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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月關]醉枕江山[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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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3-22 06:12:02
第二十卷 第六百二十九章 有美婉兮

    楊帆啟程回京了,帶著他的娘子他的兒。

    送行的人只有公孫不凡夫婦和他們的女兒,以及長安令柳徇天,隷屬山東的各大世家均未相送,這一次本就在柳徇天的預料之內。

    首先,楊帆區區一郎中,雖然如今就任天官衙門,以他的年齡來看,可謂前途無量,但還不至於讓眾世家紆尊降貴。再一個,楊帆此前得罪了盧家,山東眾世家同氣連枝,就算未對楊帆懷有什麼偏見,考慮到盧家的想法,也不能來。

    關隴世家倒是來了不少人,不過大都是小字輩的人物,除了一個獨孤宇是一家之主。這一點也不出柳徇天所料,在他看來,關隴世家這麼做,與其說是給楊帆面子,不如說是為了不給山東士族面子,他們表面上一團和氣,骨子裡可是死對頭,這種機會他們當然不會放過。

    不過說到相送,這些人卻也不過是先到公孫府上,然後一直陪著他們出了城,到這面子已經算是給足了,沒理由一直送到十里長亭。

    楊帆就任“繼嗣堂”顯宗宗主,沒有任何盛大的儀式,這是無冕之王,暗夜之王,他的就任,也是低調之極,但是來到長安城時,楊帆還只是一個五品郎中,掌刑部一方勢力,而如今,他已經是天下間屈指可數的大人物了。

    十里長亭處,有一女悄然而立。

    青衣素顏,身姿婀娜,年過三旬。風韻猶存,她是船娘。

    楊帆一行人來到長亭旁。船娘便步出小亭,向楊帆一揖。

    楊帆勒住坐騎,船娘道:“今日二郎重返洛陽,再遇遙遙無期,我家小姐本欲親來相送,奈何身體虛弱,不能遠行,特遣小婢。饋以禮物。祝二郎此去步步高陞,青雲直上!”

    很中規中矩的送行辭,高公公勒住坐騎,笑眯眯地望了楊帆一眼,心道:“二郎當真大膽,有了公主,還敢在外沾惹些紅顏知己。”

    楊帆早已躍下馬來。連聲道謝,船娘返身自亭中石桌上捧起一具長匣,緩步走到楊帆身邊,微笑道:“這具琴陪伴我家小姐久矣,如今……它是二郎的了!”

    趁著楊帆道謝接琴的功夫,船娘倏地壓低聲音道:“二郎此去。任重道遠。我家小姐有一言奉告。”

    船娘只是嘴唇微微翕動,聲音便清晰地傳進楊帆的耳朵,在旁人看來,船娘只是面含微笑,楊帆伸手接琴。連連道謝,而船娘也說著簡單的客氣話兒。

    楊帆雙目一揚。望向船娘的眼神鋭利了些。

    船娘還是面噙微笑,神色從容,一串細微而清晰的聲音迅速送入楊帆的耳朵:“二郎今後一舉一動,均有風雷之力,風雷之勢易發而不易隱,故此凡事當留有犯錯的餘地,因為……再完美的計劃,都有不可預料的變數,沒有人真的算無遺策!”

    “多謝寧珂姑娘美意,楊某雖不擅琴,必珍視此物,視如瑰寶!”

    楊帆朗聲說罷,又輕聲追了一句:“楊某明白,孔明尚且失街亭,寧珂姑娘的金玉良言,楊某銘記心頭!”

    楊帆回身把琴交到娘子車上,回身又向船娘回了一禮,船娘退到路旁,看著他們從身邊行去。

    阿奴坐在車中,輕輕掀起窗簾向外看著,這時輕輕放下簾子,回過頭來,似笑非笑地對小蠻道:“亭下沒有馬匹或車子。”

    小蠻剛剛為兒子喂了奶,正依著裴大娘所教的法子讓孩子趴在自己肩頭,一手護著他的後腦,一手輕拍他的後背,防止孩子吐奶,突然聽到阿奴一句沒頭沒尾的話,不禁抬起頭來,茫然道:“甚麼?”

    阿奴向她扮個鬼臉,笑道:“沒甚麼,楊家二郎有點傻!”

    ※※※※※※※※※※※※※※※※※※※※※※※※※

    船娘站在十里亭外,一直目送著車隊遠去,等車隊遙遙化作一道黑線,忽然返身奔去。

    亭外衰草黃,一片深秋落寞氣象。

    船娘奔出數里地,來到一條小河旁。

    深秋的河水也帶了一種蕭瑟之意,嘩嘩翻捲滾動之際,連那白色的浪花也少了些鮮麗的意味。

    河邊停著一輛牛車,不遠處幾個侍衛正坐在地上聊天,幾匹馬兒隨意地啃著枯黃的野草,看見船娘回來,侍衛們紛紛站起來,牽住馬匹待命。

    牛車的簾兒掀著,寧珂姑娘倚在柔軟的錦榻上,正望著湛藍天空中一行南去的大雁怔怔出神。

    船娘趕到車旁,見小姐一臉落寞,忍不住心中難過,低聲數落道:“小姐身子弱,還為他遠赴十里亭,既然來了,為何不見一見呢?”

    寧珂秋水般澄澈的眸子依舊望著天空,許久才收回目光,淡淡地道:“相見不如不見,那又何必相見?回吧!”

    船娘黯然一嘆。

    不久,這支車隊也駛上了官道,只不過走的方向與楊帆一行人遠去的方向正好相反,一個南轅,一個北轍。

    牛車上了官道便平穩下來,過了一會兒,竹簾之中忽然傳出一陣琴聲。隨行車子前後的侍衛都是大老粗,聽得出那琴音清冷若仙,縹緲多變,卻不知曲為何名。

    寧珂有兩具琴,同出於一位制琴名家之手,一琴“九宵環珮”式,一琴“鶴鳴秋月”式,寧珂甚愛,名之曰:“鴛鴦琴!”

    當日楊帆在眾世家宴上作了一首《鶴鳴九皋》,今日寧珂便把這具“鶴鳴秋月”贈給了他,從此鴛鴦兩分離。

    琴音裊裊,路旁高大的樹木上,一片黃葉飄然落下,被那車輪輾得粉身碎骨。車廂中,纖纖十指,撥動七弦。誰說那一指之間縈繞著的不是片片深情。她的眸中帶著一抹惆悵,猶如遺忘了一個令人沉醉的約定。

    船娘坐在車頭。聽得心中悲苦。

    她聽得出,小姐彈的是一首古曲《古相思曲》,隨著那淒婉的樂曲,她在心中不知不覺便應和著唱出了它的詞:“君似明月我似霧,霧隨月隱空留露。君善撫琴我善舞,曲終人離心若堵。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魂隨君去終不悔,綿綿相思為君苦。相思苦,憑誰訴?遙遙不知君何處……”

    默默地唱著。船娘已滿眼是淚。

    她的小姐無論是美貌、才華還是性情,都是無可挑剔,可上蒼偏偏容不得這完美,硬要用令人絶望的痼疾,抹煞她追求幸福的權利。她的寧珂啊,只能在古詩詞心旌搖曳,只能在柔美悠長的樂府中哀憐自傷……

    ※※※※※※※※※※※※※※※※※※※※※※

    御史右台衙門。侍御史周矩衣冠整齊,端坐在大堂之上,手握驚堂木,面沉似水,雙目如電,兩班執役分列左右。手持水火棍,莊嚴肅穆,問題是……大堂上什麼都沒有,空空如野。

    兩邊站班的衙役隊列中,站在班首的分別是正班頭和副班頭。兩個人偷偷瞟一眼周御史,又互相使個眼色。你向我呶呶嘴兒,我向你瞪瞪眼睛,神色詭異,卻一聲不吭,情形說不出的古怪。

    又過了許久,班頭實在按捺不住了,輕咳一聲道:“御史,今兒……人犯真的會來自首嗎?”

    周矩把眼一瞪,喝道:“君無戲言!聖上說他會來,他就一定會來,候著!”

    “是是是……”

    班頭不敢再說,連忙歸班站定。

    御史左台是來俊臣留下的那班人,這些人現在基本上都垮了,一時沒有那麼多御史頂上來,很多事情都由本來只負責地方府縣軍民官紳監察檢舉的御史右台暫時兼理。周矩是御史右台侍御史,他奉旨兼了左台的事務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彈劾薛懷義。

    如今武則天專寵二張,薛懷義無所事事,變倍加厲地蒐羅弟子,出家人是不納稅的,很多人為了逃稅,都拜到薛懷義門下。別人想當和尚需要祠部審查批准,薛懷義這兒卻是不需要的,而且沒有哪個衙門敢不承認他剃度的和尚不是和尚,偏偏他手下的和尚又是不用守清規的,因此大家趨之若鶩。

    這一來,不但有很多人可以理直氣壯地逃漏稅賦,而且白馬寺集中了大批不守清規的和尚,每日喝酒吃肉、演拳習武,周矩早就看不順眼了,所以一俟有權管理在京軍民,馬上就想對白馬寺進行整頓。

    結果周御史去了一趟白馬寺,要不是他跑得快,差點兒被打成殘廢。周矩怒不可遏,便去武則天面前彈劾薛懷義,武則天如今專寵二張,要不是周矩跑來告狀,她都差點兒忘了還有薛懷義這麼個人,一聽周矩所言,武則天也覺得薛懷義鬧得太不成樣子,便好言讓周矩回去等著,她馬上下旨命薛懷義來御史台受審。

    周矩回到御史台就擺出了這副陣仗,結果……午飯的時間都過了,薛懷義還沒有來。

    “咕嚕嚕……”

    周矩的肚子發出一陣不爭氣的腸鳴聲,周矩悄悄收回握著驚堂木的手,在官袍下面緊了緊腰帶,繼續正襟危坐。只要薛懷義還沒來,他絶不退堂,今兒個他還就跟薛懷義耗上了!

    這時候,薛懷義騎在高頭大馬上,大袖飄飄,袒胸露腹,領著弘一、弘六等十幾個和尚正快馬向御史台趕來。

    “弘六,你十七弟今日就到京,‘金釵醉’已經訂下來了麼?”

    弘六道:“師父放心,徒兒已經把整個‘金釵醉’都包下來了!”

    薛懷義開懷大笑:“哈哈哈,好!回頭接了你十七弟,咱們就去喝個痛快!趕緊著,先去那鳥御史的衙門點個卯,別耽擱了咱們爺們兒的正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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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3-24 03:12:39
第二十卷 第六百三十章 如此師徒

    周御史望眼欲穿,正焦灼不安的當口,衙門口一陣人喊馬嘶,一群騎馬的和尚疾馳至府前,紛紛跳下馬來,大模大樣就往裡闖。

    守門的衙差連忙上前攔阻,弘一當頭就是一鞭子,喝罵道:“右衛輔國大將軍、鄂國公、護國白馬寺方丈懷義大師奉旨辦事,誰敢攔阻!”

    那衙差一聽來的是京師第一號混人,不由嚇了一跳,哪裡還敢攔他,挨了一鞭子也不敢吭聲,急忙退到一邊。

    “右衛輔國大將軍、鄂國公、護國白馬寺方丈懷義大師到……”

    大堂外忽地一聲高喊,堂上一陣騷動,周矩精神一振,便欲喝令薛懷義上堂,他剛把驚堂木拿起來還沒拍下去,就見薛懷義手提馬鞭大踏步走上堂來,臉膛紅撲撲的,看來喝了不少酒。

    薛懷義袒胸露腹,大步上堂,睥睨四顧一番,冷哼一聲,就向大堂前書吏所在的書案走去。公案旁邊擺著一張卷耳長幾,幾上放著文房四寶,一個書吏正在几案後跪坐著,一見薛懷義提著馬鞭向他大步走來,二目圓睜忒也嚇人,趕緊丟下毛筆逃到了一邊。

    薛懷義用馬鞭一掃,把那筆墨紙硯都掃到地上,弘六趕緊上前用袖子在桌子上蹭了蹭。薛懷義大馬金刀地坐定,粗聲大氣地道:“聖人叫灑家來見你,聽你問話,灑家如今已經來了,你還不升堂?”

    “呃?你……”

    周矩額頭青筋亂跳,仔細想了想,又強行壓下了這口氣,薛懷義雖然囂張,現在不妨由他去,誰讓他現在還頂著大將軍和國公爺的大帽子呢。待案子問完,再治他的罪也不遲。想到這裡,周矩扭頭不去看他,只把驚堂木一拍,喝道:“升堂!”

    “威~~~武~~~~”

    兩班衙役高喝堂威,薛懷義打個哈欠,乾脆懶洋洋躺下,屈肘為枕,墊著腦袋。擺了個睡羅漢的姿勢,弘一弘六帶著一班師兄弟亂鬨哄地站到了他身後,一時間堂上好像出現了兩位主審、兩撥衙差。

    周矩怒視著薛懷義,森然道:“薛懷義,本官查你僭越祠堂職權。擅自為人剃度,可有此事?”

