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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奸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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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14 14:28:29
第四百章 明君難為

    朱厚照倏然轉過頭來,剛剛晦暗的臉上一下子有了光彩。

    盯著徐勛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他方才長長吐了一口氣:“終於有了個和朕說實話的人!”

    看到朱厚照這表情,又聽到這話,徐勛哪裡不知道小皇帝恐怕是私底下去查探過了,此刻不由得生出了深深的僥倖。須知他素來給朱厚照留下的印象便是有什麼說什麼從不避諱,要是這一回說錯了話,只怕一直以來苦心經營的好形象就全都泡湯了。

    “父皇去得倉促,所以泰陵從選址也好,營造也好,時間都緊,這就罷了,可戶部哭窮,禮部工部欽天監千挑萬選,卻選了這麼一個鬼地方!”弘治皇帝駕鶴西歸已經快半年了,但朱厚照依舊沒能改過口來稱一聲皇考。此時,他惱怒地罵了一句,旋即就氣咻咻地說道,“你知道朕讓人打聽的時候,有一個風水先生怎麼說?說這施家台形制卑隘,哪裡算得上一等一的吉壤了,頂多算一個二等。朕就想不明白了,他們口口聲聲說父皇是中興聖君,一代令主,結果在這種時候就這麼不盡心竭力?”

    儘管剛剛硬著頭皮說了一句實話,但此時此刻,徐勛知道小皇帝對著自己說這些,多半還是為了發洩,而不是真的要怎樣——否則朱厚照看過玄宮之後就該當眾發作,而不是只留下自己一個人。果然,朱厚照站在那兒發了好一陣子脾氣,最後卻絲毫沒有皇帝形象地一屁股徑直坐在了一塊大石頭上,托著腮幫子發起了怔。看到這一幕,徐勛實在沒辦法開口說什麼地上涼山風大早些回去之類的話,當即解下身上那件厚實的大氅披在了朱厚照身上。

    “那些老大人在乎的東西都是虛的!為了父皇的一代令名,冒認皇親的鄭旺可以留著不殺,張瑜劉文泰等人也可以寬宥不殺,甚至此次妖言惑眾的案子在他們看來也未必要興師動眾,這陵寢自然也是一樣,選個差不多的地方就行了,把金井透水的事情揭出來,還不是為了給劉瑾他們幾個一個大大的教訓,所以你讓張永一說什麼泰陵風水不好,他們就立馬急了,還不是怕朕一怒之下推倒玄宮重建?”

    朱厚照緊了緊徐勛給自己的那件大氅,繼而便冷笑道:“舉薦來的那幾個所謂高人,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前一天朕派瑞生說是京城有名的富戶要點一口好穴去打聽的時候,還口口聲聲說施家台這裡不好那裡不好,可到了朕的面前卻把施家台誇得天上少有地上再無,簡直是放屁!朕要不是好歹忍住了,恨不得把他們那些人全數亂棒打死!”

    這事情……是瑞生去打探的?小傢伙什麼時候居然已經在御前這般得信任了?

    見徐勛滿臉詫異,朱厚照方才嘴角一挑笑了笑:“李興是劉瑾舉薦的,他們幾個都穿一條褲子,所以朕只能讓瑞生悄悄去外頭打探這個了,幸好他做事認真,而且看樣子,大概沒和你這個舊主通過氣吧?朕就喜歡他這勁頭,像你,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僕。”

    徐勛聽得苦笑連連:“皇上這謬讚,臣可擔當不起……皇上既然對施家台這塊吉壤不滿,那您是打算……”

    “打算,朕的打算有用麼?”朱厚照沒好氣地撇了撇嘴,拍拍身旁示意徐勛坐過來,見人猶豫片刻就挨過來坐了,他便冷笑道,“戶部尚書韓文那個老摳門你難道還不知道?就為了朕登基之後的賞賜開銷,營造陵寢的花費,還有打了那一仗的錢,他就囉囉嗦嗦抱怨不計其數,這要是聽說朕打算找別的地方給父皇造陵寢,他還不得乾脆撂挑子不幹了?你大概還不知道,你當初去宣府打仗那會兒,劉健李東陽謝遷的致仕摺子就已經送上來一回了,話是說得冠冕堂皇,朕還得真心實意地去留他們,他們是要朕知道,這朝堂離了他們玩不轉!”

    聽朱厚照竟然毫不避諱地用市井通用的鄙俗之詞形容朝中事,徐勛一時忍俊不禁笑了起來,見小皇帝惱怒地瞪著自己,他才尷尬地掩飾道:“皇上年少登基,老臣們自然都有自己的小算盤。”

    “朕知道,他們不就是希望朕如同他們設想的那樣,凡事放權給他們去做,自己只在宮裡做撒手掌櫃就好……可既然現如今大事情就都是他們說了算,他們還對朕身邊的人指手畫腳,彷彿他們全都是奸邪小人,難不成天下就只有他們是忠臣?父皇那樣的明君,朕不是不願意當,可朕不想凡事都聽別人擺佈!”

    橫豎是發洩,朱厚照這話匣子一時就合不上了,沉下臉後又說道:“神英晉了伯爵,朕讓他督京營卻被他們一力阻攔了下來,如今就連他的果勇營也被人惦記上了。朕原本讓劉瑾他們幾個去各自坐營的,可你應該知道,他們在京營十二團營都是兩眼一抹黑,根本不認識幾個人,這坐營監軍能有個什麼成效,那就只有天知道了。還有老苗逵,他不就是不合丟開朱暉跟著你胡鬧了一回,他這個御馬監掌印立刻被人一狀告到了朕前頭,說是他貪墨軍餉,偏生這告狀的還是馬永成,朕都不知道該罵他什麼好……”

    聽朱厚照苦惱地在那裡絮絮叨叨說著老大人們的不是,幾個太監的不明大局,又在那說他根本懶得管那些麻煩的政務,最大的願望就是大敗韃虜云云,儘管徐勛和這位小皇帝算得上是極其親近了,仍不免生出了一絲感慨。

    性子跳脫不管不顧的朱厚照其實並不是一心想著大權獨攬的皇帝,然而,和群臣期望的那個明君模子相比,小皇帝的稜角實在是太多了!

    君臣二人坐在這邊廂兩塊石頭上也不知道說了多久,徐勛終於看到不遠處有人影往這邊來,當即順勢站起身。果然不多久,他就看到了劉瑾和張永在那探頭探腦,下一刻,朱厚照也瞧見了,當即輕喝道:“別躲躲閃閃的,既然來了就出來!”

    “皇上,這已經不早了,您是不是……”

    被這麼一說,朱厚照的肚子突然咕咕叫了兩聲,他這才想起今天早上緊趕慢趕地從宮裡出來,什麼胃口都沒有,不過是在路上停著歇息的時候啃了兩口乾糧,臉上不禁一紅,旋即才擺擺手道:“好了好了,沒什麼好看的了,回宮!”

    劉瑾終於等到了這麼一句話,一時如釋重負,但仍是不忘小心翼翼地試探道:“那皇上今次來,覺得這泰陵……”

    對於劉瑾這哪壺不開提哪壺,徐勛不得不輕咳一聲打斷道:“既然看過也就安心了,這事情就算揭了過去。那個楊子器不過是書生意氣,皇上的意思是打發人回吏部繼續做他的考功司主事,那又不是言官,想來也不至於一個勁揪著這事情不放。”

    儘管按照劉瑾的意思,恨不得將那個捅了馬蜂窩的楊子器抽筋扒皮,至不濟也得遠遠打發到一個犄角旮旯去窩著,可聽徐勛這麼說,又見朱厚照一臉的不置可否,他也就暫且打消了這心思。畢竟,真要清查起來,李興在這泰陵監工期間上下其手也撈了不少,給他這兒偷偷摸摸也送了不少,鬧開了並沒有太大好處。況且,這難關是徐勛幫忙度過的,他總得給人一個面子。

    於是,他便訕訕地說道:“皇上聖明,寬宏大量……”

    朱厚照一刻都不想在這裡多呆,哼了一聲就大步往前走,沒走幾步他卻突然停了下來,一把拉下身上那件大氅扭頭丟給了徐勛,卻是什麼話也沒說就轉身走了。見劉瑾慌忙追了上去,張永思忖片刻就有意墮後了片刻和徐勛並行,等離著前頭越發遠了,他才低聲問道:“你和皇上在這裡一呆就是半個時辰,究竟都說什麼了?”

    “你不會想知道的。”徐勛對張永苦笑一聲,見這傢伙眼睛骨碌碌直轉,他便乾咳一聲道,“總而言之,皇上回去之後多半也不會有什麼好心情,你自個看著點,別撞在氣頭上。”

    還沒有好心情?

    張永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見徐勛徑直往前走,他有心想要詳細追問幾句,心裡卻突然冒出了一個詭異的念頭——莫非朱厚照今天來看過之後,對於這泰陵實則並不滿意?可想想徐勛剛剛在御前說看過就安心了,朱厚照也沒反對,他一時更加迷糊了起來。

    他娘的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從內閣到部院,上下官員慌亂了大半天,終於得到了小皇帝在府軍前衛扈從下回宮的消息,一時有人如釋重負,也有人萬分惱火。當隨行的司禮監秉筆太監戴義送出消息,道是小皇帝對泰陵和金井並未有太多不滿,憂心忡忡的大佬們這才鬆了一口氣。而原本暫且押在錦衣衛詔獄之中的楊子器,也由李逸風親自去把人放了出來。楊子器得知小皇帝才剛剛親自去泰陵看過之後回來,卻對金井透水一事不予置評,心情不由得萬分苦澀。

    “名父!”

    失魂落魄地走出錦衣衛後街,他一手遮了個涼棚看了看天,突然聽到有人在叫他的表字名父。一愣之下他循聲望去,見是文選司郎中張彩,他不禁愣了一愣。

    “馬部堂聽說你終於逃過了牢獄之災,讓我在這兒接你一接。馬部堂要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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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14 14:28:54
第四百零一章 敲打和護短

    之前王守仁找上門來,險些和自己割袍斷義之後,徐勛便悄悄去找了張彩,對人通了個氣。五十出頭的張彩在六部浸淫多年,卻不像王守仁的書生意氣,須臾便明白了朝中大佬們有意挑起此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心中有數的他自然不免在馬文升面前有所抱怨,又給楊子器很是鳴了一番不平,因而這才有了今天的馬文升讓他來接楊子器。

    錦衣衛後街到吏部,只消從江米巷到東江米巷,再經過禮部戶部衙門兩大衙門便到了。此時天色已晚,但吏部作為大明朝中樞最忙碌的衙門,哪怕這會兒早就過了申正散衙的時刻,可衙門中依舊留守有不少人,進進出出的書吏皂隷看到文選司郎中張彩引了一個人回來,全都少不得瞥了一眼,認出是楊子器時,不免都吃了一驚。

    這不是此前傳言說,這回不是死就是貶官外放的考功司那個楊主事?

    四周圍的竊竊私語,楊子器面上能夠熟視無睹,心裡卻不免更加沮喪。他是做過一任常熟縣令才升職調回來吏部的,和張彩並沒有太深的往來,而且從前聽說其和閹黨有些糾葛,因而哪怕聽說張彩是馬文升極其器重的人,他一路上也根本沒和人交談一句。等跟著張彩到了最裏邊的西便廳,見其站在門邊上示意他進去,自己卻止步停在了那兒,他就整了整衣衫,昂首闊步地跨過門檻走進了屋子。

    西便廳裡已經點起了一盞油燈,但仍舊顯得頗為昏暗。他看見主位上那個美髯長眉,鬢髮霜白的老者朝自己看了過來,便沉住氣上了前。他是正六品主事,馬文升是從一品的太子太師兼吏部尚書,兩人品級天差地別,況且又沒有什麼私交,此刻他便依禮跪下相見。然而。平素馬文升對下素來還寬和,這會兒卻是久久沒有開口讓他起來。

    這下子,楊子器頓時有些沉不住氣了,抬起頭朗聲說道:“馬部堂召下官來,不知道有何吩咐?”

    馬文升耳背在吏部已經不是秘密,但這位老尚書的記性極好,倘若以為可以欺其年老,在稟報的時候打馬虎眼,從來就沒有什麼好下場。這會兒馬文升聽清楚了楊子器的話,不禁嘿然笑道:“吩咐?你楊柳塘如今名震京城。儼然一代直臣,敢言的典範,我有什麼資格來吩咐你?”

    一進來便遭此折辱,緊跟著馬文升又說出了這話來,楊子器心裡憋著的那團火終於忍不住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直截了當地辯駁道:“難不成馬部堂也認為我實話實說,直言泰陵金井透水是錯了?”

    “你親眼看到,於是就要親口說出來,這你的風骨你的執著,對錯輪不到我這個吏部尚書評判。可你在京城頗有些好友,他們不曾親眼看見,所以不能和你一起上書直言就罷了,可是你被下了錦衣衛詔獄。可曾有一個人替你說話?”馬文升見楊子器一下子愣在了那兒,他這才淡淡地說道,“而且,要是照你的奏摺,看到金井透水的京營官軍眾多,民間也已經有傳聞,為什麼偏要你這份奏摺才真正揭出來,別人誰都不說?除了才剛下去巡查泰陵的王岳附和你兩句,而後來跟著起鬨的言官,全都是在指摘泰陵風水!”

    “泰陵風水本來就不好……”楊子器嘴裡終於迸出了一句話。隨即索性把心一橫說道,“而且透水是我親眼看到,金井出水是為不吉,這麼一塊地方卻被眾口一詞選為吉壤。根本是荒謬!”

    “你終於說出這話來了!”馬文升終於一推扶手從椅子上站起身來,緩步走到楊子器跟前,他才居高臨下地說道,“那你是不是想說,既然不吉,便該重選吉壤營造泰陵?你可曾想到,這要牽涉多少人,耗費多少國庫錢糧?”

