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碧落黃泉 章十四 殺伐事 四
中軍帳中,紀若塵望著這俯臥的少女,面色變幻不定,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咬了咬牙,一把抓住她背後金環,輕輕一震,金環應聲而動,瞬間已是躍動千萬次,隨後嗡的一聲從她背後跳出,只留下那道觸目驚心的創口。不光斷骨經絡清晰可見,內部臟器也受創嚴重。如此創口,卻不見多少鮮血湧出,顯見在受創過程中,她身上血液已差不多流盡了。
紀若塵回想著三清真訣中種種愈疾患、肉白骨的法訣,不論三七二十一,統統用在了她身上。他周身光華流轉,真元似發瘋一樣濤濤而出,源源不絕注入她體內。可是術業有專攻,前世今生他殺人無算,又救過幾個人?傷她之人又是青墟宮中修為高深之士,下手之時惟恐不能斬盡殺絕,因此金環本身質器猛惡不說,上面附加的道法又是滅絕一切生機的。此刻儘管紀若塵真元如潮湧入,卻是收效甚微。
紀若塵面色陰沉,萬千魂絲驟然散出,瘋狂擄掠百里內一切靈氣,在胸中山河鼎內環繞三周,便化作活潑潑的生機靈氣,然後一股腦兒強注入她體內。
如此一來,她的生機終於微弱躍動,逐漸壓過了死氣。可是只消紀若塵道法運使得稍慢,死氣便會重新漫延。然而此刻紀若塵已盡了全力,如此瘋狂轉換靈氣,即使以他來說,也極端兇險,那是以損傷已身修為作為代價。紀若塵不為所動,持續不絕地擄掠、轉化、注入,維持著她身上的道法。
忽然紀若塵身後傳來姬冰仙那清冷的聲音:“你這樣子是沒用的。”
紀若塵依然維持著道法,雙眉皺起,殺氣漸生。他從來不是一個很有耐心的人,此刻又有些不知所措,撇開姬冰仙屢次煩人的挑戰不說,這個時候還要來囉嗦,哪由得紀若塵不怒?他松了星鏈,是讓她自行離去的,可不是想和她再較量一次。
姬冰仙何等敏銳,怎會感覺不到紀若塵的殺氣,但她並未退後,而是跪坐在紀若塵身側,雙手在空中織出一個個符籙,道道靈氣如雨紛落,灑在少女身上各處創口上。姬冰仙所用道術源出三清真訣,紀若塵全都識得,也都會運用。然而這些道術都不算是威力大、收效快的道法,紀若塵便自動忽略,儘是撿些大威力的道法運使,根本沒將這些看上去沒什麼效用威力的小法術看在眼裏。
姬冰仙數個道法一出,少女身體裏那絲若斷若續的生機立時變得活潑了許多,穩穩壓制住了死氣,至少暫不會有性命之憂。紀若塵面色不變,不過彌散的殺氣已悄然散去,催動的道法也漸漸放緩,最後乾脆收了真元,且看姬冰仙發揮。
紀若塵此時道行雖並不算高,然而道心卻已臻至極高境界,眼力絕非尋常,一看姬冰仙手法便知救人的奧妙全在選取對症的法術,以及道法施放的先後順序,法術本身威力大小並不重要。這等運用法門三清真訣是不會記載的,他便也不知。若非姬冰仙精擅各脈道法,紀若塵此次只怕又要大損道行。
半柱香功夫眨眼間過去,少女背上傷口已然合攏一半。施法至此已是夠了,她接下來需要的便是靜養了。
姬冰仙纖纖十指輕拂過她背上肌膚,柔若輕風,指尖所過處,創傷若花瓣合苞,一一合攏。直至她背後全部傷痕都已收攏,姬冰仙方收了法術,雙手輕托,少女已悠然翻了個身。
此時她傷勢已穩,早沉沉睡去,只黛眉間還殘留著一絲痛楚。看到她的面容,姬冰仙一怔,雙眸中掠過一絲複雜神色,道:“是殷殷啊,怎麼傷成這樣?”