    薛懷義打了個哈欠,把馬鞭搖了搖,弘六會意,連忙踏前一步,挺胸答道:“屬實!”

    那書吏的桌子被薛懷義搶了,一時也來不及再去搬張桌子來。錄不了口供,站在旁邊,滿臉窘然。周矩道:“你在這裡記!”

    那書吏連忙答應一聲,站在周矩側邊。扯過一張紙來,拿過周矩的毛筆,潤了潤墨,記下了這句話。

    周矩又問:“薛懷義。本官問你,你僭越職權。擅自收了許多徒弟,縱容他們逃漏稅賦徭役,可有此事?”

    這一次,薛懷義連鞭子都懶得搖了,還是弘六很光棍地答道:“不錯!我師父向來疼愛弟子。”

    周矩再問:“薛懷義,你容留許多弟子,整日不講經唸佛,專事演武打鬥,可有此事!”

    薛懷義呼嚕聲大作,弘六撇嘴道:“廢話!我師父一身本事就在這上面,不演武打鬥較量拳腳還作什麼,唸經這事兒連我師父自己都不會,你這不是強人所難嗎?”

    周矩把驚堂木重重一拍,厲喝道:“大膽薛懷義,你僭越職權,擅自剃度,縱容逃稅,不守清規,樁樁大惡,你可知罪?”

    薛懷義被他一驚堂木拍醒了,翻身坐起,揉揉眼睛,向身邊的弘一問道:“審完了?”

    弘一連忙哈腰道:“是,已經審完了。”

    薛懷義起身道:“既然審完了,那咱們這就走吧,灑家和弘一去‘金釵醉’,弘六,你去接了十七,便來赴宴。”

    師徒三人商量完了,轉身就往堂下走,周矩又驚又怒,厲喝道:“薛懷義,你往哪裡去?”

    薛懷義轉過身來,乜著他道:“灑家吃酒去,怎麼?”

    周矩氣的臉都白了,指著薛懷義,顫抖道:“你……你敢如此藐視公堂,本官……”

    “呸!”薛懷義一口痰飛出來,吐到他的公案上,噁心得周矩趕緊一躲,舉袖把臉遮住一半。

    薛懷義瞪起眼睛道:“聖人讓灑家來聽憑你審問,你現在審也審了,問也問了,灑家對聖人也就算是有交待了,你還待怎樣?”

    眾徒弟一起呸了周矩一口,隨著薛懷義大模大樣往外就走,周矩氣得喉中咯咯直響,一張臉紅中發青,兩眼直冒金星,等他緩過一口氣兒來,薛懷義早已不知去向。

    便在此時,有人從後堂繞了出來,探頭一瞧,堂上空空,便現出身形,對周矩笑道:“周兄既未問案,一人在此作甚,這個架勢是要做什麼?”

    周矩剛剛緩過氣兒來,一見來人,乃是御史左台的徐有功。御史左台現在人已經不多了,徐有功算是其中一個,而且他雖身在左台,卻專門跟來俊臣一夥人對著幹,所以和右台一班御史很合得來。周矩和他就是極談得來的朋友。

    周矩做了幾個深呼吸才把情緒平靜下來,問道:“徐兄怎麼來了?”

    徐有功沒有發現他的神色有異,一聽他問,欣然笑道:“吏部楊郎中今日回京,他與你我乃是同道中人,這趟南疆之行,他鏟奸除惡,大展威風,左台一班奸邪都是葬送在他的手裡,大快人心。所以,我想邀徐兄同去迎一迎他。”

    周矩問道:“吏部楊郎中?就是白馬寺主的那個徒弟?”

    徐有功笑道:“正是!”

    周矩勃然大怒道:“不去!打死都不去!這對師徒,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因為師傅,周矩把楊帆這個徒弟也恨上了,他恨恨地一甩袖子,推案而去,把徐有功愣在當地,一臉茫然……

    ※※※※※※※※※※※※※※※※※※※※※※※※※

    楊帆到了京城。來迎接的官員居然很多,像御史胡元禮、徐有功等人,這都是並肩作戰打下的交情。孫宇軒、嚴瀟君等人,這都是刑部交結的同僚,至於陳東、袁寒等人,則是他的親信下屬了。

    另外像馬橋、楚狂歌等人都是軍隊中的好友,人數尤多,還在前來相迎的文官人數之上。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官員。都是打過交道但是談不上有多深的交情的,可是也不介意來迎上一迎結份交情,哪怕楊帆沒有榮升天官郎中並實際掌握著天官侍郎的職權,也是刑部的實權人物嘛。

    至於弘六,因為御史台裡耽擱了時間。終究遲了一步,等他趕去時,楊帆已經進了城,弘六隻得再往宮城追去。

    眾人接了楊帆和高公公,浩浩蕩蕩回了洛陽城,各自約下宴請之期,紛紛散去。真正想見楊帆的人資格都太高。不可能親自出迎,但是楊帆回來,肯定得先見他們,不可能先與狐朋狗友去飲酒作樂。

    楊帆隨著高公公先進宮見駕。今日皇帝不上朝,正在麗春台待著。麗春台現在是張氏兄弟常在的地方,武則天把這裡當成了她最寵的妃子的所在,只要沒有處理政務。就一定在這裡。

    見了楊帆,武則天對他南疆之行立下的功勞嘉勉了一番。又把調他去天官府任職的緣由講了講,便讓他退下了。

    武則天的確覺得楊帆是解決南疆之事的最好人選,至少憑他與南疆各部族首領之間的友好關係,在官員任命上,這些地方部族的首領不會太多刁難。再一個,他與世家不和,一定會嚴格壓制世家子弟的人數。

    這兩點,都是楊帆已經具備的優勢,不需要武則天囑咐他什麼,他肯定會起到這樣的作用,肯定會這麼去做,如果需要皇帝囑咐,那皇帝也不需要一定是他了,換了誰來,皇帝叮囑一番該如何從事不都行了?

    楊帆晉見武則天的過程既簡單又順利,本來他也不願在武則天面前規規矩矩的多待一刻,能早些離開固然好,可是他離開這麼久,很想見見婉兒,偏偏今日無朝,武則天不是在武成殿見他,他沒有機會與婉兒一見。

    楊帆離開麗春台之後,由一個小內侍陪著往宮外走,三步一回頭,左顧右盼的就是不見婉兒蹤跡,楊帆心想:“莫非我回京的消息婉兒還不知道?不應該啊,這消息應該是先傳到她那裡,才報到皇帝跟前才是。”

    正想著,前邊一個男裝女子姍姍走來。宮裡人能穿男裝的,只有內宮各司的女官,為楊帆引路的小內侍一見那位女官,便長揖下去,很客氣地喚道:“符姐姐!”

    “呀,原來是楊郎中!”

    那女官正是上官婉兒身邊的符清清,如今宮裡頭最有勢力的就是上官婉兒,二張雖然受寵,可他們關心的是朝廷裡的權力,宮裡的人脈和勢力他們不在乎,而且也實在不方便插手。

    上官婉兒大權在握,她身邊的親信也就水漲權高,符清清現如今在宮裡就彷彿當初的韋團兒,她所掌管的也基本上就是韋團兒先前所掌管的事情,因此在內宮裡,不但內侍宮娥討好她巴結她,就是許多公主皇妃也對她十分禮遇。

    她好像才看見楊帆似的,驚喜地迎上來,對楊帆笑道:“聽說楊郎中榮遷天官府了,恭喜恭喜。”

    楊帆謙笑道:“符姐姐客氣了,這是往上官待制處去麼?”

    符清清微笑道:“是啊,待制向聖人告了假,後天要回府省親,需三日方回。待制不在,清清就得代勞,此去正是想問問待制有何吩咐!”

    楊帆笑道:“符姐姐辛苦。”

    楊帆自然知道符清清是上官婉兒的心腹,一聽就知道她是特意趕來告訴自己消息的。婉兒果然知道他回來了,連幽會都安排好了。

    為何定在後天?那自然是因為婉兒知道他剛剛回京,哪怕再是思念,也要先給他留出安頓家室和與上司、朋友會唔飲宴的時間。這個可人的小女子,對情郎一往情深,卻從不痴纏,永遠都是那麼識情知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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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3-25 01:31:51
第二十卷 第六百三十一章 王相之爭

    從符清清那裡得了婉兒的準信,楊帆的心踏實下來,不再左顧右盼,大步走向宮門。

    楊帆剛出午門,就見黃門侍郎李緒才迎面走來。

    李緒才身後跟著一個書吏,懷裡抱著一摞案牘,看來是送往政事堂的,一見楊帆,李緒才便笑吟吟地站定,拱手道:“楊郎中,久違了。”

    楊帆認得他,這位黃門侍郎是宰相李昭德身前親信,自李昭德獨掌大權之後,在朝中也很是風光的。楊帆微笑站定,拱手還禮道:“李侍郎,好久不見。”

    “哈哈,楊郎中南疆之行大快人心呀,此番功成而返,聖人有功必賞,將楊郎中遷升天官府,正是眾望所歸,可喜可賀。”

    李緒才朗聲笑著走近,聲音便壓低了些:“二郎南疆之行不負眾望,李相也歡喜的很,今日未時,李相在府中設宴,有請郎中光臨。”

    “哦!李相……對卑職實在是太客氣了。”

    楊帆心中微微一動,口中卻是並不猶豫,坦然拱手致謝。

    李緒才微微一笑,又向楊帆拱拱手,便向宮中走去。

    楊帆站在原地,望著他的背影,目中露出深思之色。

    南疆之行前,楊帆預料到此番與御史台的惡鬥,必會被御史們大力彈劾,為了避免來自朝中的掣肘,曾請求李昭德予以維護,李昭德慨然應允。

    後來,黃景容逼反了烏蠻和白蠻。烏白兩蠻造反的消息傳到京裡。武則天態度大變,由阻撓楊帆變成了支持楊帆。這一來李昭德也就沒有用武之力了。

    不過不管李昭德是否在此事上起了作用,他之前有那句承諾便足夠了,楊帆此番回京是一定要去拜望的。這一點,李昭德心中也很清楚,既然如此,他作出這種禮賢下士的姿態主動邀請做什麼?

    這根本不是李昭德一向的作風,眼下的李昭德,可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的。楊帆幾乎不用深思。就想到了其中的緣由:南疆選官!

    選官啊!

    如今依附李昭德的官員越來越多,人家憑什麼追隨你,還不是因為跟著你官做得更穩當,機會更多,前程更遠大,子侄出路更多?很明顯,李昭德也盯上了南疆選官的這個好機會。

    楊帆暗暗苦笑著轉過身。剛一轉身就嚇了一跳。

    這是宮門前,不需要時時六識緊張提高警惕,再加上正沉思入神,楊帆全未注意何時有人已經湊到了身前,這一轉身,可把他嚇了一跳。

    站在楊帆身後的人是光祿寺丞宋之遜。宋之遜正帶著耐人尋味的笑容看著他,一見他轉身,便笑吟吟地道:“二郎獨立宮門,若有所思,不知有什麼喜事啊?”

    楊帆已經定下神來。聞言笑道:“宋寺丞說笑了,在下只是偶然想起一件瑣事。哪有什麼喜事。”

    宋之遜打個哈哈,道:“二郎功成歸來,榮遷天官,梁王殿下極為歡喜,特在府上設宴,為二郎接風,請二郎於今日未時赴宴。”

    楊帆失聲道:“今日未時?”

    他雖不知宋之遜什麼時候來的,但他敢確定,他跟李緒才說話的時候,宋之遜肯定還沒有來,所以他絶不可能是聽到了李緒才的話才特意說出這麼個時間,只能說是巧了。

    今天皇帝雖然不上朝,可各個衙門是照常辦公的,官員們有些什麼私事,一般也都是上午儘快處理完公事,下午再去處理,因此李昭德和武三思不約而同地選在午後這個時間也就不希奇了。

    宋之遜見楊帆如此模樣,不禁狐疑地道:“怎麼?莫非……二郎已經有約?”

    武三思和李昭德不約而同地邀請楊帆,和此前山東士族和關隴世家的目的並無不同。這些大勢力和權臣有此表現,並不是說南疆選官楊帆能一言而決,武則天沒有授予他這個權利,最終的決定權也不在他手裡。

    但是武則天既然為了要緩衝來自於各個勢力派系的壓力,緩和來自於南疆部落首領的抵制而選擇了他,他就擁有了初選權。

    李昭德和武三思還有各大世家利用自己的人脈和勢力,可不可以強行把自己的人安插進去?可不可以否決楊帆提議的人選?當然可以,可這樣做,未免太窮形惡相了,他想壓住楊帆容易,壓不住來自於其他派系勢力的彈劾。

    楊帆奈何不了他們,可是其他的勢力卻可因此有了充份的理由彈劾他們利用職權越殂代皰,干擾選官,牟一己私利。然而通過楊帆提出這些人選,他們就名正言順了。

    那時,他們就可以放開手腳,在暗中支持楊帆,只要能抗得住來自於其他勢力的攻訐,便能達償所願,而自己由始至終不至於陷入被動,楊帆的重要性就在於此。武三思和李昭德放下身架,主動而迅速地邀請,就是怕被別人捷足先登。

    楊帆當然不會說李昭德已經派人相邀,能派人來就證明他們之間有接觸、有聯繫,有比較密切的關係。比如說,武承嗣現在就只能竭盡所能地推薦他的人,他也料定楊帆不會予以特殊關照,所以只能咬牙切齒地等著找楊帆的把柄。

    楊帆如果對宋之遜說出李相已經派人相邀,武三思馬上就會明白,楊帆和李昭德一派有聯繫,楊帆就少了一張底牌,今後也不容易保持現在這種如魚得水的超然身份。可是真話說不得,又如何推脫?