    見楊子器一瞬間恍然大悟。面色一時一陣青一陣白,馬文升這才淡淡地說道:“所以。你現在應該知道了,為何文華殿廷辯之後。你居然會下了錦衣衛詔獄,而且居然會沒有一個人敢出面為你說話……你在吏部時間雖說不長,可考功司事務素來勤勉,當年你在常熟知縣任上的政績,我也曾經翻閲過,所以才會挑了你進吏部。正直敢言是難得,但被人拿著當槍使,那就是短視了!”

    疾言厲色訓斥了楊子器一番,見剛剛這位還強著脖子和自己硬頂的主事,此時此刻卻頽然了下來,馬文升苦笑一聲,想起以自己的閲歷,還不是曾經被人當成了槍使,而且還不止一次,這會兒其實並沒有太深厚的立場來教訓人。然而,既然摸清楚了這關節,楊子器又是吏部旗下的得力幹將,他這護短的心思被張彩三言兩語激了起來,自然不會輕易收回去。

    “所以,你這次能留在吏部,也算是僥倖,今後若是再有這樣的事情,記住不要一個人愣頭愣腦往上衝,記得和老夫商量商量!”說到這裡,馬文升頓了一頓,語氣中流露出了尋常耄耋老人完全不會有的深深自信,“我雖然一把年紀了,可給你們這些年輕人遮風擋雨,卻還不在話下!”

    “馬部堂……”楊子器這時候方才明白了幾分馬文升今日召見的意思,不免生出了幾分真正的感動,但更多的是惶恐,畢竟,他不是馬文升在吏部一手栽培起來的親信,“我是想著您年紀大了,這些又只是不關大局的小事……”

    “國事無小事。”馬文升一想到之前自己一口氣掃除百多名傳奉官時的巨大阻力,一想到終於把焦芳騰挪出吏部時的如釋重負,他就分外希望能夠在自己有生之年,把這吏部上下換上一批年富力強才能卓異,卻又風骨硬挺的官員,因而打斷楊子器之後,他又伸出手去把人拉了起來,“總之,今夜回去好好歇歇,明日精精神神回衙辦事!”

    見馬文升一臉的不容置疑,楊子器起身之後,不免深深吸了一口氣,再次躬身深深一揖:“卑職必定會把馬部堂的教誨銘記在心!”

    等楊子器行禮之後背轉身離去,馬文升不免慨然長嘆了一聲:“老夫已經犯過錯,不希望再有人栽跟鬥!分明誰都不想泰陵重建,卻非得把這事情挑起來,否則怎麼會偏偏把這樣的奏摺挑出來給皇上御覽……這私心太重了!”

    “部堂這話說得……他們私心不重,也不至於有當初程敏政之事。”張彩卻在這時候進了屋子,從容行禮之後便對馬文升說道,“部堂可聽說了,咱們的焦大司寇已經把奏摺送了上去,說是當年科舉舞弊案查無實據,當還徐經和唐寅舉人功名。現在就看內閣是否會以先帝硃批讓他二人去為小吏為由,駁斥了此事。”

    當年科場舞弊大案沸沸揚揚,馬文升彼時正因為從上到下眾多人竭盡全力遏其轉任吏部尚書而心懷憤懣,一時也沒顧得上程敏政,只在事後心有慼慼然。然而,程敏政政敵傅瀚出掌禮部,如謝遷王華閔珪等人俱是身在高位,他也頗覺得程敏政自己太過張揚,身為主考結交舉子不知收斂,於是也沒再理論。如今再回看當年舊事,他卻另有一番感受。

    “焦芳倒是俯仰皆承聖意,果然是玲瓏剔透的人,老夫及不上。”

    儘管看不上焦芳,但馬文升還不至於否認焦芳在吏部的成就:“他在吏部這些年,人事任免上頭和我素來有些齟齬,意氣之爭之外,老夫承認他在用人上頭確實有獨到之處,而且深通左右逢源的平衡之道。再加上他是天順八年那一科的進士,那一科人才濟濟,現如今他的同年鄉黨至少就還有李東陽和劉大夏正在高位,他到刑部不多久就能暫時壓制住屠勛,足可見一斑。這次的事情,更是逢迎了皇上心意,不高興的人頂多就是謝遷那幾個而已。”

    說到這裡,馬文升喝了一口茶潤潤嗓子,見張彩已經走到了身邊,他突然放下茶盞說道:“你和徐勛幾次三番交道打下來,對其究竟是個什麼觀感?”

    “至少這一回要不是他告訴我,我也不會知道外間傳聞竟是真的,他倒是膽大,乾脆讓人直指泰陵風水不吉,化解了這一回的麻煩。再加上之前他為楊一清送行的時候說的那些話,足可證他對人坦誠。至於勾連閹宦……這種事我倒覺得沒什麼可指摘的。想當初憲廟在時,司禮監那幾位公公,無論懷恩還是陳祖生,朝中老大人們還不是和他們往來密切,如今李榮掌司禮監,據說來往內閣和司禮監之間的文書官比從前多了一倍都不止!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劉瑾他們幾個帶著皇上鬥雞遛狗無所不包,可皇上也沒有真的荒怠政務!”

    相比理想主義的王守仁,張彩自然更現實,然而馬文升欣賞的便是張彩的務實,這番話他雖然並不十分贊同,可也沒有多說什麼,這番討論就此為止。兩人在西便廳中又討論了一番戶部員外郎銓選的人選和結果,等到彼此俱是饑腸轆轆,這才想起錯過了飯點。

    吏部伙房倒是有供應飯食,可滋味實在不怎麼樣,馬文升索性和張彩兩人換上便裝,悄悄前往正對著承天門的棋盤街覓食。然而,才找了個屏風隔出來的雅座,坐下來點了幾個菜,鄰座就傳來了一個大大咧咧的聲音。

    “不是我說,那閒園開場,全城跟風上演的《金陵夢》實在是是精采絶倫!只可惜那竟是每五天只演一折,預知前情如何,且看下折分解……這又不是說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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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二章 金陵夢

    一出《金陵夢》,滿城催更新。

    這話是徐勛當著唐寅的面,笑吟吟打趣說的,恰是非同一般的貼切。

    十月十七弘治皇帝落葬泰陵之後,《金陵夢》已經演到了第三折。相對於從前那一出出的戲,這一出《金陵夢》,他和唐寅反反覆覆商量定稿,開局也罷高潮也好,全都是沿用後世連載小說的那一套,講究的是折折留懸念,處處有高潮。再加上唐寅這姑蘇第一才子的名聲又不是蓋的,分寸拿捏極其準確,因是五天一折,排演的時間緊了又緊,最初攢出的兩折存稿須臾就耗光了,可仍是引起了巨大的轟動。接下來卻苦了唐伯虎唐大才子,不得不閉門沒早沒晚地趕更新,要不是暫且沒人知道他唐大才子住哪,只怕有人會尋到興安伯府來催戲。

    這年頭尋常百姓沒有太多娛樂活動,坊間的小說話本雖也有不少新奇有趣的故事,可那也得是通文識字才能看得懂,而酒樓茶館的說書雖也不錯,可這些故事不是幾百年前的古人,就是些子虛烏有的傳奇,哪有這一出《金陵夢》竟以如今現實裡頭那位炙手可熱的伯爵為原型來得勁爆?坊間百姓喜的就是熱鬧,如今有這樣的八卦可看,閒園首演自不必說,東城西城幾個戲園子三天後的跟演也是人滿為患。

    由於五天演一出,又是從未面世過的新戲,再加上事關朝中勛貴,自然無數人心裡人都癢癢的想看下回分解。就連朱厚照在葬了弘治皇帝之後好一陣子的落落寡歡之後,也來了興緻,由劉瑾帶著溜出宮去閒園看了一回,那會兒恰是第一到第九折的連演,他泡了一上午加一下午,連午飯都是湊合著對付的,得知接下來的還得等五天,他就立刻忍不住了,從閒園出來就直奔了興安伯府。

    劉瑾是常來常往的人,興安伯府門上都對其熟絡得很,為首一個門房才笑稱了一聲“劉公公這些天可少見”,緊跟著就認出了朱厚照,這一張嘴一時張得老大。好一會兒,他才慌忙弓著身子把人迎了進來,正心急火燎地想去知會主人,他才猛地想起來,徐良去了京營,徐勛人在西苑操練府軍前衛,滿家裡竟是找不到人可以招待這位小皇帝。一個頭兩個大的他團團轉了好一會兒,這才氣急敗壞地衝去找了金六。

    “這還不簡單,皇上多半知道家裡老爺少爺都不在,去問問皇上和劉公公要見誰不就行了?”

    嘴上說得簡單,可頭一回親自站在皇帝面前答話,金六仍是滿心戰戰兢兢。當得知皇帝要見沈悅,他那張嘴張得不比先頭那門房小,可又不敢說這不合禮數,只能在心裡痛罵了好一陣子自己不該多事來管這一樁,若是讓管家柳安出面就一丁點事都沒了。百般無奈之下,他只得先去請柳安安頓閤府下人不得亂走,又叫了婆娘金六嫂帶路,眼看小皇帝進了那院子,他就立馬在院子門口站住了,可緊跟著的那一聲稱呼差點沒讓他下巴掉了。

    “沈姐姐,那一出金陵夢的下一折呢,快拿來先給朕看看!”

    沈悅許久沒見著朱厚照了,這會兒小皇帝一開口便是催這個,她愣了一愣才噗哧笑道:“皇上怎就知道,這戲是徐勛折騰出來的?”

    “朕還不知道他?他這又不是第一回了,再說,寫的是你們的故事,首演的是閒園,其他戲園子都至少要晚三天,朕要是再不知道不成傻子了?這第九折看得朕心急火燎的,這不實在沒耐心等下去了,所以才來找你。徐勛那小子就是滑不溜手,找他指不定被他三言兩語岔開了……好姐姐,算我求你了,讓我先一睹為快看個結尾吧?”

    面對朱厚照那死乞白賴的樣子,沈悅不禁無可奈何,再見劉瑾在一旁只是裝糊塗,她不得不嘆了一口氣說:“真不是不給皇上看……我實話說了吧,這一齣戲是唐伯虎唐先生寫的,徐勛給他出的主意。徐勛的意思是說,不看人的反應,不知道前一折戲的效果究竟如何,所以務必每一折推出去看看民間反響如何,再定下一折如何佈局籌劃,不少細微之處都要微調。今天這一折才剛放出去,唐先生鬆了一口氣,去酒樓買醉了,要得回來之後才會動手寫下一折。真正寫好至少得兩天,要排練好放出去演又得三天,所以才會五天一折。”

    “這這這……還能這麼幹?”

    此時此刻,就連劉瑾都險些沒把眼珠子瞪出來,更不要說滿臉震驚的朱厚照了。坊間的小說話本也有曾經以手抄本的形式流傳的,但多數都是完了之後再四下里流傳,寫到一半的往往都是三五親友之間流傳,就為了防止書商早早得了稿子讓人狗尾續貂去加個亂七八糟的結局。而對於戲來說,寫完了還得要排練好一陣子才能搬上舞台,哪裡有這樣緊趕慢趕的?怪不得聽劉瑾說,首演的時候免不了人物僵硬,還是看連演更過癮些,原來竟是這麼一回事!

    “你們……這不是吊人胃口嗎!”

    聽朱厚照抱怨得憤憤,沈悅不禁噗哧一笑:“既然連皇上的胃口都被吊住了,那顯見是他這一番謀劃沒白搭。把我變成人家街頭巷尾議論的主角,我本來還想找他算賬呢!”

    “算什麼帳,朕也想變成這戲文裡頭的主角,想想也有趣!”朱厚照饒有興緻地托著下巴,隨即眼睛發亮地說道,“這要是在戲裡,朕想讓誰當官就讓誰當官,朕想罷誰的官就罷誰的官,朕想娶哪個女人就娶哪個女人……”

    他話還沒說完,眼角餘光就瞥見沈悅一張臉忍笑極其辛苦,而劉瑾已經是背轉身了去,他這才懊惱地說道:“不過是想想嘛……看這金陵夢裡頭徐勛多厲害,赤手空拳卻能讓趙欽連連吃癟,還能讓傅容惜才,陳祿折服……簡直是太……”

    後面這個形容詞他歪著頭絞盡腦汁想了許久,可怎麼都覺得不貼切,這時候,劉瑾不得不乾咳一聲道:“皇上,要不咱們去唐伯虎的書房看看,興許會有什麼線索?”

    朱厚照歪到不知道哪兒的心思終於被劉瑾一番話給成功岔開了,而沈悅想了想,最後還是決定陪著他一塊去。等來到唐寅和徐經住著的西跨院,聞聲出來的徐經得知事情原委,給小皇帝那種急不可耐嚇了一跳,生怕這位至尊翻到了什麼不該翻到的東西,少不得在一旁幫著找。然而,把唐寅書房翻了個底朝天,那前頭幾折的戲稿子倒是齊全,可後頭的卻是一個字沒有,朱厚照不免大失所望,可沈悅也沒辦法。

    直到晚間徐勛接了酒樓痛飲,還在人家牆壁上題了一首詩的唐寅回來,看到那書房猶如遭了一番洗劫,徐經正和唐寅那小書僮一塊整理的樣子,兩人不免面面相覷。家裡要是等閒來了這般不管不顧翻人書房的惡客,那將來必定得列入拒絶往來對象,可人是年少的小皇帝,那就不一樣了,更何況,人是看了那齣戲方才急不可耐上門催更新,傳揚出去是天大的名聲。

    “伯虎,等到戲完了之後,你這名聲只怕是京城三歲小兒也耳熟能詳!”

    “這也是徐大人本來的故事就好,我再妙筆生花潤色潤色,便是一出非同尋常的好戲。只不過……”

    畢竟這齣戲策劃期間,唐寅一直都是和徐勛一塊商量著搭框架,相較於從前那些傳奇話本為骨架戲曲的誇張和戲劇性,之前那一折一折都是平實細膩,彷彿主角便是身旁的鄰家少年,只不過是多了幾分膽色骨氣智慧,因而頓了一頓,他就忍不住問道:“徐大人轉述的這些,真的是您當初在金陵時的經歷?”

