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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瓊瑤] 彩雲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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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11 23:14:4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雲樓在熱鬧的衡陽路走著,不住的打量著身邊那些五花八門的櫥窗,今晚答應去楊家,好久沒去了,總應該買一點東西帶去。可是,那些商店櫥窗看得他眼花撩亂,買什麼呢?吃
的?穿的?用的?對了,還是買兩罐咖啡吧,許久沒有嘗過雅筠煮的咖啡了。走進一家大的食品店,店中擠滿了人,幾個店員手忙腳亂的應付著顧客,真不知道臺北怎麼有這樣多的人
。他站在店中,好半天也沒有店員來理他,他不耐的喊著:
  「喂喂!兩罐咖啡!」「就來就來!」一個店員匆忙的應著,從他身邊掠過去,給另外一個女顧客拿了一盒巧克力糖。
  他煩躁的東張西望著,買東西是他最不耐煩的事。前面那個買巧克力糖的女顧客正背對著他站著,穿著件黑絲絨的旗袍,同色的小外套,頭髮盤在頭頂上,梳成滿好看的髮髻,露
出修長的後頸。雲樓下意識的打量著她的背影,以一種藝術家的眼光衡量著那苗條的、纖穠合度的身材,模糊的想著,她的面容不知是不是和身段同樣的美好。
  「我要送人的,你給我包紮得漂亮一點!」前面那女人說著,聲音清脆悅耳。「是的,小姐。」店員把包好的巧克力糖遞給了那個女郎,同時,那女郎回過身子來,無意識的流覽
著架子上的罐頭食品,雲樓猛的一怔,好熟悉的一張臉!接著,他就像中了魔似的,一動也不能動了!呆站在那兒,他張大了嘴,瞪大了眼睛望著前面。那女郎已握著包好的巧克力糖
,走出去了。店員對他走過來:
  「先生,你要什麼?」他仍然呆愣愣的站著,在這一瞬間,他沒有思想,沒有意識,也沒有感覺,仿佛整個人都化成了虛無,整個世界都已消失,整個宇宙都已變色。
  「喂喂!先生,你到底要什麼?」那店員不耐煩的喊,詫異的望著他。雲樓猛的醒悟了過來,立即,像箭一般,他推開了店員,對門外直射了出去,跑到大街上,他左右看著,那
穿黑衣服的女郎正向成都路的方向走去,她那華麗的服裝和優美的身段在人群中是醒目的。他奔過去,忘形的,慌張的,顫慄的喊:「涵妮!涵妮!涵妮!」
  他喊得那樣響,那樣帶著靈魂深處的顫慄,許多行人都回過頭來,詫異的望著他。那女郎也回過頭來了,他瞪視著,覺得自己的呼吸停止,整個胸腔都收縮了起來,手腳冰冷,而
身子搖搖欲墜。他怕自己會昏倒,在這一刻,他絕不能暈倒,但是,他的心跳得那麼猛烈,猛烈得仿佛馬上就會跳出胸腔來,他喘不過氣來,他拚命想喊,但是喉嚨仿佛被壓縮著,扼
緊著,他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了。
  一個路人扶住了他,熱心的問:
  「先生,你怎麼了?」那黑衣服的女郎帶著股好奇,卻帶著更多的漠然看了他一眼,就重新轉過身子。自顧自的走向成都路去了。雲樓渾身一震,感到心上有陣尖銳的刺痛,痛得
他直跳了起來,擺脫開那個扶住他的路人,他對前面直衝過去,沙啞的、用力的喊:「涵妮!」那女人沒有回頭,只是向前面一個勁兒的走著,動作是從容不迫的,嫋嫋娜娜的。雲樓
覺得冷汗已經濕透了自己的內衣,那是涵妮!那絕對是涵妮!雖然是不同的服飾,雖然是不同的妝扮,但,那是涵妮!百分之百的是涵妮!世界上儘管有相像的人,但不可能有同樣的
兩張面貌!那是涵妮!他追上去,推開了路人,帶翻了路邊書攤的書籍,他追過去,一把抓住了那女人的手臂,喘息著喊:
  「涵妮!」那女人猛吃了一驚,回過頭來,她愕然的瞪視著雲樓,那清亮的眼睛,那小巧的鼻子和嘴,那白皙的皮膚——涵妮!毫無疑問的是涵妮!脂粉無法改變一個人的相貌,
她在適度的妝扮下,比以前更美了,雲樓大大的吸了一口氣,他劇烈的顫抖著,喘息著,在巨大的激動和驚喜下幾乎喪失了說話的能力,涵妮,我早知道你還活著,我早知道!他瞪視
著她,眼睛裏蓄滿了淚。那女人受驚了,她掙扎著要把手臂從他的掌握裏抽出來,一面嚷著說:「你幹嘛?」「涵妮!」他喊著,帶著驚喜,帶著祈求,帶著顫慄。「我是雲樓呀!你
的雲樓呀!」
  「我不認識你!」那女人抽出手來,驚異的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轉過身子,她又準備走。
  「等一等,」他慌忙的攔住了她,哀懇的瞪著她:「涵妮,我知道你是涵妮,你再改變裝束,你還是涵妮,我一眼就能認出你,你別逃避我,涵妮,告訴我,這一切是怎麼回事?

  「我還要你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呢!」那女人不耐而帶點怒容的說:「我不是什麼涵什麼妮的,你認錯了人!讓開!讓我走!」「不,涵妮,」雲樓仍然攔在她前面。「我已經認出
來了,你不要再掩飾了,我們找地方談談,好嗎?」
  那女郎瞪視著他,憔悴而不失清秀的面容,挺秀的眉毛下有對燃燒著痛苦的眼睛,那神態不像是開玩笑,也並不輕浮,服裝雖不考究,也不襤褸,有種書卷味兒,年紀很輕,像個
大學生。她是見過形形色色的男人的,但是很少遇到這一種,她遭遇過種種追求她或結識她的方式,但也沒有遇到過這樣奇怪的。這使她感到幾分興味和好奇了。注視著他,她說:「
好了,別對我玩花樣了,你聽過我唱歌,是嗎?」
  「唱歌?」雲樓一怔,接著,喜悅飛上了他的眉梢:「當然,涵妮,我記得每一支歌。」
  那女郎微笑了,原來如此!這些奇異的大學生呵!
  「那麼,別攔住我,」她微笑的說:「你知道我要遲到了,明晚你到青雲來好了,我看能不能勻出點時間來跟你談談。」
  「青雲?」雲樓又怔了一下。「青雲是什麼地方?」
  那女郎怫然變色了,簡直胡鬧!她冷笑了一聲說:
  「你是在跟我開什麼玩笑?」
  轉過身子,她迅速的向街邊跑去,招手叫了一輛計程車,雲樓驚慌的追過去,喊著說:
  「涵妮!你等一等!涵妮!涵妮!涵妮!」
  但是,那女郎已經鑽進了車子,他奔過去,車子已絕塵而去了。剩下他呆呆的站在街邊,如同經過了一場大夢。好半天,他就呆愣愣的木立在街頭,望著那輛計程車消失的方向。
這一切是真?是夢?是幻?他不知道。他的心神那樣恍惚,那樣癡迷,那樣悽惶。涵妮?那明明是涵妮,絕沒有疑問的是涵妮,可是,她為什麼不認他?楊家為什麼說她死了?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或者,那真的並不是涵妮?不,不,世界上絕不可能有這樣湊巧的事,竟有兩張一模一樣的臉龐!而且,年齡也是符合的,剛剛這女郎也不過是二十歲的樣子!一
切絕無疑問,那是涵妮!但是——這是怎麼回事呢?這之間有什麼問題?有什麼神秘?
  一輛計程車緩緩的開到他身邊來,司機猛按著喇叭,把頭伸出車窗,兜攬生意的問:
  「要車嗎?」一句話提醒了他,問楊家去!是的,問楊家去!鑽進了車子,他說:「到仁愛路,快!」車子停在楊子明住宅的門口,他付了錢,下了車,急急的按著門鈴,秀蘭來
開了門。他跑進去,一下子衝進了客廳。楊子明夫婦和翠薇都在客廳裏,看到了他,雅筠高興的從沙發裏站了起來說:「總算來了,雲樓,正等你呢!特別給你煮了咖啡,快來喝吧。
外面冷嗎?」雲樓站在房子中間,挺立著,像一尊石像,滿臉敵意的、質問的神情。他直視著雅筠,面色是蒼白的,眼睛裏噴著火,嘴唇顫抖著。「告訴我,楊伯母,」他冷冷的說:
「涵妮在哪兒?」
  雅筠驚愕得渾身一震,瞪視著雲樓,她不相信的說:
  「你在說些什麼?」「涵——妮。」雲樓咬著牙,一字一字的說:「我知道她沒死,她在哪兒?」「你瘋了!」說話的是楊子明,他走過來,詫異的看著雲樓:「你是怎麼回事?
」「別對我玩花樣了!別欺騙我了!」雲樓大聲說:「涵妮!她在哪兒?」翠薇走過去,攬住了雅筠的手,低低的說:
  「你看!姨媽,我告訴你的吧,他的神經真的有問題了!應該請醫生給他看看。」雲樓望著雅筠、楊子明,和翠薇,他們都用一種悲哀的、憐憫的,和同情的眼光注視他,仿佛他
是個病入膏肓的人,這使他更加憤怒,更加難以忍受。眯著眼睛,他從睫毛下狠狠的盯著楊子明和雅筠,喑啞的說:
  「我今天在街上看到涵妮了。」
  雅筠深深的吸了口氣,然後,她對他走了過來,溫柔而關懷的說:「好了,雲樓,你先坐下體息休息吧!喝杯咖啡,嗯?剛煮好,還很熱呢!」她的聲調像是在哄孩子,雲樓憤然
的看看雅筠,再看看楊子明,大聲的說:「我不要喝咖啡!我只要知道你們在玩什麼花樣?告訴你們!我沒有瘋,我的神智非常清楚,我的精神完全正常,我知道我自己在說什麼。今
晚,就是半小時之前,我看到了涵妮,我們還談過話,真真實實的!」
  「你看到了涵妮?」楊子明把香煙從嘴裏拿出來,仔細的盯著他問:「你確信沒有看錯?」
  「不可能!難道我連涵妮都不認識嗎?雖然她化了妝,穿上了旗袍,但是,她仍然是涵妮!」
  「她承認她是涵妮嗎?」楊子明問。
  「當然她不會承認!你們串通好了的!她乘我不備就溜走了,如果給我時間,我會逼她承認的!現在,你們告訴我,到底你們在搞什麼鬼?」「我們什麼鬼都沒有搞,」雅筠無力
而淒涼的說:「涵妮確實死了!」「確實沒死!」雲樓大叫著說:「我親眼看到了她!梳著髮髻,穿著旗袍,我親眼看到了!」
  「你一定看錯了!」翠薇插進來說:「涵妮從來不穿旗袍,也從來不梳髮髻!」「你們改變了她!」雲樓喘息著說:「你們故意給她穿上旗袍,梳起髮髻,抹上脂粉,故意要讓人
認不出她來!故意把她藏起來!」「目的何在呢?」楊子明問。
  「我就是要問你們目的何在?」雲樓幾乎是在吼叫著,感到熱血往腦子裏沖,而頭痛欲裂。
  「你看到的女人和涵妮完全一模一樣嗎?」楊子明問。
  「除了裝束之外,完全一模一樣!」
  「高矮肥瘦也都一模一樣?」
  「高矮肥瘦?」雲樓有些恍惚。「她可能比涵妮豐滿,比涵妮胖,但是,一年了,涵妮可以長胖呀!」
  「口音呢?」楊子明冷靜的追問:「也一模一樣?」
  「口音?」雲樓更恍惚了,是的,那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口音,他想起來了,涵妮的聲音嬌柔細嫩,那女郎卻是清脆響亮的。可是——可是——人的聲音也可能變的!他用手扶住額
,覺得一陣暈眩,頭痛得更厲害了。他呻吟著說:「口音——雖然不像,但是——但是——」
  「好了,雲樓,」楊子明打斷了他,溫和的說:「你坐下吧,別那麼激動,」扶他坐進了沙發裏,楊子明對雅筠說:「給他倒杯熱咖啡來吧,翠薇,你把火盆給移近一點兒,外面
冷,讓他暖和一下。」雅筠遞了咖啡過來,雲樓無可奈何的接到手中,咖啡的香氣繞鼻而來,帶來一份屬於家庭的溫暖。翠薇把火盆移近了,帶著個安慰的微笑說:
  「烤烤火,雲樓,好好的休息休息,你最近工作得太累了。」
  在這種殷勤之下,要再發脾氣是不可能的。而且,雲樓開始對於自己的信心有些動搖了,再加上那劇烈的頭痛,使他喪失思考的能力。他啜了一口咖啡,覺得眼睛前面朦朦朧朧的
。望著爐火,他依稀想起和涵妮圍爐相對的那份情趣,一種軟弱和無力的感覺征服了他,他的眼睛潮濕了。
  「涵妮,」他痛苦的,低低的說:「我確實看到她了,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雲樓,」雅筠坐到他身邊來,把一隻手放在他寬闊的肩膀上,誠懇而真摯的說:「你知道我多
愛涵妮,但是我也必須接受她死亡的事實,雲樓,你也接受了吧。我以我的生命和名譽向你發誓,涵妮確確實實是死了。她像她所願望的,死在你的腳下,當你抱她到沙發上的時候,
她已經死了。也就是因為看出她已經死了,你楊伯伯才逼你回去,一來要成全你的孝心,二來要讓你避開那份慘痛的局面,你瞭解了嗎?」
  雲樓抬起眼睛來,看著楊子明,楊子明的神情是和雅筠同樣真摯而誠懇的。雲樓無力的垂下了頭去,頹然的對著爐火,喃喃的說:「可是,我看到的是誰呢?」
  「你可能是精神恍惚了,這種現象每個人都會有的,」雅筠溫柔的說:「我一直到現在,還經常聽到涵妮在叫媽媽,午夜醒來,也常常覺得聽到了琴聲,等到跑到樓下來一看,才
知道什麼都是空的。」雅筠歎了口氣。「答應我,雲樓,你搬回來住吧!看你把自己折騰成什麼樣子了,你需要有人照顧。我們——自從涵妮走了之後,也——真寂寞。你——就搬回
來吧!」雲樓慢慢的搖了搖頭。「不,我也需要學習一下獨立了。」
  「無論如何,今晚住在這兒吧,」雅筠說:「你的房間還為你留著呢!」雲樓沒有再說話了,住在這兒也好,他有份虛弱的、無力的感覺,在爐火及溫情的包圍之下,想到自己那
間小屋,就覺得太冷了。深夜,躺在床上,雲樓睡得很不安穩。這間熟悉的房間,這間一度充滿了涵妮的笑語歌聲的房間,而今,顯得如此的空漠。涵妮,你在哪裡?輾轉反側,他一
直呻吟的呼喚著涵妮,然後,他睡著了。他幾乎立即就夢到了涵妮,穿著白衣服,飄飄蕩蕩的浮在雲霧裏,她在唱著歌,並不是她經常唱的那支「我怎能離開你」,卻是另一支,另一
支他不熟悉的歌,歌詞卻唱得非常清晰:
  「夜幕初張,天光翳翳,
  陰影飄浮,忽東忽西,
  往還輕悄無聲息,風吹嫋漾,越樹穿枝,
  若有幽怨泣欷吁,你我情深,山盟海誓,
  奈何卻有別離時!苦憶當初,耳鬢廝磨,
  別時容易聚無多!
  憐你寂寞,怕你折磨,
  奇緣再續勿蹉跎!相思似搗,望隔山河,
  悲愴往事去如梭,今生已矣,願君珍重,
  忍淚吞聲為君歌。」
  唱完,雲霧遮蓋了過來,她的身子和雲霧糅合在一起,幻化成一朵彩色的雲,向虛渺的穹蒼中飄走了,飛走了。他驚惶的掙扎著,大聲的喊著:
  「別走!涵妮!別離開我!涵妮!」
  於是,他醒了,室內一屋子空蕩蕩的冷寂,曙色已經照亮了窗子,透進來一片迷迷濛濛的灰白。他從床上坐了起來,腦子裏昏昏沉沉的,真實和夢境糅合在一起,他一時竟無法把
它們分剖開來。奇怪的是,涵妮在夢中唱的那支歌竟非常清晰的一再在他腦中迴響,每一個字都那麼清楚,這歌聲蓋過了涵妮的容貌,蓋過了許許多多的東西,在室內各處迴蕩著,迴
蕩著,迴蕩著——他就這樣坐在床上,坐了好久好久,直到門上有著響聲,他才驚醒過來,望著門口,他問:
  「誰?」沒有回答,門上繼續響著撲打的聲音,誰?難道是涵妮?他跳下床,奔到門邊去打開了房門,一個毛茸茸的東西一下子撲了過來,撲進了雲樓的懷裏,是潔兒!雲樓一把
抱住了它,把頭靠在它毛茸茸的背脊上,他才驟然感到一陣說不出來的悽楚。喃喃的,他說:
  「原來是你,潔兒。」撫摩著潔兒的毛,他望著潔兒,不禁深深的歎息了一聲,「潔兒,」他說:「我想,涵妮可能真的是離我們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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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雲樓站在那幢大建築前面,抬頭看著那高懸在三樓上的霓虹燈「青雲歌廳」四個大字,就是這個地方嗎?他不敢肯定,今天,當他詢問廣告公司裏的同事時,答覆有好幾種:
  「青雲?是的,有個青雲酒家。」
  「青雲嗎?誰不知道?青雲歌廳呀!」
  「好像有家青雲咖啡館,我可不知道在那條街。」
  「青雲舞廳,在××路的地下室。」
  這麼多不同的「青雲」,而他獨獨的選擇了青雲歌廳,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或者,因為那女郎的一句:「你聽過我唱歌?」也或者,因為這兒離廣告公司最近,吃了晚飯,很
容易的就按圖索驥的摸到這兒來了。但是,現在,當他仰望著「青雲歌廳」那幾個霓虹燈字在夜空中明明滅滅的閃爍時,他突然失去探索的勇氣了!他來這兒找尋什麼呢?涵妮的影子
?他是無論如何沒有辦法把涵妮和歌廳聯想在一起的。就為了那個酷似涵妮的女人說了一句青雲,自己就摸索到這兒來,也未免有點兒太傻氣了!但是,「酷似」?豈止是酷似而已?
他回憶著昨日那乍然的相逢,那是涵妮,那明明是涵妮!他必須要弄弄清楚,必須要再見到她,問個明白!否則,自己是怎麼樣也不能甘心的,怎麼樣也不肯放棄的!
  走到售票口,他猶疑著要不要買票,生平他沒有進過什麼歌廳,而且有一大堆的工作正等著自己去做,放下正經的工作不做,到歌廳來聽歌,多少有點兒荒謬!何況,那女郎所說
的「青雲」,又不見得是指的這個青雲!還是算了吧!他正舉棋不定,卻一眼看到售票口的櫥窗裏,懸掛了一大排的駐唱歌星的照片和名字,他下意識的打量著這些照片,並沒有安心
想在這些照片裏找尋什麼。可是,一剎那間,他被那些照片中的一張所吸引了,所震動了,所驚愕了!
  那是涵妮,他心中的那尊神祉;涵妮!同樣的眼睛,同樣的眉毛,同樣的鼻子和嘴,所不同的,是裝束,是表情。當然,照這張照片之前,她是經過了濃妝的,畫了很重的眼線,
誇張了嘴唇的弧度,高梳的髮髻上,簪著亮亮的發飾,耳朵上垂著兩串長長的耳墜。這樣的打扮,襯著那張清秀的臉龐,看來是並不諧調的,難怪她臉上要帶著那份倨傲的,自我解嘲
似的微笑了。他抽了口氣,涵妮,這是你嗎?這不是你嗎?是你?為什麼不像你?不是你?又為什麼像你?他呆呆的瞪著這張照片,然後,他看到照片底下的介紹了:「本歌廳駐唱歌
星——玉女歌星唐小眉小姐。」
  唐小眉!那麼,不是涵妮了!卻生就一副和涵妮一模一樣的臉龐,豈不滑稽!世界上會有這樣的巧合,寫到小說裏別人都會嘲笑你杜撰得荒謬!那麼,唯一的解釋是:這就是涵妮
!他不再猶疑了,到了售票口,那兒已排著一長排人,比電影院門口還要擁擠,沒有料到竟有那麼多愛好「音樂」的人!好不容易,他才買到了一張票,看看開始的時間已經差不多了
,他走上了樓梯。他走進一間光線幽暗的大廳裏,像電影院一樣排著一列列的椅子,椅子前面有著放食品及茶杯的小臺子。他被帶票員帶到一個很旁邊的位子上,他四面看看,三四百
個位子幾乎全滿,「音樂」的魔力不小!
