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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aeol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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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擇天記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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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31 10:56:58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四章 離宮解鈴


    那位姑娘正是徐府的大丫環霜兒。

    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年半,她看著穩重成熟了不少,眉眼也變得寧靜了些。

    霜兒看著燈籠後的那個少年……不,現在已經要說青年了,不知為何變得越來越緊張,緊握著的雙手變得有些濕熱。

    她想要說些什麽,她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麽,在小姐回到京都之前。因為她現在發現,就像老爺太太說的那樣,這門婚事對小姐來說,或者真的是最好的選擇。然而……當初發生了那麽多事情,如果換作她,肯定也會記恨到現在。

    就在她咬了咬牙,準備開口的時候,陳長生來到了她的身前,點了點頭,然後繼續向石門那邊走去。

    沒有什麽怨氣,沒有什麽恨意,沒有趾高氣昂,也沒有咬牙切齒。

    很平靜,仿佛只是過路人,和曾經在某個時刻某個地點遇見過的某人點頭打了個招呼。

    霜兒怔住了。

    便是這段時間,陳長生便走過了石拱門。

    霜兒轉身,擡起手來,想要喚住他,最終還是沒有。

    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她的心情有些微惘。

    她有些想不明白,為何感覺時間沒有過去太久,那個少年和這個世界好像就已經改變了很多?

    離開東禦神將府,順著官道前行,來到一座石橋上。

    還是那座石橋,酷熱的夏夜里,橋下的河畔坐滿了乘涼的民眾,河水里沒有落葉,他站在橋頭收回視線,回頭望向東禦神將府的那些飛檐,沈默不語,不知道和霜兒生出了相似的感慨——距離初入京都來這里退婚,不過一年半時間,為何卻已經恍若隔世?

    當初離開西寧來京都,他的主要目的是參加大朝試,得首榜首名,進淩煙閣,尋找逆天改命的秘密,退婚只是順帶、當然也是必行之事。如今他雖然還沒有找到逆天改命的方法,但毫無疑問,他的命運早就已經發生了劇烈的變化,可是這婚為何還是沒有退掉?

    他搖了搖頭,向石橋那邊走去,決定盡快把這件事情解決。

    解鈴還須系鈴人,解除婚約同樣如此,太宰老太人早已仙逝,老師帶著師兄雲鶴般杳無蹤跡,那麽便只能找婚書的第三方。

    他去了離宮。

    不需要通報,守在宮前的教士便恭恭敬敬地把他請了進去,專程陪著他走過漫長的神道,來到了最深處的那座宮殿前。

    夜晚的離宮非常幽靜,教宗居住的宮殿更是如此,被四方黑檐隔出來的天空里繁星點點,看的時間久了,真的很像一口幽深的水井。

    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已經把手腕上的那串石珠取了下來。

    幽靜的殿里響起嘩嘩的水聲,他轉身走了進去,對著青葉盆載旁那位普通老人似的教宗行了一禮。

    “師叔,這到底是為了什麽?”

    以往陳長生很少用師叔二字稱呼教宗,不是因為什麽精神方面的潔癖,純粹就是有些不習慣。但國教學院發生了這麽多事情,再在東禦神將府里聽到徐世績那番有些**裸的話語,他便知道,無論自己怎麽喊,在世人的眼中,自己與教宗的關系已經無法分割開來,那麽不如提前習慣為好。他是個很珍惜時間的人,既然決定了便這樣做。

    就像這個問題在他的心里其實已經盤桓了很長一段時間,這時候既然能夠面見教宗,他當然就很直接地問了出來。

    師叔的稱謂和這個問題本身,讓教宗微微一怔,然後笑了起來。

    陳長生問的是國教新舊兩派之間的鬥爭以及離宮最近這段時間的沈默。

    “你們是年輕人,年輕人的事情就算不是小事,但如果有什麽做錯的地方,或者說不夠好的地方,事後總有彌補的余地或者說理由。”

    教宗把木瓢擱回水池里,接過陳長生遞來的麻布,輕輕地擦拭了一下手,說道:“但我們這些老年人不行。年輕人可以沖動,可以熱血,我們則必須冷靜甚至冷漠,在所有人看來,我們都很老謀深算,好聽一點叫深謀遠慮,那麽我們必然不會沖動行事,我們做的所有事情背後都必然隱藏著什麽陰謀,所以只要我們動了,事情便容易變大,而且再也沒有余地。”

    這兩段話其實有些散碎,但陳長生聽明白了。

    這場風波本來是天海家與國教新派向教宗發起的攻勢的開端,卻硬生生被國教學院擋在了院門之前,離宮當然會保持安靜。

    教宗走回椅前,示意他坐下,說道:“而且這是一個機會。”

    這句話更簡單,更含糊,但陳長生還是聽懂了。

    天海家和國教新派的攻勢,如果能被控制在一定程度之下,對國教學院和他來說,是一次非常珍貴的機會。

    就像他的神識在劍意海洋里被洗的更加純凈堅韌,他的劍也在這些對戰里變得更加穩定強大。

    “只有這樣,才能讓你盡快地成熟起來。”教宗看著他和藹說道。

    這個結論陳長生只明白一部分,他和唐三十六討論的時候,就是這一點無法確定,為何教宗陛下會選擇這種方式讓他成長,顯得過於著急,用唐三十六的話來說,近乎揠苗助長。

    看著他的神情,教宗有些意外,說道:“我以為你對這些事情不怎麽感興趣,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想明白,或者會更早些便來找我。”

    “有很多事情不感興趣,也必須要學習,既然你無法避開……這是唐棠對我說的。”陳長生說道。

    唐三十六對他說過,既然你要成為教宗,那麽便要學會這些看似無趣的事情,便要擁有自己的班底,比如國教學院。

    教宗先前的這些話,他之所以都能夠聽明白,也是因為唐三十六提前就做過類似的分析。

    現在看來,唐三十六的那些推算都是對的。

    “你這個朋友交的很不錯。”教宗有些感慨,說道:“當年我和他祖父相識的時候,差不多也就是你們這麽大,只不過後來因為一些事情,我和他祖父想法不一樣,自然也就沒辦法繼續維持當初的情誼,他回了汶水,我進了離宮,一晃便已經這麽多年。”

    前些天在國教學院看著莫雨和唐三十六說話,陳長生意識到所謂上層社會,但還是沒有想到教宗居然與唐老太爺曾經如此親近過。

    “既然前些天沒有來,我以為你最近便不會來,為何忽然今夜來了?”教宗問道。

    國教學院已經撐過了最艱難的那個階段,在那時候都沒有向離宮求援,現在就更沒有道理。

    “我去了東禦神將府。”陳長生說道:“我想退婚,他們那邊一直在拖,所以我想請師叔幫忙直接解除這門婚事。”

    教宗發現他眉眼間的神情竟很認真,神情微異問道:“你知道這門婚事意味著什麽嗎?”

