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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月關]醉枕江山[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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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2-8 01:27:05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八十九章 驕傲的孔雀

    一道清澈的溪流從水道流進公孫府,蜿蜒穿過後花園,又從另一處園牆下流出去。

    流經公孫府花園的部分,匯成了一個人工挖成的清澈見底的池塘。

    池水中,一群游魚翩躚來去,同進同退,不管是前進、後退、拐彎,總是那般整齊劃一,彷彿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

    馮元一蹲在溪水邊,從一個大木盆中撿選著最成熟、最飽滿、色澤最誘人的棗子、梨子、葡萄、綿蘋果等水果,快樂地先用溪水洗得乾乾淨淨,再放進另一個乾乾淨淨的木盆裡面。

    秋天正是各種水果最豐盛的季節,裴大娘說孕婦最好多吃水果,生出的孩子才水靈靈的漂亮好看,所以馮元一就義不容辭地搶過了這個活兒。

    他覺的很快樂,雖然他是刺史之子,從小也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少爺,可是那段痛苦的經歷之後,現在的一切與他而言無異於天堂。

    他感覺得到楊帆對他的關心和小蠻姐對他的疼愛,有點事做,他覺得自己就不是一個閒人,而且,他是真心想為自己的恩人做點事,哪怕這些事對別人來說,微不足道。

    馮元一洗好了水果,端起木盆快樂地往回走,走到天井下時,兩個公孫府上的侍婢坐在圍欄一邊的長板上,正一邊聊天一邊嗑著瓜子兒。兩個女孩兒沒有看到馮元一,可她們聊天的內容恰恰就是馮元一。

    “他叫什麼?”

    “馮元一!”

    聽到了他的名字,馮元一站住了腳步。

    “聽說他還是一個大官的兒子?”

    “嗯,據說是一位刺史呢,而且是世襲的那種,就是嶺南的土皇帝啦!”

    “哦!那可真可憐,小小年紀。就被閹了。”

    “是啊,一個閹人,讓祖宗都為之蒙羞。看他還一天到晚很快活的樣子,沒心沒肺……”

    “不能這麼說吧,別看那孩子長得高大,聽說才十歲呢,小屁孩懂什麼,說不定他根本不明白從站著撒尿變成蹲著,意味著什麼。”

    兩個女孩兒吃吃地笑了一了。其中一個便道:“楊郎中和夫人很關照他。聽說等他父親的案子平反之後,還要送他回嶺南。唉!不知那時候他該怎麼生活,也許馮家的人也要瞧不起他吧,將來……”

    女孩子沒有外人在身邊時,也是什麼話都敢說的。兩個侍婢毫無忌諱,肆無忌憚地說著,馮元一越聽臉色越是蒼白。

    他不知道身體的閹割,對他的尊嚴和未來的一切會有這麼大的影響,除了最初被閹割後那段等待傷口癒合的痛苦日子,他一直只是覺得撒尿不像以前那般方便了,這個十歲的孩子根本不清楚這是把他的一生都毀了。

    “哐啷!”

    兩個女孩兒忽然聽到身後一聲悶響。不禁嚇了一跳,急忙扭頭一看,就見一隻大木盆正在地上跳躍著,梨子蘋果撒了一地。一個人影正向遠處狂奔而去。

    馮元一狂奔著,任淚水撒滿衣襟,天大地大,他不知道還有何處是自己的容身之地。

    ※※※※※※※※※※※※※※※※※※※※※※※※※※※※※

    姜公子到了長安之後。便住進了盧氏在長安的一幢府邸。

    在世家雲集的長安,在如今已經成為沈沐老巢的長安。最安全最隱秘的地方反而是最顯眼的所在,他住進盧氏家族的住宅,才能最大限度地保守他已身在長安的秘密。

    盧太公和姜公子的二弟盧賓之已經離開長安了。盧太公折在楊帆手裡,老臉無光。再者他已經以列祖列宗的名義發了誓,不再參與南疆空缺官位的爭奪,留在長安也沒有用處,所以他恨不得立刻離開,連他最器重的長孫都等不及相見了。

    盧賓之闖下大禍,也知道這件事對整個家族的影響之重,早已噤若寒蟬,生怕受到責罰。老太公要走,他連屁也不敢放一個就跟著離開了,哪裡敢說半個不字。

    至於盧氏的其他人,分別散佈在天下各處,其中以洛陽和長安居多。長安城裡得到閥主命令的人已經在匆匆準備撤離,但凡盧氏的府邸和莊園,處處一片忙亂。這一次不是短暫的離開,而是一別三年,需要挪動的東西當然不少。

    但是姜公子入住的這幢宅院,自他入住之日起,卻像是一鍋沸水裡潑進了一瓢涼水,馬上恢復了平靜,儘管這平靜只是暫時和表面的,沒有人敢在這位大公子面前把家園搞得跟倉皇辭廟、國破家亡似的。

    一幢精舍,圍廊和牆上爬滿了常青藤,不過因為已經是秋天,常青藤已經不青了,而是變成了一片火紅,所以那精舍就像著了火,紅的鮮艷。

    一個身著青衣的漢子走到一處爬滿常青藤的房舍前。登上石階,便是木質的長廊,青衣漢子在長廊下站定,恭聲道:“袁霆雲求見公子!”

    “進來!”

    青衣漢子脫下靴子放在一旁,輕輕拉開障子門,穿著一雙布襪走了進去。

    姜公子坐在一張矮幾後面正看著東西,身後是一扇窗扉,窗外濃蔭如蓋。

    陸伯言白鬚飄飄,端坐牆角。

    袁霆雲只瞟了一眼,便趕緊垂下頭,走到姜公子對面,跪坐下來,頓首道:“公子!”

    姜公子抬起眼來,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暗殺楊帆的行動,是你主持?”

    袁霆雲臉色蒼白起來,垂首道:“是!二公子說……說楊帆是大公子的對頭,想替大公子出氣,所以……”

    姜公子輕輕一哼,道:“所以,你就壞了我盧家的大事?”

    這一聲輕哼,聽在袁霆雲耳中不亞於一聲驚雷,他身子一顫,以額觸地,不敢抬頭。

    大公子是主子,二公子自然也是主子。主子有令豈能不從?雖然不是他的主意,可是既然失敗了,主子要遷怒於他,他也無可奈何。申辯說這主意不是他的主張,他是不得不奉命行事毫無意義,所以袁霆雲並不辯解,只是等著大公子的發落。

    不過,姜公子沉默了一會兒,卻沒有說出讓他自裁的話來。只是說到:“事情失敗了,反而被他反將一軍,迫得我盧氏全族子弟,退返范陽,三年不得外出。損失雖不嚴重。可這個臉面,卻是丟盡了!”

    袁霆雲伏地不敢回答。

    姜公子道:“殺了楊帆!”

    袁霆雲一驚,霍然抬頭。

    姜公子道:“楊帆也知道不可能讓盧家所有子弟盡返范陽,特意迫太公發下三條毒誓,三年之內有盧氏家族未曾返回范陽的子弟意圖對他不利,雙方相鬥,生死各安天命。盧氏族人復出後不得以此與他為敵!

    呵呵,他以為我沒有家族撐腰,憑他的武功和權位就能對付得了我麼,狂妄!賓之命你殺他。或許是個錯誤。可是如果它是錯,現在也只能錯下去!只有他的死,才能洗刷我盧家的恥辱!”

    袁霆雲頓首道:“是!卑職遵命!”

    姜公子淡淡地道:“這一次,你或者帶著他的頭回來。或者帶著你自己的頭回來,沒有第三條路!”

    袁霆雲把牙一咬。頓首道:“是!”

    這時,後院濃蔭忽然無風自動,坐在牆角的陸伯言猛地抬頭,一雙冷電似的眼睛向外望了一眼,但是他馬上就斂去了狂獅一般威猛的神態,復又變成了一個垂暮老者,緩緩低下了頭。

    濃蔭之中驀地閃出一道人影,第一閃好似從濃蔭中鑽出來,第二閃就已出現在窗內,身影再一晃,他已跪坐在姜公子身側,面蒙黑巾,只露出一雙眼睛。

    他沒有說話,只是把一封信雙手捧給了姜公子。姜公子對這個鬼魅般出現的人似乎沒有一點驚訝,他接過書信,展開仔細看了一遍,忽然吃吃地笑了起來。

    袁霆雲訝然看了他一眼,姜公子擺擺手,那蒙面人便向他一抱拳,又自後窗閃沒。

    姜公子對袁霆雲道:“任務取消!”

    袁霆雲愕然,但姜公子已經懶得跟他解說,只是擺了擺手,袁霆雲不敢再問,只是又叩施一禮,起身悄然退下。出了房間,把障子門拉下,袁霆雲長長地舒了口氣,額頭冷汗突然涔涔而下。

    方才在公子面前,他連恐懼也已忍得太久……

    房間裡,姜公子展開那封信,又看了一遍,只看到一半,就忍俊不禁,又是一陣譏誚的笑聲。

    陸伯言坐在牆角,始終一言不發,彷彿一尊佛。

    姜公子睨了他一眼,問道:“陸老為何不問我因何發笑?”

    姜公子一向獨斷專行,素來不喜他人置喙,陸伯言如何不清楚?可他既然想要別人問,陸伯言也只能從善如流,開口問道:“公子因何發笑?”

    姜公子揚了揚那封信,道:“李慕白那老匹夫很器重楊帆,獨孤世家也有意結納。本公子當初在洛陽初見他時,也曾以為他是一塊璞玉,還曾想過要栽培他,可惜……觀察了一陣,不過如此,也就罷了。不想,如今李慕白和獨孤宇,倒生了和我當初一般的心思……”

    姜公子把書信拍在几案上:“既然如此,我倒不能殺他了。”

    姜公子傲然道:“你看得起他,我就要當著你的面打敗他,讓你知道你看走了眼,讓你知道他一無是處!”

    陸伯言的白眉微微地皺了一下,他很想提醒公子一句:“沈沐也是李慕白那老傢伙一手發掘出來的,當初你也未把此人看在眼裡。結果……”

    可他知道公子根本聽不進旁人的話,於是,那兩道白眉就像天上的兩朵雲彩,稍稍一接觸,便又倏然分開了。

    揚著下巴的姜公子,像極了一隻驕傲的孔雀,如果他二弟現在不是正奔波在返回范陽的路上,大可請人把他大哥此刻的模樣畫下來,裱在他的扇面上,那就完全可以取代那只開屏的大尾巴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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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2-10 06:21:03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九十章 男兒當自強

    楊帆由獨孤世家派車送回公孫府,進了府門便向他與小蠻所居的後跨院走去,剛一過月亮門兒,一個人影便飛快地撲過來,楊帆雙掌陡然凝力,隨即便認出來人是馮元一,急忙又撤了力道。

    馮元一被那兩個小丫環說的無地自容,一時之間什麼人都不想見、也不敢見,他現在只想逃出去,逃離所有認識他、知道他是個閹人的人。

    馮元一正自淚流滿面地向府外狂奔,忽然看見楊帆,生怕撞上了他,急忙把身子一轉,但是因為跑的速度太快,馮元一立身不住,旋著身子往花叢裡摔去。

    他的身子剛剛一歪,臂膀便被一只有力的大手牢牢抓住了,楊帆訝然道:“元一,你怎麼了?你這是……誰欺負你了?”

    “楊大哥,你讓我走,我不想待在這裡……”

    馮元一泣不成聲,用力掙扎,楊帆眉頭一皺,道:“你過來,跟我好好說說,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楊帆不由分說,拉著馮元一閃進旁邊林中一座小亭,把他摁坐在座位上,在他旁邊坐下,凝視著他道:“說吧,發生了什麼事?”

    馮元一只是流淚搖頭,雙眼垂著不敢與他對視,抿著嘴唇一言不發。

    這時,阿奴、公孫蘭芷帶著那兩個闖了禍的小丫頭也匆匆跑來。

    楊帆把馮元一帶回府後,對於他的身世和經歷自然不會瞞著小蠻和阿奴,阿奴聽過就算,沒有對人張揚。小蠻是個快做母親的人,心腸尤其軟,對馮元一更是疼愛不已,不過有關馮元一的來歷和身世。她對師姐說過的。

    小蠻與公孫蘭芷是師姐妹,而且情同親姊妹,準確說來,公孫世家、公孫蘭芷,還是她的大恩人。如今不但她一家人住在這裡,馮元一也要住在這裡,把馮元一的事情說與此間主人知道,那是應該的。

    而且小蠻也是想籍此引起師姐對馮元一的同情。公孫蘭芷雖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可心地極好。聽了詳情對馮元一果然大起同情。她還特意囑咐在客舍做事的那些雜役僕婢們對馮元一這個小傢伙要多加照顧,誰也不許欺侮他,有什麼髒活累活也不可以支使這個小孩子去做。

    問題是,公孫蘭芷可沒把馮元一是個閹人當成什麼了不起的大秘密,為了喚起這些奴僕下人的同情心。這件事她也說了出來。

    在客舍裡做事的這些奴僕下人由此對馮元一果然特別的關照同情,可是人家背後的議論感嘆,那就難免想到什麼說什麼了,反正馮元一不在身邊,他們措辭語氣更不會想到要照顧他的情緒,結果這番議論恰被馮元一聽了去。

    馮元一灑淚而去,兩個小丫環知道自己闖了禍。趕緊去稟報自家小姐。公孫蘭芷和阿奴、小蠻正在一起說話聊天,聞訊大驚,小蠻挺著個大肚子行動不便,阿奴和公孫蘭芷就趕緊追了出來。

    馮元一正在哭泣。一見又圍攏過來一大群人,更覺難以見人,乾脆摀住了面孔,只有淚水從指縫裡流出來。連臉都不肯讓人看見了。楊帆見阿奴她們追過來,疑惑地向阿奴遞了個眼神兒。

    阿奴呶呶嘴。向他示意了一下,楊帆安撫地拍拍馮元一的肩膀,起身走過去。阿奴嘆了口氣,小聲把經過說了一遍,楊帆這才恍然。公孫蘭芷脹紅了俏臉,訕訕地道:“這一次,是我的錯!”