  他坐著,不知為什麼,有種強烈的,如坐針氈的感覺,侍應的小姐送來了一杯茶,他輕輕的啜一了口,茶是濃濃的苦苦的,有一股煙味。他望著前面,那兒有一個伸出來的舞臺,
垂著厚厚的簾幔。然後,表演開始了,室內的光線更暗了,有一道強烈的、玫瑰紅色的燈光一直打到臺子上。從簾幔後面走出來一個化妝得十分濃豔的、身材豐滿的報幕小姐,穿著件
紅色袒胸的夜禮服,在紅色燈光的照射下,顯得更紅了,像一團燃燒著的火焰。在一段簡短的報告和介紹之後,她隱了進去,換了一個穿綠衣服的歌女出來,高高的個子,冶豔的長相
,一出場就贏得了一片爆發似的掌聲。
  她開始唱了,一面唱,一面款擺著腰肢,跟隨著韻律扭動,她的歌喉啞啞的,滿有磁性,唱的時候眉毛眼睛都會動,滿場的聽眾都受她的影響,一曲既終,掌聲如狂。她一連唱了
三支歌,然後,由於不斷的掌聲,她又唱了一支,接著,再唱了一支,她退下去了。第二個歌女登場了,雲樓不耐的伸長了他的腳,碰到了前面的椅子,他覺得自己的腳沒有地方放,
渾身都有侷促的感覺。這第二個歌女是個身材瘦小的女孩子,年紀很輕,歌喉還很稚嫩,看樣子不超過十八歲,打扮得卻十分妖豔。她唱了幾支扭扭,很賣力的扭動著自己那瘦小的腰
肢,但,聽眾的反應並不熱烈,只在一個角落中,有幾個太保兮兮的男孩子吹了幾聲響亮的口哨。
  然後,是一段舞蹈的節目,一個披掛了一身羽毛的女孩子隨著擊鼓聲抖動著出來了,觀眾的情緒非常激動,雲樓身邊的一位紳士挺直了背脊,伸長了脖子在觀看。於是,雲樓發現
了,這是夜總會中都不易見的節目,那女孩不是在「舞」,而是在「脫」,怪不得這歌廳的生意如此好呢!這是另一個世界。舞蹈節目之後,又有好幾個歌女陸續出來唱了歌,接著,
又是一段舞蹈。雲樓相當的不耐了,感到自己坐在這兒完全是「謀殺時間」,他幾乎想站起身來走了,可是,簾幔一掀,唐小眉出來了!唐小眉!她的名字是唐小眉嗎?她穿了件淺藍
色輕紗的洋裝,脖子上掛了一串閃亮的項鏈,頭髮仍然盤在頭頂上,梳成挺好看的髮髻,耳朵上有兩個藍寶石的耳墜。她緩步走上前來,從容不迫的彎腰行禮,氣質的高貴,颱風的優
雅,使人精神一振。涵妮!這不是涵妮嗎?只有涵妮能有這份高貴的氣質,這份大家閨秀的儀態!他坐直了身子,目不轉睛的盯著臺上,屏息著,等待著她的歌聲。
  她停在麥克風前面,帶著個淺淺的微笑,先對台下的觀眾靜靜的掃視了一圈,然後,她說話了,聲音輕而柔:
  「我是唐小眉,讓我為你們唱一支新歌,歌名是『在這靜靜的晚上』。」
  於是,她開始唱了,歌喉是圓潤動人,而中氣充足的,一聽就可聽出來,她一定受過良好的聲樂訓練。那是一支很美的歌,一支格調很高的歌:
  「在這靜靜的晚上,讓我倆共度一段安閒的時光,
  別說,別動,別想!就這樣靜靜的,靜靜的,
  把世界都遺忘!在這靜靜的晚上,樹蔭裏篩落了夢似的月光,
  別說,別動,別想,就這樣靜靜的,靜靜的,
  相對著凝望!——」
  她唱得很美很美,她的表情跟她的歌詞一樣,像個夢,不過,聽眾的反應並不熱烈,掌聲是疏疏落落的。雲樓覺得滿心的迷惘和困惑,這不是涵妮的歌聲,涵妮無法把聲調提得那
麼高,也無法唱得這樣響亮和力量充沛。涵妮的歌是甜甜的,低而柔的。他目不轉睛的緊盯著唐小眉,她開始唱第二支了,那可能是支老歌:
  「心兒冷靜,夜兒淒清,
  魂兒不定,燈兒半明,
  欲哭無淚,欲訴無聲,
  茫茫人海,何處知音?——」
  她唱得很蒼涼,雲樓幾乎可以感覺出來,她確有那份「茫茫人海,何處知音?」的感慨。她的歌聲裏充滿了一種真摯的感情,這是他在其他歌女身上所找不到的。可是,奇怪的是
她並不太受歡迎,沒有熱烈的掌聲,沒有叫好聲,也沒有喊「安可」的聲音。大概因為她並不扭動,不滿場飛著媚眼。她渾身上下,幾乎找不出一絲一毫的風塵味,她不是一個賣唱的
歌女,倒像個演唱的女聲樂家,這大概就是她不受歡迎的主要原因。對四周的聽眾打量了一番,雲樓心底湧上了無限的感慨:「涵妮,」他在心裏自語著:「你的歌不該在這種場合裏
來唱的!」涵妮?這是涵妮嗎?不,涵妮已經死了。這是唐小眉,一個離奇的、長著一張涵妮的臉孔的女人!他望著舞臺上,那罩在藍色燈光下的女人,不!這是涵妮!這明明是涵妮
!他用手支著頤,感到一陣迷糊的暈眩。
  唱了三支歌,唐小眉微微鞠躬,在那些零落的掌聲中退了下去。雲樓驚跳了起來,這兒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了。他走出邊門,向後臺的方向走去,他必須找著唐小眉,和她談一談
。在後臺門口,他被一個服務生模樣的女孩攔住了。
  「你找誰?對不起,後臺不能進去。」
  他急忙從口袋裏摸出了紙筆,說:
  「你能幫我轉一張紙條給唐小眉小姐嗎?」
  「好的。」他把紙條壓在牆上,匆匆忙忙的寫:
  「唐小姐:
  急欲一見,萬請勿卻!
  昨日和你在街上一度相遇的人
                      孟雲樓」
  那服務生拿著紙條進去了,一會兒,她重新拿著這紙條走了出來,抱歉的說:「對不起,唐小姐已經走了!」
  這是托詞!雲樓立即明白了,換言之,唐小眉不願意見他!撕碎了那張紙條,他走出了後臺旁的一道邊門,默默的靠在門邊,這兒是一條走廊,幽幽暗暗的。他站著,微仰著頭,
無意識的看著對面牆上的一盞壁燈。為什麼呢?為什麼她不願見他?以為他是個攔街追逐女孩子的太保?還是——還是不願重拾一段已經埋葬的記憶?他站著,滿懷充塞著淒涼與落寞
,一層孤獨的、悵惘的、抑鬱的情緒抓住了他,涵妮,他想著,不管那唐小眉和你是不是同一個人,你都是已經死了!確確實實的死了!
  站直了身子,他想離開了。可是,一陣高跟鞋的聲音傳來,接著,唐小眉從邊門走了出來,他下意識的回頭,和唐小眉正好打了個照面。唐小眉似乎吃了一驚,禁不住的「哦」了
一聲,雲樓卻又感到那種心靈深處的震動。
  「涵妮!」他脫口而出的呼喚著。
  「你——你要幹嘛?」唐小眉仿佛有些驚恐。
  「哦,」雲樓省悟了過來,不能再莽撞行事了,不能再驚走了她。他盯著她,囁嚅的說:「唐——唐小姐,我能跟你談談嗎?」看到她有退避的意思,他祈求的加了一句:「請你
!請求你!」唐小眉望著眼前這年輕人,這人是怎麼回事?是個輕浮的登徒子,還是個神經病?為什麼對她這樣糾纏不休?但是,那種誠懇的神情卻是讓人難以抗拒的。
  「你為什麼選擇了我?」她帶著種嘲弄的意味說:「你弄錯了,我不是那種女人。」「我知道,唐小姐,我很知道!」雲樓急促的說:「我沒有惡意,我只是要跟你談談。」
  「可是我還要去金聲唱一場,這兒九點鐘還有一場。要不然,你送我去金聲。」「金聲是什麼地方?」他率直的問。
  「你——」唐小眉鎖起了眉頭,瞪視著他。「你裝什麼糊塗?」「真的,我不是裝糊塗,我跟你發誓,今天到青雲來,還是我第一次走進歌廳。」「哦?」唐小眉詫異的望著他,
那坦白的神態不像是在裝假,這是個多麼奇異的怪人!「可是,昨天你說你聽過我唱歌!」
  「是——的,是——」雲樓望著她,在濃厚的舞臺化妝之下,她仿佛距離涵妮又很遠了。「我——以為你是另外一個人。」「是嗎?」唐小眉揚起眉毛,對他看了一眼。「這是個
笨拙的解釋。」雲樓苦笑了一下。是的,這是個笨拙的解釋!假若她與涵妮完全無關,自己才真笨得厲害呢!到底,自己是在找尋什麼呢?下了樓,唐小眉看了看手錶。
  「這樣吧,離我金聲的表演還有五十分鐘,我們就在這樓下的咖啡座裏坐坐吧!」他們走了進去。那是個佈置得很雅致的咖啡館,名叫「雅憩」,只要聽這名字,也知道是個不俗
的所在了。頂上垂著的吊燈是玲瓏的,牆上的壁畫是頗有水準的。他們選了一個靠牆的位子坐下來。唐小眉要了一杯果汁,雲樓叫了杯咖啡。他們靜靜相對的坐著,好一會兒,雲樓都
不知該說些什麼好。唐小眉握著杯子,帶著種研究的神情,注視著雲樓。她自己也有些恍惚,為什麼接受了這男孩子的邀請呢?她曾經拒絕過那麼多的追求者。「怎樣?你不是要『談
談』嗎?」她說,輕輕的旋轉著手裏的杯子。「哦,是的,」雲樓一怔,注視著她,他猝然的說:「你認識一個人叫楊子明的嗎?」
  「楊子明?」小眉歪了歪頭,想了想。「不認識,我應該認識這個人嗎?」「不,」雲樓嗒然若失。「你住在哪裡?」「廣州街。」「最近搬去的?」「住了快十年了。」「你一
個人住嗎?」「跟我爸爸。」「你爸爸叫什麼名字?」
  小眉放下了杯子,她的眼睛頗不友善的盯著雲樓。
  「你要幹什麼?家庭訪問?戶口調查?我從沒有碰到過像你這樣的人,再下去,你該要我背祖宗八代的名字了!」
  「哦,」雲樓有些失措。「對不起,我只是——隨便問問。」垂下頭,他看著自己手裏的咖啡杯,感到自己的心情比這咖啡還苦澀。涵妮,世界上竟會有一個長得和你一模一樣的
人,你相信嗎?涵妮!抬起頭來,他看著小眉,覺得自己的眼睛裏有著霧氣。「為什麼要出來唱歌?」他不由自主的又問了一句。「生活呀!」小眉說,自我解嘲的笑了笑。「生存的
方式有許許多多種,這是其中的一種。」
  「歌是唱給能欣賞的人聽的,」雲樓自語似的說:「所有的歌都是美的、好的、感情的。但是,那個環境裏沒有歌,根本沒有歌。」小眉震動了一下,她迅速的盯著雲樓,深深的
望著他,這個奇異的男孩子是誰?這是從他的嘴裏吐出來的句子嗎?是的,就是這幾句話!從到青雲以來,這也是自己所感到的,所痛苦的,所迷惘的。青雲並非第一流的歌廳,作風
一向都不高級,自己早就厭倦了,而他,竟這樣輕輕的吐出來了,吐出她的心聲來了!這豈不奇妙?
  「你說在今晚以前,你從沒進過歌廳?」她問。
  「是的。」「那麼,今晚又為什麼要來呢?」
  「為了你。」他輕聲的說,近乎苦澀的。
  「你把我弄糊塗了。」小眉困惑的搖了搖頭。
  「我也同樣糊塗,」雲樓說,恍惚的望著小眉。「給我點時間,我有個故事說給你聽。」
  「我該聽你的故事嗎?」小眉眩惑的問。
  「我也不知道。」小眉凝視著雲樓,那深沉的眸子裏盛載著多少的痛苦,多少的熱情啊!她被他撼動了,被他身上那種特殊的氣質所撼動了,被一種自己也不瞭解的因素所撼動了
。她深吸了口氣:
  「好吧!明天下午三點鐘,我們還在這兒見面,你告訴我你的故事。」「我會準時到。」雲樓說:「你也別失信。」
  「我不會失信,」小眉說,望著他。「不過,你難道不該先告訴我,你到底是誰嗎?」
  「孟雲樓,師大藝術系二年級的學生,你——從沒聽過我的名字嗎?」「沒有,我該知道你的名字嗎?」
  雲樓失意的苦笑了。「你很喜歡問:我該怎樣怎樣嗎?」他說。
  小眉笑了,她的笑容甜而溫柔,淡淡的帶點羞澀,這笑容使雲樓迷失,這是涵妮的笑。「我的脾氣很壞,動作也僵硬,唱得也不夠味兒,這是他們說的,所以我紅不起來。」她說
,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說這些,尤其在一個陌生的男孩子面前。
  「你幹這一行幹了多久了?」
  「只有三個月。」「三個月,夠長了!」雲樓望著她,像是在凝視著一塊墮落在泥沼裏的寶石。「那些人,何嘗真的是要聽歌呢?他們的生活裏,何嘗有歌呢?歌廳!」他歎息了
一聲:「這是個奇怪的世界!」「你有點憤世嫉俗,」小眉說,看了看手錶:「我,我該走了!」「我送你去!」雲樓站起來。
  「不必了,」小眉很快的說:「我們明天見吧!」
  「不要失信!」「不會的!再見!」「再見!」雲樓跟到了門口,目送她跳上一輛計程車,計程車很快的開走了,揚起了一股灰塵。他茫然的站在那兒,好長的一段時間,他都精
神恍惚,神志迷茫。小眉,這是怎樣一個女孩?第二個涵妮?可能嗎?仰首望著天,他奇怪著,這冥冥之中,有什麼神奇的力量,在操縱著人間許多奇異的遇合,造成許多不可思議的
故事?天空廣漠的伸展著,璀璨著無數閃爍的星光。冥冥中那位操縱者,居住在什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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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離下午三點鐘還很遠,雲樓已經坐在「雅憩」那個老位子裏了,他深深的靠在高背的沙發椅中,手裏緊握著一大卷畫束,注視著面前的咖啡杯子。咖啡不斷的冒著熱氣,那熱氣像
一縷縷的輕煙,升騰著,擴散著,消失著,直至咖啡變成了冰冷。他沉坐著,神志和意識似乎都陷在一種虛無的狀態裏,像是在專心的想著什麼,又像是什麼都不想。他的面色憔悴而
蒼白,眼睛周圍有著明顯的黑圈,顯然的,他嚴重的缺乏著睡眠。不知是什麼時候起,唱機裏的爵士樂換成了一張鋼琴獨奏曲的唱片,一曲「印度之歌」清脆悠揚的播送開來。雲樓仿
佛震動了一下。把頭靠在沙發靠背上,他近乎痛苦的閉上了眼睛,聆聽著那熟悉的鋼琴曲子。那每一下琴鍵的叮咚聲,都像是一根鐵錘在敲擊著他的心臟,那樣沉重的、痛楚的,敲擊
下來,敲擊得他渾身軟弱而無力。
  「涵妮,」他閉緊了眼睛,無聲的低喚著,他的頭疲乏的在靠背上搖動。「天呵!慈悲一點吧!」他在心中呼喊著,一股熱氣從他心裏升起,升進他的頭腦,升進他的眼睛,在這
一刻,他不再感到自己的堅強,也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自信,他茫然,他失措,他迷失,他是只飄蕩在黑暗的大海中的小船,脆弱而單薄。有高跟鞋的聲音走進來,停在他的身邊,他吸
了口氣,慢慢的張開眼睛來。於是,他渾身通過了一陣劇烈的顫慄,他迅速的再閉上眼睛,怕自己看到的只是一個幻象,那琴鍵聲仍然在室內迴蕩,呵,涵妮,別捉弄我!別讓我在死
亡的心靈中再開出希望的花朵來!呵,涵妮,別捉弄我!我會受不了,我沒有那樣強韌的神經,來支持一次又一次的絕望!呵,涵妮!「喂!你怎麼了?」他身邊響起了清脆的聲浪,
他一驚,被迫的張開了眼睛,搖搖頭,他勇敢的面對著旁邊的女郎。不再是盤在頭頂的髮髻,不再濃妝豔抹,不再掛滿了閃亮的裝飾品,他身邊亭亭玉立著的,是個長髮垂肩,淡妝素
服的少女,一件淺藍色的洋裝,披了件白色的大衣,束了條湖色的發帶。她站著,柔和的臉上掛了個寧靜的微笑,盈盈的大眼中閃耀著一種特殊的光芒。涵妮!他緊咬著自己的嘴唇,
阻止住自己要衝出口來的那聲靈魂深處的呼喚。這是涵妮,這一定是涵妮!洗去鉛華之後,這是張不折不扣的涵妮的臉孔,每一分,每一厘,每一寸!「怎麼?你不請我坐?」小眉詫
異的問,望著雲樓那張憔悴的、奇異的、被某種強烈的痛苦所折磨著的臉。
  「哦,」雲樓吐出一口長氣,用手指壓著自己疼痛欲裂的額角。「原諒我的失態,」他的聲音低沉而苦楚。「我該怎樣稱呼你?」「你昨天叫我唐小姐,如果你願意喊我小眉,我
也不反對。」小眉坐了下來,叫了杯咖啡,微笑著說。「你這個人多奇怪!每句談話都叫人摸不著頭腦。」
  「小眉,」雲樓苦澀的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你堅持你的名字叫小眉,沒有第二個名字嗎?」
  「你是什麼意思?我該有第二個名字嗎?」小眉詫異的問。
  「該的,你該有。」雲樓固執而苦惱的盯著她。
  「為什麼?」「你該有另外一個名字,另外一個姓!」
  「荒謬!」小眉說:「你怎麼了?你完全語無倫次!」
  「我很清楚,」雲樓繼續盯著她,他的眼睛是燃燒著的。「你不叫唐小眉,你的真名字是楊涵妮!」
  「滑稽!」小眉叫著說:「我看你這人神經有問題,我真後悔跟你在這兒浪費時間,好了,假如你沒有故事講給我聽,我要走了!」「噢,別走!」雲樓緊張的撲過去,忘形的一
把抓住了她的手。「請求你別再逃開!」
  「你——?」小眉吃驚的把自己的手抽出來。「你嚇了我,孟先生。」她怔忡的說,真的受了驚嚇。
  「哦,對不起,」雲樓慌忙說。「請原諒我。」他望著她,她那受驚的樣子和涵妮更像了,他搖了搖頭。「我是真的被你弄糊塗了。」「我才被你弄糊塗了呢!」小眉叫:「你不
是說有故事要講給我聽嗎?」「是的。」「那麼講吧!」雲樓無語的,用一種痛楚的、深思的、熾烈的眸子,癡癡的望著她。「怎麼了?你到底講不講呢?」小眉皺起了眉頭。
  「是的,我要講,只是不知從何講起,」雲樓說,揉著額角,覺得整個頭部像要迸裂似的疼痛著。「或者,你願意先看一些東西!」他拿起帶來的那一束畫,遞過去給小眉。「打
開它,看一看!」小眉詫異的接過了那厚厚的一卷東西,奇怪的看了雲樓一眼。然後,她鋪開了那束畫,立即,她像被催眠似的呆住了。這是一卷畫像,大約有十幾張,包括水彩、素
描,和油畫,畫中全是同一個女孩子,一個長髮垂肩,有張恬靜的、脫俗的、楚楚動人的面孔的少女。畫的筆觸那樣生前,那樣傳神,那樣細膩,這是出於一個畫家的手呵。她不能抑
制自己胸中湧上的一股驚佩與敬服。她一張一張看過去,越來越困惑,越來越驚愕,越來越迷惘。然後,她抬起眼睛來,滿面驚疑的說:「你畫的?」雲樓點點頭。「你畫的是我嗎?
」她問,瞪大了眼睛。「你什麼時候畫的?我怎麼不知道?」「我畫過一百多張,大的、小的都有,這十幾張是比較寫實的作品。」雲樓說,深深的望著她:「你認為這畫的是你嗎?