    如果是以前,陳長生當然會相信師父說的那個故事——徐有容的祖父替先帝祭山,被魔族大將偷襲重傷,便是禦醫也無法治好,恰逢他的師父計道人路過當地,妙手回春,太宰感激之下便有了這份婚約,但現他自然清楚這份婚約的背後定有隱情。

    因為師父並不僅僅是計道人,還是商院長,是聖後娘娘最強的敵人。

    “不管這份婚約意味著什麽,都和我沒有關系。”

    如果是普通的少年對著長輩說出這樣的話,往往會有很濃郁的幼稚可笑意味,充斥著令人掩鼻的熱血感覺,實際上只是自私放肆。可是當這句話從陳長生的嘴里說出來時,卻沒有這些問題,顯得很平靜,而且很有說服力,區別就在於前者往往是根本不知道責任是什麽東西,而他則是經過很認真地思考之後確認這不是該自己承擔的責任。

    生死是自己的事,婚姻是自己的事,生不生孩子是自己的事,怎麽養孩子也是自己的事。陳長生對這些事情並沒有進行過整理,只是很自然地這樣做,或者因為他一直修的就是順心意,而上面這四點便是順心意的最低要求。

    教宗看著他再次問道:“將來你不會後悔?”

    老人浩瀚如星海的眼眸深處閃過一抹深意。

    陳長生沒有註意到,說道:“不會。”

    教宗靜靜看著他,說道:“好。”

    陳長生告辭之前問道:“能不能不打?”

    這說的自然是萬眾期待的……他與徐有容的那場對戰。據唐三十六打聽到的消息,據說青矅十三司那邊已經開始準備挑戰書,執筆人請的是一位朝中的大學士。陳長生本來就不想與徐有容爭鬥,今天去了東禦神將府,對那個素未謀面的女子更是多了一分同情,這時候又得到教宗首肯解除婚約,他覺得更沒有任何道理打這一場。

    “我們這一門修的就是順心意,只要你自己願意,當然可以,即便對方想要,你也可以避開。”

    教宗從水池里拾起木瓢,繼續給那盆青葉澆水,緩聲說道:“只是你要能夠做到確認,選擇確實是在順心意而行。”

    陳長生看著教宗的背影,這一次總算明白了些,知道這段話另有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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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31 21:48:37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五章 我把最好的送給你


    從離宮到皇宮的距離並不遠。

    只是以陳長生現在的身份,進離宮相當容易,進皇宮則有些麻煩,尤其是在事先沒有報備的情況下,最終還是驚動了薛醒川。

    “陳院長深夜進宮有何事?”

    “我要去看落落。”

    薛醒川問的很隨便,陳長生應的更隨便,戒備森嚴的皇宮便開了門。

    陳長生隨著一位太監向皇宮深處走去,過了段時間才醒過神來,不明白薛醒川為什麽這麽好說話。他不知道,那是因為薛醒川曾經在宮墻秘門的這邊等過聖後娘娘從那邊歸來,薛醒川以為那一次聖後娘娘是專門去看這少年的。

    同樣,看著陳長生的背影,薛醒川也很不理解這個少年為什麽會在自己面前表現的如此平靜自然,他是聖後娘娘的神將,他的親弟弟薛河在荒野上被陳長生一劍斬斷了左臂,然而陳長生回京都後與他相遇數次,不要說有什麽抱歉的意思,連警惕都沒有。

    落落在皇宮里過的很好,雖然宮墻隔絕了熱鬧的塵世,但畢竟和青葉世界里相比,這里的天空和太陽都是真實的,只是有些無聊。所以當她知道陳長生來看自己的時候,很是高興。師徒二人在安靜的花園里說了很長時間的話,說的都是開心的事。

    話題只是圍繞著大榕樹和那面湖,只是講著國教學院的夥食質量突飛猛進,軒轅破的食量越來越誇張,唐三十六的黑眼圈越來越重,蘇墨虞收到了他舅媽的來信後臉色相當的難看,折袖的臉色還是老模樣,像個死人一樣。

    陳長生還講了講國教學院新生里天賦相對出眾的十幾人,說如果運氣好應該能過預科,甚至說不定還能在大朝試里排進三甲的後半段。

    落落聽得很是開心,只是和以前比起來,她的話要變得少了很多,大多數時候,只是睜著明亮的眼睛,看著陳長生。

    陳長生想著先前在徐府里看到的霜兒,以為這是小女孩長大後自然的變化,也沒有怎麽在意。

    時間在閑談里流逝的很快,兩個人都沒有註意已經到了深夜,直到隱藏在樹叢里的李女史覺得實在有些不妥,咳了兩聲。陳長生這才想起自己今夜來看落落的主要目的,牽著她的手走到墻邊,用自己的身體隔絕了所有可能窺視的視線,摸出一?東西塞到了她的手里。

    落落有些吃驚,看著掌心里那顆石珠,不明白先生為什麽要送自己這個東西。

    “我不確定告訴你真相之後對你的修行到底是好是壞,所以暫時不說,但總之……這是個好東西。”

    陳長生看著她說道:“一定不要弄丟了,平時沒事的時候多拿在手里感悟一下,最好不要讓人看見。”

    落落認真說道:“先生送我的禮物,我一定不會弄丟的。”

    金玉律送陳長生離開的時候,看著他有些欲言又止。

    陳長生有些不解,問道:“金叔,怎麽了?”

    金玉律在心里嘆了口氣,終究還是沒有把那件事情說出來,問道:“你剛才和殿下在墻角說什麽呢?”

    陳長生說道:“沒什麽,送了她一個小玩意兒。”

    金玉律當初在白帝城堅不受官,躬耕為生,但看他身上那件滿是銅錢的綢袍便知道性情,感興趣問道:“很值錢?是不是唐家的東西?”

