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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煙雨江南]塵緣[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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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碧落黃泉 章十二 無相忘 四

  潼關援軍的主將是一個身高近丈的昂藏鐵漢,胯下一匹大宛黑馬,身披裘皮戰袍,奔跑行動中露出鐵灰色的胸甲,兩肩虎頭披膊從戰袍下威武地探出。一張漆黑的國字大臉上縱橫著數道刀疤,再就是西北苦寒之地風沙蝕刻出來的溝壑。

  這鐵塔一般的大漢名為哥舒平京,乃是西平郡王哥舒翰親侄,跟隨哥舒翰征戰西域十載,立下無數戰功。

  哥舒平京久經沙場,雖見紀若塵所部不過區區數千人,但陣容嚴整之極,面對數倍之敵,無一人有懼色,無一人有異動,連護衛中軍的數百騎士,也是人不驚馬不嘶鳴,便知遇上了罕見的勁敵。哥舒平京手中丈二鐵朔朝天一指,身後大軍立時動了起來,數百弓箭手急沖出列,遙遙射出一陣箭雨,壓住陣角。盾兵、刀斧手、槍兵依次展開,擺出兩個錐形陣,最後是兩千鐵騎分別自左右兩翼縱馬而出,如大雁雙翅徐徐展開,對紀若塵單薄軍陣虎視眈眈。

  五千北軍悄無聲息立于晨曦之下,靜待西軍布好陣勢。

  直到一刻多過去,兩萬潼關大軍方才完全展開,布成嚴整陣營。此種速度,已足可稱為精銳。然而哥舒平京狼一樣的眼睛盯著動也不動的北軍,卻隱有憂色。這個早上,哥舒平京足足派出了十多批共六十多人偵騎,卻一個也未見回報,那時他已知道前途兇險,卻不得不前行,果然才拔營走了不久,便被攔路截住。

  哥舒平京本是以為叛軍勢雄,已封鎖前路,但他縱橫沙場多年,又是王者之師,夷然不懼。他有自信,便是安祿山親至也可一戰。誰知眼前出現的敵軍兵力如此之少。

  他知道紀若塵完全有機會趁己方大軍立足未穩發起突襲,現下卻靜等自己列好陣勢,這是為何?要知道兩軍對陣,兵力懸殊,勢弱一方唯有設奇備伏方有生機。方才哥舒平京的大軍展開隊形,斥候也並未閑著,四下刺探回報,已可肯定方圓百里再無伏兵,形勢變得詭異起來。

  哥舒平京絕不相信這時候還有信奉春秋時期君子戰法的傻瓜,對方能夠將五千人操練得如同一人,應該是精通行伍的名將,可觀其陣容,辨識旗號,哥舒平京怎麼都想不起來安祿山手下有這麼一號人物。其中必然有詐。

  兩軍對峙,又是一刻過去。

  潼關軍容雖然整齊,但陣中有些體弱的已在微微搖晃了,顯然體力有些不支。哥舒平京知道再也等不得,若再等下去,已方士卒體力會越耗越多。可是他秉性如狼,十載殺戮也給了他狼一般的敏銳。哥舒平京本能對北軍中軍大旗下那一頂墨色小轎有了些畏懼。

  可是已不能再等,非常之時當使非常手段。哥舒平京一咬牙,自懷中取出一個鴿蛋大小的蠟丸,捏破生吞了下去。丹丸一入腹,哥舒平京鼻中立時噴出兩道墨色輕煙,周身骨骼咯咯作響,本已十分高大的身軀竟然又高大了尺許!他又取出一丸丹藥喂給了座下愛馬,於是這匹大宛黑馬也隨之發身長大,性情更是暴燥許多,四蹄不住刨地,若不是哥舒平京勒著,已是要發力沖陣了。

  哥舒平京身後百余名親衛同樣取出丹藥服下,人人長高長大少許,殺氣橫溢!

  哥舒平京鐵朔一揮,兩翼各千余騎縱馬出陣,遠遠地向紀若塵軍陣側後方包抄而去。哥舒平京鐵朔再舉,三千弓箭手一齊發喊,越過盾兵刀斧手,向紀若塵本陣沖來,要先以箭雨襲敵,打亂對手軍容。

  哪知他們距離射距尚有數十步,紀若塵軍中一片箭雨已如潑風般飛來,一千北軍妖卒持著遠勝於潼關弓手的硬弓,箭出如雨,轉眼間便將潼關弓箭手一片片射倒!

  哥舒平京見勢不妙,鐵朔斜指,於是號角長鳴、戰鼓如雷,一排排步卒喊著戰號踏步向前,開始全力攻擊紀若塵軍陣。此時已繞到側翼的兩千遊騎也各出馬刀長矛,自側後方殺來!

  哥舒平京則與百名親衛矗立馬上,動也不動,百餘道狼一般的目光緊盯著北軍陣容,只消對方露出一絲亂像,他們便以雷霆之勢,鑿穿中軍,斬敵將于帥旗之下!

  軟轎之中,紀若塵也贊了一句:“真是一員虎將。”

  轎旁玉童望著那鐵塔般的大漢,雙目閃亮,接著道:“真是有勇有謀呀,雖然以強擊弱,也絲毫不輕敵,臨陣服丹,增強戰力。而且那後軍中可是還有好幾個修道之士呢,看來以修道之士助長軍力,也不只是我們這一家。”

  紀若塵淡淡地道:“做得不如我們徹底,便終是無用。玉童,去把那幾個修士殺了。”

  玉童眼波蕩漾,如欲滴出水來,柔柔地應了聲是,嫋嫋身姿在原地消失。

  兩軍相隔不到一裏,潼關軍卒此時已全力飛奔沖陣,紀若塵軍中一千弓手則是箭出如雨,這些弓手速度驚人,開弓、靠弦、射箭,一氣呵成,後箭幾乎接上前箭,是普通弓手的兩倍有餘,每人壺中三十枝狼牙利箭傾刻間便已射光。

  兩軍已轟然交接!紀若塵陣前一千軍士各持重盾鋼刀,動作整齊劃一,推盾、揮刀,推盾、揮刀,每一片刀光落下,便是肢體橫飛、血氣四射!而那些射光了箭的弓手則拾起腳邊短槍,在前排士卒身後高高躍起,居高臨下,將與北軍刀盾手相持不下的潼關軍士一一刺死。

  哥舒平京目光越來越是銳利,看到手下健兒往往要刀砍槍刺十餘下才能放倒一名北軍,面上肌肉也不由得抽動了一下。

  然而畢竟是寡不敵眾,潼關精兵又非晉州積弱之軍可比,血戰片刻,紀若塵前軍三千軍卒開始一一傷重倒地,旋即被潼關精兵亂刀砍死。于危急之時,紀若塵後軍忽然亂了,原來那兩千遊騎已包抄完畢,開始衝擊後陣。

  就在此刻!哥舒平京目中精光一閃,暴喝一聲,策動戰馬,率領百名親衛,挾風雷之勢,滾滾而來!

  嗚的一聲呼嘯,哥舒平京鐵朔如電,洞穿兩名北軍妖卒,隨後向後一揮,將那兩名妖卒遠遠地甩向陣後。自有潼關兵丁一擁而上,將那兩個還在掙扎的妖卒砍成數十段。

  這些經過道術符咒煉體固身,一身鐵肌銅膚的妖卒,在哥舒平京鐵朔之前,竟如紙糊的一般,不堪一擊!

  然而紀若塵麾下妖卒根本不知死為何物,見哥舒平京厲害,反而悍不顧身地層層殺上,哪怕被鐵朔洞穿、再被大宛黑駒踏碎胸膛,也要揮爪狠狠地在馬腿上抓上一把,撕不下皮也要扯下一簇毛來!

  不過片刻功夫,北軍妖卒已是死傷慘重,潼關守軍處境也不好過,哥舒平京被死死地擋在了墨色軟轎十丈之外,他雖然沒有受傷,可是胯下愛馬已傷痕累累,百名服過丹藥的親衛也人人帶傷,倒了十餘騎。

  在哥舒平京與紀若塵之間十丈之地裏,不過區區四五百妖卒而已。哥舒平京已殺發了性,鐵朔如飛,將一個個妖卒開膛破肚,一步步向軟轎殺來!

  潼關後軍中,數個普通軍士打扮的修士已在開壇佈陣,數十面各色小旗插在地上,不知要施展什麼厲害法術。哥舒平京留下了一千後軍護衛著這些修士。其實以修士的道法威力,還不知曉是誰在保護誰。

  六名修士圍成一圈,各自頌咒持法,就在最後一句咒語念出之際,六人忽然面現異色,所持之咒齊齊中斷!只見六人眉心中各現一個紅點,一段青絲稍現即收。

  玉童婀娜身姿悄然自那個尚未完成的陣中浮現,將六根青絲收回,青絲梢頭,各墜著一滴血珠。她細細將青絲上的血珠舔淨,玉面上湧起異樣的嫣紅,分外嫵媚。

  哥舒平京軍中修士已盡數伏誅,玉童似已無事可作,就到此為止嗎?玉童當然不肯,她一雙鳳目,瞄上了周圍一千精壯後軍。

  於是肢體橫飛,血雨排空,一蓬蓬充溢著人氣的熾熱鮮血,不住澆在玉童的臉上、身上。

  亂戰之中,墨色軟轎中傳出的聲音依舊從容淡定:“後陣還有兩千騎兵,解決得了嗎?”

  中軍帥旗下,立著一個普普通通的將軍,周身環繞著淡淡黑霧,根本看不清本來面目如何。聽紀若塵相詢,這名將軍答道:“末將麾下五百鐵騎足以盡斬之。”他語氣平淡,論及兩千精銳鐵騎,就似是在談論一堆碰了即碎的泥塑瓦偶。

  “那就去把他們清理了。”

  將軍回身作了一個手勢,於是中軍始終未動的五百騎兵便策騎轉身,默不作聲地迎向了正在後軍中來回衝殺的兩千鐵騎。而那將軍則牽著戰馬,依舊侍立在紀若塵轎後,看都未向後陣看上一眼。

  激戰正酣,哥舒平京忽然覺得前方壓力輕了許多,他心中大喜,一驅座騎,大宛黑馬引頸長嘶,幾個縱躍已沖到了墨色軟轎前!哥舒平京奮起平生之力,鐵朔上泛起一層黑炎,以萬鈞之勢向軟轎刺去!

  恰在此時,百丈後忽然起了一道沖天殺氣!

  哥舒平京心頭一凜,明知不該此時分心,仍是無法控制地回首望去,但見潼關軍陣後大亂,一個粗衣青年騎匹瘦弱劣馬,正破陣殺來!

  那青年相貌平平,持一桿丈八鐵矛,揮動時矛影如山,風雷陣陣,更時時有雷火電光自矛身射出,所過處人仰馬翻,竟無人是他一合之敵!

  哥舒平京大吃一驚,只一眼便知縱是自己也非是這青年之敵,當務之急是先殺了北軍主帥,亂了敵軍軍心,再當徐圖後計。當下他臂膀加力,鐵朔上黑炎更加熾烈!

  可是這勢挾風雷的一朔竟然去勢驟止!哥舒平京大驚,只見墨色軟轎前不知何時已立了一名周身黑氣的將軍,端端正正地握住了鐵朔朔鋒!這將軍身材普通,卻有無窮大力,任哥舒平京勇冠三軍,力大無窮,又服下丹丸助力,卻也無法使鐵朔再進分毫!

  那將軍手持五尺長刀,刀鋒上燃著極淡的湛藍火焰。于哥舒平京駭然目光中,他長刀驟起,一刀斷朔,二刀斃馬,三刀梟首!

  斬了哥舒平京之後,他便似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跪在軟轎前,沉聲道:“戰局已定,大將軍還有何吩咐?”

  “可以了,去把蒼野本營守好,別讓鬼車趁亂占了便宜。”

  將軍應了,便化作一陣青煙,徐徐散去。大軍陣後,五百鐵騎也各自化煙而去,而潼關的二千精騎,已是屍橫遍野。

  主帥即死,潼關殘兵終於潰散,可是他們久戰力疲,如何逃得出那些不知疲倦的妖卒之手?聰明的即刻投降,逃跑的則被一一追上砍死。不論藏在哪里,這些妖卒總有辦法將他們找出來。

  臨近黃昏,大戰方定。

  潼關二萬精銳,除卻四千餘陣前降卒外,盡數戰死。紀若塵麾下五千妖卒也損折近半。

  布衣青年策騎而來,縱馬直至轎前方才翻身下馬,跪伏於地,垂首道:“孫果來遲,請主人降罪!”

  紀若塵一聲輕歎,道:“你能尋得一段俗緣,也是難得的好事,我怎會怪你?得緣不易,舍緣更難,若想了緣,則是要看造化的事了。”

  此時玉童渾身浴血,已回到轎旁,便問接下來當作何打算,在哪里紮營。

  紀若塵掀開轎簾,望瞭望遍地屍骸的戰場,道:“就在此地立營。你們白天血戰辛苦,今晚我會親自招呼客人的。”

  玉童聽了,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偷偷地向孫果吐了吐舌頭。

  孫果視而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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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碧落黃泉 章十二 無相忘 五

  夜幕落下,明月初升,清冷的月光照耀著戰場中央簡陋的而孤單的營帳。無數死屍被拖到一起,繞著大營堆成了八座小山一樣的屍堆,周圍堆起柴草,放火焚燒。在八堆熊熊烈火正中央的軍營,反而隱於黑暗之中。

  夜幕下,影影綽綽出現了二群身影,在距離大營十餘裏開外會和。

  一群身影數量較多,高矮胖瘦不一,足有二十幾人,為首一個沉聲道:“熊季兄,怎麼只有你們三個過來?”

  另一群身影只有寥寥三個,中間一個又矮又胖的嘿嘿笑道:“大隊人馬還在後面,要過會才來。怎麼,你們心急了,打算單幹?我倒是無所謂,不過聽說前面兩次你們可都全軍覆沒,折損了大批人手。你們冥山本就人丁單薄,香煙不盛,還是等我們的人到了,一起動手吧,免得再有去無回。”

  胖子語帶調侃,冥山妖眾聞言大怒。為首那人止住手下,冷笑道:“熊季兄,我們可沒有請你們來幫忙,是你自已說要來一同對付妖族共敵的吧?這麼一個連上清境界都沒有到的小子,就算手中有煉妖鼎,我們冥山也對付得了。夜長夢多,熊季兄是想現在就與我們一起上呢,還是在這等後援?”

  熊季向側方一讓,笑道:“你們請!我先在這等等。”

  冥山妖眾也不多言,散入黑暗,分頭向軍營潛去。

  眼見冥山妖眾去遠,熊季身旁一妖便冷笑道:“沒我們天刑山幫忙,他們多半要吃個大虧,這次不知道又會被煉了幾個。”

  熊季悠然自得地道:“不著急,讓他們多死幾個也不是壞事。冥山本來就沒幾隻大妖,聽說妖後文婉受了重傷,沒幾天性命了。她一死,翼軒肯定要上道德宗拼命。俗話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道德宗裏面的能人可多著哪,還有一個老不死的紫微坐鎮,上山那還不是送死?說不定過些日子,不用我們動手,天下三大妖地也會變成二大妖地了。”

  左右立時無限崇拜地拍馬道:“熊長老明見!”

  熊季洋洋自得,他生性狡詐懶散,天資平平,只是倚仗活得夠長,資格夠老才混了個長老閒職,若論修為,已是千餘歲的他恐怕還比不過天刑山中剛修煉了兩百餘年的那個厲害小妖。這次讓他帶隊出征,也是個輕鬆差事,畢竟對手還不到上清修為,數十隻大妖一圍,還不是手到擒來?

  三妖說話之間,遠方軍營內已動上了手。只見一道青光沖天而起,光柱旁雲氣繚繞,凜凜之氣傳遍四野。

  左方之妖眼皮一跳,強自鎮定道:“好!已經被煉了一個了。”

  熊季以手撫須,故作高深,沉吟道:“上次不是報說他的道行較上清還差著三階哪,看這架勢,怎麼像是只差兩階?”

  右方之妖道:“也許是他進步了,也許是看錯了,反正都不要緊,差三階和差兩階有啥區別?都是沒到上清。就是到了上清,也不是熊長老您的對手,更不消說我們這次是妖多勢眾了。那人身邊,也就一個女人麻煩些。”

  熊季點頭,頗以為然,然而心裏不知道為什麼隱隱有了些憂慮。

  兩道青色光柱接踵而起,這次自詡見過大世面的熊季也失了鎮定,聲音顫抖:“怎地這次,他的道行較上清只差一階了?難道……他真的吞了煉出的妖丹?!”

  對妖族而言,煉妖鼎實是亙古以來最猛惡的殺器,無論你修為多高,一入此鼎,必會煉化肉身元神,成為持鼎者進補之物。前朝大戰時,也不知有多少巨妖大魔葬身鼎中。煉妖鼎或許不是古來最強法器,但若論在妖族中凶名之盛,實非其他法器可比。

  熊季雖活了千年,可修為實在平平,那煉妖鼎發出的道道青光看在眼裏,總會令他生出已身在鼎中的錯覺,不自覺的兩股戰慄。

  “你們在說誰啊?”熊季耳邊忽然傳來一個清亮溫柔的聲音,端的是全無徵兆。

  靜夜之下,看似輕鬆、實則全神關注,心中戰戰之時,忽然有人在耳邊輕語,縱是千年老妖,也當不起這般驚嚇。

  熊季幾乎被嚇得現出妖身原形,忙向旁邊連滾帶爬竄出數丈,這才又驚又怒地望向聲音來處。左右二妖也受驚不淺,跑得比他還遠。

  但見月下有佳人,素衣如新雪。

  熊季腦中一聲轟鳴,刹那間無數光怪陸離的畫面縱橫來去。他即驚於那女子的天人之姿,也懾於她的巍巍氣息,更令他心旌動搖、不能自己的是,她散發的若有還無,充斥天地的妖氣竟是如此熟悉!