  「很像,」小眉說,不解的凝視著他:「這是怎麼回事呢?」
  「這畫裏的女孩子名叫涵妮,」雲樓深沉的說,他的眸子一瞬也不瞬的緊盯著她。「這能喚醒你的記憶嗎?」
  「我的記憶?」小眉困惑的搖了搖頭。「你是什麼意思?」
  「你記得半夜裏彈琴,我坐在樓梯上聽的事嗎?你記得你常為我唱的那支『我怎能離開你』的歌嗎?你記得我帶你到海邊去,在潭水邊許願的事嗎?你記得我們共有的許許多多的
黃昏、夜晚,和清晨嗎?你記得你發誓永不離開我,說活著是我的人,死了變鬼也跟著我的話嗎?你記得為我彈夢幻曲,一遍一遍又一遍的事嗎?你記得——」
  「哦!我明白了!」小眉愕然的瞪著他,打斷了他那一長串急促的語聲。「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是不?」雲樓驚喜的盯著她:「你想起來了?是不?你就是涵妮!是不?」
  「不,不,」小眉搖著頭:「我不是涵妮!我不是!可能我長得像你那個涵妮,但我不是的,你認錯人了,孟先生!」
  「我不可能認錯人!」雲樓喊著,熱烈的抓住她的手,徒勞的想捉回一個消失了的影子。「想想看,涵妮,你可能在一次大病之後喪失了記憶,這種事情並不是沒有,至於你怎麼
會變成唐小眉的,我們慢慢探索,總會找出原因來的!你想想看,你用心想想看,難道對以前的事一點都不記得嗎?涵妮——」「孟先生!」小眉冷靜的望著他,清楚的說:「我不是
什麼涵妮!絕對不是!我從沒有喪失過我的記憶,我記得我從四歲以來的每件大事。我也沒生過什麼大病,從小,我的身體就健康得連傷風感冒都很少有的。我的父親也不姓楊,他名
叫唐文謙,是個很不得意的作曲家。你懂了嗎?孟先生,別再把我當作你那個涵妮了,這是我生平碰到的最荒謬的一件事!」她把那些畫像卷好,放回到雲樓的面前,她臉上的神情是
抑鬱而不快的。」好了,孟先生,這事就這樣結束了,希望你別再來糾纏我。」「等一下!涵——唐小姐!」雲樓嚷著,滿臉的哀懇和祈求。「再談一談,好不好?」
  小眉靠回到沙發裏,研究的看著雲樓。這整個的事件讓她感到荒唐,感到可笑,感到滑稽和不耐。但是,雲樓那種懇切的、痛苦的、祈求的神情卻使她不忍遽去。端起了咖啡,她
輕輕的啜了一口,歎口氣說:
  「你還有什麼問題嗎?」
  「是的,」雲樓說,固執的盯著她:「你會不會彈鋼琴?」
  「會的,會一點點!」雲樓的眼睛裏閃出了光采。
  「瞧!你也會彈鋼琴!」他喊著。
  「這並不稀奇呀,」小眉說:「那還是我在學校讀書的時候學的,我家裏太窮,買不起鋼琴,本來還有一架破破爛爛的,也給爸爸賣掉了,我在學校學,一直學了四、五年,利用
下課的時間去彈。但是,我彈得並不好,鋼琴是需要長時間練習的。自己沒有琴,學起來太苦了。」
  「你以前念什麼學校?」
  「××女中,高中畢業,我畢業只有兩年,假若你對我的身世還有問題,很可以去學校打聽一下,我在那學校念了六年,一向的名字都叫唐小眉。或者,你的女朋友也在那學校念
過書?」「不,」雲樓眼裏的陽光消失了,頹然的垂下頭去,他無力的說:「她沒有。」「你看!」小眉笑了笑。「我絕不可能是你的女朋友了!我奇怪你怎麼會有這樣荒唐的誤會。

  「你長得和她一模一樣。」雲樓說,凝視著她:「簡直一模一樣。」「世界上不可能會有兩個完全一模一樣的人,」小眉說:「你可能是想念太深,所以發生錯覺了。」望著他,
她感到一股惻然的情緒,一種屬於女性的憐憫和同情。「她怎樣了?」
  「誰?」「你的女朋友,她離開你了嗎?」
  「是的,離開我了。」雲樓仰靠進沙發裏,望著天花板,那上面裱著深紅帶金點的壁布,嵌著許多彩色的小燈,像黑夜天空中璀璨的星光。「到什麼地方去了呢?你找不到她了嗎
?」
  「找不到了。」雲樓閉上了眼睛,聲音低而沉。「他們告訴我她死了。」「哦!」小眉的臉色變了,這男孩子身上有種固執的熱情,令人感動,令人愴惻。「這就是你的故事?」
她溫柔的問。
  他的眼睛睜開了,靜靜的看著她,那種激動的情緒已經平息了,他開始接受了目前的真實,這是小眉,不是涵妮!這只是上帝創造的一個巧妙的偶合!同一張臉譜竟錯誤的用了兩
次!他看著她,淒涼而失意的微笑了。
  「是的,這就是我的故事,」他揉了揉額角。「一個很簡單的故事,但是,我常常希望這故事不會完結,希望一些奇蹟出現,把這故事再繼續下去——」
  「於是,你發現了我,」小眉說:「你以為是奇蹟出現了。」
  雲樓苦笑了一下。「人在絕望的時候往往會祈禱奇蹟,至今我仍然對於你的存在覺得是個謎。」他歎口氣。「正像你說的,世界上不會有兩張一模一樣的臉孔,何況你們沒有絲毫
血統關係,這是不可解的!」「你看走眼了。」小眉笑著。
  「你願意跟我去見見涵妮的母親嗎?看看是我神志錯亂,還是你真像涵妮。」「哦,不,」小眉的笑容收斂了。「這事到目前已經可以告一段落了,我不想捲進你的故事裏去。你
別再把我和你的女友纏在一起,記住我是唐小眉,一個歌女!一個社會的裝飾品!不是你心目裏的那個女神!涵妮,她必定出身於一個良好的家庭吧?」「是的。」「而我呢?你知道
我出身在什麼環境裏嗎?我母親是在生我的時候難產去世的,我父親是音樂家,他自封的音樂家,沒有人欣賞的音樂家,他給了我一份對音樂的狂熱,和對生活的認識,我七、八歲的
時候,就做全體的家務,侍候一個永遠在酒醉狀態下的父親——」她笑了,淒涼而帶點嘲諷的。「你看!我不是你的涵妮!看她的畫像我就知道了,她該是那種玻璃屋子裏培植出來的
名貴的花朵,我呢?我只是暴風雨裏的一棵小草,從小就知道我的命運,是被人踐踏的!你看,我不是你的涵妮,我不知道你怎麼可能發生這樣的錯誤!」
  雲樓注視著她,深深的注視著她,是的,這不是涵妮,這完全不是涵妮!從她那坦白的敘述裏,從她那堅定的眼神裏,他看出她是如何在生活的煎熬下,掙扎著長大的。她和涵妮
完全不同,涵妮柔弱纖細,她卻是堅強茁壯的!他坐正了身子,點了點頭,說:「當然,如果你不願意去,我不會勉強你!」
  「那麼,這事就這樣結束了。既然已經證實了我不是涵妮,我希望你也別再來打擾我,好嗎?」
  雲樓凝視著她,沒有說話。
  「好嗎?」她再問。「我尊重你的意見。」雲樓低沉的說。「如果我使你厭煩,我不會去打擾你的。」小眉笑了笑。「並不是厭煩,」她寧靜的說:「只是沒有意義,我不習慣於
讓人在我身上去找別人的影子。」
  雲樓瞭解了,一種激賞的情緒從他心頭升了起來,這是個倔強的靈魂呵!儘管生活在那種半沉淪的狀態裏,她卻還竭力維持著她的自尊。「我明白,」他點點頭,鄭重的說:「我
答應你,我不會讓你感到任何不快。」小眉看著他,她立即聽出他的言外之意,這個男人瞭解她!她想,他瞭解的不止她嘴裏所說的,還有她心裏所想的,甚至於她那份埋藏在心底的
自卑。她握著咖啡杯子,深深的啜了一口,突然,她有些懊悔了,懊悔剛剛對他說得那麼絕情。她勉強的笑了笑,掩飾什麼似的說:「那種地方你也不該常去,如同你說的,真正的歌
不在那兒。」「你卻在那兒唱呵!」雲樓歎息的說。
  「人生有的是無可奈何!是不?」小眉悵惘的笑笑。「我也曾經一度幻想自己會成為一個聲樂家,我練過好幾年的唱,每晚閉上眼睛,夢想自己的歌聲會到達世界的每個角落裏。
現在,我站在臺上唱了。」她放下杯子,歎口長氣。「現實總是殘忍的!是不?好了,孟先生,我也該走了。晚上還要唱三場呢!」雲樓看著她。「在你離去以前,我還有幾句話要說
。」他說:「因為你不願我打擾你,所以,我以後可能不會再去找你,但是,我必須告訴你,關於涵妮,」他困難的咽了一口口水:「那是一個我用全生命來熱愛著的女孩,我可以犧
牲一切來換得她的一下微笑,一個眼光,或一句輕言細語。可是,她死了。你呢?你有一張和她相像到極點的臉孔,雖然我們素昧平生,我卻不能不覺得,你像我的一個深知的朋友—
—」他頓住了,覺得很難措辭。「怎樣呢?」她動容的問。
  「我說了,你不要覺得我交淺言深,」他誠摯的望著她:「當你唱的時候,用你的心靈去唱吧!不要怕沒有人欣賞,不要屈服於那個環境,還有——不要低估了你自己!你的歌像
你的人;真摯而高貴。」小眉的睫毛垂了下去,她必須遮掩住自己那突然潮濕了的眼珠,好一會兒,她才重新揚起睫毛來,她的眼睛是晶瑩的,是清亮的,是水盈盈的。
  「謝謝你。」她喉嚨喑啞的說,匆匆的站起來,她一定要趕快離去,因為她的心已被一種酸楚的激情所漲滿了。「我走了,別送我。」他真的沒有送她,坐在那兒,他目送她匆忙
的離去,他的眼睛是朦朧的,裏面凝聚著一團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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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11 23:15:5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
  「這種生活是讓人厭倦的!」唐小眉低低的,詛咒的說,把眉筆擲在梳粧檯上,注視著鏡子裏的自己。她剛剛換上登臺的服裝,一件自己設計的,紫蘿蘭色的軟緞夜禮服,腰上綴
著一圈閃亮的小銀片,從鏡子裏看來,她是纖穠合度的,那些銀片強調了她那纖細的腰肢,使她看起來有些兒弱不勝衣。她撫摩了一下自己的面頰,獻唱的幾個月來,她實在是瘦了不
少。「這根本不是人過的生活,」她繼續嘀咕著,用小刷子刷勻臉上的脂粉。「我唱,生活裏卻沒有詩也沒有歌。」她不知不覺的引用了雲樓的話,雖然,她自從在雅憩和他分手後,
就再也沒有見到過他,但,這男孩給她的一些印象,卻是她不容易忘懷的。「你在嘰哩咕嚕些什麼?」剛下場的一個名叫安琪的歌女問。「還不趕快準備上場。馬上就輪到你了。」
  「好沒意思!」小眉說。
  「你知道他們要些什麼,」安琪說,她出來唱歌已經好幾年了,和小眉比起來,她是老大姐。「你多扭幾下,他們就高興了,看看吧,場內的聽眾,百分之八十都是男性,他們要
的不是歌,是人!」「更沒意思了。」「你要學得圓一點,」安琪一面卸著裝,一面說:「像昨晚邢經理請你去宵夜,你就該接受,他在商業界是很有點勢力的,你這樣一天到晚得罪
人,怎麼可能唱紅呢?別總是天真得把這兒當學校裏的歌唱比賽,以為僅僅憑唱得好,就可以博得掌聲。那些人花錢是來買享受的,不是來欣賞藝術的!」
  「可悲!」小眉低聲說。
  「這是生活呀!誰叫我們走上這條路呢!不過,你又怎麼知道別一行就比我們這行好呢?反正,幹那行都得應酬,都得圓滑!雖然也有不少根本不肯應酬而唱紅了的歌女,但她們
的本錢一定比我們好,我們都不是絕世美人呀,是不?」
  小眉淡淡的笑了。負責節目安排的小李敲了敲門,在外面叫著說:
  「小眉,該你了!」「來了!」小眉提起了衣角,走出化粧室。到了前臺的簾幔後面,報幕的劉小姐正掀起了簾幔的一角,對外面張望著,臺上,一個新來的歌女正唱到了尾聲。
看到小眉過來,劉小姐輕輕的拉了拉她的衣服,低聲說:
  「你注意到了沒有?最近有個很奇怪的男孩子,每到你唱的時候就來了,你一唱完他就走了!現在,他又來了。花一張票價聽你一個人唱,他是你的男朋友嗎?」
  「是嗎?」小眉的心臟猛跳了兩下,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呼吸忽然急促了。「在哪兒?」
  「你看!第三排最旁邊那個位子。」
  小眉從簾幔後面窺探過去,由於燈光集中打到臺上,台下的觀眾是很難看清楚的,尤其他又坐在靠邊的位置。她無法辨清那人的面貌,但是,一種直覺,一種第六感,使她猜到了
那是誰。「我看不清楚。」她含糊的說:「不會只聽我一個人唱,恐怕你弄錯了。」「才不會呢!我本來也沒注意到他,只因為他總是中途進場,又中途出場,怪特別的,所以我就留
心了。你不信,唱完你別走,在這簾幔後面看著他,他一定是在你唱完後就走。」
  「他天天都來嗎?」小眉遲疑的問。
  「並不是天天,不過,最近是經常來的,你不認得他嗎?」
  「不——不知道。」小眉說:「我看不清,我想,沒這麼荒謬的事!」「我見多了,」劉小姐微笑著說:「怎麼樣荒謬的事都有!」頓了頓,她說:「好了,該你了。」
  臺上的那位歌星退了下來,於是,小眉出場了。
  燈光對她集中的射了過來,那麼強烈,刺得她看不清任何東西,但她知道台下的人卻能看清楚自己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她不能隨便,她不能疏忽,每夜,她站在這兒,接
受著考驗。在一段例行的自我介紹之後,她開始唱了,她唱了一支「回想曲」。一曲既終,掌聲並不熱烈。掌聲,這曾經是她努力想爭取的東西。世界上最悅耳的音樂是歌嗎?是鋼琴
嗎?是小提琴?小喇叭?鼓?或任何一種樂器嗎?不!都不是!世界上最悅耳的音樂是掌聲,人人愛聽的,人人需要的,它能把人送入雲端,製造出最大的愉悅和滿足。但是,幾個月
的獻唱生涯,使她知道了,在這兒博取掌聲是困難的,永遠重複唱那幾支歌也是令人厭倦的,可是,聽眾喜歡聽他們熟悉的歌。於是,她唱,每晚唱,唱了又唱,她疲倦了,她不再希
冀在這兒獲得掌聲了。每次唱完之後,她對自己說:
  「我孤獨,我寂寞,我不屬於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也不屬於我。」這是自我解嘲?還是自我安慰?她無法分析,也不想分析,卻在這種心情底下,送走了每一個「歌唱」著的夜。
但是,今晚不同了,她感到有種不尋常的、熱烈的情緒,流動在自己的血管中,激盪在自己的胸腔裏,她忽然想唱了,真正的想唱了,想好好的唱,高聲的唱,唱出一些埋藏在自己心
靈深處的東西。於是,當回想曲唱完之後,她臨時更改了預定的歌,和樂隊取得了聯繫,她改唱了另外一支:
  「我是一片流雲,終日飄浮不定,也曾祈望停駐,何處是我歸程?風來吹我流蕩,風去攜我飄揚,也曾祈望停駐,何處是我家鄉?
  飄過海角天涯,看盡人世浮華;多少貪欲癡妄,多少虛虛假假!飄過山海江河,看盡人世坎坷,多少淒涼寂寞,多少無可奈何!我是一片流雲,終日飄浮不定,也曾祈望停駐,何
處是我歸程?」她唱得非常用心,貫注了自己全部真實的感情。她自認從踏進歌廳以來,從沒有這樣唱過。這支歌是從她心靈深處唱出來的,有她的感歎,有她的迷惘,有她的淒涼,
有她的無助和落寞。但是,掌聲依然是零落的,這不是聽眾喜歡聽的那種歌。她不由自主的對第三排最旁邊的位子看過去,燈光閃爍著,阻擋了她的視線。她忍不住心頭湧上的一股愴
惻之情,茫茫人海,是不是真能找到一個知音?停頓了一下,她開始唱第三支歌:「我最愛唱的一支歌,
  是你的詩,說的是我——」
  唱完了三支歌,她的這場演唱算結束了,微微的彎了彎腰,她再度對那個位子投去很快的一瞥,轉過身子,她退到簾幔後面去了。到了後面,劉小姐很快的說:
  「瞧!那個人走了!」她看過去,真的,那位子上的一個年輕人正站起身來,走出去了。她心底掠過了一聲不明所以的歎息,感到有份難以描述的感覺,把她給抓住了。這個人,
是為她的歌而來?還是仍然在找尋他女友的影子?回到化粧室,她慢吞吞的走到鏡子前面,呆呆的審視著自己,鏡中的那張臉孔是茫然若失的。安琪還沒有走,坐在那兒,她正在抽煙
,一面等待著她的男朋友來接她。看到小眉,她說:
  「你不該唱那兩支歌,你應該唱『午夜香吻』,或者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要不然,唱『桃花江』或者是『月下情歌』都好些。」小眉悵惘的笑了笑,坐下來,她一句話也沒
有說,開始慢慢的摘下耳環和項鏈。安琪仍然在發揮著她的看法和意見,給了小眉無數的忠告和指導。小眉始終帶著她那個迷惘的微笑,不置可否的聽著。收好了項鏈和耳環,她到屏
風後面去換了衣服。幾個表演歌舞的女孩進來了,嘻嘻哈哈的喧鬧著,匆匆忙忙的換著衣服,彼此打鬧,夾雜著一些輕浮的取笑。小眉看著這一切,心底的迷惘在擴大,在瀰漫。到底
,這世界需要些什麼?
  有人敲著化粧室的門,一位侍應小姐嚷著說:
  「唐小姐,有你的信!」
  小眉打開了門,那侍應小姐遞上了一張折疊著的紙,說:
  「有位先生要我把這個給你!」
  「哦!」小眉狐疑的接過了紙條,心裏在嘀咕著,別是那個刑經理才好!打開紙條,她不禁呆住了!那張紙上沒有任何一句話,只用畫圖鉛筆,隨便的畫著一枝蓮花,含苞欲放的
,亭亭玉立的,雖然只是簡單的幾筆,卻畫得栩栩如生。在紙張的右下角,簽著「雲樓」兩個字,除此而外,沒有其他的東西了。小眉愕然的望著這朵蓮花,詫異的問:
  「那個人呢?」「走了。」侍應小姐說:「他叫我交給你,他就走了。」
  「哦!」小眉有些失望,卻有更多的困惑。退回屋裏,她對這張紙條反覆研究,什麼意思呢?孟雲樓,他真是個奇怪的男孩子!把紙張鋪在梳粧檯上,她心神恍惚的望著那朵蓮花
。忽然,她腦子裏靈光一閃,猛的想起在學校裏讀過的一課國文,周敦頤所著的「愛蓮說」中仿佛有這麼幾句話:
  「世人甚愛牡丹,吾獨愛蓮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濂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勁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也。」是這樣的意思嗎?他是這個意思嗎?她瞪視著那
張紙,只覺得心裏湧滿了一種特殊的激情,竟讓她眼眶發熱,鼻中酸楚。好半天,她才疊起了那張畫,收進了皮包裏。站起身來,她走出去了,腳步是輕飄飄的,好像是踏著一團雲彩

  接著的日子裏,小眉發現自己竟期待著青雲演唱的那一刻了,而且熱心的計畫著第二天要演唱的歌。她踏上唱台的腳步不再滯重,心情不再抑鬱,歌聲不再晦澀。她忽然覺得自己
的歌有了意義,有了生命,有了價值。每晚,當她走上台去的時候,她總習慣性的要問問劉小姐了:
  「那個人又來了嗎?」當答案是肯定的時候,她的歌聲就特別的柔潤,特別的悠揚,她的眼睛特別的亮,特別的有神,她的心情也特別的歡愉,特別的喜悅。她唱,熱烈的唱,她
的心和她的嘴一起唱著。當答案是否定的時候,她的歌聲就變得那麼淒涼而無奈了,大廳裏也黯然無光了,她的心也閉塞了。她唱,機械的唱,不再用她的心靈,僅僅用她的嘴和喉嚨

  日子就這樣流過去了。在歌聲裏,小眉送走了一個又一個的夜,冬天消逝,春天來了。小眉也感染了那份春的喜悅,和這種嶄新的、溫暖的季節帶來的一份希望。她正年輕,她正
擁有著讓人欣羡的年齡,她發現自己常常幻想了。幻想離開歌廳,幻想她的歌不再在那種大庭廣眾裏作機械化的獻唱,她願意她的歌是屬於某一個人的。某一個人!誰呢?她沒有一定
的概念,只是,她覺得自己像一朵沐浴在春風裏的花,每一個花瓣都綻放著,欣然的渴求著雨露和陽光,但是,雨露和陽光在那兒呢?每晚,她唱完了最後一場,在深夜的寒風中回到
她那簡陋的、小小的家裏。家,這是讓許多人得到舒適和安慰的所在,讓許多人在工作之餘消除疲勞和得到溫暖的所在。可是,對小眉而言,這個「家」裏有什麼呢?三間簡簡單單的
、日式的房子,原來是榻榻米和紙門的,小眉在一年前雇工人把它改裝成地板和木板門了,這樣,最起碼可以整潔一些,也免得父親在醉酒之後拿紙門來出氣,撕成一條一條或打出無
數的大窟窿。三間屋子,小眉和父親各住一間,另一間是客廳——很少有客人來,它最大的功用是讓父女二人作片刻的相聚,或者是讓父親在那兒獨斟獨酌以及發發酒瘋。父親,這個
和她相依為命的親人,這個確實非常疼愛女兒,也確實很想振作的男人,給予她的卻是無盡的憂愁、淒苦,和負擔。唐文謙在不喝酒的時候,腦筋清楚的時候,他自己也很明白這一點
,他會握著小眉的手,痛心疾首的說:
  「女兒,我告訴你,我會戒酒的,我要好好的振作起來,好好的工作賺錢,讓你能過一份正常的、幸福的生活!女兒,我允諾你!從明天起,我再也不喝酒,我要從頭開始!」
  小眉淒然的望著他,一句話也不說,她知道,這種允諾是維持不了幾分鐘的。果然,沒多久,他就會拎著酒瓶,唱著歌從外面回來,一面打著酒呃,一面拉著她的衣袖,高聲的喊
著說:「小眉,你瞧你爸爸,他是個大——大——大音樂家!你——你看,多少人在演奏他的曲子,交響樂,朔拿大,小——
  小夜曲——你,你聽哪!」
  於是,他開始演奏了起來,一會兒自己是鼓手,一會兒是鋼琴師,一會兒又拉小提琴——忙得個不亦樂乎,用嘴模仿著各種樂器的聲音,演奏他自己的「名曲」,直至酒意和疲倦
征服了他,倒頭入睡為止。
  他就這樣生活在夢境裏,和酒精造成的自我陶醉之中。酒醒了,他懊惱,他難過,他慚愧,他痛苦,他會自己捶打自己的頭,抱著小眉的身子痛哭流涕,說自己是個一無用處的廢
物,說小眉不該投生做他的女兒,跟著他受苦,又自怨自艾他的遭時不遇,又埋怨著小眉的母親死得太早,說小眉怎麼這樣可憐,從小沒有母親疼,母親愛,又碰著這樣個不爭氣的父
親,直鬧到小眉也傷心起來,和父親相對抱頭痛哭才算完了。這樣的家裏有慰藉嗎?有溫暖嗎?是個良好的休憩的所在嗎?每晚小眉回到家裏,有時父親已經在酒後入睡了,有時正在
家裏發著酒瘋,有時根本在外喝酒沒有回家。不管怎樣的情形,小眉總是「逃避」的躲進自己的小房間裏,關上房門,企圖把家裏的混亂或是寂寞都關在門外,但是,關在門裏的,卻
是無邊的淒苦,和說不出來的一份無可奈何。
  春天來了,窗前的一株梔子花開了,充塞在屋裏的香味是小眉家中唯一的「春」的氣息。小眉喜歡在靜靜的深夜裏,倚窗站著,深深的呼吸著夜空中那縷繞鼻而來的梔子花香。她
會沉醉的把頭倚在窗櫺上,閉上眼睛,讓夜風輕拂著自己的面頰,享受著那一瞬間包圍住她的,「春」的氣氛。同時,幻想一些虛無縹緲的事情,那些虛無縹緲的煙霧之中,總是隱隱
約約浮著一張臉孔,一張年輕的,男性的,有對熱烈而愁苦的眸子的臉孔,和這臉孔同時存在的,仿佛是一些畫,一些畫像,和一株亭亭玉立的蓮花。
  這種幻想和沉醉總是結束得很快的,然後,睜開眼睛來,屋裏那份寂寞和無奈就又對她四面八方的湧來了,那些虛無縹緲的事情全被吞噬了。她會發現,她手中掌握著的,只是一
些拼不攏的、破碎的夢,和一些壓迫著她的、殘酷的現實。於是,她歎息一聲,輕輕的唱了:
  「心兒冷靜,夜兒淒清,
  魂兒不定,燈兒半明,
  欲哭無淚,欲訴無聲,
  茫茫人海,何處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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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11 23:16:1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章】
  好幾天沒有去過青雲了。雲樓曾經一再告訴自己,他去青雲是沒有意義的事情,那兒找不到他所尋覓的東西。但是,他仍然很難抵制青雲對他的一種神秘的吸引力。尤其,夜晚常
常是那樣的冷清,那樣的寂寞,那樣的孤苦和漫長。於是,他一次又一次的去了青雲,算準了小眉歌唱的時間,去聆聽她的幾支歌。小眉,這女孩在他心中的地位是微妙的,他自己也
說不出來對她是怎樣的一種感覺,看著她在那兒唱,他有時依稀恍惚的把她當作涵妮,感到一份自欺的安慰,有時他清楚的知道她不是涵妮,只是小眉,卻覺得她的歌對他有種神奇的
力量,它撼動他,她的人也撼動他。看著她每次挺直了背脊,貫注了全部的精神和感情,唱著「我是一片流雲,終日飄浮不定,也曾祈望停駐,何處是我歸程?」他就覺得心裏酸酸楚
楚的湧滿了某種感動的情緒,他可以看出她那份倔強,她那份剛直,和她那份感懷自傷的無奈。尤其,他以前常把涵妮看成一朵小小的雲彩,如今,這朵雲彩是飛走了,卻另有一個女
孩唱著「我是一片流雲」出現了,這片燦爛的、美麗的、旖旎的彩雲也會飛嗎?將飛向何處呢?於是,他會想起納蘭詞中的兩句「惆悵彩雲飛,碧落知何許?」而感到一份難言的愴惻
。又於是,他會有種奇異的感覺,覺得他和小眉之間是溝通的,覺得小眉知道他在這兒,而在唱給他聽。就在這種吸引力之下,整個寒假,他幾乎天天去青雲,直到春天來了。新的學
期開始了,生活驟然忙碌了起來,與忙碌一起來臨的,是經濟的拮据。他幾乎忽略了每次去歌廳的二十五元票價並不是一個小數字。開學後,需要添置大量的油彩、畫筆,和畫布,他
才明白自己在寒假裏浪費了太多的金錢。「青雲是不能再去了。」他再度告訴自己,這次是鄭重而堅決的。於是,好多天過去了,他真的沒有再去青雲。
  可是,他有種恍然若失的感覺,每晚,躺在床上,他瞪視著滿房間涵妮的畫像,開始強烈的覺得孤獨,那些畫像栩栩如生的凝視著他,他竟往往把那些畫像看成小眉了。只為了涵
妮已經死了,而小眉是活生生的。那些畫像是涵妮,也是小眉,他的潛意識裏仍然無法把這兩個人分開來。
  一天又一天,他迷失在自己抑鬱的情緒中。每天去廣告公司之後,他必須和自己作一番鬥爭,去青雲?還是不去青雲?他常常幻覺聽到小眉在唱歌,這歌聲一會兒就幻變成了涵妮
的,再一會兒又變成小眉的,再一會兒又是涵妮的——他無法擺脫開這兩個影子,強烈的想抓住其中的一個,涵妮已經抓不回來了,而小眉呢?小眉呢?他掙扎著;不,不,不能再去
青雲了,小眉畢竟不是涵妮哦!
