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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煙雨江南]塵緣[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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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3-20 18:21:37
卷三 碧落黃泉 章十四 殺伐事 四

  中軍帳中,紀若塵望著這俯臥的少女,面色變幻不定,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咬了咬牙,一把抓住她背後金環,輕輕一震,金環應聲而動,瞬間已是躍動千萬次,隨後嗡的一聲從她背後跳出,只留下那道觸目驚心的創口。不光斷骨經絡清晰可見,內部臟器也受創嚴重。如此創口,卻不見多少鮮血湧出,顯見在受創過程中,她身上血液已差不多流盡了。

  紀若塵回想著三清真訣中種種愈疾患、肉白骨的法訣,不論三七二十一,統統用在了她身上。他周身光華流轉,真元似發瘋一樣濤濤而出,源源不絕注入她體內。可是術業有專攻,前世今生他殺人無算,又救過幾個人?傷她之人又是青墟宮中修為高深之士,下手之時惟恐不能斬盡殺絕,因此金環本身質器猛惡不說,上面附加的道法又是滅絕一切生機的。此刻儘管紀若塵真元如潮湧入,卻是收效甚微。

  紀若塵面色陰沉,萬千魂絲驟然散出,瘋狂擄掠百里內一切靈氣,在胸中山河鼎內環繞三周,便化作活潑潑的生機靈氣,然後一股腦兒強注入她體內。

  如此一來,她的生機終於微弱躍動,逐漸壓過了死氣。可是只消紀若塵道法運使得稍慢,死氣便會重新漫延。然而此刻紀若塵已盡了全力,如此瘋狂轉換靈氣,即使以他來說,也極端兇險,那是以損傷已身修為作為代價。紀若塵不為所動,持續不絕地擄掠、轉化、注入,維持著她身上的道法。

  忽然紀若塵身後傳來姬冰仙那清冷的聲音:“你這樣子是沒用的。”

  紀若塵依然維持著道法,雙眉皺起,殺氣漸生。他從來不是一個很有耐心的人,此刻又有些不知所措,撇開姬冰仙屢次煩人的挑戰不說,這個時候還要來囉嗦,哪由得紀若塵不怒?他松了星鏈,是讓她自行離去的,可不是想和她再較量一次。

  姬冰仙何等敏銳,怎會感覺不到紀若塵的殺氣,但她並未退後,而是跪坐在紀若塵身側,雙手在空中織出一個個符籙,道道靈氣如雨紛落,灑在少女身上各處創口上。姬冰仙所用道術源出三清真訣,紀若塵全都識得,也都會運用。然而這些道術都不算是威力大、收效快的道法,紀若塵便自動忽略,儘是撿些大威力的道法運使,根本沒將這些看上去沒什麼效用威力的小法術看在眼裏。

  姬冰仙數個道法一出,少女身體裏那絲若斷若續的生機立時變得活潑了許多,穩穩壓制住了死氣,至少暫不會有性命之憂。紀若塵面色不變,不過彌散的殺氣已悄然散去,催動的道法也漸漸放緩,最後乾脆收了真元,且看姬冰仙發揮。

  紀若塵此時道行雖並不算高,然而道心卻已臻至極高境界,眼力絕非尋常,一看姬冰仙手法便知救人的奧妙全在選取對症的法術,以及道法施放的先後順序,法術本身威力大小並不重要。這等運用法門三清真訣是不會記載的,他便也不知。若非姬冰仙精擅各脈道法,紀若塵此次只怕又要大損道行。

  半柱香功夫眨眼間過去,少女背上傷口已然合攏一半。施法至此已是夠了,她接下來需要的便是靜養了。

  姬冰仙纖纖十指輕拂過她背上肌膚,柔若輕風,指尖所過處,創傷若花瓣合苞,一一合攏。直至她背後全部傷痕都已收攏,姬冰仙方收了法術,雙手輕托,少女已悠然翻了個身。

  此時她傷勢已穩,早沉沉睡去,只黛眉間還殘留著一絲痛楚。看到她的面容,姬冰仙一怔,雙眸中掠過一絲複雜神色,道:“是殷殷啊,怎麼傷成這樣?”

  姬冰仙將張殷殷抱起,交在紀若塵手中,輕歎道:“殷殷當日曾揮劍自刎,只為下地府尋你魂魄。我知道她這些年過得很苦。你……待她好些吧。”

  自始至終,姬冰仙未曾與紀若塵的目光接觸,便向帳外行去。

  “等一下。”紀若塵叫住了姬冰仙,低沉地道:“今次的賭約就此作罷,你也當知非我敵手,以後不要再來挑戰了。張殷殷的事……嗯……謝……謝。”

  這謝謝兩字,紀若塵說得頗為艱澀,自蒼野蘇醒時起,他便憑一已之力縱橫八荒,從未說出過謝謝兩字,也無須感謝何人。他也不會容許自己欠下什麼,若是如此,一顆絕決道心便會有了掛礙。即便重回到人間,也是依此行事。不過這一次,雖然十分艱難,紀若塵終是說出了這兩字。

  姬冰仙默然,忽然奇異地輕笑一聲,道:“殷殷與我同門,就算不是因為你,我也會出手相救。這只是舉手之勞而已,與我們的賭約無關。我既然敗了,定當履約!你何時要收賭注,儘管告知我便是。”

  紀若塵皺了皺眉,沒有說什麼。

  姬冰仙又淡淡地道:“你道心已有破綻,再非戰無不勝。等我想得明白了,自會再戰。”

  紀若塵雙眉鎖得更緊了,沉聲開口,有若九幽狂魔在低聲咆哮:“休要不知好歹!這次放過你,你便當我好欺嗎,還敢來糾纏?今日不妨告訴你,我即便道心已損,你也永無勝我機會!若再敢來戰,來一次我便會要你一次,決無縱容!”

  “冰仙雖然不算什麼人物,對自己還是看得極重的,即以此身設賭,便絕無反悔之事。難道我清白之軀,便是這般的不重要?!”

  姬冰仙說完,便揚長而去,再無回頭。

  紀若塵哼了一聲,也不去理會姬冰仙,而是將張殷殷小心地放在榻上,再從一地淩亂中找出一席貂裘,給她輕輕蓋上。

  帳中燭火搖曳。

  不知過了多久,張殷殷輕輕地動了動,面上微現痛楚之色,隨後又沉沉睡去。紀若塵一直坐在榻旁,凝望著她熟睡的面容,也不知在想些什麼。良久,他輕歎一聲,為她理理幾絲散亂青絲,長身而起,熄了燭火,掀簾出帳。

  夜仍深。

  紀若塵負手而行,足下全無聲息,宛若幽魂夜行。那只金環,則在他負著的雙手間慢慢旋動著。

  他只想漫無目的走走,卻不想心不在焉中不曾控制行止,以他如今道行,一動便如疾風,眨眼間已將整個軍營都轉了個遍。他停下,仰頭望天,依是月朗星稀,一時之間,不知該去哪里

  紀若塵忽然聞到一陣隱約酒香,心中微動,人已在一座用作儲藏食酒的營帳中。帳側案幾上,放著個古樸酒壇。壇上兩個大字:醉鄉。看到這壇酒,紀若塵微微一怔,他明明記得姬冰仙來到軍營時,一共攜了三壇酒過來,怎麼現在只剩下一壇了?

  不過他素來不理會這等細枝末節,一壇還是三壇,也沒什麼不同。隨手提過酒壇,紀若塵便信步出了軍營,要尋一處合適的地方飲酒。

  這營盤依山傍水,不遠處就有一條小河,順山勢而下,蜿蜒向東流去。紀若塵徐步前行,轉眼間已到了河邊,遙遙便看見有一人正坐在河邊垂釣,一副極有山野閒逸之風的高士模樣,看背影,便知是濟天下。

  可是此刻方過中夜,夜風淒寒,一輪彎月也早早隱入浮雲之後。在這月黑風高、荒寂淒寒之地,釣哪門子的鬼魚?現下伸手不見五指,如是眼神差些的,連魚漂動沒動都看不到。

  咣當一聲,紀若塵將金環隨手扔在河邊岩石上,在濟天下身旁盤膝坐下,掀開酒封,先自飲三大口,將酒壇遞給了濟天下。濟天下接過酒壇,也不多話,咕嘟咕嘟連喝幾大口,將酒壇又還給了紀若塵。兩人喝得極是豪氣,一個來回一壇酒便去了大半。

  紀若塵接過酒壇,卻不再飲,只怔怔地望著黑深深的、緩緩東去的河水,過得片刻,重重地歎了口氣。誰知恰在此時,濟天下也同樣沉重地一聲歎息。

  紀若塵緩緩轉頭,望向濟天下,見他滿面倦容,眼框深隱,眼中遍佈血絲,便似一夜未眠。不過說來也不奇怪,他深更半夜在這摸黑釣魚,當然是一夜未眠了。紀若塵又見濟天下身衫單薄,連禦寒的棉袍都未穿上,在這夜半時刻,獨坐濕寒河邊,自然凍得嘴唇發青,連呼吸都重了。好在喝了小半壇醉鄉,烈酒下肚,濟天下面色才算好了些。

  紀若塵回想所讀史書,作主上的當為臣下解憂。可是怎知臣下何時有憂?這就要看臣下的智慧了。跑到主上常去的地方借醉裝瘋、獨坐垂釣都是好辦法。而這些史書都是濟天下給自己看的,他又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釣魚,不用都知道有心事。何況他剛剛還歎得如此沉重?

  紀若塵忽然覺得有些好笑,便依書上樣子問道:“先生何故歎息?”

  誰知這一問卻似勾起了濟天下傷心事,他怔怔望著河面,面色變幻,又似害怕,又似僥倖,忽然搶過紀若塵手中酒壇,痛飲一口,方苦笑道:“些許小事,哪敢勞主公費心,我自己想法瞭解了吧。”

  過得片刻,濟天下忽又長歎一聲,喃喃道:“女人,女人……真是麻煩啊!”

  紀若塵又是一怔,油然間,姬冰仙、張殷殷一一自心中掠過,於是深有所感,同歎一聲,奪過濟天下手中酒壇,仰頭飲盡,然後嘿的一聲,將酒壇遠遠擲入河中。

  撲通一聲,酒壇在河上濺起數尺高的水花,方不情不願地沉下去。可是在那飛濺珠玉中,紀若塵分明看見那柄穿心古劍,正載沉載浮!

  濟天下此時方想起臣子本份是為主上分憂解難,忙問道:“不知主公因何煩惱?”

  紀若塵笑笑,道:“我道心已破,怕是要打不過很多人了。”

  “道心已破!”濟天下失聲驚叫,然後方發覺自己失態,急急補救道:“聖人有所謂大道缺一,可見圓滿並非好事。道心破了一點,正是暗合天道,主公何須擔心!再說了,就算真有厲害敵人,也可遣玉姑娘去應對,至不濟也可拖延一段時間嘛。”

  紀若塵笑而不答,只看濟天下釣魚。

  不知是否紀若塵帶來的運氣,一夜無獲的濟天下手中釣竿猛然一沉,顯是大魚上鉤。濟天下登時精神一振,他從竿上傳來的大力已知此魚不小,於是站起身來,吐氣開聲,全力與這大魚搏鬥起來。

  一人一魚你來我往,纏鬥數合,也不分勝負。濟天下吹了一夜寒風,早有些受了風寒模樣,漸漸便有些支持不住,居然被這魚一分一分向河中拖去。

  夜已至最深時。

  眼見前腳都已沒入冰冷的河水中,濟天下不知哪來的勇氣,猛然大喝一聲:“大丈夫生當滌蕩九州!焉有對付不了一條小魚之理?!”

  借這一喝之威,濟天下雙膀發力,釣竿彎成滿月,忽聽嘩啦水聲響起,一條二尺大魚離水飛出。在紀若塵眼中,此時的濟天下竟然真有幾分指點江山,笑談間天下底定的氣勢!

  鬥敗這條大魚,濟天下欣喜若狂,又現狷狂之態,懷抱大魚,也不向紀若塵告別,便狂笑高歌而去。

  夜風習習,將濟天下歌聲斷斷續續的送來:“仰天猶恨……雨無鋒……萬絲青幹劍……斬罷落殘紅!……”

  狂歌餘音嫋嫋,縈而不散。

  紀若塵正入神間,忽然眼前光芒大作,一輪紅彤彤的日頭自雲海中魚躍而出,將萬道霞光灑遍九州!

  紀若塵霍然立起,仰天長嘯,音上九宵!

  萬里之外,但聽一記同是響徹九天的鳴嘯應和,一道黑影自那孤峰絕頂處沖天而起,刹那間跨越萬山千川,飛入紀若塵高舉向天的掌中。

  紀若塵輕輕撫摸著這根曾跟隨過自己的三尺神鐵,右手一抖,直指前方!神針便自行伸長,直至丈半方止。神鐵一端自行生出矛鋒,於是這塊重一萬零八百斤的定海便化成一根簡簡單單、普普通通的戰矛,即無紋飾,也無銳鋒。

  紀若塵徐徐道:“吾曾有矛,名為修羅。今日便將此名賜你,以承吾殺伐滅絕之意!”

  神鐵嗡的一聲低鳴,便作了應答。重重殺伐之氣,由是而生。


  東方發白,晨光未曦,雄雞尚未報曉。哥舒翰已是穿戴整齊,出寢堂入書房,奮筆疾書做一日早課,直至曙光大盛,朝霞染遍東邊天穹。哥舒翰擲下筆,滿意地看了看墨汁淋漓的宣紙,躊躇滿志地踱出房門。他習慣性地向天上望瞭望,一輪巨大的紅日已經浮起在地平線上方,今天的朝陽雖然有些刺眼,但他心情正佳,便覺得這陽光刺眼得也很有氣勢。

  哥舒翰邁著方步,踱入正堂,居中坐定,早有下人奉上香茶。哥舒翰漱了口,神清氣爽,便吩咐親兵去召集軍中諸將到府議事。在哥舒翰看來,這幾日皆是黃道吉日,無論哪一日都適宜大軍出關,平叛,然後……安天下!

  不到一柱香時分,府外已是蹄聲如雷,數十位軍中大將得了召喚,立刻飛馬而至,人人精神抖擻,牢甲利兵,視瞻不凡,絕無人因這臨時召喚而現出散亂之像。

  看著堂下這些隨著自己出生入死數十年的老兄弟,哥舒翰大覺滿意。離開西域這幾年的承平日子,看來沒讓自己手下這些悍將荒廢了弓馬。有猛將如雲,有仙寶在手,有大軍若蟻,他何愁大事不成?

  諸將望向哥舒翰的眼神中,也儘是興奮。他們悶在關中數月,早渾身上下都在發癢了,關中雲集大軍數十萬,卻只能眼睜睜望著關外那點寥寥北軍耀武揚威,這算怎麼回事!今日大帥突召,他們立刻知道定是要有仗打了,人人都恨不能插翅飛到帥府。

  哥舒翰咳嗽一聲,正要發話,忽然堂外腳步聲急起,親兵快步跑進,叫道:“大人,監軍玉大人奉旨入府,已經過了中門了!”

  哥舒翰心中狐疑,這大清早的,哪來的聖旨?此時堂外響起了內侍獨有的尖細、悠長的音調:“聖——旨——到!”

  便見王進禮一身正服,高舉一卷明黃聖旨,昂首闊步進了正堂。他身後十余個太監親隨,跟著沖進,人人趾高氣揚,個個氣焰沖天。堂外守著的親兵見王進禮手捧聖旨,哪里敢攔?

  哥舒翰立即端帽整衣在堂中跪下,口稱接旨。數十員猛將黑壓壓地在他身後跪了一片。

  王進禮低不可聞地先“哼”了一聲,方停在哥舒翰身前,展開聖旨,拉長聲調道:“哥舒翰接旨。”

  “維天寶十四年,歲次丙申,十二月丙子朔,五日戊辰。皇帝詔曰……”王進禮扯著尖細得有點刺耳的嗓音抑揚頓挫地宣讀了一遍,大意便是哥舒翰擁重兵、據雄關,卻被數千老弱殘兵堵在關中,不敢出關決戰,實是朝庭羞恥。著令哥舒翰即刻領軍出關,平定安逆叛黨,若再有遲疑,便即革去軍職,解送西京問罪。

  這聖旨中措辭極是嚴厲,哥舒翰心知必定是王進禮私下密奏明皇,進了不少讒言,說不定那奸相楊國忠也跟著敲了不少邊鼓,才弄出這樣一篇不知兵事,不通時局的聖旨來。

  王進禮聖旨讀完,皮笑肉不笑地道:“哥舒大人,這聖旨可說得明白了,著您即日領軍出關。這可不是咱家逼迫於您了吧?您若還是覺得關外紀小賊兵馬太多,那也不妨,咱家代您出兵便是。那時您交了印信,便可自去西京向皇上交差了。”

  哥舒翰沒惱,依足禮數接下聖旨。身後那數十員猛將可都是殺人如麻的角色,哪會將一個閹人放在眼裏?當下一名大漢綻舌暴喝道:“哥舒大人裂土封王,是你說去印信便去印信嗎?”

  這一喝恰如平地起雷,冷不防間,嚇得王進禮渾身一顫,腳下發軟,險些坐倒在地。他受驚過後,羞怒頓生,可是放眼望去,堂中人人面目猙獰,個個神色兇惡,哪有一個善茬?王進禮便有些懼意,生怕這些百無禁忌的莽夫一怒之下拔拳行兇,他王大監軍渾身上下可都金貴得狠,哪怕被傷了一根小指頭,都是宰了這滿堂惡漢也彌補不過的。

  王進禮對付哥舒翰倒是很有膽色,當下厲聲喝道:“哥舒大人這是什麼意思,想造反哪?咱家的尚方寶劍雖奉在府中,未曾請來,但憑一雙肉掌,也要搏上一搏,以維天子之威。”

  他說得義正詞嚴,卻是聲音發顫,色厲而內荏,任誰都聽得出來。

  哥舒翰微笑道:“監軍大人且息怒,聖旨在此,我等豈有不尊之理?我這些手下都是西北過來的莽人,但知殺人,不曉禮儀,非是有意衝撞監軍大人,更不敢有二心的。大人儘管放心,今日我召集眾將,便是商議出關決戰之事。現下諸事齊備,三日之內,便當開關決戰。”

  王進禮實有些疑惑,這哥舒翰枯守數月,眼睜睜看著關外的敵軍從五千變成了五萬,現在敵軍多了十倍,他怎麼反要出關決戰了?但 不管怎麼說,二十多萬擁出關去,就是踩也將那五萬人踩死了,且先出了自己多日受辱駡的這口惡氣再說。至於這哥舒翰倒不著急,現下王進禮已和楊國忠聯成一氣,到時內外聯手,不管哥舒翰是勝是敗,總要弄他個家破人亡,方是甘休。

  清晨時分,中軍帥帳帳簾無風自開,紀若塵麾下眾將早已候在帳外。他們經過道法洗禮,又為紀若塵以陰氣點化,殺力大增同時,也與自家主將心意相通。無須鳴鼓,他們清晨時心中一動,已知是主帥相召。

  這些將軍天天日出即起,日落則息,頓頓飽餐,時時休息,已養得精力十足。他們與哥舒翰手下西域猛將不同,體內多了紀若塵賜的一點陰氣,越養殺氣越是深沉。

  紀若塵這中軍帥帳面西而立,他所坐方向正是潼關。紀若塵端坐大帳中央,待眾將及玉童、孫果等人在帳內立定,雙目徐徐張開,緩緩道:“我觀潼關關中殺氣沖天,必是大軍出關決戰之兆。你等今日做好萬全準備,明日一早,便與哥舒翰決一死戰。”

  他這番話說得平平淡淡,然在諸將心中卻激得波濤漸起,殺氣漫溢。此刻營中妖卒不過四萬出頭,面對卻可能是超過三十萬大軍,縱然眾將早已心如槁灰,但得與如此強敵當面決戰,又怎能不壯懷激烈。

  孫果上前一步,沉聲道:“明日吾當為先鋒,誓取哥舒翰項上人頭!”

  紀若塵頷首道:“很好。”

  即已議定明日決戰,諸將便魚貫出帳,自去安排士卒擦亮甲胄,磨快刀劍。此時忽見一人大呼小叫,飛奔而來。離帥帳尚有十余步即高聲叫道:“主公!大事不好……吾晨起觀氣,見潼關殺氣大作,明日當有一戰啊!主公,萬萬早作準備……”

  濟天下風塵僕僕,一身文士服上滿是灰泥,頭髮散亂,面色灰敗,連氣都有些喘不上來,顯然累得不輕。也不知他昨晚子夜剛於伸手不見五指之處釣完魚、今天一大早又去了那個勢高便利之處望氣了。不過不管在哪里,顯然路都不近。

  他斷斷續續一番話說完,才見眾將正從帥帳中一一走出,人人身帶殺氣。濟天下登時愕然,道:“你們……已經知道了?”

  有那平素與濟天下交好的將軍,便過來拍拍他的肩,含笑而去。這些將軍雖已是半鬼之軀,畢竟不是毫無思想的行屍走肉。在河北道時,這濟天下算無遺策,眾將在他指揮下十蕩十決,無論攻守城防還是野戰對壘,均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可謂威風八面,痛快淋漓。眾將皆是從軍之人,最敬有真才實學之士,最恨無能庸碌之徒,雖這濟天下手無縛雞之力,又有些貪財好色,然無人不是真心敬佩。

  紀若塵也微笑道:“明日一早,便與哥舒翰決一死戰。先生好好休息,明日還要仰賴先生陣前指揮。”

  帳中人敏銳的,如姬冰仙,孫果,玉童,甚至於濟天下,都感覺到一夜之間,紀若塵似乎有些微改變,這變化,若細心玩味,似乎是多了些人味。

  紀若塵回到後帳,坐在了張殷殷榻邊,靜靜看著這劫後餘生的女孩。

  張殷殷面色仍然蒼白,不過唇上已有了一點血色。她望著紀若塵,片刻後幽幽一歎,道:“以前的事,你都記起了?”

  紀若塵道:“還沒有全記起,不過我們之間的事,已經都知道了。”

  “我也記起了那些本該忘記的事。你……你是他嗎?”

  紀若塵沉吟片刻,然後輕輕握住了張殷殷冰涼的手,道:“一半不是,一半是吧。”

  她怔怔地看著紀若塵,眼角一滴清淚悄然而下。她的纖手反過來抓緊了他的手,雖然仍是虛弱,抓得卻極是大力,長長的指甲一片片陷入紀若塵的肌膚,她渾然不覺,他也渾然不覺。

  張殷殷閉上雙眼,呢喃般道:“我在崖上看到你的屍體,看到那柄劍,我……我就不要活了。”

  紀若塵微笑,另一隻手輕撫她的頭,道:“一切都過去了,不會再有事了。”

  她吃力地撐起身體,直視他的眼睛,道:“明天就是決戰了嗎?”