    不管是李昭德還是武三思,如果推脫邀請,都是一定要得罪人的。楊帆正為難間,忽然一陣馬蹄聲疾,由遠而近,“潑剌剌”疾馳而來。

    宮前馳馬,若非重要軍情急報,幾乎不可能,哪位官員權貴到了宮前還不知收斂縱馬狂奔?難道是邊關出了大事?

    楊帆和宋之遜都有些吃驚,一起扭頭望去,卻見來人並非背插三角小旗的軍馬驛卒,而是一個頭頂光光、僧袍大袖的和尚。

    那和尚打馬狂奔,肆無忌憚,宮前空曠,並沒幾個人,他一眼就看到了楊帆,馬上咧開嘴巴,大笑喊道:“十七弟,別來無恙啊!”

    “弘六師兄!”

    楊帆大喜,連忙向宋之遜告罪一聲,快步迎了上去。

    馬到近前,弘六急急一勒馬繮,翻身跳下,哈哈大笑著給了他一個緊緊的擁抱:“十七弟,你在南疆辦的事情,咱們兄弟都知道了。好樣的,沒丟咱白馬寺的臉,薛師門下,就得有股子張狂勁兒。誰敢跟咱們對著幹,咱就要誰好看!”

    弘六說到眉飛色舞處,在楊帆胸口重重捶了一拳。看來楊帆在南疆連砍兩路欽差,弄得其他幾路欽差回京後也一一被鎖拿入獄的事,真是合了這潑皮莽和尚的胃口。

    楊帆笑道:“師兄過獎了,你怎尋到宮城來了,此間事了,本該小弟先去拜望師尊和各位師兄的。”

    弘六笑道:“師父那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急如霹靂,哪還耐得住性子在寺裡等你。一聽你回來了,師父便笑得合不攏嘴,現在已去‘金釵醉’等你了,眾師兄弟都在,你若是沒事了,咱們現在就走,莫讓師父久等。”

    楊帆一聽大喜過望,一位宰相、一位王爺,一個手裡有政權力量,一個手裡有皇權力量,兩個人偏偏選了同一時間邀他赴宴,任他如何急智,也是想不出兩全之策的,除非皇帝要設宴請他,他不管用什麼理由拒絶一方的宴請都是要得罪人的。

    可是偏偏有一人例外,那就是薛懷義!薛懷義是個渾人,誰也不在乎,不管是李昭德還是武三思,都不願意跟這個渾人計較。而他宴請楊帆的目的又最是單純,與選官無關,與朝政也無關,他邀楊帆赴宴,單純的就是高興了想喝酒,不管是武三思還是李昭德,聽說被他搶了自己的客人,也只能苦笑一聲,既不會遷怒於他,也不會怪罪楊帆。

    楊帆大喜,隨即斂了喜色,換成一副為難模樣,回身對宋之遜道:“宋寺丞,你看這……,王爺宴請,楊某受寵若驚,可是家師相召,卻也不敢不去,這個……不如明日楊帆再登門拜望梁王殿下,你看如何?”

    楊帆一面說,一面向他使著眼色,其意不言自明:“宋寺丞,我身後這人是個混人吶!我身後這個混人的身後可是本朝第一大混人吶,楊帆實在是沒辦法,你說話也小心點兒,小心挨打,他可真的敢打!”

    弘六瞪眼道:“怎麼,梁王也要請我十七弟吃酒麼?”

    宋之遜苦笑上前,拱手道:“梁王殿下確是有意要請二郎吃酒,不過薛師既然已經備下酒宴,那麼……咳咳,有師如父,自然是……哈哈哈,老夫回稟殿下,明日再設宴相請就是了。”

    ……

    楊帆在宮城前不敢馳馬,與宋之遜告辭後,牽著馬匹和弘六走出宮城範圍,這才上馬奔向“金釵醉。”

    弘六騎在馬上,忽地哈哈大笑一聲,翹起大拇指對楊帆突兀地讚道:“二郎當真好本事。”

    楊帆苦笑道:“六師兄,你又來了,不就是南疆一行嘛,也不用左一遍右一遍的誇吧。”

    弘六把光頭使勁搖了一搖,說道:“我說的不是這事。”

    楊帆奇道:“那是何事?”

    弘六向他眨眨眼睛,嘿嘿笑道:“你就別瞞我啦,這事兒已經盡人皆知了。”

    楊帆更是奇怪:“什麼事兒盡人皆知了?”

    弘六嘻皮笑臉地道:“當然是太平公主有了身孕的事!嘿嘿,你不會告訴我,那孩子是武駙馬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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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卷 第六百三十二章 江湖再見

    楊帆猛地一勒馬繮,怪叫道:“你說什麼?太平公主,有……了身孕?”

    弘六見他驚愕的神情不似作偽,不禁訝然道:“怎麼,你……還不知道?”

    楊帆想了想,鎮定下來,抖了抖馬繮道:“走,咱們邊走邊說。”

    弘六知無不言,馬上把他知道的情況說了出來。

    當日,馬橋、胡元禮、孫宇軒等人護著太平公主從長安回到洛陽,駙馬和皇族中與太平過往密切的親友都去迎接,之後一起入宮見駕。

    太平公主有了身孕的消息,便是在此次入宮見駕之後傳開的。據說公主離開長安時剛剛有了身孕,所以她自己也未察覺,到了長安後才發現懷了孩子,當時她正身負祭祀先祖的重任,怕聲張開來影響了祭祖大計,所以就暫時瞞下了消息。

    祭祖事了之後反正返京在即,她也就不急著把這消息報回京師了,先瞞了這個消息,說是要給駙馬一個驚喜。太平公主為人一向率性,這麼做也不稀奇。

    駙馬果然很驚喜,大宴賓客以為慶祝;皇帝也很驚喜,賜了駙馬和公主許多禮物,可是以武則天對太平公主一向的疼愛,卻沒有遣派一名太醫過府為她檢查身體。

    以前太平有個頭疼腦熱的,皇帝都對公主府醫士的醫術放心不下,一定要從宮裡派人去為她診治,這一次怎會不派太醫呢?

    這個不太引人注意的細節被一向喜歡八卦的人發現以後,很快就琢磨出了一個說得通的答案:公主懷孕的日子,不對頭!

    太平公主去長安祭祖是由楊帆護送前往的,而楊帆和太平公主的關係盡人皆知,他們這一路上只怕是行同車臥同枕吧?那麼這個孩子究竟是公主殿下去長安前懷上的還是去長安後懷上的呢?

    皇帝不派太醫,是不是因為她心知肚明。擔心太醫檢查的時候發現懷孕時間不符?

    於是乎,楊帆還沒回京,有關他的風流韻事便又再度傳遍了京師。

    弘六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關切地問道:“十七。那孩子……真不是你的?”

    楊帆聽他一說經過。心中便是一驚:“我沒跟她發生過什麼呀,真是駙馬的孩子?”

    這樣一想。楊帆心裡著實的有些不舒服,有點……酸溜溜的。

    說起來,真該吃醋、真有資格吃醋的,應該是那位在洛陽百姓眼中頭頂早就綠得一塌糊塗的武駙馬才對。楊帆實在沒有吃醋的理由。可他既已接受了太平,再聽到這樣的消息又怎會舒坦。

    再說,與公主七夕同遊洛水時,她說過從來不讓駙馬碰她的,現在卻……

    楊帆心裡有點受傷的感覺,這種感覺剛一升起,他忽覺得有些不對勁。以前他對婦人有孕全無常識。可是自從小蠻懷孕後,他對孕婦的事多少有了些經驗。如果太平真是去長安之前就有了身孕,在長安時她怎麼可能看起來毫無異樣?

    楊帆去長安,面見太平公主時。她把楊帆拉進了自己的閨房,身著褻衣,就在他的面前梳裝打扮,還曾與他擁抱親吻、耳鬢廝磨,她那叫人銷魂的小蠻腰兒蛇一般扭著,細得可實在不像有了三個月的婦人。

    楊帆心中暗生疑竇,臉上卻依舊保持著平靜,輕輕搖頭道:“不是!”

    弘六一聽大失所望,他聽了傳言,也認定了太平公主所懷的孩子是自己師弟的,師弟跟他一樣出身平凡,如今不但占了公主身子,送了駙馬一頂綠帽子,連孩子都代勞了,他們一班兄弟可是得意的很。

    弘六不死心地問道:“十七,你真確定這孩子一定不是你的?”

    楊帆乾笑道:“這事兒……公主實不曾對我說過,你知道,我很忙的。此事……我還要問過她才能知道。”

    弘六大喜,道:“那你一定要快些問,一定要問個清清楚楚,問清楚之前,就不要忙著否認了,這等揚眉吐氣的大好事,你若否認錯了,可要掃了眾家兄弟的興緻。嘿嘿,不瞞你說,師父也誇你好本事呢。”

    ※※※※※※※※※※※※※※※※※※※※※※※※※※※※※

    履道坊位處洛陽東南角,這裡遠離洛陽城市中心,居民較少,但這裡風景秀美,地價房價也不高,所以一些家境一般又喜歡附庸風雅的文人學者極喜歡在此購宅居住。

    履道坊第二曲有一處兩進院落的小宅,說是小宅,只是因為房舍樸素簡單,並無富貴氣象,真要說到占地之廣,比起城中心五進院落的豪院也不遑稍讓。

    這裡是向均向學士的府第,這位向學士一生都沒擔任過什麼朝廷要職,始終是一個職務清閒的學士文臣,在官場中的名聲遠不及他在士林中的名氣響亮。

    如今向學士已因老邁而致仕,他膝下只有一子,在北方做縣令,府上只有老人家一人,如今已很少出門,也不像年輕力壯時那麼多應酬,所以在本就冷清的履道坊,這位學士府尤其不引人注意。

    向府雖然在坊中是比較冷清的人家,可向府裡卻並不顯冷清,府裡草木茂盛,鳥雀歡呼,那種勃勃生機,將深秋時節該有的蕭索一掃而空。

    看來這位向老學士致仕之後,專心做了一個園丁,院中的草木都是他精心挑選出的常青草本,種植、修剪都很用心,置身其中,別有一番味道。

    此刻,在向府後花園裡,一個白袍公子正在閒適散步,在他身後亦步亦趨地跟著一個形貌精悍的黑衣漢子。

    白袍公子頭上鬆鬆地挽了一個道髻,身上穿一襲月白色的燕居常服,三綹微髯,氣質瀟灑,彷彿這草木叢中一竿頎長的修竹,與身後黑衣漢子的精幹氣質截然不同。

    白袍公子是姜公子。尾隨其後的黑衣男子則是他的心腹袁霆雲。

    姜公子現在所處的地方與”繼嗣堂”沒有任何關係,這裡的主人是向老學士,向老學士的獨子在北方做縣令,是被盧氏家族秘密扶持的人。他們之間的關係並不為外界所知。以前姜公子也沒和這位向縣尊乃至他的父親有過任何接觸,所以這裡是一個絶對安全的所在。沒有人想到他竟藏身於此。

    袁霆雲低聲稟報導:“朝廷為皇帝建三羊行宮之初,我們便開始插手了,如今這項工程中至少有一半的工程是由我們負責的,完工之後。我們可以獲利……”

    姜公子打斷了他的話,問道:“這件工程,是由顯宗負責的?”

    本來,他就是顯宗,顯宗就是他,但現在已經不是了,現在的顯宗宗主是楊帆。而他則是已經致仕的向老學士的一個“遠房侄兒”,赴京準備明年春闈的。所以他問這句話的意思,就是這項工程是否還被顯宗裡的其他人知道或參與。

    袁霆雲略一遲疑,低聲應道:“是!”

    姜公子斷然道:“那就拋棄。我們的人絶不可以再插手,以免被他們順藤摸瓜,找到我們的行跡,記住,要壯士解腕!”

    “是!”

    袁霆雲想到那一大筆錢,很是心疼。當初為了得到這項工程,公子付出多少心血,如今卻讓楊帆坐享其成,想到這一點,他心中尤其不甘,忍不住試探問道:“要不要……做點兒什麼手腳?咱們的人剛剛撤出,他們還來不及抹清咱們的痕跡,現在動手,還可以……”

    “不行!”