    那怎麼可能!要是真的把他拉瑞生演戲忽悠傅容,拉王世坤下水,以捐田打動魏國公把趙欽逼到死角,造勢國子監……這林林總總一幕一幕展現在人前,朝中大臣非得對他群起而攻不可!他不過是回過頭來給當初那一幕幕找了些最好的理由,想了些巧妙的點子,如此一來,等這些劇情深入人心,真實的版本就算為人所知,也會被戲劇的巨大成功掩蓋過去,同時又是宣傳他自己的最好法子!

    “事情如此,只應對稍有不同而已,畢竟,你也該知道,要打動那些人物不是那麼容易的。”徐勛頗喜唐寅那種自由散漫的性子,而唐寅已經明言今生不再嘗試科舉,他自然可以放心把人當成幕僚來用,因而雖不至於盡吐實言,可也沒有全部藏著掖著的意思,“相比朝中那些根基深厚的老大人,我的底子太薄了,這十二折戲下來,雖在士林當中未必有多少效果,可卻也是另一種根基。為了這個,我只能劍走偏鋒犧牲一下自己了!”

    唐寅不禁啞然失笑。此時天色已晚,兩人少不得秉燭夜談繼續商議,待到最後徐勛打了個呵欠站起身打算離去的時候,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復又手一支桌面,看著唐寅一字一句地說道:“伯虎,到了最後一折的時候,麻煩你加上這麼幾句……”

    一字不落地重複過之後,見唐寅詫異地挑了挑眉,繼而讚歎了幾句,徐勛不禁負手惘然地說道:“這不是我寫的,是從前從一位先生寫的一齣戲裡聽來的,只是那戲本子被他燒了,怕是再沒有面世的可能了,在你這出金陵夢裡用一用,想來他也不會怪罪的。”

    唐寅當初在閒園閒逛許久,從張彩口中聽說過某些傳聞,可自打得知閒園是徐勛的產業,從前裡頭住的還是沈悅,要說他再沒有聯想猜測,那就是木知木覺了。當下,他就眉頭一挑道:“哦,哪位先生?莫非是從前吟出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的先生?”

    “你猜得沒錯!”

    徐勛聳了聳肩,在心裡輕聲說道:“也是那位吟出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的先生。”

    他曾經以後人的身份回望滾滾時間洪流,如今一躍到了五百年前,那五百年間每一位名人,每一段歷史,都是如今的他最好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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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三章 木已成舟

    相較於五本二十折的《西廂記》,這三本十二折的《金陵夢》無論是在曲調華美,亦或是詞句警人上頭,都遠遠不能相提並論。並不是唐寅筆力有所不及,而是別人都是十年磨一劍,如湯顯祖王實甫這樣雜劇名家,一生也不過那麼數得上的幾部作品,而唐寅要在短短兩個月內拿出這樣的一齣戲來,即便內容都是徐勛所述現成的,他也已經是一等一的急才鬼才了。至於曲調排練,谷大用憑著西廠之力幫忙挖來了最好的幾個戲班子,可終究遠遠不能盡善盡美。

    然而,才過了正德元年的春節,當最後《定案》和《重逢》兩折,有消息說要在閒園一口氣首演放出來的時候,限量發售的兩百張票子依舊被一搶而空。其中朱厚照更是早早吩咐下來要給自己預留一個雅座包廂,再加上徐勛自個,和他交情好起鬨要來瞧的,閒園新造的戲園子那二樓十個包廂亦是早早被人一搶而空。

    這一天,他特意帶著男裝打扮帽子遮得低低的沈悅早早坐進了簾子還未打起的包廂中等候,才說笑了不一會兒,一個腦袋就突兀地探了進來。

    徐勛一驚之下正要喝問,卻發現朱厚照赫然是一身小火者的打扮,認出他便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心中納罕的他和沈悅對視了一眼,終究都耐不住好奇心,等朱厚照腦袋縮回去,他們不多久就齊齊起身到了門簾縫隙悄悄窺視,發現朱厚照還帶著同樣一個小火者打扮的人,那一個滿臉彆扭不自在。進旁邊包廂時,還衝著朱厚照怒目以視,移開眼睛的徐勛不禁面色異常古怪。

    “怎麼回事?”

    沈悅知道朱厚照就在隔壁,問得極其低聲,徐勛正愁她在外頭不肯和自己太過輕信。便湊過去嘴貼著她的耳朵說:“皇上拐了太后宮裡一個宮人出來,也不知道劉瑾他們暗地裡花了多少功夫。這會兒戲還早呢,他必定會哄人說咱們這兒沒人。我們不說話,聽聽隔壁他們什麼動靜。”

    知道朱厚照這個皇帝素來是膽大妄為慣了,雖說沈悅吃了一驚。可也就是斜睨了徐勛一眼。輕輕嘀咕了一聲:“有其臣必有其君……”隨即就由著徐勛拉她回了椅子上坐了。就在兩人豎起耳朵之際,隔壁就傳來了一個壓得低低的女人聲音。

    “你怎麼這麼大膽子!太后分明是讓咱們跟著容尚儀送東西去壽寧侯府,你倒好,往門上把東西一扔,就硬把我拉出來,還說什麼來看戲,這戲就是再好,也不是咱們如今該看的!看這包廂造的。待會指不定會有什麼富貴人家過來,看到咱們兩個在這裡成什麼體統!”

    “哎,七姐。你怎麼做事老是瞻前顧後的,宮裡沒打點好。我會讓你來麼?”朱厚照的語氣裡透著毫不掩飾的滿不在乎,“我實話和你說了吧,太后對這戲也很感興趣,容尚儀一折不落次次都來看了,等今天全本演完了,趕明兒宮裡教坊司也要排練演給太后看,我好容易才求了李公公,讓咱們倆給容尚儀打個前站。我不知道費了多少功夫才爭取到了這個好差事,七姐你還罵我,我也太委屈了!”

    聽到這裡,徐勛對朱厚照的胡說八道歎為觀止,卻不得不承認小皇帝這一回拉來打掩護的人實在是絶妙。果然,儘管隔壁的周七娘還是嗔著教訓了幾句,可都是無關痛癢的讓朱厚照收斂些勤懇些,沒別的新鮮意思。肚子都笑疼了的他憋得都快內傷了,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覺得腰眼裡被人重重捏了一下,一個沒忍住不禁叫出聲來。

    “哎!”

    沈悅是想起徐勛簡直和朱厚照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當初虧自己為其百般擔心,可人硬是左右逢源逢凶化吉,最後甚至在京城闖出了這樣的局面,這才恨恨地給了他一下子,卻沒料到人竟然這樣不爭氣失聲叫了出來。一想到隔壁那兩位,她一時心提到了嗓子眼。

    “啊,隔壁有人?”

    “沒人,我剛剛才瞧過,一個偷懶耍滑的小廝在那睡覺呢!”朱厚照一句話說得極其順溜,緊跟著又彷彿周七娘起了去意似的,又拍胸脯滿口打包票道,“你要是不放心,我打著李公公的旗號去對這戲園子的主人說,讓他把這種偷懶耍滑的傢伙趕出去!”

    徐勛聽得直齜牙,見沈悅笑著對他撇撇嘴,暗示他就是朱厚照口中那偷懶耍滑的小廝,他不禁攤開手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姿勢,回到座位上就拿起那一碟瓜子慢條斯理地磕了起來。見小丫頭貼著板壁聽了片刻,旋即就回來了,他正要把高腳碟遞過去,沈悅卻把頭湊了過來:“你這戲園子為什麼要讓徐經設計成這樣不隔音的,這樣動靜豈不是隔壁的人都聽見了?”

    “隔音幹什麼,戲園子又不是酒樓飯莊,待會聽戲的時候,簾子得拉起來,否則你難道只聽不看?要談秘事,上這種地方來眾目睽睽,那是自己找罪受……我又沒想到皇上自己來了不算,還拉著人一塊到這裡來聽戲,他倒是不想想容尚儀待會坐著有多難受!”

    正如徐勛所說,隨著開演時間的鄰近,底下的人大堂裡早早就坐滿了人,大多數人都會買上一些瓜果點心等等放在手邊備著,而樓上的包廂卻全都大多數還空著。直到眼看快開演的時刻,那些衣衫華麗的人方才姍姍來遲,其中朱厚照另一邊隔壁赫然給王世坤占了,再隔壁則是徐勛早起才剛剛見過的齊濟良和徐延徹。一溜往左邊再往前的四五個包廂裡,全都是他認識的人,害得沈悅不得不藉著時下文人通用的扇子半遮著臉,眼睛卻去瞟徐勛。

    叫你招惹了那麼多人來看熱鬧!

    這年頭的大家閨秀不能拋頭露面,更何況她還只是徐勛的未婚妻!

    享受到同樣待遇的還有朱厚照。因為容尚儀久久不來,再加上朱厚照往日“劣跡斑斑”。周七娘理所當然地認為他那些話是哄騙自己,一氣之下就要走,兩人就在包廂中拉拉扯扯了起來。雖說動靜不大,可徐勛這邊聽得清清楚楚,料想另一邊隔壁的王世坤也不在話下。眼看這情形有些不好。徐勛正躊躇著是否要放下簾子來,免得周七娘拂袖而去的時候路過這兒認出自個,他就看到一行人從面前走過。為首的人梳著圓髻。頭上只插著一支金簪,面上雖端著笑容,可怎麼看怎麼有幾分勉強。不是容尚儀還能有誰?

    正主兒到了。朱厚照自然拉著周七娘上前唱了個大喏,等容尚儀坐下,他就毫不在乎地拉著周七娘在容尚儀背後站了,一隻手還偷偷摸摸地想去拽人的手,見人脫手甩開,他還無辜地擠了擠眼睛,表示自己絲毫沒有撒謊。儘管背後沒長眼睛,可容尚儀想也知道朱厚照什麼脾氣。再加上皇帝站著自己坐著,這如坐針氈的感覺實在讓她背上不知不覺就出了大汗。

    好容易等到大戲開場,隨著那曲子漸漸高起。四下里漸漸安靜了下來,就連容尚儀看著戲台上的戲子們且演且唱。漸漸也就忽略了背後還站著個不得了的人物。朱厚照起初還一面看一面去偷瞥周七娘,見她須臾便入了戲,看得目不轉睛,他順勢就把她的手抓在了手心裡,旋即才認認真真地看起了戲來。

    而另一邊的沈悅看著以自己二人為藍本演繹的故事,最初還有一種路人一般的隔膜感,但漸漸就沉迷了進去,心中甚至後悔不曾早來看這麼一場,又在想不知道演繹投水一幕的那戲子,是不是也能品味到自己當初那時的破釜沉舟。因而,當戲檯子上三堂會審趙給事判了絞刑,緊跟著又是查抄趙府時,她忍不住緊緊絞住了雙手,直到前頭傳來了徐勛輕輕的聲音。

    “惡人自有惡人磨,趙欽要是當初就知道我是個比他更兇殘的絶頂大惡人,只怕是悔得腸子都青了。”

    “俺曾見,金陵玉樹鶯聲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聽著徐勛自詡惡人,又聽著這三句唱詞從那演趙府樂班的老者嘴裡吐出,一時讓沈悅生出了深深的悸動。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和徐勛從椅子後頭伸出來的手緊緊相握,好一陣子方才低聲說道:“徐勛,多虧了有你。”

    聽到這一句滿是情意的話,徐勛不禁露出了一個深深的笑容,一時更加握緊了她的手。《桃花扇》中哀國運的詞放在如今這一折上,算不得最貼切的,可誰叫他一早覺得那三句抒盡了他那會兒心中的不平?便是唐寅不同意他也一定要加,更何況唐寅對這幾句台詞讚不絕口?

    然而,此時此刻角落中的一個包廂中,隔簾子聽著那一出快要結束的戲,李東陽長長吁了一口氣,卻是看著焦芳說道:“東廠去金陵那邊打探消息的怎麼說?”

    焦芳畢竟和李榮有著多年的往來,此時便沉聲說道:“那還用說?趙欽是自作自受不假,可無論是徐勛捐地,還是苦主相繼鬧上國子監和順天府,還是那個沈氏在文德橋上跳河,應該都是一早都設好的圈套,便是為了扳倒趙欽!現如今這一出金陵夢,不但把兩人摘得乾乾淨淨,反而讓他們這名聲深入人心,要說那金陵子的心計,簡直是妖孽!”

    李東陽並沒有回應焦芳對徐勛的指摘,沉吟片刻就說道:“這事情你不要再摻和。首輔和木齋對於你得了刑部尚書,還是頗有微詞的,更何況你還主張發還唐寅徐經功名,木齋就差沒說你是阿諛聖意了。徐勛的婚事木已成舟,縱使有人往水面上砸石,也激不起多大的風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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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四章 賜婚,坑人

    李東陽之所以會這麼說,原因自然很簡單。李榮派去打聽沈悅和金陵舊事的是東廠中人,而張太后自然在朱厚照的三言兩語下,派的是西廠中人。西廠上頭有差不多算是和徐勛拜了把子的谷大用,下頭有掌刑千戶慧通,哪裡會查出半點不利來。因而,聽過西廠稟報,當容尚儀回宮訴說了結局,教坊司用三天時間緊急排練了那一出金陵夢,趁著正月在仁壽宮演了一天,張太后終於滿意了。

    如此那些謡言就如同無根之木,再也散佈不起來了!

    “人我也見過了,戲我也看過了,該打聽的也都打聽了……他勞苦功高,又曾經幫過壽寧侯府莫大的忙,這次索性就給他一個天大的面子,我賜婚吧,省得日後有人指摘沈氏的出身。”

    當朱厚照聽到容尚儀送出來的這麼個消息時,他眉頭一挑先是哈哈大笑,旋即卻沮喪地在那裡來來回回踱著步子,最後竟是咬牙切齒了起來:“給那小子騙了……他神神鬼鬼搗鼓出這麼一連串事情來,結果自己就先把美嬌娘娶回家了……不講義氣!”