  想到明日之戰,紀若塵也不掩飾,直言不諱地道:“有點麻煩,也許,會輸。”

  他剛想繼續說什麼,張殷殷已伸手掩住了他的口,決絕地道:“我不會離開。”

  紀若塵微微一笑,道:“也好。決戰時你只要呆在我身後,便無人能夠傷你。”

  張殷殷伸手,抓住紀若塵的衣服,用盡力氣,將自己的頭靠上他的胸膛,緩緩閉上雙眼,沉沉睡去。

  軍營一側的小校場中,玉童身影趨退若神,儀態翩翩。校場中立著十餘尊銅人,玉童在銅人間穿梭來去,指上十道青絲攸忽來去來去如電,不住紮在銅人雙目、咽喉、心口、下體等要害處。青絲雖細、銅人雖堅,但每次青絲都能將銅人對穿而過,毫無窒礙。青絲上附著這等擊力,如非遇上特殊的護身道法,縱對方是上清修士,也能輕易穿了。玉童道行雖不算特別出眾,然而所用道法,所運青絲,無一不是淩厲狠辣之極,如單算殺力,實可令鬼驚神怖。怕是道德宗諸真人對上了她,也得極小心應對。

  玉童的手段,諸軍士都是見識過的。她既然在這校場練功,便無一人敢靠近。不過還是有異類的,腳步聲響起,一身布衣的孫果大步行來。他只當沒看見玉童,進了校場後隨意取過一根鐵矛,端矛平指前方,就此入定去了。

  玉童十根青絲齊發,嗤嗤聲中,在銅像上穿出無數細洞。孫果忽然睜開眼睛,向玉童道:“你道心亂了。這樣明日決戰,你凶多吉少。”

  玉童十指連彈,青絲在空中繞出無數圓環,層層疊疊地套下,但聽沙沙聲大作,十餘尊銅像瞬間已被切成數以千計、厚薄不一的銅片,叮叮噹當地落了一地。這一記殺手極耗道行,玉童面上也湧起一片異樣的潮紅,她喘著氣,低聲回道:“可是我不知道,怎樣道心才能不亂啊!”

  孫果持矛靜立,氣定神閑,道:“這很簡單。你只需如我一般,不要去想根本得不到的東西,道心便可寧定。”

  玉童苦笑,緩緩閉上雙眼,忽然一手斜指青天,指尖上一根青絲伸得筆直,不動分毫。她簡簡單單的一站,殺伐之氣油然而生,與孫果的恬淡平和大不相同。

  孫果又睜開雙眼,淡道:“你現今用的,乃是主人在蒼野將行殺伐時的姿勢。”

  “是嗎?”玉童怔了一怔,右手緩緩降低,學孫果平指前方,然後閉上雙目,收斂全身氣息,片刻功夫,已如石像。

  負責看守校楊的軍校見校場中久無動靜,悄悄探頭看了看,見偌大的校場上只有玉童和孫果如泥塑木雕般的立著,動也不動。軍校只覺得有什麼不對,目光掃了幾個來回才覺察,校場上那十餘尊極顯眼的銅像不知去向。軍校心下一驚,這些銅像價值不菲,如若丟了,自己便會被治大罪,就在冷汗遍佈全身之際,他眼角餘光忽然瞥到校場地面上光芒閃閃,定睛看去,才見是一地的銅片。

  軍校不知怎地靈光一現,竟然將銅像與這些銅片聯繫到了一起,登時雙腳一軟,險險坐倒在地。

  日上中天,立竿無影,一切都仿佛凝定,包括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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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3-20 18:22:00
卷三 碧落黃泉 章十四 殺伐事 五

  日,天色未明,潼關中即炊煙四起,三十萬大軍埋鍋造飯。眾軍飽餐之後,只聽關上三聲炮響,潼關關門大開,三軍魚貫而出。

  三十萬大軍何等壯觀,自前鋒至後衛,隊伍綿延數十裏,行進之際,煙塵蔽天!大軍兩側各有數千遊騎,來回馳騁,傳遞消息,刺探軍情,防敵偷襲。

  哥舒翰披黑鐵獅心鎧,騎大宛踏雪飛雲駒,自統中軍,直到紅日高懸,方始出了潼關。

  哥舒翰中軍後部,另有十餘輛馬車,車身用的是最上等的桐木,輕便結實,車廂外卻未做任何紋飾,簾子低垂遮得密密實實。

  這些便是修士們的座駕,其中虛天身份地位特殊,自然獨乘一輛,其餘修士都是三四名共擠一車。非是哥舒翰再也調不出更多的車馬,而是為了惑敵。要知道各軍蓄養的修士都被禮為上賓,而那些修士也自矜身份,保持著清高出塵的仙人風範,平時架子都大得很,絕不肯與人共乘的。

  如果周圍有紀軍的探子細作,只會依常理來判斷軍情,看到這十幾輛車,必會以為哥舒翰軍中只有十五六名修士,實際上的數量卻足足多了三倍!這便是哥舒翰此戰最大的本錢,多出來的三十名修士,足以亂敵佈署、左右戰局。

  士卒今晨所飲食水中,皆加了虛天等修士制取的符水,可保士卒一日夜內戰力大增。想來虛天乃是出自天下正宗青墟宮,秉承真仙仙術,他加持過的士卒,至不濟也可與關外妖卒一戰吧?

  哥舒翰居中軍,數十親衛左呼右擁,護著他一路東行。眼前黃土漫漫,群山巍巍,大軍行如龍盤,旌旗動若雲聚,如此軍容,如此軍威,直令眾將熱血賁張,恨不能立刻狠殺一場!

  一出潼關,立是風沙四起。狂風卷著粗砂,披頭蓋臉的打來,落在臉上手上便是陣陣刺痛。然而哥舒翰久居西域,什麼樣的艱苦沒有嘗試過,這點小小風沙又算得了什麼,正可助興!

  此時一騎軍校飛馬而來,在中軍前不待戰馬立定便滾身下馬,空中擺好了跪姿,穩穩落地,顯是身手不凡。

  這軍校跪地秉道:“前方十裏處,發現紀若塵叛軍,約五萬人,已布好了陣勢。”

  哥舒翰雙目一瞪,眼中精光暴漲。早上探馬回報說紀若塵營中大軍盡出,只留下一個空營,當時還道這紀若塵用兵如神,竟已算出自己今日要出兵,是以早早退避,日後不斷襲擾,阻截糧道,好將自己這三十萬大軍斷送在北地。不過哥舒翰有雲煙藏天鬥在手,就怕紀若塵不來偷襲糧道,也早就佈置好了百千假車靜待敵襲。依照哥舒翰的算計,等到紀若塵發覺不對時,他早率大軍絕塵而去,攻破范陽了。

  不過顯然哥舒翰高估了對方,紀若塵確是算得己方今日出兵,可是竟然擺出一副決戰架式來,莫不是真的以為,區區五萬北軍真能抵抗自己的三十萬大軍?無論拼妖卒還是論修士,今日的哥舒翰豈會怕區區一個紀若塵?

  一陣狂風猛然卷過,粗大砂粒如雨飛來,打在哥舒翰鐵甲上,劈啪作響。哥舒翰不怒反喜,恍若回到了當日在西域大殺四方的辰光,索性摘了頭盔,喝道:“痛快!既然那紀小兒已擺下了陣勢,咱們西域漢子也不能讓人瞧低了。兒郎們,隨我列陣,去殺他娘的!”

  哥舒翰縱馬出了中軍,蹄聲如雷,直接向前軍馳去。數十員出自西域的猛將也都大呼小叫,跟隨著他蜂擁而去。掌旗官策馬緊隨主帥,已開始打出大軍佈陣的旗號。

  “哼!一群莽夫,若不是要巴結青墟,老夫豈能與你等粗人為伍?”中軍馬車中,作如是想的修士不在少數。

  “唔,軍心可用,哥舒翰果然有才,看來這一注押得對了。”虛天輕撫著手中玉尺,面帶微笑,如是想著。

  正午時分,兩軍對陣。

  三十萬大軍完全展開,軍勢威哉。前鋒佔據了寬足有三四裏的陣線,中軍也各依陣列布定,兩翼遊騎遠遠的撒了出去,可是後軍十萬人還在數裏外,未及入陣。至於隨軍輜重、火頭、僕兵還有尚未離開潼關的。

  自紀若塵這方看去,哥舒軍刀槍如林,旌旗蔽日,升騰而起的殺氣引動風雲變色,一片片浮雲正在大軍上方聚集。

  戰場之上,方圓數十裏內,早已飛鳥絕跡,走獸匿蹤,若無這幾十萬大軍,完全就是死地一片。而雙方士卒身上散發的,若非死氣,便是殺氣。

  兩軍陣中那些修為高深,或於陰陽之道獨有心得的修士,便可見戰場上黑氣彌漫,孤魂野鬼一群群、一隊隊的已在四處遊蕩。它們經過士卒戰馬時,許多就惡狠狠地撲上去。可惜它們對於生人全無威脅,最多驚得戰馬人立而起,長嘶不安。這些陰魂全無靈智可言,只是感覺到天時地氣,察覺這裏行將產生大量生魂,於是如鯊魚見了血腥,全趕了過來。

  潼關自古便是兵家戰地,自建安元年建城以來,南屏秦嶺、北依黃河,原望溝、滿洛川等天然地勢橫斷東西,不知經過了多少場惡戰,不知遺留下多少荒郊野鬼、遊魂怨靈。看眼前這些自方圓數百里彙聚而來的陰魂數量,鬱結的戾氣,不難想像到當年的血雨腥風。其中有數處的陰氣特別濃郁,竟然隱隱有牛頭馬面、地府陰卒出沒。顯是得了消息,預先在此等候的,只等大戰一起,便來拘魂。

  雖是正午,然風沙大起,紅日昏昏,似近黃昏。

  一時間,這片殺場竟令人有些恍然,不知此刻身處陽間還是陰世。

  陰氣四溢、野鬼成群,這等恐怖景象普通士卒無從得見,紀若塵軍中妖卒倒是有不少看得明白,可是他們早已習以為常。十萬陰魂也感覺到了紀若塵軍中那異乎尋常的陰戾,少有敢於靠近的。潼關大軍受到的驚擾便大得多,尤其是騎兵隊伍,那些驃肥體壯的戰馬首當其衝,不安地以蹄刨地,一時間馬嘶聲此起彼伏,一個個騎兵甚或士官被掀下馬來,陣中出現小小混亂。

  忽聽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孤魂野鬼,也敢放肆?”

  只見中軍後的車隊中忽有一輛光華大盛,冉冉升起個白髥拂胸、仙風道骨的老者,雙手高舉一面銅鏡。銅鏡反映昏暗日光,卻放出熣燦光華,自東向西一一照去,但凡光芒所過之處,遊魂野鬼如冰雪潑上滾油,成片化灰!刹那間,鬼魂們發出吱吱尖叫,四下逃散,再不敢靠近。

  老道隱現得意之色,在車頂又立片刻,環顧一周,方才回車中打坐靜息去了。

  四周將兵雖是凡人,無法得見群鬼辟易,但光華過處,陰風消散、千騎安定卻是有目共睹的。自小兵到將軍得見如此無上道法,均現出尊崇之色,三軍士氣大振。

  車中的虛天卻無絲毫喜色,略搖了搖頭,暗道:“大戰將起,卻還在這裏炫示道法,浪費真YUAN,這道心也真是差得可以,唉,又多了一個扶不起的阿斗。也罷,權當湊數。”

  潼關軍陣中刀盾手向兩邊一分,數十將騎簇擁著哥舒翰策騎而出,在陣前列成一線立定,觀察著紀若塵軍陣。

  紀若塵軍陣早已布好,五萬妖卒各司其位,排列得整整齊齊。此刻人人都盤膝坐在地上,閉目養神,以節省體力。潼關軍容雖盛,殺氣雖重,他們卻是視而不見。

  哥舒翰只覺立在萬仞絕峰之前,無法言喻的沉鬱氣息撲面而來,面色不由得一凝,笑意盡去。他身後大軍候戰已久,恰似暗夜怒海,海面下藏著不知多少暗流狂濤。而紀若塵那五萬人,看上去不過是海中一座孤島。

  只不過怒海洶湧,就定能將孤島拍碎嗎?

  再向紀若塵中軍望去,哥舒翰便見到那頂黑色軟轎,以及轎旁影影影綽綽地立著的數十個人。那些人如石雕木像,竟似連衣角都不動一下。只有一個布衣青年忽然抬頭,向哥舒翰望了過來,兩人目光一觸,哥舒翰只覺如遭電擊,全身登時一顫,胯下踏雪追月駒也一聲長嘶,人立而起,險些將他掀下馬來!

  哥舒翰心下駭然,好不容易鎮住踏雪追月駒,又聽旁邊一將笑駡道:“這紀小賊不過是個草包!早早擺出陣勢,就算是坐著,士卒坐一個多時辰也累得很了,一會哪還有力氣廝殺?”

  他雖在狂笑斥駡,可是眾人都聽得出來他笑聲乾澀,哪有一分真正笑意。哥舒翰眉頭一皺,心知此將心中已有隱隱懼意。這並非怯懦,在西域時他也是員難得猛將,如今心中忐忑,只能說紀若塵軍陣情形太過詭異。

  轉念之間,哥舒翰已知不能再等,再等下去軍心只怕會動搖得更厲害。

  此時此刻,紀若塵雙眼驟開!

  黑色軟轎中溫暖如春,張殷殷裹著貂裘,縮在端坐不動的紀若塵懷裏,溫馴如一只小貓。然而轎外卻是另一個天地。

  天色驟然暗了,狂風乍起,無數孤魂野鬼淒然號叫,如無頭蒼蠅般亂沖亂撞。只在刹那,空中彌漫的陰氣便陡然增濃了數倍,隱約中,溝通陰陽兩界的地府之隙竟多了一倍,可是原本在隙縫後張牙舞爪、面目猙獰的陰卒鬼眾卻一個也不見,不知藏去了何處。

  哥舒翰忽覺一陣惡風撲面而來,這次他早有防備,勒緊愛馬,牢牢控住身形,坐了個紋絲不動。哪料想身後喀嚓嚓一聲大響,中軍那足有十丈高的大旗先在狂風展得筆直,然後旗桿吃不住這等大力,竟然居中斷折!那面大旗帶著半截旗桿不落反升,在狂風中直上雲宵,轉眼間已飛出數十裏,再也不見蹤影。

  臨陣折旗,不祥之兆!

  哥舒翰面上肌肉抽動,再也按捺不住,以馬鞭向紀若塵軍陣一指,暴喝一聲:“擊鼓,出擊!”身後掌旗官立刻打出旗號。頓時,三軍旗門開合,陣勢運動。

  通通通!五百多面牛皮大鼓沉沉響起,其聲如雷。鼓聲才起,忽有一陣極低沉的鼓音響起,僅一面鼓便壓過了全軍鼓音!鼓聲並不疾,然而每一下鼓點都似敲打在人心上,激得熱血沸騰。眾軍依鼓音開始踏步向前,隨著鼓音越來越疾,眾軍也由踏步變成小跑,再化成狂呼呐喊,一撥撥、一排排捨生忘死向紀若塵軍陣沖去!

  眾將看得同樣血脈賁張,紛紛咆哮請戰。哥舒翰指揮若定,調度不紊,傳令兵流水價散入三軍,眾將即各率本部兵馬,分進合擊,向紀若塵大陣沖去!

  哥舒翰只覺胸中一顆久熄的戰心漸漸重燃,似要沸騰了全身的血液,他回頭望去,見中軍高高架起那面大鼓前,虛天赤了上身,披發於肩,手持鼓椎,正一下一下地擊鼓!這睥睨六合定乾坤的戰鼓,便出自他手!

  為將者貴勇,為帥者貴靜。哥舒翰深知衝鋒陷陣乃是手下眾將之事,他身為三軍主帥,需掌控全局。因此儘管心中戰意升騰,很想如年輕時身先士卒,悍勇沖陣,卻仍得壓抑住心頭熱血,坐鎮中軍。

  血氣四溢,殺聲震天!

  若從空中俯瞰,可見潼關大軍如排排波濤,自三面向紀若塵軍陣狠狠沖來。紀若塵五萬妖卒則首尾相連結成圓陣,在怒濤接連衝擊下巋然不動,穩如磐石,反將撲來的浪濤一撥撥粉碎!然而每一撥浪濤過去,都會在圓陣上拍下數塊石塊。

  隨著戰局遷延,以及兩翼萬余鐵騎成功包抄後路,哥舒翰大軍已將紀若塵北軍退路切斷,圍起來狠殺!哥舒軍戰力雖不若北軍,然而服過符水後,差距業已大幅縮小,陣前血肉相搏,也能以兩三人的代價換來北軍一條性命。

  哥舒翰松了一口氣,雙方如此對耗下去,只消再堅持小半時辰,紀若塵軍陣就會崩潰。

  紀若塵安坐轎中,完全不為周圍的血光殺氣所動,徐徐道:“哥舒翰軍中也有人才啊,看來此刻士氣正高。”

  濟天下立在轎旁,答道:“欲滅一軍之魂,正是要在其士氣最盛時痛擊之!”或許是受了戰場殺氣感染,這個平素貪生好色的中年不第書生,此刻說話間也有了些殺伐之音。

  紀若塵點了點頭,忽然問道:“先生,求道如欲勇猛精進,當如何是好?”

  濟天下略一思索,便道:“我不懂修仙之道,不過大道殊途同歸,與聖人之理應該相差無幾。依我看來,求道如下山,可以自己摸索前行,可以沿前人開路慢行。若真能舍卻一切,也可直接從崖下躍下,如此最快!只是躍崖而不死的,古往今來,不知萬中是否有一。”

  紀若塵默然思索。姬冰仙也聽見了濟天下這番道理,忽然冰目閃過一陣光彩,細細思索起來。其餘人等,只消是修道的,雖不甚是明瞭其中道理,可見姬冰仙都在默然思索,便也將這番話仔細記下,如若今戰不死,日後再行領悟便是。

  兩軍拼殺不過一柱香時分,便已有三萬餘潼關軍以及萬餘北軍妖卒化成遊魂,圓陣已愈見單薄,偶爾也會被一小隊潼關士卒沖入中軍,雖然旋即被中軍妖卒撕扯成碎片,然而兩軍將領都知道這是紀若塵北軍陣形行將崩潰之兆。

  紀若塵輕敲一下轎中扶木,轎後黑氣湧動,一騎鬼將緩步從黑氣中踏出,單膝跪地,沉聲道:“參見大將軍!”

  紀若塵轎簾不開,卻微微皺眉,道:“怎地只有這點人馬?”

  鬼將答道:“魔神鬼車趁大將軍不在,與檮杌聯手,前日忽然派軍偷襲,趙奢無能,勉強守住大營,陰兵卻損傷七千九百一十五人,現今能為大將軍征戰的,僅有八百而已。”

  紀若塵面色稍和,雙眼眯起,道:“鬼車、檮杌啊,很好,十分好!起來吧,你率本部陰兵,此戰一切聽濟先生安排吧。”

  趙奢領命。

  潼關軍中,狂風凜冽,虛天卻是大汗淋漓,筋肉一根根墳起,蜿蜒如龍。他目光如電,亂髮激揚,椎下鼓音如瀑而出,正在最高音處!

  墨色軟轎轎簾忽然掀開,玉童、孫果及諸將心中俱是一震之際,紀若塵已自轎中踏出,立足於這片令數十萬人捨生忘死的大殺場!

  一時間,諸將似有錯覺,只覺風雲俱寂,萬籟無聲,天地之間,惟他一人而已!

  諸人所見所思,其實皆有不同。姬冰仙看到的是為得大道、甘舍一切的孤絕;孫果眼中,卻只有一顆不移不動的道心;而玉童所見,卻是轎中那蒼白而淒美,令十世惡人也恨不起來的絕美容顏。

  紀若塵緩緩解去束發絲帶,任一頭黑髮披散而下,飄撥黑髮發梢,時可見藍焰星芒,一閃而逝。他再伸手向空虛抓,戰矛修羅憑空現於掌心。

  他踏前一步,頓時驚濤拍岸,亂石穿空,無邊神識倒卷而回,殺氣直指天際。但聽空中嘩啦啦一聲霹靂,罡風大作,狂電如流,忽然豆大的雨珠飄潑而下!

  修羅越過哥舒翰,指定虛天!

  大殺場中刀劍交擊呐喊紛亂,紀若塵的聲音不疾不徐,壓倒了所有的喧囂:“諸將聽令,隨我破陣!”

  紀若塵倒拖修羅,向前疾行數步,忽然一躍而起!這一躍如龍騰九天,橫跨出數十丈,直接落入潼關大軍前鋒中央!修羅重一萬零八百斤,這一落之勢何止沉重如山?紀若塵落足處十丈方圓內地面龜裂,無聲下沉尺許,竟形成了一個巨坑。坑中軍卒,都是滿面湧起血氣,周身如沒了骨頭,軟軟倒下,如同一隻只裝滿血肉的大皮囊一般。

  落地之後,紀若塵單手橫握修羅,再向前一推!前方百名軍卒齊齊倒飛而起,于空中時即狂噴鮮血,周身骨骼盡碎!

  一名清平教的長老見狀大怒,自懷中取出一枚金環,一躍上天,大喝道:“小賊休要倡狂,且來試我混天金絲圈的厲害……”

  萬千人中,紀若塵獨獨看到了這枚金環。

  他再次躍起,一步已到那清平長老身前,手起矛動,修羅已穿心而過。紀若塵擦身而過時,那清平長老戰前罵辭還未說完。

  紀若塵落足處,同樣是一個十丈巨坑。他雙手運矛,修羅向前直刺,然後向左右各震一記,於是面前便多了一條長三十丈,寬七八丈的血色大道!

  紀若塵鬢髮飛揚,斜拖萬斤修羅,沿著這條新修就的血路,安然向哥舒翰中軍行去。

  如何寒敵之膽?

  便是在百萬軍中,一步不疾,一步不徐,安步若素,以敵之血肉鋪路,直取上將首級!

  罡風挾血色狂雨,無休止的撲面打來。一路獨行時,紀若塵忽然想起,那提巨斧忘情的尚秋水,沖陣豪情只怕不下於已。若此刻秋水也能在側,隨已前行,也是當浮一大白的快事。而姬冰仙以身設賭,兩場決戰時的狠絕,雖是煩人,細細想起,也不乏可贊可歎之處。

  那些道德往事,此時回憶起來,恍若細雨如絲,散而不斷。

  紀若塵身後留下的屍堆中,忽然爬出一個裝死的修士,他面目陰沉,雙眼閃動狠色鎖定紀若塵,右掌一攤現出把墨色小弓,左手五指拂動間搭上三枝深綠短箭,瞄準了紀若塵後心,弓滿弦張,便要射出。

  三枝短箭方離弦尺許,便忽然斷成了十餘截,掉落在地。那修士愕然之際,見手中墨弓也斷成兩段。不只是弓,他的手,小臂,上臂,甚至身體都在截截斷落。修士這才知道害怕,發出殺豬一般的慘叫!