    楊帆搖搖頭,又轉身走到馮元一身邊坐下,斟酌了一下,緩緩地道:“元一,受酷吏陷害,遭受不幸,這不是你的錯!有些事,是已經沒法改變的,可是以後的路怎麼走,卻在於你自己!”

    他攬住馮元一的肩膀,輕聲道:“想想看,你當初以石刀刺殺欽差,那是何等勇敢、何等氣魄?誰敢說你不是一個大丈夫?秦舞陽是史上留名的一位勇士,可他也不過十三歲才敢殺人,而且殺的還是一個潑皮,說的不好聽點,那不過是兩個潑皮街頭鬥毆罷了,你的所作所為比他高明百倍,這若不是真男人、大丈夫的話,那誰才是?”

    馮元一聽了,哭泣的聲音輕了一些,他還只是一個十歲的孩子而已,而且在他最無助的時候,是楊帆幫助了他,所以對於楊帆的話,他特別能聽得進去。

    公孫蘭芷內疚不已,見狀也上前勸道:“元一,你說什麼才是男人?什麼樣的男人才是光宗耀祖、不叫祖宗蒙羞?仁義禮智信、忠孝悌節恕勇讓,任何一條做得好,都能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阿奴道:“楊大哥和蘭芷姐姐對你說的話,都是做人的道理!衡量一個人的標準,是這些高貴的品德,是他一生中做了些什麼人所不及的大事。已經發生的事情,你改變不了,可是你的未來是什麼樣,取決於你自己。元一兄弟,按楊大哥和蘭芷姐姐說的去做吧,你一樣能夠成為青史留名的大人物,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大丈夫!”

    馮元一緩緩地放下雙手,淚眼迷離中,看到他們真誠而關切的目光,這讓他無比敏感卻也迫切需要關懷的心中,生起一股暖意。

    楊帆見他態度有所暖化,便向公孫蘭芷和阿奴遞了個眼色,示意她們暫時離開。然後又對馮元一道:“楊大哥現在什麼都不說,只在這兒陪著你,你好好想想楊大哥和兩位姐姐對你說的話,想想做人的道理。”

    阿奴拉了公孫蘭芷一把,轉身就欲離開,走出兩步,稍一猶豫,又站住身子,對馮元一道:“小蠻姐姐聽說你跑了,很著急。她有孕在身,不能追上來,我先回去告訴她一聲,免得她擔心。阿奴姐姐和小蠻姐姐等你回來一起吃晚餐!”

    馮元一怔怔地看著阿奴、公孫蘭芷帶著那兩個闖禍的小丫環離開,兩個丫環姐姐一邊走還一邊回頭看著他,滿臉的歉疚。

    等阿奴一行人走遠了,馮元一緩緩低下頭,沉思良久,才抬起頭來,期盼地看著楊帆,道:“仁義禮智信、忠孝悌節恕勇讓,先生也曾和我說過這樣的話!楊大哥,你說……做得到這些,就一定是真男人、大丈夫嗎?”

    楊帆摸摸他的頭,肯定地答道:“不錯!太史公‘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後世之人提到他時,不管是文人士子還是販夫走卒,誰不崇敬尊重?誰會在乎他曾受過宮刑?是不是男兒大丈夫,看的是他的品格、他的作為,而不是皮相!”

    “嗯!”

    馮元一用力點了點頭,眼中漸漸煥發出神采!

    這時,一位公孫府家人從小徑中走來,無意中往林間小亭上一望,“啊”地一聲站住腳步,忙從樹叢中穿過來,到了小亭前,垂手站立道:“原來楊郎中在這裡,小的剛剛接到一份請柬,是請楊郎中赴宴的。”

    家人說罷便把一份請柬呈了上來,又詫異地看了一眼滿臉淚痕的馮元一。楊帆接過請柬,打開一看,卻是林子雄替李慕白下的一封請柬:李太公要過大壽!

    ※※※※※※※※※※※※※※※※※※※※※※※※※

    楊帆持著請柬回去,特意向公孫不凡打聽了一下,這才知道李太公的真實身份是隴西李氏的閥主。李慕白過大壽,公孫不凡自然也要去,不過他卻不知道就連楊帆也有份兒,更沒想到楊帆還有請柬,這可把他嚇了一跳。

    以李老太爺的身份地位,他過大壽,能得一份請柬的人寥寥無幾,大多數人知道人家李老太爺要過生日,得上趕著去送禮、祝壽,要是能進了李家的大門喝杯水酒,那都是莫大的榮耀和資本。

    想等著李家下請柬你再去?根本不可能!可偏偏楊帆就有一份請柬。

    照理說,以李老太爺的身份,只有宰相級別的官員才有資格得到李府的一份請柬,楊帆這個五品刑部郎中要是主動登門賀壽,能不能討上一杯水酒喝都是兩說的事情,公孫不凡實在想不出自己這個乾女婿為何如此受李家重視。

    等到赴李家壽宴的那天,楊帆又把公孫不凡嚇了一跳。楊帆帶的壽禮居然只是一份壽糕、一對壽燭,禮物倒是捆紮得板整,上邊還貼了一個紅紙剪成的壽字,拎在手裡,搖呀搖的頗為喜慶。

    公孫不凡大驚失色,這只是民間最普通的壽禮,不要說今天的老壽星是李老太爺,隴西李閥的閥主,就算是其他人,楊帆如今一個刑部郎中,既然上門拜壽,送這樣一份壽禮也嫌太寒酸了些。

    公孫不凡趕緊道:“二郎家在洛陽,又是自南方公幹回來,倉促之間想是無力準備一份豐厚些的壽禮。這可就是賢侄的不是了,手頭緊的話你可以跟伯父說嘛。伯父馬上叫家裡再給你準備一份……”

    楊帆打斷他的話,笑道:“伯父不必客氣了,這就是我給李老太公準備的賀禮!李老太公什麼奇珍異寶沒見過,就算我精心準備一番,想來也是入不了他的法眼的。”

    公孫不凡為難地道:“可是……你這壽禮實在是太簡單了些。”

    楊帆笑道:“我準備再豐厚的壽禮,也難引起他人注意,何不提上一份簡單些的壽禮呢,如此一來反而人人矚目,那是何等風光?哈哈,伯父不必替小侄擔心,咱們走吧!”

    楊帆不由分說,拉起公孫不凡就走。

    公孫不凡苦笑不已,心中只想:“一到李家,就得趕緊和他分開,千萬不能走在一起,我公孫不凡一輩子要強,實在是丟不起這個人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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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2-11 00:36:47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九十一章 騙吃騙喝一潑皮

    李慕白過大壽,就連朝廷都特意派了一位中官攜帶著皇帝御賜的禮物趕到長安祝賀,武則天雖然通過種種手段打壓世家,面子功夫還是要講的。

    在京的許多朝廷大員也都紛紛派了子侄攜厚禮前來長安李府,至於身在長安的世家豪門、官宦人家,那就更加不必多言了。

    今天這樣的日子,無疑也是世家豪門子弟們交際亮相的一次盛會,對於身份地位比他們低的多的人來說,這也是結識他們的一個難得的好機會。所以只要能來的都來了,能來就是身價,傾家蕩產地送禮還要歡天喜地,這樣古怪的場面也就只在這種時候、這樣人家才有。

    由於南疆官場即將迎來一場大清洗,將會產生大量的空缺官位,但凡想為子侄親人謀一個官職的,都像聞到了血腥的鯊魚似的湧到長安來。在這群大海鯊之中,最強大的莫過於各大世家,李慕白的這次壽宴,也就成了這些大佬們“分臓”的一次碰頭會。

    要知道這些大人物都是舉足輕重的一方豪傑,若非這樣的好機會,他們想舉行大規模集會就只能偷偷摸摸地進行,否則一旦為皇帝偵知,皇帝就要睡不好覺了。

    可是憑他們的身份和排場,即便是微服出行,那也是前呼後擁、明暗侍衛無數,一兩個人相碰頭也就罷了,這麼多大人物要集中到一塊兒,瞎子才看不見。有了這樣的好機會,他們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聚會,任何人也無法提出質疑。

    李府門口,老管家帶著幾個小管事身著鮮淨的青衫,笑吟吟地迎候客人,這邊接了名貼,那邊自有人引著來人的下人把禮物交到門房裡去登記。若是有重要人物來,大管家便為之唱名,李太公的兒子孫子們正候在裡面,聽了便依著相應的身份和輩份出來相迎。

    公孫不凡和楊帆分乘兩輛牛車。“吱扭吱扭”地到了李府門前。

    牛車是一種比較慢的交通工具,所以不只跑長途的人不會用這種慢騰騰的牛車,就算在城裡現在也少有人乘牛車了。但是這只限於官家和普通百姓,世家豪門不在此例。

    牛車是漢晉時期士族貴人最喜歡的一種交通工具,因為牛車寬敞、行路平穩。乘牛車能盡顯官紳士族的雍容風度。所以儘管如今洛陽已少有人乘牛車。而在長安這座數千年的古都裡,乘牛車的還是屢見不鮮。

    當然,只要看見乘牛車出行的人,大家就都明白那必然是家族歷史和傳承很悠久的某個世家。大管家一見來了兩輛牛車。知道必是世家中人,馬上笑吟吟地迎了上來,同時示意二管事準備唱名。

    公孫不凡下了車,陪同前來的管事馬上代他遞上拜貼,幾個青衣僕從則自車後大包小裹地扛下許多繫了紅綢貼了壽字的賀禮。李府老管家接過拜貼一看。馬上笑容滿面地道:“公孫世家不凡先生大駕光臨……”

    李太公的長孫自門裡聽了,連忙快步迎出來,一見公孫不凡便連連拱手,笑語寒暄,緊接著就往裏邊讓客。

    大管家眼尖,眼見這位公孫先生坐在前一輛車上,禮物也是放在前一輛車上,後一輛緊隨其來的車子還沒有甚麼動靜,便笑道:“後面那輛車子上的客人。也是公孫先生府上的人麼?”

    公孫不凡往後邊睃了一眼,趕緊裝著不認識,搖了搖頭,轉向李太公長孫,笑吟吟地道:“公孫此來。特為老太公八八壽誕之喜道賀,還請世兄頭前帶路,公孫要當面跟老太公行個禮、拜個壽呀!”

    “哈哈哈,公孫兄請。”

    “李兄請!”

    公孫不凡比主人家還急。忙不迭就進了李家的大門。這時候,楊帆剛從車上下來。他也沒有家僕手下幫忙,那點禮物實也用不著人幫忙,就自己提著,悠搭悠搭地走過來,向白髮蒼蒼的老管家笑嘻嘻地點頭。

    老管家見狀,可是絲毫不敢怠慢。這位老管家是什麼人家的管事?隴西李氏啊!

    他是李氏閥主身邊的管事,從小侍候老太公,什麼人物沒見過,什麼場面沒經歷過。一瞧這位公子衣著樸素,神態從容,從骨子裡就透著一種雍容大度的勁兒,便不敢等閒視之了。

    再一瞧這位公子身無長物,手裡就拎著個一尺見方的小包,輕飄飄的沒幾兩重,臉上便更透著幾分親熱,一臉褶子都笑成了盛開的秋菊花。

    憑他老人家的經驗,禮物越小,便越是貴重,自家老太爺最喜歡蒐集珍罕之物,萬一這位年輕人送來的壽禮是什麼珍稀的古董、孤本一類的東西,老太爺一定高興。

    老管家迎上前去,沒讓左右管事動手,親自從楊帆手裡接過了禮物,低頭一看,笑容頓時僵住。一對壽燭赫然在目,雖然下邊還有一個紙包,可上邊既然是一對壽燭,底下的壽禮又能貴重到哪裡去?

    老管家還是有點不敢相信,悄悄捏了捏那紙包……碎了!

    手上傳來的感覺,裏邊分明就是一包點心!老管家的老臉急劇地抽搐了兩下,抬起頭來,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楊帆。楊帆正打算說吉利話,忽然發現老頭兒臉色有點不對,不禁納罕地道:“老人家,你怎麼了?”

    老管家像是繞著長安城剛跑了三圈兒才回來似的,連著幾個大喘氣,才把衝到嘴邊的惡言惡語硬生生地嚥了回去,強擠出一副笑容道:“公子可有請柬?”

    今日來的客人只有兩種,有請柬的和沒請柬的。基本上,有請柬的人屈指可數,只有各大世家的頭面人物才有請柬,這些人大多數都是白髮蒼蒼的老頭子,其他人一概是不請自來。就連長安府令柳徇天都是自己持了拜貼登門賀壽的。

    老管家心中已經篤定,這個小子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有請柬的,只是老管家在李太公身邊侍候了一輩子,已經養成的謹慎習慣,所以還是問了一聲,一旦這年輕人沒有請柬,他二話不說就得把人亂棍攆走!

    豈有此理,拿著一對壽燭一包壽糕到李家來賀壽,這是上門賀壽還是上門辱人?這不是那些長安城裡打秋風混酒喝的潑皮無賴們才搞的把戲麼?居然有人有眼無珠打秋風打到李家來了。嘿!老夫不打你個桃花朵朵開,你不知道花兒為什麼這麼紅!