    聽著小皇帝這嘟囔,劉瑾頭上青筋直冒,卻還得陪著笑臉幫徐勛說了幾句好話。然而,小皇帝卻根本沒有聽他解釋的意思,自顧自地背著手轉了好幾圈,突然停下來說道:“母后從來不管大臣們的家事,這一趟賜婚之後,多半沈姐姐是要來謝恩的。你對徐勛說,沈姐姐去謝母后,他是不是也得來謝謝朕?要不是朕在容尚儀面前吹風,他哪來這麼好運氣?”

    大明朝的太后皇后,確實等閒不管大臣的家事,但這也不是沒有先例的,民間還有一段傳奇。宣德朝時皇宮賜宴,文武官員皆偕誥命,誠孝張太后見誥命之中獨缺楊士奇的夫人,問之左右方才得知楊士奇元配夫人過世多年,身邊唯有一婢女料理起居,便讓中官去把人帶來。見那婢女其貌不揚衣著簡樸,誠孝張太后便一時起意讓人盛裝打扮,又送回了楊士奇身邊。之後楊士奇便以她為續絃,那婢女又封了誥命,等到正統年間楊士奇長子因罪處死,楊士奇病故,唯一留下的次子楊導便是這個婢女所出。

    這段傳奇儘管已經過去多年,但在官場民間多有流傳,是真是假如今卻已經有些含含糊糊了。只不過,既然那位以賢明著稱的誠孝張太后居然會做出這種事,如今這位張太后賜婚徐勛,至少就有了站得住的理由。然而,儘管有的是太監願意去當這麼個傳旨的人,可朱厚照最終還是認為得從司禮監挑個人,給徐勛做足面子,可李榮“病了”,陳寬正好因過年主管祭祀,高鳳倒是願意去,可前一天卻崴了腳,於是這差事最終就落在了戴義身上。

    戴義和徐勛根本談不上多少交情,接了這麼個燙手的山芋,卻只能無可奈何地前去傳旨。到了興安伯府正堂,硬著頭皮宣讀完內閣不知道哪個中書妙筆生花寫出來的駢文旨意,他終於鬆了一口氣,撂下旨意本打算回宮覆命,可臨到門邊,身後卻傳來了徐勛的聲音。

    “戴公公請留步,之前劉公公捎了話,說是這樣的大喜事,讓我那位未婚妻進宮向太后親自拜謝,讓我進宮去向皇上拜謝。這事宜早不宜遲,公公既然正好來了,便順帶捎我一程進宮如何?”

    儘管徐勛並非外戚,還不能算是通籍宮中,可戴義哪裡不知道這位平常進出宮禁簡直和自家後院似的,這會兒卻非得讓他捎帶,他不禁異常窩火,可又不能說出一個不字來。畢竟,泰陵風水之事是徐勛挑起來的,可也是徐勛勸說皇帝壓下去的。於是,他只得勉強笑了笑說:“既然平北伯如此有心,那便和咱家一道入宮謝恩吧。”

    “那就多謝戴公公了。”

    徐勛將旨意放入正堂後室供好,轉回來之後見戴義有些不耐煩,他便笑吟吟地側身示意這位大太監先行,等人頭前一步跨過門檻出了門去,他才跟著出了門。這時候,正堂前頭的院子裡已經有兩個人等在了那兒,不是齊濟良和徐延徹還有誰?

    見戴義彷彿有些愣神,他便輕描淡寫地解釋道:“他們是才剛奉旨出京辦事回來,如今得去向皇上繳旨,還請戴公公一併捎帶他們一程。”

    大明朝的皇帝什麼時候變成這麼好見的!

    戴義一時眉頭大皺,有心不答應,可齊濟良和徐延徹都不是尋常的貴介子弟,一個母親是大長公主,一個父親是定國公,再加上徐勛一口咬定了是回去繳旨,他若橫加阻攔,顯見是白白得罪人。於是,他只能從鼻子裡哼了一聲,算是默許了。

    有戴義在,再加上徐勛如今面子也非同小可,儘管齊濟良和徐延徹都並非召見,兩人跟著從西安門轉西華門入宮也仍然順順利利。進了西華門,戴義原本打算徑直去一趟仁壽宮向張太后覆命,可思來想去還是覺得自己答應徐勛帶了兩個不相干的人入宮,萬一有事牽連了須不好辦,索性多走幾步送了他們去承乾宮,誰知道他第一個踏進院子,就看見朱厚照一身戎裝從裡頭出來。

    “徐勛你倒是來得快,不枉朕已經換好了衣裳在這等你!別在這承乾宮說話了,憋悶得慌……咦,齊濟良徐延徹,你們兩個什麼時候回來了?”

    直到這時候,戴義才知道徐勛這所謂繳旨乃是子虛烏有,不禁惱怒地斜睨了徐勛一眼。而這時候,齊濟良徐延徹卻已經齊齊上前行了禮,齊濟良更是低聲說道:“回稟皇上,咱們前幾日就回來了,還去了閒園看戲……”

    這話還沒說完,朱厚照就立時明白了過來,趕緊輕咳一聲打斷道:“好好,回來就好!唔,想必你們的事情辦成了這才來見朕,得,一塊到西苑去,一邊騎馬一邊說話!戴義,你去向母后繳旨吧,就說朕去西苑騎馬射箭,回頭去看她!”

    既然皇帝已經開了口,縱使戴義有千萬鬱悶,卻也只能憋著,眼看劉瑾張永等人簇擁著朱厚照,再加上徐勛那一行三人徑直去了,他便一甩袖子徑直去了仁壽宮。張太后得知徐勛入宮向皇帝謝恩,同行的還有齊濟良和徐延徹,一時心情很是不錯。

    都是要娶妻的人了,果然就知道避嫌!

    倘若徐勛知道他拐彎抹角坑了戴義把齊濟良和徐延徹帶入宮,居然會給張太后這樣的觀感,他必然會日後每次入宮都捎帶上一兩個人。隨著朱厚照到了西苑,見小皇帝興緻勃勃地吩咐把近來新貢的馬匹全都放到圍場中供他挑選,隨即才衝著他勾了勾手,他便對齊濟良和徐延徹使了個眼色,帶著他們一塊上了前去。

    “齊濟良和徐延徹這一回一去就是三四個月,連過年都是在外頭過的,應該很吃了些苦頭吧,看你們兩個這張臉黑的!”朱厚照對於能征善戰的將領素來很是看重,因而打量了一下兩人那明顯又黑又粗的面龐,以及乾裂的嘴唇,他就生出了十分的體諒來,“這兒不是那些正式的地方,沒那麼多規矩,有什麼說什麼,百無禁忌!”

    之前第一次離開京城,卻被徐勛留在了安全的地方,此番第二次去宣府鎮和大同鎮,齊濟良和徐延徹方才真正吃到了苦頭。入冬的京城雖冷,可兩人身為貴介子弟,出入擁重裘抱手爐,大多數時候都窩在燒著火炕暖烘烘的屋子裡頭,但這番連著奔走,雙股之間的油皮也不知道磨破了幾次,塗滿了厚厚面脂口脂的臉上被寒風如同刀子一般一次次割裂,那種難捱真是不足為外人道。然而,因為有兩個人,彼此較著勁,他們竟是硬生生忍了下來。

    這時候,兩人對視一眼,齊濟良便先說道:“回稟皇上,寧夏甘肅延綏三邊總制楊一清上任之後,陝西各邊的堡壘都在一一整飭,再加上楊大人每每親自率軍巡邊,小王子所部數次侵襲一點好處都沒拿到,這一冬不好過,所以和鄂爾多斯和永謝布的仗就暫時停了。我們在下雪前通過商隊聯繫到了火篩,他得知烏魯斯博羅特在世的消息大為感興趣,再加上我們願意用關內的東西來交換牛羊馬匹,所以他不顧大雪,硬是派人入關來見我們。”

    儘管朱厚照對齊濟良前頭說的這些事大為高興,可聽到火篩居然能夠派人輕輕巧巧越過次邊入關來見齊濟良和徐延徹,他的臉色頓時陰沉了下來。而徐延徹趁著齊濟良因看朱厚照臉色而遲疑之際,便立時接口說道:“皇上息怒,並不是邊關守將資敵,如今這等天氣,就算韃子要派人潛入也不容易,所以我們是通過宣府總兵張俊和大同總兵莊鑒,這才讓人進來的。火篩希望能把烏魯斯博羅特贖回去,他願意為此額外出五百匹馬。”

    “好歹是一個王子,就值這麼一丁點錢?”

    相比朱厚照的撇撇嘴很不滿意,徐勛卻對於漫天要價沒什麼興趣。畢竟,火篩要了人回去也不會痛痛快快交給汗庭,讓汗庭和大領主之前來回扯皮彼此牽制,才是他如今最感興趣的。於是,他三言兩語安撫了朱厚照的情緒,頓了一頓才開了口。

    “皇上,火篩透露說,今年開春,小王子預備親自帶兵打延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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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五章 空心湯糰,不事廠衛

    這個消息非同小可。

    即使朱厚照對於徐勛那番設計一直就抱著不小的期望,可如今真的聽到這麼一條,他仍是感覺精神一振——之所以不是一震而是一振,自然是因為徐勛之前就已經打了那樣一場勝仗,如今三邊總制又是楊一清走馬上任,再加上事先得到線報,勝算相當可觀。於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之後,就目光炯炯地看著徐勛道:“楊一清能不能頂得住?要不要朕再把神英派過去?”

    “皇上不用過於擔心,延綏鎮乃是九邊之一,原本就駐紮了重兵,派人火速知會了楊總制嚴密備邊就行了,也免得小王子所部畏難不來。至於延綏的將領……如果臣沒有記錯的話,鎮守延綏副總兵曹雄也是歷經戰事的老將了,有他輔佐楊總制,必然能馬到功成。”

    “曹雄,曹雄……”

    聽朱厚照在那反覆念叨著這個名字,徐勛就笑道:“皇上可是覺得這名字熟悉?好教皇上得知,先頭西安裡門查出那奸徒王璽的,就是曹雄次子曹謐,臣還對皇上稟奏過。”

    “啊,對,就是這個人!”朱厚照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眼神一時發亮,“這樣,這消息既是隱秘,那麼就不通過兵部走,朕親自給楊一清和曹雄寫信,讓他們嚴加防範……”

    小皇帝對戰事這樣心急火燎,徐勛心裡能夠理解,可天子手書就相當於密詔,這卻是非同小可,因而他少不得咳嗽一聲打斷了話頭,這才低聲說道:“皇上是深居宮中的一國之君,楊一清和曹雄接到這麼一樣東西,只怕都會驚愕得非同小可,動靜實在是太大了。皇上若信得過臣,便由臣修書一封給楊一清送過去。至於曹雄的更簡單,當做曹謐的家書送去,如此神不知鬼不覺。如此萬一情況有變,他們白費功夫,那也只是臣杯弓蛇影。”

    聽徐勛這麼說,朱厚照思來想去覺得有理,歪著頭再看看徐勛,他不免覺著徐勛老是把最麻煩的事情攬在身上,又從來不居功,前次往塞外打那樣的大勝仗回來,也是一如既往的做派,當下他便決定大度地原諒這傢伙不講義氣先抱美人歸。

    “嗯,那就照你說的辦!”

    朱厚照心情大好,一口答應下來之後,他掃了一眼徐延徹和齊濟良,又笑吟吟地說道:“今次你們兩個在外頭一呆就是好幾個月,風裡來雨裡去建下了大功,而且功勞之外還有苦勞,要什麼賞賜儘管說,只要不過頭,朕統統答應你們!”

    這樣的好事可是前所未有,一時間,兩個年紀差不多大的半大少年彼此對視了一眼,最後幾乎同時躬下了身子,說出的話雖然詞句稍微有些不同,可意思卻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臣不敢居功,都是徐大人的栽培。”這是如今學了乖的齊濟良說的。

    “多虧了徐大人授以方略,臣二人方才能夠一舉功成。況且臣既是勛貴子弟,理當為皇上分憂,不敢要什麼賞賜。”這卻是向來知機的徐延徹說的。除卻歸功於上司,而且還給自己的謙辭打下了一個圓滿的解釋,體現了他年長齊濟良一歲的優勢所在。

    聽兩人眾口一詞地把功勞歸到了徐勛身上,朱厚照不免拿眼睛去斜睨徐勛。對於小皇帝那戲謔的目光,徐勛早就習慣了,少不得笑道:“皇上別聽他們兩個一個勁拍馬屁,計劃趕不上變化,要不是他們在前頭拚命做事,哪裡有如今的成果?他們這千戶才剛升,這秩位嘛,不妨等到延綏那一仗打過之後再計算,這一點我寫信對楊一清和曹雄提一提,到時候他們自然會幫著說話。至於其他東西嘛……臣記得,仁和大長公主和定國公似乎曾經請過勛田?”

    仁和大長公主是請再賜勛田,定國公是懇請發還祖上勛田,兩邊加在一塊,數目達到一百頃。聽上去很不少,但放在京城的宗親勛貴之中,也就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數字。然而,朱厚照聽到這裡,卻不免有些躊躇。

    這一條賞賜要通過內閣那一關,卻是不太容易。

    徐勛彷彿看出了朱厚照的為難,見齊濟良和徐延徹都是大為震驚,他就笑容可掬地說:“臣知道這勛田的數目太大,朝中老大人們興許會群起而攻,但如果不是京畿附近的勛田,想來老大人們就不會有什麼意見了吧?臣的意思是,虞台嶺新開口堡之外從興和廢城到沙城之間那大片地,能否賜給齊徐兩家?或者說,也一塊賜給臣一星半點?”