  那一襲白衣的女子體態輕盈,似可乘風而去,但在熊季眼中,此刻她即是天,她即是地,天上地下,八荒六合,惟她而已!

  熊季大步躍出,重重撲倒,肥壯的身軀將堅硬的泥土砸出一個淺坑,以頭搶地,用盡平生之力高叫:“老祖宗!!”

  饒是蘇姀定力已如三山五嶽,此刻冷不丁聽得熊季這聲大叫,也不由得全身一顫,紅暈上臉。

  她很想直接把這頭小熊給撕了。

  雖然它出自天刑山,多少和自己有那麼一丁點微不足道的關係。

  蘇姀堆起一千年來最動人的微笑,柔聲道:“你們是誰呀,我怎麼不認識你們呢?”

  熊季磕頭如搗蒜,激動得涕淚橫流:“老祖宗當然不會記得我。當年老祖宗還在山上的時候,我才十三歲,還變不**形呢。好在我老熊,不,小熊鼻子比較好用,記住了老祖宗的味道,今天才能認出您來!沒有您在,我們天刑山這一千多年過得好難啊!嗚嗚嗚……”

  每一聲“老祖宗”都令蘇姀的表情牽強了少許,熊季連叫三聲之後,蘇姀眼角唇邊那本是媚絕天下的微笑已顯得有些猙獰。

  “我有那麼老嗎?”蘇姀掩口輕笑。

  熊季畢竟活了千年,修為雖淺,見識不短,總算察覺有些不對了,偷偷抬頭向著蘇姀覷了一眼,於是清楚看到了她瞳中充溢的殺氣。他登時寒意透骨,伏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

  此時平地腥風大作,十餘個體型驚人、形態各異的兇猛巨妖駕風撲來,停在熊季身旁。領頭那妖也活了兩千餘歲,見識不在熊季之下,修為更是高出十倍不止,它只向蘇姀望了一眼,登時也是面色大變,猛然撲倒在地!他身後眾妖也均是修為不淺,立時就明白了首領的意思,先後跪倒。

  熊季心中大叫不好,想要出言阻止,卻已是遲了一刻。

  只見天刑山眾妖黑壓壓跪了一地,齊聲高呼:“參見老祖宗!”

  砰的一聲,蘇姀束發絲絛碎成萬千蝴蝶,一頭青絲月下狂飛。四野罡風大作,風力淩烈如錘,將周圍群妖都吹到了數十丈外,個個摔得鼻青臉腫。

  軍營之中,紀若塵迅如鬼魅,剛以掌中山河鼎收煉了第六和第七只妖,忽然發覺遠方妖氣如天河倒卷,沖天而起!以他的心性和修為也不禁一陣駭然,手中山河鼎則嗡地鳴叫起來,幾欲脫手飛出,沖向妖氣來處。山河鼎不聽使喚,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紀若塵立時調動心神,全力鎮壓,好不容易方將山河鼎的躁動壓下。借此空隙,那些被他氣勢壓得幾成齏粉的冥山妖眾總算喘出一口大氣。

  蘇姀冷冷地掃了一眼倒地不起的天刑群妖,再不多話,面若寒霜,徑向西方飄行而去。

  還是熊季最先反應過來,心頭閃過一點靈光,猛然向著蘇姀離去的方向縱聲高呼:“小的熊季恭送姐姐!”

  於是蘇姀那充溢四野的殺氣,悄然消散,心中暗想:“這頭小熊倒挺聰明的,以後若有機會,順手栽培栽培好了。”

  熊季得意洋洋地站了起來。後隊首領手指著熊季,卻是張口結舌,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多年來縈繞心頭的一大謎團,於這一刻轟然解開。他終於明白了為何自己多年出生入死,功勳累累,職位卻離這頭庸庸碌碌的妖熊越差越遠。

  他憤恨之下,便欲率領群妖攻入軍營,殺上幾百個人,出一出心頭這口惡氣。哪知蘇姀的聲音忽然傳來:“那個小傢伙不好對付,以後我也還有些事情要問他。你們都散了吧!”

  蘇姀之命有若綸音入耳,它們豈敢不從?於是腥風大起,群妖四散。

  這一番變故後,死傷慘重的冥山妖眾也不敢再戀戰,乘著紀若塵全力壓制煉妖鼎,又留下了幾顆補丸後,殘部才得倉惶遠遁。那首領已然發覺,不知何時紀若塵修為已悄然攀上了上清境界,以此道行境界運使煉妖鼎,便不是他們所能匹敵的了。

  群妖遠遁後,紀若塵獨立大營中央,文王山河鼎已恢復成寸許大小,在他掌心上方徐徐旋動,鼎口時時會噴出一縷湛藍冥火。

  紀若塵眺望西方,若有所思。方才群妖呼聲震天,他自已聽得分明。只是不知該是何等耄耋老妖,方能令這些壽已千年的兇惡巨妖高呼“老祖宗”。

  他忽然心有感應,回身望去,但見月影闌珊處,立著一個熟悉身影,一如往昔的清冷孤傲。

  “紀若塵,多日不見,你的手段是愈發的淩厲狠辣了。”姬冰仙目光如劍,盯著他一字一句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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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碧落黃泉 章十二 無相忘 六

  紀若塵望著姬冰仙如萬古玄冰凝成的容顏,微笑道:“慚愧,我正覺近日心慈手軟,有些慌恐呢。許久不見,你也修入上清了。只是你是如何認出我的呢?”

  他回到人間已有些時日,又讀了《春秋》,雖然那書生澀艱晦、不詳不盡,但好歹也算微言大義,加上濟天下的指導,現在的紀若塵已是稍有心機,也懂幾分察言觀色。在他眼中,姬冰仙凝定的目光有些疑惑,但更多的是激動和堅定,當她說出他的名字時,甚至可以感到她的道心有些許波動,這可不像是在使詐,多半是真的堪破了他的來歷。如此就有些奇怪了,他重返人間,休說相貌身材已是完全不同,魂魄靈識也迥然有異,更與前世斷了輪回聯繫,除了那個自稱生了陰陽眼的濟天下外,怎地還會有人認出自己?

  或許,紀若塵若有所思地望瞭望正溶入自己掌心的文王山河鼎,或許就是此物令姬冰仙認出了自己?不過這也並非很好的理由,當年文王山河鼎被他煉化,已成為一件與命主息息相關的法寶,自己的魂魄神識徹底不同,此鼎的氣息自然也與以前大相徑庭。修道者以氣觀人而非形,也難保天下沒有第二件法寶也是鼎狀,姬冰仙修為至此境界,總不會還如凡夫俗子般以貌取人。

  姬冰仙雙手籠於胸前袖中,不知是簡單抄手,還是在結著什麼密印。她秉性直率,紀若塵既然單刀直入提問,她便道:“入上清境後,我主修兩個法相,一為五色石瞳,一為海天月明,僥倖的是,我都修成了。”

  紀若塵于三清真訣了然於胸,聽後不禁道:“還真是僥倖。不過這和你如何認出我來,似乎沒什麼關係。”

  道行晉入上清之後,天資高的可自生法相,天資低的則可修煉法相,看看能否有所成就。法相威力有大小,神通有高低,不管高下,只消能有一個法相,道法威力從此便是大增,這也是上清之初與太清之極雖只相差一階,但修為道力卻相差甚遠的緣故。能夠身兼兩重法相的修士自古罕見。姬冰仙天資絕豔,若清修三十年,身兼兩重甚至三重法相也說得過去,然而關鍵在於她此刻身具的法相實非尋常。

  五色石瞳取義女媧以五彩石補天之意,是為三神相之一,修成後雙瞳瞳心五色閃耀,可自如操控五行之力。海天月明則與玲瓏心並列四奇相,以本心倒映世界萬物,可破萬般幻象迷法。姬冰仙同修兩重法相也就罷了,可這兩種法相一為神相,一為奇相,同修時的個中兇險,實難用言語形容。

  其實以姬冰仙的資質就是平平淡淡地修煉一生,也很可能在今生修成兵解,可保無數後世靈識不昩,只消有足夠機緣,萬千輪回中總有飛升希望,何苦這般冒險,同時修煉兩種至為強大難修的法相?這等不顧一切增強自身的舉動,實是瘋狂到了極處,或許只有那些執念定要得到什麼,卻又知絕無可能做到,絕望至極之人才會如此瘋狂。

  結果姬冰仙不但這般做了,居然還成功了,所以紀若塵會有實在是僥倖的評價。

  不過神相也罷,奇相也罷,似乎也與姬冰仙如何認出紀若塵一事沒太大關係。紀若塵既已脫出原有輪回,個中奧秘絕非幻象可一言蔽之。海天月明能映破塵世幻象,可映不破輪回因果。

  姬冰仙也不隱瞞,直截了當地回道:“直覺!”

  “直覺?!”紀若塵無言以對。

  紀若塵知道姬冰仙從不說謊,即是不屑,也是不會,所以對於如此答案,實在是無語至極。

  問明姬冰仙此行乃是奉了紫陽真人之命隨軍相助後,紀若塵便分派了一間營帳給她休息,自已則回中軍大帳靜息。

  待到萬籟俱寂時,已是中夜時分。紀若塵於帳中端坐,一邊徐徐吸納著山河鼎中吐出的縷縷靈氣,一邊將神識散向四面八方,漸入神遊之境。三千魂絲已散出大半,每根魂絲上都附有少許靈力真元,於是隨著紀若塵漸漸深入神游秘境,他身上的真元氣息也隨之逐漸減弱,由上清落至太清上聖,再落至太清高聖境而止。

  就在心神與天地完全融為一體時,紀若塵眼前忽然浮現一柄古劍,那柄如今仍插在他前世身軀心口的古劍!

  紀若塵猛然張開雙眼,一口鮮血噴出!這一瞬間,他全身力氣似乎都被抽得一乾二淨,從椅中翻落在地,不住地咳嗽著,每咳一次,便會噴出一小團血霧。

  好不容易咳嗽稍止,他伏在地上,身體內新生成的骨骼每一根都在抽動著,劇痛此起彼伏,層層疊疊而來。

  他緊抓自己胸口,大口喘息。新生成的肉身仍很脆弱,遠遠未到凝練如玉的地步,痛楚格外的清晰。不過身上再痛,也壓不住心底那沉於識海之下的古劍,以及那片揮之不去的陰影。

  “難道一劍穿心仍是不夠,非要斬盡輪回、方肯甘休?!”

  嗤的一聲響,營帳中心鋪放的羊皮厚氈在他指下片片破裂。

  前世之身剔骨剜心,已將所有能還的都還了出去,自此深深沉眠,再不願觸及這個問題。而重生的他更不想去理會這件事,只當作一切與已無關,把記憶中種種因果趕至天涯海角外,埋至幽冥無盡中。卻未想到今時今刻,不旦盡數想起,且是如此來勢洶洶、如此激烈不甘!

  怎可忘,怎能忘?

  咕的一聲,紀若塵生生將湧到喉頭的鮮血吞了下去,近乎狂亂地在內心咆哮:“你是你,我是我!我們之間又有何關係?!以前不會有,以後也不會有!”

  他強行壓伏著體內狂亂奔湧的血氣,緩慢但堅定地撐起了身體。甫一抬頭,紀若塵眼簾中便映出一雙雪白軟靴。紀若塵方才體內天翻地覆,她何時進入營帳,竟然全無所察。

  紀若塵立定,望著觸手可及的姬冰仙,奇異地笑了笑,道:“這個時候,你來幹什麼?”營帳中,有濃濕冰寒的殺氣開始漫延。

  姬冰仙隱隱透著冰藍的雙眸波瀾不驚,答非所問:“以前你活得很累,看得出來,現在你也不輕鬆。”

  紀若塵雙瞳中光芒跳動了一下,隱約可見冥炎閃動,他將姬冰仙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目光肆無忌憚,冷笑道:“同修兩種法相,你難道就比我活得容易?”

  姬冰仙瞳心中五色光芒一閃而過,又恢復了如玄冰般的深藍,道:“是不容易,而且自從遇到你之後,就格外的不容易了。在與你一戰之前,若以修為進境而論,除了本師紫微真人之外,宗內諸位真人當年的進境也是遠不如我。我經年獨處陋室,自問一顆道心已是片塵不染,修至玉清大道之前,自可一路勇往直前。本宗前代雖有沈伯陽驚才絕豔,然他道心不若我堅定,所以修到後來終於步入歧途。本來一切都可以很寧靜的,直到遇到了你,直到輸給了你。”

  紀若塵仍然微笑,但他唇角邊依舊有未幹的鮮血,因此語氣雖然平淡,笑容卻顯得有些猙獰:“道心不等於修為,鬥法也不是只看道行高低。”

  姬冰仙眉宇如古井不波,道:“這些道理,尋常修士都是知道的。可是在你我這類註定高居一切修道者之上的人而言,控法、修為、道心本是一體,何來區別?我輸給了你,不管以什麼方式,不論有什麼藉口,便就是輸了。所以自你下山之後,我讀遍道典,想要知道輸在哪里。後來我終於知道了,我沒有你那一往無前、甘舍一切的道心。於是我不再顧忌,勇猛精進,你下山後一年內,我修入上清,並放棄自生法相,轉而兼修五色石瞳與明月冰心。我本是抱著必死之心求道,既然天未亡我,便是要我得道。果然,此次下山,我又遇到了你。從看到你時,我便知道你回來了,雖然我並不明白你曾去了哪里,又是如何回來的。不過你回來了就好。”

  她娓娓道來,便似是在敍述一件完全與已無關的小事,可是內中兇險重重、九死一生,如何形容?

  紀若塵已然明白,皺眉道:“你還想與我較量?”

  “正是。”

  紀若塵雙眉一豎!他今夜心境大變,本就是心煩意亂,這姬冰仙又糾纏不休,耐心已至此為止,當下冷笑道:“你說較量就較量?”

  姬冰仙瞳中升起一層湛藍水霧,淡淡地道:“你比也得比,不比也得比。我一日未能勝過你,就一日不會放棄。”

  紀若塵面罩寒霜,冷冷地道:“你既然知道我已死去歸來過,便該明白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以前我可以手下留情,這次可不會留你一條生路。”

  姬冰仙淡淡一笑,道:“我若怕死,便不會同修兩門法相了。你想殺我,便不能不盡全力,如此最好。”

  紀若塵面色登時一寒,眼光中便透出狠厲殺機來。若是初回人間時,他仍秉承蒼野中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做法,肯定是想不也想立刻下殺手,讓姬冰仙求仁得仁,求道得道。既然同修兩種法相都死不了,他不介意用山河鼎送她一程。

  與濟天下相處近一年時光,現如今他的思量多了許多,不再會總依本性隨意行事。姬冰仙說起來也是來助他的,而且的確是非常大的助力。他此行第一件事是除了明皇和楊妃,怎能因這樣一點小事就自斷臂膀?

  不過紀若塵此刻心境仍是淩亂起伏,胸口氣血仍在湧動,耐心連往日的一半都不到。而且姬冰仙說得明白,一日不勝就一日不肯幹休,他哪里受得了這種無休無止的糾纏?對於人間界的修道者來說,若兩人皆是天資橫溢、旗鼓相當的話,鬥法切蹉確實是增進修為道心的一條捷徑。然而紀若塵能夠神遊八荒,又何需與人切蹉?

  紀若塵哼了一聲,強行壓下殺心,回椅中坐定,喝了聲:“玉童!”

  玉童應聲而入。

  她裹著一襲輕裘,下麵露出如玉般赤足,顯是在睡夢中被叫起來的。而且她根本未換衣裳,只著了內裳進來,肩頭大腿露出大片如雪肌膚,輕裘下可見薄若蟬翼的小衣,顯然是聽得呼喚直接就沖入中軍帳中,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

  玉童在紀若塵身後立好,一雙鳳眼不住地瞟著姬冰仙。

  紀若塵向姬冰仙一指,道:“她一定要與我切蹉道法,很是麻煩。你給我想一個辦法,令她輸了這次後,再也不會來煩我。若能辦成此事,自然有你的好處。”

  玉童媚眼如絲,先向紀若塵望瞭望,道:“主人,您好象傷了?而且傷得很厲害?”

  “嗯。”紀若塵淡淡地應了一聲,道:“今日道心不穩,氣血倒攻,現在仍未恢復。”

  玉童目中一亮,她自然知道道心不穩、氣血倒攻這八個字意味著什麼,一個不好,那就是道行全失!或許自回人間之後,這一刻方是殺他的最好機會!

  紀若塵忽然盯了玉童一眼,道:“想殺我就快點,我今晚心情很是不好!”

  玉童心中一凜,幾乎是下意識地道:“不敢!”話一出口,玉童便知道自己今生今世,都不會再有機會脫離紀若塵了。

  此刻她幾乎可以斷定,自己道行法力已遠在紀若塵之上,對他的畏懼和服從卻是已深深刻入骨血,連半點動手的念頭也不敢興起!

  她也是能決斷的人物,當下便拋開叛意,向姬冰仙笑道:“鬥法切蹉總得有點彩頭,要不然你輸了便只是輸了,以後再重新來過便是,這不成了市井無賴了嗎?”

  姬冰仙看都不看玉童,只向著紀若塵道:“你此刻雖然受了傷,但還能提到上清境界。我也不占你便宜,四方仙甲和兩種法相我都不會用,只以本身修為道法與你一決高下!若我輸了,除了不會答應你今後不再較量之外,其餘任你處置!”