姬冰仙將張殷殷抱起,交在紀若塵手中,輕歎道:“殷殷當日曾揮劍自刎,只為下地府尋你魂魄。我知道她這些年過得很苦。你……待她好些吧。”
自始至終,姬冰仙未曾與紀若塵的目光接觸,便向帳外行去。
“等一下。”紀若塵叫住了姬冰仙,低沉地道:“今次的賭約就此作罷,你也當知非我敵手,以後不要再來挑戰了。張殷殷的事……嗯……謝……謝。”
這謝謝兩字,紀若塵說得頗為艱澀,自蒼野蘇醒時起,他便憑一已之力縱橫八荒,從未說出過謝謝兩字,也無須感謝何人。他也不會容許自己欠下什麼,若是如此,一顆絕決道心便會有了掛礙。即便重回到人間,也是依此行事。不過這一次,雖然十分艱難,紀若塵終是說出了這兩字。
姬冰仙默然,忽然奇異地輕笑一聲,道:“殷殷與我同門,就算不是因為你,我也會出手相救。這只是舉手之勞而已,與我們的賭約無關。我既然敗了,定當履約!你何時要收賭注,儘管告知我便是。”
紀若塵皺了皺眉,沒有說什麼。
姬冰仙又淡淡地道:“你道心已有破綻,再非戰無不勝。等我想得明白了,自會再戰。”
紀若塵雙眉鎖得更緊了,沉聲開口,有若九幽狂魔在低聲咆哮:“休要不知好歹!這次放過你,你便當我好欺嗎,還敢來糾纏?今日不妨告訴你,我即便道心已損,你也永無勝我機會!若再敢來戰,來一次我便會要你一次,決無縱容!”
“冰仙雖然不算什麼人物,對自己還是看得極重的,即以此身設賭,便絕無反悔之事。難道我清白之軀,便是這般的不重要?!”
姬冰仙說完,便揚長而去,再無回頭。
紀若塵哼了一聲,也不去理會姬冰仙,而是將張殷殷小心地放在榻上,再從一地淩亂中找出一席貂裘,給她輕輕蓋上。
帳中燭火搖曳。
不知過了多久,張殷殷輕輕地動了動,面上微現痛楚之色,隨後又沉沉睡去。紀若塵一直坐在榻旁,凝望著她熟睡的面容,也不知在想些什麼。良久,他輕歎一聲,為她理理幾絲散亂青絲,長身而起,熄了燭火,掀簾出帳。
夜仍深。
紀若塵負手而行,足下全無聲息,宛若幽魂夜行。那只金環,則在他負著的雙手間慢慢旋動著。
他只想漫無目的走走,卻不想心不在焉中不曾控制行止,以他如今道行,一動便如疾風,眨眼間已將整個軍營都轉了個遍。他停下,仰頭望天,依是月朗星稀,一時之間,不知該去哪里
紀若塵忽然聞到一陣隱約酒香,心中微動,人已在一座用作儲藏食酒的營帳中。帳側案幾上,放著個古樸酒壇。壇上兩個大字:醉鄉。看到這壇酒,紀若塵微微一怔,他明明記得姬冰仙來到軍營時,一共攜了三壇酒過來,怎麼現在只剩下一壇了?
不過他素來不理會這等細枝末節,一壇還是三壇,也沒什麼不同。隨手提過酒壇,紀若塵便信步出了軍營,要尋一處合適的地方飲酒。
這營盤依山傍水,不遠處就有一條小河,順山勢而下,蜿蜒向東流去。紀若塵徐步前行,轉眼間已到了河邊,遙遙便看見有一人正坐在河邊垂釣,一副極有山野閒逸之風的高士模樣,看背影,便知是濟天下。
可是此刻方過中夜,夜風淒寒,一輪彎月也早早隱入浮雲之後。在這月黑風高、荒寂淒寒之地,釣哪門子的鬼魚?現下伸手不見五指,如是眼神差些的,連魚漂動沒動都看不到。
咣當一聲,紀若塵將金環隨手扔在河邊岩石上,在濟天下身旁盤膝坐下,掀開酒封,先自飲三大口,將酒壇遞給了濟天下。濟天下接過酒壇,也不多話,咕嘟咕嘟連喝幾大口,將酒壇又還給了紀若塵。兩人喝得極是豪氣,一個來回一壇酒便去了大半。
紀若塵接過酒壇,卻不再飲,只怔怔地望著黑深深的、緩緩東去的河水,過得片刻,重重地歎了口氣。誰知恰在此時,濟天下也同樣沉重地一聲歎息。
紀若塵緩緩轉頭,望向濟天下,見他滿面倦容,眼框深隱,眼中遍佈血絲,便似一夜未眠。不過說來也不奇怪,他深更半夜在這摸黑釣魚,當然是一夜未眠了。紀若塵又見濟天下身衫單薄,連禦寒的棉袍都未穿上,在這夜半時刻,獨坐濕寒河邊,自然凍得嘴唇發青,連呼吸都重了。好在喝了小半壇醉鄉,烈酒下肚,濟天下面色才算好了些。
紀若塵回想所讀史書,作主上的當為臣下解憂。可是怎知臣下何時有憂?這就要看臣下的智慧了。跑到主上常去的地方借醉裝瘋、獨坐垂釣都是好辦法。而這些史書都是濟天下給自己看的,他又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釣魚,不用都知道有心事。何況他剛剛還歎得如此沉重?
