!她能使鐵石心腸,也為之淚下!有人敲門,驚散了雲樓的思潮,在他還沒有答覆
之前,門開了,雅筠很快的走了進來。反手關上了房門,她靠在門上,眼光直視著雲樓,用一種哀愁的、怨憤的語氣說:
  「雲樓,你一定要置她於死地才放手嗎?」
  雲樓跳了起來,他以堅定的眼光迎接著雅筠,覺得自己的血液在翻滾,沸騰。「伯母!」他喊:「你這是什麼話?」
  「你不知道你在殺她嗎?」雅筠急促的說,緊緊的盯著雲樓的臉:「如果她再昏倒一次,天知道她還會不會醒來?雲樓,你這是愛她嗎?你這是在殺她!你知道嗎?她不是一個正
常的孩子,你別把你那些羅曼蒂克的夢系在她的身上!你要找尋愛情,到你的女同學身上去找,到翠薇身上去找!但是,你放掉涵妮吧!」「伯母,」雲樓激動了,有股怒氣沖進了他
的胸腔。「你說這話,好像你從沒有戀愛過!」
  雅筠一愣,雲樓像是狠狠的打了她一棒,使她整個呆住了。是的,她的責備是毫無道理的事!這男孩子做錯了什麼?他愛上了涵妮,這不是他的過失呀!愛情原是那樣不可理喻的
東西,她有什麼權利指責他不該愛涵妮呢?假若這樣的愛是該被指責的,那麼當初的自己呢?她昏亂了,茫然了,但是,母性保護幼雛的本能讓她不肯撤退。她軟化了,望著雲樓,她
的聲音裏帶著祈求:
  「雲樓,我知道我不該責備你,但是,你忍心讓她死嗎?」
  「伯母!」雲樓憤然的喊,血湧進了他的腦子裏,一夜未睡使他的眼睛裏佈滿了紅絲。「我要她活著!活得好!活得快樂!活著愛人也被人愛!您懂嗎?愛情不是毒藥!我不是兇
手!」「愛情是毒藥!」雅筠痛苦的說:「你不瞭解的,你還太年輕!」「伯母,」雲樓深深的望著雅筠,緊鎖著眉頭說:「無論如何,你現在讓我不要愛涵妮,已經太遲了!即使我
做得到,涵妮會受不了!您明白嗎?你一直不給我解釋的機會,你知道今晚的事故怎樣發生的?你知道涵妮在樓下等我回來嗎?你知道她如何哭著責備我要走嗎?如何求我留下來嗎?
伯母,您的謊言把我們拴起來了!你現在無法趕我走,我留下來,涵妮死不了,我走了,涵妮才真的會活不下去。你相信嗎?」
  雅筠注視著雲樓,這是第一次,她正視他,不再把他看成一個孩子。他不是孩子了,他是個成熟的男人,他每句話都有著份量,他的臉堅決而自信。這個男人會得到他所要的,他
是堅定不移的,他是不輕易退縮的。
  「那麼,」雅筠咬了咬牙:「你愛她?」
  「是的,伯母。」雲樓肯定的說。
  「你真心愛她?」雅筠再逼問了一句。
  「是的,伯母。」雲樓迎視著雅筠的目光。
  「你愛她什麼地方?」雅筠追問,語氣中帶著咄咄逼人的力量。「她並不很美,她沒有受過高深的學校教育,她有病而瘦弱,她不懂得一切人情事故,她不能過正常生活——你到
底愛她什麼地方?」「她美不美,這是個人的觀點問題,美與醜,一向都沒有絕對的標準,在我眼光裏,涵妮很美。」雲樓說:「至於其他各點,我承認她是很特別的,」望著雅筠,
他深思的說:「或者,我就愛她這一份與眾不同。愛她的沒有一些虛偽與矯飾,愛她的單純,愛她的稚弱。」
  「或者,那不是愛,只是憐憫,」雅筠繼續盯著他。「許多時候,愛與憐憫是很難分野的。」「憐憫中沒有渴求與需要,」雲樓說:「我對她不止有憐惜,還有渴求與需要。」「