    姜公子斷然否決,想了一想,又淡淡一笑,不屑地道:““繼嗣堂”是我一手打造,它是我的心血,是我的兒子。我總得給楊帆留點兒東西,不能讓我的兒子被他活活餓死啊!”

    他要對付的是楊帆,不是”繼嗣堂”!

    在他心裡,楊帆是楊帆,”繼嗣堂”是”繼嗣堂”,”繼嗣堂”是他的心肝,楊帆是奪走他心肝的人,他要打敗楊帆,奪回他的心肝,所以不能用傷害“繼嗣堂”的方法來對付楊帆。

    屬於他的東西,他早晚要拿回來。他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一目的,他當然不可以用搗毀”繼嗣堂”根基的手段來對付楊帆。何況,他已不是“繼嗣堂”之主,“繼嗣堂”對他經手過的事情不可能不做防備,何必枉做小人。

    不過,楊帆一旦掌握了”繼嗣堂”,也就擁有了絶大的力量,那時將更加不易對付,連可能的嘗試都不做,由此也可看出,姜公子儘管人已經敗了,但他的心未敗,他的自信也沒有被擊潰。

    姜公子沉默了一下,又問:“現在完全掌握在我們手裡的還有哪些?”

    袁霆雲精神一振,道:“那些可以長遠獲益的生意,我們沒辦法瞞得住‘繼嗣堂’中所有人的耳目,完全由公子掌握的生意都是短期的,不過這其中也並非沒有厚利。比如武三思建‘天樞’,這項工程就是由咱們承辦的,‘天樞’僅耗費銅鐵就是大唐近兩年的總產量,更何況還有冶煉澆鑄、鍛造施工等種種事宜,咱們從中可以獲利……”

    姜公子把他一手打造的“繼嗣堂”當成了完全屬於他個人的地下王國,可各大世家卻不這麼認為,他也不可能控制“繼嗣堂”所有的人,他有自己的心腹,他要把這些人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分配給他們的資源就不能完全來自於“繼嗣堂”。

    所以他利用“繼嗣堂”的門路,把一些生意交給了“自己人”經營。如今他被罷黜,這些秘密生意就成了他唯一的資金來源。

    他當然可以盧氏家族求助,可是姜公子一向心高氣傲,如今慘敗若斯,在重新奪回自己的宗主之位前,他連一個盧家人都不想見,又怎可能腆顏向家族求助。

    姜公子低沉地道:“好!該捨棄的必須捨棄,掌握在我手中的,要牢牢把住,我們現在……很需要錢!”

    姜公子長長吸了口氣,抬眼望向湛藍的天空,悠悠地道:“南疆選官,是楊帆成為顯宗之主後主持的第一件事,我希望這也是他成為顯宗之主後主持的最後一件事。呵呵,因此事而興,因此事而亡,於他而言,也算是有因有果,一個輪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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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卷 第六百三十三章 新的開始

    薛懷義見到楊帆非常開心,那班師兄弟見到楊帆也很開心。

    他們的確是一班偷雞摸狗、打架鬥毆的潑皮,可是對自己人,卻是一群義氣為先的漢子,而楊帆就是他們眼中的自己人,他們不止對楊帆親近,而且把楊帆視為他們的驕傲。何止是他們,對薛懷義來說,其實也是一樣。

    薛懷義已經越來越失意了,他的失寵已經再也無法掩飾,雖然他從不提起此事,可他心裡很清楚,這件事已經瞞不過任何人,周矩敢彈劾他,敢審訊他,固然是因為言官的一份傲骨,可又何嘗不是因為知道他已失寵。

    白馬寺出身的人裡面,如今只有楊帆步步高陞,名氣越來越響亮,現在楊帆在朝堂上的名望已經在他之上,如果他沒有失寵,或許他會有些嫉妒,但是眼下這種情形,楊帆的崛起卻寄託了他的全部理想和希望。

    他並不想借助楊帆什麼,他的權力來自後宮,楊帆不可能給他什麼幫助,但是在白馬寺漸趨沒落的今天,還有一個楊帆一枝獨秀,多少能令他感到一些慰藉。

    楊帆見到薛懷義和眾潑皮,心裡也很開心。他的“朋友”很多,可是不管哪一種朋友,這種飲宴聚會都必然有著深層目的,唯獨白馬寺這班人,他們唯一的目的就是聚會、飲酒、談笑,和他們在一起,楊帆可以放下所有心機,只有輕鬆、只有愜意、只有酒。

    酒至半酣,楊帆敏鋭地發覺。薛懷義有心事。他還是大笑如洪鐘,還是狂放不覊。可是深藏在他骨子裡的那種不安和絶望,能夠瞞得過楊帆那班粗心大意的師兄弟,卻瞞不過楊帆。

    楊帆很清楚,二張如今越來越受寵,薛懷義已經是一個還沒有被打進冷宮、但是已經失寵的“皇后”,就像當年與武則天爭寵,已經知道必然失敗卻還沒有被削去皇后封號時的那個“王皇后”。

    薛懷義如今的談笑風生、如今的飛揚跋扈,都是為了掩飾他心頭的恐慌。楊帆雖然看破了薛懷義的心事。卻無法有一言相勸。

    薛懷義很厭惡宮中的那個老嫗,可他的威風、富貴、地位,又完全來自於那個老嫗,他憎惡那個白髮蒼蒼、老邁不堪的婦人霸佔著他的自由和身體,又不捨得放棄那個老婦人送給他的一切,這是一個解不開的結,楊帆能說什麼呢?

    楊帆回到自己家裡時。天色已經微暗,陽光西斜,即將落於遠山。在他身前身後,明暗之間有許多侍衛,暗中的侍衛自不待言,他們可以做各色打扮。很完美地融進周圍的人群,連楊帆都不知道他們有多少人,也許不遠處那個趕腳的黎黑漢子就是,也許那個挑著空空菜筐,好像剛剛賣光蔬菜的憨厚農夫就是。

    在楊帆身邊的明的侍衛只有四個人。說是侍衛也不妥當,他們都做僕役馬僮打扮。青衣小帽,貌不驚人,以楊帆今時今日的官身地位,身邊帶著幾個僕役隨從再正常不過,誰又能看出他們是武功超卓的江湖高手呢。

    楊府周圍如今也有許多技擊高手暗中拱衛,只是就連明知道他們就在那裡的楊帆,也無法辯識出街頭巷角的行人和小商販中哪一個才是他的人。他只知道“繼嗣堂”正打算把他左右鄰居和前後街相對的房子都買下來。

    楊府花廳裡,小蠻和阿奴正逗著孩子。天漸漸寒冷了,或許不久就會迎來今冬的第一場雪,除了午後天氣溫暖的時候,她們會抱著小傢伙出去曬曬太陽,平時都是在大屋裡陪他玩耍。

    阿奴對孩子的疼愛絲毫不亞於她的母親,這時候,阿奴正抱著已經滿月的小寶貝,而小蠻則捧著一面銅鏡,舉在寶寶面前,用小孩子般的語氣逗著他:“唸唸,快看,這是誰呀?”

    唸唸是寶寶的小名,楊帆給他取的大號叫楊念祖。楊帆迄今也不知道自己父母的真正名姓,這念祖,取意就是不管他姓什麼、叫什麼,都不會忘記自己的祖宗。

    楊念祖一雙點漆似的眸子瞪得大大的,驚訝地看著鏡中露出的那張粉妝玉琢的小臉,他還不太明白那個小傢伙就是他自己,他揚起小手,怯怯的,也不知道是想摸摸鏡中的他,還是想把鏡中的他轟走。

    “噯~~”

    小蠻突然從鏡子後面探出頭來,向他扮了個鬼臉,楊念祖看見母親,明顯鬆了口氣,粉嘟嘟的小嘴唇抿呀抿的,抿出一團泡沫以示歡喜。小蠻放下銅鏡,洩氣地道:“唉!這小子怎麼逗也不笑呢?”

    阿奴看看小傢伙,擔心地問道:“寶寶不會有什麼毛病吧?”

    “淨瞎說!”小蠻瞪了她一眼,嗔道:“看我的寶貝多精明的樣子,怎麼會有毛病。我看看!”小蠻接過孩子,放在榻上,雙手托著下巴,開始仔細端詳。

    楊帆一路往後宅走,一路想著明天的安排。李昭德和武三思那裡不能不應付一下,太平公主那裡也要去,下一步的計劃,需要她的密切配合。後天婉兒出宮,一定得去陪陪她,還得抽時間看一看顯宗報給他的各種資料,逐步瞭解、真正掌握這支龐大的力量……

    楊帆一路想著,邁步進了花廳,小蠻剛剛結束了她的目視檢查,很認真地對阿奴道:“哪有毛病呀,我的寶寶一點毛病都沒有,健康的很!”

    阿奴正有一下沒一下地逗著楊念祖的小JJ,聽了沒好氣地白她一眼道:“你看一看就知道結果了?”

    “當然!孩子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當然一看就……,哎呀!你別給碰掉了!”小蠻看阿奴把她的心肝寶貝當成玩具,趕緊一把搶過來,阿奴吃吃笑道:“又不是泥捏的,怎麼會碰掉呢?”

    這時楊帆走進廳來,笑道:“你們在說什麼,這麼開心?”

    小蠻一見郎君回來,喜形於色地迎上前,擔心地道:“郎君,咱們的孩子睡著的時候會笑,可醒著的時候怎麼逗都不笑的,頂多抿抿嘴,你說怪不怪?”

    楊帆接過孩子,在他臉上香了一下,孩子濡了一嘴的唾沫都沾到他臉上了,楊帆也不捨得擦去那帶著奶香味兒的感覺,對小蠻笑道:“是你也太著急了,孩子太小,不明白你在逗他。

    孩子睡覺的時候笑,那是在睡‘婆婆覺’呢,神仙婆婆在教他東西,他學會了,神仙婆婆就會誇獎他,孩子一被誇就笑。你別急,等他再大一些,嗯……再等一個月吧,那時你再逗他,你看他會不會咯咯地笑。”

    小蠻崇拜地道:“郎君懂得真多,比我們女人還明白!”

    楊帆大言不慚地道:“那是,為夫博學的很,這種小事情怎麼能難得住我。”

    阿奴掩口笑道:“是啊是啊,昨兒個也不知道誰向咱家浣衣的王婆子請教這些事情的,我可是在後邊聽得一清二楚!”

    楊帆的牛皮被戳破了卻也不臉紅,他白了阿奴一眼,又對小蠻道:“你們兩個人,一個不明白再加一個不明白,結果還是不明白。咱家沒有長輩,這些事兒,多請教一下府裡的長者。”

    小蠻恍然大悟,喜孜孜地道:“郎君說的有道理,我去請教一下王婆婆,這孩子晚上睡覺總是用力,跟小牛犢兒似的哼哼,臉都憋得通紅,得看看有什麼問題。”

    楊帆驚道:“孩子晚上睡覺有這毛病麼,我怎麼不知道?”

    小蠻白他一眼,道:“你睡著了,打雷都不醒,怎麼會知道!”說完抱著孩子興沖沖地離去,阿奴看著她的背影,滿臉的艷羨之色。

    直到小蠻消失在門口,阿奴才不捨地收回目光,一扭頭正見楊帆微笑著凝視她,彷彿洞悉了她的心事,不由俏臉一紅。楊帆走上前,輕輕握住她的柔荑,低聲道:“冬天馬上就要到了。你別急,我們……春天成親好不好?”

    “啊!”

    阿奴的小臉騰地一下爬滿了紅暈,忸怩地道:“誰著急了?”

    楊帆捉緊了她羞澀中急著縮回去的雙手,正色道:“我不想你偷偷摸摸地跟著我,可是以前那種情形,你又不能暴露身份。現在不同了,我們有足夠的自保之力,姜公子奈何不了咱們。

    我之所以要等到明年春天,最重要的原因是,我現在有件大事要做,實在抽不出身來安排我們的婚事。我現在要著手接收繼嗣堂顯宗的力量。另外,顯宗和隱宗以前是對立的,以後自然不會這樣,沈沐正在高句麗,等他回來,我得和他好好談談。顯宗宗主既然換了人,我想……他的‘流放’也就結束了。”

    楊帆還沒說完,阿奴就溫婉地應了一聲,羞澀地垂下頭,小聲道:“嗯!我……我都聽你的!”