紀若塵忽然覺得有些好笑,便依書上樣子問道:“先生何故歎息?”
誰知這一問卻似勾起了濟天下傷心事,他怔怔望著河面,面色變幻,又似害怕,又似僥倖,忽然搶過紀若塵手中酒壇,痛飲一口,方苦笑道:“些許小事,哪敢勞主公費心,我自己想法瞭解了吧。”
過得片刻,濟天下忽又長歎一聲,喃喃道:“女人,女人……真是麻煩啊!”
紀若塵又是一怔,油然間,姬冰仙、張殷殷一一自心中掠過,於是深有所感,同歎一聲,奪過濟天下手中酒壇,仰頭飲盡,然後嘿的一聲,將酒壇遠遠擲入河中。
撲通一聲,酒壇在河上濺起數尺高的水花,方不情不願地沉下去。可是在那飛濺珠玉中,紀若塵分明看見那柄穿心古劍,正載沉載浮!
濟天下此時方想起臣子本份是為主上分憂解難,忙問道:“不知主公因何煩惱?”
紀若塵笑笑,道:“我道心已破,怕是要打不過很多人了。”
“道心已破!”濟天下失聲驚叫,然後方發覺自己失態,急急補救道:“聖人有所謂大道缺一,可見圓滿並非好事。道心破了一點,正是暗合天道,主公何須擔心!再說了,就算真有厲害敵人,也可遣玉姑娘去應對,至不濟也可拖延一段時間嘛。”
紀若塵笑而不答,只看濟天下釣魚。
不知是否紀若塵帶來的運氣,一夜無獲的濟天下手中釣竿猛然一沉,顯是大魚上鉤。濟天下登時精神一振,他從竿上傳來的大力已知此魚不小,於是站起身來,吐氣開聲,全力與這大魚搏鬥起來。
一人一魚你來我往,纏鬥數合,也不分勝負。濟天下吹了一夜寒風,早有些受了風寒模樣,漸漸便有些支持不住,居然被這魚一分一分向河中拖去。
夜已至最深時。
眼見前腳都已沒入冰冷的河水中,濟天下不知哪來的勇氣,猛然大喝一聲:“大丈夫生當滌蕩九州!焉有對付不了一條小魚之理?!”
借這一喝之威,濟天下雙膀發力,釣竿彎成滿月,忽聽嘩啦水聲響起,一條二尺大魚離水飛出。在紀若塵眼中,此時的濟天下竟然真有幾分指點江山,笑談間天下底定的氣勢!
鬥敗這條大魚,濟天下欣喜若狂,又現狷狂之態,懷抱大魚,也不向紀若塵告別,便狂笑高歌而去。
夜風習習,將濟天下歌聲斷斷續續的送來:“仰天猶恨……雨無鋒……萬絲青幹劍……斬罷落殘紅!……”
狂歌餘音嫋嫋,縈而不散。
紀若塵正入神間,忽然眼前光芒大作,一輪紅彤彤的日頭自雲海中魚躍而出,將萬道霞光灑遍九州!
紀若塵霍然立起,仰天長嘯,音上九宵!
萬里之外,但聽一記同是響徹九天的鳴嘯應和,一道黑影自那孤峰絕頂處沖天而起,刹那間跨越萬山千川,飛入紀若塵高舉向天的掌中。
紀若塵輕輕撫摸著這根曾跟隨過自己的三尺神鐵,右手一抖,直指前方!神針便自行伸長,直至丈半方止。神鐵一端自行生出矛鋒,於是這塊重一萬零八百斤的定海便化成一根簡簡單單、普普通通的戰矛,即無紋飾,也無銳鋒。
紀若塵徐徐道:“吾曾有矛,名為修羅。今日便將此名賜你,以承吾殺伐滅絕之意!”