    老管家心裡發著狠,暗暗運足了丹田氣,就等著楊帆說一聲“沒有請柬”,便大喝一聲:“來啊!把這混帳行子給我亂棍打將出去!”

    結果這笑起來頰上還有兩個漂亮小酒窩的年輕人竟然“啊”地一聲輕呼。好像才想起什麼來似的。趕緊從懷裡摸出一份請柬,很客氣地遞到了他的手裡。

    老管家接過請柬,乜了楊帆一眼,把請柬打開看了看。牙疼似的滋了一聲,又乜楊帆一眼,再睜大一雙老花眼,拿著請柬翻來覆去地看,反覆看了幾遍:“沒錯呀。確實是我們李家發出去的請柬!”

    “呃……,貴客請進!”

    老管家終究謹慎,皮笑肉不笑地說了一聲,看著楊帆大模大樣地向府裡走去,馬上招手喚過兩個小管事,低聲吩咐道:“你去盯著他!”

    又對另一個小管事道:“去問問林子雄,這人究竟是不是咱家的客人,嘿!要是咱李家被人跑上門來招搖撞騙、混吃混喝,傳出去這個臉可丟大了!”

    “是!”兩個小管事匆匆離去。

    老管家看看手裡提著的那包點心和蠟燭。把嘴一撇,順手丟進了府門旁邊臨時用來裝垃圾的一個筐,轉身再往門口一站,又是一副恭儉遜讓的謙和笑容……

    ※※※※※※※※※※※※※※※※※※※※※※※※※

    一間靜室,原木地板泛著清油的光澤。整個房間一塵不染,看起來沒有什麼金碧輝煌的奢華擺設,但是屏風、案几、器具,每一樣東西都透著古樸的氣息。

    這個房間裡的每一樣東西。都是很古老的東西,其中最古老的是來自殷商時代的青銅器。例代寶物匯聚一室。不識貨的進了這房間,或許覺得這房間內的陳設雖然古樸大氣,卻無法匹配隴西李氏之主的身份。

    而識貨的人進了這房間,就會發現正燃著薰香的那個香爐是秦代的,身前這張几案是漢代的,屁股底下的那張蒲團和案旁充當畫甕的大罈子是晉代的,說不定這蒲團就是嵇康坐過的,那罈子曾經是劉伶的酒器。

    房間裡的東西無論大小,每一件都是獨一無二、價值連城的寶物……

    漢代的卷耳青玉桌面的小幾上,正橫置著一具古琴,琴長一米兩尺三寸,“隱間”一米一尺兩寸,琴面略見盤剝,可以看出漆分三層,底層為薄鹿角灰胎,中層為硬黑漆,表層為薄慄殻色漆,小“蛇腹斷”,紫玉徽,額鑲鈞瓷,長方形龍池與鳳沼。琴背項間刻篆書“綠綺”,池下刻“司馬長卿”四字方印。

    今日過八十八歲大壽的老壽星李慕白背著雙手,假意在房中踱來踱去,不時偷瞄一眼盤膝坐在几案前的寧珂,強自按捺得意。寧珂一身白衣如雪,皎潔清麗的如雲掩明月,又似清蓮出水。

    她的目光正專注在琴上,從琴背龍池、鳳沼處看琴的內腹木質,木質已經老化,呈金黃色且有些鬆軟,納音上留有不同時代人的一些指甲印,鳳沼尾端的納音處有明顯的凹塘,胎質細膩,漆色純淨,火氣盡褪。

    陽光一縷正照在琴面上,能看到漆胎內閃爍的鹿角霜和金、銀、銅等粉末。寧珂微微閉上雙眼,手指輕輕撥了一下琴絃,琴音中正和平,溫柔惇厚。寧珂長長地吁了口氣,張開雙目,欣然道:“確是司馬相如的綠綺。”

    “嘿嘿!”

    李慕白得意地一笑,馬上又收斂笑容,故作深沉地道:“若是贗品,怎能瞞得過老夫這雙眼睛。呵呵,老夫一生收藏,唯此琴與秦相韓非的那枝紫竹簫最為喜歡。”

    寧珂嫣然道:“琴與簫,於樂器之中,都是遺世獨立的逸士君子,別的樂器是欣賞其聲,唯簫與琴聽的是韻。懷古幽思,最佳寄託之物!”

    “知己呀知己!”

    李慕白興奮不已:“這才是老夫的知己,不似老夫那些蠢笨的兒孫,一個個搖頭晃腦的就會拍馬屁,哪有一個能說出琴之真諦!”

    寧珂向他扮個鬼臉,調皮地道:“既是知己,此琴不如借與珂兒賞玩幾天,如何?”

    “不成不成!”李慕白臉色一變,趕緊擺手道:“此琴若借與你,那就是劉備借荊州,老夫再想看到它可就難啦!嘿嘿,老夫說過賞玩一年,明年作為壽禮送你,你這小丫頭,這點時間都等不得麼。”

    話音剛落,林子雄在門外喚道:“老太公。”

    李慕白道:“進來!”

    待林子雄拉開障子門進來,李慕白道:“怎麼,時辰到了麼?”

    林子雄道:“時辰未到。只是……方才老管家打發人來,詢問小的可是替老太公邀請了刑部楊郎中為嘉賓。”

    李慕白道:“這個老傢伙,真是老糊塗了,老夫的嘉賓都有請柬在手,若有請柬便是老夫所請,這個還用特意使人來問麼。”

    寧珂正低頭擺弄“綠綺”,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忽然聽到楊帆的名字,忍不住抬起頭來。

    林子雄臉上帶著一種古怪的神氣,道:“是!只是因為……楊郎中所持的壽禮,實在是太寒酸了些,所以老管家疑心他是無意中撿拾了請柬上門騙吃騙喝的潑皮。”

    李慕白怔了怔,奇道:“楊帆給老夫送了什麼壽禮?”

    林子雄乾笑兩聲,道:“一對壽燭,一匣壽糕。”

    李慕白先是一愕,隨即仰天大笑:“哈哈哈!這後生著實有趣,老夫自週歲至今,已經過了八十八個生日,這還是頭一回收到壽燭壽糕這樣的壽禮,哈哈哈……”

    林子雄乾笑道:“老管家懷疑他是騙子,已經派人去盯著他了。”

    李慕白童心大起,對寧珂道:“丫頭,要不要一起去瞧瞧那個來老夫府上騙吃喝的潑皮?”

    寧珂掩口笑道:“老太公今日是壽星呢,這一出去,連壽袍也不穿,還不驚煞了閤府上下。”

    李慕白擺手道:“噯!楊帆是晚輩,自然是在中廳或者前廳裡待著,那些老傢伙都在後宅裡呢,外面的客人有幾個識得老夫的?叫子雄頭前帶路,免得府上的人大呼小叫的瞎喳呼就是。”

    李太公這樣一說,寧珂也來了興趣,興緻勃勃地道:“好呀!那珂兒就陪老太公去瞧一瞧那個騙吃騙喝的小潑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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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九十二章 無事生非

    隴西李氏家的老太爺要辦壽宴,往來者不是高官權貴,就是清流士家,哪個肚子裡也不缺油水,自然不可能像尋常人家一樣擺開流水席,大魚大肉的供人吃喝。

    來赴宴的人,目的也不在於此,除了向李家示好,這些赴宴者更主要的目的是想利用這個機會,多結識一些上流社會圈子裡的人物,多識一人便是一條人脈,這可是金錢買不來的。

    因此整個前廳和中廳包括兩廂的院落,並沒有一桌一桌的酒席,只是在不礙事的地方擺上幾張几案,上面放一些酒水、瓜果、奶製品和一些冷拼,真的有人腹饑口渴時可以就地取用,填填肚子。

    因此,漫步廳內廳外,樹下花叢,處處可見三五成群的人或據席而坐、而比肩而立,言笑晏晏、和聲交談,氣氛優雅、斯文的很。

    楊帆在人群裡轉悠了半天,同他一樣四處轉悠的人不少,都是想找熟人攀談的貴介公子,或者對自己現在的身份地位猶嫌不滿,想與名門攀附的官員和中等世家子弟。

    因為目的不同,楊帆與這些人的表現就大不相同了,這些人是有目地的轉,一旦找到目標,要麼微笑著迎上去聊天,要麼整一整衣衫上前見禮,自我介紹一番。唯有楊帆,誰也不認識,也不想刻意地與誰結交,所以東張西望的甚是悠閒。

    這般表現看在暗中盯著他的李府小管事眼裡,自然覺得老管家眼力不凡,這個小子確實可疑了。只不過,迄今為止,既沒見他順手牽羊摸走某位貴介公子的荷包玉墜。也沒見他遇到什麼單純好騙的世家公子便上前搭訕,倒是瓜果、點心、拼盤一類的食物被他這一口那一口的吃掉了不少……

    楊帆轉悠了一陣,便在左跨園裡停了下來。這裡有一座大花圃,各色鮮花盛開,芬芳撲鼻,園中客人相對少一些,所以顯得很幽靜。

    花叢中有一道長廊,人字坡頂,瓦當覆蓋。每根枋樑上都繪有茂林修竹、花鳥蟲魚、山水雲河。絢麗異常。長廊兩端和中間建有四座八角重檐的亭子,大多都坐了人,高談闊論,談笑風生。

    每座亭子最近處的那條圍欄長凳上都擺放著許多酒水和食物。楊帆順手取了一杯“三勒漿”,走到旁邊,倚著一根彩繪的亭柱坐下,翹起二郎腿,一邊小口地抿著酒,一邊悠然四望。

    寄身於花叢長廊之下的,多是一些世家子弟。這些人有生有熟,有的是老朋友,有的是新認識,而且其中還有女子。

    因為今日來李府祝壽的可不都是山東士族,還有長安本地豪門。關隴門閥胡風甚重,女眷拋頭露面事屬尋常。

    如果有人攜女眷來,這女眷和主人家的女眷又不熟,那麼就可以不到後宅單獨安置女眷的所在,而是隨意在園中遊走、落落大方地與人攀談。這在當時並不是什麼失禮的行為。

    因為有新認識的朋友、而且還有女人,貴介公子便都力圖在別的世家子弟面前展現自己的風度和素養,如此一來自然只能談論風雅。而風雅之中。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最適合嘴上談論的就是詩詞了。

    楊帆一邊飲酒,一邊聽著旁邊小亭中那些貴介公子們之乎者也地無病呻吟,嗡嗡的彷彿一群蒼蠅一般,甚覺無聊。

    他今天來,只是因為受了李家的邀請,否則按照他的打算,是不會主動登門的。尤其是與獨孤宇一番攀談後。他的心中已經有了一個與世家合作的新主意,更不急著主動與這些世家接觸。

    不過,他也知道李家既然記得他這號小人物,還特意給他下了請柬,就一定是有所用意,絶不會把他當成一個普通的賀客對待。

    楊帆啜一口酒,暗暗思忖:“李老太公有什麼話要對我說麼?不對呀,如果是這樣,他不會挑在今日,今天他是老壽星,哪有閒功夫與我交談。那麼,就是想籍這酒宴,為我引見什麼人,或者……把我引見給什麼人……”

    能到李家來的人都是擁有一定地位和權勢的人,人脈也廣泛,不可能一個朋友都見不到,所以少有一人閒坐的。那亭中散坐聊天的十幾人中有一人偶然回頭,看到楊帆一人獨坐,不免有些好奇。

    世家子弟很少穿金戴銀打扮得像暴發戶似的,從楊帆的衣著上他可看不出此人來歷。只覺此人悠然飲酒,氣度不凡,便起身走了過來。

    這人姓王,叫王思遠,出身太原王氏。七宗五姓之中,太原王氏自唐初以來沒落的厲害,當然,這個沒落只是相對於其他幾大世家而言,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其他人眼中,太原王氏可依舊是高不可攀的人物。

    不過因此一來,王家子弟就更低調了一些,而且放低了姿態,有意多結交一些豪門,籍以鞏固王家的地位。他見此人獨坐,神態悠然,置身於眾多世家子之間,毫無拘謹神態,料想是一位世家大族子弟,便想結交一番。

    王思遠走到楊帆身邊,微笑拱手道:“請教,這位兄台高姓大名?”

    楊帆正思索著這個問題,暗暗分析著李慕白的用意,忽見人家彬彬有禮地攀談,忙也起身還禮,道:“在下姓楊,單名一個帆字,不知兄台是……”

    王思遠一聽姓楊,心中便是一動:“莫非是弘農楊氏?”

    不過楊帆並未報他的出身,照理說家有郡望的都會自報家門,這倒不是世家子弟性喜炫耀,而是因為這是對家族傳承的自豪和尊重。楊帆只說姓名,未報郡望,王思遠先就有些奇怪,再把楊帆兩字連起來一想,陡然想起剛剛才聽說過此人的名字,不由失聲叫道:“啊!可是……刑部楊郎中?”

    楊帆有些意外,沒料到這人竟聽過自己的名字,忙道:“正是!”

    “啊……啊,久仰,久仰!”