  紀若塵閉目不語,玉童知道這是讓自己全權處理的意思。於是嫣然一笑,拍手道:“好一個任你處置!那如果這次輸了,以後你還要較量的話,是不是條件也和今日的一樣?”

  姬冰仙斬釘截鐵地道:“就是這樣!”

  玉童嬌俏地笑道:“甘為求索大道而舍卻已身,真是可欽可佩呀!這就叫朝聞道,夕死可矣吧。可惜你永遠也勝不了我家主人。這次的較量我就代主人答應下來了,你若輸了,我家主人自然不會殺你,那豈不是便宜了你?這條件嘛……”

  她向姬冰仙眨了眨眼睛,道:“若你輸了,便自己將衣服都脫了,上上下下、裏裏外外都讓我家主人看個明白,便是這個條件!如何,你賭還是不賭?”

  饒是姬冰仙勘破生死,也未想到會是這個條件!她性情剛烈,卻又極是自傲,怎想得到被玉童給下了這樣一個大套?可是她已放下話來,要她反口不應,怎捨得下臉面?

  臉色陣青陣白地變幻數次後,姬冰仙一咬牙,喝道:“我答應了!我便不信,這次仍會輸給你!”

  紀若塵雙目低垂,實則心中也有些紛亂。他找來玉童,本意是以毒攻毒,讓那兩個女人自去糾纏,未曾想卻是這個結果。

  至於輸給姬冰仙,自蒼野複生那一刻起,他還從未敗過,且在紀若塵心中,在這人間,他絕不願敗。

  玉童在紀若塵耳邊低聲道:“主人,您如果真的不想以後有無窮無盡的麻煩,那麼這次收賭注的時候,可是萬萬不能放水哦!”

  也不等紀若塵回答,玉童便扔下一串清脆笑聲,出帳而去。

  中軍帳中,一片死寂。

  良久,姬冰仙面容一整,周身如罩上寒霜,道:“若塵兄,請賜教吧。”

  紀若塵輕歎一聲,游於四野的部分神識回歸,一時帳內風起雲生,真元也瞬間攀升至上清至仙之境。

  他緩緩站起,向姬冰仙道:“今日便讓你知道,在三清真訣之外,實另有廣大天地!”

  一輪半掩圓月之下,玉童坐在高高的旗桿橫桅上,以手支頜,借月色望著不遠處的中軍大帳,雙腳蕩啊蕩的,只是在想:“……嗯,究竟誰會贏呢……”

  月移星轉……

  終於,中軍大帳帳簾掀開,姬冰仙自帳中步出,足下如行雲流水,瞬息間已進了自己營帳。

  玉童看得分明,她依是那萬古冰封的模樣,身上衣服整整齊齊,與入帳時不差分毫。

  “啊,這樣啊……那麼,主人到底收到了賭注沒有呢?”

  玉童當然不敢去問,只能努力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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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碧落黃泉 章十三 零落意 一

  天寶十四年的秋天時局激蕩、日夕變遷,當其時,天下承平已久,關內百姓官兵不識兵革已久,安祿山大軍一路南下所向披靡,橫掃河朔。

  待得深秋時分,濟天下新練成的一萬五千大軍業已送至前線,歸入紀若塵麾下。有了晉州的補給,這批士卒裝備比起先前的八千人要精良許多,長刀大槍、硬弓鐵甲,應有盡有。

  濟天下此人實有些鬼才,萬不能給他發揮餘地。有了旬餘閒暇,濟天下不斷收到紀若塵抓回的戰俘,統統扔進校場,由道德宗眾弟子施術用符,強化肢體。晉州城中的精壯男子,也被分批徵發,充入軍中。他將晉州四門緊閉,平時不許任何閒雜人等出入,城中又時時有數以千計的兇悍健卒四下巡邏,因此城中百姓儘管人心惶惶,卻分毫不敢反抗。

  每當新成軍人數超過三千,濟天下便會整隊出城,攻掠晉州周圍郡縣,所到之處,攻無不克,戰不無勝。美其名曰:以戰代練。

  因此月余之後,晉州方圓數百里地盤,近百萬百姓,已盡被濟天下收入囊中。他又遣軍在這些城池間往復運動,行軍路線次次皆有不同,卻無有遺漏,但凡想打這片土地主意的,不論是朝庭官軍,還是地方豪族私兵,皆被剿滅乾淨。大半個河北道,被濟天下經營得鐵桶一般。

  至於被強留在晉州的道德宗一眾弟子,這段時日能夠記住的除了煉丹畫符、補氣靜修,還是煉丹畫符、補氣靜修。這些以往高居仙山,不與凡人往來的修道之士,此刻與那些充作苦力的胡人奴隸幹的活比起來,只能說境界有高下,辛苦無二致。

  雲飛本來主持坤玉轉元陣,是要與朝庭修士比拼道法的,可是既然來了個姬冰仙,濟天下便道現今世上修士目光仍舊短淺,不曉得凡人與道法相符相成的關鍵,因此對付他們無需兩個重火力,有姬冰仙一人便夠了。於是雲飛就從雲端落入凡塵,被濟天下抓了苦力。

  如是,紀若塵收到的萬五兵丁,都已是上過陣、見過血、用過符、服過丹的精銳。

  全滅哥舒平京兩萬大軍後,紀若塵率領部眾轉戰潼關以東百里之地,旬許,先後擊破潼關出關守軍四次,殺敵三萬,俘二萬,陣斬敵將數十員。獲得這樣的戰績,紀若塵軍也付出慘重的代價,當初安祿山劃撥給他的一萬士卒業已死傷過半,只餘四千多人。新軍的到來如大旱霓霖般及時。

  潼關乃是天下奇險之地,安祿山叛亂後,關中大軍源源不斷地開赴潼關,劃歸哥舒翰管轄。儘管在關外損兵折將,連親侄兒的人頭都被送了回來,哥舒翰所擁之兵卻由五萬升至二十萬,純以兵力而論,已可與安祿山中軍主力決一死戰。

  封常清也到了東都,開府庫,募新丁,忙得不亦樂乎。只消有錢有糧,勇士不乏其人,不過半月時光,封常清已募得八萬新軍。可是封常清看著大營中這些只曉得揮鋤種地的新兵,卻是高興不起來。本朝百姓不識兵戈,各地武備也鬆馳之極,府庫中刀劍盾槍的實際數量較簿記所載相去甚遠。東都行宮下武庫明明記載藏有白蠟桿大槍四千桿,可是封常清命人起出一看,便只有八百餘桿,且槍頭幾乎鏽穿,瓔珞褪色殘破,槍桿也被蛀得千瘡百孔。這種東西,也能上陣?

  想想直撲洛陽而來的十五萬北地精銳,封常清便自知前途黯淡。叛軍前軍主帥史思明統兵多年,威震北地,更不是一個可以隨意被詭謀擊退的人。不過為國盡忠,死而後已,封常清仍是竭力經營東都,希望多拖延點時間,好讓朝庭調兵遣將,平定叛亂。另外也盼望潼關坐擁雄兵的哥舒翰可以及時出關,揮軍直取安祿山老巢范陽,以解東都之圍。

  儘管封常清日夜企盼,哥舒翰卻始終按兵不動。幾番大戰下來,他手上所有騎兵幾乎都葬送在紀若塵手中,而且據逃回來的潰兵們回報,幾乎每次接戰,紀若塵都是以寡擊眾,卻能次次逆行而擊,全殲當面之敵。紀若塵麾下妖卒也被說成個個身高兩丈,持數百斤大刀巨斧,一個橫掃便是將數十人斬成兩段云云。潰兵所言雖然誇大其辭,但也相去不遠。

  哥舒翰是知道自己侄兒哥舒平京與百名親衛真正實力的,他們服下百戰金丹之後,戰力提升何止一倍?由此可見敵軍主將若非本身是魔威滔天的大妖,便是得了有大神通的仙家之助。無論是道術還是丹藥之功,所費金錢和珍奇材質數量是十分驚人的,能夠將麾下數千士卒皆煉成這等魔兵妖卒,這手筆可比哥舒一族大得太多了。

  可惜的是,百戰金丹乃哥舒平京一支的獨門秘寶,哥舒翰以往並不曾過問,現在煉製百戰金丹的六位散仙已皆在陣前隕命,哥舒平京那支的宗族長老又遠在安西本家,不然哥舒翰倒是尋思著這百戰金丹是否可以煉個幾萬枚出來以應眼前之急。

  哥舒翰經略西域多年,自然也網羅了不少修士效力,只是與紀若塵相比,這些修士實在是有些上不得臺面罷了。前面因不明敵情,折損了哥舒平京這樣的親信大將,在了然敵將戰力後,他自然再不會派自己的直屬部將去送死,所以,潼關軍雖然折損三萬,但哥舒軍精銳尚在元氣未傷。

  不過紀若塵妖卒雖凶,哥舒翰倒也不至於如此懼怕。他擔憂的有三件事,首先便是相國楊國忠痛恨胡將,自己鎮守潼關這數月,楊國忠已上過數本,要求撤換自己。萬一揮軍直取范陽,把安祿山真個打垮了,那是還不是狡兔死,走狗烹?二來則是封常清也是有才之人,又於危難之際掛帥出征。現今他手下那八萬新軍昨日還都是些農夫腳販之流,可若能經歷數場血戰而不死,便成精銳。一旦讓封常清緩過這口氣來,日後朝中地位,定會壓自己一頭。三來則是若要取范陽,至少須有十五萬大軍,那時人吃馬嚼,所費糧草無數。紀若塵這數千鬼軍伏在一旁,與自己決戰是沒這個能耐,要抄後路、搶糧草則是綽綽有餘。那時不用安祿山反攻,只消一路堅壁清野,自己十五萬大軍便要餓死北疆。

  有此三重顧慮,哥舒翰便以糧草不足為由,拒絕出關。

  哥舒翰守關不出,紀若塵這裏新得的兵卒便完全沒了用處。閑了十余日後,紀若塵便按兵書所雲,將大軍藏於山谷,自己只率一千士卒在潼關關前列陣,叫駡求戰。

  哥舒翰老奸巨滑,在關上一看便知有詐,再不肯理會。若是按照以往戰法,他必以萬餘精兵出擊,先擊破當面這一千誘敵之軍再說。可是以前幾場大戰下來,每戰必敗,哥舒翰已知潼關守軍與紀若塵的妖卒單兵戰力相差太多,若要吃掉這些誘餌需派出數倍兵力,而這些妖卒奔跑起來不遜奔馬,哪里追得上?若是追趕得離城太遠便是羊入虎口之勢,潼關的騎兵幾乎損失殆盡便是前車之鑒。哥舒翰打定主意,即使對方僅百人叩城也決計不戰。

  紀若塵罵陣三日,哥舒翰仍不肯出關,於是再讀兵書,令手下士兵在陣前袒胸露背、飲酒吃肉,又命玉童新編寫罵辭,先問候哥舒翰列代祖宗,再編造他種種不堪的往事,然後叫這些士兵背了,一一在關下喊出。

  玉童在地府日久,於罵陣上也有超凡才華,當日便曾罵得平等王幾欲自盡。此刻罵罵哥舒翰,實是小試牛刀而已。

  本來哥舒翰還有心情在城頭看看紀若塵軍容,可是只聽了片刻罵辭,便臉色鐵青,袍袖一拂,回府去了。自此再不上城頭督陣。

  如是又過兩日,見罵不動哥舒翰,紀若塵在濟天下的指導下已頗知本朝政事,於是念頭一轉,罵風直指監軍太監王進禮。

  王進禮年過五旬,論年紀比高力士還要大一些,卻拜了高力士為乾爹。在宮中也頗受明皇寵信,不然怎輪得上他來潼關監軍,代皇上執掌生殺大權?王進禮平素裏可是分毫受不得氣的主兒,前幾天看哥舒翰被罵,還好一陣幸災樂禍,今日輪到自己頭上,方才被罵的滋味著實難忍。

  還不到一柱香的功夫,關上的王大公公已是暴跳如雷。王大公公有十個乾兒子,號稱西京十虎的,此次都隨軍跟來,希望能混些軍功。此時乾爹發怒,當兒子的怎能不借機表現?於是西虎大怒,紛紛披掛齊全,各引親兵出關,要在陣前斬了紀若塵人頭,敬獻乾爹。至於哥舒翰不許出關的軍令,哪會被十虎放在眼裏?

  十虎在關下列成一排,個個精神抖擻,人人盔甲鮮明。他們有沒有本事且不論,倒都是生得人高馬大,一表人材。這一列陣叫戰,還真有幾分氣勢。

  只聽馬蹄聲響,紀若塵軍中沖出一文弱青年,提鐵矛,騎瘦馬,實是寒酸得可以。十虎見了,無不哈哈大笑,紛紛縱馬迎上,想要搶這第一個功勞。

  孫果一提馬韁,瘦馬一聲長嘶,發力迎上。與十虎錯馬時,矛影驟發便收,隨後孫果便撥馬回陣,更不象身後看上一眼。對孫果而言,斬十虎與殺豬無異,實在沒什麼值得誇耀的。

  十虎猶自在縱馬揮馬,大聲呼喝,直到十餘丈外,方才一一墜馬。他們帶出城外的千名親隨這才知道事情不對,立刻發一聲喊,鬧哄哄地向關內逃去,居然無人來搶奪十虎屍身。好在紀若塵也對這千名親隨全無興趣,根本沒有揮軍掩殺,關上守軍這才敢打開關門,將這千名潰軍放入城中。

  次日一早,紀若塵又派軍士罵城,更是找了數十隻騾馬豬犬,閹割了扔在關下,只把王大監軍氣得心尖都在抽痛。可是這一次,卻再無人敢出關應戰,為王公公出這口惡氣了。

  如此一來,在朝野眼中,便是紀若塵僅以過千軍卒,將哥舒翰二十萬大軍牢牢封在潼關之內。

  青墟宮外,另行建著一座偏殿。大殿與青墟宮主群落風格相同,一般的高大巍峨,但周圍景致就相差甚遠了。殿前後只有幾株伶仃的樹木在山風裏婆娑響著,雜草倒是長得旺盛,卻愈發顯得四野裏一片蕭索,殿柱紅漆剝落,壁生青苔,一副淒清破落的景象。此殿無名,但青墟宮弟子們都知道有這麼個地方,也都希望自己不要走進此地,這裏就是青墟宮用來禁閉犯錯門人之處。很少人知道大殿下還有一座地牢。

  幾個道人交談著走出殿門,內裏一個精瘦,滿面麻點,留著山羊鬍子的道人在門口站定,躬身道:“恭送師伯們。弟子定會小心看管,不會讓那膽敢來犯我宮的妖人脫走。”

  待虛字輩的道士走遠,留著山羊鬍子的道人方才直起身來,嘿嘿乾笑幾身,忽然惡狠狠地吩咐道:“開庫房,去把盤龍索給我找出來!”

  在他身後肅立的兩名道士一愣,互相看了看,道:“他傷得這麼重,又服過消氣丹,還需要用盤龍索嗎?”

  道原面上戾氣一顯,故作正色道:“那妖人連傷我宮三十七名弟子,後來還是虛字輩數名師叔伯出手方才擒下,怎麼樣小心都不為過!如果出了閃失,你們擔待得起嗎?!”

  兩名道人見他抬出這麼塊大牌子出來,只得道:“道原師兄教訓得是!我們這就去取根盤龍索過來。”

  道原叫道:“一根哪里夠!去拿四根過來!”

  兩名道人一個哆嗦,急急地去了。待轉過牆角,離開道原視野後,一人便道:“呸!盤龍索是用來囚困凶獸的,哪用得著這個?還不是他見人家生得好,又有前程,心中嫉妒罷了。”

  另一人道:“師兄出身低,天資差,最是看不得這種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算了,幹活吧,免得事後又被師兄數落。”

  兩名道士自去依言行事,道原則向偏殿左後方行去,那裏有通向地牢的階梯,唇邊露出一絲猙獰的笑意,暗道:“這次非讓你好好嘗嘗盤龍索的滋味,誰讓你落到了我的手裏?他***,直想劃花了你這張小白臉……”

  尚秋水從撕裂般的痛苦中醒了過來,身體輕飄飄的如浮在雲端,此外唯一的感覺就是錐心刺骨的疼,仿佛有什麼東西直接穿過他的血肉拉扯著經絡。丹田中如有塊壘,牢牢擋住了氣海,那是青墟宮人設下的封住他道行的禁制,而經脈中殘留的真氣卻飛快地從循著肩、臂和腿向體外流瀉。

  尚秋水微微動了動,雙肩、雙腕和雙踝頓時傳來穿透血肉的痛,還伴著金屬的撞擊聲。他眨了眨眼睛,模糊的視線裏,出現了道原那帶著瘋狂、猥瑣和得意的笑臉。他向自己身上望去,見數根精金打就的鐵鏈生生從自己肩頭、手腕、腳踝中穿了過去,創口處仍不住向外滲著鮮血。鐵鏈繞過牆壁上幾個大鐵環後,抓在道原手中。

  道原陰森森一笑,猛然將手中數根盤龍索狠狠一拉,嗆啷聲中,尚秋水整個人被提起,淩空掛在了牢壁上!

  尚秋水哼都不哼一聲,然他本已受傷極重,再經如此折磨,再也承受不住,又昏了過去。

  道原最看不得如尚秋水這般出身、天資、道行、容貌俱是萬中無一之選的人,他本來幻想著尚秋水在自己面前跪地求饒,至少慘叫連天也是好的,哪成想尚秋水直到痛暈過去,都不肯叫上一聲!