    在他看來,陳長生窮的厲害,以前全靠落落殿下和唐三十六接濟,哪里拿得出來什麽好東西,應該是轉送的唐家禮物。

    陳長生搖了搖頭說道:“是我以前揀的,不值什麽錢。”

    一聽居然是揀的,而且還不值錢,金玉律頓時沒了興趣,又想著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情,不禁更加惱火。

    “殿下送了你那麽些好東西,你就沒想過回報些什麽?”

    陳長生這種人哪里聽得出來這句話意有所指,很誠實地說道:“這是我身邊最好的東西。”

    ……

    回到國教學院的時候,夜已極深。

    換作往常,陳長生早已入眠,但他今天沒有。

    他先去了百草園,又去了藏書樓,再回到自己的房間。

    站在窗前,看著湖里的繁星,他想起了離宮里那片被黑檐切割開來的夜空。

    去淩煙閣是師父的安排,王之策藏在墻里的那個盒子,也是師父告訴他的,但那個盒子的開關機樞沒有動過,說明沒有人打開過那個盒子。這也就意味著,師父也應該不知道王之策那本筆記里的內容,也不會知道王之策在里面提到過他的名字——計道人。

    通過王之策的筆記可以看出,計道人在太宗年間就已經非常出名,可以隨意出入皇宮與王公大臣們的府邸,那麽他是什麽時候接任的國教學院院長一職,又是如何在這兩個身份之間轉換自如的呢?

    陳長生的目光落在手邊的那本書籍上,那是國教學院的大事錄。先前他在這本書籍里找到了師父當初接任國教學院院長時的日期以及前後發生的一些大事,依然沒能想明白,師父當年怎麽能夠瞞得過天下眾生,最關鍵的是,他怎麽能夠瞞得過教宗,要知道,他們可是同門師兄弟,而且傳說在國教學院之變里,師父便是死在教宗的手中……這里面有沒有什麽隱情?

    對整件事情,他有很多無法理解的地方,比如教宗的轉變太過突然,以至於他一手培養起來的司源道人和淩海之主都與他決裂,為什麽?他曾經當面問過教宗,得出的回答是一個非常有力量的理由,可還是完全解除他心頭的疑惑。

    天下蒼生如何,真的能影響到聖人的選擇嗎?

    想了很長時間也想不明白,而且事涉師父和師兄,也沒有辦法與唐三十六和落落進行交流,他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把那本書籍塞進書架的最深處,走回窗邊,借著夜空里灑落的星空靜心寧意,閉上眼睛開始冥想,神識微動,落在那顆黑色的石珠上。

    寒風拂面,頓時清醒,他出現在周園里,還是站在陵墓的最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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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31 21:49:36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六章 時光泡爛了過往


    他發現和昨天比起來,今天的風里似乎多了些別的味道,相對濕潤了些,而且有淡淡的泥腥味,那並不是壞事。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天書陵神道下方的渠水清如無物,便是這個道理,周園重新開啟,應該會朝著好的方向發展。

    獸群距離陵又近了些,看著還是黑壓壓的一片,但遠遠看著便能察覺到某些變化。

    來到草原里,看著跪在面前的數萬妖獸,陳長生有些驚訝,昨天他只帶了一些藥草進來,沒想到,倒山獠和犍獸的傷勢便好了很多,其余的妖獸,看著精神也振作了不少。

    土猻今天沒有藏在倒山獠的盤角里,而是躲在獸群中,遠遠地看著他,眼珠骨碌骨碌轉著,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但看不到什麽兇意。

    陳長生取出藥草,放到身前的地面上。

    看著這幕畫面,犍獸緩緩點頭以示感謝,然後把尾部豎了起來,仿佛一只旗桿。

    倒山獠站起身,向著身後廣闊的草原厲嘯了一聲。妖獸群如潮水一般地湧動,然後開始自行列隊,顯得極有規矩和老實,即便是那些平日里見面便會廝殺至死的宿敵,此時哪怕擠在一起,也不敢有任何動作。

    陳長生有些沒想到,怔了怔後繼續自己的動作,沒有過多長時間,身前便堆滿了藥草,竟仿佛一座小山般。

    看著那座小山般的藥草,犍獸和倒山獠哪怕當年跟著周獨|夫見過很多世面,眼神也不禁變得有些呆滯。那只土猻更是不堪,極其粗暴地擠開身邊的蛟蛇,前肢不停地扒拉著地面,像道閃電般掠到了獸群的最前方,然後啪的一聲倒在了陳長生的腳下。

    它倒的很有講究,前肢高高地舉著,殘缺的下半身輕輕地拍打著地面,震起微微的煙塵,顯得格外恭順乖巧。

    前一次它也曾經親吻過陳長生腳下的土地,但那是裝的,遠不如此時真心真意。

    因為它確認陳長生真的願意幫助這些妖獸,更關鍵的是,他居然真的有能力幫助這些妖獸。

    “你們……自己分配吧,還是按照昨天的規矩。”

    陳長生不知道該如何與這些妖獸打交道,想了想後說了這句話,然後向草原邊圍走去。

    獸群在他身後如潮水般低斂,為他送行。

    昨天他已經把周園仔細地尋找了一遍,今天他沒有重複這個過程,而是直接去了寒潭那邊的湖山。

    在湖水的深處,他找到了落落送給自己的夜明珠,還有那些從西寧鎮舊廟帶到京都的三千道藏,最後在淤泥里挖出來了盛放銀票與珍寶的箱子。至於當初帶著給黑龍路上吃的那些食物,則早已被湖里的魚兒或別的生物啃食的一幹二凈。

    帶著這些東西回到岸邊,他看了眼天色,把那些被湖水浸濕的書依次擺到石頭上來曬,他知道這是一個很麻煩的工作,需要很長的時間和耐心,所以並不著急。濕漉的書頁很難翻開,更不要說是這麽多本書,他在岸邊石間不停行走,仿佛在進行一個很盛大的儀式。