    此話一出,齊濟良和徐延徹都是大吃一驚,朱厚照也是一頭霧水。他卻知道徐勛向來鬼主意最多,當即沒好氣地喝道:“別給朕打啞謎,你又有什麼算盤?”

    “皇上,興和廢城位於東陽河畔,當年建城就是為了扼守次邊,其後因城破廢棄,但真正說起來,那個地方和更前頭的沙城,西接察哈爾汗庭,東和北則是通永謝布和鄂爾多斯,距離火篩所部距離也不遠。這一塊地方如今都只是牧民放牧之地,並沒有韃子駐紮,所以如有可能,日後那塊地方極其適合作為溝通東西的貿易之地,索性叫做自由貿易區吧……”

    大明朝的馬市時開時關,而且都開在自家地頭,這其中有時番人勢大,趁著貢馬沿途劫掠,滋擾地方;也有時邊疆將領內外勾結,設伏把來互市的番人一網打盡,吞沒牛羊馬匹,更把人首級冒充軍功上報的,總而言之是一大筆亂七八糟的糊塗賬。徐勛對朱厚照詳詳細細解釋了這些之後,他就看著齊濟良和徐延徹道:“那地方按照從前的話來說,仍是大明朝之地,所以封出去給勛臣貴戚,只說是應仁和大長公主和定國公之請,因而頒賜這等土地,以為激勵貴介子弟為國奮戰,至於臣嘛,皇上隨便找一兩個藉口就行了……”

    “你呀你呀!”

    還不等聽完,朱厚照終於忍不住了,一隻手指著徐勛不知道說什麼是好,好半晌他才搖了搖頭,一本正經地看著目瞪口呆的齊濟良和徐延徹道:“看到沒有,他和朕還有你們差不多的年紀,可就是一肚子的壞水,縱使那些老大人奸似鬼,也要喝了他的洗腳水!朕可以和你們打賭,這賞賜下去,要是朝中那些人還能找出什麼理由來反駁,朕輸給你們十匹千里馬!”

    雖說勛田沒賜成,反而換成了這樣的地方,但如今齊濟良和徐延徹都是被徐勛忽悠洗了腦子的人。齊濟良是獨子,家裡東西到時候都是他的,多一點少一點無所謂;徐延徹則是次子,勛田再多也多半都是要留給承繼爵位的大哥,對他好處有限。而相比這些,天子的聖眷看不見摸不著,卻是最最重要的。更何況,徐勛至今還沒怎麼坑過他們。

    於是,聽到小皇帝打賭,兩人都笑嘻嘻地答應了下來。然而,朱厚照也不會真心學著徐勛那樣只給人空心湯糰,微微一想就說道:“這樣,你們日後也常常要往外跑,朕記得下頭進貢了幾件最防雨雪的斗篷,朕和母后留了兩件,其他的暫時沒給別人,你們先一人一件。再有江南貢上來的宮扇,你們一人捎兩匣子回去送人玩……唔,還有瓊苑那裡的梅花,給你們也帶幾瓶子回去放在家裡擺著好看……雖說多是些中看不中用的,但用徐勛的話來說,別人肯定當朕是小氣不捨得給你們實惠東西,於是拿這些不值錢的搪塞!”

    見朱厚照直接就把自己捎帶了進去,徐勛只得摸著鼻子苦笑了一聲。然而緊跟著,他便發現朱厚照饒有興緻地看了過來:“徐勛,眼下他們兩個都回來了,你之前那個有意思的設想也應該開始做了吧?你既然說是專門偵緝北邊韃虜的軍情,又要瞞著朝中的老大人們,朕早就給你想好了一個絶佳的名義,索性就叫做內行廠,如何?”

    目瞪口呆的徐勛看著洋洋得意的朱厚照,暗想自己難道兜來轉去難道就是為了背這麼個廠衛的名義?於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就義正詞嚴地說道:“皇上,萬萬不可!臣有家訓,今生今世,不事廠衛,否則臣之前也不會把好端端的掌錦衣衛事往外推!”

    明明知道徐勛是胡謅,可聽到這家訓兩個字,朱厚照忍了老半晌,終究禁不住惱怒地喝道:“什麼家訓,你就不怕朕把徐良叫來和你對質?”

    “皇上若是要垂詢家父,臣自然樂意。”

    齊濟良和徐延徹著實不明白徐勛為什麼偏偏要推辭這一樁委任——廠衛的名聲是不好,可如今徐勛的名聲又能好到哪裡去?而看到徐勛那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兩人面面相覷之餘,終究還是放棄了去猜測對方心意的努力——與其如此,還不如等著人自己說呢?

    “那你說怎麼著吧!反正你甭想就這麼畫個大餅給朕!”

    “與其叫內行廠,讓老大人們聽著就和臣過不去,還不如給臣如今領一份俸祿的五軍都督府下頭設一個職司……”

    “五軍都督府雖然養著的大多是閒人,可你也不想想,裡頭多少都督,你這麼一丁點年紀在裡頭算什麼,更何況那還有你爹在!”朱厚照一下子就明白了徐勛的意思,不容置疑地一揮手道,“朕有主意了!直接在府軍前衛裡頭做文章。唔……府軍前衛最初訓練的那五百人不都是父皇賜了帶刀舍人嘛,把這些人劃拉出來,就叫做軍情局。工部有皮作局顏料局軍器局等等,掌總的大使才九品,你這兒是軍管,就一個名義,不用品級也沒關係,朕說了算,不用看內閣老大人們的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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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六章 天子羨,娘家人

    “軍情局……”

    直到努嘴吩咐齊濟良和徐延徹去陪著興緻勃勃的朱厚照騎馬射箭之後,徐勛仍在喃喃自語著朱厚照信口開河吐出的那個機構。天知道之前聽到軍情局那三個字的那一瞬間,他簡直有一種五雷轟頂的感覺。然而仔細想想,朱厚照這番措置非但沒有任何問題,而且說明小皇帝真的有下過功夫去瞭解那些繁瑣的中樞衙門結構,否則,如工部下頭很不起眼的顏料局皮作局軍器局,小皇帝怎說得上來?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古人言真是誠不我欺!

    目視著馳道上縱馬狂奔彎弓搭箭極有派頭的朱厚照,徐勛隔了好一會兒,這才吩咐人去叫曹謐來。才提了千戶的曹謐並沒有因為手下只有百號人而有所不滿,這兩個月來操練一板一眼要求極其嚴格,再加上自己同甘共苦,麾下倒是沒一個退出的,過年也只放了三天假。因為最冷的那些天都在外頭苦練,如今他站在徐勛面前,竟瞧不出當初那種唇紅齒白的俊俏少年模樣,只比剛剛從外頭回來的齊濟良和徐延徹少了幾分滄桑。

    問了幾句近況,徐勛方才含笑說道:“這次過年也沒有回延綏鎮去和你爹還有家人團圓,心裡想不想他們?”

    “不想!”曹謐本能地站直身子回答了一句,見徐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他不知不覺就別開了目光,好一陣子才囁嚅說道,“想還是想的……我爹捎帶了信來,說既然我自作主張。那麼就得堅持到底,曹家從來沒有半途而廢的孬種,讓我別給他丟臉!”

    說到最後一句,他的胸膛又挺了起來。徐勛看著自己麾下頭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將門虎子,不禁微微一笑。隨即才說道:“我有一封信要送給你爹。不過關係重大,不方便自己派人送過去,得借你的家書名義。回頭我寫好交了給你。你派人送去延綏鎮。記得路上不要太急,但也絶不能太慢……明天就是元宵節了,你那時候送出去正好。”

    “是。卑職遵命!”

    曹謐乾脆俐落地答了一句。甚至沒有追問這信的內容。對於他的這種態度,徐勛自然極其滿意——當然,興許也是當兒子的對當父親的極其有信心,知道曹雄這位多年的沙場老將,決計不會真的因為他一封信捅出了不得的麻煩——於是,他沉吟片刻,就把剛剛朱厚照所說的軍器局拋了出來,旋即看著不明所以的曹謐說道:“皇上雖然說不要品級。但既然要有明面上掌總的人,總得有個說法。你如今是千戶,這個職司便歸給你。你下頭的那些人也全數劃撥進去。至於今後會怎麼料理,回頭我有空再對你仔細說。”

    儘管對這個軍情局要幹些什麼不甚了了。可徐勛把這個剛剛通過了皇帝認可的職司給了自己,曹謐仍然生出了一絲非同小可的激動,當即差點又行下軍禮去,被徐勛用眼神止住後,他方才重重點頭道:“卑職必然不負大人期望!”

    朱厚照已經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而徐勛則是做得更加隱蔽,直接把這麼一個新出爐的部門丟給了年僅十五歲的曹謐,料想朝臣絶對不會認為這年頭是個少年都如同自己一般妖孽,頂多認為他是向身為延綏副總兵的曹雄示好罷了,也不會生出不必要的警惕來。如此和齊濟良徐延徹到時候受賜勛田,也能分開來看。

    徐勛在西苑停留了大半天,原打算是等著入宮向張太后謝恩的沈悅一塊回家,可等來等去,他等到的卻是一個讓他措手不及的消息。容尚儀打發了一個小火者來報信,張太后竟是說未婚夫妻同處一個屋簷下容易被人說閒話,所以準備讓人住到壽寧侯府去,在那兒出嫁。一想到壽寧侯那一家子人的做派,他就覺得腦仁疼,思來想去便抬頭去看馳道中騎射正歡的朱厚照,可很快就頽然嘆了一口氣。

    他搶在小皇帝前頭抱得美人歸就已經招埋怨了,再讓朱厚照為了這事去和張太后打擂台,那實在是有些強人所難。

    “徐大人,徐大人!”

    正當徐勛為了這事情的棘手而犯難時,他突然聽到了一陣叫聲,轉頭一看卻發現是一個稍稍面熟卻叫不出名字的內侍。還不等他開口詢問,那中年內侍就討好地笑道:“徐大人,興安伯府派人送信來,說是您未來岳家的人到京城了。”

    未來岳家?

    徐勛的腦子停滯了片刻,這才想明白這便說的是沈家人。此前沈悅過了明路,他就派人往南京送了信,可是這大冷天又隔著個過年,他實在沒想到人會這時候到。一面慶幸這真的是天上掉下來的救星,他一面隨手從腰間摘下一枚白玉墜子丟給了那內侍,含笑一點頭就快步往馳道那邊趕去。叫了兩聲沒反應,他索性讓人牽了一匹馬過來,一躍翻上馬背就一抖繮繩去追朱厚照。好容易追上了前頭的小皇帝,他立時橫馬擋在了前頭。

    “皇上,剛剛仁壽宮送信來,說是太后打算把沈姑娘留在壽寧侯府。”

    “嗯?”朱厚照歪著頭想了好一會兒,這才明白徐勛來說這話的意思,當即撇嘴哼道,“你都要成親的人了,才分開這麼一小會兒就受不了?朕還羨慕你的艷福呢,母后那兒朕可沒法子,該你著急幾天!”

    “臣知道皇上的為難。”徐勛雙手合十,面色極其慇勤地陪笑道,“可是皇上您不知道,府裡剛剛送了信來,說是沈姑娘家裡人趕到京城來了!這大冷天,運河早就封凍了,他們必定是大冷天裡緊趕慢趕走陸路上的京,還不知道來的幾個人,總得讓她見一見家人吧?”

    “啊,居然這麼巧?”

    朱厚照原本還不信,可聽了徐勛的去招來那內侍一問。得知果然是興安伯府人來報信,他少不得橫了徐勛一眼。

    算你好運氣!

    情知這事徐勛是不可能胡編亂造的,他只得答應了這就去仁壽宮幫著說說話。就在這位小皇帝帶著一應太監走了大半個時辰後,等得有些不耐煩的徐勛終於看到幾個健碩的小火者抬著一乘小轎健步如飛地趕了過來,一旁還跟著一個老太監。

    一到近前。那錢太監便笑著解說道:“太后原本還打算讓沈姑娘到壽寧侯府小住一段時日,誰料沈家人居然來了,所以太后就讓我送沈姑娘回興安伯府認親。看看什麼場面,回頭好對她老人家分說分說。”

    曾經在張太后身邊當了十八年管事牌子的賈世春都不明不白死了,錢太監根本沒有和徐勛作對的打算。索性就把此行目的合盤托出。徐勛知道這是應有之義。也就含笑說了幾句太后厚恩之類的俗話。他已經把府軍前衛的事情都交割好了,這會兒自然上了馬隨著一塊西行出宮。等出了西安門,那邊等得都快急瘋了的金六立時竄上前來。

    “少爺,我還以為您脫不開身呢,家裡都來催兩回了。因老爺被涇陽伯不知道拉到哪兒去了,家裡連個主事的人都沒有,還是如意在那兒陪著。”

    “這不是來了?”

    徐勛回頭看了一眼那乘青布小轎,知道是因為要走西苑。張太后的額外優待,否則沈悅尚未有誥命,怎麼也不可能在宮中坐轎子。等轎子放下轎簾打起。先下轎子的竟是一個中年宮人,緊跟著她方才慇勤地請了沈悅下轎子上了金六身後的馬車。眼看錢太監上了一匹坐騎。四個抬轎子的小或者撂下轎子垂手跟在其後頭,徐勛才看著有些不明所以的金六說道:“太后關心沈姑娘,派了錢公公送她回去認親,那位姑姑也應該是仁壽宮的。”

    金六是當年親歷金陵那場大案的舊人,當然能明白張太后緣何多此一舉,此時不敢再多問,立刻乖覺地上了車伕的位置,一甩馬鞭便穩穩噹噹地趕了車前行。好在西安門距離武安侯胡同不算太遠,越過阜成門大街不多遠就到了。遠遠地看到胡同口有人張望,瞧見他就立刻撒腿跑了回去,等到他這車停在了西角門,內中已經有一個高高大大的青年大步走了出來。

    徐勛上沈家“弔唁”自己的未婚妻時,也曾經見過這位大舅哥。沈恪二十出頭的光景,天庭極高,粗眉大眼四方臉,一看就知道是一個極其方正的人,當初頭一回看見他時,徐勛便分外慶幸沈悅和這個哥哥半點不像。此刻,見沈恪大步走到馬車旁邊,伸出手去顫抖地拉開車門要去揭那車簾,他便只能沖金六努了努嘴,見金六乖覺地衝了門房招手,把胡同兩邊路途都給守住了,不虞有閒雜人等經過,他這才跳下了馬來。

    下一刻,他就只見簾子被人一把扯了開來。見沈悅一手死死攥著車簾,眼睛直直地盯著外頭的人,人卻半晌沒動彈,他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沒上前去。

    “大哥……”

    “悅兒!”