    王思遠本以為楊帆是一個世家子,卻沒想到是開罪了范陽盧氏的楊帆,心中大失所望,言不由衷地說了幾句客氣話,便又拱手告辭了,其風度作派自然還是沒得說,不過楊帆已經看出此人神情微現尷尬,似是看錯了人,不由暗自好笑。

    王思遠回到亭中把楊帆的身份悄悄一說,那亭中眾人便紛紛向楊帆打量起來。盧氏家族全部退回范陽,這是何等大事,他們這些世家豈能不知。盧賓之和楊帆之間那番衝突雖然隱秘,而且有心人也想遮掩,還是慢慢傳開了,一些高門世家的核心子弟已經知道了此事,而且不是外界所傳的什麼為了女人爭風吃醋,他們瞭解的是事情的真相。

    因為盧氏的退出,各大世家得了更多好處,心底裡對這個楊帆便不排斥,而且對盧家受到“小小損失”,他們還有一種幸災樂禍的念頭,可那並不包括這些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的後生晚輩。他們與盧賓之同為世家子,自然而然便有一種同仇敵愾的感覺。

    楊帆一個寒門庶族子弟,居然把范陽盧氏的嫡子整得灰頭灰臉,連盧老太公都著了他的道,被迫返回范陽,這些山東士族的子弟覺得盧家丟了臉,就等於是他們丟了臉,望著楊帆的目光便有些不善。

    楊帆來時以為李家也要大魚大肉招待酒席的,所以空著肚子來的,結果全不是那麼回事兒。他年輕力壯,又是習武之人,飯量本來就大,一路零零碎碎吃的那些東西根本填不飽肚子。

    如今見那長凳上擺著的食物之中,有一個擺成了園林別墅山水風景的的冷拼,樣子挺招人喜歡,上面的食物也正合自己胃口,而那些世家公子們高談闊論的,根本沒人取用,便毫不客氣地端過來,好整以暇的吃起來,一邊吃東西,一邊繼續想問題。

    那幾個世家子見了楊帆這般作派,更見鄙夷神色,低低耳語一番,幾個人便紛紛站起身,向楊帆走來。

    “楊郎中請了!”

    幾人滿面春風地向楊帆打招呼,楊帆思路再度被打斷,有些不悅地微微皺眉。幾人視如不見,紛紛紛紛自報家門,一個滿臉青春痘的少年拱手道:“太原王思源!”

    楊帆努力嚥下那口味道極美的薰肉,揚眉睨了此人一眼,心道:“這人定是那王思遠的兄弟了。

    一個四方腦袋、身材敦壯的年輕人拱手道:“滎陽鄭宇!”

    又有從三旬上下到十五六歲,玉樹臨風、容顏俊美的四兄弟一起拱手道:“博陵崔湜、崔蒞、崔液、崔滌!”

    眾人一來,那氣勢便有些不善,雖然他們的微笑和風度無懈可擊,可是終究是一群年輕人,城府不深,那敵意藏得雖深,以楊帆的閲歷還是馬上就感覺了出來。

    楊帆既知這些人不懷好意,連站起來見禮都免了。他懶洋洋地放下那盤被他吃空了的“園林”,淡淡地道:“怎樣?”

    自稱崔湜的那人含笑道:“今日你我同赴李太公壽宴,也算一場緣份。我看楊兄靜坐獨酌,未免寂寞。正所謂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我們不妨就以這李府園林中一情、一景、一物或者壽宴場面為題,吟詩答對一番,如何?”

    楊帆先是一愣,隨即眉頭一皺,淡淡笑道:“你們這些天之驕子,還能更無聊點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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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九十三章 世家子弟

    崔湜愕然道:“吟詩作賦,乃風雅之事呀,怎麼能說無聊?”

    楊帆淡淡一笑,直接點破了他們的用心:“以風雅之物行不雅之事,賣弄一下詩文,顯顯你們的本事麼?賣弄本領原也無妨,不過你們這些人自幼研究經義學問,與詩詞之道也浸淫日久,料我楊帆絶不可能比你們造詣更深,便想以此駁我臉面,給盧賓之出口氣,這種法動,不嫌無聊麼?”

    這邊一番對答,登時引起了另一座小亭中閒坐聊天的那群人注意。正所謂人以群分,物以類聚,那邊亭中坐著的乃是關隴集團的一些高門大姓子弟,只是其中卻沒有獨孤宇。獨孤宇年紀雖輕,卻是一閥之主,因此在後宅裡陪著那些老傢伙們呢。

    那些關隴貴族子弟對這些山東士族子弟並不陌生,可他們並不認識楊帆,一見這些山東士族子弟盡皆圍著一個他們素不相識的年輕人,登時好奇心起,不知此人是何方神聖,山東士族主動巴結,他竟然還傲坐不起,於是也紛紛走過來。

    這些人一圍上來,遠近散坐攀談的世家子弟們也都好奇地跟了過來。

    京兆韋氏、河東裴氏、河東柳氏、河東薛氏、弘農楊氏、京兆杜氏,還有原為東晉南朝四大僑姓之一、今已融入關隴集團,成為其中重要一員的蘭陵蕭氏……

    一時間,山東、關隴兩大世家集團的子弟盡集於此。

    崔湜被楊帆一語點破用心,臉上微微露出尷尬之色,他勉強掩飾著窘意笑道:“楊郎中多慮了,我等只是想與足下吟詩答對一番,聊作排遣、以盡酒興。至於盧賓之麼……,呵呵,盧家是盧家,我們是我們,怎會替人強出頭?”

    楊帆“嗤”地一笑,接著崔湜的話碴兒道:“楊某的酒興好的很,不需要詩詞這等無聊玩意兒佐酒助興,足下若真想詩賦答對一番,這裡的雅人多的很。也不必非得楊某應和。”

    鄭宇怫然不悅。道:“詩詞歌賦,怎算無聊?”

    周圍數十位世家子弟環繞著他,楊帆大剌剌地坐著,完全沒有起身的覺悟,只是微笑搖頭:“倉頡造字,本為記事。後人衍化,復有詩詞以寄情懷,然則文字有限,怎能盡抒天地造化?此情此景當得意忘言,形諸文字。已是落了下乘,還不無聊麼!”

    這些世家子平素無事,專門研究詩詞,自負造詣,料想楊帆難以敵得過他們,如今見楊帆巧言推辭,更加篤定他起了畏怯之心,崔湜笑道:“楊兄此言差矣,詩詞大雅。詠物傳情,怎可說是落了下乘。崔某曾作過一首詠牡丹詩:‘傾國姿容別,多開富貴家。臨軒一賞後。輕薄萬千花!’楊兄以為,以此詩詠牡丹,不是相得益彰,更增情趣麼?”

    楊帆搖頭,曬然道:“牡丹花大色艷,品種繁多。有似荷蓮、有如鳳丹,有的花瓣周密高聳形如皇冠,有的外白內紅逐漸演化如雪映朝霞。其中美麗,一言難盡,崔兄這首詩,楊某隻聞其貴,其他的什麼都想不到。若說貴氣,呵呵,誰不知牡丹富貴,多此一舉!”

    崔湜對這首詩極為得意的,卻被楊帆貶得一文不值,臉色不由一變。

    王思遠忍不住上前道:“楊兄大才,且再聽聽王某這首《詠石榴詩》如何?”說完不待楊帆答應,便道:“蟬嘯秋雲槐葉齊,石榴香老庭枝低。流霞色染紫罌粟,黃蠟紙苞紅瓠犀。玉刻冰壺含露濕,斒斑似帶湘娥泣。蕭娘初嫁嗜甘酸,嚼破水精千萬粒。”

    他們雖然擅詩,也很難有曹子建七步成詩的本事,這些詩都是以前舊作,字斟句酌、反覆修改過的,倒也算是一篇佳作。

    楊帆還是搖頭:“不好!有那功夫去品咂這詩,我不如親自去看一眼那石榴花,親口嘗一嘗石榴籽,酸酸甜甜,好不可口!”

    王思遠臉都黑了,拂袖道:“俗人一個!”

    人群後面,李慕白和寧珂姑娘已經走過來,恰也站在那裡聽著,聽了楊帆的話,寧珂忍俊不禁,悄悄掩住了嘴巴。李慕白撫著鬍鬚望著楊帆,不經意地皺了皺眉頭。

    滎陽鄭宇方方正正的一張面孔,也是方方正正的一個性子,他對楊帆倒沒有排斥之意,可是看楊帆對詩詞之道不屑一顧,也有些不服氣,便上前道:“鄭某有‘詠竹’詩一首,請楊兄品鑒!”

    “濃綠疏莖繞湘水,春風抽出蛟龍尾。色抱霜花粉黛光,枝撐蜀錦紅霞起。交戛敲欹無俗聲,滿林風曳刀槍橫。殷痕苦雨洗不落,猶帶湘娥淚血腥。嬝娜梢頭掃秋月,影穿林下疑殘雪。我今慚愧子猷心,解愛此君名不滅。”

    “好詩!好詩!”

    “言辭瑰麗,志向高潔!”

    “意境……意境令人神往呀!”

    楊帆還沒說話,旁邊便此起彼伏的唱和起來,看來這些人也怕楊帆繼續貶低,先替鄭宇造一造聲勢。

    楊帆看著鄭宇,呵呵笑道:“鄭兄寫這首詩,用了多長時間?”

    鄭宇一怔,他還從來沒遇到有人問這個的。不過鄭宇性情方正,有問必答,而且不想說謊,想了想,便坦誠地道:“鄭某做此詩,先只用了不到半個時辰,便寫出了前面七句,後來字斟句酌,又修改了其中幾個字,但是後面幾句,一直沒有感覺。直到一日酒後歸來,月下獨行於竹林之中,忽有所悟,回家後便一氣呵成,寫全了此詩。嗯,前後一共歷時十日。”

    楊帆搖了搖頭,忱惜地道:“足下出身鄭氏高門,先天就比別人高了一等,若花十天功夫做事,不知可以做多少於國於民於家有益之事,你卻不思進取,大好時光,浪費在這些小道上面。著實令人惋惜!”

    鄭宇沒想到他竟擺出一副長輩嘴臉,盛氣凌人地教訓自己一番,不由目瞪口呆,一時說不出話來。

    崔液道:“一派胡言!《尚書》有言,詩者言志。詩辭純美,最近人性,不學詩,無以立。不知禮,無所措手足。孔夫子說。三十而立。就是說通曉詩經,始能得立。不學詩,何以言?”

    楊帆不屑地道:“簡直就是放屁!”

    崔液愕然、勃然,大怒道:“你……你身為朝廷大員,怎可如此粗魯、如此放肆!”

    楊帆道:“你說不學詩,無以言。我這不是言了麼?你長篇大論一番,我只答以兩字‘放屁!’是你不立不言了,還是我不立不言了?”

    楊帆緩緩站起,道:“詩詞可以陶冶情操、精煉語言、又可助遊興、助酒興、助樂趣,其作用也不過如此了。於治國經邦、天下黎民,實無半點幫助。你們出身世家,若有志於天下、有心於黎民,不知比別人可以多做多少事,可惜大好時光都被你們浪費於咿咿呀呀之中了。”

    楊帆不屑地看了他們一眼,又道:“你們咬文嚼字的時候,可知楊某已經為朝廷、為社稷、為天下黎民做了多少大事?不要說是朝廷官員,就是你們這些世家裡掌事的長輩,且看有誰整天介在那無病呻吟?”

    楊帆仰天打個哈哈。道:“男兒大丈夫或縱橫沙場,或經緯政治。詩詞本是微末小道,是我輩文人干政天下、經義立命、萬民目標之外的消遣。秦皇漢武誰以詩詞立國?房謀杜斷誰以詩詞建功?詩詞有則有之,無也無妨,不學詩,無以立,不學詩,無以言?哈哈,好大一個狗屁,還不如一口腊肉、一口饅頭來得實在!”

    楊帆大笑欲走。王思源脹紅著臉道:“不許走,你……你侮辱斯文,你……”

    “王二,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是你們非要拉著楊郎中評論詩辭,楊郎中自可盡抒己見,楊郎中的言語雖然有些糙,我倒覺得大有道理呢,怎麼就成了侮辱斯文了?”說話的這人二十出頭,身材頎長,卻是河東柳氏的柳言志。他一直笑嘻嘻地看山東氏族眾子弟的笑話,此時見王思源扯住楊帆不放,便為楊帆幫腔了。

    柳言志的妹妹柳依依站在旁邊笑道:“是呀,我也覺得,大丈夫要麼沙場立功,要麼幫扶國政,詩詞之道作為一種雅好,卻也沒有甚麼,太過賣弄,甚至把大半精力盡付於此,那是舍大就小了。”

    “是呀是呀,楊郎中所言甚是,柳兄和依依姑娘所言有理!”京兆韋氏、河東裴氏、河東柳氏、河東薛氏、弘農楊氏、京兆杜氏,蘭陵蕭氏這些份屬關隴集團的世家子弟紛紛給楊帆鼓噪幫腔。

    以王、崔、盧、李、鄭為代表的山東士族兼得鄒、魯、齊衛之交,舊得太公唐叔之教,亦有周孔遺風,崇尚儒學,一向以清流自居,文教上面自然最為出色。

    而關隴集團的世家大族身居險要,自西晉末年一直到唐初,戰亂紛起,群雄割據。濟身其間,這些世家為了生存,罕尚儒學,獨尊武功。

    再加上北魏到唐初,大量胡族人湧入,包括李唐皇室和關隴集團中的一部分世家都有了胡人血統。所以隴集團的世家子弟雖然也都自幼讀書、詩詞之道的造詣也不淺,綜合水平卻遜於山東士族。

    詩詞之道不是他們最拿手的本事,再加上他們崇尚武力,對詩詞的看法本來就跟楊帆一樣,跟山東士族又明裡暗裡的較勁,這時候不站在楊帆一邊看山東世家子們的樂子才怪。

    這些人一參戰,便成了關隴貴族子弟和山東士族子弟之間的一場舌戰,雙方指手劃腳,互相理論,爭得臉紅脖子粗,跟潑婦罵街的區別,只是一個罵“田舍奴、窮措大”一個罵“豎子、非人哉”罷了,為“道”而戰,所謂的斯文儒雅一掃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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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2-14 01:46:23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九十四章 沒空陪你和泥巴

    太原王氏現在正是韜光隱晦、積蓄實力的時候,因此王家子弟不想與關隴貴族作對,可是現在兩大貴族集團的子弟正在激辯,陣壘分明,他們若不表明立場,能否得到關隴世家的友情不好說,先就偏離山東士族圈子了。

    因此,王家子弟如騎虎背,不能不所有表示。王思遠心念一轉,便撿了個軟杮子,向沒事人兒一般站在旁邊看著雙方引經據典互相辯駁的楊帆發難了。

    王思遠怒道:“楊帆,你巧言令色,不過是掩飾你不懂詩詞的短處罷了,這樣粗鄙的人物,我王家根本就不屑一顧,與你爭辯都嫌失了自家身份。各位仁兄,都算了吧,何必為了這樣一個人傷了和氣呢。”

    楊帆忽地露出訝然之色,問道:“我沒記錯的話,足下是太原王氏子弟,對麼?”

