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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月關]醉枕江山[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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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28 01:11:59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七十八章 稀泥和不得!

    獨孤寧珂見到這位老爺子出現,馬上放鬆下來,她不知道這位老人家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但是他來了,那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了,雲淡、風輕,萬事空。此刻的盧賓之乖的就像一隻還在吃奶的小貓兒。

    獨孤寧珂向老頭子欣然施禮,聲音中透著一種向自家長輩說話才有的嬌憨:“寧珂見過李老太公。不知老太公得到了什麼好寶貝?”

    “哈哈,老夫淘弄那寶貝可是費了很大的勁兒,你見了一定喜歡。老夫先賣個關子,且不告訴你,等你見了才會大吃一驚呀。”老頭子喜孜孜地說完,扭頭問道:“你們兩個今天是誰設宴請客啊?”

    獨孤宇上前一步,垂手答道:“老太公,是孫兒設宴款待賓客。”

    老頭子打個哈哈,道:“那成,老頭子就去叨擾你一杯酒喝!”

    老頭子說完,又對寧珂道:“丫頭,你也來,陪老夫坐坐。”說到這裡,他才看了楊帆一眼,笑眯眯地道:“這位小友是寧珂的朋友吧,那就一起來吧!”

    老頭說完把頭一揚,像只仙鶴似的邁著腿,一雙高齒木屐踢踏踢踏地走了過去,走到盧賓之身旁,腳下步伐未停,口中說道:“還有你!”

    獨孤宇扭頭看了寧珂一眼,又看了一眼楊帆,寧珂會意地向他點點頭,獨孤宇這才追著老頭子去了。此時他已完全放心了,有這老人家在。除非盧賓之瘋了,否則豈敢再動武,然則此事就這麼解決了?難!難啊!

    獨孤寧珂轉身看向楊帆,臉上便透出幾分歡喜,柔聲道:“獨孤世家薄待了貴客,實在抱歉的很,還請楊兄莫要見怪。楊兄不妨同往芙蓉園中一行,只要有李老太公在,定可保得楊兄安全!”

    橋上,盧賓之氣極敗壞地道:“李老太公怎會在此?誰把他找來的?”這句話當然無人回答。盧賓之想了想,招手喚過一個侍衛,壓低聲音道:“你去,速速回府……”

    盧賓之聲音漸低。終至不復與聞,那侍衛聽完重重地一點頭,飛也似的離開了。八個手持軍弩的漢子趕到盧賓之面前,盧賓之向他們丟了個眼色,便陰沉著臉著追那老頭兒去了。

    八個持弩手馬上散開盯住楊帆,看樣子只要他敢逃走,這些人還是不吝射他一箭的。已然圖窮匕現,那老者一來,雖然暫時緩和了局面,此事沒個結果。豈能就此解決?

    獨孤寧珂的小舟分開蓮叢。悠然蕩向岸邊。船到岸邊,楊帆依舊穩穩地站在船上,寧珂姑娘不鰼水性,船行時已然坐下,到了岸邊。那船娘先上岸,拴好小船,再來攙扶寧珂,寧珂這才舉步登岸。

    楊帆的雙腳始終牢牢定在船上。直到寧珂姑娘穩穩站到岸上,這才一步邁了上去,隨著寧珂姑娘往芙蓉園走,那八個弩手見狀,這才放鬆了警惕,輟在他們後面,就像押解犯人一般。

    一個撈珠的崑崙奴從水裡鑽出來,手舉一顆明珠大喊大叫,喊了幾聲方覺詭異,踩著水站在江中,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寧珂姑娘對楊帆道:“家兄年紀輕輕便執掌門戶。門中又有些支房旁系的長輩對他一向不甚服氣,常常挑他毛病,家兄處處小心,事事在意,久而久之,便養成了這瞻前顧後的性子,方才沒有儘力維護,楊兄莫要見責……”

    這段話長了些,寧珂姑娘雖然說的細聲慢語,一句一頓,可是因為邊走邊說,還是有些氣息不暢,忍不住咳嗽起來。楊帆眉頭微微一皺,道:“寧珂姑娘的身子似乎不大好?”

    寧珂恬然一笑,淡淡地道:“胎裡帶來的毛病,奴已經習慣了,沒什麼。”

    楊帆道:“方才獨孤兄為楊某仗義執言,楊某都看在眼裡。那般情景之下,獨孤兄也很難再為楊某做些什麼了,非得要他陪著楊某赴死麼?楊某倒寧願他活下來,每逢祭日還有個人為我燒些香燭,家眷親人也有個人照應……”

    寧珂低聲道:“多謝楊兄體諒!”

    楊帆爽朗一笑,道:“談不上,獨孤兄方才的表現也是人之常情,楊某不會見怪。倒是寧珂姑娘你巾幗不讓鬚眉,令楊某刮目相看……”

    楊帆笑說著扭頭,這才發現她已落後自己兩步,雖然他走的並不快,可寧珂姑娘還是追不上,為了能追上他的腳步,寧珂已走得臉泛潮紅,卻猶在強自忍耐,楊帆看見,連忙放慢了腳步。

    寧珂感覺到他的體貼,向他溫柔一笑。

    楊帆心道:“以前只聽說弱不禁風,今日見了寧珂姑娘這嬌怯怯的身子,才算是真正領教了。”

    ※※※※※※※※※※※※※※※※※※※※※※※※※※

    這是一場很古怪的宴會。

    坐在主人席上的是一個莫名其妙的老頭子,老頭子自來熟地占了主人席,主人就被擠到一邊去了。

    林子雄與楊帆算是老相識,可兩個人一直沒顧上說話,林子雄垂手站在老人身後,只向楊帆頷首示意了一下,看來除非這老頭子自報家門,否則林子雄是絶不會引見的了。

    寧珂姑娘本來不該上席的,她今天之所以到湖邊來,除了盪舟散心,也僅僅是想看看楊帆這個人,結果現在不但上了席,而且被老頭子拉著坐到了第二席上。不過寧珂的待遇比老頭子還高,她的坐席後面是有靠背的,靠背上還放了一個軟綿綿的靠墊。

    獨孤宇和楊帆並肩坐著,因有長者在上,不便說話,而且方才在橋上一時的軟弱,讓這位獨孤世家的少主人在楊帆面前有些抬不起頭來,也羞於跟他攀談。

    盧賓之坐在楊帆對面,像一頭兇狠的狼狗般躍躍欲試,可是上面坐了個李老頭子,盧賓之有所顧忌,不敢妄動。

    楊帆則心不在焉地暗猜測著眾人的身份和來歷。

    林子雄是被隱宗派去聯絡他的,而隱宗的後台是七宗五姓。此刻他站在這李老頭兒的身後,溫馴的像一條看家狗,這位李老太公連狂妄的盧公子見了都不敢造次,那麼他必是七宗五姓裡的重要人物了,只是不知他是隴西李還是趙郡李。

    盧賓之的身份已經通過獨孤宇與他先前的對答弄清楚了,盧賓之來自范陽盧氏,這一下連姜公子的真實身份也確定了。這對楊帆而言倒是一件大好事,他想對付姜公子,知道了姜公子的真實來歷,就等於多掌握了一張姜公子的底牌。

    楊帆奇怪的是,不管是李氏還是盧氏都是山東高門,獨孤氏卻是關隴貴族,難道這本來對立的兩大派繫在女皇帝的打壓之下已經締結聯盟?

    耄耋之年的老人如果是精力充沛、性格開朗的,大部分都會變成老小孩,這位李老太公也不例外,在場眾人中他的年紀最大,可他的性子卻最像個孩子。方才他在橋上還說要賣個關子等寧珂到了他的府上再讓她瞧瞧自己淘弄到了什麼寶貝,結果才坐下一會兒,他就按捺住了。

    好不容易遇到這個忘年交,老頭子哪還等得及回家,剛一坐下,他就得意洋洋地讓寧珂猜他得到了什麼,寧珂幾次都猜錯,老頭子急得抓耳撓腮,實在按捺不住,自己公佈了答案:“齊恆有琴曰號鐘,楚莊有琴曰繞樑,司馬有琴曰綠綺,蔡邕有琴曰焦尾,皆世之名器也。寧珂,你猜我得到了其中哪一個?”

    寧珂姑娘坐的乏了,正放鬆了身子倚在靠墊上,聽了這句話頓時一喜,竟爾坐直了身子,欣然道:“老太公竟然得到了一具古琴?是綠綺還是焦尾?”

    “號鐘”和“繞樑”是春秋戰國時期的名琴,年代實在太久遠了,被李老太公得到的可能不大,那就只能是“綠綺”和“焦尾”之一了。

    老頭子捋著鬍鬚,眉飛色舞地道:“是綠綺!哈哈,這具古琴,如今是老頭子的啦。”

    “真的?”寧珂姑娘的眼睛登時亮了起來:“司馬相如的綠綺?奏過‘鳳求凰’的那架綠綺麼?我要看!”

    老頭子沾沾自喜地道:“你要看可以,不過可不許向老夫討要!嘿嘿,等老頭子把玩夠了,嗯……等你明年生日的時候吧,老夫就把它當成生日禮物送你!”

    寧珂喜笑顏開地道:“一言為定!”

    “噯~,老頭子還能打誑語不成。等你明年生日,這綠綺就是你的!哈哈,陪老頭子先飲一杯……”

    老頭子一舉杯,獨孤宇和盧賓之馬上端起杯來,楊帆卻並不捧場,他雙手據案,目光冷肅。

    當老者向他看來時,楊帆正色道:“前輩,今日本是獨孤兄邀我赴宴,前輩喧賓奪主卻也無妨,晚輩自然看得出前輩身份尊貴。”

    獨孤宇大驚,在一旁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衫。

    楊帆不理會,凜然說道:“前輩為何而來,晚輩不知,但是盧賓之聚眾刺殺晚輩,相信前輩並非毫無所覺。如今前輩把我們拉到一起,嘻嘻哈哈‘談琴’品酒一番,這件事就能不了了之麼?事關楊某性命、綱紀國法,老人家,你的面子沒那麼大!這場面,也鎮不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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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八十章 反客為主

    江上一聲雷鳴,聲音激盪,一蓬煙花隨之炸起,雖是白天也覺絢麗如花,隨即曲江外圍樹木林後突然打起無數旗幟,喊殺聲震天。

    芙蓉園裡以此樓最高,此樓高三層,他們正置身於最高一層,居高臨下,俯瞰四周,芙蓉園裡的人驚聲四顧,只聞喊殺還看不到人,他們在樓上卻看得清清楚楚,林外不知何時突然出現了許多兵馬,那是朝廷的官兵。

    旗旛招展,刀槍閃亮,一個個騎士策馬往返,將整個芙蓉園團團圍住,塵煙四起中,數十精騎沿南北兩個入口向芙蓉園疾馳而來,鐵騎衝陣,又有何人能擋?

    散佈在外圍的世家子弟一見官兵策馬衝來,因為心中本無造反的念頭,先就有些遲疑,不敢上前阻攔,再加上他們那些短兵器哪能阻擋得了這些長槍大戟的騎兵,頓時被沖了個七零八落。

    樓上眾人大驚失色!

    楊帆脫手擲出的是一枚花炮。

    花炮也就是後世所稱的煙花,是瀏陽人李畋所發明,此人生於大唐武德四年,後被世人尊為花炮祖師。眼下,逢年過節放花炮還只盛行於湘楚地區,但是兩京大阜也有賣的了,楊帆現在有一束花炮,都是馬橋買來的。

    馬橋當年在洛陽定鼎大街意外點燃了人家的炮仗,釀成了上元佳節一場火災,此事他記憶猶新。在逛長安東西兩市時,意外見到這花炮。他就買了兩捆,核計著小孩子喜歡熱鬧,卻全然忘記了他的孩子即便出生,一個未滿週歲的小娃娃又怎會喜歡這種大鳴大放響聲驚人的東西。

    楊帆在得知太平公主剛剛赴了獨孤寧珂之宴,自己又受獨孤宇邀請的時候,心裡就起了疑慮,所以做了一些準備。他在公孫府上試過這種東西,十枚之中難免有一枚啞炮,原還擔心這次也會失效,所以右手袖裡還藏了一支。一見這支炸的響亮,登時放下心來。

    馬瀟瀟,人吶喊,數十丈距離於快馬而言只是剎那。芙蓉樓下頃刻間就被一群官兵團團圍住,人喊馬嘶,鐵蹄踐踏,長槍躍武,聲勢駭人。

    楊帆嘴角帶著一絲輕蔑,看看臉上失色的盧仲伽,又看看驚疑不定的盧賓之,冷笑道:“看你們爺孫二人,威風八面人五人六的德性,彷彿天下人生死都操之你手。皇帝你們不放在眼裡。蒼生你們也不放在眼裡,你們何曾把其他人放在眼裡?千年世家?傳承千年的大世家,只是因為你們底蘊豐厚,傳承久遠,可不是你們可以做天下人的祖宗!你!”

    楊帆一指頭戳到盧仲伽的鼻子上:“你高高在上。目無餘子,視天下蒼生如螻蟻,你真當你可以左右整個天下了?我的軍隊就在樓下,你這些私兵武藝高強、兵器精湛。有沒有膽量同沙場百戰的精兵戰上一場,嗯?”

    盧仲伽怎麼敢,只要一戰,立成叛逆,而且江湖人的技擊之術,同這官兵們的殺陣正面為敵,還真未必能是敵手。

    “你行、你行、還是你行!”

    楊帆手指連點,從盧仲伽的鼻子一直點到盧賓之,再掃向他手下那些倉皇的侍衛,不屑地下了一個評語:“夜郎自大!”

    李慕白也顧不得他的漢晉古風,雍容氣度了,緊張地問道:“楊郎中,你待怎樣?”

    楊帆朗聲道:“殺官如同造反!盧家小子聚眾藏兵,意圖殺害朝廷命官,此一樁死罪!”

    “弩和弓,都是民間禁用之兵器,藏之即是謀反,這些人不但身藏勁弩,而且還不是私造的弩箭,而是軍弩,軍弩自何而來?平民藏軍弩,不是為了謀反又是為了什麼,這又是一樁死罪!”