  玉童哼了一聲,一腳將那猶自慘叫不已的頭顱踢得高高飛起,舉目四顧,亂軍叢中,又盯上了一個相貌英俊、看上去三十出頭的修士,於是向他投去一個巧笑倩兮的秋波。周圍萬千持槍舉刀的兵卒,在玉童眼中直若無物。

  那修士猛見人若桃花的玉童,登時控制不住一道熱流湧上心頭,又酥又癢,偏偏意識清晰知道此刻身在修羅戰場,萬不能動綺麗心思。他強攝心神,手中拂塵啪的一甩,喝道:“何方妖女?吾乃青墟道濟……”

  他叫聲未完,眼前粉影閃動,玉童已欺近不足一尺處,兩人面對面立著,幾乎鼻尖都要碰到了一起!玉童手臂已環上了他的脖頸,嫣然一笑,一口氣便向他臉上吹了過去。這修士只覺滿眼都是如玉容顏,鼻中全是暗香湧動,更可隔著薄薄春衫,體會著她極富彈力的肌膚,三魂六魄直欲脫體飛出。在這刹那辰光,道濟腦中一暈,渾然忘卻身在何方。他剛一迷糊,立時頂心如有一道冰線透頂而下,猛然間想起了這嫵媚婀娜的玉童剛剛殺人分屍的手段。

  道濟心中大叫一聲不好,雙目圓睜,便想從這奪人性命的美人懷抱中脫出。玉童柔媚之極地又是一笑,松了環住他脖頸的手臂。

  道濟終於覺察到面上頭上一片麻木,其他知覺全部失去。他看不見,自己被玉童吹過一口氣的頭臉已變成土色,砂粒正如流水般淌下。

  風吹過,細砂飛舞,道濟一顆大好頭顱,就此化砂飛散。

  玉童剛嬌笑數聲,忽然一聲悶哼,面色瞬間蒼白,險些摔倒在地。她轉過身來,見數十丈外另一名修士指上符籙尚未完全燃盡。這道玄冰符淩厲狠辣,又是偷襲,一下便傷了玉童。玉童背心處已泛起一層霜花,呼出的氣也帶著凜凜寒氣,顯然有些壓不住寒氣在內腑的蔓延。

  她身形一閃,便向那道人撲去,十指頻頻點出,青絲飛舞環繞,織就一張網路,向道人當頭罩下。只是她此刻行動已慢了三分,再無複鬼魅難測的身法,道人雖然避得險之又險,但畢竟還是躲過了。

  玉童依是近身纏鬥,但失去趨退如風的身法,侵入肺腑的寒氣又不若尋常,竟一時消解不去,反要分神壓制,因此十丈青絲哪還有原先的一半威力?那道人越鬥越是從容,便有餘暇欣賞玉童緊咬下唇的慎怒之態,往來趨退的翩然之姿,看著看著,目光便不離玉童種種曲線玲瓏之處,待看到她胸前看似平常,實則波濤洶湧的躍動雙丸時,道人心中更是一把熊熊烈火燒起!

  道人清了清嗓子,拂塵啪的一聲向玉童背臀處甩去,一邊鬥一邊沉聲道:“貧道如松,觀姑娘本是塊良材美質,若能洗心革面,從此向善,貧道便自作主張,保你一條出路如何?……”

  撲的一聲輕響,如松道人胸前突然冒出一截矛尖,旋又縮回,只在他胸前留下一個茶杯大小的空洞。

  “這……這……”如松道人看著自己胸前創口,駭然欲絕,一時想不明白傷從何來。

  孫果悄然在如松背後出現,鐵矛一掃,砰的一聲將如松道人掃得向一邊飛開,向玉童淡淡道:“你若想多活一會,便專心些,不要再玩這種小花樣。”

  玉童青絲飛出,淩空點瞎如松雙眼,又圈掉他雙手雙腳,卻偏留他暫時不死,然後向孫果笑道:“我偏不!”

  孫果不再理會玉童,鐵矛飛舞,一招一式質樸無華,無論是身具大威力的修道之士,還是殺人盈野的大將,抑或只是初上戰陣的小卒,他皆是認認真真、一矛一矛的挑殺,毫不馬虎。

  圓陣陣線收縮十丈,妖卒陣亡已近萬人,然後後來補上的妖卒卻是越戰越勇,殺力不減反升。在濟天下主持下,圓陣也不是一味防守,時時會有一隊妖卒突然離陣而出,將潼關軍殺得人仰馬翻,再突然退回陣中。此時戰場上到處都是斷肢殘骸,血流成河,人人足下濕滑,稍不留意便會滑倒,然後便是眼睜睜地看著十數件各式兵器插入自己體內!

  此時姬冰仙緩緩升上天空,然後織出無數符咒,配合冗長而繁複的咒語。隨著她咒法進行,空中鉛雲不住聚集,最終化成一朵數十丈方圓,內中透著奇異藍色的雲團。自她升空至雲團完成,足足花了半盞熱茶功夫,道法威力,可見一斑。

  濟天下站在中軍高臺上,見業雲已成,不由得大喜,高呼道:“姬仙子,西南!”

  姬冰仙依言轉向西南,雙手前指,這朵業雲即刻向西南飛出,同時降至離地十尺高下,雲中藍芒閃動,不住將成束的電束雷火落下。但凡沾著點邊的兵士,無不立刻化作焦炭。大殺場上,雖儘是狂風驟雨,卻也掩不住那濃濃的人肉焦味。

  這片六道業雲直飄至百丈,方才漸漸消散,也就在殺場上清出一條十丈寬、百丈長的大路。

  姬冰仙下方,是按陣法坐得整整齊齊的八千妖卒,業雲出後,這些妖卒氣息灰敗生機萎縮近半。

  潼關軍西南方向指揮剛調動人馬,想要補上這段缺口,濟天下早命一千精悍妖卒沖出,截住兩旁潼關軍就是一陣狠殺!濟天下再命親兵搖動黑旗,忽聽蹄聲如雷,趙奢已率領八百鬼騎自西南方殺來!裏外相應之下,潼關軍登時丟下數百具屍體潰散而逃,而濟天下也見好就收,將趙奢八百鬼騎迎回陣中。大戰初起,趙奢便率鬼騎破陣而出,尋哥舒翰的遊騎廝殺,越戰越遠。此時半個時辰過去,眼見八百鬼騎大半返回,哥舒翰的萬餘精騎卻不知去向。

  空中姬冰仙作法不停,業雲方熄,又是一片火雨撒出。這片火雨方圓十餘丈,見人燃人,見物燒物,無論衣服旗幟,還是生鐵木盾,即便是在雨中水裏,也是猛然燃燒,許久方熄。於是潼關軍陣又缺損一塊。

  雨霧中忽然嘯聲大起,三顆碧綠骷髏頭平空飛出,直向姬冰仙胸腹襲來!姬冰仙冷笑,左手虛招,一片水藍冰華已將三顆骷髏頭兜住,她右手曲指一彈,一道冰箭如電破長空,瞬間已插在一名修士咽喉!這修士捂著咽喉,驚叫道:“你……你怎會發現我的?!”

  他本隱沒的身形逐漸在雨霧中浮現出來,赫然便在圓陣中心處,距離姬冰仙不到十丈!

  姬冰仙根本不去理會他,自有一名道德宗弟子提劍過來,將這修士一劍梟首。那人臨死之際,方看到姬冰仙頭頂懸著的一輪明月,方恍然大悟、悔之不及:“原來是海天明月…….”

  可惜他也勉強算得上一代宗師,修為比姬冰仙只高不低,只是得意道術為姬冰仙法相克制,法力上面,姬冰仙又彙聚了八千妖卒之氣,這是何等大力?哪怕是施展出最普通的道法也威力無儔、銳不可當,決不是他能夠稍擋的。

  連發業雲火雨兩大道法後,姬冰仙也覺得內息一窒,剛想小休回氣,忽然看見墨色軟轎轎簾掀開,張殷殷自轎中走出。她元氣虛弱之極,於陰風驟雨中凍得臉色發白,搖搖欲墜。但她兩泓秋水竭力穿過雨幕,追隨著紀若塵不斷掀起血雨腥風的身影,再不肯回轎暫避。

  看到那在風雨中掙扎挺立的纖纖身影,姬冰仙只覺胸中有種說不出的鬱結,卻又不知鬱結在何處。她猛一咬牙,強提真元,雙手猛然向前方甩出,似緩實疾,其勢如山,就似纖纖十指間,承載了千萬年的思緒離愁。

  潼關軍陣中又一聲平地霹靂,空中鉛雲驟然碎成了千萬細碎雲絮!無數道肉眼可見的風刀交纏一處,裹夾飛出,所過之處,儘是血霧細肉!於潼關軍陣中,又多了一塊三十餘丈方圓的空地。

  這越衡虛空刃發完,姬冰仙面上已無血色,再也支撐不住,自空斜斜落下。落地之前,她終是忍不住,咬牙持咒,給張殷殷加了一個可以遮風避雨的六道乾陽罩。

  張殷殷見風雨盡去,怔然之際回首望去,只看見姬冰仙軟倒在地,幾名道德宗弟子急忙搶上,護住了她,免得被敵方修士趁虛而入。張殷殷目光流轉,輕輕一歎,似已明白了什麼。

  恍惚間,在這腥風血雨中,張殷殷的思緒突然牽扯開去,怔然想起曾有一日,蘇姀酒後悵然,曾如是道:“每一隻天狐都是極聰明的,可是正是因為太聰明了,于人於已,就都成了負累。”

  張殷殷好奇,便問道:“那我呢?”

  蘇姀摸摸她的頭,歎道:“你雖然還小,但修成了天狐不滅法,便也是只天狐呀……”

  想到這裏,張殷殷又是幽幽一歎,目光穿過重重雨簾,再度投注在那個將血路不住鋪向潼關軍中軍的身影上。

  呼嘯聲中,修羅已繞著紀若塵身軀旋轉一周,然後再向八方各刺一記!倏忽間,紀若塵周圍如潮湧上的潼關軍卒整整齊齊地倒了下去,又以自已身軀鋪就血路十丈!紀若塵身周八方之地,則各各出現一道空曠長廊。

  但凡修羅矛鋒所向,三十丈內,必生機盡毀!

  哥舒翰面白如紙,不得已將中軍後移百丈,以避紀若塵鋒銳。這已是他第二次挪動中軍了。哥舒翰心知每動一次中軍,士卒士氣必定大降,可是他又能怎麼辦?中軍尚未移好,親兵們便如流水價奔來,紛紛將各部傷亡數字報上。他已來不及計算兵丁究竟已傷亡多少,甚至連想都有些不敢去想。而且一個個修士接連陣亡,這個數字沉如巨石,壓得他完全喘不過氣來。雖然紀若塵一方的修士也已傷亡過半,可是要知道,他僅得道德宗一門支持,那二十余名修士不過是些二三代弟子而已。而開戰伊始,哥舒翰麾下足有五十修士,其中不乏一派宗師長老。以己之上乘對敵方中駟,哥舒翰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是這種戰局。

  遙遙望見紀若塵陣中流光溢彩又起,姬冰仙冉冉升上空中,哥舒翰面色又是一陣慘白。這一次,又不知有多少將士會死在這女魔頭手下。

  此時殺場上響起數聲清越鶴鳴,潼關軍中六名修士聯手施法,幻化了數隻巨大白鶴。這些白鶴振翅間雲彩翻湧,彩霞流溢,鋪陳丈許,在空中不住盤旋,然後在六名修士引導催促下,一隻白鶴俯衝而下,沖入圓陣中,翅拍喙啄,頃刻間連殺十餘名妖卒,北軍陣形立時有些散亂。空中餘下六隻巨鶴也一一沖下。

  哥舒翰剛看得心頭一松,暗道雖然仍是已方吃了大虧,但只要能夠有來有往,戰局便尚有可為。哪知姬冰仙雙手如捧月,纖纖十指間驟然亮起一道耀眼欲盲的電光,瞬間跨越千丈,將那六名修士殛成焦炭!姬冰仙此次所運道法不同以往,指間電火不住閃動,將方圓千丈之內的敵方修士一一殛殺,再不理會普通軍卒。轉眼之間,死在她手下的修士已過十人!

  哥舒翰看得瞠目欲裂,痛心疾首,禁不住一聲咆哮,若沒了這些修士,這場仗如何打得下去?不說別的,又有誰能擋得那如魔神一般的紀若塵?

  從紀若塵兵臨潼關時起,哥舒翰便已處處落於下風,這當中關鍵,其實就在修士二字。哥舒翰軍中尚無幾個修士,且根本指使不動他們時,那時紀若塵軍中便已彙聚了十余名修士,並以道法強化麾下士卒。折了哥舒平京後,哥舒翰痛定思痛,大舉邀請修士入軍。哪知今日一戰,紀若塵竟能完全以兵法統禦這些修士,反復以道法集中轟擊潼關軍陣。只消數名修士聯手,一個道法過去便可了結數百潼關兵丁的性命。再整齊的軍陣,再旺盛的士氣,在這些足以裂地開山的大威力道法前,都不堪一擊。好不容易已方的修士們開了竅,也開始出手轟擊對方軍陣,可是剛一出手,對方便將矛頭對上了這些修士,幾個回合下來,已方所餘不多的修士更是幾乎死傷殆盡。如此,潼關軍步步落後,處處挨打。

  其實哥舒翰身經百戰、老謀深算,雖然是第一次對上紀軍這種運用道法大規模輔攻的打法,但吃了點虧立明其中關竅,也並非全無翻盤機會。自紀若塵主帥出陣,踏出血路千丈,便是送來一個大好的戰機!此時的他孤軍深入,以身犯險,哥舒翰便不信,若有十余個修士一擁而上,也放不倒區區一個紀若塵?只是修士多長生,也就格外的惜命些,根本不可能象尋常士卒那樣悍不畏死,初時還有一兩無知修士敢向紀若塵遞上兩招,待紀若塵三矛殺出百丈血路之後,所有修士便都遠遠地躲開這尊殺神,盡找些好欺負的下手。

  哥舒翰無奈,他早就有心命令修士們集中破陣,他們卻偏喜各自為戰,顯示本門本派大威力的道法,後又想命修士們放下其他,一齊圍攻紀若塵,可又有誰肯聽他的軍令?此時潼關軍雖然傷亡不過五六萬人,然而士氣已瀕於崩潰,哪怕虛天戰鼓如雷,也無濟於事。

  紀若塵右手倒提修羅,安然向哥舒翰中軍行來,每一步落下,大地便會微微顫動。面前雖有千軍萬馬,他卻視如無物。

  潼關軍士手中雖緊握刀槍,卻是顫抖戰慄,身不由已地一步步向後退去,再不敢進入紀若塵三十丈內。似乎那裏有一條看不清的生死線,一旦過線便會死得慘不忍睹。所幸哥舒軍平日軍紀嚴整,訓練有素,士卒尚不致立刻潰逃,可仍是不住你推我擠,戰陣變形。這些昔日征戰西域意氣奮發的悍勇之卒可以不畏蠻夷,也敢與妖卒以命搏命,然在這尊殺神之前,一切的勇氣都再無用處!

  數萬中軍,在紀若塵一人之前,步步退後,竟不敢戰!

  眼見眾軍醜態,虛天怒發如狂,椎落如電,鼓聲震天。然而驟聽撲的一聲,這面青墟宮特製的憾天動心鼓吃不住虛天大力,就此破了!

  虛天仰天咆哮,一腳踢翻戰鼓,自後腰處抽出二尺白玉尺,**的上身肌肉賁起,怒視紀若塵。

  虛天的目光一落到身上,紀若塵立生感應,眼中再無如蟻大軍,目光越過刀海槍林,鎖定此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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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碧落黃泉 章十四 殺伐事 六

  有風吹過,紀若塵頭上數縷長髮飄起,瞬間遮住了視線。他張口咬住飄散於面上的亂髮,右足前據,左足在地上一踏,登時大地震顫,身週三十丈地面皆下陷一尺!借這莫大反沖之力,修羅戰矛徐徐抬起,斜指向天!

  修羅到位的刹那,紀若塵驟然後退千丈,在張殷殷身前一丈處現身。千丈血路上,只留下他無數殘影。

  張殷殷抬頭上望,面上掠過一片陰影,但見天空中平空出現一方長十丈、寬二丈的白玉巨尺,挾無邊威勢,向她當頭砸落!

  只是紀若塵恰於此時出現,修羅正好迎上白玉巨尺!

  戰矛與玉尺無聲無息地撞擊,相持,分開。

  紀若塵身體驟然下陷二尺,雙腿泰半沒入地下。墨色軟轎則無風自飛,倏忽飛出數十丈,而後砰然碎裂成萬千細砂。方圓百丈之內人仰馬翻,無人能夠站立,稍弱一些的妖卒更是筋骨皆斷。

  惟有張殷殷立于原處,連青絲都未飄起。

  紀若塵一聲叱喝,身體冉冉升出地面,下一刻又出現千丈血路盡頭,驟然立定!修羅嗡嗡鳴叫,又緩緩向前刺出一記。於是漫漫血路,再次延伸五十丈。

  哥舒翰胯下烏駒猛然一聲長嘶,人立而起,險些將他掀下去。哥舒翰百忙中只顧著抓緊韁繩,就未能躲過撲面而來的大蓬血水,被淋了一頭一身。他擦去臉上血水,定晴一看時,才發現原來血路盡頭,已離自己不過十丈。方才淋過來的,便是無數將士身軀化就的血雨腥霧!

  虛天立在高高鼓臺上,一聲獰笑,猛然暴喝道:“再接我一記量天尺試試!”說話間,白玉尺又向前虛擊。

  紀若塵面色微變,瞬息間又退千丈,這次卻是出現在濟天下身前,修羅向天擊出,恰好迎上悄然砸下的白玉量天尺。尺矛相擊,量天尺猛然彈起百丈,自空中消失。紀若塵也接連退後兩步,方才立定。

  紀若塵毫不停留,身形一動,又閃到濟天下身旁,將他一把拎到自己身後,而後嘿的一聲低喝,修羅前刺,再將橫掃過來的量天尺擋住。矛尺略一相持,量天尺便又消失,紀若塵如在冰上滑行,瞬間後滑一丈,又將濟天下置在身前,根本不曾回頭,反手便是一矛向後刺去,正刺中驀然出現的白玉量天尺!

  只在刹那,修羅矛已與白玉量天尺連拼三十六記!直到量天尺不甘不願地消去後,紀若塵口中銜著的亂髮這才一松,忽然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濟天下看得分明,不由得老淚縱橫,撲過來一把抱住紀若塵的小腿,哽咽高呼:“主公!”

  紀若塵以衣袖拭去唇邊血跡,抬腿輕輕踢開濟天下,修羅緩緩劃了一個半圓,矛尖旋至頂點時,他又已越過千丈血路,直上十丈鼓台,修羅所指,正是虛天咽喉!

  虛天黑發狂舞,狀若戰神,白玉量天尺高高舉起,又似九天垂瀑直落,重重斬在修羅上!但聽一聲響徹天地的金玉交擊之音,修羅與量天尺各自蕩開。

  虛天縱聲狂笑,喝道:“今日便讓你試試仙家之器的厲害!”

  他雙手握白玉量天尺,以尺作刀,將自己獨擅的斬元刀潑風般使出,橫斬豎劈,一刀刀大開大闔,氣勢如山!

  虛天更時時身隨刀進,捨身斬向紀若塵要害,只消修羅刺不到致命要害,便根本不護自身。如此死鬥,頃刻間虛天身上已多了十餘道傷口,周身浴血,卻分毫不減氣勢殺機!

  紀若塵每次踏足,力道皆沉重如山,十丈鼓架嗡嗡震動,似乎隨時會碎裂成灰,可不知為何就是不倒。而修羅縱橫來去,矛勢蒼涼遒勁,宛若上古蠻荒巨龍,不管量天尺氣勢多狂,每一記斬來,修羅必定以更勝一籌的力道還擊回去!

  此時此刻,什麼道法,什麼咒語都已無用,紀若塵虛天只能以最簡單最原始的戰法,在這丈許方圓的鼓臺上埋身死鬥,鬥悍論勇,拼厲比凶!

  虛天興發如狂,調運全身真元,量天尺直劈橫砍,半點花巧都不用,當當當連斬三刀!

  紀若塵冷笑,全身忽然一震,如鳳凰抖羽,刹那間抖落萬千星芒,修羅矛身上也渡了一層熠熠星輝,矛出如電,連續挑開三刀,然後中宮直進,徑刺虛天心口!

  以虛天之狂,也不得不回尺自守,量天尺不知是今夜第幾次與修羅交擊。

  紀若塵黑髮忽然盡數緩緩揚起,雙瞳更是燃起無盡藍焰,森然道:“縱是仙家之器,也未必縱橫無敵!”

  修羅光芒大盛,如同綴滿萬千星辰,無盡嘯叫中,矛尖電閃雷轟般在白玉量天尺上連震七記!

  啪的一聲脆響,白玉量天尺竟然成了千百碎玉!

  虛天龐然真元登時撲了個空,禁不住向前踉蹌一步。只是跨這一步的距離,他已與紀若塵交錯而過。

  虛天雙目圓瞪,大張著口,愕然、不甘、迷茫,盡數寫在了臉上。

  紀若塵上身前傾,雙手倒持修羅,戰矛自虛天腰後刺入,又自前心透出。

  “敢蕩而不決,就是死。”在虛天耳邊,紀若塵的語聲平淡若水。

  虛天五指一松,半塊殘玉徐徐自指間滑落,身上生機迅速消散。紀若塵修羅一收,虛天便斜斜摔出鼓架外,重重栽在台下的血漿塵泥裏。

  紀若塵獨立高臺,冷然俯視台下萬馬千軍,已無需再戰。

  虛天一死,哥舒翰心中登時空蕩蕩的,所有悍勇殺氣都消得無影無蹤。見紀若塵冰冷目光望來,登時心膽俱喪,撥轉馬頭,狠狠在馬股上抽了一鞭,落荒便逃。

  哥舒翰這一走不要緊,擎旗的親兵扛旗策馬跟著跑了幾步,便嫌帥旗太重,丟在一旁,也縱馬向潼關方向狂奔而去。

  繼開戰伊始帥旗折斷後,這桿臨時帥旗又歪歪斜斜地倒下,哥舒軍士見了,皆知哥舒翰非死即逃,最後一點戰意終消失得乾乾淨淨,開始有人拋下兵器,四散而逃。既然有人開頭,轉眼間十余萬潼關大軍竟就兵敗如山倒,由撤退變成潰逃,無論軍卒還是將軍,都爭先恐後地向潼關逃去。

  此時或許無人有餘暇去想一想,這片殺場距離潼關,足有十五裏之遙!

  濟天下指揮三萬余妖卒縱橫掩殺,驅趕著潰軍一路向潼關退去。哥舒軍步卒苦戰已久,早已疲累不堪,還能跑出多遠?就是那些身體強壯的,也跑不出數裏便力盡倒地,成百上千地跪地投降,但凡有敢頑抗的,皆被隨後趕上的妖卒一刀梟首!

  濟天下從從容容,率領妖卒分進合擊,輪流驅趕掩殺。才追了數裏路,潰軍便大多累得倒地不起,根本無須北軍動手。只有極少數最精壯的,或是有馬匹的將軍,方得逃回潼關。

  這一場好殺,直從黃昏殺到子夜,迤邐殺至潼關關下,方才甘休。

  紀若塵收軍在關外紮下大營時,哥舒翰余驚稍去,在潼關中清點殘軍,才知三十萬大軍出關,竟只有八千殘軍逃出生天。

  哥舒翰只覺眼前一黑,猛然躍起,一頭撞向旁邊的石柱,卻被屬下拼命抱住,不得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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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碧落黃泉 章十五 坐金鑾 一

  潼關守備府中,紀若塵高坐正堂之上,姬冰仙、玉童、孫果等人分列左右,二十余員戰將在堂下兩側排開。濟天下則是勞苦功高,此戰得勝,可說至少有一半是他的功勞,因此便在紀若塵下手有個座位。只聽門外一聲傳報,數名妖卒將哥舒翰押上堂來。

  哥舒翰傲立堂上,拒不下跪,重重地哼了一聲,一言不發。

  兵敗而歸後,偌大的潼關只剩下不到萬名殘軍。雖然依據潼關之險,抗禦紀若塵三萬餘妖卒並非不可能,可是全軍上下早已膽寒,哪敢再戰?