    王思遠冷冷地乜著他道:“怎麼?”

    楊帆微笑道:“也沒甚麼,御史台原中丞、今同州縣尉來俊臣,與楊某同朝為官,頗為熟稔。楊某忽然想起,這來俊臣是你王家的女婿,楊某許久不聞他的音訊了,也不知這位來縣尉如今情形怎樣,王兄可肯見告麼?”

    王思遠一聽,一張臉皮登時脹得發紫,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來俊臣是誰?那是長安城裡有名的潑皮,字也不識幾個的粗鄙之人,而此人做了官之後,為非作歹、惡貫滿盈,臭名更是揚於天下。

    可就是這麼一個人,卻迫使太原王氏低聲下氣地把女兒嫁給了他。說起來,王家這個女兒,還是王思遠的親姑姑。王家奈何不了他,可他卻是栽在楊帆手裡。從威風不可一世的御史中丞,一頭栽到了同州,做了一方縣尉。

    因為來俊臣本就是長安人氏,他的過去現在,長安世家無人不知。又因為他強娶了太原王氏之女,所以山東士族對他也是無人不知。王思遠方才那句話說的義正辭嚴、擲地有聲,如今楊帆忽然問起來俊臣,無異於一記大耳光狠狠地扇在了王氏兄弟的臉上。

    楊帆跟這些養在金絲籠裡的世家子不同,不管是他的見識閲歷、還是性情胸懷。從以往表現來看,沉穩老誠的很。可今日的楊帆放蕩不覊,視名門如無物,再聯想到他此前在芙蓉樓的咄咄逼人,李太公不禁大為不悅。

    他此前所瞭解到的情況中。楊帆可不是這般狂放不覊的人物,此人表現,前後簡直判若兩人吶。李慕白眉頭一皺,忍不住說道:“這個楊帆,太也恣狂了。”

    寧珂看看關隴與山東眾世家子爭吵不休,激辯的、幫腔的、看熱鬧的攪成了一鍋粥,不禁嘆笑道:“太公。目中無人的該是崔鄭王三家子弟才對吧。要說二郎嘛,我只覺得……他挺能惹禍的!”

    李慕白乜了寧珂一眼,冷哼了一聲。這個丫頭一向目高於頂,除了在她的母親和兄長以及他這位忘年之交面前會露出稍些少女氣息。大多數時候都像一個庵中靜修多年的女尼般恬靜。她的性子很冷,想讓她活潑起來頗為不易,難得的是她對楊帆卻很是另眼相看,不知楊帆有什麼特質。讓她如此青睞。

    李慕白雖然活了八十八歲,但這世間事。有許多依舊是他無法搞清楚的。論身世地位,比楊帆高的寧珂已不知見過凡幾,論相貌氣質,不用往遠處找,眼前長廊中不遜於楊帆的就有四五個,那個崔湜面如冠玉,目似朗星,似乎比楊帆還要英俊三分。可眼緣這種東西,根本沒有道理可講。

    李慕白喚過林子雄,低低囑咐幾句,便對寧珂道:“丫頭,看夠了沒有啊,咱們走吧!”

    “哦!”

    寧珂微笑著瞟了楊帆一眼,便隨著李慕白緩步離去,兩個李府家人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們身後。

    “咳!你們在這兒大呼小叫的作什麼?”

    眾人正轉著圈兒地吵架,外邊忽然響起一個威嚴的聲音。正在人群中蹙眉觀看的一個中旬男子回頭一看,不由輕啊一聲,連忙讓開一步,拱手道:“林叔!”林叔就是林子雄,論年紀,他才年過三句,可是這個歲數相差無幾的人卻尊稱他為林叔。

    說話的這個人也是李氏子弟,不過他不是隴西李氏,而是趙郡李氏,名叫李尚隱,幼年時便徙居長安萬年縣。此人二十歲時以明經中進士,補下邽縣主簿,這一次是因為李老太爺大壽,特意告假前來祝賀的。

    李尚隱身邊還站著李征虎、李緒才、李靖宇三個人,都是趙郡李氏子弟,至於隴西李氏子弟,這裡是看不見的,自家老祖宗過大壽,他們一個個忙裡忙外的,哪有空閒。倒不是李家沒有奴僕下人可用了,這樣的大日子做晚輩的總要親自操持才顯得孝敬。

    這幾人一向林子雄行禮,附近不管認得不認得林子雄的,都知道此人身份不俗,便為他讓開了道路。林子雄瞟了一眼那幾個猶自面紅耳赤的世家子弟,重重地哼了一聲道:“今天是我們李家老太公過大壽,你們卻在這裡爭吵不休,這就是你們所說的禮數、所講的斯文?”

    王思遠知道此人應該是李家一位擔著職司的人物,頗有地位,便恭聲申辯道:“這位長輩,非是晚輩不知禮數,實是楊帆此人不恭。詩詞大道,在其口中卻……”

    林子雄翻了個白眼兒,不屑地打斷他道:“詩詞之道,本來就是陶冶情操、增添雅興的一種文字遊戲,余此之外,有個屁用!林某這半輩子替老太公做了許多大事,沒有一件是靠著之乎者也的什麼狗屁詩詞就能辦到的!”

    王思遠臉龐騰地一下又紅了,正要再與他理論一番,林子雄向楊帆一指,道:“楊郎中論年紀,比你們其中許多人還小些,可他如今已經身為刑部郎中,朝廷五品命官。你等都是蔭補為官,比他早的多,如今有幾個比他官兒大?”

    “我等……”

    “仕途前程不如人,再說功業!前幾年默啜揮十萬突厥精兵,襲我明威戍,還是楊郎中,運籌帷幄,巧妙用間,先救飛狐口五千戰士,又退突厥人十萬大軍,那時你們在幹什麼?讓你們上戰場,羽扇綸巾地吟幾句詩,能立下如此功業嗎?”

    “我等……”

    “御史台一班酷吏橫行南疆,激起民變,楊郎中斬酷吏、息民怨,明賞罰,多方斡旋,蠻州、姚州、潘州等一班桀驁不馴的土蠻俚獠心悅誠服,這才偃旗息鼓,向朝廷乞降。叫你等去誇誇其談一番,辦得到嗎?”

    所有的世家子都不說話了,各大世家的閥主齊集長安,為的就是南疆之事。南疆之事被各大門閥視為改變朝中敵我政治力量的一個重要契機,而這個機會就是楊帆創造的。如果此事易為,各大門閥早就去做了,還會直到今天才如獲至寶?貶低此事,那不就是承認各大世家無能麼?

    林子雄冷冷地看了他們一眼,又道:“楊郎中為江山社稷立下的功勞,可還不止這些。只不過有些事涉機密,不能叫你們知曉。我只能告訴你們,楊郎中所立之功,不亞於蘇秦張儀合縱連橫之本領,是開疆拓土之功、是興衰國運之功!”

    廊下眾人鴉雀無聲。林子雄緩了口氣,向楊帆拱手道:“豎子無知,冒犯郎中,恕罪!”

    楊帆搖頭一笑,道:“楊某的心胸沒有那麼狹獈,談不上什麼得罪。”

    楊帆走到崔湜面前,拱手一揖,崔湜不解其意,忙也拱手還禮。楊帆道:“吟詩作賦,原是雅事,各位若以雅事相邀,原也沒什麼不妥。”

    楊帆先倨而後恭,崔湜一時訥訥,不知該如何應對。

    楊帆話風一轉,又笑道:“不過,以風雅之事逞齷齪目的,那就可憎的很了。如果所用的手段在我眼中又是有也可、無也可的風雅小道,這就好比一個小孩子和泥巴和的好,大人有心情就陪他一起和一和,可要是恰好沒心情,為何還要興緻勃勃地陪他一起玩呢?你說是麼?”

    吟詩作賦,在他口中不但是小道,而且還成了小孩子和泥巴,這句話一出口,頓時全場嘩然,只是有林子雄這麼一個大家不明底細,偏偏知道他身份輩份一定不低的長輩在,眾人不敢造次。

    林子雄看楊帆得理不饒人,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他在李太公面前拍胸脯保證過,說楊帆此人性情穩重、做事老練,有大將之風,可以託付重任,結果從前幾天芙蓉樓上的咄咄逼人再到今天的狂妄自大,楊帆簡直就像換了個人似的。

    林子雄怕他繼續抖威風,忙道:“楊郎中,老太公請你後宅相見!”

    楊帆聽了,笑嘻嘻地向眾人行了個羅圈揖,做足禮數,這才離開。還別說,京兆韋氏、河東裴氏、河東柳氏、河東薛氏、弘農楊氏、京兆杜氏、蘭陵蕭氏等紛紛拱手還禮,還真是捧他的場。

    離開眾人之後,林子雄便低聲道:“楊兄,近日種種,實在不像你一貫的為人吶。”

    楊帆微笑道:“足下一番訓斥,諸多世家子弟噤若寒蟬,只有拱手聆聽的份兒,嘿!這般威風,也不像苗樓裡那個不是什麼大人物的林子雄啊。”

    林子雄無語,只好苦笑一聲。

    楊帆一走,眾人便紛紛議論起來,贊其威風霸道者有之,貶其狂妄自大者有之,對他輕視山東世家子弟的行為崇拜不已者有之,對他一下子得罪了這麼多豪門子弟幸災樂禍者亦有之。

    但是不管怎樣,今日之後,關隴世家和山東士族算是記住了楊帆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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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九十五章 考較

    “老太公,楊郎中到了。”

    “呵呵,請他進來吧!”

    楊帆撣撣衣衫,舉步走進廳去。

    廳堂很大,這是楊帆的第一個感覺。

    客廳裡人很多,這是楊帆的第二個感覺。

    寬大的廳堂上,一張張坐榻、一張張小幾,是如今只有達官貴人才會不厭其煩地堅持執行的古老的分餐制。

    每張几案上都罷著豐盛的食物和古老的器具。木胎漆制的羽觴、青銅的酒樽、原木的西樽勺……

    每張几案後面都坐著一個打扮莊重嚴肅、衣袍式樣有些復古的客人,十之八九都是老人,最年輕的業已兩鬢斑白,和那些古老的酒具很般配。

    這個帝國正由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婦人統治著,而這些千年世家則是由這些白髮蒼蒼的老頭子們掌握著,無論是他們的智慧、經驗還是閲歷,都是歲月的積累和沉澱,沒有人敢小覷,楊帆並不敬畏他們的地位和權勢,但是對這些睿智的長者,他保持了充分的尊重。

    李慕白已經換上了一身壽袍,笑吟吟地坐在上首看著他,楊帆舉步上前,用沉穩有力的聲音高聲向老人祝壽。

    老人們都知道李慕白很欣賞眼前這個後生,有意自沈沐之後再提攜一個晚輩。但這需要他們的共同點頭,只要他們一點頭,眼前這個年輕人馬上就可以擁有一筆揮霍不盡的巨大財富和無窮無盡的人脈資源,雖然這份權力還遠遠不及姜公子。

    ‘繼嗣堂’原本並不存在什麼顯宗和隱宗。‘繼嗣堂’是眾世家公推出來的世家代理人,是唯一的,可是誰也沒有想到沈沐居然自‘繼嗣堂’中拉起一支足以與姜公子抗衡的力量,愣是把‘繼嗣堂’的一個外圍組織‘暗影’,變成了平起平坐的隱宗,以致‘繼嗣堂’一分為二。

    如今他們同意李慕白的提議,願意於姜公子和沈沐之外再建一支力量,為的是穩定‘繼嗣堂’的架構,但是沈沐前車之鑒,他們當然不會給楊帆一支有希望再分裂出第三宗的巨大力量。即便如此,這樣的力量也是無數人夢寐以求的。

    他們雖然相信李慕白的眼光,但是他們也需要對楊帆進行進一步的考量,以確認這個人的能力。而今天,他們只是先見一見這個人。楊帆不卑不亢、中規中矩的表現,給這些老傢伙留下的第一印象還是很好的。

    這時,側門有人躡手躡腳地進來,不止一個人,他們赤著雙足,分別走向各自的主人,一番耳語之後,老人們看向楊帆的目光便有些怪異了。很顯然,剛才發生在花園裡的那一幕。他們已經知道了。

    “邀天之倖。老頭子已經年過古稀,今年都八十八了,還是活蹦亂蹦的。呵呵,原想著,大壽就不要過了。邀上三五知己喝幾杯酒也就算了。可是孩子們不答應,這才叨擾許多親朋好友。”

    李太公紅光滿面地道:“這廳裡,都是老夫的多年知交,都是些老傢伙。二郎的名聲,老夫這些位知交好友都是聽說過的,你且與大家一起坐坐,大家都想見見你,認識一下。二郎是年輕人,坐在這兒,怕是酒也喝不痛快。一會兒由老夫的幾個孫子陪二郎到前面去飲酒,你們自管喝個痛快就是,呵呵……”

    李太公說著,司儀便走到楊帆身旁,引他入座。楊帆的座位在最下首,論年紀,在場這些人裡面除了獨孤宇,其他人中最小的都能當他爺爺,也沒什麼不服氣的,楊帆到了案後依照古禮一絲不苟地跪坐下來,整理了一下袍袂,這才抬起頭來。

    未及尋找獨孤宇的所在,也未及打量其他人的模樣,楊帆先向李慕白看了一眼,這才意外地發現,寧珂姑娘正坐在李慕白身旁。她穿著一襲長束裹深衣,對襟大袖,外披半臂,那衣服是深青色的,視線角度微微一錯,便會發現那衣料隱泛紅光,也不曉得是什麼質料,倒是給寧珂過於白嫩的臉蛋增添了幾分紅潤。

    她烏鴉鴉的秀髮梳著‘驚鵠髻’,酷似一隻展翅欲飛的驚鳥,因是尚未出閣的女子,髻下又留了一段發尾披垂於肩後,仿若一隻燕尾,顯得十分典雅。見楊帆向她望來,寧珂向他優雅地一頷首。

    一個白髮老者忽然發問,打斷了楊帆與寧珂的眉眼交流:“老夫聽說,二郎是交趾人氏?”