  他恨得發狂,將一桶冰冷鹽水狠狠地潑在尚秋水身上!尚秋水一聲悶哼,悠悠醒來。

  “先別忙著昏,時辰還早著哪!”道原滿眼凶光,咬牙切齒地道。

  此時,飛來石邊,虛度正在向吟風回報擒拿來犯的道德宗弟子一事,吟風遠眺茫茫雲海,淡淡道:“這麼說來,他並無殺死我宮弟子。”

  虛度恭敬地道:“是。”頓了頓道:“他口口聲聲要見顧小姐。”

  吟風的目光投向飛來石頂,道:“既然他並未傷及我宮弟子的性命,也就留他一命罷,至於怎麼處置,你們看著辦好了。至於她,記住,以後不論發生什麼事,不論有什麼人來,都不許打擾到她!”

  虛度領命而去。

  在吟風面前,茫茫雲海中濤生浪起,似有無數亙古巨妖潛伏其中,整理羽翼、磨著爪牙,隨時會躍起撲來。縱是天書仙法在胸,吟風也覺心頭越來越是沉重。他不必看,也知飛來石頂,顧清正日夕修煉,只等過了最後一關,便可破空而去,重歸仙界。

  吟風深吸了一口氣,冰涼濕寒之意直透心底。

  “不管怎樣,我定會送你重歸仙界!”他默默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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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碧落黃泉 章十三 零落意 二

  青城山林木蔥蘢,空翠四合,月下別有意境。百丈橋循飛泉溝逆水而上,逶迤百余米。兩岸老樹龍鍾,木蘿莎攀附而生,山風吹過如薄紗飄舞。

  此時已是深秋,山上夜晚格外的冷些,青墟宮守山門的兩個道人本是雜役出身,近來拜山訪客實在太多,才得以提拔成為知客,因此修為粗淺,遠沒到不避寒暑的地步。子夜風寒露重,他們只覺濕冷寒氣一股股的湧進道袍中,不住地跺腳搓手,還哪心情去欣賞山景月色?

  左邊的道人忽然覺得眼前好象一花,似乎多了幾個人影。他忙揉揉眼睛,用力望去,借著月色,終於看清三個人影正順著山路拾級而上。

  兩名道人卻是沒有想到子夜時分還有賓客上山,左手邊道人朗聲道:“是哪方的貴客子夜來訪?”

  那三人來勢極快,道人話音未落,他們已立在了山門前。右邊一名氣宇軒昂的年輕人還禮道:“我們三人此來,是想見一見正在貴宗清修的顧清。”

  兩名知客道人互相一望,道:“顧仙子正在閉關,此刻不見任何人。請問三位道友來自何處?”

  那年輕人道:“我姓楚名寒,出身雲中居,乃是顧清的同門,……”

  這三人正是遠道而來的楚寒、張殷殷和一。楚寒還在那裏擺身份講禮節時,張殷殷忽然逕自閃身而上,雙手在兩名知客道人的肩頭輕輕一拍,只聽得一陣喀喀喀極細碎的、令人頭皮發麻的響聲過處,知客道人宛如一堆爛泥般軟倒在地,不住發淒厲的慘叫!

  原來張殷殷方才這麼一拍,已將兩名道人全身骨節都拍散了。兩名道人雖然死不了,可是這份痛苦實非凡人所能承受。

  楚寒面色一變,責道:“殷殷,這兩人只不過是普通知客,何必下殺手?”

  一則視若無睹。

  山裏安靜,又是子夜時分,兩名知客道人的慘叫聲遠遠地傳了出去,就見青墟宮裏的***次第亮了,人聲漸起。

  張殷殷慢條斯理地取下頭上玉釵,咬在口中,任一頭青絲如水灑下,然後用一根布帶隨意束了,方持玉釵在手,向楚寒道:“我可不是來跟你的親親顧妹妹談情敍舊的。我來這裏,就是來殺人、來拼命的!你看不慣沒關係,本就沒人要你跟著來。你走吧,如果一會你敢攔阻我的話,我就先殺了你!”

  楚寒劍眉皺起,道:“殷殷,凡事怎可不問個清楚就直接動手?或許這當中有什麼誤會,顧清絕不是分毫不肯顧念舊情的人,我不能看著你這麼亂來。”

  張殷殷面上忽然怒色全收,微笑起來,:“顧清當然會顧念舊情了,如果不是因為太念舊,怕耽誤了自己修仙大業,怎會下這樣的重手呢?一劍穿心竟還不夠,定要附上仙法斬緣、斷了過去未來方肯甘休!這就叫做慧劍斬塵緣吧?”

  張殷殷由怒意勃發忽然變成巧笑嫣然,煥發的容姿頓時讓楚寒心跳加速幾分。此時一忽然伸手擋在楚寒頸側,只聽叮的一聲金石之音,張殷殷手中玉釵正正刺中一的掌心。

  張殷殷一擊不中,輕哼一聲,收了玉釵。

  一也收回手,向楚寒道:“這幾天我看你還算順眼,讓你撿了一條命。你這就下山去吧,過幾日再上來收屍。收我們的,或者是顧清謫仙的。”

  楚寒的臉色刷地一下白了,向張殷殷叫道:“殷殷!不要衝動,這當中必有隱情!你能不能聽我一次,先找顧清把這件事問清楚再說!”

  張殷殷的回答是頭也不回地飄向青墟宮門。

  第一個跨出宮門察看的道人但覺眼前一花,似有團雲彩自面前掠過,又有暗香入鼻,如月下花開,令人說不出的意動神迷。他揉揉眼睛,方要凝神再看,猛然間只覺全身關竅大開,苦修數十年的真元精氣一湧而出,自眉心正中噴薄奔洩!意識頓時墜入無邊黑暗之中。

  不遠處的楚寒看著那名青墟道人眉心處一道極細的血箭高高噴出,惟有苦笑。

  此時已有十余名道人出了青墟宮,看見這一幕不由得勃然大怒,紛紛高喝:“何方妖女,敢來青墟宮撒野!”

  被十余名道士團團圍住,張殷殷卻沒有分毫懼色,冷冷地道:“顧清呢,讓她出來見我。”

  一名高大中年道人越眾而出,戕指喝道:“放肆!!敢在青城山上撒野?!竟是倚仗何方勢力,識相的磕頭認錯,快快自裁,給我宗弟子償命。道爺一發善心,說不定還留你個全屍!”

  站在外圈的一聽到那道人說到“如今這世上,能夠在青墟宮前撒野的人可還沒生出來哪!”這一句時,不禁失笑,自語道:“還真狂妄!謫仙啊謫仙,我本來還想高看你三分,現在看來實是無此必要。”

  楚寒一直緊盯著殷殷,見她秀髮無風自動,便知是她又要殺人之兆,忙高叫道:“殷殷!先不要動手!”

  張殷殷置若罔聞,踏前了一步,旋即又退回原地。這一進一退,宛如清煙,實是快得無法形容!那高大道人眼前一花,才發現張殷殷蒼白纖手中忽然多了一顆仍跳動不休的人心!他這時才感覺胸口有陣陣寒意,低頭看去,便看見了一個碗大的洞。

  張殷殷連眼角也不瞥楚寒一下,她捧著人心,冷冷地掃視青墟群道,道:“叫顧清來見我!”

  青墟宮群道皆是又驚又怒,四下退開,與張殷殷拉遠了距離,各自擎出法寶兵器。一名道人取出玉哨,鼓動真元吹起,哨音立時響徹了整個青城山巔!

  青墟宮中於是鐘鼓齊鳴,人聲鼎沸,各式道人一群群、一簇簇地沖出青墟宮來。圍住張殷殷的眾道人則紛紛催動法寶,祭煉咒符,眼看著各式青墟宮秘傳道法便要向張殷殷當頭砸下!

  楚寒再忍不住,縱身便要衝上。他躍起在半空,身體卻未得寸進。原來一自後淩空虛抓,便將楚寒定在了半空。

  可憐楚寒也是堂堂雲中居掌門高徒,在一面前,卻是連半點還手的能力都欠奉。

  楚寒雙目佈滿了血絲,盯著一,大叫道:“為什麼攔我,你就打算這麼看著殷殷去送死嗎?”他神色有些猙獰,再無半分從容不迫、謙和有禮的神氣。

  一隻望著張殷殷,微笑道:“她本就是來求死的,不然何必用仙劍斬盡了自己的輪回?這才能提升多少道行修為?或能勝得過一兩個虛字輩的雜毛,可是勝不了虛玄,更不可能是謫仙的對手。而我呢,很喜歡她這種性情,所以陪著她發發瘋。反正我們都是沒有來生的,今世何必活得這麼窩囊?”

  “可是你不同。”一作勢把楚寒生生拉回身邊,拍了拍他的肩,道:“這事本就與你無關。你下山去吧,好好活著,該忍的忍著點,就能有大把的好前程。而我和那只小狐狸的性子呢,是受不得半點委屈的,剛極易折,所以命中註定要折在這裏。”

  此時兩處火雲、數道電光、一縷罡風和大片玄金烏沙已當頭向張殷殷壓下!張殷殷衣衫鼓動,發出一片黃燦燦的光華,抵住了四面八方襲來的道法。

  轟的一聲,一道火柱夾雜著無數電光、黑砂沖天而起,所有的道法都被她生生抗住!她外衫雖然也是件寶物,可是經不住這許多道法的轟擊,當下片片碎裂,露出裏面玄色緊身格鬥短裝。月色下,她傲然而立,玉藕般的手臂、筆直的雙腿白皙得令人眩目。

  張殷殷面上忽然泛起異樣的潮紅,唇角邊滲出一縷鮮血。她忽然嘴一張,噴出大團血霧!青墟群道視線為血霧所隔時,張殷殷驟然前沖、後退,又立定在原地。若非道行高的,幾乎都看不出她曾經動過。

  兩名青墟宮道士忽然捂住咽喉,臉上全是不能置信的恐懼,大股的血沫不住自指縫中湧出。他們張嘴想叫,吐出的卻是呼呼的風聲!

  群道這才發現,張殷殷雙手食指指尖上,各染著一寸嫣紅!

  張殷殷青絲飛舞,忽然縱聲叫道:“顧清!你有膽殺人,為何不敢來見我!”

  叫聲在群山間不住回蕩著,她卻有些支援不住,猛然又噴出一大團血霧。

  吱呀一聲,青墟宮中門大開,虛玄高冠玄服,緩緩自青墟宮行出。他身前有八名道僮前導,身後有八名道僮捧器,這等排場,就算與道德宗紫微未入關時相比,也遠遠有過之而無不及。

  虛玄站定,環顧四周,已把門下弟子的慘狀收入眼底,以他的修為也不禁怒形於色,嗔目斷喝道:“妖孽,放著大道正法不修,卻與妖物為伍,殘殺我宗弟子,實是罪無可赦!自古人妖不兩立,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看你這模樣成何體統!你隨妖孽修法,難道只學得了讓聖人掩面、六親蒙羞的狐媚之法嗎?我這青墟上下,儘是有道之士,你能勾引得了誰?”。

  虛玄主掌青墟宮多年,名聲地位還在張景宵之上,張殷殷自然是認得。聽虛玄如此道貌岸然、兼大義凜然的一番指責,張殷殷只是冷笑。張殷殷長裙下的短裝的確是露臂赤足,然而那是為了將天狐不滅法威力發揮到極致的裝束,可與勾引男人無關。無論是上一代的天狐蘇,還是這一代的張殷殷,皆不把天下男子放在眼內,心中眼中,惟有一人。就是天下萬千男子伏在裙下,她們又怎會正眼看上一眼?

  她當然不會去解釋。對於虛玄的質問,張殷殷的回應簡單直接,她足下發力,瞬間前沖數十丈,右手提起,兩指直插虛玄雙眼!

  一微微一笑,拍拍楚寒的肩膀,身形徐徐在原地消失。從一原本站立處至虛玄處足有百丈,只見每隔十丈,便會出現一個素衣散發的一,一路延伸至虛玄與並肩!

  楚寒知道,這是一以無上法力施展縮地成寸的騰挪術,方會在沿途留下個個殘像。而且以他的修為都看不破這些殘像,那一的速度,該快到了什麼程度?

  虛玄似乎完全沒有發覺一已經站在自己身邊,只是向張殷殷怒斥一聲“妖孽無禮!”,反手從道僮手中抽過一柄拂塵,隨手向身前一揮,立時揮出十餘顆太乙青木雷,青雷互相撞擊,刹那間已布成一張雷光之網,攔在了張殷殷身前。

  張殷殷以臂護頭,蜷起身子,不退反進,速度竟再增三分,徑直撞上了太乙青木雷網!

  但見漫天雷光閃耀,劈啪聲響中,陣陣焦糊氣味四溢!張殷殷衣衫零亂,一頭青絲焦了大半,變成寸許短髮,裸露在外的肌膚也可見大片焦痕。只是刹那,張殷殷幾乎被青木雷光烤焦,可是她已沖過了雷網!

  張殷殷一聲清嘯,五指纖纖,已抓向虛玄咽喉!

  虛玄道行何等深厚,自吟風降臨青墟後,他研修吟風改進過的道典,道行更是再上一層樓。雖然張殷殷已近乎自殺的方式硬沖過太乙青雷網,迫近虛玄身旁,可是若論近身鬥法,虛玄又怎會怕了她?

  當下虛玄上身後仰,左手在咽喉前一豎,張殷殷五片泛著燦爛黃芒的指甲結結實實地抓在他手掌上。虛玄雖是老人相貌,可是手上肌膚晶瑩剔透,如同用上好的羊脂玉雕成的一般,看上去吹彈得破,可是張殷殷淩厲無倫的一抓竟然只破開他一點皮肉,就再也無法深進!

  此時一向虛玄笑了笑,提臂,握拳,就這樣簡簡單單一拳向虛玄太陽穴擊去。這一拳去勢即不疾,也不重,甚至在場道行最差的青墟宮道士也能看清這拳,自忖若是換做自己,必可輕易避開。

  飛來石畔,吟風忽然轉身,怒喝道:“大膽妖孽,竟敢在此撒野!真當我沒有除妖手段嗎?”

  也不見他做何動作,周圍驟然風雲變幻,不僅飛來石消隱不見,就連綿綿青城山也陡然變做一片荒漠,茫茫無際。只可隱約見天地相接處,似有一條大水,不知從何而來,不知去往何處,杳杳然不見兩岸。

  吟風獨立荒野中央,足下三朵蓮花,托著他緩緩升起,一身仙袍前方雲起,背後風生,於是方圓百里,處處霧藹升起,仙雲盤繞。

  雲霧深處,一正揮拳擊出,只是拳落處,哪還有虛玄的影子?

  一拳意稍頓,忽然舌綻九天霹靂,大喝一聲:“開!”這拳便擊在前方虛空處!

  刹那間,萬里荒野似也戰慄了一下。

  剛剛生起的祥雲薄霧,如被狂風卷過,竟散得乾乾淨淨!

  一緩緩收拳,根本看不都看吟風,仰天長笑道:“我還道你真個不食人間煙火,現在還是忍不住了吧?!你這顆高高在上的仙心,可一點也不清淨啊!”

  吟風負手而立,淡然道:“千百世前,吾于無定天河之畔斬殺的天魔巨妖,何止成百上千?這顆仙心,從沒清淨過。”

  一向前一步,這一步間奧妙無窮,落步處竟是吟風面前。他又抬臂,簡簡單單一肘向吟風胸膛擊去。

  揮肘進擊時,一長笑不絕:“我不過是下界一個無名小妖,且看你如何斬我!”

  一肘尖處,隱隱有黑芒四溢,玄異的是,這些黑芒擋住了荒野天河的風光,卻隱隱現出青城山峰來。

  吟風面色凝重了些,抬手一指,袍角處綴著的玲瓏寶塔雙雙飛起,架住了一的肘擊。然後淡道:“所謂眼不見為淨。你既然身為妖孽,又入了我的眼,今日當然不容你活著離開。後世輪回,你也不必想了。”

  一笑道:“我無前緣亦無後世,想也無用。”

  在手肘觸上玲瓏寶塔時,一猛然大喝一聲“開!”,瞬息之間,無邊妖氣自一身上沖天而起,在這茫茫荒野上帶起兩道徑粗數十裏的龐大龍捲風,扶搖直上千萬丈!

  喀嚓一聲輕響,一座玲瓏塔承受不住如山崩海嘯般湧來的妖力,竟現出數道裂紋!兩座玲瓏塔上附著的仙法禦星訣,就此消散。

  吟風面色終於變了,他未曾想到人間一介小妖,竟能破得他天書七卷中的禦星訣。他即驚且怒,一聲長嘯,足下蓮花光芒四射,托著他直上千丈青冥!吟風居高臨下,指定一,喝了聲:“破!”

  一冷笑,安步向前,每出一步,必直升百丈。聽到吟風的“破”字時,他又是一拳擊在面前虛空處,但聽得一陣喀喀嚓嚓的崩裂之聲響過,一身前百丈之內的景物,忽然出現數道裂痕,裂痕中再不是天河荒原,而是人間青山隱隱。

  見破法訣也被一擋下,吟風反而神色恢復平靜,即無驚懼,也不惱怒,低頭垂目,恬淡如常,抬手一指,額上束發的七彩琉璃盤龍珠忽然散落飛出,于空中化成九朵鬥大的紫火仙蓮,接連向一頭頂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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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碧落黃泉 章十三 零落意 三

  面對迴旋飛來的九朵仙蓮,一也斂去笑意,神情肅穆,正心誠意,每踏前一步,便擊出一拳。步法如閒庭信步,拳意則平淡至極,半分氣勢也無。然而一似乎將自千百年來溫養的全副心意都融入一步一拳之中。

  一步升空百丈,一拳破碎仙蓮!