    約一里長的湖岸石岸上到處都是書,書里淌落的水痕在陽光的作用下漸漸蒸發。

    陳長生趁著歇息的時候,把箱子里的銀票和那些珠寶挨個揀出來,用手帕一一擦拭幹凈。

    忽然間,他看到了一個小東西。

    那是一只竹子做的蜻蜓,本來就很舊,又因為在水里泡的時間太長,早已發白,有的地方甚至已經快要爛掉。

    這是多年前,他還在西寧鎮的時候和某人通信的見證,也是童年的回憶。

    看著竹蜻蜓,陳長生沈默了會兒,那些書還沒有泡爛,它卻撐不住了,果然和材質相比,還是是時間長短更重要。

    沒有什麽能夠禁受得住時間的考驗。

    那份婚約已經解除,他與她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什麽關系。

    想到這點,他的心情變得很輕松,仿佛卸下了很多重量。

    但不知道為何,他又感覺失去了什麽,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

    盛夏漸退,秋氣漸深,冬天也已經不遠了。

    國教學院的院門外變得安靜了很多,很少再有戰鬥發生,來看熱鬧的京民眾漸漸失去了興趣,街對面的那座涼棚,也終於在星秋節的時候拆掉了。不知道那是因為天氣轉涼,日頭不再熾烈,還是別的原因。

    國教學院的院里則變得熱鬧了很多,每天清晨開始,便能聽到朗朗的讀書聲,要到飯時,則能聽到學生們敲打飯盆的聲音,當然更多的還是歡聲笑語。

    與國教學院一墻之隔的百草園,其實變化最為劇烈,只不過因為很少有人進去看,所以沒有被人發現,里面無數株果樹與藥園里的藥草,都變得光禿禿的了,直到某天,宮里一位太監奉命過來尋找一棵藥草。

    ——那棵藥草極為珍貴,據說在生肌方面有奇效,如果配藥得當,煉成丹藥後,甚至可以生白骨。宮里之所以急著尋找這棵藥草,是因為平國公主殿下的臉上生了一顆痘痘,她因此氣的飯都吃不下去,尤其是當聽說徐有容很快便會回京都之後。

    那名太監沒能找到這棵藥草,他看著明顯荒敗很多的百草園,臉色蒼白到了極點,心想今年的秋風未免也太狠了些吧?

    百草園里的藥草與靈果,當然是被陳長生打了秋風。

    在這些天里,他和以往的十六年一樣平靜而認真地生活著,讀書、修行、習劍,然後度過了自己的十六歲生日。

    和以往數年稍有不同的是,在生日之後的第三天,他沒有想起當天過生日的另一個人。

    他也有很認真地研究那串石珠,想要從這些天書碑上感悟到什麽,但暫時還沒有發現。

    他的境界實力變得越來越穩定,距離通幽境的巔峰越來越近,身體問題卻始終沒有任何改善,那道陰影還在前方靜靜地註視著他。

    在他的研究指導下,落落的經脈問題正式突破,修行人類的功法不再有什麽太大的困難,最重要的是,解決了這個問題之後,只要再次激發血脈,便意味著她極有可能突破妖族皇室多年來的障礙,以女兒之身學會白帝的霸道功法。

    對於妖族來說,這是多麽重要的事情不問而知,據說消息傳回妖族之後,八百里紅河兩岸的部族們狂歡了三天三夜,而且聽說白帝城派出了使團,為國教學院和陳長生送來了普通人無法想象的大批禮物。

    能夠解決落落的問題,自然也能解決軒轅破的問題,右臂傷勢盡複之後,熊族少年開始修行天雷引,實力突飛猛進,一雙鐵拳引雷耀電,堪稱霸道無雙。金玉律專門來國教學院看過一次,很是欣慰,當場決定回白帝城後,會要求給熊族部落豐厚的賞賜。

    軒轅破感動的熱淚盈眶,再也不用因為自己在人族京都天天吃藍龍蝦而家鄉的父老鄉親只能在山上打獵艱苦度日而感到慚愧。

    陳長生也很為他高興,沒有發現金玉律這句話里還有別的一些信息。

    折袖的傷勢也漸漸要好了,和別的病人臥床休息,靠時間來診療傷口不同,他躺在床上看似一動不動,實際上無時不刻不在用真氣沖擊著受傷阻塞斷裂的經脈,那種痛苦只有他自己能夠體會,陳長生能做的事情只是用金針幫助他稍微緩解一下痛苦。

    就像他曾經說過的那樣,痛苦是激發生命力最直接和最有力的手段——在深秋里的某天夜里,他不需要別人幫助自己起了床,然後用了整整半夜時間,從樓上走到湖畔,然後對著夜空里的滿天星辰發出了一聲冷厲的狼嚎。

    國教學院里的所有人都驚醒了過來,陳長生和唐三十六沖到湖邊,看著消瘦的他,感懷莫名,說不出話來。折袖傷勢盡複,甚至趁勢沖開了妖人身軀里特有的十七個氣竅,只要給他足夠的時間感受穩定,實力境界必然會提升到一個很恐怖的程度。

    整座京都聽到了這聲狼嚎。

    北兵馬司胡同安靜的像是死地一般,仿佛重病初愈的周通擡起頭來,看了國教學院方向一眼,神情漠然,毫不在意。

    周通最近很忙,他在忙著處理朝廷里的事情,?著與南方的某些人進行聯系,準備迎接明年的大變局。是的,很多人都已經察覺到了,有一道暗流正在緩緩湧動,以至於京都變得安靜了很多,但那並不是壞事,反而帶著某種希望。

    南北合流似乎真的即將提上議事日程。

    沒有人明白這是為什麽。

    蘇離還在離山。

    離山還在天南。

    為何很多人都已經確定,無論蘇離還是離山,都不會阻止這件事情?