  哥舒翰一戰完敗,斷送了三十萬大軍,如若回到西京,朝中老對頭楊國忠、高力士必定不會放過自己,就算沒被安上別的罪名,單是指揮不當、作戰不力這兩條,怎麼都是個滅九族的大罪,若再有小人興風作浪,或許還會連累朝中友好。因此一夜苦思,他怎都不敢就這樣逃回西京,立定心思要率軍固守潼關,能拖得一天就是一天。

  然而部將們卻不答應,他們也知道回到西京只是死路一條,因此獻議投降。哥舒翰一世英名,哪里肯降?他仍覺得憑潼關之險,關中萬名殘軍足夠禦敵。而眾將早私下商議過,知道即算守住潼關,待朝庭天使一到,眾人都得是個掉腦袋的下場。見哥舒翰不肯降,眾將便一擁而上,將哥舒翰牢牢縛了,開關獻降。便有了如今一幕。

  紀若塵閒適地坐在椅上,似是在閉目養神,對哥舒翰看都懶得多看一眼。如玉童這等熟悉他的,從徐徐回落的真元氣息上便知紀若塵多半又神遊去了。感應到紀若塵真元降至上清至仙境時仍不停止,而是非要再降一階方肯甘休,玉童也不禁暗自苦笑。不論誰與紀若塵為敵,感應到他的真元氣息,恐怕都會不由自主地輕敵,從而吃上一個大虧,靈覺越是敏銳,就越是吃虧。

  紀若塵既然不發話,大堂中登時顯得冷清起來。濟天下何等人也,當然知道哥舒翰做出這麼一副寧死不屈的架勢來,多半還是為了自抬身價而已。否則的話,他早就該戰死沙場,決戰時何必要逃?

  紀若塵左右之人哪個不是聰明絕頂,當然都明白哥舒翰這種小把戲。不過明白歸明白,哥舒翰畢竟位高權重,身份特殊,門生部將遍天下,其中不乏一方守備大員,因此還是要陪著他將這出戲演下去。以哥舒翰在唐軍中的地位威名,若肯歸降,再登高一呼,日後征戰,兵鋒所向,願降人數必定大大增加,從而事半而功倍。

  這便是這出戲的用處。

  眼見紀若塵懶得唱戲,姬冰仙、玉童等即沒興趣、也不適合來演這一出,濟天下沒奈何,只得親自粉墨登場。他咳嗽一聲,輕撫短須,悠然道:“哥舒將軍征戰西域二十餘載,殺得諸胡屍橫遍野、血流飄杵,為我朝拓疆千里,功苦功高,公道自在人心。昨日一戰,我觀將軍運籌帷幄,指揮若定,不愧是本朝第一名將。只可惜士卒不力,致有一敗,卻是非戰之罪。”

  哥舒翰本站得有些心下惶惶,聽濟天下如是說道,才略略放下心來。他抬眼望去,見發話的不是紀若塵,又有幾分失望,猶豫著是否接過話頭,又怕失了自己身份。好在濟天下顯然身份不低,除了紀若塵外,滿堂上就他一個坐著的。再者哥舒翰也著實有些畏懼紀若塵,現在能夠在他面前站穩也需要不少勇氣。哥舒翰到底是個能決斷的,稍稍遲疑便決定不能再錯失機會,否則紀若塵一怒之下,說不定立時就斬了自己。

  哥舒翰本不是個畏死之人,只是人心善變,年紀又大了,既然當日陣上寒了膽,沒能率軍死戰到底,到了今日,便越來越不想死。他先哼了一聲,自高身價,然後緩緩道:“我乃敗軍之將,何敢言勇?昨日之戰,我敗得心服口服。不過將軍難免征戰死,要殺便殺,不必多言。”

  濟天下含笑而起,走到哥舒翰面前,親手松了綁縛,然後親熱地拉住他的手,開始口沫橫飛。先是言道哥舒大人實是國之棟樑,但在朝中屢受奸相楊國忠排擠,又被閹人宦官節制,方有昨日之敗。安祿山非為謀反,實為誅奸相、清君側而起兵,也等如為哥舒翰出氣。然後大贊哥舒大人德高望重,遠見卓識,必能明白其中關鍵。就是一時想不明白也不要緊,如今已安排好車駕兵馬,護送哥舒翰前往洛陽,安大帥會親自向哥舒將軍分說明白。

  哥舒翰聽得十分舒服,濟天下等如是說讓他去向安祿山投降,可比向紀若塵這員先鋒投降體面多了,可謂給足了哥舒翰面子。他也是個知情識趣的,當下與濟天下互道幾句客氣話、將場面交待明白,便下堂去了,只等克日趕赴洛陽。

  如此打發了哥舒翰,紀若塵也十分滿意。他與虛天生死一戰,體悟良多,此刻正是要凝神思索的時刻,哪有那閒情逸致浪費在哥舒翰身上?此人用兵確有獨到之處,若沒有濟天下,或許紀若塵還肯花些功夫延攬此人。可惜大戰未開時,哥舒翰便被濟天下克制得死死的,尤其是在修士的運用上,濟天下更是處處領先一著,最終毀了潼關大軍鬥志,方有其後大捷。有了濟天下,便不在乎多一個少一個哥舒翰了。

  濟天下此人智多而近妖,卻又貪財好色,膽小如鼠,說有才實有濟世之大才,論人品則時常令人默然無語。回想數年之前,濟天下曾如是道:他本是混跡人世的神龍,沒想到卻被紀若塵給發現了。一想起當日濟天下那副江湖騙子的嘴臉,再想起重歸人間後他諸般運籌佈局的手段,紀若塵實有些不知該如何評價,一時間也覺頭痛。

  哥舒翰三兩下發落完畢,堂上諸將也就散了。濟天下見此刻已無外人,便再獻下一步方略。潼關關下一戰盡滅朝庭三十萬精銳,又占了潼關天險,此刻西京長安已是無兵可守,無險可依,已無需疾進,徐徐圖之便可。而且還有擄獲的十幾萬降卒,要將其中三萬煉成妖卒也需要月余時光。依濟天下所獻方略,既然占了潼關,斷絕東都西京的聯絡,天下大勢便已底定,待準備萬全後再出兵西京,可保一戰而勝,那時候抓個把明皇、擒擒滿朝文武,又豈在話下?就算再生擒活捉一個楊玉環來為紀大人侍個寢、暖個被,也不是什麼難事嘛。

  一提到捉拿楊玉環侍寢的好處,濟天下那是滿面紅光、口沫橫飛,堂上諸人表情各不相同。紀若塵面色一動,若有所思。孫果一臉木然,毫無反應。玉童則是雙目亮如劍芒,盯著濟天下那張開合不定的嘴,恨不能將他舌頭切下來,喂一群狗。姬冰仙似是想到了什麼,面上忽然泛起潮紅,旋又被冰色壓下,強作鎮定。

  濟天下獻策已畢,紀若塵便向後堂行去。玉童連忙跟上,輕聲道:“主人,您昨日宰掉的那些修士,好像很有幾個挺有身份地位的傢伙。他們的親朋好友們知道了,定會前來尋仇,您千萬小心。”

  紀若塵淡淡一笑,沒有回答。這些修士身份再高還能高得過虛天,身後勢力再大豈大得過青墟?虛天都宰了,還怕誰來?其實他還是那個意思,只怕他們不來。

  玉童話已遞到,便自退下了。她那點小小心思,是盼著紀若塵仍象以往那般動輒神遊數日。若能神遊一月,甚至神遊到出兵西京那日,自然是最好不過。

  後堂暖閣中,軟榻上,張殷殷只穿一襲貼身絲衣,正擁被坐著。榻旁一個清秀侍女,則端著一碗熱騰騰的參湯,一勺一勺地喂入她口中。

  紀若塵步入暖閣,拿過侍女手中參湯玉碗,接手了她的工作。

  前面已喝下小半碗,長白山千年雪參的藥勁甚猛,張殷殷有些不勝藥力,精巧的鼻尖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她就著紀若塵的手勉強又含入一口,不由苦著小臉,皺了皺鼻子,小嘴也撅了起來,可憐巴巴的望向紀若塵。

  紀若塵哪里不知道她的意思,只做沒有看見,又是一勺堅定地遞到她唇邊。

  張殷殷抿了抿嘴,軟軟地靠上紀若塵。她錦被垂落,絲衣半掩,滑膩如雪的肌膚大片大片地露出來,若自上而下的望去,幾可將峰巒之妙盡數收於眼底。便是以紀若塵的定力,見了如此美景,又被她柔若無骨的身子靠著,險些也心旌動盪。

  好不容易一碗參湯喂完,紀若塵即要張殷殷好好休養,不要亂動。她所受創傷其實極重,不僅背心處骨骼盡碎,就連五腑六髒也都失了大半生機。雖有姬冰仙以道法療治,又有諸般珍稀藥材進補,然而這等傷勢仍需休養相當時日,而且須極小心,不然的話即有性命之憂,或者至少是道行大損,永無複Yuan之望。

  這種時候,她最是需要休息。

  張殷殷軟軟地靠在紀若塵胸前,轉側間毫不忌諱地將豐盈欲出的胸肉貼在他身上,懶洋洋地閉上眼睛,對紀若塵的吩咐聽而不聞。

  紀若塵勸道:“殷殷,好好休息,如若再次損及經脈,便永無上窺大道之望。”

  張殷殷哪里理他,開始無聊地數手指,還抓過他的長髮,一絲絲一縷縷的繞上指間。

  紀若塵只得再勸。

  張殷殷眯著眼睛,終於有點不耐煩了,扭了扭身體,以示?議抗?。她這麼靠著,再這麼一動,紀若塵可說是享受之極,平時自然也就笑而受了,但眼前她身體虛弱之極,骨骼只是勉強接上,要再過至少七日才能長好,經脈玄竅盡複更是需要至少七七四十九日。這些日子只能靜養,兼以靈藥調理。便是多坐一會,也於她傷勢不利。

  紀若塵苦笑,完全拿她沒了辦法。

  張殷殷唇角綻開一絲若有若無的笑,輕轉了個方向,讓自己靠得更加舒服了些,然後抓起紀若塵的手,放在自己衣內,置在那溫香軟玉上,輕輕道:“不要管我,讓我靠一會吧。不然青衣來了,我就不能這樣霸著你了。那個小妮子呀,肯定已經不遠了,我似乎已經聞到她的味道了呢……”

  紀若塵暗歎口氣,便不再動,且讓她任性一回。

  紀若塵一隻手完全覆不住張殷殷胸前的溫軟,然他此時卻全然感覺不到掌心處的柔膩,只反復體味著手背上的觸感。她一隻纖手輕覆在他手上,那手心處有一道幾乎感覺不到的傷痕。

  在這道劍痕上,紀若塵又看到了那柄古劍,那仙家禁法,斬緣!

  他臉上忽然泛起一層嫣紅,又迅速回落。于不動聲色間,紀若塵將湧上喉頭的一口鮮血緩緩咽下,並未驚擾到她。

  此後數日,紀若塵除了陪伴張殷殷之外,皆獨坐守備府正堂上,閉目神遊,自夜至晨,從不將息。他高踞寶座,居高臨下,俯視著空曠而巨大的正堂,任這堂中沉澱多年的肅殺威嚴浸淫自己身心。有所謂居移氣,養移體,紀若塵在正堂端坐,正是要借塵俗威權之勢,養已身帝王之氣。潼關關外一戰,他實受益良多,初次以堂堂正正之勢、浩浩湯湯之氣破敵致勝,而現下正是養氣時候,以回補道心破綻。

  潼關一戰,潼關軍中眾修士盡數戰死,這些修士來自十余個大小門派,門人朋友少說也當有數百之眾,必定要來報仇的。不管這些修士死在誰手裏,這筆帳肯定會記到紀若塵頭上去。紀若塵讓眾人遠離正堂,命玉童與孫果只需顧好張殷殷與濟天下安全,不必理會自己打坐之處,正是要給這些來報仇的修士們一個機會,一個讓他們可以群戰自己的機會。

  在紀若塵計算中,來向自己尋仇的應該不止人族修士,冥山妖族想必也不會放過這次熱鬧的。這等好機會不容錯過,再過一月,濟天下與道德宗眾弟子便會製備出三萬新軍,到時候留一萬妖卒守關,五萬大軍足以直取西京。而在行軍途中,主帥所至之處防禦必定是最嚴密的,如眼前這種紀若塵落單的機會可說再不會有。

  接連十日中,紀若塵慢慢溫養浩然之氣,只等仇敵上門,不管來的是人是妖,文王山河鼎都會一視同仁。

  然而出乎意料,十日悄然過去,潼關甯定祥和,竟然連一個上門尋仇的都沒看有。第十一日子夜,當一線月光落在臉上時,紀若塵的道心終於動了一動,有些驚訝地睜開雙眼,實有些不明白何以會無人送上門來。

  紀若塵雖然陣斬虛天,可此事仍未傳開,在修道界中,仍只是個名不見經傳之輩。即使有點名聲,然而修道之人最重師友傳承,總不至於被這點凶名嚇得無人敢來尋仇。不過既然想不明白,他便不再去想,神識漸漸歸於沉寂。

  夜深露重,寒氣初升,慢慢地便起了霧,茫茫夜霧不住彌漫,悄然將巍巍潼關淹沒。

  潼關東方,群山間的霧氣突然翻湧不定,從霧中跌跌撞撞地摔出一個老者。他身材高大,黑袍絲絛,額間嵌一塊青玉,相貌堂堂,面皮白淨,十指修剪得齊整,一看便知是養尊處優之人。若通望氣之士在此,更可看出他一身真元凝而不散,清濁相融,初有混沌之意,修為十分高深,大略已有上清真仙境界。如此人物,若非一派宗師,至少也該是某大派的長老前輩之流。

  然而這老者頭冠早已不翼而飛,銀髮披散,腳下磕磕絆絆,隨時都有可能倒下,細細觀之,更可見他半邊臉高高腫起,唇角破裂,顯得極是狼狽。

  老者驚怒交集,咆哮不已,接連提聚真元,可是每當真元稍聚,霧中便會傳出一聲清脆的響指聲,體內好不容易聚合起來的真元便會四處亂竄。

  霧中徐徐浮現一個雪衣女子,足尖虛虛向地面一點,便會向前飄浮數尺。她一路行來,一路打著響指,看著那狼狽萬分的老者,似笑非笑。

  老者戕指怒向,大叫道:“妖女,有本事休要弄這些玄虛,與我真刀真槍地鬥一場道法!”

  她淺淺一笑,道:“與我鬥法,憑你也配?”

  只見一隻雪肌冰膚的纖手高高舉起,也不見她蓄勢發力,但聽啪的一聲脆響,老者另一邊臉已結結實實地挨了一記耳光!這記耳光不光響亮,而且沉重之極,直打得老者一個倒飛接虎撲,重重栽伏於地,嘴裏還噴出數顆大牙。雪衣女子明明距離老者尚有十餘丈,也不知這一記耳光是怎麼抽到他臉上的。

  饒是老者道行深厚,挨了這記耳光後,也是好一陣頭暈眼花,半天才從迷糊中明白過來。他掙扎著爬起來,指著雪衣女子,渾身顫抖,卻是不敢再口出惡言。此刻他兩邊面頰高高腫起,又少了幾顆牙,就是有膽開罵,也必是口齒不清,大損氣勢。

  雪衣女子款款行來,道:“吃了姐姐兩記耳光,居然還不快逃,真不知道是該誇你好呢,還是要罵你不開竅。快滾吧,再讓我在潼關十裏內看到你,便拆了你這把老骨頭!”

  老者倒真有幾分不畏強梁的勇氣,忍痛道:“賤……你與紀若塵那小賊究竟是何關係,要這般回護於他?”

  “哈……”雪衣女子輕笑,道:“姐姐這是為了你們好,你這老不死的居然還敢囉嗦,快給我滾吧!”

  她纖手微舉輕落,舒卷如蘭,但聽啪的一聲輕響,那老者已被這端莊優雅的一記小小耳光扇得高高飛起,倏忽間遠去千丈。

  前後三記耳光打發了老者,她幽幽一歎,輕輕吹了吹右手,也不知是自傷還是自戀,道:“這十日有姐姐我守在潼關東面,居然還有這麼多人敢過來找茬。哎呀,看來真的是老了呢,當年威風不在呀!這老東西年紀雖大,身子骨倒還挺硬朗的,居然兩個耳光都沒抽暈他。不過打發了他之後,應該再沒人敢過來了吧?”

  她取出一方雪白絲帕,仔仔細細地擦著雙手,一邊若無其事地道:“道德宗的小傢伙,還藏著幹什麼,出來吧!”

  霧中應聲走出一個道人,背後一柄古樸長劍,除此之外,全身上下再無飾物法寶。那領道袍上破損處處,滿是塵土,還有幾大塊已乾涸的血跡。看上去過去數日中經歷過不少苦戰。

  他面色凝重,在十丈外即站定,向雪衣女子施了一禮,道:“貧道雲風,家師紫陽真人,見過蘇姀仙子。”

  蘇姀目光只在自己右手纖纖五指上,仔細看著是否還有什麼污垢,一邊心不在焉地道:“原來是紫陽那老雜毛的徒弟呀,你既然認得我,便該知道姐姐我在莫幹峰上被關了那麼多年,有損容貌,見了道德宗的弟子,心情肯定不會好到哪里去。這樣吧,看你還挺有禮的,給你個小小教訓就算了。”

  她右手五指如夜曇收擾,似乎動了一動。

  雲風面沉如水,氣勢如風乍起,但聽嗆地一聲龍吟,背後長劍自行出鞘,落入右掌。他後退一步,長劍斜指夜天,又聞一聲響徹雲宵的龍吟,一條黃龍驟然自劍鞘中飛出,圍著雲風盤繞三周,將他護在當中。龍睛閃爍,緊盯著蘇姀,威勢含而不發。

  誰知蘇姀五指收攏後,未有任何動作,反手又再舒展開,看過手背如雪肌膚上未有分毫汙跡,方才淡然笑道:“小傢伙果然不錯,居然可發黃龍龍氣護體,不愧是Zi陽那老東西的徒弟。話說道德宗這一輩人裏,能讓姐姐看得入眼的除了紫微,也就是個紫陽了。現在看來,紫微自己修行雖然高了,可在教徒弟上卻比不上紫陽呢。”

  雖然蘇姀氣勢微動就誘出了雲風的最強道術,雲風卻是不驚不怒,緩緩散了黃龍龍氣。對上蘇姀這等上古巨妖,如何小心都不算出醜。莫幹峰下所鎮蠻荒世凶妖雖多,但都是被道德宗先人們自各地擒回?壓鎮?的,強如妖後文婉,也是在洞玄真人仙劍下失手被收。惟有這蘇姀,卻是與道德宗先人沒有任何關係,非是被道德宗所擒。至於她如何來到莫幹峰,又如何被禁制在鎮心殿下,這等緣由,就是雲風也不知曉。

  蘇姀輕輕吹了吹自己手指,將那本就不曾存在的浮塵吹去,換上溫婉如水的表情,向雲風道:“小傢伙這麼晚到潼關來,有什麼事嗎?”

  蘇姀越是柔若春水,雲風心下就越是凜然,不動聲色地再退一步,道:“家師命我率領宗內弟子共計一十五人,前來潼關為若塵助陣。”

  蘇姀哦了一聲,往他身後看看了,卻沒見第二個人影,道:“那人呢?”

  雲風神色一黯,道:“我等路上連續遇到諸派修士攔截邀戰,先後惡戰一十七場,除我僥倖突圍外,其餘弟子皆以身殉。雖然我突圍後返身殺回,最終盡斬敵人,但師弟們……已無力回天。”

  蘇姀秀目終於落在了雲風身上,上下一掃,便已看出他內傷實是不輕,甚至已有些損了道基。當下輕輕一歎,道:“你們師徒三個都是這樣,一旦認定了什麼事,就再不肯回頭,從來都不知道什麼叫變通的,唉!反正現在應該沒人再敢來潼關了,你且隨我入關吧。”

  雖然行前紫陽真人也有過叮囑,但雲風生性謹慎,此時方敢確定蘇姀是友非敵。他心中一松,便隨著蘇姀而去。然而行出幾步,便發覺蘇姀未向潼關關內行去,而是徑向西行,看樣子是要翻山而過。雲風疑惑問道:“蘇仙子這是要往哪去?”

  蘇姀若無其是地道:“去招呼一個和我徒弟搶男人的小妮子。她守在潼關以西,從那個方向來的,不管是人是妖,都由她來打發。”

  雲風心中登時微微一驚。他一路殺來潼關,早已聽到過紀若塵潼關關下破敵三十萬,奪了潼關。更知有無數修士正先後趕來潼關,要為潼關血戰戰死的親朋好友報仇雪恨。以蘇姀之能,獨守潼關之東倒還說得過去,可是她口中那個小妮子又是何人,竟敢孤身守在關西,攔截前來潼關報復的修士與群妖?

  蘇姀與雲風步態閒逸,其實行得迅捷無倫,幾步之間,已隱沒在群山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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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碧落黃泉 章十五 坐金鑾 二

  這邊潼關是血戰後少有的寧靜平和,三百裏外的西京卻是人心大亂,士民驚擾奔走,市里蕭條。

  洛陽陷落、潼關失守,河東、華陰、馮翊、上洛各郡軍政官員棄城,守軍逃散。西京再無屏障可阻北軍鐵騎,其勢岌岌危如懸卵。

  無數殷實富戶收拾了細軟家財,攜妻兒老小,乘車逃離長安,以避兵鋒。明皇仍駐驊帝都,那些在朝為官的當然不能在這國難當頭之際逃走。但他們本人雖在,卻早早遣了家人回鄉避難,偌大的府第也已搬得空空蕩蕩。便是市井百姓也紛紛扶老攜幼奔出西京,投奔鄉下親友去了。

  百姓煩惱,明皇也不快活,這日上朝後連楊妃都不見,只一人在寢殿中煩惱,片刻功夫已砸了數隻花瓶,推倒了幾架珍草異葩。殿外的太監宮女人人都噤若寒蟬,肅立原地,眼睛只是盯住地板,不敢稍動,惟恐觸了黴頭。

  又一聲清脆的碎裂聲響過後,長生殿中隱約傳來明皇咬牙切齒的聲音:“哥舒翰!枉朕如此重用你,你卻如此負朕……三十萬大軍啊……你倒斷送得乾淨!……”

  長生殿中,楊玉環遲睡方起,正慢慢梳妝。鏡中人雖然麗色依舊,可是雙眸中卻失了一分活潑潑的神彩。她怔怔地看著鏡中的自己,忽然覺得就算是那傾城之色,也仿如寒秋浮萍,隨時都會被雨打風吹去。

  她正自出神,高力士悄然進殿,一溜小碎步跑到她身後,輕聲而急促的道:“娘娘,大事不好了,皇上氣得不輕,正亂摔東西哪!萬一皇上氣壞了身子,那如何是好?這整個天底下,也就您能勸勸皇上了。”

  若是以往,楊玉環也就跟著去了。高力士可是跟隨明皇的老人,最是知道明皇心意,他來請時,都是討明皇歡心恩寵的最好時機。可是今天不知怎地,她心中忽然煩燥,頭也不回地道:“今兒個我累得很,好象受了點風寒,不能服侍皇上了。”

  高力士愕然,萬沒想到她會說出這麼一句話來,剛想再勸,但看著楊玉環滑若凝脂的頸項,不知怎地忽然打了個寒戰,把嘴邊的話硬生生咽了下去,悄悄退出殿去。

  或許長安上下,只有相國楊國忠還笑得出來。洛陽相府中的親眷早就撤到了西京,留下的都是些無足輕重的下人和遠房親族。貴重古董也都運到西京,至於府中留下的財物雖然也值些錢,但也還不至於放在楊大相國眼裏。日後天下平定,弄點錢還不容易?楊國忠直系親族身份高貴,當然不可能陪著封常清一起在洛陽拼命。

  眼下北軍奪了潼關,前方傳來消息說哥舒翰也落入敵手,生死不明。這在朝中,又去了一個楊國忠的大敵。安祿山反叛,封常清連戰連敗,哥舒翰生死不明,而且不論是生是死都是一樣,已等如是死人。從此之後,滿朝上下,還有誰敢對他楊國忠批手劃腳?