  這晚,他離開廣告公司,吃了晚餐之後,他不想回家,在街上,他漫無目的的流連著。天氣很好,白天出了一整天的太陽,晚上空氣中仍然餘留著白晝的暖意,不很冷,夜風是和
緩的,輕柔的。天上有星星,疏疏落落的,把一片黑暗而廣漠的穹蒼點綴得華麗高雅,像一塊黑絲絨上綴著的小亮片,像——小眉的衣服。小眉的衣服?這天空和小眉的衣服有什麼相
干?他自嘲的微笑了一下,搖了搖頭。不自禁的又想起涵妮,曾經有許多個晚上,他也曾和涵妮在這種夜色中散步,聽涵妮在他耳邊低唱:「我怎能離開你?我怎能將你棄?」曾幾何
時,伊人已杳!他再搖了搖頭,這次搖得很猛烈。抬起頭來,他發現自己正停在一家電影院的門口,買票的人寥寥無幾,正要放映七點鐘的一場。
  他沉吟了一下,與其去青雲,不如看場電影。他買了票。這是部文藝舊片,他根本沒看片名,也不知道是誰主演,但是,一看之下,卻很被那故事所吸引。電影是黑白片,可能是
二十年前的老片子,演技卻精湛而動人,敘述一段烽火中的愛情,演員是亨弗萊保嘉和英格麗褒曼。他幾乎一開始就沉迷的陷進男女主角那份無奈而強烈的愛情裏去了,片中有個黑人
,常為男女主角而唱一支歌,每當他唱的時候,雲樓就覺得自己熱淚盈眶。看完電影出來,雲樓才注意到片名是「北非諜影」。看完這場電影,雲樓更不想回自己那寂寞的小屋裏去了
。他覺得滿胸腔充塞著某種激動的、酸楚的感情。這是他每次看到任何令人感動的事物時都會有的現象,一幅好畫,一首好詩,一本好書,一部好電影,一支好歌曲——,都會讓他滿
懷激動。他覺得有些熱,敞開了胸前夾克的拉鏈,他把雙手插在口袋裏,沿著街道,漫無目的的向前走去。
  他一定走了很久,因為,最後,他發現很多商店的板門都拉上了,燈光都熄滅了。而且,自己的腿也隱隱的感到酸痛。他停了下來,四面打量著,好熟悉的地方!然後,他驚奇的
發現,自己正站在青雲的門口。
  青雲那塊高高的霓虹燈還亮著,顯然,最後一場還沒散場,可是,售票口早就關閉了。現在還能進場嗎?一定不行了,何況他並不知道小眉晚場獻唱的時間,說不定她的表演早就
結束了。他把雙手插在口袋中,斜靠在人行道的柱子上,開始無意識的凝視著櫥窗裏懸掛著的小眉的照片。
  他注視了多少時間?他不知道。直到有高跟鞋的聲音驚動了他,他回過頭來,一眼看到小眉,正從青雲的出口處走出來。她正像他所想的,穿了件黑絲絨的旗袍,襟上別了個亮晶
晶的別針,閃爍得像天上的星星。
  她立即看到了他,似乎受了大大的震動,她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呆呆的望著他,她停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他也沒有動,保持著原有的姿勢,他斜靠在柱子上,靜靜的看著她。他們兩人相對凝視,好半天,誰也沒有說話。然後,她醒悟了過來,用舌尖潤了潤嘴唇,她輕輕的說:
  「我以為,你再也不會到青雲來了。」
  「是嗎?」他問,仍然沒有動,眼睛深深的望著她。
  「為什麼這麼久不來?」她走向他,眸子是燃燒著的,是灼熱的,是激動的。「有那麼多人在聽你唱,不夠嗎?」他問。
  「沒有,」她搖搖頭,眼睛清亮如水。「沒有很多人聽我唱,只有你一個,你不來,就連一個也沒有了。」
  「小眉!」他低低的呼喚了一聲,這一聲裏有發自內心深處的憐恤及關懷。他從沒有這樣稱呼過她,但他喊得那樣自然,那樣溫柔,竟使她忽然間熱淚盈眶了。
  「你在這兒幹嘛?」好半天,她才穩定了自己,低聲的問。
  「我也不知道,」他說,仍然深深的注視著她。「看到了你,我才想,大概是在等你。」
  「是嗎?」她瞅著他,眸子裏有一些祈盼,有一些感動,還有一些不信任。「來多久了?」
  他搖搖頭。「不知道。」他說。「從哪兒來?」他再搖搖頭。「不知道,我在街上走過很久。」
  「現在呢?要到哪兒去?」
  「不知道。」他第三次說,望著她。「要看你。」
  「到雅憩坐坐,好嗎?」她問,輕輕的揚起了眉梢。
  「好的。」他說,站直了身子,挽住了她。
  於是,他們走進了雅憩,在靠角落的一個僻靜的座位裏坐了下來,兩人都要了咖啡。這兒是可以吃宵夜的,所以生意通常都要做到深夜一兩點鐘。在他們的座位旁邊,有一棵棕櫚
樣的植物,大大的綠葉如傘般伸展著,成為一個綠色的屏風,把他們隔絕在一個小小的天地裏。唱機中在播放著古典的輕音樂,正放著核桃鉗組曲。音樂聲柔和而輕快的流瀉在靜幽幽
的夜色裏。咖啡送來了。雲樓代小眉倒了牛奶,又放下了三塊方糖,小眉看了他一眼,問:「為什麼放三塊糖?」「我想你會怕苦。」「怎麼見得?」「因為我怕苦。」小眉笑了。凝
視著他,多麼武斷的男孩子!拿起小匙,她攪動著咖啡,攪出了無數的回漩。他們頂上垂著一串彩色的小燈,燈光在咖啡杯裏反射出一些小光點,像寒夜中的星光。她注視著咖啡杯,
然後慢慢的抬起頭來,她接觸到了他的眼光,那樣專注的、深邃的停駐在她的臉上。她不由自主的震顫了一下,這眼光是可以誘人的靈魂的呵!
  「為什麼好久不來了?」她問。
  「開學了,很忙。」他說,啜了一口咖啡,坦率的望著她。「而且,我並不富有。」她立即瞭解了他的意思。
  「你跟父母住一起嗎?」她問,這時才驟然想起,他們之間原是如此陌生的。「不,我的家在香港,我一個人在臺灣讀書。」
  「哦。」她望著他,那年輕的臉上刻畫著風霜及疲憊的痕跡,那眼神裏有著深刻的寥落及孤獨。這勾起了她一種屬於母性的柔情。「你家境不好嗎?」她關懷的說。
  「不,很好。」他落寞的笑了笑。「我和父親不和,所以,我沒有用家裏的錢。」「和父親不和?怎麼呢?」
  他再度苦笑了一下,握著咖啡杯,他望著那裏面褐色的液體,他又想起了涵妮。好半天,他才揚起眼睛來,他的眼裏浮動著霧氣,小眉的臉龐在霧中飄動,他心中一陣絞痛,不自
禁的抽了口冷氣。低低的說:
  「別問了,好嗎?」她有些惶惑,他的眉梢眼底,有多麼深重的愁苦和痛楚!這男孩子到底遭遇過一些什麼呢?她不敢再問下去了,靠在沙發中,她說:「既然如此,以後別再到
青雲來了,花二十五塊錢聽三支歌,豈不太冤?」「不,你錯了,小眉。」他說,語音是不輕不重的,從從容容的,卻有著極大的分量。「你低估了自己,你的歌是無價的,二十五元
,太委屈你了!」
  她盯著他,那樣誠懇的眸子裏是不會有虛偽的,那樣真摯的神情中也沒有阿諛的成分。她心裏掠過一陣奇妙的痙攣,臉色就變得蒼白了。「你在說應酬話。」她低語。
  他搖了搖頭,凝視著她。
  「如果我是恭維你,你會看得出來,你並不麻木,你的感應力那麼強,觀察力那麼敏銳。」
  她的心情激盪得那麼厲害,她必須垂下眼簾,以免自己的眸子洩露了心底的秘密,好一會兒,她才說:
  「如果你真的覺得我的歌是無價的,那麼,別再到廉價市場去購買它了。隨時隨地,我可以為你唱,不在歌廳裏,在歌廳以外的地方。」「是嗎?」他問,眼光定定的停駐在她的
臉上。「你不再怕我『打擾』你嗎?」
  她的臉紅了。「唔,」她含糊的說:「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怕我會養成一種嗜好,有一天,我會離不開你的歌了。」「你真的那麼喜歡我的歌?」
  「不止是歌,」他說。「還有你其他的一些東西。」
  「什麼呢?」她又垂下了睫毛。
  「你的倔強,你的掙扎,你的無可奈何,和——你那份驕傲。」「驕傲?」她愣了愣。「你怎麼知道我驕傲?」
  「你是驕傲的,」他說:「你有一身的傲骨,這在你唱歌的時候就看得出來,你是不屑於現在的環境的,所以你在掙扎,在驕傲與自卑中掙扎。」她震動了一下,端起咖啡杯,她
掩飾什麼似的啜了一大口。她的眸子裏有點兒驚惶,有點兒失措,也有點兒煩惱。很快的掃了雲樓一眼,她有種急欲遮掩自己的感覺,這男人!他是大膽的,他是放肆的,他憑什麼去
扯開別人的外衣?她本能的挺起了背脊,武裝了自己,她的表情嚴肅了,冷漠了。她的語氣僵硬而嘲諷:「你是很會自作聰明的呵。」
  他深深的靠在椅子中,沒有被她突然的冷淡所擊倒。扶著咖啡杯子,他仍然用他那深沉而熱烈的眸子看著她。
  「如果我說錯了,我抱歉。」他靜靜的說,微微的蹙了一下眉。「但是,別板起臉孔來,這使我覺得很陌生,很——不認識你。」「我們本來就是陌生的,不是嗎?」她說,帶著
幾分自己也不明白的怒氣。「你根本就不認識我,你也不想『認識』我!」
  「我認識你,小眉。」他說:「我不會對於有你這樣一張臉孔的人感到陌生。」「為什麼?」她加重語氣的問:「因為我長了一張和涵妮相似的臉孔嗎?」他的眉峰迅速的虹結了
起來,那層平靜的外衣被硬給剝掉了。他挺直了身子,臉上的線條拉直了。
  「別提涵妮,」他沙啞的說。「你才是自作聰明的!是的,你長了一張和涵妮相同的臉,但是,誘使我每晚走入青雲的並不僅僅是這張臉!你應該明白的!為什麼一定要說些殘忍
的話去破壞原有的氣氛,我不懂!」
  「但是,」小眉緊逼著說:「如果我長得和涵妮絲毫沒有相似的地方,你也會每晚去青雲聽我唱歌嗎?」
  「這——」雲樓被打倒了,深鎖著眉,他看著小眉那張倔強的臉,一時竟答不出話來了。半晌,他才說:「你也明白的,我認識你,是因為你和涵妮相像。」
  「是的,你去青雲,也是為了找涵妮!」她冷冷的接著說。
  「你不該這樣說!」他惱怒而煩躁。
  「這卻是事實!」她的聲音堅定而生硬。
  他不說話了,瞪著她,他的臉色是蒼白的,眼神是憤怒的。原來在他們之間那種心靈相會的默契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冷漠,是生疏,是懊惱和怒氣。好一會兒,空氣僵著
,他們誰也不說話,只是用防備和冷淡的眼光彼此看著。夜,越來越深,他們的咖啡冷了。「好吧!」終於,他說話了。推開了咖啡杯,他直視著她。「你是對的,我們根本就是陌生
的,我不認識你。」他搖了搖頭。「抱歉我沒有守信用,『打擾』了你,我保證以後不會再有這種事了,我不會再來『打擾』你了。你放心吧。」
  她呆呆的坐著,聽著他那冷冰冰的言語。她心底掠過了一陣刺痛,很尖銳,很鮮明。有一股熱浪從她胸腔中往上沖,沖進了頭腦裏,沖進了眼眶中,她看不清楚面前的咖啡杯了。
這是何苦呢?她模糊的想著,為什麼會這樣呢?而她,曾經那樣期盼著他的,那樣強烈的期盼著他的!每晚,在簾幔後面偷看他是不是來了?是不是走了?他一連數日不來,她精神恍
惚,嗒然若失,什麼歌唱的情緒都沒有了。而現在,他們相對坐著,講的卻是這樣冷淡絕情的言語。為什麼會這樣呢?為什麼?為什麼?他們原來不是談得滿投機的嗎?怎麼會變成這
種局面的呢?怎麼會呢?
  「好了,」他冷冷的聲音在繼續著。「時間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她抬起頭來,勇敢的直視著他。
  「不,不必了,」她發現自己的聲音比他還冷淡。「我自己回去。」「我應該送你,」他站起身來,拿起桌上的帳單。「夜很深,你又是個單身女子。」「這是禮貌?」她嘲諷的
問。
  「是的,是禮貌!」他皺著眉說,語氣重濁。
  「你倒是禮節周到!」她嘲諷的成分更重了。「只是,我向來不喜歡這些多餘的禮貌,我經常在深夜一個人回家,也從來沒有迷過路!」「那麼,隨便你!」他簡單的說。
  於是,一切都結束了。小眉驚愕而痛楚的發現,再也沒有時間和餘地來彌補他們之間那道鴻溝了,再也沒有了。付了帳,他們機械化的走出了雅憩,迎面而來的,是春天夜晚輕輕
柔柔的微風,和那種帶著夜露的涼涼的空氣,他們站定在街邊上,兩人相對而視,心底都有份難言的痛楚,和恍然若失的淒苦。但是,兩人的表情卻都是冷靜的、淡漠的、滿不在乎的
。一輛計程車戛然一聲停在他們的前面。雲樓代小眉打開了車門。「再見。」他低低的說。
  「再見。」小眉鑽進了車子。
  車門砰然一聲闔上了,接著,車子絕塵而去。雲樓目送那車子消失了。把雙手插在褲子的口袋裏,他開始向自己住的方向走去,一步一步的,他緩慢的走著。街燈把他的影子投在
地下,好瘦,好長,好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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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11 23:16:4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章】
  一連串蒼白的日子。小眉每天按時去歌廳唱歌,按時回家,生活單調而刻板。儘管許多同行的女孩生活都是多采多姿的,她卻在歲月中找不到絲毫的樂趣。歌,對她已經失去了意
義,她覺得自己像一張唱片,每天,每天,她播放一次。機械化的,重複的,不帶感情的。她獲得的掌聲越來越零落,她的心情也越來越蕭索。雲樓是真的不再出現了,她每晚也多少
還期待一些奇蹟,可是,劉小姐再也沒有情報給她了,那個神秘出現又神秘離開的男孩子已經失蹤,她也將他忘懷了。不能忘懷的是小眉。她無法克制自己對雲樓的那種奇異的思念,
真的不來了嗎?她有些不信任,每晚站在臺上,她耳邊就響起雲樓說過的話:
  「當你唱的時候,用你的心靈去唱吧,不要怕沒有人欣賞,不要屈服於那個環境,還有——不要低估了你自己,你的歌像你的人,真摯而高貴!」
  人的一生,能得到幾次如此真摯的欣賞?能得到幾句這樣出自肺腑的讚美?可是,那個男孩子不來了!只為了她的倔強!她幾乎懊悔於在雅憩和他產生的摩擦。何苦呢?小眉?她
對自己說:你為什麼對一切事物都要那麼認真?糊塗一點,隨和一點,你不是就可以握住你手中的幸福了嗎?但是,你讓那幸福流走了,那可能來到的幸福!如今,握在手裏的卻只有
空虛與寂寞!來吧!孟雲樓!她在內心深處,輕輕的呼喚著。你將不再被拒絕,不再被拒絕了。來吧!孟雲樓,我將不慚愧的承認我對你的期盼。來吧。孟雲樓,我要為你歌唱,為你
打開那一向封鎖著的心靈。來吧,孟雲樓。
  可是,日子一天天的過去了。孟雲樓始終不再出現。小眉在自己孤寂與期盼的情緒中消瘦了,與消瘦同時而來的,是脾氣的暴躁和不穩定。她那麼煩躁,那麼不安,那麼件件事情
都不對勁。她自己也無法分析自己是怎麼了,但是,她迅速的消瘦和蒼白,這蒼白連她那終日醉醺醺的父親都注意到了。一天晚上,那喝了很多酒的父親睜著一對醉眼,凝視著女兒說
:「你怎麼了?小眉?」「什麼怎麼了?」「你很不開心嗎?小眉?有人欺侮你了嗎?」
  「沒有,什麼都沒有。」小眉煩躁的說。
  「呃,女兒!」唐文謙打了個酒呃,把手壓在小眉的肩上,「你要快樂一點,女兒!去尋些快樂去!不要太認真了,人生就這麼回事,要——要——及時行樂!呃!」他又打了個
酒呃。「你那麼年輕,不要——不要這麼愁眉苦臉,要——要及時行樂!呃,來來,喝點酒,陪老爸爸喝點酒,酒——酒會讓你的臉頰紅潤起來!來,來!」
  她真的喝了,喝得很多,夜裏,她吐了,哭了,不知為什麼而哭,哭得好傷心好傷心。第二天她去青雲的時候,突然強烈的渴望雲樓會來,那渴望的強烈,使她自己都感到驚奇和
不解,她渴望,說不出來的渴望。她覺得有許多話想對他說,許多心靈深處的言語,許多從未對人傾吐過的哀愁——她想他!但是,他沒有來。唱完了最後一支歌,她退回到化粧室裏
,一種近乎痛苦的絕望把她擊倒了。生命有什麼意義呢?每晚站在臺上,像個被人玩弄的洋娃娃,肚子裏裝著音樂的齒輪,開動了發條,她就在臺上唱——呵,她多麼厭倦!多麼厭倦
!多麼厭倦!
  有人敲門,小李的頭伸了進來,滿臉的笑。
  「唐小姐!你有客人。」
  「誰?」她一驚,心臟不明所以的猛跳了兩下,臉色立即在期盼中變得蒼白。「邢經理。」小李笑容可掬。
  「哦!」小眉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閉了閉眼睛,渾身的肌肉都鬆懈了。正想讓小李去打發掉他,耳邊卻猛然想起父親的醉語:「女兒,你那麼年輕,要——要及時行樂!」
  及時行樂!對了,及時行樂!認什麼真?做什麼淑女?這世界上沒有人在乎她,沒有人關懷她!她有種和誰嘔氣似的情緒,有種自暴自棄的心理,望著小李,她很快的說:
  「好的,請他等一等,我馬上就好!」
  於是,這天晚上,她和邢經理去了中央酒店。她跳了很多支舞,吃了很多的東西,發出了很多的笑。她仿佛很開心,她儘量要讓自己開心,她甚至嘗試著抽了一支邢經理的「黑貓
」,嗆得大咳了一陣,咳完了,她拚命的笑,笑得說不出來的高興。這是一個開始,接著,她就常常跟邢經理一起出遊了。邢經理是個很奇特的人,年輕的時候他的環境很不好,他吃
過許多苦,才創下了一番事業,現在,他是好多家公司的實際負責人,家貲萬貫。他的年齡已經將近五十,兒女都已成人,在兒女未成長以前,他很少涉獵於聲色場所,兒女既經長成
,他就開始充分的享受起自己生活來。他不是個庸俗的人,他幽默,他風趣,他也懂得生活,懂得享受,再加上他有充分的金錢,所以,他是個最好的遊伴。不過,對於女孩子,他有
他的選擇和眼光,他去歌廳,他也去舞廳,卻專門邀請那些不該屬於聲色場所的女孩子,他常對她們一擲千金,卻決不想換取什麼。他帶她們玩,逗她們笑,和她們共度一段閒暇的時
光,他就覺得很高興了。他也不會對女孩子糾纏不清,拒絕他的邀請,他也不生氣,他的哲學是:
  「要玩,就要彼此都覺得快樂,這不是交易,也不該勉強。」
  小眉在和他出遊之前,並不瞭解他,和他去了一次中央酒店之後,才驚訝於他的風趣,和他對她那份尊重。她常常跟他一起出去了,他們跳舞,吃宵夜,談天,吃飯,他喜歡她那
種特殊的雅致和清麗,更喜歡她那份飄逸。他常用自己的車子接她去歌廳,也常送她回家,因此,他也知道一點她家庭的情況,當他想接濟她一點金錢的時候,她卻很嚴肅的拒絕了。
「別讓我看輕了自己。」她說。「跟你一起玩,是我高興,我不出賣我的時間。」他欣賞她的倔強,對她更加尊重了,他們來往得更密切,小眉對於和他的出遊,不再看成一種墮落邊
緣的麻醉,反而是一種心靈的休憩。他像個父親般照顧她,也像個摯友般關懷她。有時,他問她:「你沒有要好的男朋友嗎?」
  她想起了雲樓,淒苦的笑了笑。
  「沒有。」「我要幫你注意,給你物色一個好青年,你值得最好的青年來愛你。」這就是她和邢經理之間的情形。但是,儘管他們之間沒有絲毫不可告人的事,青雲裏的人卻都盛
傳她找到了「大老闆」了。甚至說她和邢經理「同居」了,歌場舞榭,這種緋聞是層出不窮的。她也聽到了這些閒言閒語,卻只是置之一笑說:「管他呢!人為自己而活著!不是嗎?

  她繼續和邢經理交遊,然後,那天晚上來臨了。
  那晚,她和邢經理又到了中央酒店。
  他們去得已經很晚了,因為小眉唱完了晚場的歌才去的。那晚的客人並不多,他們在靠舞池不遠的一張桌子上坐了下來。叫了一些吃的,小眉就和邢經理跳起舞來。
  邢經理的舞跳得很好,小眉跳得也不錯。那是一支扭扭,小眉盡情的跳著,跳得很起勁,很開心。接著,是支華爾滋,她一向喜歡圓舞曲,她輕快的旋轉著,像只小蛺蝶。跳完了
兩支舞,折回到座位上,邢經理不知道講了一句什麼笑話,小眉笑了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完了,邢經理看著不遠處的一張桌子說:「那邊桌上的一個年輕人,你認識嗎?從我
們進來,他就一直盯著你看。」「是嗎?」小眉好奇的說,跟隨著邢經理的眼光看過去,立即,她呆住了,笑容凍結在她的唇上,她的心臟猛的一沉,臉色就變得好蒼白,好蒼白。那
兒,坐在那兒直盯著她的是雲樓,是她從未忘懷過的那個男孩子——孟雲樓!而他,不是一個人來的,也不是很多人來的,是兩個人!他身邊另有一個衣飾豔麗的女孩子!她和雲樓的
眼光接觸了幾秒鐘,在那暗淡的燈光下,她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但她知道他已經明白她發現他了。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打招呼,可是,她卻能感覺出來他的目光的銳利和冷酷。接
著,他站起身來了,一時間,她以為他是要向她走來,但是,她錯了。他只是彎下身子去請他的女伴跳舞,於是,他們走入舞池去了。
  那是支慢四步,樂隊的奏樂柔和而旖旎。小眉不由自主的用眼光跟蹤著他們,雲樓緊攬著他的舞伴,那女孩的頭倚著他的面頰,輕柔的滑著步子,兩人顯得無比親昵。小眉痙攣了
一下,垂下頭去,她很快的啜了一口茶,怪不得!怪不得他真的不來了,他並不寂寞呵!