  一前行七步,擊碎七朵紫蓮!紫蓮每到他拳鋒前尺許之地,便會無聲無息地湮滅,似乎從未出現過。而每一朵紫蓮破滅時,茫茫天河荒原便會多上許多裂縫,七朵紫蓮破滅時,整個荒原已是千瘡百孔,顯露出斑斑點點的青城山色。

  眼見紫蓮只餘兩朵,吟風唇邊反而浮起一絲冷笑,抬手向天一指!刹那之間,吟風似乎變成萬丈高的天神,抬手破天,頓足裂地!

  雖然吟風身形未變分毫,但這向天一指,竟然便在蒼茫天穹上開了一個口子,暫態無窮無盡的紫火天雷如天河垂瀉,滔滔而下!這方圓足有數十裏的天雷堪堪落到地面時,竟似被吟風以隻身之力攔住,任它咆哮衝突,卻不得脫離,只能向吟風指尖彙聚,化成一顆寸許大的雷珠!

  一專心致志,緩緩擊出第八拳,就似完全沒有看到吟風指尖上萬千天雷彙聚而成的雷珠。

  然而拳鋒侵銷紫蓮的刹那,一淡漠的神情忽然破碎了,他苦笑一下,輕歎道:“原來還是放不開啊,也罷……”

  第八朵紫蓮湮滅,無定天河,萬里荒野已破碎不堪,搖搖欲墜。一再向前一步,出第九拳!

  然而第九步落處,不是吟風面前,而是回到青墟宮外,第九拳所向,也不是最後一朵紫蓮,而是遙遙向著周身雲霞繚繞、光帶環舞的虛玄。

  張殷殷一聲厲嘯,淩空躍起,閃電般自空橫移三十丈,直撲虛玄!瞬間,青墟宮眾多道士都覺得眼前一花,似是看到了一隻巨大狐狸的殘影隨著張殷殷躍起。若非生死相搏,群道定會衷心讚歎,這張殷殷小小年紀竟然已修煉到了神識外化、相身可顯的地步,即以修道之人計,也是萬中無一的天份。只可惜這樣一塊良材美質,今日便要毀在這裏。

  而在張殷殷躍起處,原本近身圍攻她的三名青墟宮道士搖搖晃晃,如同喝醉了酒一般,先後栽倒在地。只見他們身體下鮮血如熱泉湧出,卻不知傷在了哪里。

  張殷殷玄色勁裝已破爛不堪,然而衣服下露出的不是如玉肌膚,而是道道血肉模糊的傷口!她雙手、前臂上則儘是淋漓的鮮血和碎肉,也不是多少是敵人的,多少是她自己的。

  而這當空一躍,她後心處的衣衫忽然盡數破爛,空中一個閃耀著五彩光華的金環嗚嗚飛至。這金環挾風雷勢,來勢快極,顯然出法寶之人修為非常高明,絕非初入上清之輩可比。然而張殷殷已將僅餘的力氣都用在了橫空撲擊上,再無力氣躲閃騰挪,只能任由那輪金環擊在自己後背上。

  金環破開了柔膩的肌膚,繼續深入,只聽喀嚓嚓一片骨裂聲,張殷殷背上骨骼不知碎成了多少片!

  金環在沒入大半之後,終於不再前進。雖然張殷殷去勢不減,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她已是強弩之末。

  此刻虛玄身周霞光湧動,仙樂隱隱,空中有無數花瓣灑落,頭頂處又有兩隻白鶴盤繞飛舞。觀戰諸賓不乏有識之士,知道這些都非實物,而是啟動道法時生成的異象。異象如何,可知其人道心境界幾何。虛玄道法雖還未出手,但這一身仙風道骨已讓無數在青城山逗留不去的賓客欽服得五體投地。

  眼見張殷殷跨空撲至,虛玄正容斥道:“妖孽!真是不知死活!”

  他拂塵一揮,只聽霹靂聲起,數以百計的青木雷光洶湧而出,于空中匯成一條須爪俱全的猙獰雷龍,迎向張殷殷。

  雷龍一出,眾賓客又是大贊。此龍威力無窮,形神兼備,實是道法中巔峰之作,張殷殷休說此刻已是渾身浴血,油盡燈枯,就算是毫髮無傷時遇上此龍也得退避三舍。當面硬抗的話,只能化為齏粉!

  張殷殷為雷氣所激,一頭秀發狂舞不定。她閉上了雙眼,不再去看那迎面撲來的猙獰雷龍,只憑藉本能、用盡最後的真元,向虛玄的方向揮出一爪,那虛弱的爪氣,就算虛玄完全不動真元護體,也不過剛能夠切皮見肉而已,還遠談不上致命。

  她也知道這根本傷不到虛玄,實際上動手至今,張殷殷一直在被青墟宮群道圍攻,根本沒有機會碰到虛玄一根手指。她臨死前這一擊,不過是為了最後的尊嚴而已。

  雙眼閉上的瞬間,張殷殷忽然感覺自己飛了起來,高飛之勢比方才橫空撲擊還要猛烈!她愕然張開雙眼,才發覺自己已飛起數十丈高,而且身體被柔和的力量托著,分毫沒有下墜之意。那力道如春風化雨,滲進她的骨骼肌膚內,將那如風中殘燭的生機重新燃起。

  在她方才的位置,一正擊出他的最後一拳!

  在一的拳前,本是氣焰滔天的雷龍無聲無息地湮滅了,甚至連一聲咆哮或者呻吟都未曾留下,然而一這第九拳,豈會滿足於一頭小小雷龍?

  此拳去勢未盡,直取虛玄!

  於是仙樂嘎然而止,紛紛揚揚落下的花瓣如被狂風襲過,早不知去了哪里,兩隻在虛玄頭頂環飛的白鶴更是羽飛翅斷,轉眼間現出了本來面目:原來不過是兩團水氣而已。

  虛玄鬚髮無風自動,道袍片片破裂,手中拂塵更是變成了一根禿柄。

  而這僅是一的拳鋒而已,第九拳尚未到來!

  這一拳並不快,可是此刻青城山上誰都能動,惟有虛玄不能動,他只能憑藉數十年苦修的道行,硬拼一最後的一拳!

  虛玄心中明白,此時的一,已與天地相融,拳上實有移山填海之力,自己道行境界或許只比一低了一兩籌,然而這一兩層間的差距,便是天淵之別!虛玄現在的硬拼實與張殷殷最後一擊無異,皆是為了最後的尊嚴而已。

  此時虛度忽然狂叫一聲“師兄快躲!”,竟然運起身法,以身體擋住了一的拳鋒!

  一冷笑,區區一個虛度,也想擋住自己最後一拳?螳臂擋車!

  一前方百丈之地,忽然出現了多條裂隙,就似是銅鏡被打破一般。裂隙縱橫交錯,直接自虛度身軀上蔓延過去,不光爬到幾名青墟宮道士童子身上,還將幾十名觀戰的各派賓客也卷了進去。就連虛玄的道袍上也緩緩出現數道裂隙。

  虛度用盡全力格擋,卻擋了個空。在他的感覺中,自己仍是完完整整的一個人,然而在旁人眼中,隨著裂隙的加大,他整個身體已分成了十余段,分別被裂隙吸入。在頭顱被吸入時,虛度仍一臉迷茫,不明白發生了什麼。那些被捲入的賓客由於慢了一步,有些機靈的已慘叫起來,可是當此詭異情景,誰敢援手,縱是最親近的門人弟子,也都在轉身奔逃,哪還顧得上救人?

  然而裂隙爬到了虛玄道袍上,便不再進展。虛玄雙目低垂,鼻中噴出兩道長長白氣,頂心三縷淡金氣直沖而上,顯在瞬息間,就已盡了全力!

  正當此時,只聽喀喇喇一聲霹靂,直震得眾人耳中一片死寂!又見紫電橫空,雲天破處,一朵碗大紫蓮破空而至,在空中留下淡淡仙雲,瞬間已沒入一的後背!

  這是吟風的第九朵仙蓮。

  紫蓮一出,天地萬色為之所奪,就連一的身體也變得模糊了一些,似乎籠罩著淡淡雲霧。空中密佈的裂隙,也隨之消得乾乾淨淨。

  一苦笑一下,忽然張口,噴出一口深碧的霧氣!

  張殷殷在空中看得分明,大叫一聲!她雖不是妖,但師從蘇姀日久,自然知道一噴出的是什麼東西,那是他千百年來凝練的本命魂氣!

  空中的紫電越發濃烈了,四下縱橫,將半天天空都映得紫了,驚天霹靂則一個接一個,滾滾而下。一時間,諸人皆有錯覺,似已天崩地裂!

  無窮無盡的雷雲霹靂之中,徐徐落下三朵旋轉不休的蓮花,吟風衣帶飛舞,面若寒霜,踏蓮而下!

  青城山上眾賓一片譁然,便有人顫聲叫道:“這是真仙!真仙!真仙下凡了啊!”

  轟然,無數人黑壓壓地跪了遍地,向真仙高舉雙手,乞求仙人垂憐,也帶挈他們一下,就算不能隨著真仙飛升,能增長個幾百年修為,得百十粒仙丹,或者至少賞賜個十來件仙器,也是好的。

  此時一的身體越發模糊,就連眉目都有些看不清了。他看著逃過一劫的虛玄,搖了搖頭,一轉身已出現在張殷殷身邊,微笑道:“我送你去個安全的地方。記住以後可不能隨意拼命了,這次若是死了,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一雙手虛托,張殷殷已迅若疾電般向遠方飛去。她盯著面目模糊的一,終是淚下如雨,遙遙叫道:“那你呢?”

  一笑了笑,用只有自己才聽得見的聲音道:“我?我留得一縷魂識,須得去見主人最後一面,向他賠過罪才好。唉,你這只狐狸啊……”

  話已說完,他眉心處滲出一縷碧氣,化**形,向無盡海方向疾飛而去。

  而一憑立危崖之邊,緩緩前傾,終向雲霧籠罩的無盡深淵墜落……

  青山舊,雨初歇,人已去,仍掛牽!

  吟風已落至百丈高空,冷笑一聲,森然道:“無知妖孽!你還當能從我掌下逃脫嗎?今日讓爾等知道,何謂除惡務盡!”

  吟風掌托天雷,抬手一指,數道雷火便從雷珠中分出,向張殷殷離去的方向疾追。他又催動足下三朵紫蓮,如電穿空,向一殘魂追去!

  真仙入世,必風起雲動,雨布雷生!吟風這一追,瞬息間已去百里,沿途時有紫電狂雷落下,所落處必山崩石裂,江川倒懸,一時間也不知多少飛禽走獸遭了大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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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3-20 18:03:22
卷三 碧落黃泉 章十三 零落意 四

  張殷殷曲膝抱頭,翻滾著迅疾向東方飛去。此時她早已傷重難支,陷入昏昏沉沉之中,根本未曾發覺遠方天際處出現數點紫芒,正迅疾飛近,轉眼間已可看出那是數道紫火天雷。張殷殷速度雖快,卻也快不過天雷去。

  忽然間陰風大起,濃雲密佈,一騎黑甲戰騎破雲而出!他身覆極厚重鐵甲,手持三丈猊狻吞日戟,胯下丈二烏黑魔駒,四蹄踏雲,斜斜切入張殷殷與天雷之間,隨後吐氣開聲,一戟挑向最前方的天雷!正是吾家!

  紫電天雷看上去不過拳頭大小,然而觸到戟鋒時,轟然化成一片數十丈方圓的雷網,將吾家網住,灼得鐵甲嗤嗤作響,黑霧四溢。吾家胯下魔駒也不能得免,身上粘染了大片雷光,不住灼燒炸裂,它自口鼻中噴出大團黑氣,竭力將雷網推開。

  吾家一聲暴喝,全身上下的鐵甲猛然炸裂,化成大團攜帶著至陰至寒地氣的陰氣黑霧,生生將身上的雷網湮滅!吾家雖得入人間,但並未投胎轉世,而是為蘇姀以秘法加持,方得以魂體方式存於世間。身上鐵甲、掌中大戟,於吾家而言皆是魂體的一部分,就如尋常人的身體發膚一般。鐵甲爆裂後,吾家雖然滅了一顆紫雷,卻已元氣大傷。

  然而這只是第一顆紫雷,後面還有四顆正接續飛來!

  吾家已無暇向張殷殷看上一看,猊狻吞日戟一兜一轉,將餘下四顆紫雷都圈了過來。剛剛僅一顆仙雷就逼得吾家自損魂體方能應付,現在四顆仙雷齊至,威力豈是相加那麼簡單?

  四顆仙雷互相激蕩,還未接觸,刹那間僅憑雷氣侵消,就已令吾家猊狻吞日戟上遍佈裂痕!吾家早已預料到這等結局,分毫不見驚慌,雙目極幽深處忽然亮起兩點火焰,隨後從眉心中射出一顆豌豆大小的黑色晶珠來。這顆晶珠是吾家在悠悠歲月中積聚凝煉的全部陰氣所化,最是純淨不過。

  陰珠既出,四顆仙雷登時如同蒼蠅見血,齊齊捨棄了張殷殷,轉向陰珠撲來。吾家哼了一聲,撥馬便走,向北方疾馳而去,那顆陰珠則始終懸於他眉心處。四顆仙雷於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向北方疾追而下。

  吾家胯下魔駒踏雲追風,逝如飛電。然而仙雷威勢煌煌,速度卻似更勝一籌!

  百里之外,吟風心有感應,劍眉一軒,左手曲指一彈,又是七道仙雷發出,向張殷殷追去。於吟風而言,吾家不過是個不自量力的小鬼而已,區區鬼魂之軀,也想硬抗仙雷?須知吟風縱橫無定天河之際,不知斃了多少天妖巨魔,所修仙法、所引天雷,無一不是極端克制妖魔之物。吾家一介鬼魂,除非修為高出吟風許多,不然哪有可能擋得住吟風所發仙雷?雖然吟風也未曾想到吾家居然可以破去自己一顆紫雷,但其餘四顆他是萬萬破不掉的,連逃也逃不了。

  在吟風神念感應中,前方百里之外便是一飛遁的魂識。只消足下仙蓮再轉七周,他便能追上一,那時吾家當在引偏的四顆仙雷下灰飛煙滅,而那只小狐狸也該被七道天雷擊成飛灰。

  如此,世間清淨。

  然而世事不如意者常八九。於今時今日,吟風第二次體會到了這句古話。

  七道天雷剛剛飛出裏許,忽如蝶入花叢,爭先恐後地飛入一隻如蘭花般綻開的纖手中。隨著那只引人無限瑕思的素手五指合攏,七顆威力絕大的天雷齊齊幻滅,惟一顯示它們曾經存在過的痕跡,僅是玲瓏拳周幾絲毫不起眼的電花而已。

  吟風瞬間停住身形,望著百丈外那衣若新雪的絕代佳人,面上略顯凝重,寒聲道:“原來是只天狐。”

  蘇姀攤開右手,輕輕地抖了抖,似是要抖落天雷湮滅後的餘灰。可她掌心晶瑩若玉,片塵不染,七顆天雷齊爆,也未能在那只手兒上留下半點焦痕,哪來的什麼灰?

  見吟風停住,蘇姀淺笑道:“什麼叫作是只天狐?連個名字也不問人家,這便是仙家禮儀嗎?”

  不過是說兩句話的功夫,一的殘魂已飛出數十裏。吟風面色一寒,托著天雷的右手緩緩抬起,森寒道:“你既算修**形,也只好騙騙無知凡人,仍不過是只妖畜而已!吾巡守仙界四野時,不知斬殺過多少凶厲巨妖,你一隻小小狐狸,也敢在此賣弄道法?吾今日殺機已開,你休要不知死活。念你修為至今也算不易,速速退下,吾便恕了你擅擋仙雷之罪!”

  蘇姀掩口輕笑,向吟風盈盈施了一禮,道:“小女子多謝上仙不殺之恩,不過說到退開嘛……小女子斗膽問上仙一個問題。如果仙帝抽了您七八個耳光,再吐口仙痰在您臉上,然後說您可以退開了,您會怎樣呢?”

  吟風勃然大怒,喝道:“大膽妖狐!我本不願在此世大開殺機,你卻偏要撞上門來!今日便讓你這無知孽畜知曉何謂仙家正法!”

  他雙目一瞪,眼中即刻發出兩道紫電,穿空而至,擊向蘇姀!

  蘇姀身後忽若春花綻放,十隻狐尾依次展開,身形瞬間橫移數百丈,輕輕鬆松地躲過了兩道紫電,然後笑道:“上仙好大的氣性,這就忍不得了?不過說來也難怪,仙家嘛,原本氣量就是很小的。其實姐姐我呢……”

  蘇姀溫柔如水的聲音忽然滲出一片冰寒:“……早在一千八百年前,就已經不肯忍了!”

  她驟然一聲清嘯,現出了本體,原來是一隻足有百丈大的十尾天狐!蘇姀狐尾輕擺,已若冰面滑行般繞到吟風背後,前爪揮動間,數百道足可開山裂石的勁風已破空襲至!

  只聽吟風一聲冷笑,本體忽然消失,原地留著的則是一座八角玲瓏寶塔。此塔見風而漲,眨眼間已變成百丈方圓、數千丈高、據地頂天的一座寶塔!