    楊帆轉向李太公,一字一句地道:“楊某不想怎麼樣,既然為國執法,自當依法從事!身犯兩樁死罪者,自然該死得不能再死!”

    此言一出,眾皆駭然,盧仲伽驚怒地喝道:“楊帆!你太狂妄了,你敢跟盧氏作對?”

    楊帆緩緩轉身,雙眉微微一揚,冷笑道:“誰說我要同盧氏作對?盧老太公,當此案張揚於天下的時候,就算是你,或許已是目前盧氏家族輩份最長者了吧,也一定會被家族拋棄,你信不信?”

    楊帆慢慢上前兩步,面向盧仲伽站定,身形屹立如山,剛才還飛揚不可一世的盧老太公卻在佝僂著身子不斷地發抖。

    楊帆慢慢地道:“因為,不拋棄你,你的整個家族,都要陷入萬劫不復之地!沒錯,皇帝不可能同所有的世家為敵,可是要剷除一個世家,卻易如反掌!而且我可以保證,如果皇帝有一個充份的理由,有一個可以堵住悠悠眾人之口的藉口,她是絶對會珍惜這個難得的機會的。盧家,將不復存在!”

    盧仲伽身子一顫,嘴唇嚅動了兩下,突然有些瘋狂地嘶吼起來:“你不能這麼做!你……你不要忘了,你跟我們世家高門之間的關係。如果我盧家遭劫,你也休想落得好下場。”

    楊帆輕輕拍了拍老頭兒的肩膀,拍得老頭兒身子顫了幾顫,楊帆似笑非笑地道:“盧老太公,你還真是老糊塗了,剛剛我還是外人呢,我還被你爺孫二人喊打喊殺的,怎麼一轉眼就成了我跟你們關係匪淺了?”

    盧仲伽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兩步。

    楊帆微微俯下身子,盯著盧仲伽的眼睛,指著自己的鼻尖問道:“我是你們的人,你信嗎?你知道來俊臣、周興、丘神績那班酷吏在位時,整治過多少豪門世家、權臣勛戚、乃至皇室宗親?要是反咬一口皇帝就信,你說他們還能風光那麼久嗎?”

    “我……我們……”

    楊帆笑了笑,輕輕點頭道:“沒錯!你有證據,就算沒有物證也有人證。不過……”

    楊帆的雙眼慢慢地眯了起來,目光像兩柄狹鋒的刀,從他目中刺出來:“你真的有證據嗎?你覺得到時候誰會站出來替你證明?博陵崔、清河崔、隴西李、趙郡李、滎陽鄭還是太原王?你以為他們生怕皇帝不知道世家們正聯起手來在她眼皮子底下搞小動作麼?哈哈,哈哈哈……”

    楊帆大笑起來,笑得就像方才的盧賓之一樣肆無忌憚,意氣恣狂。

    可他有資格笑,因為現在一言可決人生死的人是他。

    只要他想,他現在就能毀掉一個千年世家!

    證據?

    哪有甚麼證據!

    盧氏要是敢攀咬其他世家,馬上就得被所有世家拋棄,就算他有的是證據,都不可能存在了。就算他真有證據,不願把矛盾激化到你死我活的皇帝和眾世家也會很有默契地一起無視它、毀滅它,到時候不光皇帝想殺光盧氏,就是其他世家也會落井下石,叫盧家永不超生。

    皇帝殺不光盧氏,改朝換代也滅不了盧氏,可要是其他世家均視盧氏如寇仇,盧氏就真的要被連根拔起了。這個道理,盧仲伽一直就很明白,他只是想嚇住楊帆而已,可是這個少年,貌似真的沒把盧氏這個可以輕易把人輾成齏粉的大世家放在眼裡。

    盧仲伽臉色蒼白,又退三步,腰桿兒徹底佝僂起來,求援的目光只能投向李慕白。

    李慕白暗自一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復又一想,還說什麼當初、今日的,前倨後恭、種種突變,也不過就是今時今日,剎那之間的變化而已。

    李慕白只能苦笑一聲,木屐踢踏,走到楊帆面前,低聲道:“小郎君,得饒人處且饒人,先前老夫所言,現在定然做得了數,退一步海闊天空,何必拚個兩敗俱傷呢!”

    李老太公的歲數、身份、名望、地位,就算上朝見駕也不用參拜,皇帝還得賜他個座位,可他現在對楊帆說話已經近乎低聲下氣地央求了,楊帆卻依舊不為所動。

    楊帆轉身走回自己的座位,盤膝坐下,眼觀鼻,鼻觀心,平心靜氣地道:“晚輩也還是先前那句話,我要一個交待!”

    方才聽李老太公低聲下氣說出那番話來,獨孤宇恨不得都要替楊帆點頭了。如今一聽他這麼說,獨孤宇急的不行,剛要開口勸他,忽然瞥見小妹由那船娘扶著,若有若無地搖了搖頭,獨孤宇心中一動,到了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

    “嗵嗵嗵!”

    樓梯發出整齊的轟鳴,好像一記記戰鼓,重重地敲在眾人的心坎上。三個全身披甲的禁軍一前兩後手按刀柄,殺氣騰騰地走上樓來。幾十斤重的盔甲,再加上他們魁梧的身材,並不用刻意跺腳,那腳步聲就很驚人了。

    三人踏上樓來,雙目威嚴地一掃,就定在盤膝而坐的楊帆身上。

    中間一人抱拳說道:“末將奉命趕到,聽候欽差吩咐!”

    這人全身甲冑,盔頂紅纓如血,胸前圓護爍爍,肩頭虎吞的護肩因為抱拳的動作,彷彿猛虎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張了一下血盆大口。皮製塗黑漆彷彿玄鐵的護頰擋住了他的面孔,只露出一雙英氣勃勃的眼睛。

    楊帆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眼睛一垂,忍不住又抬起來。

    他知道這是馬橋,只是沒想到一向吊兒浪當的馬橋嚴肅起來,居然是這般的殺氣騰騰,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這才垂下眼簾,輕輕擺了擺手。

    馬橋三人向旁邊一撤,軍靴同時落地,“嚓”地一聲響,便跟樁子似的矗在了那兒。

    楊帆“兵臨城下”,只要一個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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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八十一章 酒色財氣

    芙蓉樓裡人滿為患,卻沒有半點聲音,只有風從一排窗子吹進來,又從另一排窗子飛出去,帶得衣帶與髮絲飛揚。

    楊帆盤膝於席,狀若入定,八風不動,鎮定自若。

    在他察覺獨孤氏對他的邀請不是那麼單純之後,楊帆就開始做準備了,他找到了隱宗。

    在楊帆看來,這個準備足夠了,獨孤氏縱然別有打算,也不大可能是想對他動武,頂多是與他結交別有目的,以防萬一的話,有隱宗的暗中支援就足夠了。他攜帶的煙花,也只是用來作為與隱宗通訊的工具。

    可是當他發現有人在後面跟蹤的時候,他就察覺到可能有危險了,不過這時候他戒備的目標依舊是獨孤宇。

    曲池岸邊賣甑糕的小販就是隱宗派來的人,楊帆買甑糕時,本來是想把自己的發現告訴他們,讓他們提高警惕的,但是話到嘴邊,卻福至心靈般讓他想到了一個問題,於是,他改口了。

    他想到的問題是:山東世家的根基並不在長安,可是顯宗和隱宗不知是出於什麼目的,分別選擇了長安和西域作為他們的立足之地。而不管是關中還是隴西,都是關隴集團的固有勢力範圍。

    關隴集團百足之蟲,如今雖然勢微,可既沒有死、也沒有僵,臥榻之旁,有這樣一條過江龍酣睡,他們真的一無所知麼?或者是知道了卻隱忍下來?

    如果不是這種情況,那麼只有一個解釋:顯宗或隱宗,並不僅僅是七宗五姓的一個外圍組織,很可能關隴集團也是其中的一份子,至少他們之間是達成了什麼協議,這是世家大族面對來自武則天的皇權壓力時達成的一種妥協。

    如果是這樣。身為關隴集團重要成員之一的獨孤世家,如果因為什麼特殊的原因想對自己不利的話,與之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的隱宗,還會不會可靠?如果在他楊帆和關隴集團這兩個盟友之間必須做一個取捨,隱宗會選擇誰?

    於是,楊帆留了個心眼兒,他不能確定隱宗的態度,便不敢借重隱宗的勢力,他把此時還不知內情的隱宗當成了一個傳話筒。楊帆買甑糕時。對那個隱宗耳目交待了三句話:

    “這件事,你們扛不動了!”

    “我不管你用什麼辦法,速去通知馬橋,讓他帶兵來!”

    “見我煙花,便即行動。擋者,殺無赦!”

    虧得楊帆多了這一重心計,隱宗雖然從未想過對他不利,可是如果他們發現在芙蓉樓上的是李老太公和盧老太公,還有一位獨孤世家的家主,他們還有沒有勇氣跳出來保護楊帆,真的很難說。

    他們的根就是世家。他們的宗主見了這兩個老傢伙,也得乖乖地站著扮孝子賢孫,他們還能做什麼?

    如今馬橋趕到,主動已經掌握在楊帆手裡。楊帆當然不急。他是一個人,對方動輒就是一個家族,他是一個熱血滿腔的漢子,對方是一生在名利場中打滾的冷血政客。說到投鼠忌器,誰該小心?

    芙蓉樓上一直靜默著。盤膝靜坐的楊帆忽然笑了笑,說道:“現在,我還控制得住局面。可是我調動這麼多兵馬,瞞不了人,等一會兒長安令如臨大敵地率兵趕到時,那就誰也無力回天了!”

    這句話就像沸油鍋裡滴進一滴冷水,平靜的場面終於騷動起來。

    盧仲伽不能不讓步了。他狂、他傲、他目無餘子、他視人命如草芥,可他放不下的是家族、是榮耀、是權力、是千秋萬代的傳承,而這一切,今天一個不慎,都可能交待在他手裡。碰上楊帆這個不計後果的後生,他也沒轍了。

    他恨不得把楊帆碎屍萬段,可是理智告訴他,只能讓步,因為楊帆賭得起,他賭不起!盧仲伽又向李慕白望了一眼,他拉不下老臉,無法低下高貴的頭顱,只能求助於李慕白。畢竟是打了一輩子交道的人,哪怕彼此不和,這些事還是可以相託的。

    李慕白嘆了口氣,舊調重彈地對楊帆道:“盧賓之名門子弟,雖然少年狂傲,可他這麼多年來未曾向人低頭也是實情,如今讓他向你敬酒陪罪,於他而言也是一個教訓。小郎君少年老成,何必與他針鋒相對呢?”

    李慕白又道:“再者,我就替盧家做了這個主,許你良田千頃作為賠償,地方任你選,水田旱田,盡由得你決定。或者,兩淮通世鹽場的一成乾股給你,如何?”

    獨孤宇聽了不由倒抽一口冷氣:“良田千頃,只憑這個,立刻就能成為一方豪紳,就算子孫很能敗家,這筆錢也足以保得楊家數代富貴。兩淮通世鹽場,那是兩淮地區最大的三家鹽場之一,沒想到這家鹽場竟然是盧家的!

    一成乾股?那就是源源不斷、花不盡的雪花銀吶,只要盧家不倒,只要楊家不出現嗜賭如命,把股份都輸出去的敗家子,那麼盧家傳承多少年,楊家就能依附於這棵參天大樹富貴多少年。”

    獨孤宇並非沒有見過世面的人,可即便他是獨孤世家家主,這筆財富於他而言也是一筆驚人的財富。這,只是道歉的一個誠意?千年名門世家,千年底蘊積累,果然非同凡響,關隴貴族只是隋唐崛起之時獲得造勢之功應運而起的一些軍事豪門,與之一比,簡直就是一群叫花子。

    楊帆彷彿根本沒聽到,他向窗外看了一眼,若無其事地道:“這般陣仗,只怕兵馬剛一行動時就有人報到了洛陽府。柳徇天應該很快就到了吧。”

    長安是這些世家高門活動最密集的地方,因為這裡既不是武則天眼皮子底下,處處受到限制,又是武周陪都,具備政治中心的條件。而且,這是大唐故都,他們集中於此,也有著表白政治傾向的目的。

    可是,同樣因為這些原因,武則天對長安的重視絲毫不亞於洛陽,甚至因為長安不能時時在她掌控之下,她對這裡的關注尤勝於洛陽,所以,她在洛陽豈能不安插親信,監視這些世家異動?

    長安令柳徇天就是武則天安插在洛陽的一個心腹耳目,如果等他趕到,通過他那嗅覺靈敏的鼻子嗅出什麼特別的味道來,那時……

    盧仲伽的心終於慌了,他焦灼地向李慕白又投以求助的一眼,李慕白把牙一咬,道:“罷了!此次劍南、黔中、嶺南,亂事紛芸,不日皇帝必有舉動,到時大批官位空缺!只要今日之事揭過不提,你可自親朋友好友中選三個人報上來,有才名的可許他一個文官,無才名的保他一個武職,至少都是九品官。如何?”

    土地,是立家立業之根本;鹽場的乾股,是享用不盡的搖錢樹;這還不算,又許他三個官位。大唐的官不好做,更不好升,多少人窮其一生,也難以入仕,入仕之後更難以升個一官半職。

    就以那張柬之來說,他出身襄陽張,名門世家,又是進士出身,一身才學,可六十歲了還在縣衙裡做個從九品的小小縣尉,如今只要楊帆提出人來,哪怕根本沒資格做官的,也能幫他弄個官做,在場所有的人都想替他點頭了。

    其實,李慕白提第一個條件的時候,換個人就要忙不迭點頭了,可楊帆就是不表態,逼得盧家層層加碼,最終的條件竟如此豐厚,獨孤兄妹簡直要對他釣魚的本事佩服到五體投地了。

    可……楊帆坐在那裡,居然依舊不為所動。所有的人都吃驚了,他的胃口究竟有多大?

    盧賓之怒不可遏地道:“楊帆!你不要欺人太甚!就算你在外面有百萬雄兵,信不信我一聲令下,先把你誅殺當場!”