    這些人楊帆都不認識,李慕白似也無意引薦,今日本來就是眾世家對楊帆的一番考量,重要的是楊帆的表現。楊帆看了他一眼,頷首道:“是!晚輩自幼長於交趾,成年後才入洛陽。”

    交趾從秦代起就是中原王朝的領土,其間雖有反覆,但是這些老頭子們心中,那裡始終是中原王朝的領地,倒沒有因此把楊帆當作外國人,只是那裡地處偏遠了些,難免給人一種未開化的感覺。

    老者點了點頭,道:“二郎小小年紀,在京中且毫無人脈根基,短短幾年,能有偌大成就,令人欽佩。”

    楊帆與太平公主的韻事傳聞,他們是知道的,可楊帆所立的功業都是憑的真本事,便是他真與太平公主有些什麼關係,那也只是給他提供了一個機遇,重要的還是他有那個能力。世家之間為了結盟、聯合,還常要通過女子聯姻呢,可是誰會把他們的功業歸結於兒女聯姻的功勞?薛懷義是女皇帝的面首,女皇帝曾兩次命他帶兵出征,統帥大軍數十萬,無數名將良臣為輔,他立過什麼功勞了?

    所以這些世家長者雖然聽說過楊帆與太平公主的事,也相信這是事實,卻並沒有因此輕鄙他,更沒有因此把他的成就歸結為一個女人的幫助。如果這些世家長者的見識那種淺薄粗鄙。與市井兒何異。

    楊帆欠身道:“長者過獎,晚輩能有今日,固然有個人的努力,可是也不乏貴人的扶持和立功的機緣。”

    這番對答不但妥貼,而且正合這些老傢伙的心意,人在年輕時,常常覺得我命在我不在天,這些世家出身的人有強大的家世背景,就更是如此。

    可人越老,對天地就越是敬畏。就越發覺得冥冥中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影響著世間的一切,楊帆這番話結合他們多年的經歷,令他們頗為認同。

    眾老紛紛點頭,李慕白見眾人欣賞。心中一塊大石落地,以手撫鬚,怡然而樂。

    這時,忽然又有一個老者問道:“二郎的英雄事蹟,老夫亦有耳聞。諸如在薛延陀智戲突厥大葉護,挑起阿史那、阿史德兩族爭端;在吐蕃略施小計,挑起吐蕃王和大相論欽陵之間的明爭暗鬥‘此番王孝傑兵發安西,吐蕃王不肯派出論欽陵,才使我朝順利得手,而論欽陵因此對吐蕃王更加猜忌。雙方已水火不容;再如南疆之行……”

    這些人對楊帆的事蹟當真瞭如指掌。比皇帝知道的還多,聽著駭人,說穿了一文不值,楊帆做些事時可沒瞞著世家,其中很多事還是世家幫著他做的。比如瞭解突厥形勢、潛入薛延陀。冒充阿史那沐絲,這一路相隨的小飛將張義等人就是世家勢力。

    再比如在吐蕃離間王相,之前種種準備,包括那作餌的中原商人。也是一個世家子弟,在南疆,楊帆除了在姚州時因為事發突然,只能靠他自己孤軍奮戰,可是後期就開始有世家參與了。

    這人一口氣列舉了楊帆生平種種得意之舉……

    說是生平或者有些誇張,可楊帆才多大年紀,從一介坊丁小民到如今官居五品,在此期間他所做下的大事,多少人窮其一生也難做下一件,僅憑這些,他就足以笑傲官場了。

    說完之後,這人道:“老夫觀二郎一向所為,最擅用智。男兒征戰天下,最喜大殺四方、劍掃六合,戰績輝煌,彪炳史冊。而二郎所為,雖功在當代利在千秋,卻聲名不顯,否則現在早已天下知聞了,是因為二郎當時無兵權在手,無相應實力,不得已而為之麼?”

    楊帆知道,這是老傢伙們在考量他做事的風格和方法了,便認真答道:“智與力,如果兩者我都可以用,都可以達到目的,那麼晚輩必然舍力而用智。如果不得已,用智難達目的,晚輩才會選擇力。

    原因很簡單,殺人一千,自損半百,用力雖是個人成名之捷徑,犧牲的卻是無數人的性命。一將功成,萬骨成枯,而且,戰爭的目的是為了得到,如果能用智慧能達到目的,為何要用武力弄得滿目滄夷?”

    另一名老者呵呵笑道:“如此說來,二郎做事,智與力皆可達成所願時,必選智而棄力了,那麼在二郎以為,智是達成目的的最佳手段麼?”

    楊帆侃侃而談道:“晚輩以為,智與力,都只是手段,要達到目的,需要的是文治教化。而智慧,只是文治教化的一種外在表現。漢高祖曾說:‘勇者得天下,謀者治天下’,其實得天下,於武力之上,也需要謀來主導,否則若論勇誰比得霸王之勇,為何得天下的卻是劉邦?

    關羽過五關斬六將,溫酒斬華雄,馳騁沙場,頓挫激昂,卻也不免敗走麥城。謀者用智,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智者如孫臏,金蟬脫殼,智出大梁,於馬陵道一雪前恥。

    英雄只是一瞬間事,能成千古功業的,莫不是會借勢、會用謀、會用智、懂文治的人。鬼谷先生曾於鬼谷論劍:“匹夫之劍,運如風生,可取人命;將軍之劍,攻城掠地,威震四方,但王者之劍一旦用起,可平定諸侯,一統天下。”

    一個白髮老頭兒突然笑問道:“既然二郎鄙力尚智,尤崇文治。為何在後花園中恥笑那些讀書郎是在‘和泥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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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九十六章 二郎拜相

    楊帆怔了一下,思忖片刻,方展顏笑道:“老前輩對楊帆而言,乃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者,怎可以言語戲弄晚輩。”

    那白髮老者微微愕然,問道:“老夫怎生戲弄你了?”

    楊帆道:“一個鄉下孩子,母親叫他去打豬草回來餵豬,他打了一筐豬草回來,順道兒和了一堆泥巴玩,總不能就說他出去時就只和了一團泥巴吧?同樣的道理,晚輩從未說過讀書就是和泥巴,而是說讀書人成天吟詩作賦,反而荒廢了主業,這就是忘了打豬草,只顧和泥巴。”

    那白髮老者眉頭一挑,道:“有區別?”

    楊帆道:“有區別!大有區別!讀書人治學,學習的是知識、是道理,產生的是智慧,要說這詩歌詞賦在其中的作用,就像一支大軍戰前之檄令、戰中之軍歌、勝後之頌詞,有之錦上添花,無之麼……呵呵。

    為官經國緯政時用它不得,臣下朝廷奏對時用它不得,太史公記載歷史時用它不得。便是晚輩在這裡受各位長者考量時問答之間也用它不得。前輩以為它不是打豬草時和的泥巴又是什麼呢?”

    老頭兒微怒,道:“今日李公大壽,滿堂歡喜,賀客如雲。二郎可肯和上一堆泥巴,博李公一樂麼?”

    精讀詩書的人雖然擅作詩詞,可是要讓他們在片刻之間便應情應景地做上一首詩也不是易事,更何況楊帆的表現明顯是不擅長詩詞的,說到底,這老頭兒還是認為楊帆對詩詞的輕鄙態度是因為他自己不擅長詩詞,又不想在那些世家子面前丟人,才故作高傲。因此還是想難為難為他,削一削他的傲氣。

    這老者說完,有那對楊帆比較賞識的,便覺得讓楊帆在這麼多人面前丟臉有些不妥。李慕白雖也想教訓楊帆一番,可也不想讓他在這麼多人面前失了顏面,可是問話的人是滎陽鄭氏之主,他身為主人又是楊帆的舉薦人,可不好過於偏袒,便向獨孤宇丟了個眼色。讓他為楊帆解圍。

    獨孤宇會意,忙咳嗽一聲,先替楊帆找台階道:“在座的都是長者前輩,二郎不必緊張,隨意吟幾句詩來請前輩們品鑒一番便可。二郎精於軍事。擅於文治,又通曉機謀權變之學,如此本領已是不凡。人的精力有限,於詩詞之道若不擅長的話卻也不算什麼,呵呵……”

    方才鄭老說話後,楊帆便低頭不語,獨孤宇這番替他圓場的話說完。楊帆依舊沒有說話,只是低頭沉思,這一來眾人的目光便都專注在了他的身上,心中好奇:“莫非……楊帆還真想和上一團泥巴?”

    過了片刻。楊帆緩緩抬起頭來,向鄭老綻顏一笑,說道:“長者有命,晚輩豈敢推辭。那麼。晚輩就在這壽堂之上和上一團泥巴,但求能哄得壽星開懷一笑。也算是盡了晚輩的一份心意。”

    眾人聽了都露出訝異的神色,難道這楊帆真的會作詩?真的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做出一首詩?這麼短的時間,做一首合輒壓韻、應情應景的打油詩也屬不易了,卻不知這位把吟詩作賦比喻成和泥巴的楊二郎會做出一首什麼詩來。

    一時間眾世家長者都摒住了呼吸,準備瞧瞧楊帆和出的這團泥巴。

    寧珂目不轉睛地看著楊帆,神色間微微露出了緊張之色。

    楊帆既把寫詩貶喻成和泥巴,那麼他做不出好詩也沒什麼,反正他都說了這是和泥巴,他在這方學問上無甚造詣也屬尋常,可寧珂很少關心在意一個人,而楊帆恰是那很少很少當中的一個,她當然還是希望楊帆能風風光光的,這一來就難免替他緊張了。

    楊帆道:“鄭老前輩既然出了題目,那晚輩就做一首七言,讚一讚今日李宅壽誕之喜的盛況。”

    鄭老也有些意外,斂了輕視之意,沉聲說道:“洗耳恭聽!”

    楊帆舉目四顧,顯然在尋找素材。

    他的視錢從對面那雕花紫檀的十二扇屏風上微微掃過,又看看牆角小幾上置放的薰香瓷爐,最後定在堂前的那方紅氈上,楊帆來此之前,此處剛剛舞過一曲‘綠腰’,堂前紅氈上有歌伎舞女遺落的鬢間紅花一朵。

    楊帆微微一笑,舉起形如半月的羽觴,漫聲吟道:“畫屏深掩瑞雲光,羅綺花飛白玉堂。銀榼酒傾魚尾倒,金爐灰滿鴨心香。輕搖綠水青蛾斂,亂觸紅絲皓腕狂。今日恩榮許同聽,不辭沈醉一千觴。”

    靜,很靜。

    廳中都是各世家的家主和地位重要的長輩,個個飽讀詩書,楊帆這首詩不算驚世之作,也絶對算得上壽筵詩中的上乘佳作了,應情應景、滿堂富貴,那種大富之家歡樂祥和的氛圍盡數描述了出來。

    要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做出這樣一首七絶,已然實屬不易,而楊帆此前再三表現了對詩詞的不屑,顯然在這上面他以前是沒有耗費多少心力去做學問的,那麼他能做出這樣一首好詩,就尤見其功底了。

    這種態度和成就上的強烈反差,才是最令人驚艷的,人人都在等著他和出一堆真正的泥巴,偏偏他就捏出一個形神兼備惟妙惟肖的泥人兒出來,如此看來他先前的姿態顯然不是惺惺作態地為自己找藉口,而是真的不屑。

    寧珂眼中倏然閃過一抹異采,李慕白鬍鬚捻到一半便停在了那裡,半晌才緩緩順了下去,看向楊帆的眼睛浮起幾分笑意。楊帆吟完這首詩,見半晌無人應聲,只好繼續作完這場秀,拱手向眾人道:“獻醜!獻醜!”