    楊帆擁抱了她一下,低沉地道:“再一個,也是我眼下最重要的事:南疆選官。這件事完成的圓滿,我的位子才能坐得穩當。姜公子既然逃了,他一定不會甘心失敗,如果我沒有料錯,他一定會利用此事大做文章,如果能把我送進監獄,讓皇帝砍了我的頭,我奪了他的位子又能如何呢?同樣的,這一戰他要是再敗,就永無出頭之日了,這是我和他的決戰,我現在,正等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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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卷 第六百三十四章 月下隱情

    皓月當空,映得一地銀霜。

    夜晚的洛陽城,除了溫柔坊等少數紙醉金迷的所在燈火璀璨,其他地方都進入了沉沉的夢鄉。

    楊家後花園裡,一道潺潺的溪流,在融融月色中靜靜地流淌著。忽然,一陣響亮而有力的嬰兒啼哭聲響起,猛然打破了夜的寧靜,然後一個男人的聲音迷迷糊糊地響來:“孩子……哭啦,快喂奶……”

    接著是一個女人的聲音:“王婆婆說,小孩子就是時睡時醒的,不要一醒了就喂奶,他可不一定就是餓了,要先哄哄看,如果他接著睡,就不用理會。”

    “喔……”

    又過了一會兒,嬰兒啼哭聲依舊,窗上終於亮起一片柔和的燈光,隨之映出一個美麗的少婦剪影,她輕輕拉開衣懷,把一個嬰兒抱進了懷裡。

    奶水顯然沒有起到應有的作用,小孩子依舊仰著脖子大哭,美麗少婦開始推搡身邊的男人:“喂!起來啦,孩子不餓,也沒拉沒尿的,小魔頭鬧人呢,你就抱他在屋裡走一走吧,悠一悠他就不哭了。”

    男人睏倦的聲音含糊地推諉:“王婆婆說,小孩子不能老抱著,要不你下回不抱著他悠來悠去的他就不肯睡覺了,先哄哄看吧。”

    “哦……”

    女人聽話地開始哄孩子,可惜,她聽話孩子卻不聽話,於是女人繼續推搡她的丈夫:“起來啦,孩子不肯睡!”她的丈夫馬上用響亮的呼嚕聲回應她。

    女人又好氣又好笑,恨恨地拍了他一把,嗔道:“明兒個,給孩子僱個奶媽子吧!”

    正在打呼嚕的男人馬上響應起來:“我早就說要請奶媽子的,是你不捨得讓別人照看。非要自己來嘛。”

    “哈!就知道你裝睡,趕緊起來哄孩子!”

    “呼……呼……”

    同一個夜,長安的秋月一樣的皎潔。與洛陽彷彿的長安城,彷彿沐浴在月色下的一張棋盤,唯一的不同,是在這張“棋盤”上,沒有一道橫亙其中的洛水。但是一樣的是,這裡的永康坊也像洛陽的溫柔坊一樣,絲竹靡靡。燈火璀璨。

    月下,有一處幽謐的宅院,院子裡有一間房屋,裡面還亮著燈。

    牆外,打更人“梆梆”地敲著梆子走過。此時已經過了三更時分。

    一個女人仰臥在榻上,裸露出一片白皙的皮肉,豐滿的胸膛在半掩的褻衣下露出半個姣好的圓,柔美的弧線、柔美的膚色,蕩漾出一片柔美的韻味。

    旁邊坐著一個老嫗,滿臉皺紋,彷彿活了上百年的老樹的皮。粗糙、褶皺。她手上的皮膚幾乎是一樣粗糙而鬆弛的,但是她的手依舊很有力、很穩定。

    她輕輕地按著仰臥的美麗女子的胸肋,老臉上慢慢露出一片寬慰的笑意:“嗯!已經長好了,只是這幾個月裡還是動不得拳腳。不過行走、活動已與常人無異。你這丫頭,真是命大。”

    女子輕輕拉下衣衫,遮住胸前一片春光,不服氣地道:“婷兒從十四歲開始離開崔家到繼嗣堂中做事。這麼多年來,憑著家傳的一身絶藝。從來就沒受過致命的傷害,這一次要不是自己人動手,我全無防備,怎麼會……”

    老婆婆一臉皺紋都笑開了,在她額頭點了一下道:“你這丫頭,就喜歡爭強好勝,跟小時候一模一樣。”

    女子把腰帶繫了個合歡節,坐起身,問道:“阿婆,我讓你幫我打聽的消息打聽到了麼?”

    老婆婆點點頭道:“嗯!已經打聽到了,新任宗主叫楊帆,前些時候在長安很風光的那個年輕人,據說和獨孤世家的姑娘還有些不清不楚的關係。不過他成為宗主之後,就帶著夫人和兒子回了長安……”

    古竹婷失聲道:“楊帆?阿婆,你說顯宗新任宗主是……那個曾被姜公子派人擄走他娘子的那個楊帆?”

    老婆婆道:“不錯!就是他!”

    古竹婷驚訝地道:“沒想到,他……竟然成了我們的新任宗主,他……”

    古竹婷說到這裡,聲音忽地頓了頓,再望向老婦人時臉上便浮起一種古怪的神氣:“阿婆,你說他帶著夫人和兒子回長安?是兒子,不是孩子嗎?”

    老婆婆失笑道:“剛出生的娃娃可不就是孩子?”

    古竹婷急急搖頭:“不!我是說,只有一個孩子?”

    老婆婆道:“你越說越糊塗了,這是宗主的第一個孩子,不是一個還是幾個呀?”

    “不對,這樣不對!”

    古竹婷用力搖頭,一臉茫然。

    老婦人詫異地看著她,問道:“婷兒,出了什麼事?”

    古竹婷緩緩抬起頭,望著她,一字一頓地道:“楊帆的妻子被擄走後,當晚生了一對龍鳳胎,不是一個兒子!是一兒、一女!”

    老婦人的臉色漸漸凝重起來,沉聲道:“一兒一女?你確定?”

    “我當然確定!當時給他夫人接生的就是我,他那女兒……難道夭折了?”

    老婦人道:“不可能,老身打聽到的消息說,被楊帆劫回去的就只有妻子和兒子,根本就沒有什麼女兒的說法。他的女兒哪裡去了?”

    古竹婷輕輕顰著細細的柳眉,輕輕搖了搖頭,茫然道:“我不知道……”

    老婦人在房中緩緩地踱了一陣兒,在榻邊坐了下來,嚴肅地道:“婷兒,你受傷的前因後果,對我一直吞吞吐吐的。老身已經歸隱,本也不想過問,可這件事實在是非同小可,你現在必須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源源本本地告訴我!”

    古竹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她當晚忽然受到詢問,得知她會接生後把她找去為小蠻接生的經過源源本本地說了一遍。老阿婆為世家服務了一輩子,如今雖然年紀大了,身手已經不復當年靈活,可是以她的閲歷和經驗。她的心機和智慧卻是古竹婷無論如何也趕不上的。

    老阿婆把她打聽到的消息和古竹婷述說的經歷聯繫起來,仔細琢磨了一番,一雙老眼漸漸亮了起來,喃喃自語道:“老身明白了,明白了……”

    古竹婷急道:“阿婆,你快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老阿婆道:“當日,楊夫人被擄來,恰好趕上分娩。姜公子府裡並沒有穩婆,所以才向你們詢問誰會接生?”

    古竹婷用力點了點頭,道:“對!怎麼了?”

    阿婆一雙老眼中泛著凜凜的光芒,道:“姜公子派人擄走楊帆有孕在身的娘子,應該是想用她母子的性命來挾迫楊帆為其所用?”

    古竹婷又是用力一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可這和那小丫頭憑空失蹤有什麼關係?”

    老阿婆道:“楊夫人意外地生了一對龍鳳胎,這一點,只怕是沒有人事先想得到的,而楊夫人在第一個孩子即將出生的剎那暈厥了過去,她也不知道自己實際上生了兩個孩子。”

    古竹婷焦灼地道:“阿婆,你究竟想說什麼?”

    阿婆沉沉地道:“姜公子只要有了楊帆的女人和孩子,就足以用來挾制楊帆了。那多出來的一個孩子,並不能為他增加或者減少多少談判的籌碼。所以,他把這個孩子匿了下來,他並不想讓別人知道這件事。而你不算是他的親信,這就是他派人滅口的原因。”

    古竹婷還是一臉茫然,想了半天,才道:“他匿下一個孩子作何用處?如果他想匿下一個孩子。為什麼不匿下那個男孩呢,楊家還沒有男丁。對這男孩應該更加重視吧?”

    阿婆搖搖頭道:“他為何匿藏一個孩子,原因老身也想不出,至少……他不會是打算將來再用這個女孩脅迫楊帆為他做什麼,否則的話,他不會把你這個知情人殺掉。至於他匿女不匿男,這倒很容易理解!”

    阿婆對古竹婷仔細解釋道:“正因為男孩重要,所以姜公子才想讓楊帆知道他的妻子為他生了一個兒子,這一來他的妻子和兒子都在姜公子手中,就更可以用來脅迫楊帆了。當日姜公子決定以四輛馬車突圍時,還不知道楊帆正一家家的砸著盧家府邸,他之所以要走,是因為各大世家試圖軟禁他,是麼?”

    古竹婷想了想道:“對!當時還沒有楊帆怒闖盧家的消息傳來,姜公子之所以急急準備突圍,是不想受各大世家擺佈。”

    阿婆道:“這就是了,各大世家想軟禁他,但他若是用強離開,各大世家也不會輕易動用武力阻攔。事實上,他逃離時,各大世家也確實沒有用武力阻攔。姜公子很清楚這一點,他之所以兵分四路,故佈疑陣,只是給各大世家一個‘沒有攔住’他的理由,不想他們惱羞成怒罷了。你明白了麼?”

    古竹婷凜然道:“我明白了,他認為一定可以把楊帆的妻子和兒子安然送走,因為各大世家根本不會動用武力阻攔他,所以他可以把這兩個最重要的人質送到對他來說最安全的地方,比如說盧家,這樣他就有了挾制楊帆的條件。

    他這麼做,甚至有故意告訴楊帆:‘你的妻子和兒子在我手裡,在盧家,你根本搶不回去’的意思。而被他藏起來的那個女嬰……他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用這個女嬰脅迫誰!可是……他藏起人家一個孩子,又不是想用來做人質,他要做什麼呢?”

    阿婆輕輕搖了搖頭:“老身想不通的,正是這一點!”

    古竹婷想了想,臉色又是一變:“糟了!孩子是我接生的,我也算是公子的幫兇,如果新任宗主知道了這件事,他……他也會殺我的……”

    阿婆搖頭道:“傻丫頭!如果不是你接生,當日他的娘子就難產而死了,你與楊家有恩!姜公子要匿下一個女嬰,這事你又不知道,為了這事你還險些送了性命,何來仇怨之說呢?楊帆既然能成為顯宗之主,胸襟氣魄定非常人,絶不會遷怒於你的。不過……”

    阿婆長長地吸了口氣,沉聲道:“丫頭,你不能慢慢療傷了,你得馬上趕去洛陽,把這件事告訴他!如果你瞞著或者拖著這件事,會把新舊兩任宗主全都得罪了,到那時,才是天下之大,再沒有你容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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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卷 第六百三十五章 借船

    李昭德從萬象神宮出來,挺了挺腰,感到了一種深深的疲倦。相對於那些動輒七八十歲的老宰相,六十多歲的李昭德算是年富力強的人了,但是整個天下都壓在他的肩上,他還是感到有些力不從心。

    今天朝會上討論的事情很多,第一件事尤為重要,這是武則天最為得意的一條政績:收復安西四鎮。

    這件功勞是她的,是武週一朝最輝煌的一樁戰績,所以武則天不吝宣揚,不吝封賞。參與收復安西四鎮的一百多位文武官員都得到了嘉獎,主帥王孝傑更是以左衛大將軍更上層樓,遷夏官尚書、同鳳閣鸞台三品,成為當朝宰相。

    王孝傑立下如此大功,榮升宰相是必然之事,李昭德不會阻止,也不需要阻止,王孝傑的宰相和婁師德的宰相一樣,只是個榮譽稱呼,不會來分攤他的權力。

    權力,是一種讓人飄飄欲仙的東西,美食錦衣比之不得,兒孫繞膝比之不得,美人佳麗比之不得,長命百歲也比之不得,它是人世間最大的一種誘惑,女皇為了權力連兒孫家人、親生骨肉都可以殺戮,他只是拖著老邁之軀,辛苦一些、疲憊一些,這又算得了什麼呢?

    今日上朝,議的第二件事可以說是為第一件事錦上添花:天樞造成了!

    “天樞”立於皇城端門,耗用全國兩年的鋼鐵總產量,天樞高一百零五尺,徑十尺。八面,各徑五尺。天樞下澆鑄鐵山,周長一百七十尺,高兩丈,以銅為蟠龍,麒麟繞其上,頂端又鑄騰雲承露盤,徑三丈,四龍捧火珠。高一丈。

    “天樞”之上刻著文武百官及四夷酋長的名字和記載武則天黜武立周的功業銘文,上面還有武則天手書的一行大字:“大周萬國頌德天樞!”