    楊帆悠然道:“我信!可是就算我死在這裡,你殺得光我的人?只要我有一個人活著走出去,你就得拿整個盧氏家族陪葬!這個風險,你家太公不敢冒,李太公不敢冒,獨孤世家也不敢冒!”

    盧賓之嘶聲道:“我現在就殺了你!”

    “住手!”

    盧仲伽一聲叱喝,轉向楊帆,強捺心中恨意,呵呵笑道:“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老夫現在還真的有些欣賞你了。這樣吧,那土地和乾股,你也不用任選其一了,三個條件,都許給你。另外,賓之昨日剛剛買下一百名來自新羅和高麗的少女,個個姿容嫵媚,小郎君少年英雄,豈能沒有紅袖相伴呢,如今作為賠禮,也盡數轉贈給你,如何?”

    盧仲伽拋須大笑道:“你可別怕養不起,等你有了千頃良田,有了一成鹽場乾股,便是再多十倍的美人兒,你也養得起的。”

    盧仲伽笑的歡暢,心中實已根極,只是他的城府夠深,只聽他爽朗的笑聲、看他慈祥的面容,可沒人猜得出他心中所想。

    土地、財富、官祿、美人……,還有一個千年世家的服軟低頭,酒色財氣都全了。可……楊帆微微一笑,只是微微一笑,道:“盧太公如此種種,足見誠意了……”

    盧仲伽只道他已同意,笑得更加歡暢了,李慕白和獨孤宇臉上也露出了輕鬆的笑意。是啊,富貴、名利、美人,一個人一生的追求全都有了,而且盧家也不是好惹的,答應了擁有一切,不答應樹一強敵,他怎麼可能不答應?

    誰料楊帆話風一轉,偏偏就嘆息著接了一句:“可是,這實在不是晚輩想要的交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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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2-1 08:53:26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八十二章 殺一人不如刨其根

    雖然現在被人逼的不得不低頭的人是盧家,可同為七宗五姓世家高門,盧家不得不向一個後生小子低頭,他李慕白的臉上就光彩麼?所以李太公笑的發苦,問的發澀:“小郎君究竟想要一個什麼交待?”

    李慕白今天是為了楊帆來的,林子雄所說的那位可能想見見楊帆的老人家就是李慕白,姜公子背後站著的人是盧太公,沈沐身後站著的人就是李太公了。李慕白器重沈沐,愛屋及烏之下,對這個屢屢在關鍵時刻產生重大作用的楊帆也就有了好感。

    但他的初衷只是見見這個晚輩,慰勉幾句,或者還會給予他一些幫助,讓楊帆對沈沐的扶持更大一些。從骨子裡來說,像他這種身份地位超然的人,是不可能對楊帆平等相待的,他想給予楊帆的幫助,準確地說是一位老人家青睞之下給予的賞賜。

    可現在呢?不光是他,還包括那個脾氣比他更壞,比他還要目中無人的盧老頭兒,兩個加起來快兩百歲的老人家,不得不向一個後生小子低頭。賞賜是不可能了,上趕著送地送錢送女人,還生怕人家不要,這反差實在是……

    楊帆斷然道:“很簡單,我要他死!”

    楊帆向盧賓之一指,舉座嘩然。

    楊帆已經說過這句話,但是當時並沒有人當真,人人都只當他是在說狠話。如果有人意圖對盧家長房嫡孫不利,被盧家捉拿,逼他自盡,那是天經地義之事,可是反過來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何況楊帆既未受傷也未死,他的家眷親朋也沒有人受傷。他居然想要盧賓之死?那是范陽盧氏,曾經的天下第一世家,如今也僅僅排名崔氏之下,這樣的要求……簡直是狂妄之極、無理之至!

    盧仲伽勃然變色,李慕白大驚失色,獨孤宇一臉茫然,盧賓之激怒欲狂。唯有獨孤寧珂……

    寧珂望著楊帆,目中滿是探詢、疑惑與好奇,她見過很多男人。個個都算得上是人中龍鳳、少年俊彥,可是沒有一個男人能叫她這麼感興趣。

    這個楊帆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呢?他既不像是瘋子,也不像是白痴,更不像是一個睚眥必報、寧可搭上自己性命也不肯讓人半步的狂悖匹夫,可他為什麼就能有這樣出人意料的舉動?

    寧珂那雙慧黠的眼睛盯著楊帆。觀察著他臉上最細微的表情,他眼神的每一次閃爍、他眉梢的每一次挑動、他嘴唇抿起的每一條紋路,她還是不知道楊帆究竟想要幹什麼,但她卻斷定楊帆一定有一個目的。

    他一定有一個很充分的理由!

    她就這麼看著他,彷彿一下子就看到了他的心裡。寧珂很聰明,但她並沒有看破人心的本領,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看著楊帆,似乎就能感應到他心裡的一些東西。

    這世間,總有一些令人無法解釋的東西,就像有些素昧平生的人。有的一見如故,有的一見生厭,沒有任何理由。佛家稱之為善緣與惡緣,都是前世種下的因。既然無法解釋,只好如此解釋。

    於是。寧珂又向她的兄長遞了一個眼神兒,獨孤宇雖然百思不得其解,對妹妹的話卻言聽計從,他按兵不動,那麼上前勸解楊帆的就只有李慕白李老太公了。

    李老頭子已經豁出這張老臉了,剛出場時的神仙風度蕩然無存!面子?面子幾文錢一斤?今天要是迫於楊帆借來的天威,真逼得盧賓之自盡,那才是丟盡了面子,不光是盧氏丟面子,七宗五姓所有的人都要跟著蒙羞。

    可惜,楊帆就是不為所動。忽然,樓梯處又有重響,一名甲士快步登樓,抱拳稟報導:“啟稟欽差,遠處旗旛招展,有兵馬調動,料是長安令已調陪都官軍兵發曲江了,看其速度,須臾便至!”

    芙蓉樓上眾人臉色又是一變,李慕白急聲道:“小郎君,殺一人,得罪一世家,何苦?”

    楊帆渾不在意地笑道:“我相信,為了保住整個盧家,便是讓盧老太公自盡,盧老太公也情願一死。你們若是不捨得盧賓之死,那麼,就等著為整個盧家招來滅門大禍吧!柳徇天若是到了,我可隱瞞不得!”

    如果死他一人能換來盧家太平,盧仲伽的確不惜一死,可他捨得自己死,卻不捨得孫子死,盧家長房嫡孫,就只有兄弟二人,長孫生具潔癖,連夫妻敦倫都厭憎不已,只生一子,便再也不肯與妻同房,長房要開枝散葉,全靠這個二孫兒呢。

    盧太公臉色陰晴不定,種種念頭紛至沓來,卻哪裡還拿得出一個主意。

    遠處一陣嘈雜聲起,眾人抬頭看去,遠遠一行人馬已經擁至長橋。

    “罷了!我死!”

    盧賓之目欲噴火,怒視著楊帆,猛地抽出侍衛腰間佩劍,橫向自己頸間。

    “賓之,不可!”

    盧仲伽倉皇大叫,幸賴盧賓之身邊侍衛身手了得,急忙伸手扣住盧賓之的手腕,長劍鋒利,已在盧賓之頸間劃破一道血痕。

    盧老太公踉蹌了一下,險險沒有嚇死,李慕白氣得跺腳,那高齒木屐跺在木板上,“嗒嗒嗒”的似馬蹄聲聲:“楊二郎,你就真的如此不開情面嗎?你要不怕折壽,老夫這就給你施禮,求你饒過了那小畜牲!”

    盧老太公傲氣全無,憤懣地大呼道:“老夫替孫兒一死,向你謝罪,楊郎中,你看如何?”

    “哈哈哈哈……”

    楊帆突然長身而起,扶住欲待行禮的李太公,又對盧太公道:“兩位老人家愛惜晚輩,拳拳之心,令人感動。只希望這狂悖小子能夠體會到兩位老人家的良苦用心才好。你們若想楊某不殺盧賓之卻也不難,但是須得答應晚輩三個條件!”

    盧老太公一聽還有希望,抬頭一看那一群人簇擁著長安令的儀仗已經過了橋頭,急得一顆心都快跳出了腔子,一疊聲地道:“你說,你說。你快說,柳徇天馬上就要到了!”

    楊帆笑道:“這卻不急!”他走過去,對馬橋附耳說了幾句話,馬橋聽了臉上頓時露出古怪的神氣,看了楊帆一眼,又看一眼那位娉娉靜立的寧珂姑娘,有些忍俊不禁的樣子向樓下趕去。

    楊帆回身笑道:“好啦,馬將軍能夠阻他片刻,現在就說說我的條件吧!”

    楊帆豎起一根手指道:“第一條。盧賓之馬上返回范陽祖宅,今生今世,不得離開范陽一步!”

    范陽就是北京和保定的一部分,那裡是范陽盧氏的根基之地。楊帆這一句話,就把盧賓之打發回老家去了。盧仲伽正恨孫兒無能。害得他偌大年紀跟著出乖露醜,把牙一咬,恨聲道:“使得!”

    楊帆又道:“第二條,散佈各處的盧氏族人盡數返回范陽,三年之內,不得復出!”

    盧仲伽怔了一怔, 臉色頓時一變。眼下南疆空出許多職位,范陽盧氏正在積極參與謀劃,想要從中分一杯羹,如果盧氏族人盡數返回。豈不坐失良機?

    楊帆的笑容有點冷:“怎麼?”

    李慕白聽了楊帆這個要求,一怔之後,雙眼卻陡地亮了起來。

    各大世家為了空缺出來的官位爭來爭去,可是空出來的職位雖然不少。想爭這個官位的各方勢力卻更多,世家只是占了人力上的資源優勢。不可能一手遮天瓜分這些職位,若是少一個盧氏,其他世家就能多安排兩個子侄。

    李慕白馬上對盧仲伽低聲道:“這楊帆少年意氣,悍不畏死,若不應允,恐怕他真是寧可舍了一死,也要把盧氏拖下水去,老兄,謹慎!”

    盧仲伽狠狠地橫了他一眼,沉聲道:“我盧氏家族如今在朝為官者不下二十餘人,依你所言,難道要盡數辭官歸故里?嘿!皇帝雖然巴不得打壓世家,可是只怕我盧氏真要這麼做,皇帝反而要日夜不安了?”

    楊帆道:“盧氏家族已經做了官的子侄,自然不在此例!”

    盧仲伽聽到這裡,心中稍安,想了一想,只好忍痛舍了南方那許多空缺,咬牙道:“這一條,我也答應!”

    楊帆道:“第三條,盧氏子侄難免有對楊帆心懷不忿的。如果這三年之中,有你們盧氏家族未曾返回范陽的子弟意圖對我不利,我們雙方相鬥,生死各安天命,盧氏族人將來複出,不得以此與我為敵!”

    這一條比起第二條實在不算什麼了,盧仲伽想也不想,便道:“老夫答應!”

    楊帆道:“好!那麼就請盧太公以盧家列祖列宗名義起誓,若是盧家違背誓言,千年世家將毀於一旦,從此再無傳承!”

    這個誓,對這樣的大世家來說,實比任何毒誓還要管用,盧仲伽既然答應了,也不猶豫,馬上豎三指向天,高聲發起誓來。

    楊帆聽著盧仲伽琅琅起誓,臉上慢慢綻開一絲輕鬆的笑容。自始至終,他就沒想過真的逼死盧賓之,若是逼死了盧賓之,盧家必然不會放過他,不管是發動盧家的官場勢力算計他,還是動用死士行刺暗殺,都將危險重重,煩不勝煩。

    而且,七宗五姓各大世家既是競爭對手又有盤根錯節相互交叉的利益關係,這麼多年來,清河崔、滎陽鄭、趙郡李、隴西李、太原王、博陵崔、范陽盧幾大世家只在內部通婚聯姻,那可是打斷骨頭連著筋吶,真把盧家逼到這份上,那就是得罪所有人了。

    另外,盧氏雖與楊帆結了仇,楊帆所在的隱宗和姜公子的顯宗也有仇,可是在對付武則天這一點上,他們又是盟友,多一個盟友便多一份力量,如果真的剷除了盧家,獲利的只能是武則天。

    楊帆真正想要的就是逼盧老太公立下這三個誓,先逼盧賓之自盡,之後再退一下,那就很容易叫對方接受了。

    讓盧賓之禁足范陽老家,根本就是一個用以掩飾楊帆真實目的的煙霧彈。他的真正目的只有後兩條,楊帆最在意的當然是第三條,可他也沒有想到,他只是想削弱盧氏才提出了第二條,可是真正給盧家造成噬心之苦的,恰恰就是這一條。

    這一條,給盧家釀成了百年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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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八十三章 烽火戲諸侯

    楊帆之所以要求盧氏族人禁足三年,考慮的也是這一次的南疆官員大清洗。他和盧家的仇是結定了,沒道理讓對方有機會更形壯大,能打擊一點是一點,何況南疆官員清洗本就是他製造的一個機會,讓盧家人從中獲益,他該多憋屈?

    另外,就是因為他早已準備對付盧老頭兒的長孫姜公子了,這個計劃,他還在洛陽時就已經開始悄悄實施。只是當時他不知道姜公子的真正出身,雖然知道他一定是七宗五姓中人物,卻無法確定是哪一家。

    如今既然知道他是盧家的人,當然要迫使盧氏閥主起誓:三年之內,他與盧氏子侄發生的一切衝突,盧氏復出後不得追究。這樣他就可以放開手腳與姜公子大戰一場,否則想跟一個千年世家為敵,把家小送到長安也不安全,怕是得把家眷全送到爪哇國去才行。

    盧仲伽迫於無奈,只能與楊帆締結城下之盟。在盧太公看來,只不過錯失了南疆邊荒地區的一些官位,對盧家的影響並不大,可他到死都沒有想到,這幾年恰恰是天下政局風雲變幻的關鍵時刻,世家力量龐大無匹,沒過幾年就捲土重來了。

    一步遲,步步遲!錯過了這一個機會,盧家的腳步永遠趕不上別人了。

    在武則天打壓世家的短暫時期之後,世家力量很快便捲土重來,七宗五姓乃至他們的偏支旁系照舊充斥朝野,這是沒有辦法的,他們掌握著最優厚的教育資源,門中子弟本就才俊輩出。在朝堂上的人脈又是無比雄厚,“氣候”稍好一些,怎能不茁壯成長?