  此塔一現,蘇姀只覺周身如被千萬根利針刺入,更有令她深覺恐懼的氣息撲面而來。隨後她眼前一暗,已被攝入塔中。

  塔中茫茫,上不見天,下不見地,左右不見疆野。緊接著無窮無盡的紫電天火忽從四面八方湧出,將蘇姀圍定,狂轟猛燒,瞬間煉得她毛髮焦枯,皮開肉裂!原來吟風祭出寶塔收攝蘇姀後,更將右手托著的天雷盡數灌入塔中,要將蘇姀煉化。

  這座玲瓏塔自然也非凡物,乃是仙帝所賜,名為鎮妖塔,又經吟風祭煉百年方始功成,乃是諸界六道妖物的大剋星。既使以蘇姀之能,一時不察,也被鎮妖塔給收了。

  收煉了蘇姀後,鎮妖塔又變為三寸高下,靜靜浮於空中,只是從塔身上微小的視窗中隱約閃爍的紫色光芒,可以窺見一二鎮妖塔內的熊熊烈焰世界。

  吟風毫不理會鎮妖塔,足下仙蓮旋動,鬢髮飛揚,便要以雷霆萬鈞之勢直沖千里,將一的殘魂斬落。至於鎮妖塔就先放在這裏,此乃認主仙物,自己於今世花費三年時光方始祭煉而成,雖然威力遠不及仙界的鎮妖塔正體,可放在這裏別人也收不去。就算是真有人有此大威力能夠收了此塔,誰又敢這樣做?而那只天狐,在自己引來的九天紫雷灼煉下,能夠支持到自己回來亦算不錯了。

  仙蓮剛旋動半周,連氣勢都未蘊滿,忽然停下!吟風緩緩回頭,雙目神光四溢,盯住了不知何時出現在自己身後的青衣少女。

  她身上仍是素素淡淡的青衣,沒有什麼多餘的飾物,恬靜溫柔的氣息一如往昔,正是雲遊天下的青衣小妖。但在吟風眼中,青衣下身實際上是巨大的蛇軀,盤在空中。蛇鱗上隱現古拙雲紋,紋理上光華隱隱,就此將她托在空中。她那少女身姿,不過是個簡單的幻術而已,可以騙騙世間凡人,當然瞞不過吟風眼睛。

  青衣右手指著吟風,食指指尖處伸出一根藏青色的鱗鱗長鞭,鞭梢處多了個麒麟獸首,一顆顆鋒利的麒麟牙距離吟風咽喉不過七寸。

  吟風面色緩和下來,徐徐道:“原來是女媧娘娘的後人,難怪天資無雙。你身上流的是貴胄之血,何以要來阻我鋤滅妖邪?”

  青衣搖了搖頭,道:“上仙看錯了,青衣不過是一介小妖而已,與上仙追殺的妖邪還很有淵源,原本就是一家。”

  吟風皺眉道:“娘娘雖不入仙界正藉,卻受眾仙敬佩。你身有娘娘血脈,即使以前未曾覺醒,也自與那些妖物雲泥有別,怎可混為一談?”

  青衣歎道:“我們爭這個也爭不出結果來。青衣忘不了根本,不管有誰的血脈,都不過是個小妖而已,過去是,現在也是,沒有今後。而在上仙眼中,無論是人是妖,都不過是些螻蟻罷了,又怎會去管螻蟻們會想些什麼,做些什麼?只管打殺便是。可是在螻蟻眼中,或許另一隻螻蟻便高過了天,高過了地。青衣呢,就是這樣一個螻蟻而已。”

  吟風雙眉越鎖越緊,道:“也就是說,你一定要阻攔我了?”

  青衣輕歎一聲,面對吟風升騰的殺氣,混沌鞭卻未有分毫動搖,略有些疲倦地道:“是的。不過我……不想殺你,殺了你又能怎樣呢?所以你回去吧。”

  吟風仰天長笑三聲,方道:“即便我法寶出盡,法力只餘小半,你又有赴死之心,可你就殺得了我嗎?”

  青衣淡道:“殺不了你,也能讓你元氣大傷。那時候,你是想只靠著青墟宮的人來守護顧清不受打擾嗎?哦,對了,似乎你已經下山很久了呢。這麼長的時間,會不會有什麼客人想去拜訪一下你的顧清呢?”

  吟風面色數變,內心掙扎,卻終是放心不下顧清,於是向青衣冷笑道:“好!你很好!”

  說話間,他足下仙蓮旋動,向青墟方向徐徐飛去。

  見吟風回頭,青衣也即收了混沌鞭,依然恬恬淡淡地微笑著,道:“日後上仙想打想殺,儘管來找青衣便是。”

  吟風哼了一聲,更不回頭,只向鎮妖塔一指,要收回這件法寶。至於蘇姀,想必已被煉成灰了。

  誰知他連運三次神念,鎮妖塔卻是動也不動。吟風此時已分明感應到有數道濃烈妖氣潛入青城山附近,雖然面上平靜,心內卻是焦燥,當下加運神念,命鎮妖塔煉化完天狐後自行返回,自己則帶出一路紫雷,疾向青墟飛去。

  鎮妖塔忽然傳出一陣細微的喀嚓聲,隨後不時有細絲般的紫火從塔中透出,遠去的吟風心中一動,暗叫不好之際,但聽一聲巨響,鎮妖塔已炸成無數碎片!

  突然湧現的大團天火雷電之中,蘇姀徐徐升起。

  蘇姀面色冰寒,臉上從來不去的笑意早已消失殆盡,雙眸充溢殺機。她身無片縷,將一個天下無雙的胴體**裸地現於世間。鎮妖塔中儘是天火,又有什麼衣服法寶能夠抵抗得住天火灼燒,當然盡數化作灰燼。

  蘇姀早看到青衣,當下不急答話,先運神識將方圓數裏掃了一遍,確定無人無妖,方望向青衣,好一會才歎道:“原來是你……近來可好?”

  青衣道:“當然不會好,可也不見得壞,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下去吧,直到該睡去的時候。叔叔還是老樣子,悶在那個小島上不動。要不……姐姐去無盡海去看看叔叔吧,陪他說說話,我想他其實挺無聊的。”

  青衣本是初次與蘇姀見面,不過早就聽過了蘇姀的許多往事,她又是冰雪聰明,阿姨兩字本已到了口邊,卻是硬生生地被換成了姐姐。

  蘇姀臉上微紅,支吾道:“他……嗯,這個……有什麼好去看的?”

  過得片刻,初時的羞澀去了,蘇姀忽然意興闌珊,歎道:“唉,看了又有什麼用,他還不是那個樣子?這次我也是大意了,以為有一跟著我那個笨徒弟就不會有事了,沒想到這個謫仙居然如此厲害。說起來,這次一也毀了,可他不還是什麼都不打算做嗎,我又何必去呢?”

  對於蘇姀,青衣也不知該如何勸慰,既然是她自己,又何嘗快樂了?

  此刻的一已然到了無盡海。

  他只餘一縷殘魂,渾渾噩噩,只知憑本能向無盡海疾飛,渾不知身後已發生了這許多事。轉眼之間,他已跨過茫茫無盡海,停在了海中央那矗立了不知幾千年的孤島上。

  一的殘魂單膝跪地,垂首道:“一有負主人期望。可是一千八百年前我能夠忍得下,一千八百年後,我卻無論如何也忍不得了。”

  那個千年來安坐不動,悠然望著海天盡頭的無盡海主人終於開口了,他的聲音即不高亢,也不低沉,而是溫和圓潤,從四面八方而來,無論你身在何處,都如同在你旁邊講話一般:

  “這世間有人曾道,有所不為,有所必為。這一次的事沒有必要去忍,其實一千八百年前也可以不忍,所以你沒有做錯什麼,起來吧。”

  一併未起身,而是反問道:“可是有件事,我想了一千八百年也沒有想明白。既然不必忍耐,為何主人始終置身局外、坐視不理呢?”

  無盡海主人不答,只向遠方一指,問道:“你來看,那裏都有什麼?”

  一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在目力可及的盡頭,茫茫天海聯成一線。一便道:“有天,有海。”

  無盡海主人笑了笑,道:“你不明白,是因為你只看到了天,看到了海。若你能看到海天之外,輪回之始,就會明白了。”

  一若有所思,然後苦笑道:“我現在知道了,能知道自己為何會想不明白,原來也是種境界。寒冰獄中那道人原來早就知道了自己為何會看不穿,我最終還是較他差了一籌啊!可惜,一今日明白,已是有些晚了。”

  無盡海主人道:“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你可以去了。”

  一再拜,然後一縷殘魂化煙飛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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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3-20 18:17:25
卷三 碧落黃泉 章十四 殺伐事 一

  潼關外十裏,即是紀若塵的軍營。營盤較月前已大了許多,內中足足駐紮了三萬大軍。濟天下將援軍源源不斷地送過來,較之當初的五千人,軍容已擴充了數倍。不過現有營盤較三萬人所需又大了數倍,營中不光佈置了數個頗見規模的法陣,還預留了三萬人的位置。按濟天下的說法,現下河北道一切都已運轉正常,不斷會有新軍補充。

  不管是被道德宗弟子以道法加持,還是被紀若塵點成妖卒,這些兵丁食量都比尋常人多了數倍。不過不知濟天下用了什麼手段,糧草如川,滾滾而來,在營中堆積如山。

  此時方過中夜,月朗星稀,本該是個寧靜的晚上,關內關外的兵丁們也都睡得爛熟。但高高關牆兩邊,首腦人物皆在殫精竭慮,徹夜無眠。

  哥舒翰日夜籌思,想要打通一條通向范陽的道路。然而關外駐營的紀若塵兵力雖少,卻令他深深忌憚。潼關駐軍算是精良,可也比不過號稱天下第一的安祿山北軍。他始終懷疑,這紀若塵麾下絕不止五千兵丁,果不其然,在自己經月據守不出後,紀若塵終於沉不住氣,將後續伏兵一一放了出來,駐紮在潼關關外。經探馬回報,營中已有三萬人馬,看其糧草後勤的規模,當還有不少後援在路上。

  哥舒翰不禁暗自慶倖得計,如若大軍貿然北進,被這三萬如妖似魅的兵丁在旁襲擾,抄截糧道,一個不好便是片甲難歸。這紀若塵聽說是個非常年輕的將軍,身邊定有大批修士相助,不然不可能憑空變出這麼多的妖兵來。對付修士,自然也須修士。哥舒翰已知不日將有強援到來,此刻胸有成竹,不再似往日的焦急。

  但另一件令他頭疼的則是監軍大太監王進禮。這位監軍大人被接連辱駡了一個多月,早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那面色是早青晚綠,精彩無比。監軍大人怒是怒了,奈何十虎都在關外被人一矛挑了,此刻卻是無人為監軍大人分憂。王進禮怒意無處發洩,就來逼迫哥舒翰發兵出關,以移山填海之勢,將紀若塵這萬把來人給吞了。

  無論王進禮好言相求也好,怒駡威脅也罷,哥舒翰就是不肯出關決一死戰。他征戰西疆二十年,戰功無算,位極人臣,哪會將這些根本不知兵事的閹人放在眼裏?後來被王進禮弄得煩了,哥舒翰索性閉了府門,根本不見監軍大太監的面。他不是不知道王進禮已將自己恨入骨髓,然而卻不在意,一個閹人又能興出多大的風浪來?

  在哥舒翰看來,紀若塵畢竟還是嫩了點,缺乏足夠的耐心,對峙不到一個月便沉不住氣將自己的實力一分一分的展示出來。如此一來,己方正可洞察敵機,有合適時機,哥舒翰便會揮軍出關,如怒濤拍岸,將對面那小小營盤擊得粉碎,一雪前恥。潼關此刻駐有大軍二十五萬,難道還真的對付不了紀若塵那幾萬人?

  自古以來,潼關便是天下險地,歷朝歷代,均是悉心經營,更不知有多少大能之士加持道法,布謀格局。到了今日,潼關已如鐵澆銅鑄,堅不可摧。此時東都方面,那位封常清封大人已與史思明及安祿山戰過數場,卻是屢戰屢敗,一路潰逃回了洛陽,再也無力與哥舒翰爭鋒。此時此刻,哥舒大人可說萬事俱備,只欠修士。

  正當哥舒翰望月感歎之際,身後忽有人笑道:“哥舒大人何事煩惱啊?”

  哥舒翰這府第守備森嚴,縱是一隻鳥也不能隨意飛過,怎會有人在中夜時分潛進了書房這絕等要地,而不為人所覺察?不過聽到此人語聲,哥舒翰不驚反喜,轉過身來,見偌大的書房中不知何時已站了十余位高矮胖瘦不一的道人,為首一人三十許年紀,衣錦佩玉,相貌風流,左手負於身後,右手虛托白玉方鬥,怎麼看都是個有道之士。哥舒翰自然認得此人,除了方今如日中天的青墟宮掌教師弟,年紀輕輕卻位列虛字輩的虛天,更有何人?

  哥舒翰與虛天相識已久,偶或還有書信來往,近日正尋思是否要修書向其求援,不料心念方動,人竟已出現面前,當下大喜,撫掌笑道:“原來是虛天仙長到了,正好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來來來,我們到正堂坐!這幾位仙長都是何許人啊?也介紹給老哥我認識一下!”

  虛天微笑道:“這三位是我師侄,在宮中下一代弟子中是出類拔萃的。這些都是各門各派的頭面人物,修為深湛,道法通天。等閒是一個也請不動的,這次看在我們青墟宮的薄面上,同來給哥舒大哥助陣來了。來得魯莽,大哥休怪。”虛天也不贅言,開門見山道出來意。

  “哪里!哪里!好!好!好!”哥舒翰連叫數個好字,笑逐言開,道:“有眾位仙長相助,別說關外那小兒,就是安祿山又能倡狂多久?”

  虛天微笑道:“老哥先別著急,我還帶來了一件仙家寶貝。這件寶貝看似尋常,但老哥用兵如神,當然知道它的妙用。”

  “是何寶貝?”哥舒翰平時也修些粗淺道法,知道虛天所言的仙家寶貝就當真是出自仙家,當下也不禁心中急切,想要看看仙家寶貝究竟有何大神通。

  虛天將掌中白玉方鬥向前一送,道:“此寶名為雲煙藏天鬥,乃是真仙所賜。至於有何玄妙,我一用便知!”

  那雲煙藏天鬥中盛著半鬥白米,也不知作何用途。虛天持著鬥底,將玉鬥向地上傾去,白米便嘩啦啦傾洩而出,很快便在地上形成一個米堆。眼見米堆越來越大,都快有二尺來高了,可是雲煙藏天鬥中的白米仍無休無止的倒出來,似乎根本倒不完。

  哥舒翰由驚轉呆,看著那小小的白玉方鬥,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不光是哥舒翰看得呆了,與虛天同來的修士們也是第一次見識雲煙藏天鬥的奧秘,均是目瞪口呆。要知介子藏須彌,那可是仙家手段。道德宗一枚玄心扳指,不過能放數方雜物,已是世間罕有的異寶,除了被道德宗認作祖師的廣成子外,再不見後世中人煉成同樣寶物。然這玉鬥此刻少說也倒了一石米出來,卻還似無底,不是真仙法寶,又是什麼?

  “這……這鬥中藏米可有多少?”哥舒翰失聲問道。

  “無盡!”虛天傲然道。

  哥舒翰倒吸一口涼氣,道:“這豈不是說,若我這二十萬大軍揮軍北上,便無需糧草了?”

  虛天微笑道:“糧是不需,草還是要的。”

  哥舒翰手顫抖著,想摸一摸雲煙藏天鬥,卻怕褻瀆了仙家氣息,終是不敢。他統兵多年,自然知道此鬥意義幾何。古往今來,大軍起行,糧草為第一要務。若征戰千里之外,那麼十成糧草能運到地方的不過一二成而已。是以雖本朝國力昌盛,遠過前代,諸胡卻依然不滅。皆是兵不及遠之故。若在十年前能有雲煙藏天鬥,哥舒翰早就掃滅諸胡,在西北拓疆千里了。

  見哥舒翰欣喜若狂的模樣,虛天不由得笑道:“仙家寶貝自然是好,卻也不是可以隨便用的。雲煙藏天鬥若日夜不停地出米,堪堪可供二十萬大軍之用。而且每隔七日,便須以千人祭鬥,方能重新使用。即使如此,雲煙藏天鬥也只能使用三個月,三月之後,仙人便要收回的。”

  哥舒翰豪情大作,重重一拍幾案,道:“三月就三月!有這三個月,我定能將安祿山北地老巢連根拔起!”

  見識過了雲煙藏天鬥的神妙,一眾人都是興致大起,哥舒翰便吩咐準備酒菜,要與群修秉燭夜飲。

  步向後堂時,虛天有意放慢了些腳步,落在了群修身後。哥舒翰明白虛天有話要說,便也慢行幾步,與虛天並肩而行。

  虛天閒適地道:“有雲煙藏天鬥在手,又有我們相助,哥舒大哥要掃平北地不過是舉手之勞。不過掃平安賊之後,大哥有何打算?”

  哥舒翰一怔,知道虛天話中必有深意,道:“你的意思是…”

  虛天眼中精光一閃而逝,微笑道:“仙家寶貝多少年才出一個,有此寶在手,掃平安賊哪用得著三個月?那時大哥你左手掌二十萬雄兵,右手持仙家至寶,聲威之隆,本朝更不作第二人想!而朝中呢,明皇日見昏庸,楊國忠更是千古奸相,大哥平定亂黨後,何不也學學安祿山,清一清君側?”

  哥舒翰雖然一生大風大浪經歷得多了,此刻也不由行喉嚨發幹,聲音都有些啞了:“你是說,平亂之後,揮軍南下?”

  虛天笑得陰寒無比:“這天下嘛,當為有德者居之!”