    天樞落成之日,適逢王孝傑還朝,武則天大肆嘉獎有功之臣的好日子,那記載著武則天功業的銘文就更有說服力了,所以武則天無比珍視這個宣揚功績的機會,令文武百官商量一個盛大的慶祝儀式出來。

    如今李昭德對朝中大事一言而決。所謂的百官議事,完全就是他一人策劃,為了把這次盛典辦出威風、辦出氣派來,李昭德絞盡腦汁,總算令得女皇滿意,這件事當然也耗費了他的大量心神。

    另外一件事。於這喜慶的局面似乎有些不太相襯,因為第三件事是殺人,殺御史台之人。本來,是有大臣建議延期處治的,大喜的日子。見血似乎不太吉利。

    但是武則天本人反對,她就是踏著無數屍體、從血海中一路趟出來的。豈會在乎殺人。殺人在她看來,是給這大典增添了幾分莊嚴氣氛,與收復安西的一百多位官受獎相對映,更顯得她賞罰分明。

    皇帝自己不在意,李昭德自然從善如流,何況他自己也早想儘快處決掉御史台的那班酷吏,夜長夢多啊,自武則天登基以來,朝廷風雲變幻更是頻繁莫測,還是早點把這些人殺了安全。

    於是,朝議的最後一項,就是公佈御史台一班酷吏的罪行,公開處決。

    黃景容、劉光業已經死在南疆,只免去官職了事。其他如萬國俊、吳讓、趙久龍、王德壽等人,盡皆處斬。

    曾經風光無限,連政事堂眾宰相都畏如蛇蠍的御史台就此被一網打盡,滿朝文武彈冠相慶,似乎……武週一朝的酷吏政治,隨著這些人的死亡而宣告結束了。

    罪犯遊街,然後分別拉赴南北東三市公開處斬,並棄市三日。

    北市刑場,人山人海。

    曾經受過御史台迫害的大多是官宦人家,儘管這次御史台眾酷吏是因為勒索南疆土蠻、陷害流人謀反而死,不會因此為他們平反,可他們在京的一些家人和親人、友人還是圍著刑場設了香案,點了香燭、燒著紙錢,就等人頭落地的那一刻,告慰死去親人的在天之靈。

    在眾多為含冤親人設立的大小不一的香案群中,有一張小小的毫不起眼的香案,一男一女兩個少年披麻戴孝跪在靈位前面。他們是潘州刺史馮君衡的一雙兒女,馮元一和他的姐姐馮敏兒。

    馮敏兒本來已經被抓進教坊,充入官奴了,馮君衡一案平反,她就被放出來,也被楊帆接了去,暫時安置在自己家裡。今日朝廷公開處斬一眾酷吏,兩姐弟也來到刑場,為親人擺下了香案。

    刑場上靜悄悄的,萬人空巷,偏是一點聲音都沒有,就連監斬官冷肅清厲的聲音,全場所有人都能聽得清清楚楚。等到劊子手高高舉起鬼頭刀,全場更是鴉雀無聲,彷彿一根針掉到地上都能聽見。

    刀揚起、落下,一抹寒光帶起一蓬血雨!

    隨著這一刀落下,隨著那血雨揚起,就像七月十五開了鬼門關,淒厲恐怖的哭聲迅速瀰漫了全場,無數人淚如雨下號啕大哭,他們不是哭被砍的那些酷吏,而是哭自己死去的親人:“仇人,終於授首了!”

    號啕大哭聲中,他們祭拜亡者,咒罵酷吏,自然而然地他們也就提起了楊帆,如果不是楊帆冒險犯難,出生入死,仇人何以授首,親人何以瞑目?可是,當他們供起長生牌位,向恩人叩頭上香的時候,根本沒有想到楊帆就站在他們中間。

    楊帆一身皂衣,站在馮元一姐弟身後,等他們兩個上了香,祭拜了亡父,伏地哀哀痛哭的時候,輕輕嘆了口氣,舉步上前,篩了一杯水酒,輕輕淋在馮君衡的靈位之前,又轉身去扶馮元一姐弟,低聲道:“逝者已矣,如今仇人授首,你們的父親也能瞑目了,節哀吧!”

    “楊大哥!”

    馮元一撲到他的懷中,放聲大哭。楊帆輕輕拍拍他的肩膀。對一旁抹著眼淚的馮敏兒安慰地道:“如今令尊平反,你們已恢復自由之身。過幾天。我就派車送你們回嶺南!”

    伏在他肩頭痛哭的馮元一聽到這句話,張嘴就要說話,可是一轉眼看到父親的靈位,父親靈前,他又怎忍說出自己的打算,讓亡父在天之靈痛苦不安?到了嘴邊的話,便又嚥了回去……

    ※※※※※※※※※※※※※※※※※※※※※※※※※※

    李昭德回到政事堂,政事堂裡正有兩摞高高的案牘等著他。

    李昭德在朝堂上站了一上午。腳後跟生疼,吩咐小內侍打了桶熱水來,脫了官靴,把雙腳放進熱水桶,這才舒坦的出了口長氣。

    案上的公文雖多,他卻沒有一點厭煩,相反。看到那案牘高高摞起,他心中就有一種莫名的興奮。每一份案牘,都是一份權力,或者是有人述功應予陞遷,或者是有人犯法應予嚴懲,或者是某地受災應撥付錢糧賑災。或者說某處基建需要批付款項,這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說了算。

    水裡放了草藥,順著熱水滲進他的肌膚,為他活絡著血脈。批閲著一份份奏章,他的頭腦也飄飄欲仙。有一種異樣的快感。

    “為政勤勉,敢於任事,朕之肱股,須臾不可離也!”這是女皇對他的評價。

    也不知批到第幾份公文,李昭德的一雙老花眼已經沁滿了淚水,老腰酸得快要折掉了,他不得不遺憾地放下公文,招呼小內侍拿來濕毛巾擦了把臉,把腳從已經涼了的木桶裡拔出來,趿了一雙高齒木屐,想要到屏風後面讓小內侍給他按摩一下肩背。

    李昭德剛剛起身,便有一個小內侍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彎腰稟報:“李相,新任天官郎中楊帆求見!”

    “哦?”

    李昭德毫不動容,似乎早就知道楊帆會來,照舊向屏風後面走,淡淡吩咐道:“叫他進來吧!”

    楊帆隨著小內侍走進政事堂,並未看見李昭德,楊帆眉梢微微挑了一挑,那小內侍腳下不停,走到一旁屏風邊上,回頭向他看了一眼,示意他跟上去。

    楊帆會意地一笑,舉步跟上,繞過屏風,就見畫屏圍起一個空間,中間擺著一張床榻,床頭燃著一柱清心寧神的檀香,李昭德寬了官袍,赤著雙腳,只著一身雪白的小衣趴在榻上,一個小太監正手法非常嫻熟地為他做著推拿。

    李昭德下巴墊在手背上,閉著雙眼,聽到楊帆進來也不睜眼。

    楊帆站定身子,向他長長一揖道:“下官楊帆,見過李相。”

    李昭德閉著眼睛道:“唔!僕昨日欲邀二郎過府飲宴,不意令師也為你辦了接風的酒宴。今日公務繁忙,卻是無暇飲酒了,還打算明日再請二郎過來,怎麼這就來了?”

    楊帆客氣地笑笑,說道:“下官哪裡當得起李相邀請,昨日剛剛回京,見過了陛下之後就想去拜訪李相的,不想家師久不見楊帆,歡喜之下,已在金釵醉設了酒宴,所以遲至今日才來拜訪。”

    “哈哈……”

    李昭德朗聲一笑,張開眼睛,笑微微地看看楊帆,道:“二郎此番回京,榮升天官郎中,權知天官侍郎,可喜、可賀呀!”

    楊帆一聽,登時苦起臉來:“下官人微言輕,新官上任更是毫無根基可言,一條小小的竹筏子,偏要壓上重重的一副擔子,下官擔心……它會沉吶!”

    李昭德把花白的眉毛一挑,饒有興緻地瞟了他一眼:“連滿朝文武畏如蛇蠍的御史台一班酷吏,二郎都毫無懼色,怎麼……做一個天官侍郎,很為難麼?”

    楊帆搖頭,笑得忐忑,搖得委屈:“御史台那班酷吏的尖牙利爪,看得見、摸得著,算不得厲害。可這天官郎中的位置卻不同了,尤其是這南疆選官風波,暗流洶湧、險惡異常,一個不慎就得粉身碎骨,若無李相為下官保駕護航,楊某如何敢做那踏浪翻波的弄潮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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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卷 第六百三十六章 人之貴

  “哈哈哈哈……”

  李昭德再度大笑,這一次他的笑聲暢快了許多,和剛才的笑聲有著明顯不同的味道。他擺擺手,身後的小內侍就退到了一邊,李昭德翻身坐起,楊帆連忙上前攙扶了一把。小內侍把高齒木屐為李昭德穿在腳上,李昭德便站了起來。

  “聖上讓你擔任天官郎中,權知天官侍郎,用意不言自明,年輕人,該有些擔當,不要一遇到難題,就只想著向別人求助!”

  李昭德笑吟吟地說著,語氣親切,態度慈祥,就像一位家族長輩教誨著自己的子侄,楊帆方才一句話,分明就是表態向他效忠了,李昭德心中快意,對楊帆的態度也更親近了些。

  當初他剛剛知道楊帆這個人時,只覺得這個年輕人衝動有餘、幹練不足,對他主持刑部向御史台挑戰的行為不屑一顧,等到楊帆闖門怒斥、據理力爭,不惜個人前程也要赴南疆阻止那班酷吏暴行的時候,他對這個年輕人便多了幾分欽佩之意。

  但是欽佩歸欽佩,他依舊不覺得這個年輕人有什麼了不起,相對於許多精明幹練、城府頗深的朝廷大員,在他眼中,楊帆始終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後生小子。

  如今楊帆能看出這個貌似風光無限的天官郎中之位隱藏著無窮風險,而且果斷投向他這位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宰相,他才覺得這個後生似乎有了那麼一點點小小的進步。當然,這份好感,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楊帆的恭敬、討教與效忠。

  “李相可不算是外人,自晚輩棄武從文,擔任刑部郎中以來,沒少接受李相的點撥和栽培,如今這樁大事,還是要請相爺給晚輩拿個主意才是!”

  楊帆口中自稱的下官變成了晚輩,打蛇隨棍上,立馬親近了一步。

  旁邊還有兩個小內侍。照理說有旁人在。他們說話應該小心一些,可是李昭德既然毫不在意,楊帆當然就用不著掩飾。很明顯,這兩個小內侍是李昭德的人,權傾一朝的大宰相要收買兩個小內侍為心腹,還不易如反掌麼。

  李昭德往外邊走,笑吟吟地道:“南疆選官。確是大不易呀,如果容易做,聖人也不必特意提拔你來做這個官。不過……你雖忠於朝廷、敢於任事,終究是年紀太輕,資歷與威望不足,有些事怕是應付不來……”

  “李相說的是。晚輩自知不足,思來想去,滿朝上下,也就只有相爺才能給晚輩點撥一二,這才登門就教。”

  李昭德怡然道:“多少士子,打熬半生,到現在還只是一個待選之官,沒有空缺叫他上任。勛戚功臣、朝中權貴。五品以上官員的直系後人。可以循例蔭補,可是你也明白。蔭補的官大多是閒官、散官,甚至有官有職,只領一份俸祿了事!”

  楊帆繼續扶著李昭德,亦步亦趨,李昭德也沒有要他放手的意思,他現在已經有心把楊帆收為門下,既然是他的門下,這樣的態度就是楊帆應有之義。

  “如今有這樣的機會,你說這些人會不會挖門盜洞、求親靠友,力爭謀一個實職實權的前程?你說那些勛戚功臣、朱紫權貴會不會為了後人子嗣,竭盡所能地為他們爭一個位子?”

  “這還不算,諸如張易之、張昌宗兄弟,諸如武三思、武承嗣兄弟,諸如眾多的世家豪門,更是氣勢洶洶,都在盯著這塊肥肉。你若能滿足了他們的胃口還罷了,若是不能,這些人都要遷怒於你!”

  李昭德站住腳步,指著楊帆道:“到那時,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也要被他們撕得粉身碎骨!就憑你,能應付得了來自這麼多方面的勢力軋壓、打擊麼?”

  楊帆一臉肅穆地道:“李相教訓的是,晚輩也明白,若是得罪了這麼多的勢力,晚輩在朝堂上將再無立足之地!”

  李昭德緩緩點頭,道:“嗯!你想保命,想保證你的前程,就只能讓他們都滿意。可是……官職空缺一共就那麼多,每個人都想多爭取一席,每個人都不會覺得自己已經得到的空缺能滿足胃口,所以不管你如何安排,都注定了不會讓所有人滿意!”

  李昭德似笑非笑地瞟了楊帆一眼,道:“想盡皆予以照顧,你沒有那麼多的官職空缺送給他們;想權衡各方勢力大小,把這塊肥肉分割開來,由大到小依次分配,你就注定要得罪一部分人,可是這些勢力,就算其中最弱小的,也不是你一個人就能抗衡得了的,到那時,你還是要完蛋大吉!”

  李昭德拍拍楊帆的手臂,又道:“既然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那乾脆大公無私、秉公而斷,將所有夠資格作官的人按照資歷、名望、地位、才幹排出一個順序,根本不管他屬於誰的陣營,這樣如何?”