    如七宗五姓中的崔氏,歷大唐一朝兩百多年,光是崔家就出了二十多個宰相,可是盧氏卻一直沉寂著、沉寂著,直到大唐中後期才漸漸恢復元氣,同為千年世家,在大唐一朝盧家擔任宰相級別的人只有八個。僅僅是崔家的三分之一。

    其中最早的一個還是在距今九十多年以後,才短暫地擔任了一段時期的宰相。也就是說,楊帆今日一句話,讓這個千年世家足足消沉了百年。楊帆在人間一日,盧家就再無一人得以拜相。

    這還不算。今日之因,不僅導致了盧家的勢力在七宗五姓之中一步步衰敗,在“繼嗣堂”的顯隱二宗裡的勢力也是每況愈下。

    到了五代末年,七宗五姓分崩離析,“繼嗣堂”卻依舊興旺的時候,盧家不得不鋌而走險,試圖剷除其他幾大世家在“繼嗣堂”中的重要人物。以期掌控整個繼嗣堂,繼而利用“繼嗣堂”的力量重振家族。

    結果計劃事敗,盧家被連根剪除,只逃走兩個少年。一個取名盧九死,一個取名盧一生,他們依舊不忘振興家族,最後。這對兄弟也命喪人手,巧的很。幹掉他們的那個人也姓楊!(事見絀著《步步生蓮》)

    追本溯源,一切緣由盡在今日。

    如果盧仲伽早知道盧家答應這個條件會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他寧可兩個嫡孫全都死了,甚至長房都死光了也絶不會答應,對於一個千年世家來說,沒有比這更殘忍的打擊了。

    盧仲伽發完了誓,便放下手,平靜地看向楊帆。他終究是一閥之主,事情已成定局,也不需要發無謂的怒火,那麼做只能令人鄙視,倒是他的孫兒盧賓之依舊兇狠地瞪著楊帆,一副恨不得撲上去從他身上撕下一塊肉來的樣子。

    “楊帆若是逼死盧賓之,他也就死定了,全家都死定了。這麼做必會引來眾怒,七宗五姓沒有一個肯放過他。可如今這樣一來,盧家是面子裏子全丟了,楊帆反而更安全,而且……他會得到七宗五姓其他六家的一致青睞……”

    寧珂想著,用一種很有趣的眼神看著楊帆。

    這個傢伙充分顯示了他的智慧和勇氣,當然,在芙蓉橋頭,他還展示了他的勇猛和超卓的身手。這樣傑出的子弟,世家中並不缺乏,但是世家子弟從小生活在一個個大圈子小圈子裡,被一層層的規矩制度約束著,哪有一個可以像他這樣張揚,這樣的……

    “有男人味兒!”

    這四個字掠上心頭時,不知怎地,寧珂便覺得臉上有些發燙,於是馬上在心裡換了一個詞兒:“陽剛之氣!”

    寧珂姑娘胎裡帶來的毛病,體質天生虛弱,女孩子總是喜歡強大的男人,越是柔弱的女子越是如此,楊帆的狂放不覊、威猛霸道,寧珂很欣賞。

    欣賞楊帆的又何止是寧珂姑娘,老而不死奸成了賊的李慕白李老太爺比她更欣賞楊帆,只不過他現在依舊癟著嘴,擺出一副與盧家同仇敵愾的勁頭兒來罷了。怒形於外,喜藴於內,這可比喜怒不形於色的面癱臉更厲害一些。

    楊帆好像沒有看到他的表情,還走近了去,很客氣地衝他笑:“柳徇天就在樓下,如果李太公和盧太公被他看到,只怕他總能琢磨出些不同尋常的味道,兩位老人家能否避一避呢?”

    老頭兒怒氣衝衝地道:“你真有辦法瞞過柳徇天?那個小輩可是狡黠如狐!”

    楊帆還是笑的很客氣:“晚輩試試看!”

    老頭兒狐疑地看他幾眼,對盧老太公道:“走吧,這裡是少年人的天下了,咱們兩個老頭子,且避一避去。”

    楊帆笑吟吟地打招呼:“盧公子不能走,還要留下幫個忙。那八具勁弩,也請一併拿走,最好是丟到江裡去,免得漏了痕跡!”

    兩個老頭子沒理他,沉著臉向側廂走,楊帆轉身來到寧珂姑娘面前,一個長揖,彬彬有禮地道:“楊帆有一事,勞煩姑娘!”

    寧珂本就長得精緻,人又削瘦,巴掌大的一張雪白小臉。下巴尖尖,唯有一雙點漆似的大眼睛特別明媚,忽見楊帆向她走來,一揖到地,寧珂的一雙大眼睛不禁張得更大,訝然問道:“怎麼?”

    ※※※※※※※※※※※※※※※※※※※※※※※※※※

    “哎呀,柳府君,你怎麼來了?”

    馬橋見到柳徇天,馬上露出一副比柳徇天還驚訝的樣子。

    柳徇天四旬上下。白麵微髯,面容清逸,只是一雙眼睛不夠有神,總是微微地眯著,看著就透著一種狡黠的味道。彷彿正在算計誰似的。其實柳徇天只是有些目疾,也就是近視,要眯著眼才看得清東西。

    柳徇天身材相貌都很不錯,只有一雙不大的眼睛是五官之中最為遜色的,再這麼習慣性地眯縫著,眼睛就更小了,嚴重影響了他的氣質風度。

    柳徇天眯著眼湊近馬橋。一見他好端端的,明顯鬆了口氣,道:“馬旅帥,出了什麼事。怎麼連禁軍的鐵騎都出動了?柳某在衙門裡聽說之後可是嚇壞了,這芙蓉院裡有人造反不成?”

    馬橋若無其事地打個哈哈,道:“哦!沒甚麼沒甚麼,只不過有一個不開眼的東西。與我家楊欽差發生了衝撞,我等身負欽差的護衛之責。自然聞訊出動。”

    柳徇天呆了一呆,緊張地道:“衝撞?怎麼個衝撞法?莫非有人要對欽差不利?”

    馬橋道:“一開始也沒啥衝撞,後來就發生衝撞了。欽差來此赴宴,未曾帶著護衛,這才命人去通知下官,下官一聽這還得了,趕緊帶人來了,呵呵,現在已經沒事了。因為事情緊急,在下忘了跟府君打招呼,勞動府君跑這一趟,真是過意不去啊。”

    馬橋這幾句話說的沒頭沒尾,柳徇天當然聽的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他眯著一雙小眼睛,狐疑地看看樓上,再一把抓住馬橋的皮護腕,急聲問道:“究竟怎麼個狀況,還請馬旅帥說個清楚。”

    “咳咳,你看把柳府君給急的,呵呵,這事吧,其實是這麼回事……”

    馬橋指手劃腳地說了一遍,柳徇天有些呆滯地放開馬橋的手,木然道:“就這樣?”

    馬橋理所當然地點頭,道:“是啊!就是這麼回事!”

    柳徇天回頭看了看那些刀出鞘、箭上弦、殺氣騰騰、如臨大敵的龍武軍將士,再看看自己手下那些纓槍如林的長安官兵以及手按腰刀的長安府公差,用澀澀的聲音道:“柳某……上去看看!”

    “嗒!嗒!嗒!”

    柳徇天高抬腿,輕邁步,雙手提著袍裾,一步一步上高樓,等他爬到樓上一看,就見楊大欽差坐在上席,神采飛揚,鼻孔朝天。旁邊坐著一個身段纖細的少女,巴掌大的一張瓜子臉,皮膚雪白如玉,五官明麗無儔,一雙溫柔的笑眸正凝注在他的身上。

    左邊席上坐了一位黑袍公子,柳徇天認得,那是獨孤世家的家主獨孤宇。獨孤公子一臉無奈,正悶頭喝酒。

    右邊席上坐了一位白袍公子,柳徇天也認得,那是范陽盧氏的盧賓之。盧公子臉上紅一陣青一陣的說不出的難看,從他額頭暴起的青筋,就可以看得出他在強抑憤怒,可他就是不敢發作。

    這對“黑白無常”身後各有七八名侍衛,每個侍衛都兩手空空地站在那兒,猶如一群待宰的羔羊,在他們身後呈雁翎狀站著兩排軍中大漢,個個身著亮甲,手提橫刀,猶如森羅寶殿上的一群凶神惡煞!

    柳徇天頰上的肌肉驀地抽搐了幾下:“欽差衝冠一怒,三軍兵發曲池,害得我不知這裡出了什麼天大的禍事才風風火火地趕過來,原來竟是欽差與人爭風吃醋!長安是鎬京故地不假,可你也用不著重演一出‘烽火戲諸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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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2-3 02:20:29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八十四章 金鱗豈是池中物

    輕垂的軟帳,像一層淡淡的霧。

    榻前的青玉小幾上,沉香化作裊裊青煙,從那只薰香爐兒的鏤空洞眼中緩緩逸出,清心寧神。

    寧珂躺在榻上,嘴裡緊緊咬著一截軟木。忽然,她又從枕下抽出一條青緞的絲帶,似抹額般繫到額頭,勒緊!

    預料之中的劇痛來臨了,她像一條躍上岸的小魚,那單薄瘦弱的身子在無力忍耐時便會急劇地弓彎一下,力量大的驚人。

    她的頭快要炸開了,渾身的骨骼好像寸寸碎裂,完全由不得她自己的控制,汗水一點點地滲出來,迅速爬滿了她蒼白的臉頰。

    她今天的力氣消耗的太多了,出行對她來說本就是一件奢侈的事,偶爾的出行散心倒也無妨,但是今天的體力消耗對她虛弱的身體來說,實在是有些透支了,她還在芙蓉樓時就預料到今天又要經歷一次比死還難受的痛苦折磨。

    很奇怪,那讓她痛苦的想要揪下自己的頭髮、想要以頭撞牆的極劇痛楚今天並沒有來,她的腦海裡也沒有每次痛不欲生時都恨不得馬上結束自己生命的念頭,腦海裡似乎開了一個竅,絲絲沉香裊裊飄起,直滲到她的腦海中,一如蓮子的清香。

    “嗯……,那個人,他叫什麼來著……”

    痛苦中的寧珂緊緊咬著唇,雙手揪緊床單。小小的精緻臉蛋上滿是細密的汗珠,她想不起自己正想到誰,也想不出他的樣子,只隱約記得他陽光的笑容,那笑容讓她心裡有些暖、有些開心。

    獨孤宇沿著朱閣綺戶中曲折幽深的長廊走到寧珂的閨房外,見兩個青衣小婢正侍立在門口,便站住腳步,放輕聲音問道:“寧珂……在‘休息’?”

    兩個青衣小婢沒敢說話,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獨孤宇欲言又止,低下頭沉默半晌。輕輕嘆了口氣,轉身離去。

    他來的時候步伐輕快,走的時候腳步沉重。

    也不知煎熬了多久,也許有一個世紀那麼長。寧珂耗盡了最後一絲氣力,那頭痛欲裂的感覺終於消失了。她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細白牙齒咬緊的軟木輕輕鬆開,上邊一排深深地牙印……

    看她纖細的身段、清麗的面容,恐怕大多數人都以為她比他的兄長小著七八歲,還只是個十五六歲的青澀少女,只有獨孤家的人和熟悉獨孤家的人才知道,她和獨孤宇是一對孿生兄妹。

    老天給了獨孤家一對龍鳳胎,兄妹都有一副不俗的相貌,妹妹尤其聰穎。自幼就顯示出超凡的智慧。她的父祖都不長壽。哥哥以弱冠之年成為一閥之主,統率整個家族,而且把日漸沒落的家族重新振興起來,全賴她這個女諸葛暗中策劃。

    她,這個看起來脆弱不堪的姑娘。才是獨孤世家這一代真正的靈魂人物。

    可是上天賜給她超凡的智慧同時,也給了她纏綿一生的疾病。年幼時還好,那時的她和普通的女孩子一樣能跑能跳,一樣頑皮。可是隨著年齡漸長,藏在身子深處的病魔開始肆虐,她頭痛發作的次數越來越頻繁,身子越來越虛弱。

    以獨孤世家的財力,天下名醫都延請得到,可是沒有人有辦法,即便是國醫聖手,也只能開一些減緩痛苦的藥物和一些滋補身體的藥膳。因為她常常發作的頭痛,她的胃口也受了影響,沒有藥膳的滋補,她正常攝取的食物,根本無法支撐她的生命。

    每次頭痛發作,寧珂都會痛苦不堪,像今天這樣的發作還是輕的。自從知道沒有誰能醫好她的頭痛,寧珂病痛發作時就拒絶任何人在身邊了,她有著異乎尋常的自尊,不想讓人看到她痛苦軟弱的樣子。

    寧珂,有著最脆弱的軀體,也有著最堅韌的精神……

    痛疼感漸漸消失了,徹骨的瀕死感也逐漸減弱,精緻的臉蛋上緊蹙的眉頭渙渙而散。寧珂忽然想到她方才想起的人是誰了,是那個楊帆,那個有時剛毅、有時凜然、有時無賴、有時狡黠的傢伙。

    想起他在芙蓉樓上裝模作樣的恭維,故意扮出的豬哥相,想到盧賓之明明恨不得咬死他,卻不得不配合他扮失敗情敵的尷尬,想起長安府令柳徇天站在樓頭那怪異莫名的表情,寧珂臉上慢慢綻開了一個美麗的笑容。

    這一個笑容,便用盡了她剛剛攢起的全部體力,但她還是要笑。

    歡笑於她也是一件很奢侈的東西,有機會得到的時候,她又怎麼捨得放棄。

    ※※※※※※※※※※※※※※※※※※※※※※※※※※

    清晨,獨孤宇再度來到小妹的閨房。

    寧珂已經梳洗完畢,用罷早餐,早餐是一碗縐紗蝦仁餛飩,不過四粒小餛飩,再加小半碗鮮湯。

    “寧珂,你要去送太平?”