    蠕動著嘴唇叫了一聲之後,沈恪便有些笨拙地伸出了手去,待見沈悅搭著自己的手下了馬車,他方才仔仔細細地上上下下打量了妹妹好一會兒,這才長吁了一口氣道:“我就知道,你不會那麼輕易舍了性命……你一離家就是一年多,祖母和爹娘都很記掛著你……你也太衝動了!幸好遇到個有良心的,要遇著個像薛平貴那樣辜負王寶釧的混蛋怎麼辦?”

    見這位大舅哥一面訓妹妹,一面莫名犀利地一眼看了過來,徐勛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見人挑剔的眼神祇維持了片刻,隨即就總算漸漸緩和了下來,他不覺莞爾一笑,暗想薛平貴這個戲文中的好男人,似乎很不招沈家兄妹倆待見……就在他胡思亂想之際,沈恪卻上了前來,認認真真地抱拳拱手深深彎腰行禮。

    “舍妹蒙伯爺照拂多時,學生感激不盡!家父原本也該當來迎一迎伯爺,但大冷天一路從南京趕來,他老人家身上有些不好,一時不便挪動,還請伯爺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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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七章 心病

    沈家大舅哥是什麼人,雖只見過他一面的徐勛卻很清楚。

    沈光只娶一妻,並未納妾,膝下有一兒一女,沈恪年未弱冠便在金陵這樣人才薈萃的地方連過縣試府試院試,名次全都在前十之列,雖在鄉試上頭差了迎門一腳,但也不過是一科折戟而歸,放在人才濟濟的南直隷也不算什麼。然而,興許是讀書讀多了,興許是精明都歸了父親,靈巧都讓妹妹占去了,他一直都有幾分書呆子的迂氣。可這種迂氣和沈光的圓滑世故相比,徐勛卻對其更有好感。

    知道趙家逼婚妹妹,覬覦沈家財產,沈恪和沈光爭執,一力堅持婚約不可廢,要去衙門告狀,結果給沈光關進了祠堂反省;趙家下定之後,他起意串聯自己在應天府學的那些廩生同學鬧事,可還沒聯絡兩個人,又被沈光鎖在了屋子裡;沈悅在文德橋上投河明志之後,他發瘋似的親自帶著下人沿著整條秦淮河一路搜索,整整三天不眠不休……所有這些,他也是後來從陳祿那兒知道的。

    如今時隔一年多再見,雖然剛剛沈恪情急之下說話未免很沒條理,可此刻行禮道謝,繼而又道出了父親不曾出來的緣由,徐勛不免覺得沈恪少了幾分從前的迂氣,多了幾分沉穩,想來也是家中遭遇巨變之後的成長。此時此刻,見小丫頭斜睨眼睛看他,他自然不會任大舅哥一直這樣折腰,立時雙手將人扶了起來。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沈姑娘曾經受了那麼大委屈,我不過是略盡心意,談不上什麼照拂。”當著別人的面,徐勛只能把親密的稱呼收起來,隨即又關切地對沈悅說道,“既然你爹病了,咱們就不要在這兒說話,快些進去看看來得正經。”

    沈恪見妹妹亦是緊咬嘴唇滿臉焦急,當下也就不再說其他,重重點了點頭。然而走在路上,見徐勛閒適地招呼著那位身穿紅袍的老太監,對方卻非但沒有倨傲之色,反而滿臉堆笑地說好話逢迎,而沈悅身邊那個身穿紫衫紅裙的中年宮女慇勤地攙扶著她,嘴裡說著什麼若沈老爺有什麼不好儘管說,宮裡有的是妙手太醫名貴藥材之類的話,他心裡不知不覺就冒出了一個念頭。

    父親這次的病,除卻一路從陸路趕過來的受寒和辛勞,恐怕更多的是心病吧!

    儘管家裡沒個管事的人,但沈悅留著如意在家裡,內院又還有朱纓在,因而沈家父子一登門,兩個平時彼此頗有些防範的丫頭一合計,想著臨時佈置來不及,索性就把他們迎到了沈悅的院子裡。而得知沈光感染風寒已經不止一天,兩人又一個帶人伺候,一個吩咐人去請大夫,這一忙就是好半天。此時此刻見一大堆人進來,兩人行過禮後正要稟報,徐勛就搖了搖手,果然下一刻,沈悅就提著裙子疾步衝進了西屋。眼見沈恪跟了進去,錢太監和那宮人亦是低眉順眼地進了屋子,徐勛打了個手勢讓如意也跟去瞧瞧,自己卻對朱纓招了招手。

    兩人出了正房,室外寒風呼嘯正緊,徐勛便示意朱纓隨自己進了西屋說話。屋子裡原本有一個正在收拾的丫頭,見徐勛顯見是有話要問朱纓,立時知機地行禮後避了出去。這時候,徐勛方才在居中那張圈椅上一坐,沉聲問道:“沈家人來了之後的事情,一一說給我聽。”

    對於這位年少主人,朱纓早就連半點違逆心思都不敢有,垂手低頭思忖了片刻,她就輕聲說道:“沈老爺和沈公子是您在正堂,沈姑娘在這院子接旨之後相繼進宮約摸過了大半個時辰,這才到門上來的。因為老爺和少爺都不在,沈姑娘也不在,所以便請了如意妹妹去門上,兩邊才相認沈老爺便樣子不太好,還是沈公子說沈老爺路上就病了,奴婢立時去讓人請大夫,剛剛太醫院已經來過人,說沈老爺是路上風寒入體又急著趕路,這才病了。”

    聽到是旨意頒下之後沒多久,沈家父子就上了門來,徐勛垂著眼瞼,臉上看不出多少喜怒,心中卻知道斷然不會是這麼巧的。算算日子,應當東廠西廠相繼讓人去南京查訪的時候,沈家人就得到了消息。而那時候已經入冬,運河封凍不好坐船,倉促趕路就連過年也是在外頭,對於如今這鄉情最重的世道來說是極其罕見的。況且,沈光已經年近五旬,在這種一場傷風感冒就可能沒了性命的念頭緊趕慢趕,心裡大約也是五味雜陳。到了京城近親情怯,沈光這個當爹的反而猶猶豫豫不敢登門來認,這是可能性最大的。

    徐勛在那盤問朱纓,久別重逢的沈悅看見父親形銷骨立的樣子,亦是大吃一驚。她生性剛強,想當初得知父親因為畏於趙家權勢怕遭滅門之禍而違心答應了那樁婚事,她就沒了多少恨意,只是發了狠似的謀劃,而文德橋上那縱身一躍後重逢徐勛,想到要永別家人的時候,她仍不免大哭了一場。此時此刻,跪在床前踏板上的她聽沈恪低聲說完這一路上京的經過,又聽到父親蠕動嘴唇說了一聲對不起,她只覺得鼻子發酸,忍不住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爹,別說了,我知道,我知道您是不得已……都是我不好,我不該什麼訊息都沒留就自顧自地瞎折騰一氣,讓您一直擔著心思……”

    儘管南京和京城相隔數千里,但沈家既然有傅容照拂,諸多消息也一樁樁一件件全都傳到了耳中。先是徐良順利襲爵,緊跟著則是徐勛封官掌兵,繼而帶兵出征旗開得勝,自己又封了伯爵,赫然御前最得信賴的臣子……林林總總的消息讓沈光難以置信,須知他從未想過自己那時候瞧不上眼的少年,只消一步騰挪到京城便能這樣光彩四射。即便從前徐勛曾經暗示過沈悅並未香消玉殞,可他心裡已經沒了多少奢望。

    可誰能想到,徐勛當初上沈家認下這門親事竟然是認真的,甚至驚動了那許多大人物派了人下金陵訪查,而傅容最後親自安排,讓陳祿挑了幾個人護送了他父子倆進京。

    “悅兒……”反手緊緊握著女兒的手,沈光良久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目光掠過後頭站在一塊,彷彿不怎麼起眼的那兩個太監和宮人,他方才苦澀地說道,“你娘原本也堅持要來的,可天寒地凍,你祖母又病了,你哥哥費了不知道多少功夫才勸了她們在家……”

    “祖母病了?”雙膝跪在床前踏板上的沈悅一下子睜大了眼睛,急切地問道,“那祖母眼下怎麼樣……不行,我要回南京,我要去瞧瞧祖母!”

    “悅兒。”沈恪見沈悅滿面慌亂,忙上前低聲說道,“祖母沒事。要回南京也不急在這一時,爹和我這一路趕進京就已經吃夠了苦頭,怎麼能讓你再這麼折騰一回?等到春暖花開咱們再上路,一路坐船總比馬車顛簸強……”

    “太后都賜了婚,哪有這時候回南京的!”沈光勉力打斷了兒子的話,喘了一口氣,他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你能過得好,你祖母就能放心了。日後嫁為徐家婦,你就安安心心地侍奉公公,照料夫君,沈家的事情你無須多管。你哥哥如今已經能夠獨當一面,我也還在盛年,不用你擔心……”

    聽了這麼多,錢太監心裡已經確信此事無疑了,他斜睨了一眼那宮人,見其亦是微微頷首,他便悄無聲息地與其雙雙往後挪動步子,最後正要閃身出去的時候,卻不料有人趕在他們前頭打起簾子進來,正是徐勛。眼看那邊床前沈家三人沒注意這兒,錢太監就笑著打了個躬,見徐勛讓開道路,他立馬和那宮人匆匆出了門。

    床上的沈光沒留意門前動靜,頓了一頓又拉著女兒的手艱澀地說道:“悅兒,都是我當年一時糊塗,給你今後添了許多麻煩。你嫁給徐勛之後,一定不要自恃從前的情分對他指手畫腳,女子要緊的是柔順,再說沈家這門頭今後萬難給你撐腰……”

    這話還沒說完,後頭的沈恪就終於忍不住打斷道:“爹,沈家門第固然遠不及伯府,但凡事都有個理在,什麼咱們難以為悅兒撐腰?再說了,徐勛要是這樣的人,他就該學著小說話本裡頭那些情義雙全的主角,娶一個名門千金回來當家,然後把前頭定下的未婚妻女子迎回家裡算是盡了情義,這就算得上是美談了,哪裡會去請太后賜婚!”

    “說得好!”

    一直沒出聲的徐勛終於讚了一句,見沈恪立時扭過頭來,面色有些不自然,而沈悅使勁擦了擦眼睛,這才回頭嗔道:“來了怎麼不早出聲,偏要鬼鬼祟祟的!”

    “咳……咳咳……”沈光想要說話,可話還沒出口就被嗆得咳嗽了起來,好幾聲後方才勉強止住了,卻是沉聲說道,“怎可這樣和伯爺說話!”

    見小丫頭被父親一說便不情不願地低下了頭,而沈恪則是在父親眼神下慌忙去攙扶沈光坐起身,徐勛緩步上前,淡淡地說道:“沈老爺不用苛責令嬡,不管從前還是現在,她一直都是這麼和我說話的,我聽著很自在。我要是嫌棄沈家門第,亦或是還記掛著當初沈家一度想要悔婚,就不會想方設法讓太后認了這門親事,從前那些小事你不用再惦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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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八章 破冰

    沈光被徐勛那種語氣噎得一愣,可對著那種眼神,他便明白對方並非虛言,而是真的不放在心上。如釋重負的同時,他卻又生出了幾分說不出的苦澀。而沈悅聽徐勛說和自己這麼說話自在,臉上不知不覺掛出了一絲笑容,待聽得徐勛又說從前的事情一筆勾銷,她便回頭瞥了他一眼,露出了那兩個小酒窩的同時,眼神亦是如釋重負。

    而徐勛卻沒有去看沈光是怎樣一個表情,見沈恪站在那裡彷彿有些尷尬,他就溫和地笑道:“大哥此來京城,可是在南京國子監請過假?”

    聽徐勛竟是叫自己大哥,沈恪愣了片刻方才搖搖頭道:“章大司成治學嚴謹,我雖是為了妹妹而趕到京城來,但終究來來回回得幾個月,請假時間太長,不合監規,若是大司成準了,底下其他學子若是有樣學樣,反而讓大司成為難,所以我已經從南監中辭了出來。”

    瞥見父親蠕動了一下嘴唇,彷彿打算替他求情,他連忙又搶在前頭說道:“更何況,我當初入監就已經是破格,章大司成準了也是魏國公份上,憐小妹剛烈方才通融。如今悅兒有了著落,我便能夠一心一意放在舉業上,今後在家刻苦攻讀就是了。”

    “好!”儘管最初覺得沈恪辭出南監未免有些意氣用事,但徐勛素來就欣賞能夠為別人著想的人,此刻不免又重重點了點頭,因笑道,“大哥如今才二十出頭,鄉試還有的是機會,而且今後金陵再無人敢覬覦沈家,你只管放心大膽地去考,我等著你金榜題名的那天!”