  不待楊帆回答,李昭德便冷冷一笑:“這樣做的話,那更是愚不可及。就算你分得公允,甚至張榜公示,把你選賢任能的標準都公佈出來,讓天下人全都無話可說,挑不出你半點毛病,那又如何?

  的確,不會再有人利用此事做你的文章了,可是從此以後你將寸步難行!明裡暗裡,你將結下無數的仇敵,只要被他們逮著一個把柄、一個機會,明槍暗箭便會蜂擁而至,讓你粉身碎骨!”

  李昭德淡淡一笑,道:“若非這般棘手,聖人又何必把此事交託於你?因為南疆土蠻對你的親近,你是最合適的人選。不過,這件事一旦辦完了,你也就不再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了,你明白?”

  李昭德說得稍有些含蓄,但這個含蓄,只是把一些不好直白說出來的話含蓄了一下,稍有一點官場經驗的人就聽得懂,如果楊帆連這麼明白的暗示都聽不懂,那就成了真正的愣頭青,這個官不做也罷。

  重用楊帆,由他主持其事,一切矛盾衝突集中在他的身上,等事情按照自己的意願解決了,再把楊帆處理掉。籍以平息來自各個層面的怨憤和矛盾。即所謂狡兔死,走狗烹。

  女皇陛下一直就是這麼做的,當初的北門六學士,後來的借助山東高門打壓關隴世家,成功後再大力提拔寒族打壓山東士族,乃至丘神績、來俊臣、周興等一班為她剷除登基阻力的爪牙……

  楊帆怵然道:“不瞞李相,晚輩昨日一夜無眠。反覆思量,就是覺得這件事不管辦得好還是辦不好,於晚輩而言都是滅頂之災。無論往哪個方向走,晚輩都無路可走,也只有請李相指點迷津了。”

  “力量!”

  李昭德和氣地拍了拍楊帆的手臂,彷彿一位慈眉善目的長輩。正在不厭其煩、諄諄教誨著自己的晚輩:“因為你沒有足以自保的力量!如果這件事,聖人不用你,而是自己來辦,如何?

  固然會令得一些勢力不滿,會給聖人造成一些干擾,但是不會有大問題,因為聖人掌握著最強大的力量,所以可以讓你粉身碎骨的力量。頂多給聖人製造一些麻煩。二郎剛剛用以比喻的竹筏子很對。讓你載兩筐石頭,你駛得動。讓你載一座山,會沉的!”

  楊帆放開李昭德的手臂,退後三步,一個長揖到地,畢恭畢敬地道:“小竹筏子載不起一座山,正要借助李相這艘能載山的巨艦!”

  ※※※※※※※※※※※※※※※※※※※※※※

  楊帆出了政事堂,下意識地向宮城的方向望了一眼,九重宮闕,如在雲端,富麗堂皇。“明堂”和“天堂”兩座巍峨的似與天齊的高大建築直入雲霄,“天堂”中一如盧舍那大佛般帶著神秘微笑俯瞰眾生的巨佛,依舊帶著一種高高在上的安詳。

  楊帆微微笑了笑:“李昭德這艘船,真的載得動這座比山還要巍峨的巨佛嗎?知人易而知己難,人之最貴是有自知之明呀。李昭德這人有才幹、有能力、有勢力、有威望,他如今唯一欠缺的大概就是自知之明了吧?可惜,對權力的渴求,已經徹底矇蔽了他的雙眼!”

  楊帆沒有試圖接近史館,不出所料的話,婉兒此刻正在武成殿裡忙碌著,以便把手頭所有的事情處理完,明日開始她三天的探親假,探望她的母親、當然還有他。

  楊帆只是向武成殿的方向看了一眼,便舉步向宮外走去。他擔任天官郎中的同時也成為了顯宗之主,而南疆選官,不僅僅是朝堂上的一次重大考驗,也是他能否坐穩顯宗之主寶座的一次重大考驗。

  為了演好這齣戲,把新官上任的頭三把火燒得漂亮,他早在長安的時候就與寧珂、獨孤宇計議了許久,如今整個計劃正在一步步展開,李昭德這裡不出所料,接下來他還要把武三思那個魔頭應付好。

  “宗主,姜公子的下落還沒有打聽到!”

  快要走上天津橋頭的時候,伴在楊帆一側的一個侍衛,輕聲把最新的消息稟報於他。

  楊帆淡淡一笑,道:“不必在他身上浪費太多精神,要是輕易就能找得到他,那才奇怪。等我把水淘幹了,他這塊石頭,自己就會冒出來。當務之急,是要咱們的人撇清與什方道人、河內老尼他們之間的關係!”

  楊帆早早就在洛陽開始為姜公子挖坑了,那時姜公子是顯宗宗主,楊帆的目的是要把顯宗在京師的力量一股腦兒挖掉,而且表面看來,絶不是他下的手。眼下計劃還要繼續,但是必須得做出微妙的調整了,他要在不引起姜公子警覺的前提下,把如今屬於他的力量摘出來,不可與那三個神棍再有什麼瓜葛。

  治大國若烹小鮮,可是若烹小鮮的又何止是治國?

  洛陽這場大戲,比長安那場戲難唱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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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4-1 01:36:45
第二十卷 第六百三十七章 運籌帷幄

    午後,楊帆又到了梁王府。

    梁王武三思其實對楊帆並未有過什麼栽培的舉動,但他自我感覺極為良好,始終把自己當成楊帆的恩主。

    他雖從未主動向楊帆提供過什麼幫助,客觀上倒是確實起到了替楊帆打掩護的作用。他和門下五犬一直把楊帆當成自己人,女皇武則天也因此錯以為楊帆雖然跟武承嗣不對付,與武三思卻有著極密切的關係。

    武則天之所以考慮讓楊帆擔任天官郎中,有三個最主要的原因:一是楊帆與南疆眾土蠻關係友好,由他選出的人員不易遭到這些地方部族首領的反對;二是楊帆與世家敵對,是寒族代表;第三就是因為他身上打著武氏一派的烙印。

    這也正是楊帆一直保持著與武三思的聯繫的主要原因,武則天只要還當政一天,這層保護色他就不會輕易拋棄。

    武三思對楊帆毫不見外,一見楊帆登府拜見,馬上把他引入小書房,三言兩語繞過一些必要的客套話,便興沖沖地丟給他一個小冊子。

    楊帆打開一看,上面一行行小字,也不知出於何人之手,倒是寫得一手工整漂亮的小楷。仔細再看,卻是一個個人名,後面附著他們的出身資歷、仕途履歷,各種細節比之吏部的官員檔案也不遑稍讓。

    楊帆拈了拈小冊子,納罕地問道:“王爺,這是……”

    武三思乜著楊帆,佯嗔道:“二郎是機靈人,可不要與本王裝傻,你如今走馬上任,榮膺天官府郎中,本王將這花名冊與你。你還不明白本王的心意麼?”

    楊帆略略一翻,這小冊子足有三十多頁,一頁一人,那就是至少三十多人。如果這些人全放在重要職位上。幾乎可以將南方邊州騰出來的官位空缺添充一大半。

    之所以一頁才寫一人,自然是武三思為自己這位門下考慮。他要舉薦人選,總要列出理由的,這上面就詳細記述了這些人的出身履歷,官聲政績。如果上面的記述完全屬實的話,楊帆不需要再從吏部調閲任何資料,直接把這上面的記錄謄錄一下就成。

    楊帆啼笑皆非地道:“王爺安排的這些人都是準備擔任一方牧守的?”

    武三思粗聲大氣地道:“那是自然!這些人要麼是待選之官,要麼就是擔些閒職的小官,如果到了地方還是做些屬官小官,那又何必讓他們千里迢迢離開京師?”

    楊帆沉吟道:“這些人,若均要擔任重要職位。恐怕會遭致朝野各方一致反對……”

    武三思曬然道:“朝野各方,都是什麼方?”

    武三思霍然站起,朗聲道:“世家那邊你盡可不用理會!李唐宗室你也不用理會!這麼做必然上合聖意。至於武承嗣那邊,嘿嘿。你放心,由本王來對付他!”

    楊帆反問道:“那麼李相呢?滿朝文武,以政事堂為尊。政事堂,惟李相馬首是瞻,李相雖出身隴西李氏丹陽房,與衛國公李靖同支,但是他是庶子,幼年受過薄待,所以與隴西宗支和眾世家的關係並不好,如今他深受陛下賞識,已然超脫世家,自成一派,正是急需擴張勢力的時候,對這些官位空缺,李相會無動於衷麼?”

    武三思眉頭一皺,他雖狂妄,比起如今比他還要狂妄的李昭德也忌憚三分。

    楊帆又道:“再一個,世家雖是獨立的一股力量,可是他們的勢力卻無形無跡,融於朝堂百司之間,與國家休戚與共,既是阻力也是助力,想完全把他們剝離出去,難如登天!明面上隷屬於世家的人好區分,可暗中隷屬於世家的力量如何分辨。”

    武三思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楊帆語氣愈加懇切:“下官為梁王門下,恨不得這南疆空缺盡數為殿下所有,以助殿下成就大事。可是殿下想過沒有,若是咱們獨占了這樁好處,世家、李相、魏王,還有正受聖寵的二張都不會善罷甘休,那時殿下豈非滿朝樹敵?”

    武三思把一雙大眼晃蕩了幾下,瞪著楊帆道:“那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楊帆恭聲道:“門下自然要竭盡所能,為王爺多爭取幾個好位子,只是這樁好處,咱們不可能全占了,務必得分出一些職位給其他人,能讓他們不甚滿意,可是因為已經獲得的好處又狠不下心來與王爺做對才成!”

    武三思想了一想,轉嗔為喜,道:“二郎這番話,算是老誠持重之見,既如此,本王就依了你,你且用心安排著,如果有什麼困難,儘管對本王說,本王給你撐腰!”

    “多謝王爺!”

    楊帆順勢起身,向武三思深深一揖,順手將那名冊揣進衣袖,不動聲色地道:“那門下這就告退了!”

    武三思道:“噯!急些什麼,一會兒擺下酒宴,與本王飲上幾杯!”

    楊帆笑道:“門下剛剛回京,諸般事務繁雜,刑部那邊還沒交接清楚,吏部那邊還沒走馬上任,一個人恨不得撕成兩個人用,實在沒有功夫飲酒。等門下把此事解決妥當,再與王爺盡興吧!”

    武三思打個哈哈,道:“那就罷了,你且去忙。記著,凡事有本王替你作主,只管大刀闊斧,勿需擔心!”

    “喏!”

    ※※※※※※※※※※※※※※※※※※※※※※※※※

    楊帆回到府中,馬上喚來二管事,從袖中摸出那卷花名冊,遞與他道:“拿去,速速謄錄一份!”

    二管事也不多話,躬身答應一聲,接過名冊便揚長而去。

    楊帆的府邸原來只有一個老管事,並沒有那麼多僕人,不過這幾天陸續增加了許多園丁花匠,馬伕廚子,門子僕役,就連後宅裡的侍女婢僕都增加了許多。

    楊家在南市有十多家店舖。日進斗金,養得起這麼多人,只是楊帆夫婦都不喜歡排場,家裡一直沒有增加奴僕。如今楊帆又升一級。年紀輕輕便在朝廷中樞身居要職。春風得意之下家裡增加些僕役再正常不過。

    不過,這些人雖然都有正常的出身來歷。在牙行和官府裡也有登記,任誰去查,都只能證明他們確是自賣自身的奴僕,可楊帆夫婦卻很清楚他們的真正身份。這些人都是“繼嗣堂”派來保護宗主全家安全的人。

    這些人都由這位二管事負責,二管事姓陸,叫陸仁逸,主要管著帳房這一塊。帳房原來是由小蠻親自管著的,自從生了兒子,她全副心思都用在教養兒子上了,如今有了善於理財盤賬的陸管事。她正好騰出手來。

    武三思交給楊帆的這份花名冊,分明就是梁王一派的主要力量。當然,梁王門下已經在京裡身居要職的人必然不在其中,但是這些不得意的小官不可能是與梁王直接聯繫的。弄清了這些人的身份,順藤摸瓜查上去,就能把隷屬於梁王陣營的主要力量摸得一清二楚,楊帆對這份花名冊自然重視之極。

    楊帆目前只是想摸清梁王的班底,以備不時之需。在武承嗣和二張的力量暴露出來並被嚴重削弱之前,楊帆是不會對武三思的力量大動干戈的,那些人一日不倒,武三思就還有大用。

    在楊帆的計劃之中,連李昭德都是他此番算計的對象,因為這是李慕白李老太公親口提出的要求,他不能不答應。再者,從他自己瞭解到的情況來看,他也覺得該把李昭德列為對手。

    當初,狄仁傑、任知古等人做宰相的時候,李昭德在政事堂裡只是人微言輕、資歷最淺的一個小老弟,這些宰相在與周興、來俊臣一班酷吏的鬥爭中紛紛落馬,周興來俊臣也因此垮台,正反兩派傑出人物一掃而空,這片權力真空就被李昭德順利填充了。