  潼關外,北軍大營中黑壓壓、靜悄悄,只有中軍大帳中***通明。兵士化成妖卒後,日出而動,日落而息,看似木訥,實則感覺敏銳無比。縱是營中並不安排軍丁巡邏,也不怕被人襲營。早些時候,倒是有些膽大妄為的妖來偷過營,皆是有來無回,休說屍骨,就是氣息都消失得乾乾淨淨。

  時間久了,無論是人是妖,都明白了紀若塵這軍營就是天下絕地,再不敢接近半步。就連烏雀飛鳥,也是繞營而過,不願從營上飛過。

  紀若塵據案而立,盯著眼前足有丈許長、三尺寬的潼關地勢圖,動也不動。在他眼中,潼關關牆逐漸消失,層層而下,慢慢顯露出寬大深廣的牆基來。而在圖上,牆基依山勢而走,盤旋而起,恰如一條須爪俱全的盤龍!此龍四爪分抓四方地脈,龍頭面向東方,不住汲取天地靈氣,即壯已身,也固山勢。

  潼關,實已與巍巍群山溶為一體,再不分彼此。若想以道法破關,便等如是要將方圓百里內的山巒削平,縱有通天道術,又有誰真能移山填海!?歷朝歷代,不斷有大才之人對潼關加持補強,千百年下來,方才有了這天下第一雄關!

  如純以人力攻關,便不會觸動關下隱藏著的煌煌陣勢,可是人力有時而窮,如何攻得上十丈高牆?

  不過紀若塵本來就不打算硬攻潼關,他定計百般辱駡監軍太監王進禮,便是要逼哥舒翰出關決戰。他本來埋伏了一萬人在山后,不過濟天下率新軍到來時,便勸他將三萬大軍盡數布在關下。這樣哥舒翰用兵再能,也難將三萬人一口吞下。況且在朝庭君臣眼中,潼關可是有三十萬大軍,被五千人堵在關內還是被三萬人堵在關內,其實根本沒有區別:都是奇恥大辱。

  濟天下曾道,潼關再險,也險不過廟堂中人的虎狼之心。

  這些時日,紀若塵研究<春秋>,修習兵法,漸已得其中三昧,內中精妙處,與天地大道隱隱呼應。這數月下來,紀若塵隱約感覺到,自己道心似乎又將有進益了。

  他正研讀潼關地勢,以古人佈陣手法,與胸中所學一一對應,漸有感悟。

  此時帳簾掀動,宛如亙古冰峰的姬冰仙又走了進來。紀若塵頭都不抬,只雙眉略皺,道:“你又來做什麼,難道還沒吃夠教訓?”

  姬冰仙臉上的肌膚幾若透明,看上去便似冰雕成的一般,她也不動氣,平平靜靜地道:“我這次會用盡手段,你的傷也好了,所以仍是公平的。”

  紀若塵有些驚訝于姬冰仙的冰冷寧定,抬起頭來,道:“你還想再鬥一次?”

  “是的。”

  看著她無悲無喜,平淡若水的雙眸,紀若塵忽也覺得有些頭痛了。他冷笑道:“很好!你是以為,我沒有收拾你的手段嗎?”

  “只要你肯鬥法,什麼條件我都答應。”姬冰仙淡淡地道。

  “你瘋了。”

  “不瘋哪能得道。”姬冰仙依舊淡然。

  “很好!”紀若塵輕敲書案三下,片刻功夫,玉童與濟天下便先後來到中軍帳中。

  紀若塵在椅中坐定,向姬冰仙一指,道:“她又要與我鬥法,你們想個辦法吧。”

  紀若塵面無表情,姬冰仙則凝如冰霜,兩人臉上都看不出心事,可玉童卻內心忐忑。她上次獻計,本是自以為得意,可是現下看來,那條妙計仍未能阻得了姬冰仙。紀若塵雖無表示,可是玉童是隨著他從蒼野一路過來的人,怎會不清楚這位主人的狠辣手段?回想起只餘一個頭顱的那些日子,玉童便是不寒而慄。

  她忽見紀若塵端坐如儀,面上手上肌膚皆栩栩如生,與以往總有一點模糊大為不同,更可感應到體內血脈奔流。玉童心下便是一驚,試探著問:“主人身體凝練好了?”

  紀若塵嗯了一聲,道:“還算純淨。”

  玉童看著紀若塵又是欣喜,又有絲懊悔。在紀若塵身軀未凝時候,借助道行深厚,她還有一線機會擊殺他,重獲自由之身。可是現今紀若塵肉身已聚,又兼具純淨道心,無數厲害道法便有了根基,哪怕是修為全無寸進,還是在上清之外游離,也不是玉童能夠應付的。

  玉童再看看姬冰仙,隱約覺察到她道心境界竟然也似有突破,當下不由得又妒又恨。歹毒念頭再起,當下柔媚笑著,向姬冰仙道:“你想要與主人鬥法,也不是不可以,只不過輸了的條件也要改上一改才行,前次的條件實在太過簡單,有過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便也無所謂了,這怎麼成?話又說回來了,若無艱難險阻,如何淬煉你一顆求道之心哪?”

  “什麼條件我都答應。”姬冰仙道。

  玉童笑得如同一隻小狐狸,盯著姬冰仙道:“其實條件也簡單,不過比上次稍稍進了一步而已。你若輸了呢,便要以身為主人侍寢,反正主人現下肉身已經凝練,正該享受些溫香軟玉呢。你看,這條件其實挺容易的,不是嗎?若你以後沒有十足把握就來糾纏主人鬥法,那就等如是送上門來侍寢了。當然,或許有那麼一天,你天天都要與主人鬥法,也說不定哪!”

  姬冰仙一顆道心雖已清純如玉鏡冰湖,也被玉童的惡毒用意驚得面上紅潮一現,旋又變得蒼白如紙。

  她唇上血色盡去,幾次開合,方艱難道:“我……答應了!”

  紀若塵雙目忽開,對姬冰仙倒有了些欽佩。他也不急,又向濟天下道:“濟先生以為如何?”

  濟天下咳嗽幾聲,撫須道:“這個嘛,我于修道實是所知無幾。不過聖人曾言道,大道殊途同歸,什麼事情做到極盡處,道理都是差不多的。看主公之意,是想以出世之心以成大道。可是想要出世,必先入世。不曆遍軟紅三千丈,如何能夠明白紅塵真意,如何修成一顆出世之心?”

  紀若塵垂目靜思片刻,方徐徐道:“我明白了,便是如此吧。”

  鬥法將起,玉童和濟天下都很知情識趣地退出帳去。可是如此明月如此時辰,兩人又怎睡得著?玉童便拉了濟天下去下棋,要在縱橫十九路,洩一洩濁世之火。

  兩人尋了個營帳,擺開紋枰,便互弈起來。然而玉童心不在焉,一顆活潑潑的心有九成倒是放在中軍帳上。可是中軍大帳中靜悄悄的,全無半點聲息,休說玉童靈覺根本不敢靠得過近,就是靠近了,又怎能在紀若塵神識封鎖下探出什麼來?

  兩人落子如飛,轉眼間已下了數十子,玉童猛然驚覺,自己竟已是輸得徹底。她自然不服,在地府中跟著平等王時,不光爛柯譜之類的仙譜記了無數,且還真正得過上界下來的仙人指點,若說棋力,在地府中怎麼都在三甲之列。當下玉童打起精神,全神對弈,這次果然殺了個旗鼓相當。兩人又落子如飛,可是玉童忽然間一個恍惚,又想到中軍帳中此時光景如何,手上便是一緩,哪知這點破綻立刻被濟天下抓住,登時兵敗如山倒,滿盤盡墨。

  看濟天下滿面開花,笑得得意,笑得倡狂,笑得十足十小人得志,玉童登時每一顆牙都有些癢,叫道:“再來!”她便不信,以自己半仙的棋力,會收拾不下濟天下這個小人。

  棋局重開,玉童拼盡了全副心力,終於占得了一絲若有還無的上風。她額頭見汗,玉面潮紅,與濟天下奕棋,實比與群修鬥法要累得太多了。正當棋局走到要緊時,忽然間,中軍大帳處傳出了一些動靜!

  玉童登時心一顫,還好沒下出緩手來。誰知本是一味退縮死守的濟天下氣勢陡漲,殺氣大作,招招緊逼,子子爭先,一步緊似一步,再不給玉童喘息餘瑕。玉童氣得幾欲暈去,靈覺不那麼敏銳了,中軍帳中的動靜也就聽不真切。

  看著濟天下笑面如花,玉童忽很有心撲上去,在那張笑得處處溝壑的臉上狠狠來幾爪子。

  此時此刻,幾乎無人注意到,夜空中稀稀落落掛著的幾顆星辰中,有一顆忽然亮了起來,竟然慢慢傾斜!

  無聲無息的,這顆大星星光流洩,彙聚成一道光河,自天而下,匹練般向紀若塵中軍大帳落下!刹那間,凜冽殺機充斥天地,如此靜夜,竟然起了兵戈殺伐之音,就如數十萬人正捨生忘死的相鬥!

  星河垂落,於盡處彙聚成遍身銀灰星輝的青年,持三尺劍,秉滅絕意,瞬間破入中軍大帳!

  與此同時,西方天際處忽然起了雲霧,一個窈窕身影破霧而出,如電飛來。看她去勢,落處也是中軍大帳!

  玉童驚呼一聲“不好,主人有險!”瞬間便將道行提到極致,十指指塵各出一根青絲,猛然破帳而出。

  臨去前,她猶不忘偷偷飛起一腳,將棋盤踢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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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碧落黃泉 章十四 殺伐事 二

  中軍帳中,已是天翻地覆。

  紀若塵搖晃著,要扶住太師椅才能支撐著不倒下。他大口大口竭力吸氣,就似一條離了水的魚,每喘息幾次便是一口鮮血噴出,整個衣衫前襟已盡被染紅。他雙眸中神光散亂,瞳孔深處,駭然可見那柄古劍正在幽幽藍焰中沉浮。

  他竭力想把古劍鎮壓下去,然而關於這柄劍的一切記憶卻不斷浮現,彼伏此起,頑強至極,任他意念若滔滔洪水也撲不滅這潑天烈焰。

  以他的無上定力、無邊冷漠,竟也無法忘卻!

  紀若塵知道,每當這段記憶浮出,自己堅定如一的道心便會出現一線破綻。他神游八方,操控萬千魂絲,修煉勇猛精進、直行無忌,靠的全是一顆不移道心。道心有了破綻,立時體內真元便如沸如熾,直欲破體而出,這可比什麼散功內焚都要危險得多。

  依人間法門修為,慢是慢了,卻有一點好處,哪怕道心境界低些差些,真元畢竟是自已修來,靠著勤奮也能達到一定境界,且不會有入魔之憂。紀若塵眼下所修煉的法門卻是不同,一身真元皆是靠掠取天地靈氣而來,霸道到了極處,也兇險到了極處。道心一動,立時便是滅頂之災。

  此刻大帳中浮著層層深紫色的水紋,將紀若塵護在當中。姬冰仙身週四方仙甲閃動,道道冰霜氣息自四方攢射全彙聚至她指尖一點,不住擊打衝擊著帳中的紫色水紋。她虛立於空,雙瞳五色光華畢現,頭上更是濤濤碧海、海上月升的異象蒸騰,氣勢巍巍、威儀煌煌,有若真仙降世!

  姬冰仙雖仍是上清至仙境的道行,然而五色石瞳與海天明月法相發動,又有四方仙甲增持,此際舉手投足間皆有大威力,豈是一般上清修士能夠比得了的?且她為大道甘舍一切,道心已無比堅定,法術運使更加圓轉如意,許多初入上清境界之人根本無法使用的大威力法術,她也一一用出。

  一時間帳中冰風四起,雷電交加,風雨若晦,罡嵐大作,然而這些術法威力強是強了,卻分毫未觸及中軍大帳的帳布,由此可見,姬冰仙道法的確已是收發如心。

  紀若塵則愈見虛弱,紫色水紋風雨飄搖,隨時都有可能散去。看那些正狂攻水紋的道法威力,若這道屏障破了,他多半要將剛剛凝練的肉身交待在這裏。

  姬冰仙正狂攻不休,忽然心頭一凜,覺察到一縷晦暗殺意正破空而來!她並不畏懼,心念一轉,忽然將道法盡數收了,退向大帳一角。

  中軍帳中大放光華,柔和銀亮的星輝給一切都鍍上淡淡銀色。悄然間,一個相貌清奇的青年男子平空出現在大帳中央,掌中三尺劍鋒直指紀若塵咽喉,冷道:“紀若塵,我守候多時,終於等到了你道心破裂的一天!今日滅了你神識,從今以後,你的命宮便是以我為主了。”

  紀若塵抬起頭看看他,虛弱地笑了笑,道:“破軍?”

  “正是本星君!”破軍星君傲然道。他語聲鏗鏘,自帶殺伐之意。

  紀若塵忽然長笑道:“你又怎知,我是否也等你多時了?!”

  他猛然挺直身軀,一時間大帳中狂風驟起,無邊神識倒卷而回,真元修為也若錢江潮生,洶湧而起!上清至仙、靈仙兩境一舉而破,直至上清神仙境界方始停住。

  帳中罡風未歇,紀若塵已如鬼如魅、無聲無息地攻上!即使在姬冰仙眼中,紀若塵這一動也若九天電光,一閃而逝,人眼已經幾乎無法看清行跡。且他明明有血有肉,行動時卻未沒有分毫氣息散出,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只憑靈覺,哪里捕捉得到紀若塵的行蹤?

  恍然間,姬冰仙似又回到了初戰紀若塵的那一夜,那時也是無從感應到他的行蹤,才會慘敗而歸。未曾想到,此時的紀若塵竟又施展出了這般神技。當日的姬冰仙參不透,現今的她卻有些明白了。這是一顆道心已修至極高境界,方可借天地之氣為已用,與世間萬物相溶。

  破軍狂色盡收,一劍挑空而起,直指紀若塵眉心!他一劍即出,帳中即刻亮起千百點熠熠星輝,就似懸了數以百計的星辰,燦爛絢麗,恍如九天星河捲入軍帳。

  隨著真元穩定在上清神仙境,紀若塵胸中文王山河鼎也隨之變化,鼎中湛藍溟炎不漲反縮,幾乎全部縮回了那顆晶瑩剔透、純由溟炎凝成的玲瓏絲球內。隨著一道銀色光芒在玲瓏球上掠過,千萬點星芒自玲瓏球內蜂擁而出!若稍遠些看去,便可見那文王山河鼎似正在噴吐無數星辰!

  見破軍窺破自己行蹤,一劍襲來,紀若塵微微一笑,抬手便向破軍的三尺青鋒握去。他這麼一動,全身忽然光芒大放,萬千點星輝不住湧出,又散落在帳中各處。這璀璨星輝比先前的星河光芒更盛,恍若一張細密大網兜頭罩下,區區小河米粒之珠華頓時被吞噬得一乾二淨。一時間,似滿天星辰盡在這小小的中軍帳中!

  見紀若塵揮手投足間都會抖落千萬點星輝,破軍不由得大驚,三尺長劍一出即收,竟不敢與紀若塵的肉掌相觸!

  他一邊疾退,一邊怒道:“你為了引我出來,居然不惜自破道心?!”

  紀若塵舉步向前,始終不離破軍星君三尺之地,駢指如戟向破軍雙眼點去,一邊微笑道:“若不如此,何時才能收拾得了你們這幾個藏頭露尾的傢伙?”

  破軍行動如電,姬冰仙幾乎只能看到一道道星輝光帶縱橫來去,可是任他如何施展,就是無法甩脫紀若塵,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紀若塵食中二指一分一分地接近自己雙眼。紀若塵運使星力之純不下於已,變化萬千則猶有過之,依稀有貪狼風範,可是又兼有殺伐之意,較貪狼的境界更勝一籌。

  諸天星曜中,破軍本就隱隱被貪狼克制,此時分辨出紀若塵星力,不禁氣焰全消,哪還有半分殺伐之氣?

  絕望之際,破軍惟有憤恨叫道:“當年你走投無路之時,還不是借我等星力過關?你怎可如此忘恩負義?”

  “那是不錯。”紀若塵微笑不變,追殺之勢依舊,悠悠道:“可惜你等取了那一世的運勢福報還不知足,猶自貪圖我命宮後世的輪回氣數,這便是取死之道了。”

  破軍只覺周圍星力越來越是運使不暢,心知正是被紀若塵星力克制之兆,只得叫道:“你敢對星君下手?!”

  紀若塵哈哈一笑,道:“你這樣的分身,每位星君正神怕不是有個十萬八萬的?就是滅你百八十次,又有何干係?”

  那邊兩人交手正酣,在姬冰仙眼中看來,卻不過刹那之間,兩人已鬥得天翻地覆,帳中星輝耀目欲盲!她一時間不知道是否該向破軍出手,以懲他趁人之危、擾亂自己決戰之罪。

  正不知所措之際,四方仙甲猛然冰芒四射,嘯叫不休!姬冰仙暗叫聲不好時,已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紀若塵左手徐徐從自己胸前收回。然後千點星輝結成一道鎖鏈,將她從頭至腳縛了個結結實實。姬冰仙雖練就五色石瞳,克制一切五行力量,卻對這全無五行之屬的九天星力無可奈何,當下她全身一軟,栽倒在地。此時四方仙甲方才噴出重重冰霜,欲自行護主,可惜實是慢得太多了。

  此時紀若塵右手已覆上破軍星君的臉,森寒道:“只知貪圖我命宮輪回,殊不知這些輪回氣數,命相宮格,又何嘗不是你等的囚牢?”