    徐勛撂下這等豪言,沈悅覺得理所當然,而沈家父子的觀感卻大不相同。飽經世事的沈光知道徐勛如今看似風光,卻是在風口浪尖上,極可能一個不留神被朝中大佬一根手指頭捻得粉碎;而沈恪卻覺得妹妹果然沒有看錯人,嫁了這樣一個可靠而又專一的夫婿,今後他這個當哥哥的便可以一門心思鑽研文章,不用再有任何後顧之憂。

    於是,在如意也隨著錢太監等人一塊溜出去了之後,這屋子裡此時便只剩下了三個人。徐勛和沈悅彼此看著,而沈光卻擔心地盯著徐勛那張臉,彷彿要找出那種自信源自何處,而沈恪則是看看妹妹再看看準妹夫,臉上掛著欣悅輕鬆的笑容。

    直到沈悅第一個察覺到這種情形咳嗽了一聲,屋子裡的氣氛方才為之一變。這一回,是徐勛代沈悅詢問其祖母沈方氏的病,而沈光在猶豫良久之後,終於無奈地說道:“悅兒她祖母的病是多年的病根,去年年中發作之後,就一直起起伏伏沒個好,好在我和大郎離開之日,她的精神有些好轉。畢竟是六十出頭的人了,就算一直有好大夫好藥材吊著,也……”

    沈光沒有繼續往下說,沈悅的心情卻更加沉重。一想到嫁入徐家之後,她便不能再像從前那樣隨心所欲,更不用提回金陵,她不由得把心一橫,隨即仰頭看著徐勛,滿臉懇求地說道:“徐勛,我從小都是在祖母身邊長大的,我想回家去探望她,好不好?”

    “悅兒!”

    儘管徐勛說沈悅一直都是這麼說話的,但沈光仍是聽著心裡一跳,忍不住開口喚了一聲,待見徐勛看了過來,他才咬了咬牙說道:“太后都賜了婚,你如今哪裡都別想去,我和你大哥已經看好了宅子,先風風光光讓你出嫁了!”

    他行前沈方氏就說過,讓沈悅勿以她為念,先把婚事操辦了,否則她若有萬一,這一樁婚事又要耽擱一年。他那位母親還說,沈家本就已經對不起沈悅,若是她再牽累了孫女,就是去了也心中不安。

    然而,徐勛卻從一句看好了宅子驗證了自己心中的猜測,見沈恪聞言面色一變,訥訥要解釋什麼,他就擺了擺手。斟酌著如今京城的局勢,再有之前徐良提過的回鄉為母親遷葬,他沉吟良久,這才笑著對沈悅說道:“這事還不好說,百善孝為先,我當然答應你。不過,如今京城這兒賜婚的消息已經傳得人盡皆知,把咱們的婚事辦完了,我就送你回金陵。”

    “啊?”

    此話一出,別說沈悅一時大吃一驚,就連沈家父子亦是瞠目結舌。徐勛卻沒有解釋的意思,輕描淡寫地讓沈恪好好照料沈光,又說已經下帖子請太醫院的院使親自來診脈,隨即他就不容置疑地拉起了沈悅告辭出去。他們兩人一出門,沈光就長長吁了一口氣。

    “沒想到,他和悅兒竟有這樣的情分。”

    沈恪不由得滿心不解:“爹,這是好事,你嘆什麼氣?”

    “是好事,可恩愛夫妻反目的也不在少數。悅兒性子衝動直爽,如今那位伯爺喜歡的時候自然樣樣都可以包容,就怕日後厭倦了,而且終究齊大非偶……”

    “爹,你怎麼老是想得這麼糟糕?恩愛夫妻反目是有,可也總不及白頭偕老的多。滿朝文武大臣之中,琴瑟和諧白頭偕老的也不少,你想太多了!我覺得徐勛為人爽利有擔當,剛剛他也把話都說清楚了,您就不要再瞻前顧後了。”停頓了片刻,沈恪方才直視著沈光的眼睛說,“倘若爹是因為他在朝中太過顯赫將來會不會穩當,那就更無須多想了。一榮俱榮一辱俱辱,沈家是怎麼在趙欽的覬覦下倖存下來的,想必爹不會連這一點都不明白。”

    準岳父和準大舅哥在那交談什麼,徐勛並沒有太大興趣,一手拉著沈悅出了正房後,見院子裡幾個丫頭齊齊看了過來,繼而慌忙轉身的轉身,低頭的低頭,他卻沒鬆開小丫頭死命要掙脫的手,徑直進了那間擺著綉架的西廂房,又關上了房門。

    此時此刻,沈悅也沒心思去計較徐勛剛剛毫不避諱的舉動了,抬起頭就焦急地說道:“你怎麼當著爹的面說要送我回南京?你在朝中每天都是做不完的事,怎麼離得開,而且之前就那麼多人算計你,你要是一走,誰知道會不會三人成虎曾參殺人?”

    “傻丫頭,我當然知道。”

    徐勛輕啄了一記她的紅唇,見她立時不依不饒地雙手抵著他的胸膛將他推開,他方才箍著那纖腰笑道:“沒事,我心裡都有數。而且,我也曾經答應過爹爹要回南京為娘遷葬。既然橫豎都要回去,便趁著你回去探望祖母回去。南京那些老朋友們,我也得順道去看看。”

    聽徐勛這麼說,沈悅這才差不多信了,但仍是追問了幾句,見徐勛始終閒適輕鬆,她總算放下心來,但仍是一字一句地說:“你若是離不開就不要哄我。你只要找些可靠的人護送我和爹爹大哥回去就行了。”

    “放心,我這人說到做到。”冷不丁捏了捏那挺翹的鼻尖,徐勛方才鬆開了手,“好了,你爹病成這樣,心結也不是一時半會能解開的,我要是在那多站,他大約更不自在,所以我就先走了,你這個做女兒的多陪陪他,省得他胡思亂想。倒是你大哥這一年多長進許多,最難得的是為人大氣。徐經回江陰去了,唐寅卻還在家裡住著,你不妨讓他拿著墨捲去相交相交。那是蘇州四大才子之首,哪怕如今精神都用在了他處,可眼光還在,讓人指點指點沒壞處。等回頭王世坤有空了,讓他帶著去拜訪拜訪北監的謝大司成。”

    贊兄長大氣,沈悅卻聽出徐勛指摘父親小氣,心中雖不免有些不好受,可還是嗯了一聲答應了。然而,回到正房西屋,見沈光已經躺倒睡了下去,兄長靜靜坐在一旁守著,她躊躇片刻,終究沒有上前去說徐勛那番安排,只是一手撥著門簾站在那兒看著。

    不管如何,那終究是生她養她十六年的父親……

    而徐勛一路回到書房,在那張大書案後頭一坐,隨手攤開一張紙來,正要捲起袖子磨墨,他就發現面前多了一個人影。認出是陶泓,他微微一笑就收回了手,等硯台裡已經蓄了小半的墨,他見陶泓垂手退出了屋子,就隨手提筆蘸墨在紙上寫了幾個字。

    一個新,一個舊。在新的下方,他寫了一個徐,又寫了一個劉,想了想又在劉的下頭寫了一個焦字,繼而便在舊的下方寫了諸如劉李謝韓劉等好幾個姓氏……好容易把一張簡易的結構圖寫完,他又拿著筆在一個個人名之間連連畫畫,最後一張紙上亂七八糟的線已經是難以分辨明白。

    “京城這邊就和冰凍住了似的僵持不下,要想破冰,不如我先縱身跳出去,也許就能牽一髮而動全身,而且我畢竟是南京出來的,也該回去經營經營……可這事要是我自個主動提出來,按我從前給人留下的印象,少不得會有人生出提防警惕,最好是別人忍不住,如此方才名正言順,才會讓他們覺得終於成功把一個眼中釘趕了出去……”

    喃喃自語著說到這裡,徐勛便抬起頭,沉吟了好一會兒方才叫來了阿寶:“去靈濟胡同請谷公公,就說我請他和劉公公張公公有空來我家裡一趟,只道是我家就要辦婚事了,有些事得請他們幫襯幫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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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14 14:31:28
第四百零九章 上元

    這一日元宵佳節,儘管孝廟弘治皇帝仙去尚不滿一年,但本著當初遺詔留下的恤民之意,朱厚照早早下旨元宵燈會照舊從正月十一到正月二十。百姓是歡喜於這一年一度的熱鬧,而作為朝中的權貴大佬,在意的卻是這難得的十日假期。

    謹身殿大學士兼戶部尚書李東陽素來以提攜後進而著稱,再加上文名卓著,旗下茶陵派人才濟濟,在朝中聲望自是一時無二,絲毫不遜於身為首輔的劉健。每到他休沐之日,小時雍坊的李閣老胡同就立時變得無比熱鬧,來來往往的年輕官員和士子幾乎能把門檻踏破。

    李東陽主持過數次鄉試,弘治年間又主持過兩屆會試,門生故舊如今多數都能獨當一面,開詩會的小花園中便只聽你方吟罷我登場,哪怕寒風呼嘯,卻擋不住眾人的熱情,一個個人卯足了勁頭,就想在師相面前搏個頭彩。李東陽安坐主位一一評判,等到最後定下結果,眾人看著那個不出意料的名字,便有人半真半假地抱怨了起來。

    “又是李空同,老師這詩會十次之中必然有九次都是他奪魁,實在是偏心!”

    聽到有人抱怨,李夢陽卻一臉的滿不在乎,站起身笑吟吟地四麵團團一揖,這才自信滿滿地說道:“僥倖僥倖,能再得頭名,都是老師慧眼如炬!”

    饒是李東陽素來穩重,也忍不住被李夢陽這明著捧他,暗著自我標榜的做派給逗得一樂,當即笑道:“他們是沒有你的急才怪才,別人作一首詩的功夫你至少能三四首。只要能有一首合了我的眼緣,拔得頭籌自然比別人容易!”

    “老師說得沒錯,當然還得加一條,還能有誰比我這個學生更明白老師的喜好?”李夢陽大喇喇地傲然答了一句,見旁人盡皆嘿然。李東陽也是啞然失笑,他便認認真真拱了拱手說,“今年六月初九。乃是老師的六十大壽,學生就算苦心孤詣,那真正佳作也要放到那一日來呈上。否則要是一下子江郎才盡。日後可不是苦也?”

    聽李夢陽竟然說什麼江郎才盡,李東陽剛入口的那一口茶頓時全都噴了出來,其他人也一時起鬨,有的道你李空同江郎才盡乃是我等幸事,有的道到時候憋足了勁也要寫一首佳詞以求超越,更有的則是三三兩兩竊竊私語。然而,誰都知道李夢陽不但是李東陽的門生,而且又是其鄉試的座師。李東陽好友楊一清舉薦的人才,情分非比尋常。這會兒戲謔打趣之外,倒是沒人敢表露出什麼嫉妒心思來。

    等到一場詩會順順噹噹結束。送走了所有客人,李府的下人們少不得忙忙碌碌打掃收拾。而李東陽這才來到了書房。這間平常並不接待外客的屋子裡,此時此刻卻正有一個人坐著閒適自如地看書,彷彿完全沒把自己當成外人。相比滿頭黑髮中夾雜著少許銀絲的李東陽,那人顯然蒼老許多,一多半頭髮已經霜白一片,臉上的皺紋也更深沉。

    “那些年輕人實在是鬧騰得比預料長了些,孟陽你又說等詩會完了再讓我來說話,讓你久等了。”

    “桃李滿天下原本就是最招人羨慕的事,倘若也能有人這麼來折騰一下我,我高興都來不及呢!”焦芳放下手中的書起身和李東陽見過禮,等到分賓主坐下之後,他才彈了彈袍角道,“再說,有進上的六安茶,有時鮮的果子,有廚房特意送來的點心,再加上西涯你新著的詩集,這時間好打發得很,何必掃了你那些學生的興。萬一讓人知道你撂下他們是來見我,李夢陽那個炮仗只怕第一個就會炸起來!”

    “哪裡就至於如此……”

    李東陽嘴上這麼說,心裡卻知道焦芳說的是大實話。同是天順八年的進士,他和焦芳年紀相差十幾歲,他一帆風順,焦芳卻幾經波折方才最終升任刑部正堂。即便朝中至今仍有人說焦芳不學無術,他卻知道只不過是焦芳從來瞧不上那些華美空洞的東西,為人務實世故,對同僚下屬多有刻薄,自然就不招人喜歡。

    就是他,之前不過和焦芳保持著尋常同年之間的往來,對人敬而遠之,也就是在去歲今年變故連連之際,方才因為焦芳大出意料勾連劉瑾之舉而有所動心。

    兩邊都是極其精明的人,那些旁人常用的寒暄試探自然就沒有用武之地。嘆了一句之後,李東陽就直截了當地問道:“孟陽特意挑了元宵節這一天來,不知所為何事?”

    “我才剛從劉瑾的私宅出來就徑直上來你這兒來,你說是為了什麼事?”焦芳看著李東陽,目光炯炯地說,“沈家人找去興安伯府認親的事,想來你應該知道了。那一出金陵夢鬧得滿城沸沸揚揚,也不知道多少人在那兒盛讚徐勛有情有義,可要我看來,不過是因為當年徐勛扳倒趙欽,多虧了他那未婚妻用私財讓苦主動心,繼而圍堵應天府,然後又在文德橋上縱身一跳,他要是敢始亂終棄,那女子十有八九把一切鬧開來,他有所忌憚罷了。”

    見焦芳說得不屑一顧,李東陽想起之後再問妻子朱夫人曾經在靈濟宮中頭一次見到沈悅時的情景,那沈氏冒姓方氏對李夫人講述金陵舊事時的不露痕跡,他自是在肚子裡嘆了一口氣。這夫妻兩個都工於心計確實不假,但以徐勛如今的地位,若真的心狠手辣不想被人揭出舊底子來,殺人滅口另挑有權有勢的岳家為援大可做得。從這一點來說,那少年郎就是有千萬分不是,有情有義這四個字卻做不得假。

    “木已成舟,如今這個還有什麼好說的?”

    見李東陽不以為然,焦芳原本突然前傾了身子,一字一句地說:“那你可知道,徐勛決定過了正月立時成婚?據說。是沈氏家中祖母病重,若有不成這婚事至少得拖一年,所以沈家父子才會火速趕到京城來。按照素來的規矩,沈家是金陵人氏,這沈氏出嫁怎麼也得先回南京。然後再迎娶到京城來,眼下他們卻已經在京城辦下了宅子,打算緊趕著下定。”

    李東陽聽著聽著。不禁若有所思地蹙緊了眉頭:“你的意思是……揪著這一點,讓他們按照規矩來,讓沈氏回南京備嫁?”