    “嗯!”

    獨孤宇眉頭一皺,道:“你還是不要去了吧,太平知道你的情況,不會怪你。”

    寧珂莞爾一笑,道:“要去,我去,你也去!不是為了太平,而是為了楊帆。”

    獨孤宇疑惑地道:“昨日,他把盧家和李家都得罪了,得罪了這兩家,就等於得罪了所有的山東士族,咱們避之唯恐不及,你還想以之為盟友?”

    寧珂嘆笑一聲,柔聲道:“傻哥哥,先去準備,上車再說,好嗎?”

    “好!”

    獨孤宇對這個妹子聽話的程度,就是他老子在世時都嫉妒不已。

    兩頭大青牛邁著四平八穩的步子,拉著一輛翠幄清油車。緩緩駛向永康坊。

    車廂裡,寧珂倚在舒適柔軟的半臥式軟榻上,向大兄輕聲細語地解釋著:“珂兒為什麼勸兄長接近七宗五姓?因為我關隴世家之沒落,已成定局……”

    寧珂氣力不足,說話聲音極細,有時還要喝口水潤潤喉嚨歇息片刻,但獨孤宇早就習慣了這樣與她交談,既不催促,也不著急,有時妹子話說多了。他還要阻止妹子再講下去,強迫她休息一陣兒。

    “天下穩定,則軍權必集於天子,治天下者唯有文臣。我關隴世家因軍事而興。也必因軍事而亡,自長孫無忌死後,興科舉、毀府兵、集軍權,我關隴根本已不復存在,可山東士族則不然。”

    獨孤宇雖對小妹言聽計從,那只是因為從小到大,他已經習慣了小妹的眼光和智慧遠遠高明於己,但他也不是一個毫無見識的廢物,聽到這裡,忍不住說道:“自太宗時起。便竭力打壓山東士族。他們也今非昔比了。”

    寧珂微笑搖頭:“風勁時,草木偃伏,風過去,草木崛起。太宗修《氏族志》,抬關隴世家。貶山東士族,卓見成效。女帝欲御極登基,卻受關隴世家阻撓,於是她反其道而行之。借助山東士族,瓦解關隴世家。

    女帝御極之後,又想擺脫山東士族,故而大力提拔寒族,可惜,這沒用的。山東士族已經掌握的權力,是無法收回的。科舉制也不是靈丹妙藥,山東高門之所以千年不衰,是因為他們掌握了文化的傳承。

    為了對抗山東士族,女帝的確通過科舉提拔了一批寒門庶族,但這根本不足以撼動山東士族。山東士族一向以門蔭入仕,一開始只是不屑也不願以科舉入仕,當他們發覺這一點已不可逆改的時候,寒族中又有多少人能考得過他們?

    他們一旦適應了科舉入仕,憑著世家大族深厚的家風和文化傳統,將占盡優勢,你看看近幾年中舉的士子中世家子弟佔據了多少,就該清楚這一點了。

    再者,寒門出身的權臣,一開始確實比較敵視世家,可是,仇富只是因為羨慕,因為他也想富,等他也成了富的一員,他就會被同化,當初與之對立的就成了他的盟友。暴發戶站住腳,就想變成世家呀。

    七宗五姓人才輩出,難道還看不出這一點?只要他們肯放低一些姿態,這些寒族出身的權臣,會一個個搶破了頭的去做士族的上門女婿、去與他們結交,籍以抬高自己的身份,最終被同化為士族的一員。科舉真能毀掉世家?”

    寧珂淡淡一笑,道:“五百年的功夫都辦不到!除非,出現一場動盪百年的大亂,徹底毀掉世家的存在!”

    獨孤宇垂眸沉思道:“所以……你讓為兄不惜一切也要接近七宗五姓,搶先傍上這棵大樹?”

    獨孤宇雙眉一揚,問道:“然則,這與楊帆又有什麼關係?”

    寧珂道:“因為,山東士族對我關隴世家一直心存戒備,我們的傾心結納,始終沒有打消他們的戒心。幾年的努力,我們也只是與他們關係密切一些,於互惠中撈到一些好處。這,不是我獨孤世家長存之道!”

    獨孤宇雙眸一閃,道:“難道楊帆可以?”

    寧珂道:“沒錯!山東士族受到女帝打壓之後,他們經過多年的適應和準備,已經開始反擊了。適應科舉、響應科舉是一方面,吸納寒門庶族的傑出人才引為己用是另一方面,因為我們的出身,他們心存戒備,而楊帆這樣的人,他們卻會主動吸納。”

    獨孤宇道:“山東士族主動吸納的人才很多,又何止一個楊帆,如果楊帆沒有絶大的能力,與我們又有何助益?”

    寧珂微笑道:“這就是我讓阿兄蒐集有關山東士族情報的原因了。從我們掌握的情報來看,或者最初時候楊帆只是他們廣泛撒網網到的一條小魚,可是如今這條小魚,已經長成一條大魚了。”

    寧珂的眸子就像鑲在瘦削雪白的精緻小臉上的兩顆黑寶石,熠熠放光:“風雲際會,他就能脫鱗換甲,躍空成龍!”

    獨孤宇蹙眉道:“風雲哪裡來?”

    依舊是那柔弱的聲音:“小妹雖不能搬山填海,呼風喚雨的本事,還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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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輕垂的軟帳,像一層淡淡的霧。

    榻前的青玉小幾上,沉香化作裊裊青煙,從那只薰香爐兒的鏤空洞眼中緩緩逸出,清心寧神。

    寧珂躺在榻上,嘴裡緊緊咬著一截軟木。忽然,她又從枕下抽出一條青緞的絲帶,似抹額般繫到額頭,勒緊!

    預料之中的劇痛來臨了,她像一條躍上岸的小魚,那單薄瘦弱的身子在無力忍耐時便會急劇地弓彎一下,力量大的驚人。

    她的頭快要炸開了,渾身的骨骼好像寸寸碎裂,完全由不得她自己的控制,汗水一點點地滲出來,迅速爬滿了她蒼白的臉頰。

    她今天的力氣消耗的太多了,出行對她來說本就是一件奢侈的事,偶爾的出行散心倒也無妨,但是今天的體力消耗對她虛弱的身體來說,實在是有些透支了,她還在芙蓉樓時就預料到今天又要經歷一次比死還難受的痛苦折磨。

    很奇怪,那讓她痛苦的想要揪下自己的頭髮、想要以頭撞牆的極劇痛楚今天並沒有來,她的腦海裡也沒有每次痛不欲生時都恨不得馬上結束自己生命的念頭,腦海裡似乎開了一個竅,絲絲沉香裊裊飄起,直滲到她的腦海中,一如蓮子的清香。

    “嗯……,那個人,他叫什麼來著……”

    痛苦中的寧珂緊緊咬著唇,雙手揪緊床單。小小的精緻臉蛋上滿是細密的汗珠,她想不起自己正想到誰,也想不出他的樣子,只隱約記得他陽光的笑容,那笑容讓她心裡有些暖、有些開心。

    獨孤宇沿著朱閣綺戶中曲折幽深的長廊走到寧珂的閨房外,見兩個青衣小婢正侍立在門口,便站住腳步,放輕聲音問道:“寧珂……在‘休息’?”

    兩個青衣小婢沒敢說話,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獨孤宇欲言又止,低下頭沉默半晌。輕輕嘆了口氣,轉身離去。

    他來的時候步伐輕快,走的時候腳步沉重。

    也不知煎熬了多久,也許有一個世紀那麼長。寧珂耗盡了最後一絲氣力,那頭痛欲裂的感覺終於消失了。她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細白牙齒咬緊的軟木輕輕鬆開,上邊一排深深地牙印……

    看她纖細的身段、清麗的面容,恐怕大多數人都以為她比他的兄長小著七八歲,還只是個十五六歲的青澀少女,只有獨孤家的人和熟悉獨孤家的人才知道,她和獨孤宇是一對孿生兄妹。

    老天給了獨孤家一對龍鳳胎,兄妹都有一副不俗的相貌,妹妹尤其聰穎。自幼就顯示出超凡的智慧。她的父祖都不長壽。哥哥以弱冠之年成為一閥之主,統率整個家族,而且把日漸沒落的家族重新振興起來,全賴她這個女諸葛暗中策劃。

    她,這個看起來脆弱不堪的姑娘。才是獨孤世家這一代真正的靈魂人物。

    可是上天賜給她超凡的智慧同時,也給了她纏綿一生的疾病。年幼時還好,那時的她和普通的女孩子一樣能跑能跳,一樣頑皮。可是隨著年齡漸長,藏在身子深處的病魔開始肆虐,她頭痛發作的次數越來越頻繁,身子越來越虛弱。

    以獨孤世家的財力,天下名醫都延請得到,可是沒有人有辦法,即便是國醫聖手,也只能開一些減緩痛苦的藥物和一些滋補身體的藥膳。因為她常常發作的頭痛,她的胃口也受了影響,沒有藥膳的滋補,她正常攝取的食物,根本無法支撐她的生命。

    每次頭痛發作,寧珂都會痛苦不堪,像今天這樣的發作還是輕的。自從知道沒有誰能醫好她的頭痛,寧珂病痛發作時就拒絶任何人在身邊了,她有著異乎尋常的自尊,不想讓人看到她痛苦軟弱的樣子。

    寧珂,有著最脆弱的軀體,也有著最堅韌的精神……

    痛疼感漸漸消失了,徹骨的瀕死感也逐漸減弱,精緻的臉蛋上緊蹙的眉頭渙渙而散。寧珂忽然想到她方才想起的人是誰了,是那個楊帆,那個有時剛毅、有時凜然、有時無賴、有時狡黠的傢伙。

    想起他在芙蓉樓上裝模作樣的恭維,故意扮出的豬哥相,想到盧賓之明明恨不得咬死他,卻不得不配合他扮失敗情敵的尷尬,想起長安府令柳徇天站在樓頭那怪異莫名的表情,寧珂臉上慢慢綻開了一個美麗的笑容。

    這一個笑容,便用盡了她剛剛攢起的全部體力,但她還是要笑。

    歡笑於她也是一件很奢侈的東西,有機會得到的時候,她又怎麼捨得放棄。

    ※※※※※※※※※※※※※※※※※※※※※※※※※※

    清晨,獨孤宇再度來到小妹的閨房。

    寧珂已經梳洗完畢,用罷早餐,早餐是一碗縐紗蝦仁餛飩,不過四粒小餛飩,再加小半碗鮮湯。

    “寧珂,你要去送太平?”

    “嗯!”

    獨孤宇眉頭一皺,道:“你還是不要去了吧,太平知道你的情況,不會怪你。”

    寧珂莞爾一笑,道:“要去,我去,你也去!不是為了太平,而是為了楊帆。”

    獨孤宇疑惑地道:“昨日,他把盧家和李家都得罪了,得罪了這兩家,就等於得罪了所有的山東士族,咱們避之唯恐不及,你還想以之為盟友?”

    寧珂嘆笑一聲,柔聲道:“傻哥哥,先去準備,上車再說,好嗎?”

    “好!”

    獨孤宇對這個妹子聽話的程度,就是他老子在世時都嫉妒不已。

    兩頭大青牛邁著四平八穩的步子,拉著一輛翠幄清油車。緩緩駛向永康坊。

    車廂裡,寧珂倚在舒適柔軟的半臥式軟榻上,向大兄輕聲細語地解釋著:“珂兒為什麼勸兄長接近七宗五姓?因為我關隴世家之沒落,已成定局……”

    寧珂氣力不足,說話聲音極細,有時還要喝口水潤潤喉嚨歇息片刻,但獨孤宇早就習慣了這樣與她交談,既不催促,也不著急,有時妹子話說多了。他還要阻止妹子再講下去,強迫她休息一陣兒。

    “天下穩定,則軍權必集於天子,治天下者唯有文臣。我關隴世家因軍事而興。也必因軍事而亡,自長孫無忌死後,興科舉、毀府兵、集軍權,我關隴根本已不復存在,可山東士族則不然。”

    獨孤宇雖對小妹言聽計從,那只是因為從小到大,他已經習慣了小妹的眼光和智慧遠遠高明於己,但他也不是一個毫無見識的廢物,聽到這裡,忍不住說道:“自太宗時起。便竭力打壓山東士族。他們也今非昔比了。”

    寧珂微笑搖頭:“風勁時,草木偃伏,風過去,草木崛起。太宗修《氏族志》,抬關隴世家。貶山東士族,卓見成效。女帝欲御極登基,卻受關隴世家阻撓,於是她反其道而行之。借助山東士族,瓦解關隴世家。

    女帝御極之後,又想擺脫山東士族,故而大力提拔寒族,可惜,這沒用的。山東士族已經掌握的權力,是無法收回的。科舉制也不是靈丹妙藥,山東高門之所以千年不衰,是因為他們掌握了文化的傳承。

    為了對抗山東士族,女帝的確通過科舉提拔了一批寒門庶族,但這根本不足以撼動山東士族。山東士族一向以門蔭入仕,一開始只是不屑也不願以科舉入仕,當他們發覺這一點已不可逆改的時候,寒族中又有多少人能考得過他們?

    他們一旦適應了科舉入仕,憑著世家大族深厚的家風和文化傳統,將占盡優勢,你看看近幾年中舉的士子中世家子弟佔據了多少,就該清楚這一點了。

    再者,寒門出身的權臣,一開始確實比較敵視世家,可是,仇富只是因為羨慕,因為他也想富,等他也成了富的一員,他就會被同化,當初與之對立的就成了他的盟友。暴發戶站住腳,就想變成世家呀。

    七宗五姓人才輩出,難道還看不出這一點?只要他們肯放低一些姿態,這些寒族出身的權臣,會一個個搶破了頭的去做士族的上門女婿、去與他們結交,籍以抬高自己的身份,最終被同化為士族的一員。科舉真能毀掉世家?”

    寧珂淡淡一笑,道:“五百年的功夫都辦不到!除非,出現一場動盪百年的大亂,徹底毀掉世家的存在!”