    楊帆幼承家教,尤其是父親被貶謫嶺南之後,他把重振家聲的希望全部寄託在這個唯一的兒子身上,對他的教育更為費盡心思。

    再後來,楊帆隨著師傅去了海外,他的太師傅虯髯客雖然形貌粗獷,昔年又是綠林之首,但他是揚州首富之子,自幼延請名師教授,也是滿腹學問。他當年想爭天下,靠的可不是蓋世無雙的武功,而是滿腹經綸、治世之才。

    在海外這些年,虯髯客沒有指點過小徒孫的武功,但是文教卻是親自著手,楊帆的文采自然是不差的。

    一位老者哼道:“恭為德首,慎為行基!年輕人,你既擅作詩詞,後花園中眾世家子邀你吟詩作賦時,不管你心中如何不屑,隨意應承一下又何妨?又何必刻意貶低,譁眾取寵呢?須知勢不宜恃、氣不宜狂,含蓄退遜,方是謙謙君子之道。”

    楊帆拱手道:“這位長者是……”

    獨孤宇替那老者答道:“這位長者,是博陵崔公。”

    原來是博陵崔氏,那麼不管他是崔閥閥主還是崔家的一位重要長者,那都是極了得的一個人物了。楊帆誠懇地道:“長者面前,敢不坦率直言?晚輩並無譁眾取寵之意,而是對詩詞之道確實就是這麼一個看法。

    晚輩既不屑於它,又何必掩飾自己的輕慢。今日堂上,若非長者要求,晚輩也不會做這首詩的。若是天下太平,晚輩又出身高門士家,既不用憂國憂民,也不用為口食奔波,說不定也有閒情逸致與眾公子吟詩作賦自得其樂。

    可如今安西四鎮重歸我朝,四鎮是打下來了,吐蕃與突厥唸唸不忘斷我退路,重奪安西;南疆之中種種變亂,眼下是安撫下來了,可重要的還是朝廷接下來的種種政策,否則叛亂再起,便成大禍。

    朝中酷吏橫行,諸位長輩既對晚輩之事知之甚詳,想必也清楚晚輩與酷吏們鬥爭的慘烈,如此種種關乎國計民生、家國天下的大事面前,詩詞之道自然就是一團泥巴了。若是晚輩這首詩還入得各位長者法眼,在晚輩看來它也就是一團捏得好看些的泥巴而已,實無大用。”

    崔公還要說話,李慕白已然笑道:“崔老頭兒,你要和二郎談的事情,是家國天下呢還是詩詞歌賦?你是打算說服二郎,讓他從此浸淫詩詞之道,成為一代詞宗或者詩壇大家還是朝廷干臣?”

    崔公一愣,隨即啞然失笑。這種事,他的確沒有必要和楊帆糾纏。在他心中,最重要的是家族的傳承、天下的太平,詩詞這種東西,他也有許多年不曾在意了,李慕白如今喜歡收藏,他則喜歡遊山玩水,如果大事需要,這些雅好也可以隨時犧牲的,楊帆重不重詩詞,他哪裡在乎過,怎麼偏為此事起了爭執?

    這些長者倒也豁達,一俟想通此事,便一笑置之了。崔公絶口不提詩詞,而是正色說道:“二郎可知我們這些老頭子今天要見你,究竟是為了什麼嗎?”

    楊帆似笑非笑地道:“晚輩揣測到一二,前輩大概是想栽培晚輩,為世家的傳承與存在效力吧?”

    這間屋子裡沒有不可信任的人,縱然有人願意為了厚利背叛別人,可是沒有人會為了厚利背叛自己,而且也沒有人付得出足夠的代價讓這間屋子裡的人背叛什麼,因此楊帆開誠佈公,毫無掩飾。

    李慕白微笑道:“二郎是聰明人,那老夫也不打馬虎眼了。只要二郎願為我們所用,我們可以提供一切資源幫助你,最遲五年,讓你成為侍郎;再十年,成為尚書。又七年,入政事堂!五旬之前,便得以拜相,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呵呵,送你一個楊相公,你意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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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九十七章 語不驚人死不休

    李慕白說完,只道楊帆會驚喜若狂,卻沒想到他神態平靜,竟然沒有半點激動之色。李慕白眉頭一皺,又緩緩舒展,微笑道:“二郎入仕以來一帆風順,小小年紀便做到了五品官,或者以為接下來也是一片坦途吧?

    老夫不妨直言,這官越往上越難陞遷,越往上越難有空缺職位給你。以你現在的品階,再升一級都不知有多少人和你競爭,而且個個都有深厚的背景、強大的人脈,你便再立下貪天之功,也難再進一步。

    我們,則可以給你一個寒門庶族子弟進入官場後最缺乏的東西:勢力和人脈!衛青、霍去病,功勛固然卓著,李廣先時所建功勛又何嘗弱於他們,為何他們能平步青雲,有機會去創造更大的功績,拜將封侯,榮耀千秋,彪炳史冊,而李廣卻命運多桀、下場悽慘?

    二郎智退突厥十萬大軍、離間吐蕃王相使其不和,平息南方諸蠻之亂,這其中任何一樁功勞拿出來,如果你是姓武的,都可作為天大的功勞宣揚天下,至少做個大將軍,何以你連一個五品郎將,都得是破格提拔?

    如果你能為我們所用,你曾經所建立的功勛,終有一日會獲得相應的回報。別的不說,天下文教十之七八掌握在我們世家手中,朝廷的喉舌在我們這裡,只要我們願意,你的名聲一日之間就可以傳遍天下,就算是皇帝,也不能不許你相應的官職和權利。

    鄭公目光微微一閃,輕笑道:“或許……二郎是擔心我們會讓二郎做出許多違心之事吧。”

    崔公道:“這與二郎的個人志向並不衝突。一個人苦讀詩書,力求聞達,入仕後所求不過是個人前程,進而是家人後輩的前程、還有一個就是一抒平生報負。名傳千古。要做到這一切,他要拜座師、結同年、聯同志,鮮有六親不認做一孤臣的,這難道不是一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家族’。

    一個真正的家族,目的和作法與其類似,只是想要提攜和幫助的範圍不是同年同志而是家族,可是一個庸才坐上官位不但害人更加害己,就算你想提拔重用他,我們自己也是不肯的。千年世家的眼光和氣度,不會那麼短淺。

    不管是想要個人前程的登峰造極,還是世家傳承的千秋萬代,天下的太平和穩定都是達成這一切的最基本條件,所以想求一人之前程、一家之前程。與一國之前程,利益本就是相通的。

    帝王想千秋萬代,世家想基業永存,為官想功成名就,只是能力不同,願望的大小有所不同,本質上並沒有什麼區別。所以。你完全不用擔心我們會讓你做些作姦犯科的事情。”

    楊帆笑而不語,這可以載入家譜,令千秋萬代子孫誇耀榮光的成就,於他而言。誘惑力還真的不大。本朝的宰相,看著風光,可也太容易成為階下囚了,楊帆入朝這幾年。前前後後,宰相們是一撥一撥地被殺、被囚、被流放。

    有武則天這個強勢女皇。有二武虎視眈眈,這些宰相們在位時算不得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不在其位時境況比乞索兒都要悲慘,正是這種事情看的太多了,所以這足以打動天下人的承諾,楊帆卻是波瀾不驚,他更在意實際的權勢和利益。

    哪怕默默無聞於天下,卻能操控他人的生死榮辱,那是何等逍遙?一個虛名除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之外還有什麼用處呢?當然,做了宰相,也必然會擁有極大的權勢,可是靠人扶持上位的宰相,永遠也比不得李昭德這般風光。

    李昭德自己就是世家子,靠著自家的能力和人脈上位,他不受控於他人,而楊帆則不然,他要靠世家的幫助登上相位,那就必然要成為世家的傀儡。在這一步步攀登的過程中,不知要有多少秘密和把柄操於世家之手,他的官做的越大,受人控制的力度也就越大。

    崔公見他含笑不語,不由眉頭一挑,道:“怎麼,如此厚祿,還嫌不夠麼?”

    楊帆道:“那麼,楊某需要做些什麼呢?”

    不等他們回答,楊帆就自己答道:“現階段,自然是繼續同酷吏為敵,一方面剷除對你們危害甚大的酷吏,建立自己的清譽,獲得朝野的讚譽,另一方面,對有利於世家的政策,諸如戶政、農政、科舉學政等大力迎合,搖旗吶喊,對不利於你們的政策,竭力反對。接下來,如果我能成為侍郎、尚書乃至宰相,更要在關乎國計民生的大政方面,與世家同榮同辱,共進共退。”

    崔公沉聲道:“這一切,與國與民同樣有利,這不正是你一向的志向嗎?”

    楊帆道:“國與民的利益,大多數時候是一致的。可有時候,要維護國家的利益,就要損害百姓的利益。同樣,朝廷與世家,也是一般無二,大多數時候,朝廷與世家的利益是一致的,但具體而微,也會有不相符的時候,甚至相衝突的時候。我若成了你們的人,自然不管誰是誰非,也不管與我個人是否有利,都要硬著頭皮,為世家鼓而呼!”

    鄭公沉聲道:“欲有所得,自然要有所付出!”

    楊帆悠然頷首,道:“鄭公所言甚是,欲有所得,自然要有所付出。不過,代價與收益,要划得來的買賣,才有人去做。宰相?哈!於楊某而言,一個宰相之位,並不具誘惑。”

    崔公聳然道:“位極人臣的條件還不能讓你動心?你想要什麼?”

    楊帆道:“呵呵,一個位極人臣的傳話筒麼?這件事,原本是由姜公子負責的事情的一部分吧?你們現在是把官場明面上的這一部分拿出來,單獨交給一個人打理。於姜公子而言,其實並不是削弱了他的權勢,反而讓他擺脫了掣肘其行動的部分,可以更加放手做事。

    而對我而言,無論我做什麼。我想要動用的一切,我所要達到的一切,都來自於姜公子。我只是他的一張嘴巴、一雙手,由他來控制著我說話或者作事,可惜我又不像他真正的嘴巴和雙手一般重要,如果不需要了,隨時可以換掉,或者……犧牲掉!這,不是我想要的。”

    李慕白很是意外。他自忖給予楊帆的好處已經是每一個為官者夢寐以求的東西,楊帆根本沒有不答應的道理,可楊帆就是沒有答應。這實在出乎他的意料,也出乎在場所有世家大佬們的意料。

    他們本以為如此豐厚的報償,可以讓楊帆誠惶誠恐。涕泗橫流,可楊帆此刻對一個宰相之位的態度,就像他方才說的玩詩詞與經緯國政的大本領相比就像小孩子玩泥巴一樣,一樣的不屑一顧。

    眾世家高門的家主、閥主面面相覷,有些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了。

    最後還是李慕白沉住了氣,緩聲問道:“那麼,你想要什麼?”

    楊帆豎起一根手指。道:“我想要的,只有一樣東西!”

    “你說!”

    “姜公子的位置!”

    堂上眾人聞聲愕然,隨即齊齊莞爾。

    楊帆這一要求,在他們而言。就像佛祖聽說頑劣的孫猴子豎起齊天大聖的旗子,要坐一坐玉皇大帝的位子一樣可笑。一群皓首老者含笑搖頭,連發怒都懶得。一件事情如果無理到了可笑的地步,他們又怎會發怒?

    李慕白有些忍俊不禁。他強忍笑意咳嗽一聲,道:“二郎思慮周密。性情沉穩,想來不會提出這般無稽的要求。呵呵,二郎這麼說,其實只是想要我們給你一個保證罷了,是麼?你放心,只要你答應了我們的要求,你就是自己人,你與盧家的一切舊怨都算不得什麼了。姜公子麼,也絶不會挾怨報復,而且會對你竭力維護。”

    楊帆搖搖頭,道:“李太公誤會了,楊某並不是開玩笑。一個宰相之位,打動不了我,在我眼中,宰相也是一團泥巴而已。姜公子坐這個位子已經夠久了,是時候換個人、換一番新氣象了。

    李慕白臉色一沉,道:“荒唐!繼嗣堂豈能由你掌握?”

    楊帆正色道:“各位長者要用一團泥巴換取楊某效力,楊某何嘗不覺得荒唐?楊某隻有執掌‘繼嗣堂’,可以在不損害世家利益的前提下,自主決定一切行動,才能做到不失自由,凡事由心,不違本願!

    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如果世家如此排外,那麼在下只能如以前一般,在我的目標與世家的目標相同時進行有條件的合作,其他時間自行其事,互不干擾,讓我成為一個沒有自己主見的附庸,在下拒絶!”

    一番擲地有聲的話說罷,楊帆臉上的顏色又迅速變得溫和起來,起身向廳中眾多長者團團一揖,笑容可掬地道:“今天是李老太公壽誕之喜,既然話不投機,這件事就先不要議了,若是因此攪了老太公的大壽,晚輩罪莫大焉!晚輩的提議,還請各位前輩宴後細作商量,告辭。”

    楊帆說罷,又是團團一揖,舉步向廳外走去,走一步吟一句,一首五言律詩脫口而出:

    “胎化呈仙質,長鳴在九皋。

    排空散清唳,映日委霜毛。

    萬里思廖廓,千山望鬱陶。

    香凝光不見,風積韻彌高。

    鳳侶攀何及,雞群思忽勞。

    升天如有應,飛舞出蓬蒿!”

    楊帆吟一句,走一步,唸到一半時,人已出了大廳,最後一句“升天如有應,飛舞出蓬蒿”傳到眾人耳中時,聲音裊裊,真似如九天之外傳來。這個夯貨,別人要與他比詩時,他死活不張口。現在居然來了個一步成詩,一來就是十二句,真比曹子建還要威風!