  「怎麼?認得嗎?」邢經理問,深深的看著小眉。
  「是的,」她倉卒的回答。「見過一兩面,他常來聽我的歌。」她不願再談下去了,站起身來,她挑起了眉梢,用誇張的輕快的態度說:「我們為什麼不去跳舞?」
  他們也滑入了舞池,不知道出於怎樣一種心理,她一反平日「保持距離」的作風,而緊倚在邢經理的肩頭。她笑著,說著,嘴裏哼著歌,沒有片刻的寧可靜,像一隻善鳴的小金絲
雀。好幾次,她和雲樓擦身而過,好幾次,他們的目光相遇而又分開,雲樓緊閉著嘴,臉上毫無表情,就在他們目光相遇的時候,他臉上的肌肉也不牽動一下,仿佛他根本不認識她。
倚在他懷裏的那個少女有對靈慧的大眼睛,有兩道挺而俏的眉毛,和一張滿好看的嘴。雖然不算怎麼美麗,卻是很亮,很引人,很出色的。一曲既終,雲樓和那少女退回到位子上了。
小眉和邢經理卻接跳了下面的一支恰恰。小眉的身子靈活而有韻律的動著,舞動得美妙而自然,她似乎全心融化在那音樂的旋律裏,跳得又專心,又美好,又高興。
  雲樓截住了在場中走來走去的女侍,買了一包香煙。
  「你抽煙?」他的舞伴詫異的問,那是翠薇。
  「唔,」雲樓鼻子裏模糊的應了一聲,目光繼續追逐著在場中活躍舞動著的小眉。「那女孩長得很像涵妮,」翠薇靜靜的說:「猛一看,幾乎可以弄錯,當作就是涵妮呢!」
  「涵妮可不會對一個老頭子做出那副妖裏妖氣的樣子來!」雲樓憤憤的說,燃起煙,抽了一大口,引起了一串咳嗽。翠薇注視著他,說:「不會抽煙,何苦去抽呢?煙又不是酒,
可以用來澆愁的!」
  雲樓瞪了翠薇一眼。「你不知道在說些什麼?我幹嘛要澆愁?」他再抽了一口煙,這次,他沒有咳,但是臉色變得非常蒼白。他握著香煙的手是震顫的。「你認識她嗎?」翠薇問

  「認識誰?」「那個像涵妮的女孩子!」
  「我幹嘛要認識她?」雲樓沒好氣的說。
  「哦,你今天的火氣可大得很,」翠薇說。「早知道拖你出來玩,反而把你的情緒弄得更壞,我就不拉你出來玩了。」
  雲樓深抽了口氣,突然對翠薇感到一份歉意。
  「對不起,」他低低的說:「我不知道怎麼了。」
  「我知道,」翠薇說,看了看在場中跳舞的小眉。「我沒看過這麼像涵妮的人,或者,她就是你在街上碰到過的那個女孩子?」「或者。」雲樓打鼻子裏說,緊盯著小眉。小眉正
退回座位來,她的身子幾乎倚在邢經理的懷裏。「哼!」雲樓哼了一聲。「別弄錯了,雲樓,」翠薇說:「那又不是涵妮!」
  「管她是誰!」雲樓深鎖著眉說,開亮了桌上那盞叫人的紅燈。「你要幹嘛?」翠薇問。
  「叫他們算帳,我們回去了。」
  「不跳舞了?」「不跳了!」
  翠薇看了雲樓一眼,沒有說話。雲樓從口袋裏摸出了一本記事冊,在上面匆匆的塗了一些什麼,撕下來,他交給了那來算帳的侍者,對他指了指小眉。付了帳,他拉著翠薇的手腕
,簡單的說:「我們走吧!」翠薇沉默的站起身來,跟著雲樓走出了中央酒店,一直來到街道上,翠薇才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怎麼?為什麼歎氣?」雲樓心不在焉的問。
  「為你。」「為我?」翠薇看著前面,這是暮春時節,幾枝晚開的杜鵑,在安全島上綻放著,月光下,顏色嬌豔欲滴。翠薇再歎了口氣,低低的說:「春心莫與花爭發,一寸相思
一寸灰!」
  雲樓呆住了,看著月光下的花朵,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心緒飄渺而零亂,許許多多的影像在他腦海中交疊,有涵妮,有小眉,每個影像都帶來一陣心靈的刺痛,他悼念涵妮的
早逝,他痛心小眉的沉淪。咬住牙,他的滿腔鬱憤都化為一片辛酸了。這兒,小眉目送雲樓和翠薇的離去,忽然間,她覺得像個泄了氣的皮球,再也振作不起來了。邢經理一連和她說
了兩句話,她都沒有聽清楚,坐在那兒,她茫然的看著表演臺上的一個歌女,那歌女正唱著「不了情」。她閉了閉眼睛,心裏恍惚而迷惘。然後,一個侍者走到她身邊來,遞上了雲樓
那張紙條。
  她的心猛然狂跳,出於第六感,她立即知道是誰寫的條子了。打開來,上面只有寥寥數字:
  「何堪比作青蓮性,原是楊花處處飛!」她一把揉縐了紙條,蒼白的臉色在一剎那間漲紅了,咬緊了牙齒,她渾身掠過了一陣顫慄。孟雲樓,我恨你!她在心裏喊著,我恨你!恨
你!恨你!你侮辱吧,你輕視吧!你這個自命清高,扮演癡情的偽君子!
  「什麼事?小眉?」邢經理問。
  「沒有!」小眉咬著牙說,語氣生硬。摔了一下頭,她一把抓住邢經理的手,她的手心是冰冷的。「我們再去跳舞!」
  「不。」邢經理拉住了她。「我們離開這兒吧,你需要休息了。」「我不休息,」小眉說:「我們今天去玩一個通宵!我不想回家!」邢經理深深的注視她,靜靜的問:
  「那是你的男朋友?是吧?」
  「他?」小眉的聲調高亢。「去他的男朋友!我才不要他這樣的男朋友呢!」望著邢經理,她的兩頰因激怒而紅暈,眼光是煩惱而痛楚的。「我想喝一點酒。」
  「起來,小眉,」邢經理說:「我送你回家!」
  「怎麼,你不願跟我一起玩?」小眉挑戰似的揚起了眉梢。
  「小眉,」邢經理拍了拍她的手背。「理智一些,你年紀太輕,還不瞭解男人,世界上的男人都不足以信任,包括我在內。」他笑笑,笑得沉著而真摯。「但是,我不想占你便宜
,尤其在你心情不好的時候。回去吧,小眉,你是個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千萬別做出錯事來!」
  小眉垂下了頭,好半天,她一語不發,等她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她滿眼都含著淚水,輕輕的,哽咽的,她說:
  「我懂了,請送我回去。」
  於是,他們走出了中央酒店,到了邢經理的車子裏。邢經理一面開車,一面安靜而鎮定的問:
  「你愛他?」愛?這是小眉從沒想過的一個字,她思念過他,她關懷過他,她同情過他,她恨過他!但是,她不知道她愛不愛他?
  「我不知道,」她迷惘的說,喃喃的說。接著,她又憤然的接了一句:「我恨他!我討厭他!」
  邢經理嘴邊飄過一個難以覺察的微笑,回過頭來,他看了看小眉,語重心長的說:
  「多少年輕人,是多情反被多情誤!小眉,你要收斂一點傲氣才好!」小眉怔住了。看著車窗外的街道,她心底充塞著一片淒苦與迷茫。接著,她突然用手蒙住臉,哭起來了。她
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哭,只覺得滿腹酸楚、委屈,和難言的悲痛,她哭得好傷心好傷心。邢經理迅速的把車子停在街邊,用手攬住她,急急的問:「怎麼了?小眉?怎麼了?」
  於是,小眉一面哭,一面述說了她與孟雲樓相識的經過及一切,夾帶著淚,夾帶著嗚咽,夾帶著咒罵,她敘述出了一份無奈的,多波折的,懵懵懂懂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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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從中央酒店回到家裏,雲樓徹夜無眠,躺在床上,他瞪視著那懸掛在牆上的涵妮的畫像,心裏像一鍋煮沸了的水,那樣起伏不定的、沸騰的、煎熬的燒灼著。在枕上翻騰又翻騰,
他擺脫不開中央酒店裏所看到的那一幕。小眉,她畢竟不是涵妮,她畢竟只是歡場中的一個女子!那樣不知羞的倚在那個中年男子的懷中,那樣的不知羞!他焦躁的掀開了棉被,燥熱
的把面頰倚在冰涼的床沿上。拿起床頭櫃上的一個涵妮畫像的鏡框,他凝視著,固執而熱烈的凝視著,畫像中的女孩在他眼中擴大了,擴大了,模糊了,模糊了,她隱隱約約的浮在一
層濃霧裏,臉上帶著個飄逸的、倔強的、孤傲的笑。雲樓把鏡框扣在胸前,嘴裏喃喃的呼喚著:
  「小眉!小眉!」這名字一旦脫口而出,他就吃驚的愣住了。為什麼他喊的是小眉呢?他想著的應該是涵妮啊!把鏡框放回到床頭櫃上,他又翻了一個身,對涵妮感到一份不忠的
、抱歉的情緒,涵妮,涵妮,你屍骨未寒,我呼喚的已經是另一個女孩的名字了!涵妮,涵妮!卿本多情,郎何薄倖!閉上眼睛,他的情緒更加混亂了。
  就這樣折騰著,一直到了黎明,他才朦朦朧朧的進入了神志恍惚的狀態中,似乎是睡著了,又似乎根本沒有睡著。就在這種依稀恍惚裏,他又看到了小眉,不,不是小眉,是涵妮
。她靜靜的瞅著他,眉目間一片憐恤的深情,她的嘴唇蠕動著,正在唱一支歌,一支他以前在夢裏也曾聽她唱過的歌,裏面有這樣的句子:「苦憶當初,耳鬢廝磨,
  別時容易聚無多!憐你寂寞,怕你折磨,
  奇緣再續勿蹉跎!」她唱得婉轉低回,歌聲中似乎大有深意,那瞅著他的眼神無限哀憐。雲樓掙扎著,涵妮!他想呼喚,卻喊不出絲毫的聲音,胸部像有重物壓著。涵妮!他想對
她奔過去,卻無法移動自己的身子。涵妮!涵妮!涵妮!他在心底輾轉的呼喊,緊緊的盯著她。她繼續唱著,那眉目間的神情逐漸有了變化,他仔細一看,原來不是涵妮,卻是小眉,
她帶著一臉的寥落和孤傲,在反覆唱著:
  「我是一片流雲,終日飄浮不定也曾祈望停駐,何處是我歸程?」
  她唱得那樣蕭索,那樣充滿了內心深處的悽惶,使雲樓渾身每根纖維都被她絞痛了。他對她伸出手去;小眉,他喊著,騰雲駕霧似的向她走去,但她立即幻變成一朵彩色的雲,飄
走了,飄走了,眼看就失去她的蹤跡,他急了,大聲喊:
  「小眉!」他喊得那麼響,把他自己喊醒了,睜開眼睛來,在他怔忡的眼光裏,他看到的是一屋子的陽光,天已經大亮了。
  從床上坐起來,他用雙手抱住膝,好半天不知身之所在。然後,他下了床,迷離恍惚的去梳洗過了。今天有一整天的課,他整理了上課要用的畫板畫筆,精神一直在恍惚不安的情
況中。離開了小屋,他慢吞吞的走去搭公共汽車,腦子裏全是夜裏夢中的影像,涵妮的歌,小眉的歌,涵妮的悽楚,小眉的寥落——他的心臟酸楚的收縮著,痙攣著,滿胸懷充塞著難
言的苦澀。一整天的課程都不知道怎樣度過的,他的頭昏昏然,沉沉然。下午上完了課,他去了廣告公司,仍然是心神恍惚的。公司中幾個同事在大談「泡舞廳」的經驗,一個同事高
談闊論的說:「別看輕了那些女孩子,她們好多都出身在上等的家庭裏,只為了一些不得已的因素才走入歡場中。許多人都認為她們的私生活一定很隨便,其實,潔身自好的大有人在
!」
  雲樓呆了呆,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小眉,潔身自好!她何嘗潔身自好呢?中央酒店的一幕又出現在他眼前了,他感到一陣煩躁。收好了設計的資料,他走出了廣告公司,望著街車縱
橫的街道,哪兒去呢?
  到沅陵街吃了一碗牛肉麵,算是晚餐。他該回去工作了,可是,他不想回去。漫無目的的在街上逛著,他逗留在每一個櫥窗外面,看到的卻都不是櫥窗裏的東西,而是一張臉,小
眉的臉!他閉眼睛,他摔頭,他掙扎,但他躲不開小眉的臉,他忽然有個強烈的欲望,想抓過小眉來,好好的責備她一頓,你為什麼不自愛?你為什麼自甘墮落?可是,他有什麼資格
責備她呢?他有什麼資格?
  走過一條街,又走過一條街,他走了好久好久,然後,他忽然站住了,驚愕的發現自己正走向青雲。不,不,你決不能去青雲,他對自己說。你再去,就太沒有骨氣了!你是個男
子漢,你提得起,放得下,向後轉吧,回家去!但是,他停在那兒,沒有移動,向後轉嗎?他的腳仿佛有一千斤重,重得提不起來,他無法向後轉,他渾身每個細胞都在背叛他,拒絕
向後轉的命令,他心底有個小聲音低低的說:
  「也罷!就再去聽她唱一次吧!最後一次!」
  於是,他又糊裏糊塗的買了票,糊裏糊塗的走進青雲了。這是九點鐘的一場,他進場得比較早,還沒有輪到小眉唱。用手支著頤,他悶悶的看著臺上,一面在跟自己生著氣。為什
麼要進來呢?難道經過了昨晚的局面,還不能忘懷小眉嗎?孟雲樓,你沒出息!可是,小眉出場了!所有反抗的意識,都離開他的身子飛走了。小眉!她今天穿著一件純白的晚禮服,
沒有戴任何的裝飾品,頭髮也沒有梳上去,而是自然的披垂著。輕盈嫋娜的走向台前,她對台下微微彎腰,態度大方而高貴,像個飄在雲層中的仙子!她今晚竟一反往常,根本沒經過
舞臺化妝,只淡淡的施了一些脂粉,顯得有些憔悴,有些消瘦,卻比往日更覺動人。站在台前,她握著麥克風,眼波盈盈的望著台下,輕聲的說:「我是唐小眉。今晚,是我在青雲獻
唱的最後一晚,我願為各位來賓唱兩支我心愛的歌,算是和各位告別,並謝謝各位對我的愛護。」雲樓的血液猛的加速了運行,心臟也狂跳了兩下。最後一晚,為什麼?小眉開始唱了
,是那支「我是一片流雲」。正像雲樓夢中所見的,她帶著滿臉的寥落和孤高。她那神態,她那歌聲,她那氣質,如此深重的撼動了雲樓,他覺得胸腔佇立即被某種強烈的、迫切的、
渴求的感情所漲滿了。小眉蕭索的唱著:
  「——飄過海角天涯,看盡人世浮華,多少貪欲癡妄,多少虛虛假假!飄過山海江河,看盡人世坎坷,多少淒涼寂寞,多少無可奈何!——」
  哦,小眉!雲樓在心底呼喚著,這是你的自喻麼?他覺得眼眶潤濕了。哦,小眉!我不該對你挑剔的,我也沒有權責備你!置身於歡場中,你有多少的無可奈何呵!他咬住了嘴唇
,熱烈的看著小眉。我錯了。他想著,我不該寫那張紙條給你,我不該侮辱你!那張紙條是殘忍而愚蠢的!
  小眉唱完了第一支歌,場中竟掌聲雷動。雲樓驚奇的聽著那些掌聲,人類是多麼奇怪呵,永遠惋惜著即將失去的東西!小眉又接唱第二支了,是那支「心兒冷靜」,唱完,她退了
下去。而場中卻極度熱烈,掌聲一直不斷,於是,小眉又出來了,她的眼眶中有著淚。噙著淚,她唱了第三支歌,唱的是「珍重再見」。然後,她進去了,儘管掌聲依然熱烈,她卻不
再出來。雲樓低低的歎息了一聲。站起身來,他走出了歌廳的邊門。在這一刻,他心裏已沒有爭執和矛盾了,他一直走向了後臺的化粧室門口,站在那兒,他沒有讓人傳訊,也沒有寫
紙條進去,只是站在那兒靜靜的等待著。
  然後,小眉出來了,她已經換上了一件樸素的、藍色的旗袍,頭髮用一個大髮夾束在腦後,露出整個勻淨而白皙的臉龐,她瘦了,幾乎沒有施脂粉的臉龐顯得有三分憔悴,卻有七
分落寞。跨出了化粧室的門,她一看到雲樓就呆住了,血色離開了她的嘴唇,她烏黑的眼珠睜得大大的,瞪視著雲樓。
  雲樓的心跳得狂猛而迅速,他覺得有許多話想說,卻一句也說不出來,他想表達他心中激動的感情,他想祈求原諒,但他只是愣愣的看著她,半天也沒有開口。於是,他發現她的
臉色變了,變得生硬而冷漠,她的眼光敵意的停在他的臉上。「哦,是你,」她嘲弄的說:「你來幹什麼?」
  「等你!」雲樓低聲的,聲調有些苦澀。
  「等我?」她冷笑了,那笑容使她的臉充滿了揶揄和冷酷。「等我幹嘛?」「小眉,」他低喚了一聲,她的神態使他的心絞痛了,使他的意志退縮了,使他的熱情冰冷了。「我能
不能和你談一談?」「談一談?」小眉嗤之以鼻。「我為什麼要和你談?你這個上流社會的君子!你不知道我只是個歡場中的歌女嗎?和我談一談?你不怕辱沒了你高貴的身分?」
  雲樓像挨了當頭一棒,頓時覺得渾身痛楚。儘管有千言萬語,這時卻一句也說不出口了。凝視著小眉,他沉重的呼吸著,胸部劇烈的起伏。小眉卻不再顧及他了,堅決的一摔頭,
她向樓梯口走去,雲樓一怔,大聲喊:
  「小眉!」小眉站住了,回過頭來,她高高的挑著眉梢。
  「你還有什麼事?」她冷冰冰的問。
  「小眉,你這是何苦?」雲樓急促的說,語氣已經不再平靜。走到她面前,他攔在樓梯前面。「我只請你給我幾分鐘好不好?」「幾分鐘?我沒有。」小眉搖了搖頭,多日的等待
、期盼,以及昨晚所受的屈辱、輕視,和一夜的輾轉無眠,在心中堆積的悲痛和憤怒,全化為一股怨氣,從她嘴中沖出來了。「對不起,我沒時間陪你,孟先生。雖然我們這種女孩子
像楊花一樣不值錢,但是還不見得會飛到你那兒去呢!」
  「你這樣說豈不殘忍?」雲樓咽下了一股酸楚,忍耐的說:「我道歉,好嗎?」「犯不著,」小眉挺直了背脊,高高的昂著頭,一臉無法解凍的寒霜。「請你讓開,樓下還有人在
等我,我沒時間跟你在這兒辦交涉。」「那個老頭子嗎?」雲樓脫口而出的說,無法按捺自己了,怒氣和痛楚同時在他胸腔裏爆炸,震得他自己頭昏眼花。他的臉漲紅了,青筋在額上
跳動,咬著牙,他從齒縫裏說:「他有錢,是嗎?你的每小時要出賣多少錢?不見得我就買不起,你開價吧!」小眉顫慄了一下,臉色頓時變得雪白雪白,她大睜著眼睛,直視著雲樓
,她的臉色那樣難看,以至於雲樓嚇了一跳,以為她會昏過去。但是,她沒有昏,只是呼吸反常的沉重。她那帶著受傷的神情的眼光像兩把冰冷的刀,直刺進他的心臟裏去。他不自禁
的心頭一凜,立刻發現自己犯了多大錯誤。倉卒間,他想解釋,他想收回這幾句話,可是,來不及了。小眉的睫毛垂了下去,看著腳下的樓梯,她自語似的,輕輕的說:「人類是世界
上最殘忍的動物!」
  她不再看雲樓,自顧自的向樓下走去。雲樓急切之間,又攔在她前面,他站在低兩級的樓梯上,祈求似的仰望著她,急迫的說了一句:「小眉,再聽我兩句話!」
  「讓開!」她的聲音低而無力,卻比剛剛的冷漠尖刻更讓人難以抗拒。「你說得還不夠嗎?孟雲樓?要怎樣你才能滿意?你放手吧!我下賤,我是出賣色相的女人,我水性楊花—
—隨你怎麼講,我可並沒有要高攀上你呀!憑什麼我該在這兒受你侮辱呢?你讓開吧!夠了,孟雲樓!已經夠了!」
  雲樓咽了一口口水,心裏又痛又急又懊惱。她這篇話說得緩慢而清晰,帶著濃重的感懷和自傷,這比她的發脾氣或爭吵都更使他難受。看著她那蒼白的臉色,看著她那受了傷而仍
然倔強的眼神,他心底的痛楚就更擴大了。他抓著樓梯的扶手,額上在冒著汗珠,他的聲音是從內心深處絞出來的:
  「小眉,請不要這樣說,我今天來,不是想來跟你吵架的,是想對你道歉。我們不要再彼此傷害了,好不好?我承認我愚蠢而魯莽——」「別說了。」小眉打斷了他,她的臉色依
然蒼白而冷淡。「我說過我沒時間了,有人在樓下等我。」
  她想向樓下走,但是,雲樓猛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別去!」他厲聲說。小眉嚇了一跳,驚訝的說:
  「你這是幹嘛?」「不要去!」雲樓的臉漲紅了,他的聲音是命令性的。「尊重你自己吧!你不許去!」
  「不許去?」小眉挑高了眉毛。「你有什麼資格命令我不許去?你算什麼人?」撇了撇嘴角,她冷笑了。「尊重我自己!不陪別人,陪你,是不是?你就比別人高一級呵!你放手
吧,這是公共場所,別惹我叫起來!」
  「好吧!你去!」雲樓憤然的鬆了手,咬牙切齒的說:「你告別歌壇,是因為他準備金屋藏嬌嗎?他到底給了你多少錢?你非應酬他不可?」小眉看著雲樓,她渾身顫慄。
  「你滾開!」她沙啞的說:「希望我這一生一世再也不要看到你!」「我也同樣希望!」雲樓也憤怒的喊,轉過身子,他不再回顧,大踏步的,他從樓梯上一直衝了下去,像旋風
般卷到樓下,在樓下的出口處,他和一個人幾乎撞了一個滿懷。他收住了步子,抬起頭來,卻正是中央酒店的那個中年男人!血往他的腦子裏沖,一時間,他很想揍這個男人一拳,他
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對這個男人仇視得如此厲害。那男人卻對他很含蓄的一笑,說:「你來找小眉的嗎?」他一愣,魯莽的說:「你管我找誰!」那男人聳了聳肩,滿不在乎的笑了笑
。好可惡的笑!雲樓想,你認為你是勝利者嗎?他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正要走開,那男人攔住了他。「等一等,孟先生。」雲樓又一愣,他怎麼會知道他姓孟?他站住了,瞪視著那個
男人。「別和小眉嘔氣。」那男人收起了笑,滿臉嚴肅而誠懇的表情,他的聲音是沉著、穩重,而能夠深入人心的。「不要辜負了她,孟先生。她很愛你。」
  雲樓愕然了,深深的望著這男人,他問:「你是誰?」「我是小眉的朋友,我像父親般關心她。你很難碰到像她這樣的女孩,這樣一心向上,不肯屈服於惡劣的環境,這樣純潔而
又好強的女孩。錯過了她,你會後悔!」
  雲樓的呼吸急促了,血液在他體內迅速的奔竄,他覺得自己的心像蚌殼的殼一般張開了,急於要容納許許多多的東西。他張大了眼睛,注視著面前這個男人。你是上帝派來的使者
,他想。人,是多麼容易被自己的偏見所欺騙呵!深吸了口氣,他問:「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君子有成人之美!」邢經理說,他又笑了,轉過身子。他說:「你願意代我轉告小眉嗎?我有事,不等她了,我要先走一步。」他真的轉身走了,雲樓追過去問:
  「喂!您貴姓?」「我姓邢。」邢經理微笑的轉過頭來。「一個愛管閒事的老頭子。三天後,你會謝我。」
  「不要三天後,」雲樓誠摯的說:「我現在就謝謝你。」
  邢經理笑了,沒有再說話,他轉身大踏步的走了。
  這兒,雲樓目送他的離去,然後他站在樓梯出口的外面,斜靠著牆,懷著滿胸腔熱烈的、期待的情緒,等著小眉出來。在這一刻,他的心緒是複雜的,忐忑的,憂喜參半的。對小
眉,他有歉疚,有慚愧,還有更多激動的感情。又怕小眉不會輕易的再接受他,她原有那樣一個倔強的靈魂,何況他們已經把情況弄得那麼僵!他就這樣站著,情緒起伏不定,目光定
定的停在樓梯的出口處。
  好一會兒,他才聽到高跟鞋走下樓梯的聲音,他閉住呼吸,心臟狂跳,可是,出來的不是小眉,是另一個歌女。再一會兒,小眉出來了。她一直走到街邊上,因為雲樓靠牆站著,
她沒有看見雲樓。她顯然哭過了,眼睛還是紅紅的,雖然她又重勻過了脂粉,但是卻掩飾不住她臉上的淚痕。這使雲樓重新感到那種內心深處的絞痛和愧悔。她站在那兒,眼光搜尋的
四顧著。於是,雲樓跨上了一步,停在她的面前。
  「這一生一世已經過去了,現在是第二生第二世了。」他低聲的說,帶著滿臉抱歉的、祈諒的神情,嘴邊有個懇求似的笑容。「你?」小眉又吃了一驚,接著,暴怒的神色就飛進
了她的眼底。「你到底要幹什麼?為什麼這樣陰魂不散的跟著我?難道你對我的侮辱還不夠嗎?你還要做什麼?你要糾纏我到什麼時候為止?」「如果你允許,這糾纏將無休無止。」
雲樓低而沉的說,拉住了她的手臂,他的眼睛熱烈的盯著她,他的語音裏有股讓人不能抗拒的力量,那麼誠摯,那麼迫切。「讓我們去雅憩坐坐。」「我不!」小眉摔開了他,往街邊
上走,找尋著邢經理。
  「邢先生已經走了。」雲樓說。
  「你讓他走的?」小眉怒氣沖沖的回過頭來,直視著雲樓。「你憑什麼讓他走?」「他自己走的,他要我幫他問候你。」雲樓說著,深深的望著她。「小眉,收起你的敵意好不好
?」
  「哦,你們談過了!」小眉的怒氣更重,覺得被邢經理出賣了,一種微妙的、自尊受傷的感覺使她更加武裝了自己,狠狠的瞪了雲樓一眼,她嚷著說:「好了!請你不要再來煩我
!你讓開!」雲樓攔在她的前面,他的目光堅定不移的停在她的臉上。
  「我永遠都不會讓開!」他低而有力的說。
  「你——」小眉驚愕而憤怒的抬起頭來,一瞬間,她愣住了,他接觸到一對男性熱烈而癡狂的眸子,那眼神是堅定的,果決的,狂熱的,完全讓人不能抗拒的。他在這目光下瑟縮
了,融解了,一層無力的、軟弱的感覺像浪潮一樣對她湧了過來,把她深深的淹沒住了。敵意從她的臉上消失,憤怒從她的心底隱沒。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那兒好無力好無力的說:
「你——你要幹什麼呢?」
  「我要你跟我一起走。」他說。
  「到哪兒去?」她軟弱的問。
  「走到哪兒算哪兒。」「現在嗎?」「是的!」她無法抗拒,完全無法抗拒,望著他,她的眼裏有著一份可憐的、被動的、楚楚動人的柔順。她的嘴唇輕輕的嚅動著,語音像一聲
難以辨識的歎息。
  「那麼,我們走吧。」他立即挽住了她。他們走向了中正路,又轉向了中山北路,兩人都不說話,只默默的向前走著。她的手指接觸到了他那光滑的夾克,一陣溫暖的,奇妙的感
覺忽然貫穿了她的全身。奇怪,僅僅半小時以前,她還怨恨著他,詛咒著他,責罵著他,恨不得他死掉!可是,現在呢?她那朦朦朧朧的心境裏為何有那樣震顫的歡樂,和窒息般的狂
喜?為何仿佛等待了他幾百幾千幾萬個世紀?為何?為何呢?