  想到此處,楊國忠便不禁笑出聲來。正志得意滿間,他忽然想起濟天下曾經的告誡,言道國為樹,臣為蟻,為相之道雖千變萬化,不忌權術,但切不可將樹也咬倒了。楊國忠想起哥舒翰雖被自已聯合王進禮設謀扳倒,但三十萬大軍也隨之灰飛煙滅,心中微微一凜。不過這念頭恍若清煙,轉眼間便自心頭抹去。

  楊國忠倒是有些想念濟天下,只可惜他留書一封後,便從此不知去向。若能在長安相助自己,想來也不至於扳倒個哥舒翰也這麼困難。

  不過潼關雖失,楊國忠倒是不擔心的。他心中早有定計,西京再不可守,不如勸聖駕西幸入蜀。本朝詩仙李白曾有詩雲,蜀道難,難於上青天。而劍門乃天下之險,一人荷戟,萬夫趑趄,乃易守難攻的天塹。

  蜀地富庶,氣候宜人,楊國忠早已經營多年。他遙領劍南節度使,多任用親信為僚佐,早在安祿山以“清君側”作反之時,便令副使暗自準備資糧器械,情況緊急便出奔蜀中。哪怕關中被安祿山盡占,他也可陪著明皇在蜀地做個土皇帝嘛,何懼之有?何況天朝地幅遼闊,安軍來得迅速,各地勤王之師不及趕來,加以時日,還是有重振天朝之威的機會的。

  既然已有了定計,楊國忠當然不慌,當下心中盤算著勸明皇移駕的說辭,又思慮何時進言方是好時機,如此,不知不覺間,夜幕已垂。

  轉眼之間,又是紅日東升,關山萬里,處處鱗金。

  還遠未到早朝時刻,明皇便早早坐在金鑾殿上,且將所有太監宮人都趕出殿去。面對空無一人的大殿,他忽然覺得有種一無所有的恐懼,連下面的寶座也是如此冰涼,那厚厚的暖墊今次竟毫無作用。

  在這冰一般寒冷的寶座上,哪怕多坐一刻都是受罪。明皇感覺自己的雙腿正迅速變得麻木,想要站起來,卻哪里動得?欲喚內侍來扶,張口卻是無聲。一時間,明皇驚駭欲死,卻又分毫動彈不得,刹那之間,他心中閃電般掠過幾個詞,鬼上身,咒殺……

  正當明皇胡思亂想且在等死時,忽聽吱呀一聲,大殿兩扇紅木包銅大門緩緩打開,一線陽光滲進昏暗的大殿,正好照在明皇臉上。他雖然覺得這道陽光刺眼之極,但陽光中的暖意卻驅散了身上的寒氣。明皇呀的一聲大叫,從寶座中跳了起來。

  進殿的內侍嚇得魂飛魄散,忙跪地請罪,秉道早朝時辰已到,百官都已候在殿外,這才按往日慣例開了殿門。

  明皇好容易得以脫困心魔,哪會責怪他?也無氣力說話,只擺了擺手,定了好一會神,方才在寶座上坐定,傳百官進殿。

  明皇心有餘悸,屁股只敢搭著寶座的一點邊坐了。整個早朝,他都心不在焉,根本沒聽百官在說些什麼。無暇看楊國忠舌戰群臣,力主幸蜀的忠君之姿。更沒有心思注意那些老臣惶懼流涕,心痛皇上要去走那比上青天還難的蜀道、顛沛流離的愛君之心。

  好不容易打發完了早朝,明皇即迫不及待地起身回了後宮。直到離那寶座遠遠地,方算驚魂甫定。

  大喘幾口粗氣後,慶倖之餘,明皇心中猛然間掠過一個念頭,這張龍椅,難道自己已坐不住了嗎?

  一念及此,明皇登時僵住,瞬間大汗淋漓。

  明皇如坐針氈時,遠在千里之外,潼關守備府正堂上的紀若塵卻坐得四平八穩,安如泰山。長安潼關同時初起的陽光,落在他身上,只映得印堂中濛濛似有雲煙升起,繚繞變幻迷離多姿,可謂氣象萬千。他雙目徐徐張開,散於八荒的神識逐漸收回,那張普普通通的太師椅周圍,便有了山風嘯傲,層雲飄逸,他背後雲煙升騰,竟隱現山川大河,偶爾可見一二真龍,或在雲間隱現,或下碧海翻波。

  遙遙望去,紀若塵便似坐於天地之間,君臨九州大地!

  紀若塵望著空無一處的大門,瞳中幽幽藍火逐漸燃起。他右手提起,忽然伸指在倚於椅旁的修羅矛身一彈,叮的一聲長吟,悠悠不絕。

  不止正堂,似乎整個潼關都隨著修羅的長吟輕輕搖動。矛音所過處,無論是廊柱、窗戶、花盆,甚至是青磚鋪就的地面,都起了微微波動。

  啪啪啪,伴隨著一陣掌聲,一個若出水仙子般的身影徐徐在正堂中浮現。蘇姀神態妖嬈嫵媚一邊鼓掌,一邊贊道:“小傢伙越來越了不起了,居然這樣都能發現我。話說你此次回來倒也神出鬼沒,連姐姐我第一次都看走了眼。不過你這麼拼命,又是為了誰呢?”

  隨著蘇姀款款行近,紀若塵兩道劍眉慢慢豎起,瞳中藍焰越來越是明顯,右手也握上修羅。萬里江山,又自他身後浮現,便如一卷無形畫軸,在他背後徐徐展開。

  蘇姀笑得煙視媚行、禍國殃民的,完全不理會宛如炸毛貓咪般的紀若塵,視眼前欲傾盡天下的殺氣如無物,仍一步步向前走來。

  修羅嗡的一聲鳴叫,已被紀若塵倒提在手,收於身後。紀若塵修羅在手,氣勢巍巍而升,如有君臨天下之意,只聽啪的一聲,他束發佈帶炸成數段,鬢髮如在狂風中,抖得筆直。

  蘇姀又上前一步,距離紀若塵已只有七步之遙,修羅一發,便可將她穿心而過。可是紀若塵這一矛,就是刺不出去。他氣機神識無處不在,卻鎖不定蘇姀。蘇姀看似安然前來,其實每一瞬間都會閃動成百上千次,讓紀若塵神識次次落空。

  既然鎖不定蘇姀,紀若塵雙瞳中藍焰忽然潰縮,凝成兩個湛藍玲瓏絲球,他真元也如碧海潮生,起伏不定,境界自上清至仙境升至真仙境,又從真仙回落到至仙,如此往復一周,便不停地在至仙與真仙間的四境中躍動不休。時時攀至真仙頂峰,又驟然回落。真元境界如此躍變,諸般道法便再難鎖住他,如此閃避,比尋常修士的前趨後退不知高明了多少。可是此中境界,較蘇姀閃避神識捕捉的身法,又要遜色一籌。

  紀若塵不是不知此中關鍵,但他運用此法,目的並不是躲閃蘇姀法術。他早已看出,蘇姀雖然肌膚如玉,滑若凝脂,然而肉身之精純凝練實是舉世無雙,較自己現在這具身體少說也強個幾十倍。她便是以那纖纖玉手硬拼修羅,吃虧的甚至說不定會會是修羅。此刻紀若塵震動真元,是想在這關鍵時刻,再將已身修為提升一階,沖上上清天仙境。雖然對上蘇姀仍無分毫把握,然總是多一分希望。

  他雖看出蘇姀的天狐本體,也感覺到她身上氣息與張殷殷有三分相近。可是蘇姀畢竟是一個深不可測的巨妖,他又用山河鼎煉過不少妖族,在這正堂修養帝王之氣,本也沒懷什麼好意,就是想引人與妖入彀而已。沒想到等到的,居然是這樣一隻巨妖!

  紀若塵體內真元震動越大,面上神色反而越是淡然,只是那君臨九州的帝王之意,巍巍峨峨,也隨之攀升。

  蘇姀居然也感受到了一點壓迫!

  她止于在紀若塵六步之外,輕攏了攏散亂的發絲,輕笑道:“小傢伙不要那麼緊張嘛,現下你真元不足,如果強沖上清天仙境,可是不知道會發生什麼的哦!姐姐不過是開個小小玩笑,沒想到你就這麼當真了,不會是做過了什麼虧心事吧?放心吧,即算你背地裏做過什麼虧心事,姐姐我也不會拿你怎麼樣的,畢竟我還得為那笨徒弟著想呀!”

  她話是如此,可是紀若塵哪敢絲毫放鬆氣勢?

  蘇姀又向他上下打量了一眼,眼中閃過激賞之色,贊道:“居然懂得借人間帝王之勢,養已身浩浩之氣,悟性真是不錯。帝王氣養罷,便該養天地之氣了。喂,那個小道士,這小傢伙悟性可比你強得多了。”

  雲風應聲現身,微笑道:“雲風本就資質平庸,只是比別人用功些罷了。”

  雲風現身,紀若塵登時大吃一驚。他全副心神都在蘇姀身上,根本未能察覺被蘇姀施法隱在一旁的雲風。

  道德往事,他多半記得,自然也認得這位曾默默扶助過自己許多次的雲風師兄。看到雲風,紀若塵雖仍心有疑惑,不過震動的真元已漸趨穩定,雖仍是躍動不休,但不再強沖天仙境。

  “師父!”張殷殷自堂後奔出,看到白衣如雪的蘇姀,登時大叫一聲,撲進了蘇姀懷中。

  蘇姀愛憐地撫著殷殷青絲,如在揉著一隻小貓,“笨傢伙,就不會學聰明點?看到那麼鋒利的劍,也用手去抓……好了好了,別哭,別哭!誰欺負過你,師父都會給你出氣的。”

  張殷殷忽然無限委屈湧上心頭,索性抓住蘇姀衣衫,放聲痛哭。

  蘇姀擁著張殷殷,鳳目望向紀若塵,道:“小傢伙,敢不敢跟姐姐上青墟?”

  此時紀若塵已收斂氣息,將修羅重行插在椅旁,聞言微笑,道:“有何不敢?不過人間行事,當謀定而後動,我手上這幾件事要先辦完,準備萬全,才好上青墟宮殺人放火。不然的話,貿然攻上青城,多半沒什麼好結果。那可不是勇,而是愚。”

  蘇姀仔細地打量了一番紀若塵,忽然眉開眼笑,道:“小傢伙真的不錯!又讓姐姐看走眼了一次。你什麼時候學得這麼老成持重了?”

  紀若塵笑笑不答,心底深處卻悄悄歎一口氣。

  “好!便讓你先把手上的事辦完,我們就上青墟宮去。”蘇姀如是道,打了個響指,綻放出如花笑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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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碧落黃泉 章十五 坐金鑾 三

  天寶十五年十二月,安祿山大軍馳騁河朔,所向披靡。

  大軍渡過黃河之後,沿南岸西進,同時分兵出掠周邊富饒城鎮,一路如出入無人之境。沿途城守或逃或降,安軍縱兵洗劫陷落城池,擄掠財貨、強拉夫丁,如遇抵抗,動輒屠城。

  安軍主力則西攻洛陽,自起兵之日起,僅用了四十多天便遙遙看到了虎牢關。城築於大伾山上,南連嵩嶽,北濱黃河,山嶺交錯成一片險隘之區,形勢沖要。

  然而如此天險也未稍稍阻止北軍鐵蹄。

  當其時,封常清已完成新軍招募和武備,安軍南下之勢迅猛,為免形成困守東都、兵臨城下之局,他率新軍東出洛陽坐鎮虎牢,亦是有挑鞭過黃河之意。不料各地守軍竟是一觸即潰之勢,一日之間,多有數城失落的戰報。

  以北地善戰之兵對市民走卒烏合之軍,戰果毫無懸念。

  封常清新軍出城接戰,尚未集結成形,北軍騎兵已狂悍地放馬沖陣。新軍大多不會射箭,城上遠程輔攻的箭矢投石寥寥,根本對善騎射的北軍不能形成威脅,而那些兩個月前還握秤揮鋤的兵卒何曾見過如此兇神惡煞,兩軍相接,只是稍做抵抗便不顧號令潰退,以封常清之能也徒呼呵呵。

  猶為雪上加霜的是,安祿山陣中修士成群,法術高強,又配合默契,三五成群出動,往往兩軍甫一接陣,封常清軍中寥寥無幾的修士便被屠戮殆盡。如是,安祿山虎狼之師更加不可稍抗。

  虎牢僅一日便失守。封常清竭盡全力才能收集敗散的部隊,西撤收縮戰線。然而北軍主將史思明已洞察新軍弱點,不做任何休整,盡點騎兵,命一人帶兩匹坐騎,雙份軍備,緊緊銜尾追擊,不給新軍絲毫喘息機會。

  如此戰術果然切中要害,偃師、葵園、洛陽,封常清的新軍每退到一地,尚不及重新編制休息,追兵便至,兩軍相接,又是一觸即潰。潰敗之勢一直漫延至東都上東門,北軍精騎自四門呼嘯而入,封常清敗入內苑,身邊只剩老兵親隨百餘人,血戰至再無可戰之兵,破牆西逃。

  十二月十三日,東都陷落。

  安祿山策騎入城,時天降大雪。他由北地虎狼之師拱衛,環視顧盼,志得意滿。街衢坊市,處處擠滿了被明晃晃的刀劍逼來迎接清君側義師的百姓。至於洛陽皇族、東都官員,大多不及逃出,除了頑固不化一心求死者,皆蜂擁至安祿山駕前跪迎。一時間,安祿山躊躇滿志,揮鞭環指,大笑道:“才入洛陽,便瑞雪盈尺,此乃天佑我義師!”。

  左右立刻有拍馬迎奉之輩大加阿諛,然而武將文采有限,來去不過是些直白的武功赫赫之類。忽見一著官員服色的男子出列,朗聲道:“象曰雲雷屯,大君理經綸。馬上取天下,雪中朝海神。”

  安祿山頓時大喜,一時間也顧不得此詩似通非通了。

  此時又有數十名僧人、道士、耆老、名士連袂而來,手托黃表勸進。至此,映襯著東都上空縷縷被焚屋宇的黑煙,遠處已近尾聲的廝殺,和北軍剛剛拉開序幕的入室“搜查”,安祿山終於踏上了他心目中的帝王之土。

  是夜,皇宮四宜苑凝碧池畔大開宴席。

  安祿山自然高踞上坐,史思明、安慶緒侍坐兩旁,次第以下為眾將。絲樂起後,安祿山紅光滿面,首先舉杯邀酒,眾將轟然應和,殿內一時間觥斛交錯,好不熱鬧。

  酒行數巡,殿陛之下,樂聲突起,金戈鐵馬,短蕭鐃歌,有赫赫軍威,帶甲軍士持戟成列,跳起殺氣凜然的軍舞。

  未幾,簫鼓稍歇,安祿山卻笑而示意軍舞的士卒留於殿內,侍立兩側。

  一聲清越琵琶聲拔高,絲竹之音大盛。一隊隊輕紗曼舞的教坊樂工魚貫而入,按部分班立定,旋而翩翩起舞。只見玉腕輕舒,蠻腰嫋娜,耳聽得環佩輕擊,響鈴搖曳。諸將皆出身於北地蠻荒之境,哪里享受過這等只有本朝明皇才可享受的笙歌燕舞?一個個早看得瞪目張口,將酒肴忘在一邊。

  庭宴正歡時,又傳來潼關大捷消息。使者言道哥舒翰正在趕赴東都路上,隔日將當庭歸降。安祿山聞報大喜,潼關入手,天下可謂已泰半在手。諸將駭然于紀若塵統兵之神鬼莫測之時,紛紛想起開國沅勳的身份已就在眼前,登時心中搔癢,如關了三五隻猴子,於是按捺不住,放開本事,狠拍安祿山馬屁。

  安祿山大笑,指著場中迴旋急舞的佳麗道:“兒郎們,這些便是今日的賞賜!待此間宴了,便各自領回家去,顯顯我北地兒郎的雄風吧!”

  眾將大喜,紛紛放聲淫笑。

  喧囂稍歇,有心切作那開國沅勳的將軍便分析形勢,言道安帥現在統領大軍三十萬,而朝庭三十萬大軍覆沒後,官軍只余二十多萬,還有一大半在西域。此時以潼關數萬大軍,西京實指日可破。此刻安祿山本軍中有道德宗六十余位修士助陣,麾下又有蓋世猛將如紀若塵,一戰破敵三十萬,陷天下險關潼關。就算明皇逃離西京,紀先鋒掃平西川,自不在話下。

  安祿山又身有龍氣,貴不可言,范陽時眾將都曾親眼所見的。

  有天助,有猛士,有悍卒,何愁天下不得?

  安祿山正聽得入味,東都上空忽然風雲色變,大塊大塊的雲自四面八方飛速聚攏,現出一個巨大的漩渦,其間紫電交錯,天火若隱若現,雷聲隆隆。

  冬雷!此時怎會有冬雷?如此異像,立使諸將紛紛奔出殿外,抬頭望天。安祿山也坐不住,隨著眾將跑出殿外。正惶惶然時,忽聽空中傳下龍吟三聲,滿城可聞!

  眾將聽得龍吟,登時戰慄不已。又見空中忽然雲開天現,有條龐然青色身影一閃而逝。然而已有不只一人看得分明,那分明是半條巨大青龍!

  真龍現世,所主為何,此時還須說嗎?

  如是水到渠成,眾將力請安祿山登基。

  次日,安祿山推辭不過,順天應民,登基稱帝,

  至德沅年正月,安祿山在洛陽登基稱帝,國號燕,尊號雄武,建沅聖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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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碧落黃泉 章十六 生死路 一

  今天是入冬以來難得的好天氣,豔陽高懸,直曬在身上甚至有點暖洋洋的感覺。算一算日子,紀若塵佔據潼關已有半月。半月之中,數萬妖卒盤踞在潼關之中,休養生息,還有在押的近十余萬俘虜,每過一日,便會有數千人被轉化成妖卒。當然,這一切都未驚擾到普通人,對於潼關百姓來說,只是換了批管事的大人,城頭換了面旗幟而已,市面雖然無複戰前的繁榮,但街道上也逐漸可以見到行人。

  雖是紅日高懸,潼關上卻蒙著一層淡淡霧氣,從不見散去,關內處處皆處在淡淡陰翳之下。惟一可見明媚陽光的地方,便是守備府正堂,紀若塵日日神遊之處。此刻一束陽光透過正堂大門,正正好好地照在紀若塵臉上,便可見他面龐外正有隱隱煙氣升騰。

  此刻紀若塵神識早已散於方圓百里之內,且正以極緩慢的速度旋轉著。依此速度,每過一年,方能旋繞一周。將神識布于四方是一回事,若想將散于四方的神識旋動起來,卻是難上加難。如能辦到這一點,便意味著道心於神識的控制已到了神乎其神的境界。以紀若塵這等透過神識汲取天地靈氣的法門來說,過往便如在叢林中採摘野果。而神識旋動,即等如是在田畝中收割莊稼,所獲遠超以往。

  他神識雖旋動得極慢,但畢竟已動了起來,以後自然會越來越快。即使如此之慢,以紀若塵此刻道心,也不過能推動神識旋動半杯熱茶的功夫,然後便會筋疲力盡。然而,他畢竟又尋到一條下山之路,一條幾乎筆直向下的路。

  紀若塵全副心神都附著在神識之中,漸與天地相融,逐漸模糊了本身意識。空蕩蕩的識海中,文王山河鼎孤零零地懸著,鼎口偶爾噴出一縷湛藍溟焰。

  鼎身三面上,各鐫刻著一個星君圖紋。于這萬籟無聲之際,三個圖紋悄然活動起來,借助若有還無的微弱星力悄悄交談。破軍首先怒道:“貪狼,若非有你相助紀若塵,我豈會如此輕易就敗了?”

  貪狼冷笑道:“你自己貪心冒進,怪得誰來?我若說那日星力運用都是他自己所為,你定也不信,那就都算我的吧!”

  破軍怒意更盛:“若說貪婪,誰貪得過你?如果不是你貪圖他福報豔緣,擅自在六界壁障中加以阻攔,怎會失陷於此?他又怎會借你之軀搾取星力,以星力對星力,破了我的法門?就憑他道心中那麼大的一個破綻,我便有十足把握奪他命宮!”

  貪狼譏道:“人家自破道心,引你上鉤,你還真以為自己鬥得過他?就這點見識,也配與我並列?”

  破軍毫不示弱:“他道心上那道傷痕,豈同尋常?傷痕之重之深,怕是他自己也未必預料得到。若繼續鬥下去,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貪狼哈哈大笑:“就憑你那殺伐氣勢,也能撐得過一刻?紀若塵修道,行的可是千里孤行的絕路,你能與他相比?”

  破軍與貪狼吵得不可開交之際,鼎身另一名星君終忍不住道:“都落至如此境地,還吵什麼?難道是得意的事嗎?”

  兩星君登時沉默,半晌貪狼道:“我們失陷得還算明白,七殺星君怎麼也在這裏了?”

  七殺長歎一聲,良久方道:“那日決戰,我見他單身只矛,沖陣破敵,以千丈血路,破敵之軍魂,一時見獵心喜,氣機漏了些,誰知當時就被他抓住,那時他還在與虛天決戰呢……唉!”

  破軍默然片刻,也不知說什麼好,半晌才道:“七殺本不是以戰力見長,失手被擒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現在不還有廉貞在外嗎?他機變最多,最識時務,或許會有辦法奪取命宮,放我們出去。”

  七殺歎道:“廉貞……...他很快便會過來的。”

  “為什麼!”破軍吃了一驚。

  七殺苦笑道:“就因為它……太識時務了。”

  三凶星方自感慨之際,忽然只覺渾身一緊,登時被無可抗拒的大力緊緊束在鼎身內,再也活動不得。隨後星力被濤濤不絕的抽出,注入到鼎心溟焰之內。就在三星君被抽得魂魄欲散之際,九天星力終於被引動,滾滾而下,瞬間將三星君體內星力補滿,然而這些星力旋即被山河鼎抽走。如此補了即抽,抽了再補,星力忽而滿溢,懸即空乏,實有無邊痛苦。三星君苦不堪言,卻又向誰去訴說?他們私存下來用於相互說些私話的點滴星力,早在這星力湧進流出的浪潮中被挾裹而去。

  此時守備府正堂中,最後一線陽光已然消失。正午時分高懸驕陽所投下的陽光,進入堂便被重重黑霧所吞沒。若大正堂已被濃黑如墨、陰濕厚重的濃霧充斥著,在霧的中央,一處連接陰間的通道隱隱成形。一身黑甲的趙奢從霧中走出,取下頭盔,單膝跪在紀若塵面前,沉聲道:“恭迎大將軍!”