    李昭德如今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心態也就發生了變化。當初,他本可為狄仁傑、任知古等人進言,把他們留在京師的,卻因為不願讓出到手的權力,巧妙進言,使皇帝下定決心,把這些宰相都貶為縣令,逐出了京城。

    如今他深受女皇器重,反對女皇的心思愈發薄弱了,或許在他心底依舊是心向李唐的,但這份心思並不能超然於他對名利的慾望之上。

    如今若說他仍堅持立李唐後嗣為皇儲是出於一個李唐舊臣對李氏的忠心,莫不如說是因為貪圖這份從龍之功,從而保證他繼續權傾朝野。不管是武承嗣還是武三思,拋卻他們與李昭德之間的舊怨不談,就算李昭德現在肯俯身投靠,以這兩個人專橫跋扈的性格,一旦為帝,也不可能對他李昭德言聽計從的。

    李昭德現在已從保李黨變成了保皇黨,武則天一日不死,他都會竭力擁戴。至於未來,只要他依舊大權在握,來日扶持李家人上台,以李顯李旦的懦弱性格,也只是他手中一個傀儡。

    這是楊帆下定決心對付他的主要理由。另一個,李昭德雖出身隴西李氏,但是他現在尾大不掉,已經不受世家控制,不但對本宗毫不照顧,甚至還常有敵對之舉,這是李太公決心對付他的原因。

    在朝堂上,因為李昭德為人處事一向尖酸刻薄,已經讓他得罪了太多的人,楊帆清楚,即便他不對付李昭德,積壓在滿朝文武心中的羞忿和憤懣業已到了快要爆發的時刻,到那時,李昭德還是要倒。

    李昭德的佔有慾太強烈了,世家、二張、二武,所有的人都不許分享他的權力,他把權力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連其他宰相都成了他的門下走狗,這本就是取死之道,偏偏那些不屬於以上勢力的較為獨立的官員他也不懂得拉攏,折辱驅策,只是施威不懂施恩,如今這位天子以下第一人,早就仇敵滿京華了,他猶不自知。

    要他倒,現在只需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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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4-2 01:50:09
第二十卷 第六百三十八章 姐弟情深

    楊帆把花名冊交給陸仁逸,便向後宅走去,剛到後院角門,忽聽假山池後傳來一聲悲憤的嘶吼:“我不回去!我就是不回去,你再逼我,我就死給你看!”

    隨即又是一個女孩的驚呼聲:“元一,不要!”

    楊帆陡然站住腳步,飛快地閃到假山池後,就見馮敏兒和馮元一姐弟二人淚流滿面,敏兒正死死抱住馮元一,看馮元一的樣子,正要向尖兀突出的假山石上撞去。

    “元一,你幹什麼?”

    楊帆迅速趕過去,沉下臉來斥道。

    馮敏兒一見楊帆,欣喜喚道:“楊大哥,你快來幫我勸勸元一,他……不肯隨我回嶺南……”

    說到這裡,馮敏兒剛剛止住的眼淚又流下來:“他……他要進宮!”

    楊帆按住馮元一的肩膀,沉聲道:“你這是做什麼,大好男兒,尋死妥活的成什麼樣子?”

    馮元一停止了掙扎,黯然垂下頭去,低低地道:“楊大哥,我……我還算是什麼男兒?元一愧對祖宗,不想再回嶺南,永遠都不想再回去!”

    楊帆皺起眉頭,道:“你要進宮?”

    馮元一抬起頭來,認真的道:“對!那裡……本就是我這種人應該去的地方,只有在那裡,才沒有那麼多人嘲笑我、鄙棄我!”

    他抓住楊帆的手臂,懇求道:“楊大哥,求你把我阿姐送回嶺南去吧,我不走!”

    楊帆蹙眉道:“進宮。也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並不是只要成了……就可以進宮的!”

    楊帆怕傷了馮元一的自尊。閹人兩個字沒有說出口。

    馮元一慘然一笑,道:“我知道!所以,當初我才想求楊大哥幫忙,不過……現在不用了。”

    馮元一的眼睛慢慢亮了起來:“回京路上,我一直服侍在高公公身邊,博得高公公歡喜,如今已經拜了高公公為義父,他答應我。只要我願意進宮,他就接我進去!他說,只要他點頭,讓我進宮做個小內侍很容易的。”

    楊帆定定地看著馮元一,這個身材遠比同齡人成熟的孩子眼中閃耀著難言的成熟氣息,或許是因為這種對於一個男人來說最大的屈辱讓他過早地成熟起來了。楊帆讀出了他的痛苦,也讀出了他的恐懼。許久許久,他終於點了點頭,緩緩道:“好!如果你堅持,我不攔你!”

    馮元一大喜若狂,連忙道:“多謝楊大哥!”

    楊帆點點頭,道:“你先回房去吧。男兒有淚不輕彈,以後再不可哭哭啼啼的,我和你姐姐說幾句話!”

    “嗯!”

    馮元一隻道楊帆想說服他姐姐,急忙點點頭,又看看淚痕滿面的阿姐。咬緊嘴唇,轉身奔向自己的住處。現在他連同自己的胞姐說話的勇氣都沒有。

    楊帆用大袖拂去池邊石上的落葉,對馮敏兒擺了個手勢,道:“敏兒,坐下說!”

    楊帆當先坐下,馮敏兒輕輕抹去眼淚,也在一旁坐下。

    楊帆想了想,輕聲道:“敏兒,這種事,對一個男人,確實是莫大的傷害。元一還小,本來不太懂得,可是後來聽了些風言風語……”

    馮敏兒道:“如果他回到嶺南,誰還敢這麼欺負他,誰還敢嘲諷他?就因為他小,我怎麼捨得……”

    楊帆按了按手掌,壓住了她的話:“有時候,屈辱不是來自於別人的言語或者態度,而在於他自己的心魔,越是見到親人、見到故人,他越是感覺屈辱,感覺抬不起頭來,你不是男人,你不懂得那種感覺。”

    馮敏兒張大眼淚,問道:“那麼……,我該讓他進宮?”

    說到這裡,她的淚又忍不住流下來:“他還那麼小,他從來也沒侍候過人,他……”

    楊帆道:“如今在他心裡,只有在宮裡,才是他應該在的地方,才不會有那麼多異樣的眼光看他,回到故鄉,對他也許才是一種折磨、一種傷害!你別擔心,宮裡的人,每隔幾年都會遣放一批出來,他的身份特別,只要他願意離開宮廷,隨時都可以走,眼下這種情形,還不如先讓他進宮,等他心情平復了再說。”

    楊帆又對馮敏兒道:“高公公在宮裡很有地位,他既認了元一為義子,元一在宮裡就不會受人欺負,過得也不會太差。我在京裡,也會就近照顧他的!”

    馮敏兒只是一個少女,哪有那麼多的主意,阿弟堅持要進宮,楊帆如今也這麼說,馮敏兒便再也堅持不得了,她低下頭沉思半晌,忽然抬起頭來,堅定地對楊帆道:“阿弟不走,我也不走,我在京裡照顧他!”

    楊帆吃驚地道:“你剛從宮裡出來,難道再回去不成?宮裡頭規矩大,各處的宮娥內侍各有職司,就算你和元一住在相鄰的兩處宮殿,中間只有一道宮牆相隔,也可能日日不得相見的。”

    馮敏兒並不瞭解宮中情形,聽楊帆這麼說,不禁茫然道:“那……我要是住在宮外呢?”

    楊帆苦笑道:“宮外的人哪能說進宮就進宮,你莫看我每天都可以去宮城,去的也只是外朝,後宮內苑,除非皇帝下旨見召,我也是進不去的。除非是太平公主那般受寵的皇親國戚才可以不經宣召而入宮,可她也不可能時時入宮……”

    說到這裡,楊帆的聲音忽然戛然而止,似乎想到了什麼。

    馮敏兒頗為機靈,一雙杏眼登時一亮,欣然道:“楊大哥,你有辦法了?”

    楊帆思索片刻,眼神慢慢挪到敏兒身上,開口問道:“你會唱歌嗎?”

    ※※※※※※※※※※※※※※※※※※※※※※※※※

    洛陽城東南方向的履道坊第二曲裡,除了平民小戶的百姓和一些不得意的寒酸士子。有兩戶大戶人家,一戶就是致仕養老的向均向學士府。另一戶的府邸比起向學士府還要光鮮很多。

    這座府邸的門楣上掛著的不是主人的姓氏,一般來說,主人常居的住處會以主人的姓氏為府名,如盧府、張府、李府,以方便別人尋找、辨認,而這座富麗堂皇的府邸,懸掛的匾額卻像是下院別莊一類的所在,就像太平公主在金谷園的別墅叫“梓澤苑”。這座府邸叫“鷺洲”。

    “鷺洲”是一座很優雅、很美麗的府邸,陽光暖暖地沐浴著它,交錯的青石小路上,稀稀落落地飄著幾片剛剛落下的梧桐葉子,使得小道不但沒有一點蕭索,反而更顯得整潔乾淨。

    進入這座府邸,很難看到一個男人。來來去去的儘是女人,年輕、漂亮的女人,她們大多像這府名中的“鷺”一樣,擁有一雙修長優雅的腿,漫步在林間亭上、長廊曲橋間,彷彿一只只邁動長腿的鷥鷺。

    仙袂飄飄。麝蘭馥郁,荷衣欲動,環珮鏗鏘,靨笑春桃、纖腰楚楚,這裡分明就是一個美人窩子。

    如果一座府邸裡有這麼多年輕美貌的女子。又時不時的從這裡響起一片絲竹之聲,那裡揚起幾聲婉轉歌喉。恐怕讓人最先想到的兩個字就是----青樓!

    可是實際上,比起向學士府的門可羅雀,這座“鷺洲”一樣的罕有客人到訪,而且這裡的熱鬧只屬於白天,夜晚和尋常百姓人家一樣的寂靜。因為這裡其實是教坊司大供奉如眉大師的住所,這府中許許多多美麗的少女都是她的弟子。

    歌舞伎的地位不高,可是一旦上升到大師級別,那就截然不同了,滿朝朱紫權貴、王侯公卿,對如大家都是畢恭畢敬,禮遇有加。偶爾辦些盛大酒筵,若能請得如大家到場獻藝,更是無上榮光。

    因為王侯公卿對如大家都敬為上賓,所以這位教坊司的大供奉府上雖然多得是年輕俊俏的女郎,卻沒有一個宵小潑皮敢來惹是生非。

    後花園裡,紅楓如火,青松依舊。

    如大家坐在石桌旁邊,臀下墊了一個絮滿了柔軟羽毛的蒲團,在她的荷花裙邊,挺立著一株鮮艷欲滴的月季,與這晚秋著爭奪著最後一線春光。身後不遠處,一架藤編的鞦韆還在輕輕搖曳。

    楊帆坐在石桌另一邊,微笑著對如眉道:“敏兒姑娘是嶺南人,自幼唱得一首好山歌,練就一副好嗓子,底子還算不錯,若得如大家收為弟子,好生調教一番,將來必成大器。”

    如眉莞爾道:“敏兒姑娘只是為了方便照顧兄弟,出入宮闈方便一些,並非誠心學藝,楊郎中既然開了口,如眉敢不賣你這個面子?歌舞技藝雖然人人學得,要成大器,也要付出諸多辛苦,敏兒姑娘若志不在此,只管在府上住下就是,也不一定非要拜在妾身門下的。”

    站在二人身前的敏兒向如眉翩然拜倒,恭敬地道:“弟子想就近照料兄弟,但是既拜在大師門下,也是誠心向學。往昔種種,自拜入恩師門下,弟子全都拋開了,從今以後,便只是恩師座下一名弟子,還請恩師教誨!”

    如眉清澈的雙眸深深地凝望了她一眼,展顏笑道:“好!你若有這份心思,我就不會予你特殊的照顧了,以後會把你同其他弟子一視同仁。”

    她沉吟了一下,又道:“你既拜在我的門下,想出入宮闈,自然易如反掌。不過,時常能夠見到令弟,卻不代表你就有能力照料他!入我門下,你就是‘官人’,好好習練技藝,等你成了‘內人’,在宮裡面才能說得上話!”

    入了教坊的女藝人,統稱為‘官人’,這其中到了一定級別地位的女藝人,便稱為‘內人’,‘供奉’已是這一行當最高級別的藝人,可是能成為‘供奉’的藝人,已經可以和王侯平起平坐,放眼整個天下達到這一級別的也是寥寥無幾,如眉也不敢奢望這個新收的弟子能有那個造化,但是只要她能達到‘內人’的級別,在宮裡就有一定的話語權了,同宮裡的管事太監以及各司女官會有良好且密切的接觸,要照料一個小內侍只是一句話的事兒。

    敏兒欣然再拜,發自肺腑地道:“師傅對弟子恩同再造,弟子感激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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