好吧!」雅筠深吸了口氣:「你的意思是說你愛定了她,決不放棄,是嗎?」「是的,伯母。」雲樓堅決而有力的回答。
  「你準備愛她多久呢?」
  「伯母!」雲樓抗議的喊:「您似乎不必一定要侮辱我,恕我直說,您反對我和涵妮戀愛,除了涵妮的病之外,還有其他的原因嗎?」他的句子清晰而有力的吐了出來,他的目光
也直視著雅筠,那神情是堅強、魯莽,而略帶敵意的。
  雅筠再一次被他的話逼愣了,有別的原因嗎?或者也有一些,她自己從沒有分析過。經雲樓這樣一問,她倒頓時有種特別的感覺。看著雲樓,這是個可愛的男孩子,這在她第一次
見他的時候就發現了,如果有別的原因,就是她太喜歡他了。她曾覺得他對涵妮不利,事實上,涵妮又焉能帶給他幸福與快樂?這樣的戀愛,是對雙方面的戕害,但是,在戀愛中的孩
子是不會承認這個的,他們把所有的反對者都當作敵人。而且,壓力越高,反抗的力量越強,她明白自己是完全無能為力了。「你不用懷疑我,」她傷感的說:「我說過,假若涵妮是
個健康而正常的孩子,我是巴不得你能喜歡她的。」凝視著雲樓,她失去了那份咄咄逼人的氣勢,取而代之的,是一份軟弱的、無力的感覺。「好了,雲樓,我對你沒什麼話好說了,
既然你認為你對涵妮的感情終身不會改變,那麼,你準備娶她嗎?」
  「當我有能力結婚的時候,我會娶她的。」雲樓說。「可是,她不能結婚,我告訴過你的。」
  「但是,您也說過,她的病有希望治好,是不?」雲樓直視著雅筠。「你要等到那一天嗎?」雅筠問:「等到她能結婚的時候再娶她?」「我要等。」「好,」雅筠點了一下頭。
「如果她一輩子不能結婚呢?」
  「我等一輩子!」「雲樓,」雅筠的目光非常深沉,語音鄭重。「年輕人,你對你自己說的話要負責任,你知道嗎?你剛剛所說的幾個字是不應該輕易出口的,你可能要用一生的
生命來對你這幾個字負責,你知道嗎?」「我會對我的話負責,你放心。」雲樓說,坦率的瞪著雅筠,帶著幾分惱怒。雅筠慢慢的搖了搖頭,還沒什麼呢?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
做馬牛!一切聽天由命吧!轉過身子,她打開了房門,準備出去。臨行,她忽然又轉回身子來,喊了一聲:
  「雲樓!」雲樓望著她,她站在那兒,眼中含滿了淚。
  「保護她,」她懇求似的說:「好好愛她,不要傷害她,她像一粒小水珠一樣容易破碎。」
  「伯母,」雲樓臉上的怒意迅速的融解了,他看到的是一個被哀愁折磨得即將崩潰的母親。「我會的,我跟您一樣渴求她健康快樂。您如果知道我對她的感情,您就能明白,她的
生命也關乎著我的生命。」
  雅筠點了點頭,她的目光透過了雲樓,落在窗外一個虛空的地方。窗外有霧,她在霧裏看不到光明,看得到的只是陰影與不幸。「唉!」她長歎了一聲。「也罷,隨你們去吧。但
是,寫信告訴你父親,我不相信他會同意這件事。」
  雅筠走了。雲樓斜倚著窗子,站在那兒,看著陽光逐漸明朗起來,荷花池的欄杆映著陽光,紅得耀眼。寫信告訴你父親!父親會同意這事嗎?他同樣的不相信!但是,管他呢!目
前什麼都不必管,來日方長,且等以後再說吧!