  趙奢身後,八百鬼騎列成方陣,整齊跪下,同聲道:“恭迎大將軍!”八百鬼騎聲音如一,沉鬱渾厚,轟轟隆隆,如怒海伏濤。

  黑霧所過處,便似沒了疆界,根本看不到正堂四壁。八百鬼騎列成寬大戰陣,也分毫不覺擁擠。

  紀若塵雙目低垂,正容高坐,氣息漸漸收斂,終至半點生機也無。此時卻見另一個紀若塵從坐定不動的身體中緩緩站起,向正堂中央的陰間之門行去。這個紀若塵身形眉眼略顯模糊,並非實體,而是他全部神識凝聚而成的沅神魂身。如以人間修道方法而論,沅神離體另成法身,那須是上清太仙境以後才能有的境界。而沅神法身能夠自如行走,則道行需要更上層樓方可。如進了玉清境,修煉的便是沅神的種種神通運用了。

  不過紀若塵自蒼野降生時便以魂體存世,破開六界壁障來到人間時也只是無形無體的魂體,直到後來才攫取天地靈氣凝聚成了肉身。因此沅神肉身分離,于紀若塵而言實就是一種本能,想要離體便可離體。紀若塵修行之途從未在任何道典法訣中有所記述,他只知大道若恆,修行越快,便越是危險。然而是何種兇險,又來自何處,紀若塵無從知道,也無人能夠指點。誠如濟天下所言,躍萬丈高崖而下、卻能不死的,古往今來,也不知是否曾經有過那麼一個兩個。

  人間界與蒼野雖然迥異,但有一點倒是相同的,即是魂身威力法能皆是有限,遠遠不及肉身。當然,若能修煉到白日飛升的至境,沅神便會多出許多大威力的神通,又非肉身所能比。不過無論蒼野還是人間,紀若塵皆距離這無上境界相去甚遠。若單論道心,或許已只是相差一線,但這一線的區別,便是神仙凡人。

  紀若塵道心雖破,但浩浩之氣初成,舉手投足,皆堂堂皇皇,大氣凜凜。雖只是無形無質的魂身,然而那君臨天下之意,卻是再清晰不過。且他以文王山河鼎,載九幽溟焰所結玲瓏心,作為已身金丹,卻是與尋常修士金丹大不相同。雖然不如自己煉出的金丹靈動,但威力卻遠有過之,且可通行陰陽兩界。

  趙奢與八百鬼騎流水般在紀若塵面前分開,在他行過後,又在他身後合而列陣,踏著他的步伐,鏗鏘向黑霧中央的陰間之門行去。雖只是八百鬼騎,但追隨在紀若塵身後,便似有了萬千大軍的氣勢。

  將將步入陰間之門時,彌漫的霧氣中忽然灑下千萬點燦燦星芒。萬千星芒聚在一外,匯成個高冠古服、容貌儒雅的星君,攔在了紀若塵面前。

  紀若塵負手而立,望著這攔住自己去路的星君,淡道:“不愧是廉貞。”

  被紀若塵一語道破來意,廉貞星君也不禁怔住。不過他旋即拜倒在地,道:“主公如此說,便是接納廉貞了,先受廉貞一拜!”

  這廉貞反應如此快捷乾脆,倒真不愧了七殺給它的識時務之平。

  紀若塵點了點頭,道:“起來吧。你能知道這時候過來,還算不錯。”

  廉貞應聲而起,微笑道:“這是最後的投效時機,我豈會不知?錦上添花哪如雪中送炭。若是主人辦完了手上的幾件大事,怎還有用得著廉貞的地方?我此時來,還能為主人盡一二綿薄之力,日後主人大業得成,論功行賞時,當然也不會薄待於我。至少當可原宥廉貞當年的小小冒犯。”

  廉貞風度談吐絕佳,即便此刻是來投效,神態語言不亢不卑,令人十分舒服。再感應它身上澎湃星力,實與七殺相去無已。如此識時務,有法力的幹將,即使是此刻的紀若塵也頗為讚賞,於是點頭道:“隨我來吧。”

  廉貞謝過,又化身為萬千星芒,融入紀若塵魂體,自行在文王山河鼎上占了最後空出來的一面。

  廉貞星君既然識時務到自行投效,日後在紀若塵落難時,也難保不會識時務地做出些什麼來。對於這一點,紀若塵倒是不怎麼擔心。為上之道,便是或以威、或以利,收伏得住手下人。如果有朝一日紀若塵無德無力,再也懾服不住手下,那麼反亂的絕不止廉貞一個。真到那個時候,也不在乎多了廉貞一個。

  收得廉貞後,紀若塵再不停留,率領八百鬼騎,直入陰間之門。

  紀若塵攜八百鬼騎離去後,正堂中自然霧開煙收,佈滿陽光。金黃色的束束陽光落下,映亮正堂的每個角落。可不知為何,這本該肅殺莊嚴的正堂,卻在這生機勃勃的陽光下,顯得格外的蕭瑟、落寞。

  暖洋洋的陽光忽然暗淡,又重新亮起。明暗之間,正堂中已多了蘇姀與張殷殷。張殷殷看看椅上端坐不動、卻已生氣全無的紀若塵,又看看紀若塵離去之處,道:“師父,他這一去,還回得來嗎?”

  蘇姀笑笑,道:“區區一個鬼車,有什麼大不了的?他雖然帶不走修羅,畢竟還是帶走了煉妖鼎,那鼎中永燃不息的冰炎連我都不知道是何來歷,不過可以斷定是陰間那些魔物的剋星。但是加上一個檮杌……”

  張殷殷熟知蘇姀說話習慣,輕歎道:“原來只有六成把握,他也要去……我不明白,斷了那些人的生死路,就是那麼重要嗎?”

  蘇姀柔聲道:“男人嘛,都是心比天高的。他們一定要做那些自以為不得不去做的事,便往往會將真正重要的人扔在一邊。總是得許多年後,他們才會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什麼。所以說啊,男人都是長不大的。我們大多時候,便是讓他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然後等著他們長大。”

  “這麼說,他是還沒有長大嗎?”張殷殷向端坐的紀若塵肉身望去,幽幽歎息,忽然提高聲單,向正堂大門處道:“他這一去,只有六成把握回來呢!你為何不與他見一面?”

  正堂本是空無一物的大門處,溫柔如水的青衣徐徐浮現。她盈盈步入正堂,直行到端坐的紀若塵肉身前,深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一聲歎息。青衣轉過身時,仍是那恬淡寧定的微笑,道:“這個人,並不是他呀,至少並不完全是。我心中的那個人,大半還睡在無盡海旁那座孤峰上呢。”

  張殷殷心跳忽然快了少許,雙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神彩。她不得不運起天狐鎮心訣,方能鎮定地道:“可是他至少有一半是啊!你……”

  青衣搖了搖頭,道:“既使有一分不是,也不是一個人。”

  此時便是天狐鎮心訣也無法令張殷殷平靜下來,聲音已有些顫抖,道:“那麼,他若完全變回以前了呢?”

  青衣淺淺一笑,道:“這怎麼可能?我心中之人,便是孤峰上你曾經見過的那個紀若塵,那個總是懷疑我在用苦肉計,卻還是不停地救我的紀若塵。我來到這裏,只是替他了結幾個前生之願。待此間事了,我便會回到那座孤峰上,陪他聽風沐雨,觀月賞星。”

  張殷殷一時又是歡喜,又是傷心,心情起伏澎湃之下,忽覺一陣天旋地轉,嚶的一聲,軟軟地倒了下去。

  蘇姀輕歎一聲,將她軟倒的身子抱住,身形閃動間已穿堂過室,將張殷殷送回臥房。

  蘇姀師徒走後,青衣又深深地向端坐不動的紀若塵望了一眼,竟然笑了,只是唇邊眉間,全是寂寞。

  然後她轉身,迎著如雨瀑般落下的束束陽光,出了正堂。

  風吹過,拂亂了她幾縷青絲,又悄然而去,卻不曾,載走幾絲愁緒,吹薄半分相思。

  潼關外,群山間,青衣茫然獨行,蘇姀已自後趕來,與她並肩走著。轉頭看了看青衣那完美無瑕的側面,蘇姀忽然道:“他從陰府蒼野回來後,應該會變得更加完整。你為何不留下來等他呢?殷殷並非想獨佔,她怕的只是你會容不下她。”

  青衣依然是那淡淡寂寞的微笑,道:“哪一個女子的心中,會真正願意與人分享自己所愛呢?殷殷甘願為他斬盡輪回,我又何妨成全了她這一世。他若再次歸來,便會是以前的他了嗎?在這天下大勢吃緊之時,他卻要去蒼野,說是去斷那些人的生死路,其實……我想,他是不想去青墟吧!”

  蘇姀怔了怔,思索良久,方有些落寞地道:“或許如此吧。我枉活千年,卻始終不明白這些男人都在想些什麼,還不如你呀。”

  “叔叔可不是男人。”青衣微笑得有些壞。

  蘇姀怔住,面色竟然微微泛紅,啐道:“胡說八道!他不是男人是什麼?”

  “叔叔又不是人。”青衣笑得更加壞了。

  蘇姀這才發覺上了她的當,不小心被套出了心事,不覺大窘,一時間千百年凝練定力都飛到了九天雲外,滿面通紅,一雙將天狐不滅法修至極處的纖手抓向青衣。

  青衣瞬間現了蛇身,險之又險避過蘇姀含羞薄怒的一抓,如青電穿天,破穹而去,只留下個紅暈不退的蘇姀,空自恨得頓足。

  於是滿山陰翳,便消散了那麼短短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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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3-20 22:28:55
卷三 碧落黃泉 章十六 生死路 二

  茫茫蒼野,一如既往的荒涼、孤寂。灰黑色大地上滿是浮塵粗砂,不同程度灰與黑便構成了這片廣袤大地的基色。蒼野上龜裂處處,大的裂隙足有數百里長,幾十裏寬,下方則是茫茫一片的黑暗,深不見底。而那些或大或小,或寬或窄的裂縫中時不時會升騰起大片黑霧,一出地方便開始向四方擴展,逐漸彌散在蒼野上,使這片本就幽暗的世界更加的昏暗了幾分。

  蒼野上方忽然湧出大片濃黑霧氣,八百鬼騎簇擁著紀若塵破霧而出,重歸蒼野。

  重新踏足蒼野之上,紀若塵只覺一切是如此熟悉,仿如昨日。這蒼黑大地,縱橫溝壑,充斥陰氣的罡風,乃至遠處矗立著的大營,破敗得一如他初次攻下此地,自任大將軍之時。

  蒼野之上,到處是橫七豎八的陰兵鬼卒軀體,許許多多仍保持著死鬥至最後一刻的姿勢。單是從這遍野的屍身上,即可想見當日連場大戰的慘烈。再過數日,它們殘缺不全的身軀便會在蒼野永無休止的罡風中化作灰土,塵歸塵,土歸土,重新與蒼野融為一體。

  趙奢跟在紀若塵身後,看到遍野滅了魂識的陰卒,胸中冥炎不覺跳躍得稍稍急了一點。

  紀若塵立刻有所察覺,淡淡道:“你現今足已可接我大將軍之位,但如這樣便動了本心,今後如何在魔神中佔據一席之地?”

  趙奢一凜,壓伏了胸內起伏不定的溟炎。

  紀若塵深深吸了一口蒼野中飽含死氣的罡風,眯起雙眼,向遠方那雖然破敗,卻依然矗立不倒的大營望去。只見大營上方,軍旗依舊高高飄揚,旗上那個龍飛鳳舞、狂放不羈的紀字,記載了曾經怎樣肆無忌憚的歲月!

  紀若塵只覺胸中深深埋藏著的烈火又一次熊熊燃起,便舉步向大營行去。八百鬼騎跟在身後,依著他的步伐,整齊劃一地前進。

  紀若塵行進前,左手隨意向側方一點,五名相互纏戰而死的陰卒全身劇震,緩緩張開了雙眼,深深的瞳孔中,隱約可見幽幽藍火。它們本是生死相搏的敵人,此番複甦後卻不再相鬥,而是拾起前生兵器,默默地跟在八百鬼騎身後前行,行動之嚴整,不下八百鬼騎。

  紀若塵步伐不疾不徐,恍若落地生根,行得扎實無比,雙手隨意揮灑,所指處陰卒複起,鬼將重生。不出數裏,紀若塵身後已多了一隻浩湯大軍。

  然而他雙眸中,只有那面飄揚不落的軍旗,再也沒有其他!

  蒼野路途茫茫,說遠也遠,說近也近,遠近皆依人心。紀若塵在自己留在大營中央的太師椅中坐下時,鬼兵陰卒大軍以大營為中心結成圓陣,一眼望去,黑壓壓的看不到盡頭,數目何止十萬?

  回想當初,趙奢以區區萬名陰卒,憑藉著這座並不如何堅固的大營,竟力抗十倍之敵而不倒,論智論勇,皆是罕見。

  紀若塵端坐不動,閉目將息。十萬陰兵皆默然肅立,紋絲不動。大營周圍萬籟俱寂,一時只聞戰旗獵獵作響。

  片刻,紀若塵雙目徐開,雙瞳中星光燦然,有若深藏了無盡星河。仿佛要與他瞳中星輝相映,整座大營忽然亮了許多,處處均被鍍上了銀芒星輝,空中更有無數不知從何而來的星屑,紛紛灑灑落而下。在場鬼兵陰卒何嘗見過這等情景,均仰首望向天空,茫然不知所以。一張張或猙獰、或木然的面孔皆被星輝映得忽明忽暗,塊塊光斑遊走不定。甚至有陰兵伸手試圖去捉下一兩點星輝來,然而星輝卻穿掌而過,哪里能夠實實在在地觸到?

  一時間,似乎星河決堤,將億萬星辰盡數傾瀉而下。

  紀若塵右手伸出,掌心向上,虛虛一握,空中飛舞的億萬星辰立如見了火光的飛蛾,爭先恐後地飛來,彙聚在紀若塵掌心上成團融入。星輝看似無形無質,然而隨著進入的光芒漸多,紀若塵身軀慢慢膨脹起來。待最後一顆星辰也被他吸入,紀若塵竟然化成端坐時也足有十丈高的巨人。玄妙的是,座下太師椅居然也隨之變成恰合他身體的大小。

  紀若塵長身而起,隨手握住旗桿,向上一提,旗桿即連根而起,變成他掌中一根巨矛。

  紀若塵平舉旗矛,自左至右緩緩劃過半場陰兵,旗上那個紀字狂舞飛揚,說不出的張狂囂逸。隨著他的動作,神識如潮向四面八方湧出,直覆蓋了百里方圓,方才嘎然而止。神識所及範圍內每名陰卒,都被悄然植入一點星屑。星屑入體,向來無知無識的陰兵鬼卒忽然胸中升騰起熊熊烈焰,只覺心潮澎湃,但想躍起殺敵!陰卒們此刻並不知道,他們胸中這股烈焰,名為戰意!

  紀若塵雙目掃過蒼野上肅然立著的十萬鬼卒,道:“我今日賜你等神通,令你等知曉自己存在之義。從今以後,此旗所指,便是你等兵戈所向!蒼野之上,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大旗飛卷,劈啪聲中,直指鬼車巢穴。於是一隊隊陰兵在校尉將軍的驅策下,依序向戰旗所指處開拔。

  鬼兵陰卒,無論排行幾等幾名,皆渾渾噩噩,只知依命行事,並無自己主張。極個別能夠有自己意識的陰兵鬼卒,若能活過數場大戰,吸收得數十名敵手的陰氣,便有望成為校尉將軍。而如統領一營鬼卒的大將軍,若非紀若塵這等靈智盡開、凶厲無雙之人,至少也須懂得運籌帷幄,方可在蒼野中生存。趙奢前世即是名將,進入陰間後不知得了什麼機緣,居然留得獨立的意識和前生軍戰記憶。雖然他本身戰力即使是與前任大將軍相比也嫌弱了,更無法同紀若塵相提並論,但統兵征戰,卻非尋常鬼族魔物可比。即使是鬼車、檮杌這樣的魔神,也在他手上吃了大虧。兩大魔神調集手下近十萬鬼兵,群起而攻,居然沒能攻下紀若塵留在蒼野的大營。在紀若塵重歸蒼野後,它們戰死于此的陰兵反而盡數成了紀若塵的部下。

  鬼車檮杌成為魔神已不知幾千幾萬年,甚至比焢還要久遠得多。它們統率鬼卒陰兵本來遠不止十萬之數。然而蒼野陰氣有限,魔神更多時候是將鬼將陰兵視作進補之物,所以麾下兵卒絕不可能多到哪里去。鬼車部下屢屢在趙奢手下吃了大虧,非但攻不下大營,反而憑空送了許多陰氣,令趙奢所率陰兵實力屢屢提升。痛定思痛,鬼車便停止進食陰卒,休養生息一段時日,又聯絡了檮杌,這才湊出十萬陰兵,險些攻破了紀若塵大營。

  蒼野廣袤無邊,上有魔神無數,皆依實力,各據一方。實力強的占的地盤就大些,實力弱的占地就小些,實與人間嘯據山林的猛獸無異。紀若塵以一介幽魂起步,至掃滅魔焢、縱橫蒼野,耗時不過十載。他對敵手段之狠、位階提升之速,皆令周邊魔神深為戒懼。好在他佔據了焢的地盤後,便打破六界壁障,不知道去了哪里,還帶走了兩名得力手下。

  焢原本所據之地,周圍有六名魔神。在紀若塵離去之初,遠近魔神得了消息,震驚于他的通天手段之餘,一面暗自慶倖,一面紛紛猜測他去了哪里。有猜去人間界的,有猜他位階提升,從而下了黃泉的,甚至還有猜他入了地府內城,上天登仙去的。眾魔神各有心思,當然都不會與旁人說。

  見紀若塵走後日久,周邊六魔神中最為強大的鬼車終於活動了心思,垂涎起這片廣大領地上豐饒的陰氣來。為防止其餘魔神插手,鬼車便找上了檮杌,準備聯手瓜分紀若塵的領地。

  茫茫蒼野,千萬年來也有些不成文的規矩,比如說魔神只能與魔神相鬥,不能直接越界向陰兵出手。又比如說兩名魔神相鬥時,其他魔神不得插手。這些規矩,有些是千萬年來眾魔神間自發形成的,還有些是冥鳳成為酆都南方之主後定下的。陰兵鬼將,甚至於趙奢這樣的大將軍,在魔神眼中皆是進補之物。如若魔神可越界向他們出手,只怕一口便吸幹萬名陰卒,那樣的話,其他魔神搶奪這片失了陰氣的地方還有何意義?這些魔神皆有萬年以上的長生,細水長流的道理,已是本能。因此,鬼車和檮杌雖然聯手糾集了十萬部眾,卻也在趙奢手下吃了大虧,蓋因魔神本身必須遵守規則,不得直接出戰,否則便是十個百個趙奢也抵擋不住。

  紀若塵化身十丈魔神,點罷十萬陰兵,便率領大軍向鬼車領地進發。他賜給十萬陰兵星力,實際上等如是為它們開啟了靈識。本來紀若塵如此做自有深意。以星力為引,便可將陰兵與自己聯成一體,借三清真訣中的轉元陣法之助,在與鬼車相鬥時,他舉手投足,皆可融匯十萬陰兵之力,威力至少可增大一半。這轉元陣,紀若塵倒是用得極熟,早在與焢相鬥時,便曾用過。今日大戰鬼車,還需防著檮杌,十萬陰兵並不算多。

  在吞噬魔焢之後,紀若塵便對荒野的形勢略知一二。但他當時便將這些規矩都扔在了腦後,此刻更不會放在心上。別說他不知集陰兵之力鬥魔神是壞了冥鳳的規矩,就算知道了也根本不去理會。

  然而紀若塵並未想到,他為陰兵開啟靈識,等若是在蒼野留下了十萬有了自我意識的鬼將。十萬有了意識的將軍會做出些什麼來,此時此刻,誰也不知道。

  鬼車居所,是一座方圓十裏,高數千丈的突兀絕峰。在萬里蒼野中,這座絕峰顯得極為顯目。絕峰幾乎筆直向上,山勢如刀削,下段深灰,頂端則是漆黑如墨。峰頂無數百丈尖利石箏向四面伸展開來,遠遠看去,但似一根巨大無比的狼牙棒。絕峰之頂,便是鬼車的居處。

  遙遙望去,絕峰周圍冷冷清清,荒涼無比。除了峰腰偶爾可見繞峰而飛的魔物外,活動的便是有地隙中時時噴出的陰霧死氣了。絕峰周圍本不該如此冷清,但是鬼車下屬大多在紀若塵的營外戰死,才會使得堂堂魔神幾乎無魔可喚,無兵可使。

  距離絕峰十裏,紀若塵手一抬,將戰旗在身邊地上插下,數以千計的鬼卒發一聲喝,將肩上扛著的紀若塵連著太師椅一併放下。紀若塵安然坐定時,十萬陰卒已各按位置列好陣勢。賜與十萬陰卒星屑雖將紀若塵這些日子來積聚的九天星力消耗一空,但好處也很明顯,這些陰卒皆可按紀若塵心意而動,如臂使指,比什麼傳令兵丁、旗號、金鼓都要管用的多。

  十裏不遠不近,紀若塵安坐不動,略一抬頭便可看到絕峰,毫無仰望感覺。

  紀若塵不發號令,十萬陰兵便肅立不動,然那肅殺氣勢,卻是直沖天際,激得鬼車也漸漸沉不住氣。

  天地之間,忽聽到一陣巨大之極、似獅似虎、如鷹若象的咆哮,直震得絕峰上石筍微微斷裂,如雨落下,將盤繞絕峰飛旋的異型巨鳥也刺下來不少。隨後絕峰之頂浮起一片巨大的黑影,在響徹雲宵的咆哮聲中,自絕峰飛下,倏忽間已到了紀若塵大軍頭頂。

  眾陰卒這才看清,空中飛著的是一頭極為詭異的巨鳥,雙翼展開幾達千丈,身軀如蟒,上面覆蓋著片片藏青色巨鱗,身下生有四爪,爪尖閃著森森烏光,怕是有丈許長。巨鳥生有九頭,九頭各不相同,或類獅,或似虎,或若鷹,或如龜,更有癡男怨女、林魈精魅,居中則是一顆怒目賁張的麒麟首。

  這只九首異鳥,便是魔神鬼車的本來面目。

  鬼車雙翼拍動,登時掀起陣陣狂風,將數以百計的陰卒卷到天上。高空中,鬼車飛旋而來,雙翼振動間帶動氣流,早在空中暗布無數湍流渦刃,陰卒一到天上,登時如被千刀斬過,身軀碎成千百碎塊,嘩嘩灑下。縱是紀若塵再有神通,也無力回天。

  “紀若塵!你越界而來,冒犯於我,是何道理?”鬼車厲聲叫著。它每叫一聲,必是九首同時發聲,虎嘯鷹鳴,交相應和,彙聚成洪濤般的音流,聽在耳中說不出的難受。

  若是換了去人間之前的紀若塵,聽到鬼車如此發問,此刻必殺氣勃發,挺矛上天,與它決一死戰。然而重歸蒼野的紀若塵卻端坐不動,毫不動氣,既不與鬼車對罵,也不解釋來意,只淡定道:“鬼車,你現在落地臣伏,發誓效忠,便可免一死。”

  十萬陰兵並不足懼,紀若塵含而不發的氣勢卻令鬼車暗生懼意。它雖自傲,自問卻也做不到破開六界壁障、跨空而去後,還能安然返回。只不過紀若塵大軍殺到了家門口,它雖有心退讓,但也不得不展示一下威風,免得紀若塵趁火打劫,提出太過苛刻的條件來。可誰成想這紀若塵居然全不顧忌蒼野規矩,開口便不留餘地。鬼車好歹也是活了數萬年的魔神,怎可屈就其他魔神之下?冥鳳乃是黃泉之魔,方可雄踞南方,壓服眾多魔神。這紀若塵雖然高深莫測,可怎能與冥鳳相比?

  鬼車凶性頓起,獅首咆哮道:“紀若塵!休要倡狂……”

  鬼車話未說完,紀若塵隨手向趙奢一點,趙奢身軀登時膨脹起來,轉眼間便長至二丈高下,將身上黑鐵厚甲生生撐裂!