    與魔族的戰爭,是人類與妖族最大的事情,再沒有任何事情可以與之相提並論,南北合流,毫無疑問,是這件大事里最重要的組成部分。

    無論京都還是天南又或是白帝城,都要為了這件事情進行相應的準備。

    京都和天南需要考慮的事情是雙方之間的權力分配。白帝城需要考慮的事情相對簡單,那對聖人夫婦只要保證自己的血脈能夠繼續維持對妖域的統治,保證紅河兩岸的穩定,便是對妖族人族聯盟最大的貢獻。於是,當白帝城的使團抵達京都,為國教學院和陳長生帶來無數禮物與封賞的同時,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任務,那就是把落落殿下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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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2 00:10:03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七章 分開以後才明白


    大榕樹的葉子已經落了很多,站在樹臂上望向遠方,無論是離宮還是天書陵,都是那樣的清楚,仿佛就在眼前。

    “真的沒有想到。”陳長生望向身邊的落落,沈默了很長時間,再次說道:“沒想到。”

    “當初來京都其實是母後的意思,她就是想看看教宗大人或者聖後娘娘能不能有辦法幫我解決經脈的問題。不然將來我不能修行白帝一族的功法,便不能繼承王位,說不定還要嫁給一個不想嫁的人。但母後肯定想不到教宗和聖後沒能解決這個問題,卻是先生解決了。”

    落落仰起頭來,看著他的臉仰慕說道:“先生,您真了不起。”

    “我只是從小就喜歡思考經脈方面的問題……”

    陳長生想起自己去年就已經解釋過這個問題,於是沈默。

    他是真的沒有想到落落會離開,雖然她的離開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她來京都是學習或者說看病的,現在她學會了如何修行人類的功法,看到了繼承白帝霸業的可能,治好了病,那麼自然就要回白帝城,因為她是紅河郡主,那里有億萬子民等待著她的照看。

    可是這一切發生的太突然了,事先沒有任何預兆,在皇宮和離宮里見面的時候,她從來沒有提過。

    好吧,這些都是借口,即便不突然又如何,他還是會不舍,因為真的不舍。

    暮色很濃,國教學院的湖與樹都仿佛燃燒起來,落落向著國教學院外走去,忽然停下腳步,然後轉身,輕輕地偎在了他的懷里。

    陳長生知道她的心情,因為他的心情也一樣,伸手揉了揉她的頭。在過去的近兩年時間里,他和她經常並肩坐著,或者牽著手,或者她把頭抵著他的胸口,因為熟了,所以不覺得如何,而且在他眼里,她就是個小女孩,像妹妹或者像女兒……

    “先生,有件事情我一直在騙你。”

    落落擡頭看著他,眼睛眨啊眨,說道:“其實我不是十二歲,我和先生您同歲。”

    陳長生怔住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至於手更不知道應該放哪里放,覺得放哪里放都是錯。

    “你……怎麼能騙人呢?”

    “先生,你自己笨,看不出來,還要怪我咯……”落落睜大眼睛,看著他認真說道。

    陳長生無言以對。

    國教學院里響起銀鈴般的笑聲。

    咯咯咯咯。

    落落走了,回白帝城去迎接她必須要面對的挑戰。

    她的笑聲則在國教學院的大榕樹和湖面回蕩了很多年。

    直到很久以後,國教學院的學生提起這位傳奇的妖族公主,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副院長,還會發出無限感慨,同時唐三十六生出無窮的怨念。當初他招募新生的時候是怎麼說的?

    ……

    落落走了,出入國教學院的人則越來越多。

    教樞處的教士前來授課,辛教士沒事兒的時候就往這邊跑,茅秋雨偶爾也會去國教學院外的茶樓坐會兒。

    來國教學院作客次數最多的人是陳留王,時間能改變很多事情,包括對人的看法,因為時間是檢驗真理與人心的唯一標準,在交往與相處中,無論陳長生還是軒轅破甚至就連性情冷漠的折袖都感覺到了這位年輕的郡王對國教學院的真心維護之意,雙方越來越熟。

    但時間無法改變所有事情,比如茅廁里的石頭永遠是又臭又硬,唐三十六依然不喜歡陳留王,甚至連表面功夫都懶得做,每次陳留王來國教學院作客的時候,他冷嘲熱諷兩句後便會離席而去,今天又是如此,陳留王的修養再如何好,臉上也不禁露出了尷尬的神情。

    陳長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代唐三十六道了兩聲歉,便去尋他,想問問他到底為何要這般做。然而當他在國教學院那片樹林的深處找到唐三十六後,便忘了自己要問他這件事情,因為這件事情終究不是什麼大事,而唐三十六這時候在做的事非常奇怪。

    唐三十六沒有像軒轅破一樣的捶樹,也沒有像折袖一樣把自己埋在樹葉下面準備躺個七天七夜,他正蹲在樹下把一個東西往樹洞里用力地塞。陳長生看得清楚,被他塞進樹洞里的東西是一把劍,而且不是普通的劍,是他昨夜才向自己要的一把名劍。

    “你在做什麼?”他吃驚問道。

    唐三十六頭也不回說道:“和你說過,我準備把你的那些劍都藏起來,以後讓人來找。”

    陳長生有些不可置信問道:“最近你隔兩天就找我要一把劍……就沒見你還回來,難道都被你藏著了。”

    唐三十六在樹洞邊緣抹了抹,做了些很粗劣的偽裝,打量一番後覺得還算滿意,站起身來,對他說道:“不然呢?難道我還能把你那些破劍賣了買酒喝?”

    陳長生很是無語,說道:“那可是我的劍,你趕緊還回來。”

    “攏共也就找你要了一百多把劍,至於這麼緊張?”

    “我不知道你是要把這些劍藏起來,還以為你是要借劍意學劍法,所以專門挑了最好的那些劍給你……”

    “那又如何?瞧你那小氣樣兒,不就幾把破劍,我這兩年給了你多少銀子。”

    “這不是銀子的事情……就算你想要,你也得先和我說啊,如果讓我知道你這麼糟蹋東西,我怎麼會給你。”

    “這不就結了,明知道你知道後不會給我,那我還先告訴你原因做什麼,你以為我是軒轅破,傻啊!”

    “我不管,反正你趕緊把那些劍找出來。”

    “我也不管,藏劍很累的,還要再重新找出來,很麻煩,再說了,茅廁里面很臭。”

    “你……居然把我的劍藏在茅廁里了!”

    “你就當沒聽到,反正我懶得去找。”

    “那我自己去,你趕緊告訴我,那些劍藏在哪里了。”

    “既然是藏……當然不能告訴你地方,你得自己找,能找到就算你厲害咯。”

    “請不要用咯這個字。”

    “落落落下了一根大蘿蔔。”

    “你……以後別再說這事了。”

    “蠢成你這樣,還不頂一根蘿蔔。”

    “我在問你劍的事情。”

    “捉迷藏很好玩的。”

    “……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

    “反正我的建議是,你哪怕將來當了教宗,也不要去白帝城。”

    “為什麼?”