  沿著中山北路,他們一直走了下去,忘記了這條路有多麼長,忘記了疲倦和時間。他們走著,走著,走著。他們滿心充塞著激動的、熱烈的狂喜。她是陷在恍惚如夢的、迷離的境
界,他們竟一直走到了圓山。
  過了橋,他們走向了圓山忠烈祠,從那條上山的路上拾級而上,兩人仍然是默默無語,包圍著他們的是一片靜幽幽的夜,一縷縷柔和的夜風,和那一株株聳立在夜色裏的樹木。遠
處有著松濤,天邊閃爍著幾點寒星。有只不知名的鳥兒,在林中深處低低的鳴叫。他們停在一棵大樹下面。
  他用雙手扶住她的手臂,把她的身子轉過來,讓她面對著自己。深深的,他凝視著他,眼光是那樣專注的帶著痛楚的激情。她悸動了一下,渾身酥軟,心神如醉。
  「小眉。」他輕輕的喊,喉嚨沙啞。
  她靜靜的望著他。「你能原諒我嗎?能嗎?」他問,他嘴中熱熱的氣息吹在她的臉上。「如果我曾經有地方傷害過你,我願用一生的時間來彌補那些過失,你給我機會嗎?給我嗎
?」
  她不語,仍然靜靜的看著他,但是,逐漸的,那烏黑的大眼珠被水浸透了,被水浸亮了,被水浸沒了,那薄薄的小嘴唇微微的顫動著,像兩瓣在風中搖曳的花瓣。
  「我早就想對你說一句話,只是,我不信任我自己,」他喃喃的,低低的說。「我一度以為我的感情已經死亡了,埋葬了,永遠不可能再復活了。可是,認識你以後——哦,小眉
!」他說不下去,千般思緒,萬般言語,只化為一聲心靈深處的呼喚:「我要你!小眉!」他的手臂圈住了她的身子,他那男性的胳膊在她身上強而有力的緊壓著,他凝視她,那炙熱
的、深邃的眸子可以融化整個的世界,吞噬整個的世界。她完全癱瘓了,迷惘了,眩惑了。她的心飄向了雲端,飄向那高高的天空,一直飄到星星上面去了。於是,他的頭對她俯了下
來,他的嘴唇一下子捉住了她的。她呻吟了一聲,沒有掙扎,她無力於掙扎,也無心於掙扎。她渾身軟綿綿的,輕飄飄的,騰雲駕霧一般的。他的吻細膩而溫存,輾轉而纏綿。她的頭
昏昏然,整個神志都陷進了一種虛無的境界裏。她忘記了對他曾有過的懷恨,忘記了曾詛咒他,責罵他,她只覺得自己滿心懷充滿了狂喜和感激的情緒。她需要,她渴求,她熱愛著眼
前所來臨的事物。
  好一會兒,他抬起頭來了,仍然緊緊的抱著她,他癡癡的望著她的臉。她的睫毛也輕輕的、慢慢的揚了起來,在那昏暗的街燈下,她那對烏黑的眼珠放射著夢似的光彩,使她整個
的臉龐都煥發得異樣的美麗。他看著她,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她,接著,他就又埋下頭來,吻住她了。這次,他的吻是猛烈的,炙熱的,狂暴的,如驟雨急風,如驕陽烈日,那樣帶著靈
魂深處的饑渴及需求。她喘息,呻吟,整個身子貼住了他,雙手緊緊的攬住了他的脖子。「還恨我嗎?」他一面吻著一面問。
  「不,」她被催眠似的回答。
  「原諒我了?」「唔。」「可有一些些喜歡我?」他不敢看她的臉。
  她不語。他的心停頓了。
  「有一些嗎?有嗎?」他追問,抬起頭來,他懷疑的、不安的搜尋著她的眼睛,那對眼睛是迷濛的,霧樣的,恍恍惚惚的。「小眉!」他喊,撫摩她的面頰,「答覆我,別折磨我
!」
  「你明知道的。」她輕輕的說。
  「知道什麼?」「不是一些些,是全部!」她幾乎是喊出來的,她的眸子裏燃燒著火焰,透過了那層迷濛的霧氣,直射在他臉上。「整個的人,全部的心!」「哦,小眉!」他喊
了一聲,熱烈的抱住了她,他的頭又俯了下來,輾轉的吻著她的嘴唇、面頰,和頸項。
  夜,很深很深了。夜風拂著他們,沐浴著他們,這樣的夜是屬於情人們的,月亮隱進雲層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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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11 23:17:3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章】
  雲樓驚奇的發現,這一段嶄新的愛情竟比舊有的那段帶著更深的感動和激情。第二天早上,他睜開了眼睛,第一件想起的就是小眉。望著牆上涵妮的畫像,他奇怪自己對涵妮並沒
有抱歉的情緒,相反的,他覺得很自然,很安慰。站在涵妮的一幅巨幅畫像的前面,他對她喃喃的說:
  「是你的安排嗎?涵妮?這一切是你的安排嗎?」
  於是,他又想起夢裏涵妮唱的歌:
  「憐你寂寞,怕你折磨,
  奇緣再續勿蹉跎!」
  是的,這是涵妮的安排!他固執的相信這一點,忘了自己的無神論。本來,他和小眉的相遇及相愛,都帶著那麼濃重的傳奇意味,那樣包涵著不可置信的神秘。涵妮死了,竟會有
個長得和涵妮一模一樣的女孩突然出現,再和他相戀。「奇緣再續勿蹉跎!」這是怎樣的奇緣!舉首向天,他以狂喜的、感激的情緒望著那高不可測的雲端。他服了!向那冥冥中的萬
物之神敬服了!
  整天,他都是輕飄飄的,上課的時候都不自禁的吹著口哨。這天只有上午有課,他迫不及待的等著下課的時間。上完了最後一節課,他立即搭上公共汽車,直赴廣州街,他等不及
的要見小眉。昨晚他曾送小眉回家,分手不過十幾小時,可是,在他的感覺上,這十幾小時已漫長得讓人難以忍耐,再有,他對昨晚的一切,還有點模模糊糊的不敢信任,他必須再見
到小眉,證實昨晚的一切是事實,並不是一個夢。
  找到了小眉的家,那簡陋的、油漆剝落的大門,那矮矮的短籬,都和昨晚街燈下所見到的相同,這加深了他的信心。小眉總不會是聊齋裏的人物了。可是——可是——假若他按了
門鈴,出來的不是小眉,是個老態龍鍾的老太婆,張開一張缺牙的嘴,對他說:「唐小眉?什麼唐小眉?這是一幢空屋子,空了幾十年了,我是看房子的,這房裏從沒住過什麼唐小眉
!」
  那麼,他將怎麼辦呢?他胡亂的想著,一面伸手按著門鈴,心裏不自禁的湧起一陣忐忑不安的情緒。他聽到門鈴在裏面響,半天都沒有人來開門,他的不安加強了,再連連的按了
幾下門鈴,他緊張的等待著,怎麼了?別真的根本沒有一個唐小眉!那他會發瘋,會發狂,會死掉!
  他正想著,吱呀一聲,門開了,雲樓嚇了一跳,悚然而驚。門裏,真的不是小眉,正是個老態龍鍾的老太婆,用一塊布包著疏落的頭髮。她對雲樓露出了殘缺不全的牙齒,口齒不
清的問:「你找啥郎?」
  雲樓張大了嘴,喃喃的,結舌的說:
  「請——請問,有一位唐——唐小姐,是不是住在這裏?」
  那老太婆瞪著雲樓,她似乎和雲樓同樣的驚訝,嘰哩咕嚕的,她用臺灣話說了一大串,雲樓一個字也沒有聽清楚,他更加不安了,正想和那老太婆再解釋一下他的意思,屋子裏傳
來一聲清脆的呼喚:「阿巴桑,是誰來了?」
  接著,一陣腳步聲,小眉出現了,看見了雲樓,她歡呼著跑了過來,高興的嚷著說:
  「雲樓!是你!快進來,阿巴桑耳朵不好,別跟她說了,快進來吧!」雲樓走進了院子(那窄小的泥地如果能叫「院子」的話),瞪視著小眉,他還無法消除他那怔忡的神情,和
那滿腹不安。小眉望著他,詫異的說:
  「怎麼了?雲樓?你的臉色好壞!」
  「我——我以為——」雲樓說著,突然間,他的恐懼消失了,他的意識回復了,他不禁大笑了起來。「我以為你是根本不存在的呢!還以為昨晚是夢呢!」
  小眉也笑了,看著他,她說:
  「傻瓜!」「那老太婆是誰?」「請來燒飯洗衣服的。」
  「哦!」雲樓失笑的應了一聲,跟著小眉走進了房間。小眉一邊走一邊說:「爸爸一清早就出去了,你到我屋裏來坐吧。我家好小好亂,你別笑。」「如果你看到我所住的地方,
你就不會說這句話了。」雲樓說。「真的,什麼時候帶我去你那兒?」
  「隨便,你高興,今天下午就去!」
  走進了小眉的房間,小眉反手關上了房門,立即投身到雲樓的懷裏,她用手勾住雲樓的頸項,熱烈如火的眸子燒灼般的盯著他。她整個人都像一團火,那樣燃燒著,熊熊的燃燒著
,滿臉的光亮的熱情。望著他,她低低的、熱烈的說:
  「我一夜都沒有睡好,一直想你,一直想你!」
  「我也是,小眉。」他說著,她身上的火焰立刻傳到了他的身上,彎下腰,他吻住了她。她那柔軟的、纖小的身子緊緊的依偎著他。雲樓再一次感到她和涵妮的不同,涵妮是水,
是一條涓涓不斷的溪流。她是火,具有強大的熱力的火。她的唇濕而熱,她的吻令人心跳,令人昏眩。
  「噢,小眉!」他喘息著抬起頭來,看著她那對被熱情燃亮了的眼睛。「你是個小妖魔,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知道了,你使我全身的血液都奔騰起來,使我忽而發熱,忽而發
冷,使我變得像個傻瓜一樣。噢,小眉,你實在是個小妖魔,一個又讓人疼,又讓人氣的小妖魔!」
  「我讓你氣嗎?」小眉微笑的問。
  「是的。」「我何嘗氣你呢?」「你才氣我呢!」雲樓說,用手指劃著她的面頰。「你惹得我整日心神不寧,卻又逃避得快,像個逗弄著老鼠的小壞貓!」
  他的比喻使小眉啞然失笑。
  「你是那只老鼠嗎?」她問。
  「是的。」他一本正經的回答。
  「我才是那只老鼠呢!」小眉說,笑容突然從她的臉上收斂了,凝視著雲樓,她的眼底有一絲痛楚與怨恨。「你知道嗎?我等了你那麼久,每天在簾幔後面偷看你有沒有來,又偷
看你有沒有走,每晚為了你而計畫第二天唱什麼歌,為了你而期待青雲演唱的時間。而你呢?冷淡我,僵我,諷刺我,甚至於欺侮——」「不許說了!」雲樓叫,猛然用嘴唇堵住了她
的嘴。然後,他抬頭望著她說:「我們是一對傻瓜,是嗎?我們浪費了多少時間,噢,小眉!你說的可是真的?你等待過我嗎?真的嗎?真的嗎?」「你不信?」她瞅著他。
  「不敢相信。」「喔!雲樓!」她低喚著,把面頰埋在他寬闊的胸前。「其實,你是明明知道的!」「那麼,為什麼每次見面以後,你都要板著臉像一塊寒冰?把我的滿腹熱情都
凍得冰冷,為什麼?為什麼?」他追問著,想把她的臉孔從懷中扳起來,他急於要看到她的表情。
  「是你嗎!是你先板起臉來的嗎!」小眉含糊的說著,把頭更深的埋進他的懷中,不肯抬起頭來。「誰要你總是刺傷我?」「是誰刺傷誰?不害羞呵!小眉!一開始我可沒傷害你
,是嗎?抬起頭來,讓我看看你這個強詞奪理的小東西臉紅了沒有?」「我不!」她逃開了。「看你往哪兒跑?」雲樓追了過去,一把捉住了她,於是,她格格的笑著,重新滾倒在他
的懷裏。雲樓忍不住又吻了她,吻了又吻。然後,他不笑了。鄭重的,嚴肅的,他捧著她的臉,深深的注視著她說:「以前的那些誤會、波折都過去了。小眉,以後我們要珍視我們所
獲得的。答應我,我們永不吵架,好嗎?」
  「只要你不伸出你的爪子來!」小眉嘟著嘴說。
  「爪子?」「你是那只小壞貓呀!」
  雲樓笑了。小眉也笑了。離開雲樓的身邊,小眉走到梳粧檯前面,整理了一下頭髮,說:
  「有什麼計畫嗎?」「頭一件事情,請你出去吃中飯!」
  「其實,阿巴桑已經做了中飯,爸爸又不知道跑到那兒去了,我們何不在家吃了再出去呢?」
  「為什麼不願出去吃?」
  「可以省一點錢。」雲樓默然了,片刻之後,才勉強的笑了笑說:
  「我雖然很窮,請你吃一頓還請得起呢!」
  「你可別多心!」小眉從鏡子裏看著他。「你現在還在讀書,又沒有家庭的接濟,你也說過你並不富有,能省一點總是省一點好!是嗎?」
  雲樓笑了笑,沒說話。到這時候才有心來打量這間房間,房間很小,大約只有六席大,放了一張床、一張梳粧檯,和一個小書桌,除此之外,幾乎就沒有別的傢俱了。你很難相信
這就是每晚站在臺上,打扮得珠光寶氣,服飾華麗的女孩的房間!小眉在鏡子裏看出他的表情,轉過身子來,她歎口氣說:「幹我們這一行,很多女孩都是這樣的,賺的錢可能只夠做
衣服,買化妝品!而我呢,」她壓低了聲音。「還要負擔一個家庭,當然什麼都談不上了。」
  雲樓望著她。「什麼原因使你決心離開青雲呢?」他問。
  小眉垂下睫毛,沉默了好一會兒,再揚起睫毛的時候,她眼裏有著隱隱的淚光。「你那張紙條。」她低低的說。「那晚,我哭了一整夜,我發現,要讓人尊重是那麼難那麼難的一
件事情!在歌廳,我因為太自愛而不受歡迎,在歌廳以外的地方,還要被人輕視——」「哦,小眉!」他的心又絞痛了起來。
  「別打斷我,」小眉說:「我忽然發現,一切都沒有價值,沒有意義,何況,有那麼長一段時間,我的歌都只為了唱給一個人聽,如今,這個人非但不再聽我的歌,反而侮辱我。
對於我,歌廳還有什麼意思呢?」
  「噢,小眉!」雲樓走過去,把她圈進自己的臂彎裏。「你也有錯,你那晚在故意捉弄我,你和那個邢經理弄得我要發瘋——」「你呢?」小眉盯著他:「那個女孩是誰?」
  「翠薇。」雲樓沉吟了一下。「將來再告訴你吧!」
  「唔,」小眉繼續盯著他:「你的故事倒不少!涵妮,翠薇,還有沒有別的女孩子?」「你呢?」雲樓反問。「當然你不可能希望我一個男朋友都沒有的。」小眉掀了掀睫毛,輕
聲的說。「哦!」雲樓本能的痙攣了一下。「是嗎?有幾個?有很要好的嗎?」他的聲音頗不自在。
  「嗯,」小眉垂下了頭。聲音更低了。「有一個。」
  「哦!」雲樓喉嚨裏仿佛哽下了一個雞蛋。「很——很要好?」「還——很不錯。」「他做什麼的?」「讀書,讀大學。」「漂亮嗎?」「唔——還不錯。」「他愛你嗎?」「唔
——相當愛。」他的手臂變硬了。「他——一定是個流氓吧!你對他一定看不順眼吧!是嗎?」「不,正相反,他很正派,我也很欣賞他。」
  「哦!」他鬆開了手,推開她的身子。「那麼,你幹嘛來惹我呢?你為什麼不到他身邊去?」「我不是正在他身邊嗎?」
  「噢,小眉!」雲樓叫著。「你這個壞東西!壞透了的東西!看我來收拾你!」他對她衝過去,作勢要呵她的癢。
  小眉格格的笑著,笑彎了腰。一面笑,一面逃,雲樓在後面追她,屋子小,地方窄,小眉沒地方可跑,打開房門,她衝進了客廳裏,雲樓也追進了客廳,兩人在客廳中繞著,跑著
,追著。直到玄關處陡的冒出了一個人來,他坐在牆角的水泥地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在那兒了,手裏抱著一個酒瓶,一直不聲不響的看著他們追。這時,他從牆角猛的站了起來,搖
搖晃晃的,笑嘻嘻的說:
  「咦咦,這——這好玩,我——我也——參加一個!參加一個!」小眉大吃了一驚,頓時,她臉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她瞪大了眼睛,喊著說:「爸爸!你又喝醉了!」
  「沒——沒醉,沒醉,」唐文謙口齒不清的說,走進了房間,腳步歪歪斜斜的,他幾乎一跤栽倒在雲樓的身上,雲樓慌忙扶住了他。他眯著眼睛,醉眼朦朧的看著雲樓,大著舌頭
說:「你——你這個小夥子,從——從那兒來的?哦,好呀!」他大發現似的拍了一下雲樓的肩膀,回頭對小眉高聲的叫著說:「這——這是你的男——男朋友,是嗎?」
  「爸爸!」小眉忍耐的喊一聲:「你又喝得這樣醉,你還是回房裏去睡睡吧!」「怎麼?女兒!」唐文謙瞪大了眼睛。「你有了——男——
  男朋友,就——就——要趕老爸爸走?」「爸爸!你——」小眉說不下去,看到唐文謙身子搖搖晃晃的,只得走過去把他扶到沙發椅子上坐下。一面把那個酒瓶從父親懷裏搶下來
,一看,酒瓶早就空了,她就忍不住的喊了起來:「你又喝了這麼多!爸爸呀,你這樣怎麼辦呢?別說把身體弄壞了又要看醫生,我們欠盛芳的酒飯錢算都算不清了!」唐文謙似乎挨
了一棍,頓時頹喪了下來,垂著頭,他像個打敗了仗的鬥雞,充滿了自憐與自怨自艾,喃喃的,傷感的,他說:「哦哦,小眉,你爸爸——不——不好,拖累你——跟著受——受罪,
可憐的,沒——沒娘的孩子!你爸爸沒出息,成不了——名,只有——吃——吃女兒的,讓你——拋——拋頭露面的去——去歌廳唱——唱——唱流行曲兒,我——可憐的學聲——聲
樂的女兒——」
  「爸爸!」小眉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唐文謙的幾句話,又弄得她泫然欲涕了。「我已經離開青雲了!」
  「離——離開青雲?」唐文謙吃了一驚,睜著那佈滿紅絲的眼睛,猶疑的看著小眉,接著,他的眼光轉到雲樓身上,立即恍然大悟的說:「哦哦,你們——你們要——要結婚,是
——
  是嗎?」看著雲樓,他乜斜著眼說:「你——你弄走了我——
  我女兒,可也——也要養活我這——老——老丈人嗎?我——」「爸爸!」小眉叫著,又難堪,又氣憤,又羞愧。「你別說了!誰要結婚呢?」「不——不結婚?」唐文謙嚷了起
來。「小——小眉,你可別——別糊塗了!你到底是好人家的女兒——這——這小子要是占——占了你的便宜,我揍——揍他——」
  「爸爸!」小眉更無地自容了。「你在說些什麼呀?你醉了!你去睡吧!」「我不——不——不醉!不醉!」唐文謙仍然嚷著,可是,他的身子已經歪倒在那沙發上了。
  「到房裏睡去!別在這兒睡!」小眉喊著,卻推不動唐文謙的身子,他已經闔著眼,睡意朦朧,嘴裏還在那兒模模糊糊的說個不停。雲樓走了過來,看著他,說:
  「你拿條棉被來給他蓋一蓋好了,這樣子是無法移動他了!」小眉看了雲樓一眼,她的眼光是抱歉的,可憐兮兮的,無可奈何的。走進父親的臥房,她拿了一條棉被出來,給唐文
謙蓋上。然後,她抬起頭來,看著雲樓說:
  「我去告訴阿巴桑,我們不在家吃午飯了,還是出去吃吧!」雲樓點了點頭。於是,一會兒之後,他們已經走到大街上了。好半天,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向西門町的方向
走去。雲樓的沉默使小眉更加不安了,悄悄的看了他一眼,他的臉色是嚴肅的,深思的,看不透的。小眉又覺得受了傷了,他在輕視她嗎?因為她有這樣一個父親,這樣一個家庭!深
吸了口氣,她解釋似的說:
  「爸爸不喝酒的時候是很好的,他今天實在是醉了,你不要對他的話——」「小眉!」雲樓站住了,打斷了她。他的眼睛嚴肅而鄭重的盯著她,清晰有力的說:「不要對我解釋什
麼,我看得很清楚,因此,我更佩服你,更愛你了!我從沒料到,你這瘦瘦小小的肩上會有這樣重的擔子!以後,小眉,這擔子應該由我來挑了!」「哦,雲樓!」小眉低喊了一聲,
語音裏充塞著那麼多的熱情和感動,如果不是在大街上,她就又要投身到他懷裏去了。「你是好人,雲樓。」她說,覺得沒有言語可以表示自己的感情。「不過,我不會讓你來挑我家
的擔子,我不要用你的錢。」「為什麼?」他們繼續往前走,他責備的說。「還要跟我分彼此嗎?」「不,不是,」小眉急急的說:「因為你也很窮,你還要讀書。」「我念的學校是
公費。」
  「可是,你的錢還是不夠用,我知道。」
  「我可以再找一個兼職!」
  「不,雲樓,你已經夠忙了,與其你去找工作,不如我去找工作!」「你去找什麼工作呢?我決不願意你再回到歌廳裏去!」
  「我找邢經理,或者他能幫我在他公司中安排一個位置!」
  「不,別去找他!」「怎麼?」「我吃醋。」「雲樓!」小眉啼笑皆非的。「你明知道他對我像父親一般的!」「可是,他不是你父親,男女間的關係微妙到極點,他現在對你雖
然只是關懷,焉知道朝夕相處不會演變成愛情呢?我不許你去他的公司!」「你——真專制!」小眉笑著說:「人家還幫了你忙呢!你這不知感恩的人!」「我感恩的,所以更要保護
我的愛情!」
  「強詞奪理!」小眉說:「那麼,你的意見呢?」
  雲樓深思了一下,忽然,像靈光一閃,一個念頭閃電似的飛入他的腦海中,他興奮的喊:
  「有了!」「怎麼?」「我要帶你去見一個人,他一定能為你想出辦法來!」