  趙奢身軀長大之勢終於緩了緩,他只覺得體內充斥著完全無法承擔的大力,當下分毫不敢停留,一聲長嘯,揚手間淩空抓出一根淡銀色星輝短矛,向鬼車獅首狠狠擲去!矛去如電,與其淩厲去勢不符的是悄無聲息,只在灰暗空中留下一道燦爛星輝軌跡。

  星矛一出,瞬間已至鬼車眼前!它又驚又怒,一個翻身,獅首堪堪避過星矛。但星矛還是擦過脖頸,撕下數片丈許長的鐵羽來。

  紀若塵從容道:“我再說最後一次,落地臣伏,可免一死。”

  鬼車九首一齊咆哮:“吾也是魔神,紀若塵!你休要過分。”

  紀若塵長身而起,仰望鬼車,淡道:“連我手下也能傷你,居然還不肯降,這便是你自尋死路了。”

  他拔起戰旗,隨手一抖,戰旗旗面展得筆直,鬼車看得分明,旗面上那個不羈的紀字,竟是幽幽藍焰凝成!

  鬼車猛然一驚,隱約想起什麼,心中剛暗叫一聲不好,展翼欲飛時,紀若塵已如登天梯,步空踏虛,一步百丈,向鬼車行去。

  戰旗在罡風中獵獵作響,那幽藍的紀字,在鬼車九頭合共二十三隻眼睛中,如此猙獰。

  鬼車九首齊動,或噴冰霜,或吐火炎,怨女啼哭,癡男咆哮,更有陰風如刃、暗電若潮,林林總總的吐息威能,混雜交織,黑壓壓的一大片,足足覆蓋了百丈方圓,如海嘯山崩般披頭蓋臉地向紀若塵砸來。

  紀若塵身體再升百丈,已迎上了鬼車九首吐息,此時大地上十萬陰卒忽然同時雙手向天高舉,眉心中各發一道細細黑線,彙聚成墨色洪流,轟擊在紀若塵身上!紀若塵得十萬陰卒之力,身體立時再長大一倍,戰旗即刺向鬼車吐息的中心處!

  戰旗一出,旗桿尖鋒處即生出點點星輝,星輝被十萬陰卒激發,驟成十裏淡藍星幕,將鬼車吐自息全部攔下。

  紀若塵略略凝定,然後吐氣開聲,手臂一振,十萬陰卒之力頓時如山洪崩發,濤濤而出。戰旗前的淡藍星幕隨即大放光華,裹著鬼車九首吐息倒卷而回,披頭蓋臉地砸回它身上!刹那之間,鬼車被燒灼得羽毛焦起、皮肉綻裂,再被陰風犁地三尺般地刮過後,更是肉羽紛飛、慘不忍睹,甚至怨女的雙眼都被陰砂灼瞎!

  鬼車每顆頭顱的吐息皆各有獨到之處,狠辣、渾厚、陰險。千萬年來,它的吐息只用來對付敵對魔神,次次都是噴得對手狼狽不堪,甚至有一次吐息便可重創對手。但這回鬼車終於親身體會到了已身吐息的厲害。

  鬼車痛苦不堪,更是驚怒交加,雙翼一展,立刻直沖上天,一邊叫道:“紀若塵!你借陰卒之力傷我,就不怕冥鳳大人震怒?”

  十萬陰卒之力盡出,重創鬼車之余,紀若塵也覺體內陣陣空乏。但在這關鍵時候,他怎會讓鬼車逃了?

  十萬陰卒之力已盡,四星君引下的九天星力也盡付東流,然山河鼎忽然飛旋起來,鼎口藍光大盛,九幽溟炎冰力透鼎而出,火焰卻倏然盡數縮回玲瓏絲球之內。溟炎盡縮後,引動玲瓏絲球也不住坍縮,忽聽啪的一聲輕響,玲瓏絲球再承受不住如此坍縮凝匯之力,竟而裂開!

  刹那,有無為塔、道德劍、不爭蓮顯現於前。紀若塵無瑕思索,神念動處,已點了不爭蓮。於是那玲瓏球開,湛湛晶絲織就無數蓮瓣,冥蓮開處,暗香隱隱,陰火騰騰,有天魔作舞,有星魅輕吟。

  紀若塵於是知道,自己道心再進一步,只是想到無心之下竟選了不爭蓮,細細體味,惟有歎息。

  紀若塵徐步向前,每個落足處皆會生出一朵冥蓮,如是步步生蓮,一一蹴千丈,只幾步已追上狂飛的鬼車,戰旗當空揮過,狠狠橫抽在鬼車腰身上!

  鬼車九首齊齊慘號,蟒身幾乎被戰旗抽斷!它如何當得這裂地斷岳的大力?瞬間已倒飛百里,轟然撞在自己所居的絕峰,無數尖銳石筍立刻破體而入,將它龐大身軀掛在了絕峰上。鬼車知是生死一線,不顧劇痛,狠命扭動身軀,百餘枝刺進身體的石筍紛紛斷裂,重獲自由。可是破損不堪的兩翼,一時支撐不住龐大身軀重負,哪里飛得起來?

  鬼車還未得喘息之機,紀若塵已淩空虛立在絕峰之前,戰旗橫掃,先在絕峰峰底狠擊一記,然後身形動處,已踩上鬼車胸膛!

  蒼野陣陣顫抖之中,絕峰緩緩傾倒。

  紀若塵立在鬼車胸上,其勢穩如泰山。他雖身長二十丈,但站在千丈長的鬼車身上,仍如一只小蟲。可就是這麼一隻小蟲,鬼車卻只覺如同數十座絕峰一起壓在胸上,休說掙扎,單是勉力支撐不被壓碎胸骨已耗盡它平生陰氣。

  紀若塵掌中戰旗旋轉一周,重重插下,穿過鬼車中央的麒麟首,將這尊蒼野魔神釘死在自己巢穴上。

  紀若塵轉身,向蒼野上十萬靜立鬼卒行去。在他身後,亂石穿空、煙塵起處,可見絕峰緩緩側倒,戰旗則隨之筆直豎起。大旗卷揚展開,在罡風中獵獵飛舞。

  趙奢只覺胸中溟炎湧動,於是鏗鏘跪下。十萬冥卒隨之單膝落地,恭迎大將軍歸陣。

  紀若塵深吸一口氣,忽向南方望去,目光似是穿越千里迷霧,看到了什麼。只望了一眼,他便搖了搖頭,忽然意興闌珊,向趙奢吩咐了一句:“我說的那幾個人,若是見到了,便當截下,不可使他們進入酆都。”然後便徑向前行去。

  陰兵如流水般在紀若塵面前分開,前方黑霧升起,霧中隱現人間。

  紀若塵身形完全在黑霧中消失,趙奢方敢起身。紀若塵臨去時的背影,依舊在他心中盤繞。趙奢忽然疑惑,剛剛擊殺魔神鬼車的大將軍,為何不見半點歡欣反而如此落寞?

  他再回頭看看,但見傾倒的絕峰上,那面戰旗正自迎風飛揚。這桿插在鬼車頭顱中,立於魔神巢穴上的戰旗,無異是對蒼野所有魔神的警告。或者說,挑戰。

  蒼野極深處,在紀若塵曾經望去的地方,緩緩亮起一道長有百丈的淡黃色光華。在這光華照耀下,身長千丈、人面虎身的魔神檮杌正如溫馴的貓般伏在地上,禱告訴說,羅列著紀若塵的種種罪過。

  檮杌剛說得幾句,忽然全身一顫,身上鋼釺般的鬃毛盡數立起。它駭然發現,那淡黃光華已然有了許多不耐。檮杌哪敢再囉嗦,伏低頭,聳起後身,悄悄退走。

  淡黃光華轉動,光華內映出紀若塵落寞蕭瑟的身影,正行向人間界。淡黃光華閃動一下,那落寞身影中便又浮現一朵玲瓏晶蓮,萬千蓮瓣層層疊疊、密密匝匝,卻又層次分明,似暗合玄理。

  淡黃光華閃動數下,似在思索什麼,驟然亮若烈陽,不可直視,然後就變得懶洋洋的,逐漸暗淡下去。

  紀若塵並不知道,這一片淡黃光華,便是酆都南方之主冥鳳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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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碧落黃泉 章十七 上窮碧落下黃泉 一

  清晨,潼關正堂寂寥無人,忽然濛濛雲煙不知從何處而起,極快地氤氳彌漫開來,淹沒了紀若塵的軀體。即使在迷蒙煙霧中仍可清晰地看到兩道白氣從他鼻中噴出,紀若塵徐徐張開雙眼,元神歸位。

  此時此刻,紅日方躍出地平線,萬道光芒瞬間把廳堂上的煙霧掃得乾乾淨淨。一線天光直直投射在紀若塵臉上,他沒有避開,雙目直視冬日朝陽,體會著萬物復蘇的脈動,輕歎一聲。

  紀若塵敲了敲扶手,潼關諸將已有感應,紛紛起身披甲,飛奔而來。不到一杯熱茶的功夫,正堂中諸將雲集,靜候主將發話。他長身而起,兩名親兵立即抬來書案。書案上攤開一張極詳細的地圖,將潼關至西京的山川地貌盡數標出。

  紀若塵手指用力地點在潼關上,以此為開端,緩緩向前移動,至西京而止,頓了一頓,再向西行,一路迤邐,直至劍閣,方始停下。他思量片刻,吩咐道:“傳檄潼關以西各郡縣,本將軍三日後兵發西京,沿途縣城,但有敢抵抗者,屠城!”

  親兵得令去了,紀若塵又向諸將問道:“我神遊已久,這些日子裏可有軍情?”

  一將出列,言道潼關附近有一股三千餘人的軍隊,打著史思明的旗號四下遊蕩,征糧拉丁,焚村燒屋,氣焰囂張,甚至還想打劫紀若塵大軍專用的糧庫。守庫百名兵丁與他們狠打一架,各自傷了幾十個人,這股軍隊才不甘不願地退去。

  紀若塵略略皺眉,揮手間親兵又取過一張潼關以東的地圖,鋪在案上,隨後令那將軍指出這股流軍行經路線。將軍伸手指了數地,紀若塵眉頭鎖得更加緊了,道:“這麼說,這只流軍這兩天都是在河北道征糧征人?”

  “正是!”將軍道。

  紀若塵稍一沉吟,便點了四名將軍出列,在地圖上劃出行軍路線,命他們各帶千名妖卒,分進合擊,三日之內,必須將這三千流軍盡殲于河北道內,不許放一個人走脫。圍殲之後,更要將三千史思明部眾盡數梟首,將人頭用竹筐裝了,再給史思明送去。

  當時便有老成持重的將軍出列相勸,如此一來,等如是與史思明反目成仇,不說史思明位階比此刻的紀若塵要高得多,對友軍刀劍相向、趕盡殺絕甚至有可能招致安祿山的忌憚。雖然諸將皆願隨紀若塵出生入死,不過這明顯只是史思明的試探而已,反應如此激烈,似乎不妥,畢竟天下大局未定,北方尚有郭子儀和李光弼在率軍頑抗,還不是內鬥的時候,除非紀若塵現在就想自己別樹一幟。

  當然,如若紀若塵真有此心,這些將軍們是絕不會反對的。

  聽了眾將軍七嘴八舌地議論半天,紀若塵終抬起頭,淡淡地道:“以後怎樣暫且不論,但現如今河北道是我的地盤,潼關以東,黃河以北,皆是我的領民。沒有我的同意,休說區區一個史思明,就是安祿山自己來了,也不容他隨意行事。你們四個,可以出兵了。”

  紀若塵已定之事,諸將便不再多言。四將領命出發後,紀若塵再向諸將看了看,道:“你們以為,這場戰爭還能持續多久嗎?”

  諸將面面相覷,有些不明所以。堂上將軍雖眾,大多是在轉化妖卒表現出過人體質,從而被提升為將軍。兩月之前,堂上眾將多半是個普通兵丁而已,哪里懂什麼軍略政圖?少數幾個將佐出身的,也未曾獨立統領過大軍,自然無法領會紀若塵話中意思。

  紀若塵也不解釋,吩咐眾將自去準備進兵事宜,三日之後,出關西征,直取長安。

  這邊且不說紀若塵佈置,單說十余日後,史思明面對著幾大車的人頭,氣得面色鐵青,鋼牙咬碎!旁邊諸將更是怒髮衝冠,有要立刻興兵平了紀若塵的,有要向安祿山上秉的,更多的將領是想借機興兵,取了河北道這塊豐饒之地。畢竟紀若塵不過區區數萬軍馬,史思明一路征丁,此刻麾下已有大軍二十萬。史思明反復思量後,喟然暗歎,先命人將人頭悄悄埋了,就此不再提起此事。他終是不敢與紀若塵決一死戰。

  堂中諸將離去後,紀若塵又遣一名親兵去請濟天下過來。

  這邊紀若塵元神回歸後,在正堂上佈署進軍西京。守備府偏房裏面,蘇姀、張殷殷、雲風、姬冰仙,以及一眾道德宗弟子雲集房中,正聽濟天下高談闊論。

  潼關守備府氣勢恢宏,這間偏房本就是用作非正式會客的用途,雖然不如正廳陳設堂皇,卻也十分寬敞,容納十余人有餘。

  此時,房內原有桌椅擺設均被推到牆邊,正中央醒目地放著一張檀木桌案,長寬各丈餘,比尋常人家的八仙桌足足大了一倍,案上一片青綠褐黃,仿佛攤了一桌子微雕盆景。

  仔細看去,案上所放卻非俗物,個中自成天地。只見青山碧水具體而微,山間雲霧飄動,谷底溪澗徐流,如果運足目力,甚至還可看到山民伐木、漁夫垂釣,林間飛鳥偶驚,溪中游魚出水。群峰中,一座秀峰頂上建著一片宮觀,青瓦白牆,其氣清而華,洋洋與青山碧水相和。這片案上天地於細微處現道心,氣息與天地相互應和,不說普通工匠,便是在場許多修士也無此神通,也惟有蘇姀的道行才堪堪夠得上。

  整片天地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秀峰宮觀,運足目力還可得見宮觀山門處牌坊上竟還有細若針尖的小字,上書:青墟宮。原來這案上天地,還原的乃是青城群山。

  濟天下手執一根象牙細筷,點在青墟宮上,正在指點江山,評判英雄。雖然周圍俱是當今修道界中一時之選,甚至不乏絕頂人物,而濟天下不過是個凡人,然而此時他口沫橫飛、氣勢升騰,非但絲毫不示弱於雲風、姬冰仙等人,甚而還隱隱地壓了壓蘇姀。

  “聖人有雲,用兵當若雷霆,其意有二。一是當合兵一處,以雷霆萬鈞之勢破敵制勝。二有所謂迅雷不及掩耳,乃指用兵如電,破敵首腦,令敵不及自救。以聖人之言為鑒,你們前次攻打青墟,一來不知敵人虛實;二來不曾呼朋喚友,才寥寥三人即便成行;三來竟是一個一個地攻上山去,如此添油加醋式的攻擊,焉能不敗?!”

  濟天下說到此處,頓了一頓,眼睛斜睨著蘇姀,心意不言而喻。蘇姀雖有數千年閱歷,也不由得臉上泛起淡淡暈紅,顯得麗色無疇,看得濟天下呆了一呆。她旋即想起了一,又幽幽歎了口氣。

  濟天下所言不差,如果她當初不是那麼托大,和一同上青墟,就算仍是打不過吟風,可是多半能夠保得一的性命。只有兩人去攻真仙,實是過於草率了,又是先後出手,這等如是平白送去給吟風各個擊破的機會。

  上一刻,濟天下已講過好幾遍臨戰前需做萬全準備的意義,早明裏暗裏將蘇姀責備了個夠。蘇姀雖是一副乖乖受教的可愛模樣,但濟天下也是個聰明人,他從雲風、姬冰仙等道德弟子在蘇姀面前謹小慎微的態度揣測出這只天狐的威力一二,口若懸河之際又不忘察言觀色,至此立時適可而止,話鋒一轉。

  象牙細筷啪的一聲,在青墟宮畔的飛來石上輕輕一擊,濟天下睥睨眾人,概然發問:“諸位皆是修道有成之人,誰能告訴我,這個真仙究竟有多大神通,要多少人才能穩勝?”

  屋中眾人面面相覷,根本回答不出。神仙之能,早超出人間修士所能揣測,以往道典中也從未有載明。蘇姀雖然與吟風交過手,不過甫一動手便被收入鎮妖塔中,受天雷煉體。雖然她後來憑藉天狐不滅體震碎了吟風的鎮妖塔,但也就是暫時打了個平手。吟風還有何仙家法寶,還有何仙家法術,可還沒完全試出來。雲風、姬冰仙等人就更不知真仙究竟是為何物了。

  濟天下見眾人都答不出,又輕輕敲了下飛來石,道:“這就是了!雖然你們不懼真仙,但其實並不知曉真仙究竟有何神通。知已知彼,方可百戰百勝,現下只知已、不知彼,又非得打這一架,那麼便當傾盡全力,不怕準備過多,哪怕事後證明高估了真仙神通,但獅子搏兔尚盡全力,我們一群凡夫俗子對上真仙,慎重些也不能說是錯。”

  濟天下向雲風一指,道:“現在便來看看我們手中都有些什麼。雲風道長,可否將道德宗能夠用於青墟之戰之人,以及諸般法寶都詳述一遍?”

  不止是雲風,道德宗眾弟子也絲毫沒有覺得濟天下無禮。雲風略一思索,便將眾真人的修為境界、擅長道法、精通符咒、特別法寶等林林總總一一道出,真人後便是擅長鬥法的上清修士。他雖然言簡意駭,但也講了一柱香時分,才算講完。

  濟天下鋪紙揮毫,一一記下,然後伸筆再向蘇姀一點,作凜然狀,道:“這位蘇姐姐,有何至愛親朋可來助拳的沒?”

  蘇姀早在心裏想過,可是一思及天刑山,立刻就憶起那跪了黑壓壓一片、齊聲高呼老祖宗的群妖,登時全身一顫,暗中出了身冷汗。聽濟天下問起,她先是抿著自己朱唇,裝模作樣地想了想,然後亮出纖纖十指,向濟天下執筆的手握了過去,嫣然笑道:“姐姐向來無依無靠的,雖然長了十隻尾巴,可也只能靠自己這雙手,才能謀個溫飽呀!”

  看著蘇姀一雙如雪似玉的爪子送了過來,濟天下吞口饞涎,飛快地收了自己的手,惟恐被她的指尖沾到了。濟天下的確好色,但素來自詡有自知之明的他,萬萬不敢將自己的色心打到蘇姀身上去。就算暗中卻有那麼一星半點的色心,也不能真的長出顆色膽來。

  於是濟天下認認真真地在紙上如是寫道:蘇姀,尾十隻,手一雙。

  撲嗤一聲,張殷殷忍俊不禁,笑出聲來。雲風、姬冰仙也不禁莞爾。蘇姀雙手則凝在半空,送也不是,收也不是,那雙會說話的眼便有些眯了起來,只是她要保全自己是只識得大局的天狐的光輝形象,才勉強忍下一耳光將濟天下扇出潼關的衝動。

  正當此時,偏房外腳步聲響起,紀若塵親兵飛奔而來,在門外報導:“大將軍請濟軍師前往正堂商議軍機要事!”

  蘇姀心情正是不好,立刻冷道:“現在還能有什麼軍機要事?!真有要事,讓那紀小子自己過來!你就這麼去回吧!”

  親兵十分為難,可又知道蘇姀身份特殊,只得飛奔回正堂,將蘇姀的話原樣送到。

  親兵話音剛落,紀若塵的身影便在原地消失。眨眼間,他已立在偏房門口,推門而入,向案上具體而微的青城山望了一眼,便明白了眾人正在籌畫何事,微笑道:“正在籌畫去青墟殺人放火嗎?”

  濟天下立刻獻寶般侃侃而談聚已方全力、一舉破敵的想法,又將手中白紙遞給了紀若塵。紀若塵雖然一張臉終年都是冷冰冰的,可是一看宣紙,立時浮上不可遏制的微笑。幾乎是笑出來的同時,紀若塵感覺到後頸處多了一點冰寒,似乎有一根冰針刺了上來,半邊臉又有些火辣辣的,就如被生死大敵給盯住一般。

  好在他也算是讀過春秋的人,危機時刻即將笑容挪移到雲天之外,換回木無表情的臉,向濟天下道:“很好,就這樣辦。如今長安空虛,也無須太多幫手。接下來我先破西京,你們去道德宗搬援軍,待萬事齊備,便攻上青城!”

  張殷殷忽然道了聲“不要!”。

  眾人的目光全部落在張殷殷身上,她輕咬下唇,歎道:“為什麼一定要攻青墟呢?你從地府歸來了,我也沒有死。方才濟先生也說了,其實誰也不知道謫仙究竟有何神通,我們攻上青墟,還不知道要死多少人。那謫仙反正在人間是呆不了多久的,何不任他回仙界去?若塵,將過去的恩怨放下吧,我們再去把青衣找回來。她雖然不肯來見你,可是我知道,她不可能放得下你。她只是……只是想成全了我們而已。若塵,不要去報仇了,好好的過完這一世,不好嗎?”

  張殷殷說到如此直白,不僅紀若塵沒有料到,其他人也聽得呆了。本朝雖然風氣開化,然而修道之士,多還講究個清心寡欲、含蓄沖和,如張殷殷這般直白大膽的女孩,實是萬中無一。

  然張殷殷性情剛烈果絕,紀若塵蒼野縱橫,又豈是將世俗禮法放在眼裏的人物?

  當著眾人的面,紀若塵輕輕拍拍張殷殷的臉蛋,微笑道:“事到如今,攻打青墟已是不得不行。且不說你在青墟上險些丟了性命,那吟風假天之名,擅動仙怒,影響了天下氣運卦象,推動天下群修圍攻道德宗,又有多少性命得記在他頭上?他即是真仙,就應該知道自己一舉一動都會令天下修道之士趨之若鶩,以求在他飛升回歸仙界時,能夠得到一點雞犬之蔭。既然對道德宗行事看不過眼,他如果親自出手,哪怕是轟平了道德宗,也令人服氣。何必役使天下群修衝鋒陷陣,卻成全了他自己的超然之姿?”

  這番道理,張殷殷自然也懂,可是隱隱然,她心底油然而生一絲恐懼,令她想不顧一切地勸止紀若塵。

  另有一件事,他們都是心知肚明,然而紀若塵並未在眾人之前說起,張殷殷也不願提及。

  這便是那柄即穿了他心,也割傷她手的仙劍斬緣。

  就如曾經慷慨赴死卻得生還,便會加意珍惜生命一樣,她以血拭斬緣時無比決絕,從未想過今後百世輪回,然而青墟一戰未死,又發覺紀若塵竟已莫名重歸人間,她心頭狂喜之餘,便格外的想要與他好好過完這最後一世。哪怕沒有移山填海的法威,哪怕沒有任何人間的榮華富貴,哪怕沒有子息後代,哪怕再不會有轉世來生,便是與他,一生荊釵布裙,種兩畝薄田,開一間客棧,瓜田李下,粗茶淡飯,坐看日落月升,直至垂垂老矣仍相互扶持。人生一世,若得如此,便是仙帝拿金仙大道來與她換,她又如何肯!

  所以她不願再上青墟,不願紀若塵再冒奇險,哪怕明知如此會惹得他不高興,她也想試著勸止。

  紀若塵凝望張殷殷雙眸,片刻之後方歎一口氣,略運真元,左手橫劃而過,手過處灑下星星點點的淡銀星輝,從潼關至長安之間數百里山巒河川便在眾人眼前顯現。紀若塵這手道法一顯,雲風、姬冰仙立刻動容,就連蘇姀也是微露訝色。

  “看看這萬里河山,千萬黎民,是何感覺?”紀若塵頓了一頓,方悠悠道來:“是不是眾生皆苦、凡人如蟻?我自在黃泉蒼野縱橫十載,手中湮滅鬼眾魔物何止百萬?就連酆都城也被我砸過城門!這十載之中,我何嘗將任何鬼眾魔物放在眼中,不過是過眼雲煙而已。到如今,即便是鬼車、檮杌之流,要滅便也隨手滅了,根本不會縈懷。殷殷,你現在明白了嗎?”