    獨孤宇垂眸沉思道:“所以……你讓為兄不惜一切也要接近七宗五姓,搶先傍上這棵大樹?”

    獨孤宇雙眉一揚,問道:“然則,這與楊帆又有什麼關係?”

    寧珂道:“因為,山東士族對我關隴世家一直心存戒備,我們的傾心結納,始終沒有打消他們的戒心。幾年的努力,我們也只是與他們關係密切一些,於互惠中撈到一些好處。這,不是我獨孤世家長存之道!”

    獨孤宇雙眸一閃,道:“難道楊帆可以?”

    寧珂道:“沒錯!山東士族受到女帝打壓之後,他們經過多年的適應和準備,已經開始反擊了。適應科舉、響應科舉是一方面,吸納寒門庶族的傑出人才引為己用是另一方面,因為我們的出身,他們心存戒備,而楊帆這樣的人,他們卻會主動吸納。”

    獨孤宇道:“山東士族主動吸納的人才很多,又何止一個楊帆,如果楊帆沒有絶大的能力,與我們又有何助益?”

    寧珂微笑道:“這就是我讓阿兄蒐集有關山東士族情報的原因了。從我們掌握的情報來看,或者最初時候楊帆只是他們廣泛撒網網到的一條小魚,可是如今這條小魚,已經長成一條大魚了。”

    寧珂的眸子就像鑲在瘦削雪白的精緻小臉上的兩顆黑寶石,熠熠放光:“風雲際會,他就能脫鱗換甲,躍空成龍!”

    獨孤宇蹙眉道:“風雲哪裡來?”

    依舊是那柔弱的聲音:“小妹雖不能搬山填海,呼風喚雨的本事,還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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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2-4 10:13:03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八十五章 風雲再起

    獨孤宇沒有問妹妹如何才能“呼風喚雨”,也沒有問她楊帆一旦風雲際會,能夠達到一個什麼樣的高度,從小到大一直以來的經驗早就告訴他,妹妹說的話絶不會錯!

    他不明白,自然想問,可妹妹已經說了太多的話,消耗了太多的體力和精神,所以能不問的就不問了。

    但是,即便他心疼妹子,他心中的另一個疑惑卻還是要問出來,因為他是獨孤門閥的閥主,事情最終要由他來決定,不問清楚,他不敢決定。

    獨孤宇長長地吸了口氣,輕聲問道:“可是,現在楊帆已經得罪了山東士族,大魚快變成死魚了,他還有什麼用?”

    寧珂輕輕搖了搖頭,道:“不!他得罪的只是盧家,卻得到了……整個山東士族的賞識!”

    獨孤宇挑了挑眉頭,他還是不理解,不過看到妹妹已經露出倦色,他已不忍再問下去,但寧珂還是吃力地解釋起來:

    “山東士族並不是鐵板一塊。就像……如今的大周朝廷,有外敵來時,滿朝文武齊心合力抵禦外敵,可這……並不能避免他們之間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楊帆,尺度掌握的很好,他只挑戰盧家,並非……山東士族!”

    獨孤寧珂說完這句話,便闔上了那雙慧黠靈動的眼睛,她需要歇息一會兒。

    獨孤宇已經明白了,山東士族,對外是一個整體,對內同樣勾心鬥角。

    昔日魏孝文帝排天下高門,以范陽盧氏,清河崔氏,滎陽鄭氏,太原王氏四姓為天下士族之冠。當時隴西李氏擔心不在尊位,其閥主乘大駝星夜趕赴洛陽,終究還是遲了一步,‘四姓高門’已定。

    不過隋末唐初,太原王氏勢力大減。天下士族高門重新排位,四姓高門就變成了崔、盧、李、鄭。王氏被剔除,李氏不但一舉進入四姓高門,而且排名第三,排第一的盧氏降為第二位。排第二的崔氏升為第一位。

    高門之間的暗鬥之激烈。由此可見一斑。

    再接下來,四姓高門衍化成了七宗五姓,競爭就更為激烈了。博陵崔氏和清河崔氏之間為了排名和地位不斷暗中較勁,隴西李氏和趙郡李氏也是不斷競爭。同姓之間尚且如此,其他幾姓之間的關係可想而知。

    雖然山東士族對外一向同進同退,而且他們之間彼此聯姻,於較量競爭之外,也有相互照拂的義務和情誼。但是楊帆在芙蓉樓上的這一番作為,誰會解讀為這是對整個山東士族的威脅和挑戰呢?

    恰恰相反,少了一個實力僅遜於崔氏的盧氏,其他山東士族就有更多的利益可分,甚至排名在盧氏之下的幾大氏族還有望利用這個機會追上甚至超過盧氏,他們或者不會因此感激楊帆,至少不會對他心生敵意。

    想通了這一點,獨孤宇的心終於踏實下來。

    看著妹子憔悴的容顏,獨孤宇既內疚又心疼。輕輕拉過一條薄衿替她攔在腰間,輕聲道:“你好生歇息一下吧!”

    牛車“吱吜吱吜”地唱著小曲兒,沿著朱雀大街慢悠悠地向前走著,遠處,永康坊高大的坊門已然在望。

    獨孤寧珂細微而平穩的呼吸就像一隻午睡的貓兒。可是當車子拐進永康坊,快到公主府時,她就像精確計算過時間似的醒了過來:“阿兄,到了麼?”

    獨孤宇忙扶她坐起。說道:“快了,馬上就到!”

    獨孤宇掀起窗簾向外看了看。嘴角一勾,忽地輕輕笑道:“我聽說,這楊帆是太平的面首呢。唉!太平啊……,如果薛駙馬還活著,太平斷不致如此。”

    寧珂輕嗤一聲,道:“你覺得可能嗎?”

    獨孤宇想了想,臉上譏誚的神色便悄然斂去。

    是啊,可能嗎?

    一個對千頃良田、兩淮鹽場一成乾股、百名新羅高麗美女、三個親友家眷做官的機會都視若無睹的人,一個寧肯得罪盧家也不願順勢下台,退讓一步的人,怎會為人面首?

    寧珂依舊是柔柔弱弱的聲音,卻從骨子裡透著一種堅定的讚賞:“他,是大丈夫!”

    ※※※※※※※※※※※※※※※※※※※※※※※※※※

    楊帆好奇的問馮元一:“為什麼不去長安呢,孫郎中已經答應在我回京之前,替我照顧你了。”

    這個身高彷彿十四五歲的少年,年紀和心智卻還是十歲兒童,他聽說楊帆不隨公主車駕一同返回洛陽時,便有些焦躁不安起來。方才終於窺個空子,悄悄地牽了牽楊帆的衣角。

    楊帆醒過神來,帶著他走到院落一角,馮元一便遲疑著說出了他的想法:“我……我想跟著楊大哥,楊大哥總會回洛陽的,是吧?”

    楊帆摸摸下巴,道:“嗯,我當然會回洛陽,不過……”

    馮元一急忙道:“那就沒關係了,那我就在這等!等楊大哥回洛陽時再一起走。楊大哥,你放心,我不會給你招惹麻煩的,我就每天待在家裡,哪兒也不去……”

    馮元一驟逢大變、家破人亡,是楊帆救了他。孫宇軒和胡元禮自然不曾對他惡語相向,卻也不曾有過親熱的舉動,在馮元一心中,楊帆已是他在長安唯一能夠親近和信賴的人,楊帆如今想把他託付給一個對他來說很陌生的人,他當然感到惶恐不安。

    楊帆雖然不是很瞭解他的想法,不過見他緊張兮兮地看著自己的模樣,略一猶豫,便點了點頭,道:“好!那你就留下吧,一會兒送走了公主,你就跟我走,住到公孫府去!”

    “謝謝楊大哥!”

    馮元一喜笑顏開,向楊帆鞠了個躬,便乖巧地閃到了一邊,以免再打擾楊帆和人說話。馮元一是潘州刺史之子,嶺南土皇帝的兒子,從小也是養尊處優的貴介公子,可是經此大難,很快就成熟起來了。

    苦難,總是令人成熟的。

    “帆哥兒,你什麼時候回洛陽?”

    馬橋大大咧咧地走過來,全無芙蓉樓上看見他時的那種森嚴氣度。

    “呵呵,你放心吧,我怎也不會拖到你家寶貝的滿月酒都吃完了還不回去。”

    楊帆對馬橋說了句笑話,這才認真地說道:“我想拖太久朝廷也不會同意的,雖然病說的很重,可是……最多也就拖一個月,再加上返程所需的時間,最遲一個半月,我就回洛陽了。”

    楊帆之所以留下,是因為他患了“重疾”。

    在場的人除了太平公主的人就只有胡元禮和孫宇軒了,這兩個人都是共過患難的,如今楊帆留下,只是為了等著他的孩子出生,這是人之常情,又不是犯奸作科之事,誰能不成全他呢?

    至於柳徇天,柳府君正率領長安府的一班文武在前堂大廳上候著呢,楊帆等人是破例被引進中堂的。

    過一會兒出去時,楊帆就得讓人扶著,有氣無力、沒精打采了。

    至於柳府君昨天還親眼見過楊帆生龍活虎的跟盧家小公子為了獨孤世家的一個女人發飈……

    咳咳,不好意思的很,楊大官人就是今早害的急症……

    ※※※※※※※※※※※※※※※※※※※※※※※※※※※※

    一輛長途馬車駛上了藍橋,橋下河流湍急,藍溪水如碎玉雪屑般,濺濺一團團白色的浪花,旋轉翻滾著遠去、消逝……

    馬車明顯是長途跋涉而來,可是馬車卻乾淨的好像纖塵不染,就連車轅都洗涮的乾乾淨淨,透出乾淨的木質原色。

    車廂裡,姜公子一身白衣如雪,同樣乾淨的不染纖塵。

    在他修長的手指上,正攤著一張雪白的信箋。

    車子走的很穩,姜公子慢慢看完手中的信,五指修長的手指慢慢合攏,將信緊緊地攥了起來。

    白髮蒼蒼的陸伯言坐在側首,平靜地看著他。

    姜公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緩地道:“我盧氏族人即將全部回返范陽,三年之內,禁足不出!”

    陸伯言微微皺了皺白眉,還是沒有說話。

    姜公子嘴角微微勾起,怪異地笑了笑:“我此來長安的打算,全都毀了!”

    陸伯言忍不住開口了:“因為何故?”

    姜公子緩緩靠在座位上,閉上眼睛,過了半晌,才如秋霜般蕭瑟地吐出兩個字:“楊帆!”

    姜公子此番秘密返回長安,為的也是南疆空缺出來的官位,運作好了,多爭取幾個位置,對他幫助極大。

    雖然對朝廷來說,決定此事的關鍵人物都在洛陽,可是對世家們來說,決定此事的關鍵人物卻在長安。姜公子想要從中得利,必須得跟出身世家的這些政界幕後大佬們協商、溝通、談判、妥協。

    姜公子雖然敗在沈沐手裡,可他們爭的畢竟只是內部的權力和地位,大家一脈連枝,誰也不可能與對方做生死之爭,他想大大方方地回長安也無妨。可是這裡本是他的地盤,如今輸給了沈沐,心高氣傲的姜公子哪還有臉明著回來。

    再者說,他要做的事也不需要敞明身份,暗中接觸更方便他行事,所以姜公子一路行蹤很是隱秘。誰知他還沒到長安,籌劃種種便如夢幻泡影,轉眼成空了。

    “楊帆!”

    姜公子胸中驀地湧起一股怒氣,雙眼一睜,眸中一片森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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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2-5 00:22:00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八十六章 弱不禁風的楊二郎

    太平公主從後宅裡姍姍走來。

    因為今日啟行,長安官吏乃至一些長安豪門世家都來相送,所以太平公主穿了盛裝,容顏依然嫵媚,卻比平時多了幾分高高在上的貴氣。

    幾乎是頭一眼她就看到了楊帆,只是深深地注目了一眼,沒有說話。楊帆也是一樣,哪怕所有人都認為他們兩個有著男女之間最親密的關係,可是需要收斂的情感還是要收斂的。

    看到楊帆的剎那,太平公主眸間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不捨,但是旋即就被堅強的眼神所取代。她再不捨也要走,回洛陽比與郎君廝守更重要,不管她在長安時,已經對那耳鬢廝磨憧憬了多久。

    從她哇哇降世,成為一代女皇的女兒那天起,她就不再僅僅是一個女人,情愛、丈夫、子女與家庭,從來都不是她的全部。太平公主只是深深地凝注了楊帆一眼,便向胡元禮、孫宇軒、馬橋等人微笑著頷首,接受他們的禮拜。

    胡菲姑娘陪在太平身邊,她還是一身苗裝,只是比起在蠻州時身上的首飾多了些。頭上、頸上、肩上、臂上、腕上、腰間、足踝,渾身上下都是圓的扁的細的長的鈴鐺管子穗子,銀光閃閃。

    這些都是孫宇軒幫她置辦的,中原女子,身上的首飾超過四五件就嫌累贅了,也不知是因為這些苗飾的特殊造型還是胡菲姑娘的服色特殊,所以配上這些銀飾特別合適,沒有一點繁瑣的感覺,反而憑添幾分明媚,透著一種苗家妹子特有的爽利。

    哪怕是她走動之間,渾身上下叮噹作響。那聲音也像音樂一般悅耳,絶無一絲噪亂。孫宇軒看到她,眼睛頓時一亮,臉上卻依舊保持著官場中人該有的含蓄,胡菲姑娘卻不管那些,已經向自己的男人快樂地飛去一抹嫵媚。

    太平公主的管家湊到她身邊,低低稟報了一聲:“孫府君與長安官吏、世家豪門在前堂恭候殿下呢!”

    太平公主點點頭,說道:“我們走吧!”話音一落,楊帆馬上身子一歪。眼皮半垂,兩眼無神,氣息奄奄,虧得站在旁邊的馮元一雖是十歲頑童,身子卻像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般結實。勉強還能托得住他。

    太平公主瞪了楊帆一眼,眼中有掩飾不住的好笑:“你裝得太過份了吧?”