神鐵嗡的一聲低鳴,便作了應答。重重殺伐之氣,由是而生。
東方發白,晨光未曦,雄雞尚未報曉。哥舒翰已是穿戴整齊,出寢堂入書房,奮筆疾書做一日早課,直至曙光大盛,朝霞染遍東邊天穹。哥舒翰擲下筆,滿意地看了看墨汁淋漓的宣紙,躊躇滿志地踱出房門。他習慣性地向天上望瞭望,一輪巨大的紅日已經浮起在地平線上方,今天的朝陽雖然有些刺眼,但他心情正佳,便覺得這陽光刺眼得也很有氣勢。
哥舒翰邁著方步,踱入正堂,居中坐定,早有下人奉上香茶。哥舒翰漱了口,神清氣爽,便吩咐親兵去召集軍中諸將到府議事。在哥舒翰看來,這幾日皆是黃道吉日,無論哪一日都適宜大軍出關,平叛,然後……安天下!
不到一柱香時分,府外已是蹄聲如雷,數十位軍中大將得了召喚,立刻飛馬而至,人人精神抖擻,牢甲利兵,視瞻不凡,絕無人因這臨時召喚而現出散亂之像。
看著堂下這些隨著自己出生入死數十年的老兄弟,哥舒翰大覺滿意。離開西域這幾年的承平日子,看來沒讓自己手下這些悍將荒廢了弓馬。有猛將如雲,有仙寶在手,有大軍若蟻,他何愁大事不成?
諸將望向哥舒翰的眼神中,也儘是興奮。他們悶在關中數月,早渾身上下都在發癢了,關中雲集大軍數十萬,卻只能眼睜睜望著關外那點寥寥北軍耀武揚威,這算怎麼回事!今日大帥突召,他們立刻知道定是要有仗打了,人人都恨不能插翅飛到帥府。
哥舒翰咳嗽一聲,正要發話,忽然堂外腳步聲急起,親兵快步跑進,叫道:“大人,監軍玉大人奉旨入府,已經過了中門了!”
哥舒翰心中狐疑,這大清早的,哪來的聖旨?此時堂外響起了內侍獨有的尖細、悠長的音調:“聖——旨——到!”
便見王進禮一身正服,高舉一卷明黃聖旨,昂首闊步進了正堂。他身後十余個太監親隨,跟著沖進,人人趾高氣揚,個個氣焰沖天。堂外守著的親兵見王進禮手捧聖旨,哪里敢攔?
哥舒翰立即端帽整衣在堂中跪下,口稱接旨。數十員猛將黑壓壓地在他身後跪了一片。
王進禮低不可聞地先“哼”了一聲,方停在哥舒翰身前,展開聖旨,拉長聲調道:“哥舒翰接旨。”
“維天寶十四年,歲次丙申,十二月丙子朔,五日戊辰。皇帝詔曰……”王進禮扯著尖細得有點刺耳的嗓音抑揚頓挫地宣讀了一遍,大意便是哥舒翰擁重兵、據雄關,卻被數千老弱殘兵堵在關中,不敢出關決戰,實是朝庭羞恥。著令哥舒翰即刻領軍出關,平定安逆叛黨,若再有遲疑,便即革去軍職,解送西京問罪。
這聖旨中措辭極是嚴厲,哥舒翰心知必定是王進禮私下密奏明皇,進了不少讒言,說不定那奸相楊國忠也跟著敲了不少邊鼓,才弄出這樣一篇不知兵事,不通時局的聖旨來。
王進禮聖旨讀完,皮笑肉不笑地道:“哥舒大人,這聖旨可說得明白了,著您即日領軍出關。這可不是咱家逼迫於您了吧?您若還是覺得關外紀小賊兵馬太多,那也不妨,咱家代您出兵便是。那時您交了印信,便可自去西京向皇上交差了。”
哥舒翰沒惱,依足禮數接下聖旨。身後那數十員猛將可都是殺人如麻的角色,哪會將一個閹人放在眼裏?當下一名大漢綻舌暴喝道:“哥舒大人裂土封王,是你說去印信便去印信嗎?”