    “那是太后賜婚。這麼來回拖著。太后也不樂意,我自然不會做這種傻事!”

    焦芳冷笑一聲,這才大有深意地說道:“由得他們去成婚,然後再讓人揪出沈氏祖母病重的事,讓徐勛不得不送了妻子回家省親……當然光是這一件還不夠把他趕出京城,據我所知,徐良的元配,也就是徐勛的母親墳塋還葬在金陵。如今父子俱封伯爵,聲勢一時無二,豈有丟下元配丟下亡母不管的道理?於情於理。他們也該當一起回南京一趟!再然後,找一件什麼事拖著徐勛在江南三五個月。這邊京城騰挪的餘地就大多了!要知道,劉瑾等閹宦不善於謀劃,徐勛小小年紀卻是他們的智囊!”

    這真是……一招一招盡皆冠冕堂皇的連環計!

    李東陽反反覆覆地沉吟,終究覺得焦芳這設想找不出絲毫的破綻,一時不禁讚歎地點了點頭:“孟陽這個主意卻是將死了他的所有退路,讓他不得不照你這設計去演……若是劉瑾知道,只怕也會後悔不該把這事告訴了你。”

    “劉瑾不過是憑藉巧舌如簧討了皇上喜歡,連內書堂都沒進過,他算什麼角色?”焦芳鄙夷地撇了撇嘴,不屑地說道,“想當初王振雖則是從小侍奉英廟,可終究還曾經當過內書堂的教習,又是讀書人出身,哪裡像如今皇上身邊的這一批?這些人裡頭,除卻高鳳本就是內書堂出身的司禮監太監,其他都是粗鄙不文,但使給他們留下空子,不愁他們不得意忘形!只要他們犯了事,到時候眾怒之下,要處置他們還不容易?”

    元宵佳節,有人在屋子裡談些煞風景的陰謀詭計,也有人正全副身心地預備一年一度的元宵節賞燈了。比起肅穆氛圍更重的正旦,元宵節可以說是舉國同歡的節日。從永樂年間開始,從正月十一到正月二十,衙門封印,官員放假,百姓也多半徹夜歡樂,一整條燈市胡同白天為市,夜晚放燈,一年到頭晚上都要出來的五城兵馬司這幾天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得百姓熱鬧一回。

    正月裡的天黑得早,才剛過酉時不多久,天色就昏暗了下來。等到了戌時,白日裡百商雲集的燈市胡同已經完全不見了各式攤販,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張燈結綵的燈樓,以及無數拿著各式紮好的燈來貨賣的人。

    這些燈樓都是權貴人家斥巨資用來爭奇鬥艷的,若在以往,在勛貴當中頂多只能算得上是二三流的興安伯府並不會出太大的風頭,但這一晚,那一座高達三層的綵燈卻是輝耀奪目,四周也不知道擠滿了多少圍觀百姓。

    不止是那一盞盞的燈,最令人驚嘆的是那些靈動得彷彿完全是活的煙火,隨著幾個漢子的賣力表演,這些比坊間尋常吞火吐火要精采幾倍的煙火引來了圍觀人群此起彼伏的叫好聲,這還不算一簇簇飛上夜空的各式煙火。

    而在那擁擠人流之外的一輛馬車旁邊,徐勛一手攬著沈悅,突然笑道:“怎樣,可喜歡?有沒有幾分火樹銀花的光彩?”

    儘管沈家從前在南京的時候,每逢元宵節也會張燈結綵,可主要是h在自家後院,哪裡會如此大手筆。此時此刻,儘管沈悅對於徐勛帶她出來觀燈大為喜悅,可仍是不由自主地低聲說道:“太奢侈了……會不會有人參你一個招搖?”

    “參我招搖?”徐勛眉頭一挑,彷彿不怎麼在意,直到腰上被人不輕不重捏了一記,他才側頭笑道,“我就不知道,我什麼時候不招搖了?虱子多了不怕癢,更何況,我這錢來得乾乾淨淨,不吃空餉不貪軍需,我花自己的錢也有人鬧騰。那就讓他們蹦躂去。”

    隔著兩人幾步的沈恪見這一對未婚夫妻在大庭廣眾之下旁若無人地依偎在一塊說話,一時又是愕然又是緊張,眼睛不時四下里掃動,生怕有人認出了他們,惹出了什麼不必要的麻煩。然而。這元宵之夜各家女眷也有出來觀燈的,民間婦人姑娘更多,徐勛和沈悅俱是尋常打扮。馬車上也沒有掛什麼記認,在眼下摩肩接踵的人流中並不算太顯眼。即便如此,他忍了又忍。終究忍不住上前煞風景地重重咳嗽了一聲。

    “今天是元宵正燈。這京城出來觀燈的人太多了,是不是早點回去?”

    “回去什麼,還早呢!”徐勛看了一眼沈恪,不以為然地笑道,“從去年到今年,一直忙著各式各樣的事,連過年都沒過好,還不趁元宵節放鬆消遣一下怎麼行?大哥就別擔心了。我把府軍前衛那些小子們一體都放了假,現在這周圍至少就有幾十個人在盯著,出不了事!”

    沈悅也笑道:“大哥放心。出不了事,要不是皇上得奉著太后在大內觀燈。估摸著這時候也會溜出來。”

    沈恪想到徐勛竭力挽留他們等到過完元宵再搬出去,而父親在養病之餘,則是給了他厚厚一沓地契,讓他到幾家金銀鋪把其中幾張兌出來辦嫁妝,可沈悅得知之後卻悄悄對他說嫁妝早就備好了,閒園和周邊那些地產就是,到了京城已經有一陣子的他那會兒險些沒把眼珠子瞪出來,這才明白那出震驚了他們父子的《金陵夢》緣何會在閒園首演。這樣膽大包天的舉動,也只有他這準妹夫能做得出來,也只有他這妹子肯點頭答應!現如今也是,這年頭哪有未婚夫妻敢這樣旁若無人地出現在大庭廣眾之下?

    這一對兒……還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儘管徐勛和沈悅衣著尋常,可男的英挺俊俏,女的嬌艷如花,站在一塊總有人多看兩眼。也有坊間登徒子心中癢癢想上前搭訕,可才流露出那麼幾分意思,背後不是著了人的黑手就是挨了人的板磚,四周圍的暗巷裡,每每傳出被堵著嘴的咿咿嗚嗚慘哼聲。

    就這麼在人來人往的燈市口大街上站了好一會兒,徐勛見那邊廂有人對自己打了個手勢,這才對著沈悅微微笑道:“注意看,好戲來了!”

    他這話音剛落,就只聽圍觀燈樓的人群中起了一陣子騷動,緊跟著就有人大叫道:“快看,快看那幾盞燈!那不是孔明燈嗎,上頭還有字!”

    “是天作之合!”

    “還有四個字……是英雄美人!”

    隨著人群中那一片嘩然,沈悅看著那八盞徐徐升高的燈,臉上露出喜悅的紅潮之餘,又忍不住一把抓住了徐勛的臂膀:“喂,這種鬧市裡頭放孔明燈,萬一掉下來是要出大事的!”

    “娘子放心,為夫早就在燈下頭栓了最結實的釣線,足可讓這些燈在上頭多掛一會兒。”

    徐勛微微一笑,見人群中有各種各樣的驚嘆,他便看著瞠目結舌的沈恪說道:“這八盞燈是宮裡御用監的能工巧匠費盡心思做出來的,又大又亮,足足能燒一兩個時辰,為了這個,皇上還敲了我整整一千兩銀子。只可惜……”

    “可惜什麼?”

    旁邊陡然鑽出來的一個腦袋讓徐勛一下子截斷了話頭。滿臉錯愕地看著那個牽著一位二八佳人柔荑的少年,他只覺得頭皮發麻,好一陣子方才結結巴巴地說道:“小……小朱,你怎麼溜出來的?”

    朱厚照見徐勛彷彿見了鬼似的,可終究是那稱呼沒錯,他這才得意洋洋地說道:“你能溜出來,我怎麼就不能溜出來?七姐,看見沒有,又不只是我一個元宵節溜出來玩,宮裡但使有些名頭的公公全都這樣,這傢伙還不是和我一樣,直接把承乾宮的宮女都拐出來了一個?嘿,幸虧今兒個宮裡的燈放的晚,說是子夜才放,咱們看過這燈市口大街的燈回了宮去,正好還能趕得上看宮燈!”

    聽小皇帝直接給自己安了個承乾宮宮女的名頭,沈悅一時又好氣又好笑。她還是頭一次見周七娘,見對方詫異地打量著自己,她便大大方方地含笑點了點頭,隨即衝著朱厚照促狹地挑了挑眉:“別只顧著編排小徐。我是得了皇上允准正大光明出宮的,你呢?”

    朱厚照聽沈悅居然這般振振有詞,險些沒把眼珠子瞪出來。發覺自己好容易才握著的小手正死命掙脫著,他慌忙迅速開動腦筋,很快就理直氣壯地說道:“我當然是司禮監李公公允准出宮的。這天下同樂的大好時節。燈市口這麼多人這麼多燈,萬一有什麼閃失就不好了,所以李公公讓我看著一點。至於七姐。那當然是容尚儀覺得她在太后身邊多日辛苦,放她出來散散心。七姐,你看皇上對身邊人都這般貼心。容尚儀當然不算過分。”

    周七娘這些時日被朱厚照哄慣了。心裡雖是越發狐疑,可上次出宮看戲平安回去,這次出來觀燈就不一樣了。於是,她思來想去,索性笑吟吟地上前去拉起沈悅的手道:“姐姐是承乾宮的?我進宮這麼久,還從來沒去過承乾宮呢,姐姐和我說說好不好?”

    見沈悅丟給自己一個安心的眼神,當即就被周七娘拖到一邊說話去了。徐勛這才看著長吁一口大氣的朱厚照低聲說道:“我說皇上,你未免太大膽了,元宵節帶著人出來與民同樂。甚至還把奉著太后觀燈的時辰都推遲了,你就不怕穿幫?”

    “只要你配合我一點。哪裡會穿幫?”朱厚照看著那邊廂竊竊私語,不時還發出一陣陣笑聲的兩個女人,一時恨得牙癢癢的,“誰知道你倒還給我瞞著,沈姐姐差點嚇出我一身冷汗來,她就不體諒體諒我,要把人拐出來有多不容易!”

    “誰要皇上明知道她認識我,還非得把人領到這兒來?悅兒要不是不問一句,人家看著我和她一塊站在這兒,這會兒不懷疑回頭也會懷疑。剛剛就算你噎住了,她也能想出無數理由來圓。”徐勛朝那邊努了努嘴,見朱厚照跟著也偷偷摸摸地往兩個女人那兒瞧看,他便輕聲說道,“這事悅兒都知道,絶對不會給她看出破綻,要比溫柔大方,周姑娘決計比她強,可要說機靈,周姑娘只怕會被她三言兩語就騙去了。”

    朱厚照見兩人果真是越說越投契,還指著他們兩個偷笑不已,他下意識地就信了徐勛的話,嘴裡卻輕哼道:“希望如此……否則你賠我的美人!”

    一旁的沈恪見突然冒出來一對自稱宮裡的少年男女,徐勛和沈悅又和人毫無顧忌地談笑,沈悅還在那信誓旦旦地自稱是什麼承乾宮的宮人,他頓時只覺得滿頭霧水。有心上前問個仔細,可冷不丁瞥見徐勛時,他又看到人對自己不動聲色地連連擺手,這下子竟進退兩難。正納悶的時候,他感到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一回頭便發現是馬車上的車伕。

    “沈公子,什麼都別說,還有,千萬裝成什麼都沒看見……哎,你乾脆上車得了,眼不見心不煩!”

    金六不由分說地把沈恪拖了上車,放下門簾後還不放心,索性又關好車門上了銷子,這才按著胸口放下心來,眼睛卻依舊東張西望不已。

    這正月十五上元節確實是一年到頭難得的熱鬧,可堂堂皇帝竟然帶著太后身邊的宮人出來觀燈,這實在是太胡鬧太亂來了!

    那邊廂兩個女子笑鬧夠了,朱厚照終究是不甘心好容易拐了人出來卻浪費了良辰美景,少不得涎著臉上前打斷了,一把拽起周七娘對沈悅打了個哈哈後不由分說奪路而逃。見這一對跑得飛快,沈悅這才回到徐勛身邊,心有餘悸地說道:“不讓人跟上去不要緊?”

    “放心,谷大用的西廠不是擺設,我都能假公濟私帶著府軍前衛的小子們到這條街上賞燈耍玩,更何況西廠的人?咱們樂咱們的,就當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聽見。一國之君也是人,況且皇上和我差不多大小,一天到晚憋悶在宮裡哪裡受得了?”

    說完這話,徐勛突然發現沈恪不見蹤影,東張西望後發現金六朝車廂後頭做了個手勢,他這才明白了過來。雖說這位大舅哥還算投緣,可徐勛可不想人在今天這種時日當電燈泡,沖金六豎起大拇指表示讚賞之後,他立刻拉著沈悅走向了和朱厚照相反的方向。

    他可不想再撞見一回小皇帝!

    一路走去,又看了保國公、英國公、定國公三家的燈樓,一一品評好壞之後,發現遠不及自家那座燈樓人多。徐勛自是滿心愉悅,不時低頭對沈悅說些什麼。就當他沉浸在這種難得的輕鬆喜慶氣氛中時,他突然察覺到前頭幾個人擋了上來。

    “平北伯,先帝爺早就有令,近年以來正月上元日軍民婦女出遊街巷自夜達旦男女混淆,令兩京並天下嚴禁,你身為朝廷命官,竟然視先帝禁令於不顧,帶著婦人招搖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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