    “我擔心白帝會生吞了你。”

    “……”

    “其實吧,你雖然傻了些,但正所謂傻人有傻福,不然你要真娶了落落,那就等於娶了一只母老虎,將來的日子可怎麼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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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2 00:10:29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八章 過往才是時光


    時間就這樣在告別與吵鬧之間流逝。

    雖然直到現在,也沒有任何跡象表明蘇離和他所代表的那些南人會放棄他們已經堅守了無數年的信念,但所有人都已經通過無數細節看出來,南北合流已經事在必行。32在此時,一件相對來說很小的事情,竟壓過了這件大事。

    之所以說那件事情是小事,是因為那是一門婚事。

    根據離宮里傳出來的消息,在某次極私人的談話中,教宗陛下承認,他已經解除了陳長生與徐有容的婚約。

    這個消息在京都以及大陸各地暗中流傳,並沒有任何證據,東禦神將府和國教學院方面保持著沈默,然而卻漸漸讓人相信了。

    在青藤宴上,南方使團代秋山君提親,當時還藉藉無名的陳長生推門而入,拿出了一紙婚書,然後有白鶴自聖女峰來。

    從那時到現在,這門婚事一直都是整個大陸議論的焦點,因為那份婚約關系著人類世界前景最為遠大、最優秀的三個年輕人,還關系著很多事情——國教、聖女峰,聖後娘娘,秋山家與離山劍宗,可以說,大陸最強大的幾方勢力,都因為這紙婚書聯系在了一起。

    難道就會這樣結束嗎?

    如果這件事情是真的,是陳長生主動請求教宗陛下解除婚約,那麽已經被嘲諷了很長時間的東禦神將府該如何自處?被所有人疼愛或者崇拜的那位天鳳真女,現在面臨這樣窘迫的局面,此時此刻又會有怎樣的心情?

    很多人因為這個傳聞,對陳長生生出很多憤怒,尤其是那些徐有容的崇拜者。

    然而終究只是傳聞,沒有人能當面去問教宗陛下,自然也沒有道理再去向國教學院發泄自己的怒火。

    人們即便想當面質問陳長生這件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也很難找到陳長生的人,於是所有的情緒都只能漸漸沈澱發酵,或者憤怒,或者嘲弄,或者只是想看熱鬧,因為各種各樣的情緒,整個大陸越來越期待徐有容回到京都的那一天。期待雙方仿佛命中註定的一戰。

    ……

    陳長生確實很難被人遇到,這些天他一直深入簡出,尤其是當婚約被教宗解除的傳聞開始暗中流傳之後。

    因為這件事情,他對徐有容感到有些抱歉,因為她是位少女,所以他決定對此事保持沈默,待徐有容回京後,想辦法告訴她這件事情的實情,讓她當著整個世界的面提出解除婚約,然後他來接受。這樣的話,或者她便不用承受異樣的眼光,哪怕那些眼光都是憐惜,至於必然會給予婚約一方的嘲諷和同情,他來好了,因為他是男人。

    不知道為什麽,他從來沒有見過徐有容,卻很肯定她不是一個願意接受別人同情的人。

    所以當唐三十六聽到傳聞來問他時,他搖了搖頭,什麽都沒有說。

    關於婚約或者說感情這種事情,初入京都的少年並不懂,直到周園之後,他才知道原來是這麽一回事。

    他喜歡過一個女孩,那個女孩死了。

    他被一個女孩喜歡過,那個女孩走了。

    他希望徐有容這個女孩能夠比自己幸福。

    在這段日子里,他盡量避免和人見面,與黑龍見面的次數變得多了很多。

    他經常去北新橋的井底,給黑龍送去各種各樣的吃食,尤其是她點名要吃的國教學院食堂的大鍋飯。

    黑龍每次裝作文靜慢慢吃菜的時候,他會蹲在那道石壁下方,研究困住黑龍的陣法和那根鐵鏈,只是一直沒有什麽進展。

    秋去冬來的某天夜里,已然三時三刻,陳長生還沒有睡覺。

    他站在窗前,看著樹葉已經落光的大榕樹和開始結出冰膜的湖面,想著一些事情,然後聽到遠處墻外傳來了一陣歌聲。

    最近這些夜晚經常能夠聽到一些歌聲,他搖了搖頭。

    國教學院現在已經成為京都的著名景點,因為對戰暫時告一段落,來看熱鬧的京都百姓少了很多,但外郡來的遊客則是不減反增,再加上國教學院里的學生和教習、工役合在一起也有數百人,有人自然就有商機,商人從來不會錯過任何機會,百花巷對面整條街的門面都或賣或租,被改造?了各種地方,有客棧有酒樓,日漸變得繁華熱鬧起來。

    每天到了夜里,客棧和酒樓的生意都會變得很好,有些是聞名而至的客人,當然更多的還是國教學院的學生,無論院規再如何嚴格,門禁再如何森嚴,學生們總能找到各種各樣的方法戰勝門房以及院墻,然後進入酒樓和客棧,做些年輕人喜歡做的事情。

    比如吃飯喝酒欣賞音樂暢談人生什麽的……

    國教學院的教習們當然想管,管不了學生,也想把那些帶來很多熱鬧的酒樓驅逐掉,只是這很困難,不管是國教騎兵還是城門司或者羽林軍都沒辦法,真正有能力把百花巷對面這些酒樓客棧盡數搞定的唐三十六又不方便出面,因為里面有兩家酒樓和一家客棧是他開的。

    夜深時分,繁華依然,墻那邊的歌聲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楚,飄進國教學院。

    陳長生正想找出莫雨有天夜里落在這里的裘絨塞進耳里好入睡,忽然被那歌中的詞句吸引住了。

    唱歌的人應該是國教學院的一名新生,嗓子很破,可能還在變聲期,但聲音很大。這首歌的歌詞很簡單,談不上雅致,甚至有些俚俗,但充滿著一股青春特有的味道,與那名男生的聲音合在一起,顯得特別朝氣蓬勃。

    “青春少年是樣樣紅,你是主人翁,要雨得雨,要風得風,魚躍龍門就不同……”