這一喝恰如平地起雷,冷不防間,嚇得王進禮渾身一顫,腳下發軟,險些坐倒在地。他受驚過後,羞怒頓生,可是放眼望去,堂中人人面目猙獰,個個神色兇惡,哪有一個善茬?王進禮便有些懼意,生怕這些百無禁忌的莽夫一怒之下拔拳行兇,他王大監軍渾身上下可都金貴得狠,哪怕被傷了一根小指頭,都是宰了這滿堂惡漢也彌補不過的。
王進禮對付哥舒翰倒是很有膽色,當下厲聲喝道:“哥舒大人這是什麼意思,想造反哪?咱家的尚方寶劍雖奉在府中,未曾請來,但憑一雙肉掌,也要搏上一搏,以維天子之威。”
他說得義正詞嚴,卻是聲音發顫,色厲而內荏,任誰都聽得出來。
哥舒翰微笑道:“監軍大人且息怒,聖旨在此,我等豈有不尊之理?我這些手下都是西北過來的莽人,但知殺人,不曉禮儀,非是有意衝撞監軍大人,更不敢有二心的。大人儘管放心,今日我召集眾將,便是商議出關決戰之事。現下諸事齊備,三日之內,便當開關決戰。”
王進禮實有些疑惑,這哥舒翰枯守數月,眼睜睜看著關外的敵軍從五千變成了五萬,現在敵軍多了十倍,他怎麼反要出關決戰了?但 不管怎麼說,二十多萬擁出關去,就是踩也將那五萬人踩死了,且先出了自己多日受辱駡的這口惡氣再說。至於這哥舒翰倒不著急,現下王進禮已和楊國忠聯成一氣,到時內外聯手,不管哥舒翰是勝是敗,總要弄他個家破人亡,方是甘休。
清晨時分,中軍帥帳帳簾無風自開,紀若塵麾下眾將早已候在帳外。他們經過道法洗禮,又為紀若塵以陰氣點化,殺力大增同時,也與自家主將心意相通。無須鳴鼓,他們清晨時心中一動,已知是主帥相召。
這些將軍天天日出即起,日落則息,頓頓飽餐,時時休息,已養得精力十足。他們與哥舒翰手下西域猛將不同,體內多了紀若塵賜的一點陰氣,越養殺氣越是深沉。
紀若塵這中軍帥帳面西而立,他所坐方向正是潼關。紀若塵端坐大帳中央,待眾將及玉童、孫果等人在帳內立定,雙目徐徐張開,緩緩道:“我觀潼關關中殺氣沖天,必是大軍出關決戰之兆。你等今日做好萬全準備,明日一早,便與哥舒翰決一死戰。”
他這番話說得平平淡淡,然在諸將心中卻激得波濤漸起,殺氣漫溢。此刻營中妖卒不過四萬出頭,面對卻可能是超過三十萬大軍,縱然眾將早已心如槁灰,但得與如此強敵當面決戰,又怎能不壯懷激烈。
孫果上前一步,沉聲道:“明日吾當為先鋒,誓取哥舒翰項上人頭!”
紀若塵頷首道:“很好。”
即已議定明日決戰,諸將便魚貫出帳,自去安排士卒擦亮甲胄,磨快刀劍。此時忽見一人大呼小叫,飛奔而來。離帥帳尚有十余步即高聲叫道:“主公!大事不好……吾晨起觀氣,見潼關殺氣大作,明日當有一戰啊!主公,萬萬早作準備……”
濟天下風塵僕僕,一身文士服上滿是灰泥,頭髮散亂,面色灰敗,連氣都有些喘不上來,顯然累得不輕。也不知他昨晚子夜剛於伸手不見五指之處釣完魚、今天一大早又去了那個勢高便利之處望氣了。不過不管在哪里,顯然路都不近。
他斷斷續續一番話說完,才見眾將正從帥帳中一一走出,人人身帶殺氣。濟天下登時愕然,道:“你們……已經知道了?”
有那平素與濟天下交好的將軍,便過來拍拍他的肩,含笑而去。這些將軍雖已是半鬼之軀,畢竟不是毫無思想的行屍走肉。在河北道時,這濟天下算無遺策,眾將在他指揮下十蕩十決,無論攻守城防還是野戰對壘,均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可謂威風八面,痛快淋漓。眾將皆是從軍之人,最敬有真才實學之士,最恨無能庸碌之徒,雖這濟天下手無縛雞之力,又有些貪財好色,然無人不是真心敬佩。
紀若塵也微笑道:“明日一早,便與哥舒翰決一死戰。先生好好休息,明日還要仰賴先生陣前指揮。”
帳中人敏銳的,如姬冰仙,孫果,玉童,甚至於濟天下,都感覺到一夜之間,紀若塵似乎有些微改變,這變化,若細心玩味,似乎是多了些人味。
紀若塵回到後帳,坐在了張殷殷榻邊,靜靜看著這劫後餘生的女孩。
張殷殷面色仍然蒼白,不過唇上已有了一點血色。她望著紀若塵,片刻後幽幽一歎,道:“以前的事,你都記起了?”