  陽光射進了窗子,室內慢慢的熱了起來,他深呼吸了一下,到這時才覺得疲倦。走到床前,他和衣倒了下去,伸展著四肢,他對自己說,我只是稍微躺一躺。他有種經過了一番大
戰似的感覺,說不出來的鬆散,說不出來的乏力。楊伯母,你為什麼反對我?他模糊的想著,我有什麼不好?何以我一定會給涵妮帶來不幸?何以?何以?涵妮,涵妮——所有腦中的
句子都化成了涵妮,無數個涵妮,他闔上眼睛,睡著了。他睡得很不安穩,一直做著惡夢,一忽兒是涵妮昏倒在地上,一忽兒是雅筠指責著說他是兇手,一忽兒又是父親嚴厲的臉,責
備他在臺灣不務正業——他翻騰著,喘息著,不安的蠕動著身子,嘴裏不住的,模糊的輕喚:
  「涵妮,涵妮。」一隻清涼的小手按在他的額上,有人用條小手帕拭去了他額上的汗珠,手帕上帶著淡淡的幽香,他陡的清醒了過來,睜大了眼睛,他一眼看到了涵妮!她坐在床
前的一張椅子裏,膝上放著一本他前幾天才買回來的「納蘭詞」,顯然她已經在這兒坐了好一會兒了。她正俯身向他,小心翼翼的為他拭去汗珠。「涵妮!」他喊著,坐起身來。「你
怎麼在這兒?」
  「我來看你,你睡著了,我就坐在這兒等你。」涵妮說,臉上帶著個溫溫柔柔,恬恬靜靜的笑。「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你一直說夢話,出了好多汗。」
  「天氣太熱了。」雲樓說,坐正了身子。一把抓住了涵妮的小手,他仔細的審視她。「你好了嗎?怎麼就爬起來了?你應該多睡一下。」她怯怯的望著他,羞澀的笑了笑。
  「我怕你走了。」她說。
  「走了?走到哪兒?」「回香港了。」「傻東西!」他儘量裝出呵責的口吻來。「你居然不信任我,嗯?」她從睫毛底下悄悄的望著他,臉上帶著更多的不安和羞澀,她低低的說
:「不是不信任你,我是不信任我自己。」
  「不信任你自己?怎麼講?」
  「我以為——我以為——」她吞吞吐吐的說著,臉紅了。「我以為那只是我的一個夢,昨天晚上的事都是一個夢,我不大敢相信那是真的。」雲樓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他凝視著
她,凝視得好長久好長久。然後,他輕輕的湊過去,輕輕的吻了她的唇,再輕輕的把她擁在胸前。他的嘴貼在她的耳際,低聲的、歎息的說:「你這個古怪的小東西,你把我每根腸子
都弄碎了。你為什麼愛我呢?我有那一點值得你這麼喜歡,嗯?」
  涵妮沒有說話。雲樓抬起頭來,他重新捧著她的面頰,深愛的、憐惜的看著她。「嗯?為什麼愛我?」他繼續問:「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涵妮幽幽的說,深湛似水的眸子靜靜的望著他。「我就是愛你,愛你——因為你是你,不是別人,就是你!」她辭不達意,接著,卻為自己的笨拙而臉紅了。「
我說得很傻,是不是?你會不會嫌我笨?嫌我——什麼都不懂!」
  「這就是你可愛的地方,」雲樓說,手指撫摩著她的頭髮,「你這麼可愛,從頭到腳。你的頭髮,你的小鼻子,你的嘴,你的一切的一切,」他喘息,低喊:「呵!涵妮!」他把
頭埋在她胸前,雙手緊攬著她,聲音壓抑的從她胸前的衣服裏透出來。「你使我變得多瘋狂呵!涵妮!你一定要為我活得好好的!涵妮!」「我會的,」涵妮細聲的說。「你不要害怕
,我沒有怎麼樣,只是身體弱一點,李大夫開的藥,我都乖乖的吃,我會好起來,我保證。」雲樓看著她,看著那張被愛情燃亮了的小臉,那張帶著單純的信念的小臉。忽然,他覺得
心中猛烈抽搐了一下,說不出來有多疼痛。他不能失去這個女孩!他絕不能!閉了一下眼睛,他說:「記住,你跟我保證了的!涵妮!」
  「是的,我保證。」涵妮微笑著,笑得好甜,好美,好幸福。「你變得跟我一樣傻了。」她說,揉著他那粗糙的頭髮。「我們下樓去,好嗎?屋裏好熱,你又出汗了。下樓去,我
彈琴給你聽。」「我喜歡聽你唱歌。」「那我就唱給你聽。」他們下了樓,客廳裏空無一人,楊子明上班去了,雅筠也因為連夜忙碌,留在自己的臥室裏睡了。客廳中籠罩著一室靜悄
悄的綠。世界是他們的。
  涵妮彈起琴來,一面彈,一面輕輕的唱起一支歌:
  「我怎能離開你,我怎能將你棄,你常在我心頭,信我莫疑。願兩情長相守,在一處永綢繆,除了你還有誰,和我為偶。藍色花一叢叢,名叫做勿忘儂,願你手摘一枝,永佩心中

  花雖好有時死,只有愛能不移,我和你共始終,信我莫疑。願今生化作鳥,飛向你暮和朝,將不避鷹追逐,不怕路遙。遭獵網將我捕,寧可死傍你足,縱然是恨難消,我亦無苦。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5-21 22:01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