    楊帆乾笑道:“表現的嚴重一些好。”

    太平公主沒好氣地道:“這還沒到前廳呢。”

    “哦!”楊帆馬上站直了身子。一番不是打情罵俏的打情罵俏之後,太平的臉色輕鬆了許多,一行人便往前廳走去。

    柳徇天等人一見太平公主出現,紛紛上前見禮,楊帆也提前一步,病懨懨地倚在了馮元一的身上。

    柳徇天向太平公主見過禮。待太平公主與幾位關隴世家攀談的時候,看見楊帆這副模樣,忍不住走上前去,納罕地問道:“楊郎中。你這是……”

    楊帆有氣無力地抬了抬眼皮,氣若游絲地道:“昨……夜……偶……染急疫,上吐……下瀉,如今全身無力。直冒虛……汗……”

    柳徇天吃驚地道:“竟然這樣,可曾請了名醫診治麼?”

    楊帆慢騰騰地點頭:“請過了。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總要歇……歇的。”

    柳徇天撮了撮牙花子,道:“郎中這般模樣,長途跋涉可要小心了。”

    楊帆軟弱地道:“走不了啦,蒙殿下開恩,允我……在此養病。”剛說到這裡,又有下人急急來報:“殿下,獨孤宇、獨孤寧珂兄妹到了。”

    太平公主正和一位韋氏家族的貴婦執手笑談,一聽這話不由吃了一驚,失聲道:“寧珂來了?她怎麼……,本宮前去迎她!”

    太平公主當然知道寧珂身染痼疾,出門走動的機會不多,雖是從小就玩在一起的朋友,她不來相送太平卻絶不會有一絲見怪。如今聽說她來,才真是把太平公主嚇了一跳,趕緊便要親自去迎。

    誰料她剛剛走出兩步,獨孤宇兄妹便走進廳來。那個曾經扮船娘的侍婢攙住了寧珂的一條手臂,寧珂站得筆直,並不借力於侍婢,侍婢相扶,只是擔心姑娘突然眩暈的話,以防萬一。

    太平急急上前相見,眾人也都跟了上來。

    眾人之中,楊帆由青衣小帽家僕打扮的馮元一扶著,那副弱不禁風的樣子,似乎比人家寧珂小姐還要嬌怯了幾分,著實令人側目,寧珂姑娘又哪能看不到他,兩個人四目一對,同時錯開了眼神兒。

    寧珂一雙柳眉輕輕地顰了起來。寧珂久病成醫,眼神毒辣的很,再加上她對楊帆似乎先天就有些能洞燭其心的感應,所以只看一眼,她就感覺到:“這個傢伙好像在裝病!”

    楊帆也有點心虛:“這個弱不禁風的小丫頭眼神怎麼那麼厲害,好像被她看出來了。”

    太平公主和獨孤宇客氣了幾句,便迎上寧珂,扶住她的手臂,埋怨道:“你呀,你不來我也不會怪你的。你何必辛苦自己走這一趟。”

    寧珂柔聲道:“你現在久住洛陽,難得回一次長安,相聚日短,豈能不送?”

    兩人絮絮地聊了一陣,眾人便紛紛登上車馬,準備送公主出城。

    太平公主攙了獨孤寧珂與她同車,其他人倒也好分辨,官方的人都是騎馬的,世家中人都是乘牛車的,只有一個例外----楊大官人也是乘牛車的,而且他的車子駛得比那些高門子弟都要慢。

    十里長亭,眾人停下來,這時就是正式與太平公主道別了。寧珂下了車,由她的貼身侍婢扶著,與同樣作弱不禁風狀的楊帆並肩站在一起。

    眾人紛紛道別,太平公主還禮已畢,登上車子,扭過頭來。終於還是克制不住地凝望了楊帆一眼,這才輕輕抬起手。素手一拉,竹製的轎簾緩緩落下,遮住了她的雲鬢、黛眉,和那雙深深凝視著的眼睛……

    鞭花在空中炸響,公主的車隊在三百名龍武衛的護持下,向洛陽進發了。

    站在楊帆旁邊的寧珂姑娘從遠去的車隊處收回目光,聲音細細地道:“楊郎中未隨公主返回洛陽,可是因為身有不適?”

    楊帆本來正想讓馮元一扶著他轉身登車。一聽這話又站住了。

    寧珂姑娘嘴唇綻起一抹神秘的笑意:“獨孤家倒是常年延請了幾位名醫在府上……”

    一旁的獨孤宇會意,忙道:“看二郎這副虛弱的樣子,不如請我家的醫士再給你診治一下吧。”

    “呃……也好……,那……改日楊某一定……”

    “噯!這事哪還有改日的,來來來。上我的牛車,既然生著病,當然越快診治越好!”

    獨孤宇不由分說,攙起楊帆的另一條胳膊,就把他拖上了自己的車子。這時眾豪門和眾官吏正紛紛準備散去,也沒有人格外注意他們的交談。

    昨日曲江芙蓉園裡那一種精采的大戲,李太公不會張揚。獨孤宇不會張揚,柳徇天不會張揚,盧家的人更不會張揚,除了一些豪門世家的重要人物已經掌握了這件事的全部經過。大多數人都還蒙在鼓裡呢。

    今天來送太平公主的都是各個世家年輕一輩的人物,他們還不曾與聞這個消息,否則就不會如此無視這位“嬌滴滴”的楊大郎中了。

    寧珂看著楊帆“很艱難”地登上了大兄的車子,不禁抿嘴一笑。今日強撐病軀來為太平公主送行。她的主要目的還在楊帆。

    為了她的下一步計劃,她還打算讓阿兄跟著或者隨後去洛陽。如今楊帆居然因為“生病”留下,實是意外之喜,此時不把楊帆搶到獨孤府上怎麼行?昨日在芙蓉樓上,李老太公那雙發現寶的眼神瞞得過別人,可瞞不過她。

    她和李老太公是一對忘年之交,都有收藏癖好,李老太公在楊帆欲告辭離去時看著他的眼神,就像發現了一件在土裡埋了幾千年的活寶貝。寧珂猜想,說不定李老太公得知楊帆未曾隨公主一起走,馬上就得派人去公孫府。

    “可惜呀!‘綠綺’被李太公你捷足先登了,這楊帆,可是先落到我的手上了。”想到這裡,寧珂禁不住又是微微一笑。

    寧珂坐在車裡,微微啟齒而笑的模樣被那“船娘”都看在眼裡,著實令她受驚不小。

    從寧珂很小的時候,她就負責照顧寧珂的起食飲居。

    小姐規矩大,除了她這個從小姐一出生就一直照料她的人之外,小姐的房間從不許其他人輕易進入。小姐的身體更接受不了其他人的碰觸,所以侍候小姐沐浴的永遠都只有她一個人。實際上她和小姐的親密,連小姐的娘親都比不上。

    所以這世上已經再也沒有人比她更瞭解小姐了。自家這位大小姐雖然醒著的時候大部分時間都在沉思,但她於靜思中發笑的模樣可不多見,更何況還笑得小小得意這麼甜。在船娘想來,這樣的情形屈指可數,而其它那幾次,還都發生在小姐孩童和少女時期。

    楊帆上了牛車,轎簾剛一放下,他就坐直了身子,眼皮也不耷拉著了,人也不再懨懨地沒有精神了,明知道獨孤兄妹已經識破了真相,他還裝個什麼勁兒?

    楊帆笑吟吟地對獨孤宇道:“獨孤兄把我搶進府去做什麼,設宴道歉麼?”

    “不!”

    獨孤宇很嚴肅地道:“獨孤想跟郎中談一筆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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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2-6 01:49:29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八十七章 世家代理人

    長長的車隊回了城,便向各自府邸所在的坊裡散去。

    獨孤世家的車駕中,頭一輛車上,獨孤宇正與楊帆侃侃而談,後一輛車上,寧珂姑娘正在打盹。她蜷縮著身子,像一隻乖巧的小貓,船娘坐在榻邊,寵溺地撩開拂在她腮旁的一綹青絲,就像照顧自己年幼的女兒。

    “英雄可以造時勢,時勢也可以造英雄。很多時候,英雄與時勢是相輔相承的,僅靠英雄不行,僅靠時勢也不行,英雄是水,時勢是形,水與形相互作用,才能激起滔天巨浪,才能咆哮千里。

    就像這一回,二郎自姚州而至蠻州,自蠻州而至潘州,方造成如今南疆這種局勢。這其中,土蠻俚僚、御史酷吏還有二郎你的不同作為,共同造出了眼下這個局面,於各方來說,結果也不相同,同樣是這個時勢,於御史台而言就是滅頂之災,於二郎而言呢?雖無害處,卻也沒有多少益處!”

    獨孤宇說的很緩慢,言辭條理清楚,透著一種令人信服的味道。他並不是一個蠢才,如果他蠢,就算他是嫡房長孫,也不可能坐上這個位置,哪怕背後有他小妹相助。

    世家大族能傳承千年,自然有其生存之道,他們尊奉嫡長制度,可若嫡房長子是個廢物,那也會毫不猶豫地拋棄他。

    “原因是這個機遇,二郎並沒有抓住,所以很多本來與此事並沒有關係的人,反而可以利用這個時勢,從中獲取利益。諸如二武、二張、太平、世家門閥、權臣貴戚,個個聞利而動,偏偏造就了這一切的二郎,無法從中得到一點好處。

    如陳勝吳廣揭竿造反。成就的卻是劉邦的霸業和項羽的千古英名。這種情形,自古有之,率先攪起風雲者,最後卻因種種因由而沒落,當年附從其後為其部屬的一個小小人物,最後可能恰恰是成就大事的那個人。

    再如我朝,皇太子李承乾與嫡次子魏王李泰爭嗣,最終卻為高宗皇帝做了嫁衣。劉邦、項羽、高宗這些人是生來就命好,坐在那裡不用爭不用搶。自有天意把偌大的好處拱手送給他麼?

    那只因為,他們能夠準確地判斷機會、抓住機會,利用時勢。不該出頭時就韜光隱晦,該出手時絶不猶豫。如此,再得氣運之助、時勢之助。何愁不能成就大業!二郎是英雄,可惜這大好機會卻要與二郎擦肩而過,我獨孤世家可以幫助二郎利用時勢!”

    楊帆摸摸鼻子,微笑道:“獨孤兄說的在下都要熱血沸騰了。不過……,獨孤兄真的知道我想要什麼?想要一起做大事,就得志同道合,才能走的長遠!”

    獨孤宇道:“你不說。我也猜得出大概。二郎既與沈沐為友,至少不是女帝忠臣了,匡扶李氏,恢復大唐江山。這應該是二郎的意願之一吧?這一點,我們的志向是相同的!

    二郎以朝廷命官之身,能夠與沈沐為謀,說明你也有自己的追求。或者你熱衷的不是權力,可是毫無疑問。你想做的事,需要權力,這一點,只要我們合作,你一樣可以距目標更進一步。不!是……近了一大步!”

    楊帆聽的暗暗心驚,獨孤宇連這都猜測的出來,那別人……

    隨即他便想起,獨孤世家是關隴集團的一份子,從寧珂姑娘和李老太公的親近來看,和山東士族走的也很近。反武本就是山東士族和關隴集團的共同目標,他們之間有所合作並不稀奇。

    而沈沐是山東士族設立的外圍組織“繼嗣堂”的掌舵人,他的主要活動範圍就在長安和隴右,獨孤宇只要有心,想知道自己與沈沐的合作,並從而判斷出一些東西並不稀奇。至於二張乃至二武甚至皇帝,這層窗戶紙不捅破,卻始終不可能知道的,這才安下心來。

    楊帆與“繼嗣堂”的關係是盟友,盟友選擇的自由度自然就很大了。尤其是繼嗣堂如今一分為二,原本依附於顯宗的隱宗獨立出來,成了單獨的一股勢力,顯隱二宗明爭暗鬥,相互牽制。他與隱宗是友,與顯宗是敵,這自由度就更大了。

    所以,如果有其他的勢力可以合作,可以助他達成自己的目標,楊帆並不介意多結納一方勢力。可是如此一來,與隱宗的關係就不可能還像現在這般密切了,整個關隴集團都已沒落,獨孤世家能夠提供多大助力?這其中的得與失……

    楊帆垂瞼沉思片刻,慢慢抬起頭來,眼神鋭利起來:“獨孤兄想要我做什麼,又能為我提供些什麼?”

    獨孤宇緊張起來,他知道,能否說服楊帆,接下來的話將至關重要……

    ※※※※※※※※※※※※※※※※※※※※※※※※※※※※※

    十幾頭大白鵝步調從容,大搖大擺地走上來,“軋軋”地叫著,嚴肅鄭重,雖然是為了搶食,依舊頗有君子風度。

    很多人都喜歡養寵物,李慕白最喜歡豢養的是白鵝。他穿著一襲葛衣,笑眯眯地拋下手中的食物,拍拍手掌,這才向站立一旁的林子雄問道:“怎麼?楊帆被寧珂那丫頭截走了?”

    “是!小的到了公孫府上一問才知道楊帆沒有回去,不過他的牛車倒是駛回去了,問過車伕才知道,楊帆被獨孤世家請去了,說是要幫他診治。”

    李慕白聽自家的晚輩回來,說到楊帆沒有隨著太平公主一起離開,馬上就讓林子雄去邀請他,結果林子雄卻撲了個空,楊帆根本沒有回府。

    李慕白呵呵笑道:“看吧,你還奇怪老夫為何如此看重這個後生。寧珂那丫頭,可是長了一雙識寶的眼睛啊,她既傾心結納,這個人還差得了?”

    林子雄陪笑道:“是!小的愚昧,不解太公真意。”

    李慕白搖搖頭,走到一旁葡萄架下一張籐椅上坐下,一隻大白鵝一拽一拽地走過來,在他的木屐上“梆梆”地啄了幾下,李慕白笑著抬了抬腳,道:“去去!”