紀若塵道:“還沒有全記起,不過我們之間的事,已經都知道了。”
“我也記起了那些本該忘記的事。你……你是他嗎?”
紀若塵沉吟片刻,然後輕輕握住了張殷殷冰涼的手,道:“一半不是,一半是吧。”
她怔怔地看著紀若塵,眼角一滴清淚悄然而下。她的纖手反過來抓緊了他的手,雖然仍是虛弱,抓得卻極是大力,長長的指甲一片片陷入紀若塵的肌膚,她渾然不覺,他也渾然不覺。
張殷殷閉上雙眼,呢喃般道:“我在崖上看到你的屍體,看到那柄劍,我……我就不要活了。”
紀若塵微笑,另一隻手輕撫她的頭,道:“一切都過去了,不會再有事了。”
她吃力地撐起身體,直視他的眼睛,道:“明天就是決戰了嗎?”
想到明日之戰,紀若塵也不掩飾,直言不諱地道:“有點麻煩,也許,會輸。”
他剛想繼續說什麼,張殷殷已伸手掩住了他的口,決絕地道:“我不會離開。”
紀若塵微微一笑,道:“也好。決戰時你只要呆在我身後,便無人能夠傷你。”
張殷殷伸手,抓住紀若塵的衣服,用盡力氣,將自己的頭靠上他的胸膛,緩緩閉上雙眼,沉沉睡去。
軍營一側的小校場中,玉童身影趨退若神,儀態翩翩。校場中立著十餘尊銅人,玉童在銅人間穿梭來去,指上十道青絲攸忽來去來去如電,不住紮在銅人雙目、咽喉、心口、下體等要害處。青絲雖細、銅人雖堅,但每次青絲都能將銅人對穿而過,毫無窒礙。青絲上附著這等擊力,如非遇上特殊的護身道法,縱對方是上清修士,也能輕易穿了。玉童道行雖不算特別出眾,然而所用道法,所運青絲,無一不是淩厲狠辣之極,如單算殺力,實可令鬼驚神怖。怕是道德宗諸真人對上了她,也得極小心應對。
玉童的手段,諸軍士都是見識過的。她既然在這校場練功,便無一人敢靠近。不過還是有異類的,腳步聲響起,一身布衣的孫果大步行來。他只當沒看見玉童,進了校場後隨意取過一根鐵矛,端矛平指前方,就此入定去了。
玉童十根青絲齊發,嗤嗤聲中,在銅像上穿出無數細洞。孫果忽然睜開眼睛,向玉童道:“你道心亂了。這樣明日決戰,你凶多吉少。”
玉童十指連彈,青絲在空中繞出無數圓環,層層疊疊地套下,但聽沙沙聲大作,十餘尊銅像瞬間已被切成數以千計、厚薄不一的銅片,叮叮噹當地落了一地。這一記殺手極耗道行,玉童面上也湧起一片異樣的潮紅,她喘著氣,低聲回道:“可是我不知道,怎樣道心才能不亂啊!”
孫果持矛靜立,氣定神閑,道:“這很簡單。你只需如我一般,不要去想根本得不到的東西,道心便可寧定。”
玉童苦笑,緩緩閉上雙眼,忽然一手斜指青天,指尖上一根青絲伸得筆直,不動分毫。她簡簡單單的一站,殺伐之氣油然而生,與孫果的恬淡平和大不相同。
孫果又睜開雙眼,淡道:“你現今用的,乃是主人在蒼野將行殺伐時的姿勢。”
“是嗎?”玉童怔了一怔,右手緩緩降低,學孫果平指前方,然後閉上雙目,收斂全身氣息,片刻功夫,已如石像。
負責看守校楊的軍校見校場中久無動靜,悄悄探頭看了看,見偌大的校場上只有玉童和孫果如泥塑木雕般的立著,動也不動。軍校只覺得有什麼不對,目光掃了幾個來回才覺察,校場上那十餘尊極顯眼的銅像不知去向。軍校心下一驚,這些銅像價值不菲,如若丟了,自己便會被治大罪,就在冷汗遍佈全身之際,他眼角餘光忽然瞥到校場地面上光芒閃閃,定睛看去,才見是一地的銅片。
軍校不知怎地靈光一現,竟然將銅像與這些銅片聯繫到了一起,登時雙腳一軟,險險坐倒在地。
日上中天,立竿無影,一切都仿佛凝定,包括時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