  張殷殷隱約有些明白。

  紀若塵也不待她回答,向屋中眾人望了一眼,道:“人間眾生,無論是修者還是凡人,在真仙眼中,便如鬼物在我眼中,皆如螻蟻!於吟風而言,命天下群修圍攻道德宗,以及後來發生的許多事,不過是命一群螻蟻去攻打另一群螻蟻而已,何必放在心上?我等一群螻蟻,又何需他親自動手,若是因此誤了飛升,那便什麼都抵不過了。他如是想,如是做,並沒有錯。只可惜,匹夫一怒,尚且血濺十步!我等螻蟻,就偏看他這高高在上的真仙不順眼,要不自量力,去觸一觸他的仙怒!”

  張殷殷輕輕歎了口氣,不再勸他。她已聽得明白,紀若塵選擇攻上青墟,已不僅僅是為了他自己的恩怨,他已將她的,道德宗的,青衣的,以及他知道或不知道的恩怨、因果,都擔了起來。難道便如蘇姀所說,這就是男人嗎?

  她那曾經的,短暫的,內中有著薄田茅屋的夢想,便隨著那輕輕一歎,悄然湮滅。這簡單的夢,悄然而生,無聲而去,便只是一個夢而已。

  身為真仙,吟風或許並無做錯。于道德宗諸真人來說,他們另有隱情,似也未做錯。而紀若塵前生今世,糾糾纏纏,無論是忍是狂,好似也未錯。或許只是道不同,不相為謀而已。

  紀若塵又向濟天下道:“青墟一事,煩勞先生了。”

  濟天下道了聲“自當盡力”後,看著紀若塵離去的背景,再向張殷殷望了一眼,忽然重重地歎了口氣,搖頭道:“都是勞塵之侶,又怎知解脫之門?罷了,罷了,便將我這把老骨頭都搭上吧!想我本是遊戲人生的一條神龍,活得如何灑脫?怎地就攤上了這許多事?”

  看著濟天下在那裏不知是自憐自傷,還是自吹自擂,眾人中雖然不乏蘇姀、雲風、姬冰仙這等人物,卻不知怎的,無人覺得好笑。

  三日後,潼關西門大開,紀若塵親統五萬大軍,直取西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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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碧落黃泉 章十七 上窮碧落下黃泉 二

  三日前傳至潼關以西各郡縣的檄令顯現出無比威力,潼關至長安百餘裏地方,百姓早已逃得一空。各縣大小官員也都匆匆收拾細軟,攜妻帶子,掛印懸袍,棄官而去。就是有一二熱血的官兒,決心以一條性命報效朝庭,猛然間發覺手下兵丁衙役早逃了個精光,於是除了喟然長歎,又能奈何?

  在紀若塵五萬大軍出關的前一夜,長安城西門悄然而開,一個車隊在數千御林軍的護送下,悄悄出了長安,一路向西川奔去。居中一輛毫不起眼的馬車車窗上的簾帷掀起,露出一張清雋白淨的面孔來。他望著在夜幕下漸漸隱去的巍巍長安,不禁長歎一聲,悵悵然,幾要落下淚來。

  看那面容,依稀與本朝天子,明皇隆基有九分相似。

  紀若塵這次行軍不疾不徐,全無當日率妖卒一天奔襲百里之如風如火勢頭,每日只前進四十裏,便紮營休息。他紮營之處,皆是四面空曠、易攻難守之所,不避樹林,不封大道,白日旌旗如林,晚間營火如晝。如此大張旗鼓,一路西進。

  紀若塵揮軍直取西京的消息傳出,早惱了北疆正揮軍直進、徑奔范陽的郭子儀。郭子儀本來用兵穩妥,聽聞此報即刻派出五千精銳,輕騎疾進,殺入河北道,要抄了紀若塵老巢,以行圍魏救趙之計。哪知這月餘功夫,濟天下早在河北道布下數千妖卒,且親自上陣指揮。兩軍周旋二日,方始大戰,五千對五千,在河北道內大殺一場,結果郭子儀大敗,五千精銳幾乎全軍盡墨,郭子儀只率數十親兵殺出重圍,好不容易才留下了一條性命。

  經此一役,郭子儀便不敢輕進河北道,命諸軍皆在原地駐停。他遍思對策後,便遣使西去,許下重利,要向西域諸胡借兵。在郭子儀看來,只有借胡騎之利,配合自己的謀軍佈陣,方可克制得住紀若塵如鬼如魅的妖卒。

  紀若塵五萬大軍剛出潼關,西玄山上,紫陽真人便得了消息。他凝思片刻,命那報訊的弟子退下,自歸書房,自書架上取下三隻紫檀木匣,放在書案上,鄭而重之的一一打開。

  三隻木匣內各放著一卷雪白宣紙,一枝狼豪小楷,及一方玉印。紫陽真人取出匣中宣紙,一一攤開,略略沉吟後,用小楷筆蘸飽了墨,在其中兩張宣紙上刷刷刷各書就數行字,然後蓋上玉印,便將兩張紙分別投回原本盛放的紫檀木匣內。紙柬入匣刹那,木匣中便猛然竄起尺許高、明晃晃的真火,真火熄滅後,木匣中空空如也,不見半點灰塵。

  而在夜出長安的車隊中,有兩人正取出袖中白巾拭汗。即是逃難,車隊便行得甚急,雖然車廂裝飾普通甚不起眼,但是駕車的馬卻是千里挑一的良駒,沒行多少時候,已離開長安十裏。儘管尚是冬夜,寒風凜冽,快步奔行的僕役、禁軍士卒也都走得滿頭是汗。這兩人雖然頗有身份,各自得了一匹駑馬騎乘,可也是額頭汗下,混著滿面灰塵,看上去十分狼狽,因此擦擦臉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舉動。

  白巾在面前晃過,上面忽然浮起數行龍飛鳳舞的小字。兩人看得明白後,小字便即隱去,這方白巾就成了普普通通的一方布巾,沾滿了汗水灰塵,又收於袖中。這兩人其實相距不遠,旁的人沒有發覺什麼異常,他們互相之間卻是看到了對方的動作。於是兩人略有詫異而又意味深長地互望一眼,即各自轉過頭去,全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已過中夜,紫陽真人對著那第三張宣紙,狼豪小楷幾次提起,又再放下。沉吟之間,足是兩個時辰過去,才緩緩落筆。這張宣紙上才書了寥寥十餘字,字字都仿佛重於千鈞。紫陽真人似仍不放心,又反復頌讀,細細思索,如是再過半個時辰,方才收筆落印,玉印在宣紙上留下一個鮮紅印鑒後,便化青煙而去。直至明月西下,紫陽真人才下定了決心,將紙筆一併投入最後一個紫檀木匣中。看著木匣中升騰而起的真火,紫陽真人雙眉緊鎖,只覺雙肩之上,又壓了一塊千斤巨石。

  長安外的車隊中,一個人忽然從夢中驚醒,翻身坐起。這輛馬車樣式和內飾更為簡樸無華,空間也十分局促,不過車內僅有他一人,顯然身份地位非同尋常。他自袖中取出一塊白絹汗巾,抖了開來,借著車窗縫隙中透進的暗淡月光,仔仔細細地讀完汗巾上那十餘個字,便將汗巾收起。他思索片刻,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自車廂座椅下散亂堆著的衣服包裹中取出一個不大的紫檀木匣,撫摸片刻,緩緩打開。

  這個木匣除了用料頗見珍貴外,雕功手藝平平無奇,尋常富裕人家中也是多見的。木匣表面油光水滑,顯然經常被摸索開關。若有人生得千里眼,會訝異地發現這個木匣與紫陽真人書架上放著的三個木匣實是一模一樣。

  那雙白淨、略顯浮腫的手在匣中摸索著,慢慢取出一件物事。在窗隙透進的月光下,這雙手上數點褐斑格外顯眼。

  紫檀木匣合攏後,又被置於座椅下方的衣服用具當中。那人重新臥下,車廂寒冷,用錦被裹緊了身子,在車輪聲中,沉沉睡去。

  西玄山巔,莫幹峰頂,夜色下的太上道德宮巍巍峨峨,珍花異葩爭奇鬥豔,荒異獸靈禽躇躇而行,一派太平景象。群修圍山,真人隕落的種種往事,仿佛已深埋進時光長河之底。

  太上道德宮側門打開,十餘人魚貫而出。門外空地上,早落了三隻青鸞。十余名道士各出一根絲絛,系在青鸞足上,為首一人拍拍青鸞的背,三隻青鸞展翼飛起,各牽引數名馭氣飛行的道士,向長安飛去。

  以青鸞拖曳飛行,一是比修士自己馭氣飛行要快上數倍,二來青鸞這等神鳥氣息與天地相融,飛行之際也不會驚動沿途的修士精怪,可保隱密。只是青鸞深具靈性,並不比人差了。若得它們長久聚居而棲,需有德有大能之士鎮壓才可,而若要差遣它們,則須付出價值不菲的靈藥寶物,供它們提升修為,凝練內丹才行。

  即使以道德宗所藏之豐甲天下,如非十萬火急,也不願輕易運用宮中所養的數頭青鸞。不過普天之下,也只有道德宗方能懾服、豢養得青鸞這等神鳥。細說起來,這幾隻青鸞還是前代洞玄真人所伏,洞玄仙去後,紫微功行神速,年紀輕輕便顯飛升之相,也就鎮住了這些青鸞。待紫微飛升後,道德宗內或許再無人能夠鎮伏得了這些青鸞,它們多半會離西玄而去,從此海闊天空,任意逍遙。

  夜深人靜。長安城外五十裏,立著一座規模恢巨集、燈火通明的大營。

  若看營盤規模,這座大營足可容納二十萬大軍,不過此刻營中只有五萬妖卒而已。反正妖軍行動迅速,每天四十裏路用不了半日就能走完,餘下安寨紮營,修築簡單防禦工事的時間多得是,紀若塵便下令將營盤紮得大些,一來讓眾妖卒陰將得以好好歇息,二來則是在營中留出足夠多的空地,以供道德宗弟子設立旗陣法壇之用。三來此刻紀若塵道行道心均再進一層,山河鼎內玲瓏心已幻化出千瓣冥蓮,此時此刻,神威大進。神遊之際,中軍大帳百丈之內,若無上清修為,人妖均無法立足。如此一來,這般大小的營盤便是剛敷使用而已。

  紀若塵端坐帳中,凝視著面前地圖,正在籌思行軍事宜,然而思緒卻怎都無法集中,早飄到了青城山上。

  張殷殷相勸於他的拳拳赤子之心、切切深盼之意,他怎會不知?雖然前生記憶只餘下為數不多的零落碎片,然而與姬冰仙、雲風相談下來,對於道德往事已知道了許多。那溫柔如水的青衣,也便浮出識海。其實他是記得與青衣的一夕交歡,也記得許許多多同她相處往事。這個柔若春水的青衣小妖,還與蒼野中最後一點青瑩所幻化成的婷婷身影有七分相似。但在他眼裏,這相似只是形似,而非神似。對於日日神遊八荒的紀若塵來說,不論看人看妖,都是望其神而不是觀其形。哪怕青衣與青瑩的外貌一模一樣,只消神不似,對他來說,即是完完全全的不同。

  他甘冒大險,重歸人間,一是為了尋找青瑩源頭,二是不忿前生種種往事,要來了卻未盡的恩仇。青瑩不知從何而來,未必便能在人間尋到源頭,這點他早已心知,因此也不甚著急。人間若遍尋不獲,便輾轉黃泉、或下落九幽,即使搜盡酆都,又或直上仙界,亦複登臨星宮,便又如何呢?總而言之,他自會一界一界地找來。

  雖也渴望與青衣一見,但與張殷殷一樣,這些都不足以令他放下前世恩怨。紀若塵不是不知蘇姀這些日子來正逼著濟天下籌畫攻打青墟之事,不過直到今日,他才真正下定決心,不再回避,定要上一次青墟。至於明皇與楊妃,也是不可放過的兩個人。紀若塵重歸人間後,已抓過不少各門各派的修士,逼問之下,已知曉當年明皇詔令天下群修圍攻道德宗,九成原因是由於楊玉環的陷害。前生他也曾見過楊玉環,當時實在沒有料到,她竟然會設下如此毒計,挑動天下修士與道德宗的恩怨。便是直到今日,長安城已遙遙再望,紀若塵也仍是沒有想明白楊妃為何要做出這種徒惹腥風血雨,卻沒有明顯好處的事情來。

  不過,如今的紀若塵早無興趣知道她的動機,對他來說,明皇楊妃此刻皆可視作是掌中之物,既然他們當初做了圍攻道德宗的決定,便須為此負責。

  紀若塵還有一件事情始終未能明白,那即是道德宗何以要破了天下靈氣之源,篁蛇又為何要將神州氣運圖送上人間。他自蒼野中成長,見識遠非前生可比,知道蒼野東方之主篁蛇沖上人間的雖只是個分身,但是本體道行必然大受影響,少說也得折損三成。如篁蛇這等黃泉之魔,三成道行,恐怕修行個幾萬年都補不回來。據神州氣運圖所載,天下靈氣之源共計有二十四處,以應二十四節氣。每三處靈氣又對應一個先天卦象,以應八卦之數。八卦缺一,必天地失衡,人間大亂。道德宗已取了三處靈氣之源,再取一處,則靈力之源所對象的先天八卦必破。生靈塗炭,再無可更改。道德宗過往行事雖然也有跋扈之處,但觀其延綿千年的道統,畢竟仍是正道領袖,怎會突然做出這等禍亂天下的舉動來?

  或許,若能從青墟宮活著回來,該去找紫陽真人問個明白了。紀若塵如是想著。

  吟風乃是真仙,雖視天下凡人如螻蟻,但也不肯任螻蟻被欺淩屠殺,是故出手阻止道德宗。紀若塵化身魔神,麾下的陰兵鬼卒雖然無知無識,在他眼中也與螻蟻無異,可是麾下陰卒毀于鬼車、檮杌之手,他同樣勃然大怒,不惜重回陰司,直斬了鬼車方才甘休。若非一時找不到檮杌下落,他又心切回人間蕩平西京,哪怕殺遍蒼野,他也會將檮杌尋出來殺掉。

  吟風所作所為,不能說錯,或者對真仙而言,他做的正是最該做之事。而對紀若塵來說,也有無數掃滅吟風的理由。因緣對錯,如果僅是今生今世,那還說得明白,理得清楚。可若是牽扯到前生後世,是非曲直猶若團絲,剪不斷、理還亂。

  吟風與紀若塵,一自天上來,一由地府升,都不能說是錯了,只是他們所行之路,背道而馳,便註定要在青城山上,決一場生死。

  紀若塵歎息一聲,將紛亂思緒暫時放下。帳外隱約透進淡淡天光,已是天將破曉,大營中開始傳來人聲馬嘶。再過一個時辰,妖卒們用過早飯,便該拔營起行,至長安外十裏再次下營。後日一早,便是進攻西京的時辰。

  一個時辰,對紀若塵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他再次閉目凝神,沉入無知無覺的至靜之地,文王山河鼎上四星君再次忙碌起來,不住抽取九天星河之力,再化做無數星輝,灑落在鼎心中綻放的冥蓮上。

  星輝如雨而下,絢爛萬方。一觸到冥蓮花瓣,星輝即會被冥蓮吸得乾乾淨淨。又有無窮陰氣地火順著紀若塵神識彙聚至鼎底,化成熊熊陰火,灼煉冥蓮。在星輝滋養、地火淬煉下,冥蓮中數瓣蓮瓣顏色漸轉漸淡,終於有一片化成虛無。

  一個時辰剛好過去,即聽大營中軍號響起,妖卒們已用罷早飯,收拾好了營帳,準備整裝出發。紀若塵張開雙眼,對於今日進境頗為滿意。

  當冥蓮千片蓮瓣盡數轉成虛無之際,便是他功行大成之日。

  翌日清晨,五萬妖卒剛剛抵達長安東門外,尚未來得及佈陣或是安營。留守長安的守備校尉一箭未發,便開城請降。此刻偌大的長安城中,只剩下不到二千的老弱殘軍,稍精壯些的兵丁都被明皇帶在了身邊護駕,留給他的皇命卻是率軍死守西京,不得使賊軍踏入西京一步,違旨即斬。這讓守備校尉如何選擇?是以紀若塵大軍一至,他即刻投降。

  墨色軟轎行入城門的一刻,紀若塵掀開轎簾,向這座數朝古都望了一眼,體會著那撲面而來的、千百年來沉澱而成的沉鬱氣息,旋即又放下了轎簾。

  五萬妖卒分成十列,簇擁著紀若塵的軟轎魚貫入城。妖卒雖眾,卻無一人說話,只聞靴聲蹄音。北軍迤邐前行,直向宮城而去。長安城中一片寂靜,家家戶戶緊閉門戶,連從窗縫中偷看一下也不敢,惟恐招惹到了這支傳說中會生食人腦的妖軍。

  大軍肅穆行進間,猛聽道旁民居間一聲呐喊:“叛國妖孽!拿命來!”一個身影自民房中躍起半空,喝一聲“叱!”,掌心中炸起陣陣響雷,一團暗紅真火隔空射來,直撲墨色軟轎。此人聽聲音年紀不大,掌心雷、三昧火卻是使得有模有樣、頗具火候,也算得上個人才。

  方圓千丈之內,一切動靜均瞞不過紀若塵神識靈覺,這人修為也就平平,一身殺氣,哪里瞞得過去?不過今時今日,紀若塵早已無須親自出手,此人剛剛躍起,北軍中便有十余名將軍妖卒同時沖起,一擁而上,於半空中便將刺客打落,牢牢縛住。至於那團真火,早有個道德宗的道士,雲淡風輕地揮出片真水,將火滅了個乾淨。

  那刺客被擒後猶自拼命掙扎,罵不絕口,可是他道行或許比尋常妖卒高了十餘倍,但此刻被掀在地上,比拼的純是力氣。若說力大,大概哪一個妖卒都能收拾得了他。他蒙面黑巾早被扯落,露出張年輕英俊的面容。眾妖卒十來隻大手又早將他全身上下摸了個遍,將上上下下的零碎都搜了出來,攤開一地。饒是他早有慷慨赴死之心,但被妖卒們的粗糙大手搜到驚心動魄處,也不禁失聲尖叫。

  妖卒大軍依舊前行,就如沒發生過行刺一般。一名將軍在軟轎旁問道:“大將軍,此人如何發落?”

  “斬了吧。”紀若塵淡淡地道。

  那人也有些道行,自然聽見了紀若塵的話,於是便罵得格外大聲,又要長安百姓奮起反抗,將這禍國殃民的奸賊分屍食肉。可惜的是,直到他大好頭顱落地,也未見一家百姓呼應,反而家家戶戶,都將門戶閉得更加緊密了些。

  這一個刺客,便如蜻蜓點水般的過去,紀若塵根本連他師出何派都懶得理會。只因為,巍巍宮城,已在眼前。

  數日前的繁華宮城中,此刻竟已有了些破敗之象。宮中珍貴物事早被明皇搬了個七七八八,明皇走後,宮人太監們便將能拿能搬的都席捲一空,四散逃了。此刻屋宇連綿,殿堂逾百的宮城裏,留下的只有些老得走不到、逃不掉的宮人太監,癡癡呆呆地等死。

  墨色軟轎停在宮城大門外,紀若塵掀簾出轎,徐徐步入宮城。他自午門入,過太乾殿,越金水橋,穿停雲閣,直至長生殿,方始駐足。

  長生殿黑玉鋪地,玉磚下隱著的暗渠中依舊徐徐流淌著溫泉水,雖是寒冬,這長生殿中仍是溫暖如春。光潔如鏡的黑玉磚上,可依稀想見楊妃玉環霓裳赤足,翩翩起舞的絕妙美景。殿中那張紫檀雕就的龍床上,錦被流蘇早不見蹤影,龍床也有崩壞,可見許多刀劈斧鑿痕跡。想來宮人太監們曾想拆了此床運走,卻奈何不得堅硬沉重的千年紫檀,方為這殿中,留下幾分當日風情。

  紀若塵環繞長生殿行了數周,撫摸著畫壁雕柱,心底忽然生出一種奇異感覺,說不清道不明的,似是牽掛,又似痛恨。這感覺恰如驚鴻,一閃而逝,之後任他如何追想,也怎都不能尋不回了。

  他在長生殿中徘徊時,長安城上,隱約落下幾聲清越長鳴,隨後十余名道士冉冉而落,皆落在長生殿外。此刻妖卒早將宮城周圍護住,卻奉了紀若塵命令,一個都未有踏進宮城半步。而宮城中留下的老弱宮人,哪能接近到紀若塵千丈之內,紀若塵神識微震,這些宮人便駭破了膽,如瘋了般向宮外沖去,都被妖卒拿下。

  積雲之上,三頭青鸞盤旋數周,長鳴一聲,便掉頭向西玄山飛去。這等神鳥,振翼間已在千丈之外,迅若流光掠影。

  長生殿殿門自開,眾道士一一步入殿中。踏足在這建成時起便留有無數佳話的長生殿中,入眼卻是如此破敗景象,雖然這些道士道心堅定,也不禁生出許多感慨。

  紀若塵緩緩轉身,向道德宗群道施了一禮,問候道:“太隱真人,紫雲真人,許久不見,一切可好?”

  道德宗此次前來長安的陣仗實是不小,居然有兩位真人同來。太隱真人目光炯炯,盯著紀若塵上下打量半天,方吐出一口氣,道:“好厲害的年輕人!你真的是紀若塵?”

  紀若塵笑了笑,道:“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其實是或不是,都不重要。兩位真人此來應該另有要事,還是先辦了吧!免得夜長夢多。”

  太隱真人即道:“也好!那我們就不客氣了。”

  太隱真人一揮手,十余名道人便各自取出工具,先是測定地氣流向方位,又算好天時,指定一點,以此為起始,暗循一定之規,將鋪地的黑玉磚一塊一塊撬起,露出磚下縱橫交錯的引水暗渠。七名道士隨後結陣,陣眼中凝成團團水霧,徐徐向殿心地面飄去。水霧看似尋常,內中實有玄妙道力,與地面土石一觸,無論是夯土還是青岩,皆如雪遇驕陽,極速化消而去。眼看著殿中便出現一個方圓三丈,深十餘丈的深坑。七名道士氣息悠長,道行深厚,法陣消土水霧一團接一團地飄下,似永無止歇,殿心的深坑也就跟著一丈丈地加深。

  紀若塵在一旁靜靜看著群道施為,他前生雖尋得三處靈穴,不過還是首次親眼目睹如何取得靈力之源。

  天色漸晚,長生殿中深坑早已不知多少丈,七名佈陣的道士中,已有三人耗盡真元,由旁人補上。

  長生殿忽然間微微震顫一下,深坑中猛然沖出一道戾氣,又傳上陣陣憤怒之極的咆哮,顯然不知掘入了哪頭上古凶獸的巢穴。太隱真人面露喜色,不但分毫不懼,反而縱身躍入坑中,頃刻間已墜落了不知幾千幾百丈。

  坑中獸吼驟然大了起來,又聽一聲哀鳴,顯然甫一交手,便在太隱真人手下吃了大虧。只聽那地心異獸吼了兩聲,紀若塵便知其道行深厚,少說也修煉了千八百年的,比之載太隱真人前來的神鳥青鸞也差不了多少。這等千年異獸皆有大威力的法能,即使是真人級別,收拾起來也很要費一番力氣。太隱真人道行修為並不如何出眾,與紫雲也就是半斤八兩,居然一個照面就占了上風,倒是令紀若塵也小小的吃了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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