    陳長生站在窗前靜靜地聽著。

    聽著這歌,想著來到京都近兩年里遇到的這些人和事,他有些難以平靜,無數情緒像潮水一般湧來。

    是的,就像潮水一般湧來。

    他以前一直以為這種形容是言情故事里的誇張手法,現在才知道,原來這一切都是真的。

    他下意識里摸了摸手腕上的石串,回到了周園。

    這些天他經常來周園,坐在草原里發怔。

    或者是因為他覺得和那些妖獸們在一起,要比和人類打交道簡單多了。

    那些妖獸們很聽話,在他的安排下,疏浚水道,整治草原與湖泊,再加上重開後的自我修複,周園已經恢複了些舊貌。

    無比珍惜時間的他願意花這麽多時間與精力在周園里,是因為他想留下一些紀念。

    他站在周陵神道的盡頭,看著下方倒山獠指揮數萬只妖獸重修白草道。

    妖獸們黑壓壓一片。

    他覺得這畫面有些眼熟,然後想起來,當初他就是和她在這里,看著草原上獸群像潮水一般湧來。

    於是,悲傷與想念像潮水一般湧來。

    ……

    京都南方的官道上,一個由數十輛車組成的車隊正浩浩蕩蕩地前行著。

    數百名天南騎兵騎著混血蛟馬,警惕地註視著四周,保護著車隊。

    數十名南溪齋弟子還有天南諸勢力的代表,分別坐在車中。

    最中間那輛車的地位明顯最高,因為車前的是八頭渾體雪白的天馬。

    這輛車很大,或者更應該說是輦。

    徐有容坐在輦里。

    她的黑發散在肩上,襯得肌膚如白玉一般。

    世人都喜歡用眉眼如畫來形容美麗的女子,然而她的美又如何是能夠被筆墨畫出來的。

    她的睫毛很長,她的雙唇很紅,她的五官無可挑剔,她的美非常完美,卻不會給人任何壓力。

    因為她美的很寧靜。

    就像是雨後的茶山,雨前的湖泊,聖女峰間的霧,小鎮上的炊煙。

    她這次回京都,是要給這個世界帶去一個無比重要的消息。

    無論大周還是天南,這些天都在為南北合流做準備,而她帶來的那消息,便是所有這一切的前提,或者說許可。

    然後,她要去赴一場約會,或者說約戰。

    整個大陸,甚至就連雪老城里的魔族王公們,都在等著看那場戰鬥。

    在很多人看來,比起魔族公主南客,那個人才是她真正的宿命之敵。

    因為他曾經是她的未婚夫,而現在在很多人看來,他是解除婚約、對她進行羞辱的冷漠男子。

    車隊忽然停了下來,伴著數聲輕響,一名女子掀起帷簾,坐到了車廂里,看著她情緒複雜說道:“師侄,京都就要到了。”

    這名女子是南溪齋外門的長老何清波,境界已至聚星中境。

    說完這句話,何清波忽然想起什麽,面上露出緊張的神情,有些尷尬說道:“清波失言,還請齋主恕罪。”

    “師叔不用多禮。”

    徐有容看著她平靜說道,然後起身向車外走去。

    隨著她的動作,黑發與白裙般的祭服輕輕搖擺了起來。

    她黑發的前緣無比整齊,仿佛被最利的劍修過,擺動之間,讓她的眼神變得更平靜,更強大。

    白色的祭服間系著一根綴滿星辰的帶子,沒有佩劍,因為她來京都就是來取劍的。

    桐弓擱在車廂的一角,也沒有被她拿在手中,因為她暫時還不想被京都里的某人看見。

    角落里還有一把傘。

    來到官道上,她望向遠方天邊那座若隱若現的城池,緩緩背起雙手。

    京都是沒有城墻的,也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城門,所以小時候她就不明白,為何會有城門司。

    隨著她的出現,四周那些天南騎兵以最快的速度下馬,跪倒在地。

    從車里下來的南溪齋弟子還有那些使臣們,也都紛紛跪倒。

    跪倒是因為要行禮。

    “拜見聖女。”

    徐有容還在看著京都。

    她已經有些年沒有回來了,但對京都依然不陌生。

    因為她的家在這里,莫雨、平國,很多小時候認識的人在這里,娘娘在這里,那個家夥現在也在這里。

    碧藍的天空里忽然出現了兩道線,一白一灰,直入京都。

    看著這畫面,她回過神來,才想起眾人是在向自己問禮。

    距離那件事情發生已經有了些天,她還是有些不習慣,不知道應該用怎樣的話語,回複人們虔誠而恭敬的問候。

    忽然間,她想起在周園那片草原上、在那個家夥背上時經常說的一句話。那時候她每天都沒有忘記對那個家夥說這句話,因為那代表著她最真心的祝願。或者……這便是最合適的回複?

    於是,她看著人們說道:“願聖光與你們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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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2 21:54:5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東方欲曉 第一章 聖女回京


    風聲雨聲讀書聲,今天的國教學院暫時只能聽讀書聲。剛從天空飄落的雪花太過輕柔,過了會兒時間,才被教室里的學生們看見,引發一陣驚喜的輕呼,來自教樞處的教習沈聲喝斥了幾句,才把隱隱的騷動壓制了下去,然而當下一刻窗外傳來呼嘯的風聲時,所有的教室里都再也無法保持平靜,年輕的學生們紛紛湧到了窗邊。

    風卷起草地上剛剛積起的薄雪,一只白鶴緩緩從天空落下,如在雪中起舞,美麗無比。

    “好漂亮!”女孩子們看著這幕畫面,激動地喊著。

    隨著人魔妖族強勢崛起,曾經肆虐大陸的妖獸早已被迫避入了大澤荒山之中,與之相應,神獸仙禽也變得極為少見,一般只有在深山里的那些宗門才能看到,國教學院的新生們大都是來自各州郡,比起見多識廣的京都人來說,更是很少見過這些傳說中的仙禽。不過也有在京都生活了很長時間的人,從天道院轉校而來的初文彬看著那只白鶴,想起了些什麽,吃驚說道:“這……這不是徐府的那只白鶴嗎?”

    聽著這話,他的身邊頓時變得安靜了下來,緊接著,所有的教室都變得安靜了下來,學生們望向那只白鶴,再也不敢放出太大的聲音。

    這只白鶴不是普通的白鶴,它的出現代表著一個名字,那個名字對學生們來說,是那般的聖潔美好,不容褻瀆。

    同時,學生們也知道,這只白鶴的歸來對國教學院,對他們的院長來說意味著什麽。

    果不其然,沒有過多長時間,一個身影便出現在學生們的視線中。

    陳長生走到湖畔的草坪上,來到了白鶴的身前。白鶴看著他點了點頭,然後偏頭望向不遠處的藏書樓和那些窗邊的學生,顯得有些困惑,似乎不明白為什麽才一年時間,這里便發生了這麽大的變化。

    看著白鶴,他沈默了會兒,問道:“她……回來了?”