  「誰?」「涵妮的父親!」小眉愣住了,好半天都不知道說什麼好,她的思緒有些紛亂,有些茫然,有些困惑。涵妮,涵妮,自從和雲樓認識以來,這名字就糾纏在她和雲樓之間
,難道她永遠無法擺脫開這個名字嗎?「怎樣?」雲樓追問:「你會使他嚇一大跳!」
  「我真的那麼像涵妮?」她不信任的問。
  「神情、態度、舉止、個性都不像,但是,你的臉和她幾乎是一模一樣的!」「這成了電視裏的奇幻人間了!」小眉說。
  「真的,是奇幻人間!」他看著她:「怎樣?去嗎?」
  「如果你要我去。」她柔順的。「我希望你去!」「好吧!」她歎息了一聲。「我去!」
  「好女孩!」雲樓讚美的。「吃完午飯,你先到我住的地方去坐坐,到四五點鐘,我們再去楊家,楊伯伯恐怕要五點以後才在家。」小眉默然不語。「怎麼了?小眉?不高興?」
雲樓問。
  「不,不是的,只是,我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什麼感覺呢?」「我說不出來,好像——好像——」她抬頭看了看天。「我不知道人的世界裏,怎麼會有一些不可解釋的神秘,而我,竟卷在這種神秘裏面,這使我有點心寒,
有點害怕。」
  「不要胡思亂想。」小眉停住了,她審視著雲樓。
  「你愛上我,並不完全因為我長得像涵妮嗎?」她擔憂的問。「小眉!」他低喊:「構成一個愛情的因素並不僅僅是相貌呀!」「我——嫉妒她!」小眉低語。
  「別傻吧!小眉。」小眉看了雲樓一眼,嫣然的笑了。拋開了這個問題,她大聲的說:「我們快找一個地方吃飯!我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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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午後,小眉跟著雲樓來到雲樓的住宅。
  一走進雲樓那間小屋,小眉就被一種異樣的感覺所抓住了,一開始,她不知道這種感覺的來源在什麼地方,接著,她就發現了,是那些畫像!是那些琳琅滿目的畫像。她站在屋子
中間,愕然四顧,那些畫像都靜靜的望著她,另一個小眉的臉譜!她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戰,覺得有股奇異的寒流從她的背脊裏鑽了進去。那些畫畫得那麼好,那麼傳神,那麼栩栩如
生,竟使她覺得那每張臉都是活的,都會從畫紙上走下來一般。她面前靠窗子的地方,還有個畫架,畫架上釘著畫紙,上面有張水彩人像,依然是同一個人,涵妮!她慢慢的走過去,
望著那水彩畫像出神,她被這屋子裏的氣氛所震懾住了。「像不像?」雲樓問,一面給她倒了杯開水。
  小眉怔了怔。「像不像什麼?」她心神不寧的說。
  「你呀!」「是——是的,」小眉結舌的說。「她確實很像我,尤其這張水彩,連神態都——都像。」「她?」雲樓一愣:「你在說什麼?小眉?這畫的是你呀!我昨夜回來之後
才畫的,我無法睡覺,就畫了這張畫,你以為我畫的是涵妮嗎?」「哦!」小眉哦了一聲,再凝視那張水彩,又掉頭打量了一下牆上所掛的。「別人會以為你是同一個模特兒!」她說
,更加不安了,她有迷失的感覺,覺得自己被涵妮所吞噬了,覺得涵妮的影子充塞在這屋子的每一個角落裏,連自己都仿佛變成了涵妮!她走到書桌前面,無力的在書桌前面的籐椅裏
坐了下來,這才又看到玻璃板下壓著的畫像和詞:
  「淚咽更無聲,止向從前悔薄情,
  憑仗丹青重省識,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
  別語忒分明,午夜鶼鶼夢早醒,
  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泣盡風前夜雨鈴。」
  她深抽了一口氣,用手支住頤,她呆呆的望著玻璃板下那張畫像,越看越像自己,越看越是自己,她的頭有些暈,她的心境迷茫而微帶恐懼。雲樓走了過來,用手扶住她的肩膀,
他說:「你怎麼了?臉色好蒼白!」
  「沒有,只是有點頭暈。」她勉強的說,抬起頭來看著雲樓,她忽然下定了決心,坐正身子,她挺了挺肩膀,抓住雲樓的手說:「你告訴我你和涵妮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詳詳細細
的告訴我,我從沒有弄清楚過。」
  雲樓的眼睛暗了一下。「你真要聽?」他問。「是的。」她堅決的回答。
  「好吧,我說給你聽。」雲樓點了點頭,拉了一張椅子,他坐在小眉的身邊,他們面對著面,她的手被他闔在他的大手掌之中。於是,他開始敘述那個故事,詳詳細細的敘述,從
初到楊家,午夜聽琴說起,一直說到父母逼令回港,涵妮竟香消玉殞為止,他足足說了兩小時,每個細節,每個片段,都沒有漏過。小眉仔細的聽著,隨著雲樓的敘述,她仿佛看到了
涵妮,那個酷肖自己的女孩!她動容了,她為這個故事而動容了,她忘了自己,忘了那份醋意,她融化進了雲樓和涵妮這份淒苦無奈的戀情之中。當雲樓說完,她已經含著滿眼眶的淚
,和滿心靈的激動與柔情。望著雲樓,她憐恤的,關懷的,惋惜的說:「哦,雲樓,我為你們難過,我——想哭呢!」她真的想哭,一種她自己也不瞭解的感動震撼了她,她突然那麼
熱愛起涵妮來了,她何止容貌和小眉相似,那種一往情癡,不也和她一樣?涵妮,涵妮,到底她和她之間,有什麼隱秘的關聯嗎?「故事還沒有完,」雲樓繼續說下去。「涵妮死後,
我發現我自己不能畫了,我畫什麼都畫不好,畫涵妮都畫不像,你看玻璃板下那張,連神韻都不是涵妮的,我畫不好了,我失去了靈感。」小眉不自禁的又看了看玻璃板下那張畫像,
怪不得他說:「一片傷心畫不成」呢!忽然,她驚跳了一下。「這張畫像像我!」她喃喃的說。
  「是嗎?」雲樓問,俯身看了看那畫像,再看看小眉,他愣住了。一時間,他們兩人靜靜相窺,都被一種神秘的、難解的力量所控制了。冥冥中真有神靈嗎?有第二個世界嗎?有
操縱這人世間一切事物的大力量嗎?有第六感嗎?他們驚愕了,困惑了,迷失了。只是彼此望著彼此。
  好一會兒,小眉才恢復過來,說:
  「說下去吧!」雲樓凝視著她,半晌,喘了口氣。
  「好,我說下去。涵妮死後一年,我在街上碰到了你,你還記得那晚的事吧?」「是的,」小眉說:「我以為你不是瘋狂,就是個瞎捧歌女的輕薄子,可是,我又覺得對你有份莫
名其妙的好感,覺得不忍也不能拒絕你。所以我約你去青雲。」
  「對我呢,那晚的一切像夢,我以為我看到的是涵妮,我簡直要發瘋了!我衝到楊家去大吵大鬧,直到楊伯伯楊伯母都對我指天誓日的發誓為止。然後,那晚我住在楊家,夜裏,
我竟夢到了涵妮,她對我唱了一支奇怪的歌。」
  「什麼歌?」小眉著迷的問。
  「我不會唱,只記得一部份的歌詞,有這樣的句子,」於是,他念:
  「苦憶當初,耳鬢廝磨,
  別時容易聚無多!憐你寂寞,怕你折磨,
  奇緣再續勿蹉跎!相思似搗,望隔山河,
  悲愴往事去如梭,今生已矣,願君珍重,
  忍淚吞聲為君歌!」
  小眉斂眉凝思,然後問:
  「你能哼哼調子嗎?」「我試試看。」雲樓哼了兩句,小眉點著頭說:
  「我知道了!這是一支老歌,原名叫『IntheGeoaming』,中文名字是憶別離,但是,歌詞更改了一些!」
  「你也會唱?」「是的,還有那支『我怎能離開你』!這些都是老歌。」
  「你看!」雲樓眩惑的望著她:「你們都會唱相同的歌!這豈不奇怪!」「不過,很多人都會唱這幾支歌的,只是——」她想著「憐你寂寞,怕你折磨,奇緣再續勿蹉跎」的句子
,有些說不下去了。「你再繼續說吧!」
  「醒來我很迷糊,」雲樓接著說:「老是反覆的想著這幾句話,然後,我和你就陷進那段忽冷忽熱的情況裏,到前天晚上,我從中央酒店回來,幾乎已經下定決心不再去找你了,
結果,夜裏我又夢到了涵妮,她仍然在唱這支收,唱著唱著,卻變成了你,在唱那支『我是一片流雲』,於是,我忍不住,終於昨晚又去了青雲。」故事完了。小眉看著雲樓,小眉被
涵妮的影子所占滿了,再抬頭看涵妮的那些畫像,一張一張的,那些滿臉充滿了恬靜的溫柔,滿眼含著癡迷的深情,滿身帶著飄逸的輕靈的那個少女,她著迷了。被這個女孩所迷住了
。把眼光從牆上收回來,她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雲樓。
  「我怕——我沒有她那麼好。」
  「小眉!」他把她的手拿到了唇邊,輕輕的吻了那雙柔軟的小手。「你和她的個性完全不同,她柔弱,你堅強,她畏怯,你勇敢,她像火焰尖端上那點藍色的光焰,你卻是火焰的
本身。整個說起來,你像一個實在的物體,她像一個虛幻的影子,你懂得我的意思了嗎?」
  小眉輕輕的點了一下頭。
  「再告訴你一件事,昨夜我回家後,突然渴望畫畫,我畫了那張水彩人像,把記憶中的你畫出來,這是我一年來畫得最成功的一張畫——我的靈感回來了,甚至沒有用模特兒。」
  小眉唇邊湧上一個微笑。
  雲樓凝視著她,突然握起她的手來,緊壓在他的唇上,用力的用嘴唇揉擦著她的手,他低喊著:
  「喔,小眉,你重新創造了我!你知道嗎?給了我新的意志,新的靈感,新的生命!」他拉她過來,擁住了她,他的嘴唇探索著她的,帶著如饑似渴的需索與熱情。「喔,小眉!
我全身每根纖維都在需要你!」
  「噢,雲樓,」小眉掙扎的說:「你不怕涵妮在悄悄的看我們嗎?」「她會看到,她會歡笑。」雲樓模糊的說。
  是嗎?小眉從雲樓的頭後面看過去,望著牆上的畫像,忽然,她覺得那些畫像真的在笑,欣慰而讚美的笑,她吃驚了,慌忙閉上了眼睛,一心一意的獻上自己的唇和整個的心。
  下午四點多鐘,雲樓和小眉來到了楊家的門口。
  按門鈴之前,雲樓打量著小眉說:
  「看吧!他們也會和我第一次看到你一樣,嚇得跳起來!」
  小眉笑笑,沒說話,她有點兒隱隱的不安,她不知道來這兒是智還是不智?也不知道這扇門裏迎接著自己的是什麼。雲樓按了門鈴,仍然在打量著小眉,她今天沒有經過濃妝,只
擦了點口紅,長髮垂肩,丰姿嫣然。穿了件鵝黃色的一件頭的洋裝,她乍一看來,和涵妮幾乎一模一樣。世界上竟會有這樣難解的偶合!門開了,秀蘭的臉孔露了出來,看到雲樓,她
高興的說:
  「孟少爺!先生在公司還沒回來呢,快——」她一眼看到了小眉,像中了魔,她張大了嘴,愕然的盯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雲樓怕她發出驚喊或怪叫,慌忙說:
  「秀蘭,這是唐小姐,你看她長得真像涵妮小姐吧!」
  「唐——唐小姐?」秀蘭張口結舌的說,接著就猛烈的搖了搖頭,嘴裏喃喃的嚷著說:「不,不,不,不對!不對!」接著,她像見了魔鬼,喊了一聲,掉轉頭,就沿著房子旁邊
的小路,跑到後面廚房裏去了。
  「她嚇昏了!」雲樓說:「小眉,我們進去吧!」
  小眉十分不安,她的臉色有些蒼白。
  「我真的這麼像涵妮嗎?」她不信任的問。
  「我說過,幾乎一模一樣。」雲樓說。
  走進了楊家的客廳,那一屋子靜幽幽的綠就又對雲樓包圍過來了。偌大一間客廳,好冷清好安靜,沒有一個人影,雅筠顯然在樓上。雲樓四面張望著,看著那沙發、那鋼琴、那窗
簾、那室內一切的佈置,再看看小眉,他依稀恍惚的覺得,那往日的時光又回來了。小眉仍然沒有消除她的不安,那一屋子的靜有股懾人的力量,她走到雲樓的身邊,輕輕的說:
  「這屋子佈置得好雅致!」
  「是楊伯母設計的。」雲樓說,指指那架鋼琴:「涵妮就經常坐在那兒彈夢幻曲。」「夢幻曲?」小眉歪了歪頭。「我也會彈,如果我有架鋼琴就好了!」「為什麼不試試?」雲
樓走過去,打開了琴蓋。「這琴好久沒有人彈過了,來吧,小眉。」
  小眉走到鋼琴前面,猶疑的看看雲樓。
  「這樣不會不妥當嗎?」
  「有什麼不妥當呢?彈吧!小眉,我急於想聽!」
  門口有一陣抓爬的聲音,夾雜著嗚嗚的低鳴,雲樓回過頭去,一眼看到潔兒正爬在紗門上面,伸長著頭,拚命搖尾巴,急於想進來。雲樓高興的喊著:
  「潔兒!」開了紗門,潔兒一衝就衝了進來,撲在雲樓身上,又抓又舔又低鳴,小眉驚喜交集的低喊:
  「好漂亮的狗,那麼白,那麼可愛!」
  幾乎所有的女性,對小動物都有天生的好感。小眉伸出手去,撫弄著潔兒的耳朵,潔兒畏縮了一下,也就舔了舔小眉的手,算是回禮,小眉興奮了,像涵妮第一次看到潔兒一樣,
她高興的喊著:「它舔我呢!它舔我呢!」
  雲樓望著潔兒和小眉,一陣心神恍惚。拍了拍琴蓋,他說:「你不彈彈嗎?」小眉坐了下來,立即,她開始彈了,一連串的音符從她手指下流瀉了出來,夢幻曲!涵妮生前曾為雲
樓一遍又一遍的彈過的曲子,小眉對鋼琴並不很嫺熟,彈得有些生疏,但是,聽到這同一支曲子再流動在這間室內,由一個和涵妮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彈來,雲樓覺得自己的心跳得狂
猛而迅速,覺得一切像個夢境。連潔兒也似乎震動了,它不安的豎起了耳朵,又聞了聞周遭的空氣,然後,它竟熟練的伏下了身子,躺在小眉的腳下了,一如它在一年前所做的一樣。
  琴聲流動著,擴散著,雲樓癡癡的看著。忽然間,樓梯上傳來一聲驚呼。雲樓迅速的回過頭去,一眼看到雅筠正扶著樓梯,慢慢的走下來,眼睛緊盯著小眉的背影。雲樓跨上了一
步,正要解釋,小眉聽到了人聲,停止彈琴,她回過身子來了。於是,雅筠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用手迅速的捂住了嘴,她啞著嗓子喊了一聲:
  「涵妮!」接著,她用手扶著頭,身子就搖搖欲墜。小眉大叫了一聲:「快!雲樓!她要昏倒了!」
  雲樓搶前一步,一把扶住了雅筠,把她扶到了沙發上面。雅筠躺在那兒,呻吟著說:「給我一點水,給我一點水!」
  雲樓迅速的跑去倒了一杯水來,扶著雅筠喝,一面急急的解釋:「我很抱歉沒有先通知你,楊伯母。這不是涵妮,是唐小眉,我跟你提過的,我曾在街上碰到的那個女孩子!」
  「不,不,」雅筠無力的搖著頭,她一向是堅強的,是有絕大的克制力的,但是,今天這件突來的事故把她完全擊倒了。她本來正在睡覺,琴聲驚醒了她,她以為自己又是想涵妮
想出來的幻覺,她披衣下床,走出房間,琴聲更加清晰實在,她下樓,一眼看到室內的景象,雲樓坐在那兒,一個長髮垂肩的女孩正彈著琴,潔兒睡在她的腳下。她已經受驚了,心跳
了,喘息了,而涵妮卻從鋼琴前面回過身子來——「不,不,」她繼續呻吟著,用手遮住了眼睛。「我在做夢。我睡糊塗了。」「不,楊伯母,」雲樓大聲說:「您沒有做夢,這是一
個長得和涵妮一模一樣的女孩,是我帶她來的,帶她來見你的,楊伯母!你仔細看看她,就知道她和涵妮的神態舉止還是有出入的,你看呀!她姓唐,叫唐小眉。」
  雅筠的神志恢復了一些,雲樓的話逐漸的在她腦海裏發生作用,她終於慢慢的放下了遮著眼睛的手,勇敢的挺起背脊來了。小眉正站在她的面前,由於自己的來訪竟引起了這麼大
的驚恐和震動,而深感不安。看到雅筠的目光轉向了自己,她勉強的笑了笑,彎彎腰輕聲的叫:
  「楊伯母。」雅筠閉了一下眼睛,楊伯母!這多麼滑稽,這明明是涵妮呀!她再張開眼睛,仔細的看看面前這個女孩子,同樣的眉毛,同樣的眼睛,同樣的鼻子和嘴!只是,涵妮
比她消瘦,比她蒼白,比她多一份柔弱與稚氣。不過,世界上怎會有這樣相像的人?怎會?怎會?她不信任的抬起頭來,看著雲樓說:「雲樓,你從哪兒找到她的?」
  「我在街上碰到,後來還到你們這兒來吵,你和楊伯伯都咬定我是眼花了,你忘了嗎?」雲樓說。
  「哦,是了。」雅筠想了起來,再看著小眉,她不由自主的眼眶發熱,如果涵妮也像她這樣健康——她搖搖頭,歎了口氣,對小眉伸出手去。「過來,孩子,讓我看看你!」
  小眉不由自主的走向前來,坐在沙發前的一張擱腳凳上,把手給了雅筠。她自幼失母,雅筠又天生具有那種讓人感到親切和溫情的氣質,何況,她曾有個酷肖小眉的女兒!小眉對
她就本能的產生出一份近乎依戀的好感。她自己也無法解釋,只是,看雅筠那含淚的眼睛,和那又驚、又喜、又懷疑、又淒惻的神情,她那顆熱烈的心就被感動了,被深深的感動了。
雅筠緊握住小眉的手,她那帶淚的眸子,不住的在小眉臉上逡巡著。然後,她問:
  「你姓———?」「唐。」「唐!」雅筠震動了一下,臉色變得十分奇怪,她的眼睛深邃而迷濛,眉峰微蹙,似乎陷進了記憶的底層。她的嘴唇蠕動著,喃喃的重複著那個姓氏。
「唐?唐?是了!是唐!」她驚異的看著小眉:「你父親叫什麼名字?」
  「唐文謙。」「唐文謙?」雅筠驚跳了起來,再看著小眉,她的嘴唇毫無血色。「天哪,多多少少奇怪的事情!原來你是——你是——你竟然是——」「我是什麼?」小眉不解的
問,看著雅筠。
  「再告訴我一句,」雅筠奇異的看著小眉說:「你的生日是那一天?」「陰曆四月十七。」「四月十七!」這次,驚呼的是雲樓,他的臉色也變了。「涵妮也是四月十七!」「民
國三十四年四月十七日。」雅筠低低的說。「是不是?你出生在四川重慶,你的母親——死于難產,是不是?」
  「哦!」小眉喊著:「你怎麼知道?楊伯母?」
  「楊伯母!」雲樓也同樣吃驚,他緊緊的盯著雅筠。「這是怎麼回事?小眉和涵妮,竟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雅筠深深的吐出一口氣來,她的臉色仍然是
奇異而蒼白的。「豈止是同年同月同日?」她幽幽的說:「而且是同時同分,同一個母親生的,她們原是一對孿生姐妹呀!」
  「什麼?」雲樓大叫:「難道——難道——小眉也是您的女兒?」「不,不,不,」雅筠猛烈的搖著頭,眼睛模糊的看著虛幻的空間。「世界上一切的事多麼不可思議呀!天意是
多麼難以預測!二十年來的秘密就這樣揭穿了!」
  「楊伯母!」雲樓喊著。「你說吧!說吧,小眉和涵妮到底是怎樣的關係?我早就覺得世界上沒有這樣的偶合!孿生姐妹!楊伯母!」雅筠虛眯著眼睛,又仔細的看著小眉,慢慢
的,她微笑了,笑得好淒涼好落寞。「好吧!我講給你們聽,涵妮已經死了,這秘密早也就沒有保持的必要了。」她摩挲著小眉的手,就像當初摩挲著涵妮的,她帶淚的眸子裏含滿了
某種屬於慈母的摯情,仍然一瞬也不瞬的停在小眉臉上。「在我講給你們聽以前,先告訴我,唐小姐,你父親好嗎?」「是的。」小眉猶疑的回答。
  「跟你住一起嗎?」「是的。」「哦,」雅筠徘徊在她記憶的深處。「他——還喝酒嗎?」
  「噢!您也知道他喝酒嗎?」小眉驚歎的。「他整天都在醉鄉裏,很少有清醒的時候。」
  「唉,是嗎?」雅筠歎口氣,憐惜的看著小眉。「那麼他如何養活你呢?」「剛到臺灣的時候,他還工作,他在一個中學教音樂,教了好幾年,而且,那時他手上還有一點錢,一
到臺灣就曾以低價買了幢房子,後來他喝酒,教書教不成,就把房子賣了,租了廣州街現在的房子住,房子的價錢賣得很好,這樣,總算好勉強好勉強的支持我到中學畢業,畢業以後
,我就——」她看雲樓一眼,低低的說:「出去做事了。」「在那兒做事?」雅筠追問著。
  「我——」小眉有些羞慚。
  「她在一家歌廳唱歌。」雲樓代她回答。
  「哦!」雅筠深長的歎息了一聲。「多麼不同的命運!」
  「伯母,」雲樓急了。「您還沒有說出來,到底這是怎麼一回事!」「是的,我要說,」雅筠有些神思恍惚,她還沒有從激動中完全恢復過來,而且,要揭穿一件二十年來的秘密
對她是件很困難的事。她又沉默了很久,終於,她振作起來了,挺直了背脊,她喝了一口水,下定了決心的說:「好吧,這事並沒有什麼神秘性,我就從頭說起吧!雲樓,你記得我告