    轟走了大白鵝,李慕白便躺在籐椅上,閉起雙眼,輕輕搖晃著身子,說道:“我們這些世家,各個實力非凡、人脈廣闊,可細究起來,和皇權天下比,每一家都是很弱小的,若以一家之力對抗皇權,結果可想而知。

    可是一個家族有了如此龐大的規模,自然就有自己的訴求,以一家之力不足以對抗皇權,又不可能繼續擴張下去,行那改朝換代自己坐天下的事,那就只有聯合!聯合其他的高門世家。

    一個世家不足懼,那麼十個百個呢?幾十個幾百個世家結成同盟,就有了和皇權討價還價的實力。可這,不是兩軍作戰,也不可能如此的藐視皇權,堂而皇之的告訴皇帝,我們這些世家是一體的,我們要和你談事情,那怎麼辦?

    那就只能運用我們龐大的影響力,通過各個層面把我們的訴求隱藏在天下人的訴求之下,反饋到皇帝面前。而要做這些事情,總要有一個人出面來統籌、安排、代理!由他來總結、平衡各個世家的要求,再牽頭向朝廷施加影響。”

    林子雄小心地說道:“這些事,現在不是由‘繼嗣堂’在做麼?”

    李太公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可是,他們做的並不好!尤其是……,兩個混帳小子,為了爭權奪利,把功夫都用在內鬥上之後,幾乎再沒有對皇朝產生任何影響。”

    李太公在扶手上輕輕拍了兩下,加重語氣道:“這個人,不一定只有一個人,也不一定一直是同一個人,你明白麼?”

    林子雄有些動容,吃驚地道:“難道……太公看中了楊帆?”

    李太公雙手交叉於腹前,閉目沉思了一會兒,緩緩地道:“此時言之尚早。或者,只是讓他在這個時候、這件事上發生作用。長遠的話,他是否有那個能力,現在還不知道。即便他有那個能力,也依舊不能付以重任!”

    李太公輕輕嘆息了一聲,道:“他終究不是我們的一份子,各大世家豈能接納?上一次,老夫紆尊降貴,親自去見他,偏被盧賓之那個混帳小子給攪了。三日之後,老夫誕辰,你且下份請柬,叫他來,老夫見見他再說。”

    楊帆聽了獨孤宇的話,一時目瞪口呆,被他的大膽規劃給嚇住了,他驚嘆道:“這是……獨孤兄的主意,還是整個獨孤世家的意思?”

    獨孤宇這時哪能含糊,毫不臉紅地冒領了小妹的功勞:“當然是我的主意!而我,是獨孤世家家主,我的意思,就是整個獨孤世家的意思,我會傾整個家族之力助你成事!”

    楊帆遲疑道:“恐怕,這不合山東士族的規矩。”

    獨孤宇冷笑道:“規矩,就是用來打破的!山東士族自漢晉至今,破規矩的事兒還少了?”

    楊帆呵呵笑道:“好!獨孤兄真的打動我了,不過,我得先見識過你們的能力再說!”

    獨孤宇也笑起來:“那是自然!”

    楊帆又道:“我在此地不會待太久,最多一個月,就得返回洛陽!”

    獨孤宇欣然道:“時間不是問題,距離也不是問題!何況,小……小兄早就開始著手準備了,或許用不了一個月便見分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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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2-7 01:28:10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八十八章 傾城一笑

    楊帆被請到獨孤世家,打得幌子是要由獨孤世家的名醫來為他診治急症。

    等楊帆到了獨孤世家之後,當然沒有什麼名醫為他號脈問診,也沒有人開幾服湯藥給他灌下去,他在獨孤世家吃的是最精緻的菜餚,喝的是三勒漿美酒。

    酒宴之後,主人還在花園中鋪了長氈竹蓆,與他喝著酸奶、吃著乾酪,促膝長談。

    獨孤世家雖大,卻不是所有族人住在一起,各支各房在長安各有住處,獨孤宇兄妹因為是嫡長房,所以和母親住在這幢最大的祖宅裡面。當然,嫡長房並不是最重要的原因,如果他不是孤獨閥的閥主,照樣要搬出去另外安排住處,把這裡讓給獨孤氏真正的主人。

    楊帆還見到了獨孤宇兄妹的母親。獨孤宇的母親看起來非常年輕,瞧著只是比楊帆大了三四歲的模樣,這還是因為她的穿著和長輩特有的氣質和談吐所影響。寧珂其實比楊帆要大四五歲,看起來卻比他小了六七歲,大概正是因為遺傳了她母親的美貌和延緩衰老的特殊體質,

    獨孤寧珂並沒有陪客人用餐,楊帆和獨孤宇酒宴之後在花園散坐時,她和母親才一同過來。這對母女站在一起,就像一對嬌艷的姊妹花。獨孤夫人陪女兒坐了一會兒,同楊帆聊了幾句,便起身告辭了。

    獨孤夫人一走,寧珂便吐了吐舌頭,調皮地道:“幸好二郎今日來我家做客,替小妹解了圍呀。”

    楊帆奇道:“此話怎講?”

    獨孤宇會意地笑了起來:“怎麼?母親大人是動了詩興,還是想要作畫呀?”

    寧珂苦著一張小臉道:“母親大人今日想要撫琴。”

    獨孤宇開懷大笑,見楊帆一臉茫然,獨孤宇才收住笑聲道:“不瞞二郎,家母雅好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每每吟詩作畫、撫琴弄弦,還要有人傾聽、鑒賞,並作出評價。呵呵,這個人自然非阿妹莫屬。”

    寧珂莞爾道:“可是,家母只想聽我讚美,要批駁她那是萬萬不可以的,偏偏寧珂見家母作畫也罷、撫琴也罷,都是只想批她一個體無完膚,唯獨不想讚美。”

    獨孤宇忍俊不禁地道:“可是為了哄母親大人開心。阿妹還不得不違心讚美,真心話是一句也說不得,可不苦也。”

    寧珂道:“今日家母忽然有了興緻,又要撫琴,幸好二郎在此。小妹趕緊託辭說要來陪伴嘉賓,這才得以脫身。”

    楊帆聽了也不禁失笑,不過雖然聽寧珂姑娘說的誇張,可是以他方才所見寧珂母親的氣質風度、舉止談吐,明明是個大家閨秀出身,其琴棋書畫、吟詩作賦的本領縱然不是十分高明,卻也絶不至於不堪入目。寧珂這麼說。那只能證明……她的造詣勝乃母十倍。

    楊帆忍不住笑道:“如此說來,寧珂姑娘的琴藝定是高明之極了,不知在下可有幸與聞否?”

    獨孤宇一怔,望了寧珂一眼。欲言又止。

    寧珂一雙妙目瞬也不瞬地凝視著楊帆,忽爾嫣然道:“若二郎不嫌小妹琴藝拙劣的話,自當獻醜。”

    她回眸望了一眼船娘,船娘躬身退下。邊走邊想:“撫琴需要調動全部心神,一曲彈下來雙臂與手指也使力不輕。小姐已很久不撫琴了,今日竟為那小子破例。真該勸止她的,不過……”

    想到小姐整日都是獨處、靜坐,話也難得幾句,日子過得比苦行僧還單調無聊,難得她今日有這般興緻,船娘幽幽一嘆,打消了自己的念頭。

    須臾,船娘捧來古琴一具,將几案上一應食物取下拿開,古琴橫置案上,寧珂姑娘端坐琴前,十指纖纖,搭上了琴絃。

    “錚~~~”

    琴音一起,一股古樸、典雅、蒼涼的氣息便撲面而來。

    彷彿秋高氣爽,風靜沙平,雲程萬里,大雁當空。那琴聲旋律起而又伏,綿延不斷,靜中有動,優美動聽,彷彿大雁迴翔瞻顧,上下頡頏,翔而後集,驚而復起,種種景象歷歷在目。

    楊帆是去過西域大漠的,驟聞琴音,心中便生感應,聽了片刻,便闔上雙目,那琴音初起,似鴻雁來賓,極雲霄之縹緲,序雁行以和鳴,倏隱倏顯,若往若來。繼而又似雁群欲落,迴環顧盼,空際盤旋,再接下來便息聲斜掠,繞洲三匝,飛鳴宿食,得所適情……

    這一曲《平沙落雁》是寧珂姑娘自幼彈熟的,根本不用去看琴絃,她的一雙眼睛正看著楊帆,看見楊帆閉上雙目,寧珂姑娘眉梢便是微微一揚。再看楊帆端坐在那裡,既沒有搖頭晃腦作回味無窮之狀,也沒有輕輕擊拍,彷彿知音,他就只是那麼坐著,心神便似飄到了極遠的地方,眉尖微微蹙起,又慢慢舒展,他聽著琴音,卻又全然忘了琴音,而是全副心神沉浸到了那琴聲營造出來的意境之中,一雙明眸中便多了幾分知己之意。

    秋高氣爽,風靜沙平,雲程萬里,天際飛鳴。

    少年鴻鵠志,誰懂滄桑心?

    琴音裊裊,到最後清秋寥落,征雁沒於天際,唯見沙野萬里,碧雲天淨,長空一色!

    楊帆輕舒一口氣,緩緩張開眼睛,輕輕擊掌道:“這是楊某此生所聽過的最優美的琴聲。”

    寧珂一曲彈完,嬌喘細細,船娘遞上一張濕巾,她輕輕貼了貼額頭,這才笑道:“二郎過獎了,看來二郎也是此道行家呀?可否撫上一曲,讓寧珂一聆佳音?”

    楊帆連忙擺手道:“不敢獻醜,不敢獻醜。楊某隻是幼年時學過幾日琴,後來……”

    楊帆說到這裡,不知想到了什麼,神色微微一黯。

    獨孤宇和寧珂對望一眼,面露訝色。

    楊帆醒過神來,說道:“失禮了,楊某忽然想到了亡父。幼年時。家道中落,處境艱難,不過那時家裡還有一具古琴,家父望子成龍,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依舊時時不忘教誨,這琴也是楊某必學的功課。後來,因我過於頑劣,攀爬樹木不慎跌下摔斷了腿。為了延醫抓藥,家父才賣掉那具古琴……”

    說到這裡,楊帆目中隱隱泛起了淚光。獨孤宇肅然,寧珂柔聲勸道:“二郎今日有如此成就,不負伯父當初苦心教誨。伯父九泉之下,也會欣然含笑的。”

    楊帆舉袖輕輕拭了拭眼角,向她一揖為謝,只是心中難過,一時卻是說不出話來。這時,一個青衣小婢捧著一個細瓷的小碗姍姍走來,到了寧珂身邊站住。船娘彎腰提醒道:“姑娘,該用藥了。”

    寧珂點點頭,讓那小婢將藥碗端上前來,小口地啜著藥湯。獨孤宇趁機岔開話題,同楊帆聊起了其他的事情,一番說笑之下,才將他因想起亡父而悲傷的心情排遣開去。

    寧珂服完藥。小婢接過空碗悄然退下,楊帆忍不住說道:“但凡湯藥莫不苦澀。楊某雖已成年,偶爾生病要服湯藥時,都覺得痛苦不堪,方才看姑娘竟是甘之若飴,這份耐力著實了得。”

    寧珂摸出手帕輕輕點了點唇角,恬淡地笑道:“耐力談不上,只是習慣了。”

    習慣了,這淡淡一句話,其中多少酸楚?

    見楊帆露出同情憐惜之色,寧珂笑道:“聽母親大人說,我剛一出生時,就被喂了一小匙黃連。說是可以去胎毒,母親還說,剛出生的嬰兒還不曾嘗過人間百味,那時吃些苦頭,也容易忍受,以後才能多吃些苦。呵呵,於我而言,或者就是為了今日吧。”

    獨孤宇有心說一句“我與你同年同月同日出生,也曾吃過黃蓮的,怎麼我現在還是吃不了苦?”話到嘴邊,想起小妹多年來所受的痛苦,心裡一酸,這句調劑氣氛的玩笑竟是說不出口。

    剛出生的嬰兒要喂一口黃蓮,這是一些地方自古流傳下來的一種風俗,去胎毒什麼的,怕是無稽之談了,不過傳統如此,後人自然遵循不逾。楊帆也不知道自己剛出生時吃沒吃過黃連,父母雙親並不曾和他說過這件事。

    只是聽了寧珂的這句話,他的心中感到的也是無盡的酸楚,抬頭一望,正見枝頭許多成熟的梨子黃澄澄的壓彎了樹枝,楊帆便道:“湯藥總是苦的,我摘個梨子下來,給寧珂姑娘潤潤喉嚨。”

    滿樹梨子,只要站起來便伸手可及,但楊帆是為了逗寧珂姑娘一笑,哪能這般施為。他雙手一拍地面,整個身子騰空而起,躍起一人多高時身形展開,借腰力又是一縱,直躍到那大梨樹的頂端,探手揪住了一顆梨子,足尖在樹枝上一彈,凌空一個翻滾,堪堪落在寧珂姑娘面前。

    這身法固然高明,但寧珂姑娘不是習武之人,卻也不是很感興趣,而且獨孤世家的技擊高手也不少,類似這般的輕身功夫寧珂姑娘也是見過的,並不稀罕,可是楊帆借勢一蹬,足尖在樹幹上一點,震得許多成熟的梨子落了下來。

    楊帆和獨孤宇的几案正在梨樹下面,一顆顆梨子落下來,彷彿下冰雹一般,有兩顆梨子正砸在獨孤宇頭上,獨孤宇“哎喲”一聲,急忙護住了腦袋。寧珂見了忍俊不禁,不由大笑起來。

    她的笑聲像孩子一般天真無邪,只是清脆中微微帶著一些沙啞。因為難得放聲大笑,她又禁不住咳嗽了幾聲,小臉憋起一抹潮紅,可她的眉梢眼角卻是掩飾不住的笑意。

    她在人前一向是一位溫柔賢淑、優雅高貴的大家閨秀,在無人處卻是一個獨自忍受著寂寞和病痛折磨的堅強女子,而此刻,她卻只是一個愛笑的快樂女孩。

    梨子砸在頭上是很痛的,獨孤宇揉著腦袋,苦著臉正想說幾句話,忽然看見妹妹那燦爛的笑容,心中驀地湧過一種感動。

    他已經有多久沒有看見這個孿生的妹子這般開心地笑過了,如果能常常逗她這麼開心,就算落在他頭上的是兩顆鐵疙瘩那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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