  這場大戰一波三折,卻不過花了電光石火的功夫。中軍帳外,玉童如飛而來,此時距離帳簾還有三丈。

  不知是護主心切,還是別有所圖,玉童竟然高叫著主人,直接向帳門沖去,只聽呼的一聲,居然真的破簾而入!

  玉童自己也沒有料道帳簾上即無防護道法,也無障眼幻術,一時間若大的力道都用在了空處,翻了一個跟鬥後,一頭栽在大帳中央。

  “這麼晚了,有什麼事?”紀若塵淡淡的聲音自頭頂傳來,玉童如被冰水潑過,立刻清醒過來,不覺駭然自己方才怎麼會那樣發瘋,居然闖了主人大帳!若是平時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可若是主人正在辦好事,卻被自己居中打斷,這個……

  玉童登時一身冷汗,休說不敢抬頭,就連身體也不敢動彈分毫,保持著摔下來的姿勢,顫聲道:“方才……好像有人闖了主人大帳,心掛吾主,就……就沖過來了……”

  孰料紀若塵並未發怒,只是淡道:“夜深人靜,哪有什麼人來?就是有居心叵測之徒,入我帳中,也是有來無回。起來吧。”

  玉童這才敢站起,悄悄瞄了一眼,只見帳中一片狼藉,幾案翻倒,案卷散落,行軍地圖更是碎成了無數片,她一顆心,立刻跳得快了。玉童眼光再一轉,便看到了姬冰仙。她正安安靜靜地躺在榻上,動也不動,只是如冰似霜的臉上,多了一層異樣的嫣紅。她本就是傾城容姿,只是素來冷若寒冰,又天資橫溢,令人只能有仰視之心,不敢生褻玩之意。這一刻多了這抹嫣紅,那無疇麗色便再也掩蓋不住。玉童與姬冰仙目光一觸,心頭立時顫抖不休。

  “都看清楚了?那就出去吧。”紀若塵負手立著,如是吩咐道。

  玉童登時又驚出了一身冷汗,哪還敢停留,忙低下頭,想要退出帳外。恰在此時,她忽然心生感應,愕然望向帳頂。只聽撲的一聲,似有一塊巨石落下,將帳頂破開了一個大洞。淡淡雲霧自洞中湧入,霧中一個少女徐徐降下。

  這陣薄霧似有靈性,托著那少女身軀,將她柔柔放置在軍帳中央,而後方才散去。這少女秀髮披肩,肌膚如雪,雖然俯臥於地,看不清她的面容,可僅僅是個背影,便已將禍國殃民四字清清楚楚地詮釋了出來。

  玉童雖是女兒身,可是目光掃過她的腰、她的臀、她的腿,也不禁覺得喉嚨有些發幹,心中更如打翻了五味瓶,亂成一團,不知是何滋味。

  其實這少女衣衫破爛,身上儘是累累傷痕,裸露的後背更是嵌著只鬥大金環,傷口處皮肉翻卷,白森森的,顯然血早已流盡,看上去觸目驚心!但就是這劫後餘生的模樣,也隱隱將榻上的姬冰仙比了下去。

  看到這自天而降的少女,紀若塵千篇一律的微笑悄然消失,他面色變幻不定,忽喜忽憂。終於,他上前一步,在少女身邊緩緩蹲下,左手五指輕輕觸過她背心的創口,又輕撫那輪半嵌的金環。

  玉童依稀注意到,主人的手指似乎有些顫抖。能看到這裏而不受責罰,已經是天大的運氣,看起來主人心情必定大佳。為何心情會這麼好,那還用得著說嗎?可是現在紀若塵分明因這從天而降地重傷少女動盪了心情,若還繼續呆在這裏,那可就真是不知死活了。

  不等紀若塵吩咐,玉童便悄悄退出了中央大帳,順手將帳簾放好,將帳中一切遮得嚴嚴實實。

  夜涼似水,流年漫漫,這個夜晚格外漫長,就象根本沒有盡頭。

  玉童在自己營帳中坐了臥,臥了起,最終即睡不著,也無法靜下心來修煉,於是索性披衣出帳,在後營中偷了一大壇烈酒,獨坐在箭樓樓頂,拍去泥封,便將整壇酒向口中倒去。酒漿如泉而下,泰半都潑在了她那張櫻桃小口之外,淋濕了頭髮,也淋濕了衣衫。透過濕透的薄衫,她那阿娜身姿已現了七分。

  酒是凡酒,玉童也該是千杯不醉的量。可是半壇酒入腹,她卻覺得眼睛有些模糊了,好象身邊多了一個人。玉童揉了揉眼睛,凝神望去,這才發現身邊果然多了一個白衣女子,分明柔媚無比卻是含而不露,皎皎然有出塵之儀。

  箭樓位於軍營一角,頂蓋方圓不過數尺,坐兩個人就覺得擠了。玉童靈覺絕非尋常,卻也不知這女子是什麼時候上來的。不過今夜實在是有些奇怪,玉童只覺自己懶洋洋、輕飄飄的,竟然連問一聲都不願。她又將酒壇向口中倒去,這壇酒卻已空了。

  那女子手上不知何時已多了兩壇酒,見玉童盯著空壇發怔,便扔過來一壇。然後也不等玉童,便自高高舉起手中酒壇,一道酒泉自空而落,盡數入了那一點朱唇內。她如長鯨吸水般飲完,將酒壇隨手一扔,手中又多出一壇酒來。這一次,這白衣女子沒有喝,而是直接將一壇酒都當頭澆下!

  雖未盡飲,酒意淋漓!

  她忽然仰首向天,嘶喊一聲,這一聲分明應該是聲嘶力竭,卻近在咫尺不聞其音!玉童看得分明,在她無聲呐喊的刹那,天上月輪忽然蔓延上一層濃濃的血色!

  玉童只覺今夜十分奇怪,視覺,靈覺,似乎什麼都靠不大住。她用力揉了揉眼睛,卻見箭樓頂上空空蕩蕩的,哪還有半個人影在?可是她手中,那壇酒還在。

  玉童忽然笑了,如此血月如此夜,只消有酒,還需別的什麼?她拍開酒壇,繼續仰頭痛飲。玉童初入人間,只覺得這壇酒似乎格外的醇厚些,她並不知道此酒曾經十分有名,乃是道德宗獨有的醉鄉。

  夜風吹過,四野俱寂,除了中軍大帳外,若大的一個軍營中就只有一座小小營帳中還燃著燈火。玉童依稀記得,那似乎是濟天下住的營帳。

  此時此刻,玉童感覺耳邊似有無數人在不停說著什麼,吵得她腦中亂成一團。她用力甩了甩頭,提著酒壇,淩空邁出一步,落步時已在濟天下帳中。

  濟天下營帳雖小,卻收拾得極是齊整。他借著燭火,正伏案讀著什麼,時不時還要添上幾筆。濟天下忽然間聞到濃烈酒氣,轉頭看時,驚見衣衫盡濕的玉童已在帳中,那如水雙瞳正直勾勾地盯著他。

  濟天下這一驚非小,下意識便向後躲,顫聲道:“玉姑娘,這麼晚了,來找濟某何事?”

  玉童只覺得頭已有平時數個大,見濟天下畏畏縮縮的樣子,不禁皺眉,喝道:“給我過來!我還能吃了你不成?”

  濟天下嚇得臉都白了,若大的身子不住向床角縮去,雙手死死抓住自己衣襟,道:“這個……姑娘休要動粗,有事好商量,好商量!”

  玉童將酒壇重重在案上一放,不耐煩地道:“不就是找你喝兩碗酒嗎?怎地這麼婆婆媽媽的!”

  她隨手翻出來兩個大大碗公,倒滿,遞了一碗給濟天下。濟天下唯唯喏喏的接了,與玉童一碰,愁眉苦臉地一口一口慢慢喝幹。

  玉童當然是一飲而盡。

  兩人你來我往,連幹數碗後,玉童忽然叫道:“好不容易擺平一個冰美人,卻又從上掉下一隻小狐狸!這還讓人怎麼活!”

  濟天下餘驚未去,支吾應著。玉童本就是在自言自語,也沒指望他會回答,一仰碗卻是空空如也,再抓過酒壇,個中涓滴全無。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便要再去找酒,卻是只覺一陣天旋地轉,栽倒在地,沉沉睡去。

  濟天下屏息靜氣,過了片刻見玉童確已睡熟,方紮起衣襟,高抬腿,輕落步,好不容易出了營帳,立刻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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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碧落黃泉 章十四 殺伐事 三

  夜涼似水,山風蕭瑟,秋寒逼人。

  吟風獨立青城之巔,也深切感受到了一線刺骨的寒意。此刻他體內氤氳紫氣已然大成,金丹化蓮,蓮開花滅,元神成形,神通俱現,再加上重新領悟七卷天書,此刻的吟風,實際上已相當於大半個真仙。塵間修道者經歷天劫脫胎換骨、羽化飛升之後,也不過與吟風此刻相若而已。對他來說,此刻,飛升已是件可有可無之事,只不過經歷天劫淬煉後可以舍卻人間界這副局限的皮囊,元神金丹更加凝練而已。換句話說,對此時吟風而言,飛升不過是個過場罷了。

  可是過場也還是要走一下的,吟風重修天書有成已有些時日了,就連青宵之雷都能引下來,卻始終未得到仙界關於飛升的分毫訊息,實在有些奇怪。縱是如紫微這等要飛升的,如若出了死關,也必會風起雲動,天雷隱隱,此即是古語中的聖人出、風雲動。

  而且,吟風望著黑漆漆的夜,越來越覺得有些戰慄不安,似乎在那無邊無際的黝黑深處,隱藏著絕大的危機,竟然令他這個真仙也不寒而慄!

  “你在害怕什麼,有什麼值得你害怕?”吟風默默地問自己。

  他一身超卓仙術,七卷天書則包含無上大道,雖然至今他尚未悟全,但這天書七卷此時並非重新領悟,而只是拾起了身為四方巡仙時既有的道法而已。那時的吟風,也僅僅領悟了全部天書中的六卷而已。可是休說六卷,便是胸懷一卷天書,也當在人世間縱橫無敵。

  然而大道蒼茫,天上真仙也好,九幽神魔也罷,無論神通如何廣大,大道總有令人敬畏之處。

  依仙界所載,凡是修為超凡脫俗,上體無上仙心之士,無論是否本心所願,都會引下天劫。只消曆了天劫,便不能再存於此世,或是羽化飛升,或是劫中化灰。也即是說,修至吟風這等地步,本不該存於此間,早該回仙界去了。

  可是如今卻什麼都未發生。

  夜漫漫,月生寒。腳下是奇峰疊嶂、蒼岩重巒,暗夜裏的青城山只有黑白兩色,如霜般月華的背後全是大片大片的陰影,高峻崢嶸,嶙峋突兀,仿佛盤踞在暗處的碩大妖獸。

  吟風只覺越是細想,疑團迷霧便是越多,似乎重重夜幕,便是由一團團迷惑疑雲織成。

  他縱有移山填海的仙術,這世間便沒了忌憚嗎?瞬間,那深不可測、卻強橫輩出的無盡海,那毀去自己鎮妖塔的天狐,受盡蒼天詛咒的天刑山,蟄伏死關不出的紫微,一一自心頭掠過。且在九地之下,黃泉盡頭,那些深藏九幽的大妖巨魔又在想些什麼?

  而且,吟風雖不曾用眼去看,卻無時無刻不清晰地感覺到正全心凝煉紫蓮的顧清。他最大的忌憚,便在這飛來石頂!

  若不是她,吟風何以會捨下那已被收於鎮妖塔中的天狐,全力趕回?雖然他距離青城山尚有數百里時那數道妖氣便消失得無影無蹤,現在回想,不過是圍魏救趙之計而已。可是即便他明知道這是計又如何,一樣得回來!

  吟風最怕的,並非圍魏救趙,而是調虎離山。

  雖天下大亂,哀鴻遍野,他亦曾有心放任不理,只護定她一個重返仙界,了卻了這百世塵緣。世間事,茫茫中自有定數,本也不該他這不應存世的真仙去管。

  可是吟風擔心,若是這天下出了變亂,便與定數不合。一旦這定數亂了,又有什麼是不可發生的?運勢牽引之下,她又豈會不受影響?

  這一塊青石,于無定天河之畔不知汲取了幾萬萬年的靈氣精華,又受了七卷天書的法門,才得脫去石衣,還需承受百世輪回之苦,方能得列仙班。千萬年來,又要多少機緣,多少辛苦,才能化成如今的一顆正果?

  他如何能夠,如何可以,如何忍受,讓人毀卻了她這千千萬萬年來惟一的登仙之途!休說此時是順天而行,就是與世為敵,那又如何?

  吟風深吸一口夜風,任那刺骨的寒浸透全身上下。他索性盤膝坐下,伸手一抓,手中已多了壇酒,酒漿垂落如瀑,頃刻間已盡數入腹!

  吟風噴出一口濃濃酒氣,腹中酒意如怒海潮生,層層湧上,永無止歇。吟風有此詫異,舉起酒壇一看,壇上書就鐵鉤銀劃的兩個大字:醉鄉。

  “他***,道德宗這些雜毛雖然肚子裏都是些陰謀詭計,釀的酒倒真是不錯!”吟風笑駡,手一揚,將空酒壇遠遠擲入絕崖。

  於這暗夜之中,豪氣橫溢。

  他便是要守在這裏,看看還有誰膽敢前來阻她飛升,一年,十年,或是百年,又有何妨?

  在這茫茫長夜,青墟宮中依舊是***輝煌,人聲鼎沸。

  青墟宮西北角立著一間偏殿,沒什麼裝飾,只在殿門上方處掛著兩個昏暗的燈籠,光亮不出三尺之地。殿中立著個樸素香案,案上擺了一套道袍、一頂道冠。香案前,虛玄手持三柱線香,默立片刻,方將線香插在香爐中。案上供著一個牌位,上書虛度。

  虛度在張殷殷攻山之役,為救虛玄隕於一之手,屍骨無存。無奈之下,青墟宮只得取了他生前的道袍道冠,做了個衣冠牌位,供人祭奠。虛度輩份雖高,職銜卻低,在青墟宮中不是什麼重要人物,宮中又有眾多賓客往來,絡繹不絕,不宜大排喪席。因此便在這個偏僻角落立了香案,七七四十九日後便將衣冠葬入後山墓園。

  過了前三日,就連虛度幾個親傳的弟子來祭拜的也不如何勤了。此時又是夜深人靜,更不會有人來。不過每當三更後,夜半無人之時,虛玄便會悄然到來,上三柱香,掃一掃案周。

  虛玄記得,這個師弟雖然極是勤勉用功,可是天資實在是平庸,修為進境在虛字輩眾道中一直墊底,直至今日,連個真人都沒有混上。因為恨其不爭,前一代青墟掌教便給他取了個道號虛度。休說虛字輩的師兄弟們瞧不上虛度,就連後輩弟子也不願跟隨他,虛玄曾經有意挑選些資質出眾的弟子拜在虛度門下,虛度也悉心教導,可是一旦學有所成,這些弟子便都謀求另攀高枝。其實也不能怪他們,虛度自己修為平平,於許多玄妙境界上的講解便有些不清不楚。虛度也有自知之明,不願誤人子弟,每當弟子想要另投門牆,又或師兄弟們來討要某個弟子,虛度從來都是滿口答應。弟子改投是要報知掌教的,虛玄每次知道,惟有暗中歎息,等來年招了新弟子,再選一兩個不錯的給虛度。

  虛字輩群道中,惟有虛玄會照拂虛度,但認真說起來,也不是什麼大恩惠。沒想到平日見到時順手扶一下、拉一把的情義,虛度竟全記在心底,最終報之以血肉之身擋去一滅仙誅魔的一拳!如果沒有張殷殷攻山,或許虛度也就這樣默默地記一輩子,就連虛玄也不知道。

  若無當日事,焉知君心意?

  虛玄又取過掃帚,將香案周圍掃得一塵不染,方整理道袍,向殿外行去。到殿門前時,虛玄忽然歎了口氣,周身清氣升騰而起,鬚髮飄飄,面上透出潤紅,雙目燦若星空,方才的老態疲意,盡數消隱。

  虛玄哼了一聲,袍袖一拂,緩步跨過殿檻。此時的青墟掌教,舉手投足間皆若淵停嶽峙,自有大氣勢、大威嚴在,令人不得不仰之彌高。

  夜雖深,青墟宮中仍是人流湧湧,時時可見賓客乘夜出遊,賞月論道,不亦樂乎。見到虛玄經過,無不為虛玄的氣度風儀所折,紛紛凜然而起,恭敬施禮。虛玄含笑還禮,一個也不曾漏過了,不論對方是誰,禮數都分毫不馬虎。虛玄去後,眾賓無不大贊青墟掌教果然虛懷若谷,胸襟似海,不愧是天下第一大派的領袖,將來遲早會超越道德宗的紫微,先一步登臨仙境。

  虛玄徐步前行,自然早將這些議論都收入耳中。他殊無歡愉之意,心中沉甸甸的,全是虛度的一塊牌位。至於這些賓客,雖然都不是什麼大人物,修為也沒啥出奇之處,可是這就是江湖,江湖中十個修士有九個半是平平常常,註定沒什麼成就的小人物,這些人的所思所想,就是人心。得了人心,日後青墟便有了興盛之基。

  因此這些賓客們心目中的有道高人是什麼樣子,虛玄便將自己顯現成什麼樣子。如若當真有得道高人立於這些人面前,卻是與他們所思有異,所想不同,他們定會訕笑譏嘲,言道這等人物也算得了大道?

  所以一切辛苦,種種偽裝,只是為了人心罷了。

  滿山賓客,不知何時宴罷人散,正如這漫漫長夜,也不知何時方到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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