訴過你,我當初是受過你祖母的詛咒的——」
  雲樓不解的望著雅筠,不知道該如何介面。
  「是的,這詛咒立即應驗了,」雅筠說了下去,並沒有等雲樓回答。「我和你楊伯伯結婚後,兩人都希望能有孩子,我們熱愛孩子,可是,我一連小產了兩次,而你家卻有了你,
我們仍然沒有孩子。到民國三十四年,我第三次懷孕了,你們可以知道我有多麼歡喜,我們用盡了全力來保護這個胎兒,居然順利的到了足月,那是民國三十四年四月十七日,我在重
慶某家產科醫院生產——」
  「你生下了涵妮和小眉!」雲樓插口。
  「不,不是的!」雅筠拚命的搖頭。「我生下了一個女孩,陣痛了四十八小時之久,那女孩漂亮極了,可是,我是受過詛咒的,我沒有做母親的那種幸運,那孩子生下地就死了。
而且,醫生判定我終生不能再生孩子!」雅筠頓了頓,雲樓和小眉都定定的望著她。「這使我幾乎發瘋發狂,幾乎自殺,楊伯伯終日寸步不離的守在我身邊,怕我尋死。而這時,一件
意外的事情竟把我救了。」她停住了,眼睛癡癡的看著小眉,唇角又浮起她那個淒婉的微笑。「怎麼呢?」雲樓追問。
  「原來,同一日,四月十七日,」雅筠接下去說:「有一個產婦也在那家醫院生產,那年輕的丈夫是個窮苦而落拓的、音樂學院的學生,那產婦送來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昏迷不
醒了,醫生為了挽救胎兒,破腹取胎,取出一對雙胞胎,一對粉妝玉琢的小嬰兒,那就是涵妮和——小眉。」
  「哦!」小眉到這時才吐出一口氣來。
  「那產婦在生產後只活了兩小時。兩個嬰兒都很瘦小,尤其其中一個,生下來還不足五磅,像個小老鼠,醫生聽過那嬰兒後,認為她發育不全,根本帶不大。另一個比較大,也比
較健康,兩個孩子的長相都一模一樣。那年輕的父親呢,在產婦死後就發瘋一般的狂吼狂叫,他詛咒嬰兒,也不管嬰兒,終日喝得爛醉如泥,呼天搶地的哭他那死去的妻子。」
  「哦!」小眉又哦了一聲,眼睛裏已蓄滿了淚。
  「那正是抗戰的末期,奶粉的價錢很貴,那兩個孩子沒有母親,只好吃奶粉。但是,那父親拿不出錢來買奶粉,情況很尷尬,於是,一天,一個護士抱了那較小的嬰兒來找我,我
那時的奶已經來了,卻沒有孩子可喂,她問我肯不肯喂一喂那個失母的,可憐的孩子!」
  室內好安靜,雲樓和小眉都聽得出神了。「我答應了,護士把那孩子交給了我,一個又瘦又小的小東西,可是,當那孩子躺在我的懷中,吸吮著我的乳汁,用她那烏溜溜的小眼睛
對我望著的時候,所有母性的喜悅都重新來到我的心裏了,我說不出我的高興和狂喜,我熱愛上了那孩子,甚至超過了一個母親對親生子女的愛,我再也捨不得讓人把她從我懷中抱走
。於是,我們找來了那個年輕的音樂家,懇求他把這孩子讓給我們。」
  「噢,我懂了。」雲樓低低的說。
  「那時,那父親已經心碎了,而且他的境況很壞,他是流亡學生,學業既未完成,工作又無著落,再加上失去了妻子,一來就是兩個嬰兒,讓他手足失措。何況,醫生已經斷定那
個小的嬰兒是無法帶大的,即使要帶,也需要大量的補品和醫藥。所以,那父親在喝醉的時候就狂歌當哭,不醉的時候就對著嬰兒流淚,說她們投錯了胎,來錯了時間。當我們的提議
提出來的時候,那父親起先很不願意,但是,後來發現我們確實是真心愛著那孩子,家庭環境和經濟情況又不壞,他終於歎息著同意了。那就是我的孩子——涵妮。」
  「哦!」小眉再一次驚歎。「我從不知道我有個孿生姐妹!爸爸一個字也沒提過!」「涵妮也不知道,我們像撫養親生女兒一樣撫養涵妮,同時,我們也一直和——」雅筠注視著
小眉。「你的父親保持聯繫,關心著你的一切,我們用各種藉口,給你的父親許多經濟的支援,希望他能振作起來,但是,他始終沉溺於酒。抗戰勝利了,接著又是打內戰,我們離開
了四川,從此,也就和你父親斷了音訊,不過,臨走,我們還給你父親留下了一大筆錢。然後,輾輾轉轉的,我們到了臺灣,以為你一定留在大陸了,再也沒有料到——」她不信任的
搖著頭:「今天會又見著了你!」「噢,伯母!」雲樓喊著:「我實在沒有料到是這樣的!我只是覺得小眉和涵妮像得奇怪,卻從沒猜想過她們是同父同母的雙生姐妹!怪不得她們兩
個都愛音樂,怪不得她們都會唱!哦,現在,一切的謎都解開了!」
  小眉深深的陷進這故事裏,一時竟無法整理自己的思想,好一會兒,她才眩惑的說:
  「我竟有一個雙生姐妹!假若涵妮還活著,我們能夠見面——噢!那有多好!哦,雲樓,」她看著雲樓。「我們兩姐妹生長在不同的環境和家庭裏,卻都偏偏碰到了你,這豈不奇
怪嗎?」「這是天意。」雲樓喃喃的說,臉上煥發著光采。
  雅筠看看雲樓,又看看小眉,她立即知道這一對年輕人之間發生了什麼。是的,天意真奇怪!你完全不能料到它有怎樣的安排!她忽然心頭掠過了一陣莫名其妙的欣喜,站起身來
,她興奮的說:「你們得留在這兒吃晚飯,我去告訴秀蘭!噢,」她用手撫摩了一下胸口,深吸了口氣,眼中閃著光。「雲樓,我覺得,過去的時光又回來了。」雲樓默然不語,他的
眼睛深情一片的停在小眉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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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11 23:18:2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章】
  人間有無數無數的秘密,每一樁秘密揭穿的時候,往往跟隨著就是一個悲劇的開始。但是,對雲樓和小眉以及整個的楊宅而言,涵妮的身世之謎一旦揭曉,隨之而來的卻是喜悅。
對小眉來說,一經發現涵妮是自己的雙生姐妹,她立即對涵妮產生了一種屬於同根並蒂的姐妹之情,消除了以往那份微妙的醋意和嫉妒,反而關懷她,憐惜她,嗟歎她。對雲樓來說,
失去了涵妮,得到了小眉,而她們竟是兩朵同根之花,他更無法描述自己那份失而復得的欣喜。對楊氏夫婦來說,涵妮既去,不可複回,卻偏偏在這時出現了小眉,同樣的長相,同樣
的秀氣,卻是健康的,茁壯的,充滿了生命力的。他們也有那種奇妙的失而復得的感覺,不自禁的憐愛著小眉,仿佛是涵妮死而復生了。
  在這樣的情況之下,接踵而來的日子裏就有無盡的歡樂和欣喜。楊子明開始熱心的給小眉找工作,可是,小眉既不會打字,也不會會計,對商業方面的事務更完全是外行,她唯一
的特長是歌唱,楊子明的公司裏卻無法用歌唱的人才。所以,小眉的工作遲遲沒有著落。經過一番研討,楊子明曾對小眉鄭重的提議:「小眉,你的姐妹是我的女兒,那麼,你也跟我
的女兒一樣,如果你不見外,讓我負擔你的家庭,並且拿出一筆錢來,你乾脆去學聲樂,怎麼樣?」
  這提議被小眉很嚴肅的否決了,這倔強的孩子很堅決的說:「我當初決心作歌女,就為了要自力更生。如果我接受了你們經濟上的幫忙,我會不安,我會不快樂,即使我學聲樂,
我也會學得很勉強。楊伯伯楊伯母,你們以前已經幫過我們家很多忙了,連爸爸帶到臺灣來買房子的錢,恐怕都是你們的,這筆錢竟支持到我高中畢業,等於說我的教育都是你們完成
的,現在我滿了二十歲,應該可以獨立了,我不能再用你們的錢。」「你這孩子,」雅筠歎息的說:「怎麼這樣子認死扣呢!」
  但是,楊子明欣賞小眉這種個性,他不再堅持自己的意見,只是暗暗的注意和留心有沒有小眉適宜的機會。雅筠呢?她對小眉有份比母愛更強烈的感情,她巴不得小眉天天在她的
眼前,巴不得小眉搬到楊家來,住在涵妮的房間裏,可是,她知道小眉不會同意,小眉與涵妮,在個性上是不相同的,涵妮很柔順,小眉的性格裏卻充滿了棱角和尖刺。不過,小眉倒
真心的愛上了雅筠,她自幼失母,很容易就融化在雅筠那種真摯的、熱烈的、母性的感情裏。她經常到楊家來,練鋼琴,也練唱,雅筠就坐在旁邊做著針線,唇邊帶著個滿足的笑容。
連秀蘭都會呆呆的站在一邊看,詫異著涵妮的復活。
  可是,生活的壓力仍然存在,小眉離開歌廳以後,減少了一大筆收入,唐文謙又終日離不開酒,日用並非一個小數字,雲樓雖然堅持著拿出一些錢給小眉,但他的收入畢竟有限,
維持他一個人都不見得夠,這樣,就弄得很拮据了。雅筠和楊子明瞭解這一切的情形,也瞭解這兩個孩子那渾身的硬骨頭,他們沒有表示什麼。只是,有一天,楊子明夫婦到了小眉的
家裏,正式拜會了唐文謙。唐文謙早已從小眉嘴中知道了涵妮的故事,他也曾惋惜過,但是,他從未奢望過這孩子能長大成人,何況涵妮出生三日,就給了楊氏夫婦,他自然對涵妮沒
什麼印象,所以,歎息一陣之後,他也就算了,照樣出去酗酒買醉,當楊子明夫婦來的時候,他正巧爛醉如泥,隨小眉怎樣叫喚,他躺在那兒動也不動。小眉也沒辦法,只好隨他去。
雅筠參觀了一下小眉的臥室,眼看著這個破破爛爛的小家,那個終日不知人事的父親,她又心疼又難受,卻沒有說什麼。可是,楊氏夫婦告辭之後,小眉卻在枕頭底下發現了一大疊鈔
票,和一張短柬:
  「小眉:金錢何價?感情又何價?我留下的不是金錢,是我
  對你的疼愛,如果你退回來,你是存心要打擊一個母性
  的愛心,相信你不至於如此無情。楊伯母」
  握著這筆錢和短箋,小眉哭了,她僕在雲樓的肩上,哭得好傷心。雲樓拍撫著她,深沉的說:
  「收下吧!小眉,你如何能拒絕一個母親的愛呢?」
  從此,小眉和雅筠間,倒真的滋生出一份母女般的摯情。小眉在雅筠面前,沒有任何秘密,她告訴她一切的事情,告訴她她對雲樓的愛,告訴她她對未來的抱負和理想,告訴她那
些只有女兒可以對母親說的事。
  至於雲樓和小眉呢,這一段日子裏充寒著的是無窮無盡的愛和無窮無盡的甜蜜。再也沒有陰影,再也沒有顧慮,他們只是相愛。生活裏的點點滴滴都是由愛情堆積起來的,他們的
笑裏有愛,他們的淚裏有愛,他們的一下顰眉,一下沉思,一下注視裏都有愛。他們為愛而活著,為愛而生存,為愛而計畫未來。小眉常常到雲樓的小屋裏,為他洗衣服,為他收拾房
間,為他做飯吃。他們很窮,不能常吃小館子,所以常常買一點肉,買一點菜和米,兩個人忙著弄東西吃,一餐飯做上一兩小時,弄得滿屋子煙,滿臉黑灰,滿地的菜葉——小眉做飯
並不外行,無奈雲樓總不肯歇著,於是越幫越忙。但是,這樣做出來的飯,卻是那樣的香,那樣的甜,那樣的美味無窮。
  他們也常到郊外去,花間,小徑,池畔,水邊——他們把愛情抖落在任何一個地方,也把歡笑抖落在任何一個地方。那正是初夏的季節,陽光終日燦爛的照耀著,他們覺得連陽光
裏都流動著他們的愛。他們腳步所經之處,常常連一朵小野花,一株小羊齒植物,一顆小石子,他們都會收集起來,作為愛情的紀念品。雲樓常說:
  「等我們兒女成群的時候,我一定要把這些小東西拿給他們看,讓他們知道他們的父母是如何如何的相愛!」
  小眉微笑著垂下頭去,談到兒女,再怎麼灑脫的女孩子也禁不起那份差澀。於是,雲樓會自顧自的說:「小眉,你說,我們將來要多少個兒女?」
  小眉繼續微笑不語。「我最愛孩子,」雲樓興高采烈的。「我們要一打,好不好?」
  「胡說八道!」小眉終於開了口。「又不是養小豬,還論打算呢!」「你不知道,小眉,」雲樓笑嘻嘻的。「雙胞胎是遺傳的,所以十二個孩子你只要生六胎就行了。」
  「越說越不像話了!」雲樓笑得好開心,笑停了,他忽然正色的看著小眉,鄭重的說:「真的,小眉,我希望你能生一對雙胞胎的女孩子,長得像你和涵妮,我要給她們取名字叫
再眉和再涵。」握著小眉的手,他深深的凝視著她的眼睛,低低的、沉沉的、熱烈的問:「你可願意嫁給我嗎?你可願意給我生兒育女嗎?你可願意和我廝守一生一世嗎?」小眉用癡
癡的眸子回望著他,從唇間輕輕的吐出幾個字來:「還問什麼呢?」於是,她掉轉頭,開始唱一支歌,一支美麗的歌,一支充滿了柔情與蜜意的歌,一支讓雲樓心跳,讓雲樓如癡如醉
的歌:「我怎能離開你?我怎能將你棄?你常在我心頭,
  信我莫疑。願今生長相守,在一處永綢繆,除了你還有誰?和我為偶!——」這是怎樣的愛情!那樣濃濃的、深深的、熱熱的、沉沉迷迷的!連他們周遭的人都會不由自主的感染
上他們的喜悅,分沾上他們的熱情。不止楊氏夫婦,還有翠薇。這灑脫的女孩和小眉在個性上有不少相似之點,稍一接近,她們就成了閨中膩友。私下裏,翠薇曾含著感動的淚,對小
眉坦白的說:
  「說實話,我第一次見雲樓,就覺得他和一般男孩子不同,不知道怎樣的女孩子才能配上他。後來他和涵妮戀愛了,我才覺得這配合是那樣的恰當,那樣的自然,我祝福他們。可
是,涵妮不幸早逝,姨媽一再要我去安撫雲樓,不瞞你說,我對雲樓也有——」她嚥住了,眼中閃著淚光,唇邊卻帶著笑,歎口氣,她熱烈的握住小眉的手。「上天有它的意旨和安排
,是嗎?這是最好最好的結局,是嗎?不過,不管怎樣,小眉!你們結婚的時候我要作伴娘,好嗎?好嗎?」
  小眉差澀的垂下頭去,心底卻堆積著多少難言的喜悅及柔情呵!夏季來臨了,天氣漸漸的熱了。雲樓一方面準備著期終考試,一面熱中於一幅巨幅油畫,雲樓自己給這幅畫題名叫
「疊影」。畫的前方是小眉的像,後方卻在一片隱約朦朧的色彩裏,飄浮著涵妮的影子。雲樓畫得很用功,很細心,很狂熱。小眉給他足足做了一個月的模特兒。當這幅畫完成的時候
,已經是暑假了。剛好法國有個藝術沙龍在徵求世界各地的藝術品,入選的獎金額很高,雲樓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就把這張「疊影」寄去了。碰巧,雅筠也看到了報紙上這個徵求作
品的消息,沒有得到雲樓的同意,她就自作主張的把涵妮抱著潔兒的那張油畫也寄去了,題名為「微笑」。雲樓知道之後,笑著說:「人家一定以為我窮極了,參加了兩幅畫像,卻都
是一張臉譜。」「沒有人會知道,這兩幅畫像裏包括了怎樣曲折離奇的一個故事。」雅筠說。暑假帶給了雲樓大量的時間,利用這份時間,他接了更多的廣告設計,因為生活的壓力始
終在逼迫著他們。他並不空閒,他很忙碌,但是忙得很開心。他知道自己必須要有一些積蓄,才能和小眉談到婚姻,他常把小眉攬在懷裏,用面頰貼著她的鬢髮,低低的、允諾的說:
  「我要給你塑造一個最美麗的未來。告訴你,小眉,我的畫,你的歌,都不見得是什麼至高無上的藝術,但是一份有愛,有光,有熱的生活,才是真正的藝術!」
  「何況,這份生活裏還有畫,又有歌!」小眉笑著說,笑得好甜,好美,好幸福。這樣的愛情裏還能有陰影嗎?還會有陰影嗎?還允許有陰影嗎?可是,夏季的天空是常變的,萬
里晴空也會陡的飛來幾片烏雲,帶來一陣暴雨。這天,雲樓正和小眉在小屋裏工作,雲樓在設計著一張廣告圖樣,小眉在一邊整理著房間,哼著歌,輕快的移動著她那嬌小的身軀,她
穿著一件白色的洋裝,在室內閃來閃去像只白蝴蝶。雲樓一面工作,一面不時的抬起眼睛來偷偷的看她,於是,她會停下來,警告的把手指按在唇上說:「工作的時候工作,不許分心
!」
  「不行,」雲樓說:「我已經分心了,我想吻你!」
  「不可以!」她又笑又要板臉。
  「那我不做了!」雲樓推開設計。
  「那你會交不了卷!」「交不了卷就交不了卷!誰叫你不給我靈感!」
  「你賴皮!」於是,他把她拖進了懷裏,他的吻纏纏綿綿的蓋在她的唇上和面頰上。門口突然傳來汽車的煞車聲,接著又是車門的開闔聲,他們並不在意,在雲樓這間小屋裏,是
難得有客人來拜訪的。可是,一陣急促的打門聲使他們驚動了。雲樓和小眉交換了詫異的一瞥,站起身來,打開了房門。
  門外站著的竟是楊子明。他大踏步的跨進門來,反手關上了房門。他滿臉凝重的神氣,直盯著雲樓說:
  「你父親到臺灣來了!」
  「什麼?」雲樓真真正正的嚇了一大跳。
  「看看這個!」楊子明遞給他一張紙,「雲霓打來要我轉給你的電報!剛剛收到的。」
  雲樓打開那張電報,上面是這樣寫著的:
  「父乘今午國泰班機赴台,為兄在台狎昵歌女之事,
  兄速作準備為要。
                    霓。」
  雲樓一把握縐了這張電文,臉色頓時變得慘白,挺直了背脊,他的眼睛噴著反叛的火焰,咬緊了牙說:
  「他又來了!他已經不認我這個兒子了,他憑什麼又要來破壞我?」小眉沒有看到電報的內容,並不知道電文中涉及了自己,看到雲樓的臉色變得那樣壞,她只認為雲樓仍然為涵
妮的事和他父親記恨,就走上前去,用手扶住雲樓的手臂,勸解的說:「算了,雲樓,沒有人能和自己父母嘔一輩子氣的,怎麼說,他也是你父親,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別再放在心
裏吧!」
  「你知道什麼!」雲樓大聲說,摔開了小眉的手,心裏又急又氣又痛苦。「怎麼了?」小眉勉強的笑著。「跟我也生氣了?」
  「不,不是,小眉,」雲樓急急的說,額上冒出了汗珠,他的眼神痛苦的停在小眉的臉上。「不是跟你生氣,我是急了。」
  「怎樣呢?雲樓?」楊子明說:「你去不去飛機場接他?現在兩點十分,飛機兩點三十五分就到了!」
  「我不去!」雲樓很快的說。
  「雲樓!」小眉忍不住又插口了。「你就去一下吧!他到臺灣來,百分之八十還是為了你,如果他真不想要你這個兒子,他也不來了。你現在去接他,父子間的一切不快就算過去
了,這不是一個解除誤會的大好機會嗎?」
  「你不知道,小眉!」雲樓苦惱的咬了一下牙:「你太善良了,你根本不瞭解我父親!」
  「再不瞭解,我也知道他是個父親,」小眉微笑著。「他的出發點還是為了愛兒子!」
  「小眉!」雲樓有苦說不出。「母貓為了愛小貓,有時會把小貓咬碎了吃掉呢!這種愛你也歌頌,你也讚美嗎?」
  「你父親又不是母貓!」小眉噘著嘴說。
  「好了,別拌嘴了,」楊子明看著雲樓。「我們沒有多餘的時間討論,我看這樣吧,小眉先回家去。雲樓,你到我家去等,我去接你父親來談。」
  「我不見他!」雲樓憤憤的喊:「這一年我沒有用他的錢——」「雲樓!」楊子明打斷了他。「小眉說得對,父親總是父親,你不能因為一年沒有用他的錢,就不算他的兒子了—
—」
  「他害死了涵妮!」雲樓無法控制的叫了起來:「現在他又要——」「雲樓!」楊子明喝住了他,暗示的看了小眉一眼。「你這樣說是不對的,涵妮不是你父親害死的,如果沒有
你父親叫你回去的事,她一樣會死,她是死於先天性的心臟病。你現在就聽我安排的去做吧,你放心,」他深深的,含蓄的看著他:「一切有我和你楊伯母,你父親不會跟你為難的!

  「雲樓,」小眉也在一邊說:「你就聽楊伯伯的話吧!」
  雲樓軟化了,垂下頭去,他沉思了片刻,終於咬了咬嘴唇,抬頭對小眉說:「好吧,我就到楊伯伯家去。小眉,你先回家,我晚上再去看你。」「你忙你的,別顧著我,」小眉說
,「晚上還是陪你爸爸多談談,明天再來找我。好了,我先走!」她對雲樓笑著揮揮手,又揚著眉毛加了一句:「好好的,雲樓,可不許和你爸爸吵架呵!再見!雲樓。再見!楊伯伯
!」
  雲樓看著小眉笑嘻嘻的跑出去,依然帶著滿臉的天真和摯情,渾然不知即將來臨的風暴,不禁滿懷漲滿了難言的苦澀,直等到小眉的影子都看不見了,他仍然站在那兒發愣,還是
楊子明喊了一聲:「快走吧!雲樓!我先送你到家再去飛機場!」
  雲樓坐進了車子裏,看著前面遙遠的天空,他看到的不是燦爛的陽光,而是一片厚重的,堆積著洶湧而來的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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