    拜相的機會,這是楊帆一輩子都沒機會攀及的官位,可是在他眼中卻如一團泥巴般不堪,現在他又隨手拋出這麼一團更驚人的泥巴,直唬得眾人目瞪口呆,唯有寧珂嫣然,眸中小有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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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2-19 01:32:18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九十八章 心若梨花開

    李家中堂裡也是賀客如雲,別看在這間客廳裡的人都是沒資格到後宅與那些高門閥主並坐的,卻也是名震一方的大人物,如果楊帆不是李家特邀的客人,他這位五品大員在這間客廳裡也只夠勉強敬陪末座的份兒。

    楊帆從後宅裡出來後,並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到中堂喝酒來了。很多事情不需要說的太清楚,一個小動作就可以把你的意思很微妙地傳達給對方。楊帆雖然果斷拒絶了世家的招攬,可他並未拂袖而去,這就意味著他的拒絶不是與世家對立,僅僅是對方開出的條件不能讓他滿意而已。

    滿堂賓客杯籌交錯,楊帆到了中堂四下尋摸,正想找個空位子,長安府令柳徇天已然站起身來,笑容滿面地向他招手:“楊郎中,這裡來,這裡來!”

    楊帆笑應一聲,走到柳徇天旁邊,柳徇天笑吟吟地道:“楊郎中請坐”

    等他坐了,柳徇天便為他斟了杯酒,二人先對飲一杯,柳徇天才側了身子,低聲道:“二郎太過年輕氣盛了。對這些世家,面上功夫還是要講的。前番你與盧氏爭女,已然得罪了盧家,今日又因為詩賦把崔王李鄭一股腦兒都得罪了,這與你的清名和前程不免大有影響……”

    柳徇天這番話倒是推心置腹,語氣誠懇,與前幾天楊帆前去拜見他時,他說的那些滴水不漏、八面玲瓏的官話套話大不相同。楊帆聽得出他是真心勸誡,微微有些詫異。

    柳徇天拍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道:“為官最忌鋒芒畢露,那樣的人,靠山再大,也只能猖狂一時。履中蹈和。廣結善緣,方為王道。不宜為敵的、不可為敵的、暫時不存利害關係的,都可以是朋友,不管真朋友還是假朋友,卻不可成了真仇家!”

    楊帆明白了。

    今天他來參加李家的壽宴,這事是瞞不住人的,連皇帝都派人來道賀了,不知道有多少朝廷大員也都派了人來,怎麼可能沒看到他出現在李家。更何況。還有柳徇天這個女皇帝的“金牌小密探!”

    女皇當年奪皇后位、奪皇帝位,關隴世家和山東世家一直是她的一個大阻力,可是兩大士族集團的力量實在是太龐大了,就算她有的是權謀手段,對這些世家也只能用釜底抽薪的手段慢慢削弱。

    對於這個霸道強橫的女皇帝來說。就算是皇族,她也一殺一片,可是對這些世家卻只能小心應對,這令她對世家更為忌憚。她大力提拔寒族庶人是為了抗衡世家,派柳徇天這樣的心腹來長安,是為了監視豪門。

    柳徇天既是女皇心腹,對世家的態度自然也與女皇一般無二。楊帆在後花園裡對世家子弟不屑一顧的態度和敵意。已經被柳徇天引為知己了。作為女皇的一隻忠實走狗,楊帆今日在李家的這番表現,他是一定會如實秘報女皇的。

    在他掌握的資料中,楊帆本來就是女皇器重的一位寒族大臣。再加上他對世家的仇視態度,今後必然更受女皇青睞與器重。那麼按照他“履中蹈和,廣結善緣”的為官理論,他自然要提前跟這位女皇新貴交朋友了。

    楊帆的神情迅速凝重起來。眸中還閃過一絲恍然的悔意,鄭重點頭道:“柳府君教訓的是。楊帆的確莽撞了。”

    他的這番神情變化全被柳徇天看在眼裡,柳徇天笑得更可親也更和靄了,他拍拍楊帆肩膀,寬慰道:“還好,你這次做的事情,和世家並沒有本質的利害衝突,想來那些高門世家的長者們也不會太往心裡去,只是今後須當謹記為官之道,切不可魯莽從事了!”

    楊帆連忙點頭,搶過酒壺給柳徇天注滿一杯酒,舉起杯,很誠懇地謝道:“兄弟年紀輕,歷練淺,於官場中事不甚了了,今後還望兄長多多指教!”

    這楊帆還是挺有演戲天賦的,如果他不做官的話,不妨拜到如眉大師門下,說不定還能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也混上一個教坊司的大供奉!

    ※※※※※※※※※※※※※※※※※※※※※※※※※※※※

    寧珂雙腿大盤,雙手輕輕搭在膝上,靜靜地坐在榻上。

    榻前小幾上燃一爐檀香,青煙裊裊,讓她純美的容顏產生了一種聖潔的感覺。

    她穿著一身薄如蟬翼的雪白衣衫,雪白的絲羅緊貼著臂膀和脊背,隱隱透出象牙般細膩的肌膚。寧珂雖然很瘦,可一身肌膚皎潔如雪,瘦不露骨,只是顯得極其單薄纖細。

    獨孤家的女子只要一出生,就會由族中女性長輩用祖上秘傳下來的藥方,每日用藥物為她沐浴。這個秘法要耗費大量珍惜藥材,直到女孩七歲才停止,用了這方子之後,女子長成後,肌膚自然光滑如緞,白皙如雪,潤澤如玉,且有一種天然幽香。

    這樣女子抱在懷中,便真似抱了一團暖玉溫香,銷魂至極。哪怕容貌平庸的女子,有這樣一身世所罕見的肌膚,也有資格稱為人間尤物。

    關隴集團的世家不只獨孤世家一個,獨孤世家也不是關隴集團中勢力最強大的那幾家之一,可是唯有獨孤世家頻出皇后,這可不是沒有原因的。

    不過,這藥方只掌握在獨孤世家嫡宗長房的當家媳婦手中,傳媳不傳女,而有資格使用它的,卻也只有嫡房女子,便是同為獨孤世家的偏房別支女子也是沒資格享受的。

    寧珂此時正在打坐吐納,這是一位天竺國的瑜伽士傳給她的瑜伽功夫,她的先天痼疾難以治癒,又因體弱不能做其它運動,便只能以藥物再佐以這種柔緩的瑜伽術來調節身心,她雖體弱身瘦,卻不至於瘦骨嶙峋,便是這門技藝的功勞。

    陽光透窗而入,斜照榻前,寧珂盤膝打坐。長髮披垂,跌宕出婉轉的流韻,如這山水間的一道飛瀑流泉,優美的蝴蝶骨、凹陷的脊線、不堪一握的小蠻腰、清瘦的體態,在柔和的陽光裡凝固成一副優美的畫卷。

    船娘來到姑娘閨房前,遲疑了一下,還是舉起手來,輕輕叩響了房門。門內沒有答應,船娘似也不指望聽到回答。叩響門扉,略等片刻,她便輕輕打開門走進去,到了姑娘榻邊站定,輕聲道:“楊郎中到府上來了。”

    寧珂的眼簾微微翕動了一下。一雙點漆似的眸子便定在船娘身上,眸中隱有神采流動。

    侍候姑娘綰髮穿衣,打扮停當之後,船娘便扶著寧珂,緩步出了閨房。

    寧珂幼年時也是個活潑好動的姑娘,後來因為身體的原因,漸漸足不出戶。性子也越來越恬淡,平時她很少出門,便是閨閣之外都很少走動,只是偶爾在樓頭圍欄處小坐。家裡來了客人。她也是一向不見的,只有自己宗族裡的至親長輩到來,她才會出去拜見一下。

    她的痼疾與生俱來,一直折磨著她嬌弱的身軀。但她從來都不會在人前露出懨懨的病態。她只是寂寞,身在人群之中卻離群索居的寂寥。就像獨居月宮的嫦娥,永遠都是清清冷冷的,清清冷冷的性子,清清冷冷的人。

    除了與她的兄長討論關乎家族前程和重大決策的時候之外,船娘是與她說話最多的人,可兩個人一天裡說過的話大多時候也絶不會超過五句。

    船娘從她很小的時候就照顧她,早把她當成了自己的親生女兒,看了她這樣的情形心中很難過,可她一直無能為力,直到楊帆出現。

    楊帆的出現就像一劑靈丹妙藥,船娘發現每當他出現的時候,小姐說的話就多了,臉上的笑容也多了,對她平時淡然處之的事物也有了興緻。所以,今天楊帆到府上來,本來完全不必讓小姐會客,船娘考慮了一下,還是跑來告訴了小姐。

    她果然願意見他。

    船娘很開心,但她一點也不能表現出來,小姐臉兒嫩,如果讓她察覺,恐怕她就不會離開閨房了。

    “小妹!”

    獨孤宇正與楊帆坐在花廳中聊天,忽見寧珂走來,趕緊搶上前去扶她。寧珂卻不著痕跡地掙脫了他的手,很莫名其妙的理由,明明人人都知道她身子弱,但她就是不想在楊帆面前顯出弱不禁風的樣子來。

    “二郎來了!”

    寧珂一開口,聲音便有些澀,因為這一整天她還沒開過口。

    楊帆含笑揖禮:“寧珂小姐!”

    “二郎坐就是了,不要客氣!”

    寧珂在獨孤宇下首的位置坐下來,笑盈盈地瞟了楊帆一眼,欣然讚道:“二郎一首《鶴鳴九皋》一步成詩,技驚四座。寧珂回來後特意錄下了這首詩反覆品味。二郎才學,寧珂欽佩之至!”

    獨孤宇笑道:“為兄剛剛還和二郎說起此事,厲害!著實厲害!二郎走得太快,可是沒有瞧見各家家主們那目瞪口呆、震駭不已的模樣,哈哈……”

    楊帆笑道:“不瞞獨孤兄和寧珂姑娘,赴宴之前楊某就知道李太公必然會有所示意,所以這首詩是提前在家裡就做好的,用來唬人的而已。呵呵,說到作詩,楊某還成,不過要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做出一首詩,可不行。”

    獨孤宇一愣,隨即啞然失笑:“我就說呢,要說我於詩詞一道也是自幼浸淫呀,可是哪有二郎這般急才?赴宴之後,為兄為此可是沮喪不已,原來這是二郎早就做好的,哈哈,二郎真是好心機!”

    寧珂嫣然道:“那麼……那首《宴李家宅》呢?”寧珂剛說話時聲音有些磁性的沙啞,說了幾句話之後,聲帶漸開,便恢復了清靈悅耳的感覺。

    楊帆狡黠地答道:“那首詩嘛,也是早就做好的,楊某當年在……交趾的時候,曾經參加過一位長輩的壽宴,做了這詩為長輩賀壽,如今受人擠兌,便把這詩稍稍改頭換面,就用上了!”

    獨孤兄妹盡皆一愣,隨即開懷大笑,獨孤宇笑也就罷了,寧珂姑娘平時話都不說幾句,這一笑起來,忍不住便要咳嗽,可她即便咳著還是要笑。

    船娘站在一邊,看著自家姑娘這般歡愉的模樣,歡喜的淚都要流下來,連忙趁人不注意,悄悄扭了頭,用衣袖拭了拭眼睛。

    獨孤宇笑得喘氣,指著楊帆笑道:“你呀你呀,好生奸詐!”

    寧珂道:“縱然是早就做好的,也是佳作。不知二郎做這兩首詩,分別用了多少時間呢?”

    楊帆道:“只要擬好詩意,剩下的也不過就是對具體的措辭用字反覆斟酌,以求對仗工整、平仄相間、合輒壓韻罷了,左右不過是一種文字遊戲,還能用多少功夫呢,小半個時辰也就行了。”

    楊帆答話時已經自果盤裡取了一隻水晶梨子,使小刀飛快地削去果皮,一番話說完,一隻梨子恰恰削好。

    寧珂讚道:“二郎對詩詞一道向來不甚在意,卻有如此造詣,比之滎陽鄭宇的十日成詩還是高明多了。”

    楊帆笑道:“對於真正的詩詞大家,信手掂來的妙言佳句,楊某其實也是極其欣賞的,不過,鄭宇那人是書呆子一個,詩詞總要做得有靈氣才好,他的詩卻做得中規中矩,只顧對仗平仄、合輒押韻,毫無特色可言,根本就不是一個作詩的材料!”

    說完,楊帆把還完整貼在果肉上的梨皮揭下,把果肉晶瑩的梨子盛在一個小碟裡,遞於寧珂道:“此物潤喉止咳,於姑娘有益。”

    “多謝二郎!”寧珂欣然接過,甜甜地咬了一口,獨孤宇和船娘看了,眼中頓時露出一抹異色。

    寧珂好潔,別人遞與她的食物一向不入口的,再加上她身子不好,家裡又有條件講究,對於食物更是挑剔。可楊帆遞來,她就吃了,很自然地吃了。

    寧珂卻沒察覺自己今天的反應有何反常,一口咬下去,成熟的果肉淡淡的甜香便在唇齒間流淌開來,她的嘴裡很甜,心裡更甜。

    楊帆可不知道自己隨意的一個舉動,於寧珂姑娘而言卻是破天荒的頭一回,遞過梨子之後,他說笑的表情便漸漸斂為凝重:“輕鄙山東士族,邀關隴之喜、安朝廷之心,這三個目的都已達到了,接下來,該給山東士族下猛藥,迫他們低頭讓步了,這副藥,可配好了麼?”

    獨孤宇微微一笑,泰然答道:“一切順利,二郎只管放心,相信再有幾日功夫,便見分曉了!”

    “哢嚓!”

    寧珂咬了一口脆脆甜甜的梨子,一雙笑眸,化作了兩彎弦月。

    獨孤答得脆,寧珂咬得也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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