    ……

    兩道線直入京都,一白一灰,白的是白鶴,灰的則是徐有容從周園里帶出去的那只金翅大鵬。

    ——之所以是灰的,是因為這只大鵬還沒有成年,羽色還沒有變得鮮艷,更沒有流金之色,看著灰撲撲的,而且有些小,就像陳長生當初的第一反應那樣,現楸的它看著就像是一只山雞。

    進入京都的時候,白鶴清鳴一聲,那些準備起飛攔截的紅鷹見是它自然放行,而這只幼鵬非但沒有跟著白鶴一道飛去國教學院,反而似乎對皇城上的這些“同類”產生了興趣,在空中轉了一個急彎,撲扇著翅膀,便落到了宮墻之上。

    都說落難的鳳凰不如山雞,這只幼鵬看著就像只山雞,但終究鳳凰就是鳳凰,金鵬就是金鵬,怎麽也不可能真的變成山雞。

    它收攏羽翼,昂首挺胸地向著宮墻前方那群紅鷹走去,左顧右盼,眼神漠然,顯得極為桀驁不馴。

    紅鷹是大周軍方馴養的最強大的攻擊型飛禽,速度快到難以想象,而且生性驕傲強悍,即便遇著再強大的敵人,也不會膽怯,相傳千年之前的滅魔之戰中,那一代的魔帥飼養了一只蒼穹妖獸,最後便是被數十只紅鷹以生命為代價,生生地啄死在藍天上。然而此時看著宮墻上這只體型頗小、像只山雞似的家夥,十余只紅鷹的首羽同時豎了起來,顯得無比警惕,甚至旁邊的羽林軍,感受到了它們的恐懼,至於棲在閣側方的那幾只紅雁的表現則更是不堪,竟直接被嚇得癱倒在了地上,站都不站起來。

    這是個什麽鳥?羽林軍們有些不解,警惕地看著那邊,下意識里握緊了手里的槍。

    便在這時,正在宮墻下方看著遠處那只黑羊發呆的紅雲麟,忽然間擡頭向上方望去。

    正在房間里以心意磨槍的薛醒川若有所感,隨之向上方望去。

    宮墻上,幼鵬忽然停下了腳步,因為它感受到了一道殺意。

    它向地面望去,視線落在紅雲麟的身上,覺得有點麻煩。

    然後它註意到那道殺意的起處,望向那個房間,發現是個很大的麻煩。

    如果金鵬現在是成年體,自然可以毫不在意紅雲麟的挑釁,也不會懼怕薛醒川,但現在不行。

    當它看到皇宮草地上那只黑羊後,?部的灰羽更是瞬間微蓬,感受到了強烈的不安。

    周園外的世界,果然還是像前世記憶里一樣充滿了兇險啊,尤其是這座人族的都城,還是和以前一模一樣,自己只不過是落下來玩耍一番,怎麽就能碰著這麽多麻煩呢?就在羽林軍士兵們持槍逼過來之前,它展開雙翅,向宮墻下面飛去,只是片刻功夫,便掠過了宮前的廣場,飛越了數座王府與三條直街,落在遠處一條街上。

    那條街上此時正人聲喧嘩,無比熱鬧,站在宮墻上,隱約能夠看到一輛華美的車輦正在街上緩慢地前行著。

    士兵們眼看著那只怪鳥落在那輛車輦上,才知道居然是來自聖女峰,心想難怪會如此可怕。

    有官員匆匆而來,稟報了一個剛剛得知的消息。

    “前代聖女退位?由徐有容繼任?”

    聽著這消息,薛醒川望向遠處那條街道的方向,微驚想著南溪齋發生了什麽事情,為何會出現如此大的變動?

    對南溪齋的弟子和天南的百姓來說,徐有容是未來的聖女,對大周京都的百姓來說,徐有容是他們的驕傲,因為她生長於此間,隨著徐有容正式繼任南方聖女的消息傳播開來,夾道歡迎她的京都百姓們因為吃驚而安靜了會兒,然後歡呼聲便震天價地響了起來。

    孩子們在道旁跟著車輦追趕,年輕的女子揮舞著手帕與鮮花,有虔誠的教徒,跪在車輦經過的地方,不停地禱念祝福,青年男子們的目光是那樣的炙熱——哪怕風里混著小雪,天氣是這般的寒冷,也不能讓今天京都的熱情稍減幾分,而當風拂起車輦的幔紗,隱約露出里面那位少女的身影時,氣氛更是熱烈到了極點,很多人再也顧不得離宮教士的喝斥、城門司騎兵的攔阻,更不理會那些天南騎兵警惕的目光,紛紛向街中間擠了過去,雖然最終還是被騎兵們攔住了,卻攔不住他們手里的東西。

    一時間,盛冬里極難見到的鮮花像雨點般地灑落,?是片刻功夫,徐有容所在的車輦便變成了一片花海。

    那些被洗凈的瓜果,更是不要錢般地往那百余輛車里不停地扔了過去。後面一輛車中,葉小漣伸手接過一顆紅通通的聖女果,輕輕咬了一口,覺得好生酸甜可口,眼睛喜的瞇了起來,當然,就像車廂里別的師姐一樣,她的喜悅更多的是來自京都民眾的熱情——想著聖女如此受周人敬愛,想來南北合流之後,聖女峰的地位不見得會下降,說不定還會更好,齋主飄然離去造成的不安頓時消減了很多,她們帶著七分喜悅,三分自豪想著:“傳聞里當年周玉人進京都,大概也不過如此吧。”

    ……

    “周玉人當年進京,真的是險些被看殺,記得當時我還年紀小,和學士府的表小姐一道站在澄湖樓上偷看,那熱鬧……”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看到徐有容,想起了年輕時的自己,天海聖後很少見地流露出懷舊的情思,但也只是片刻時間,便回複了平時的淡然模樣,說道:“想要不被看殺,便得臉皮厚些,也得把身子骨弄的強些。”

    在世人眼前中,徐有容向來是恬靜淡然的仙子模樣,也只有在聖女老師和娘娘面前最是自然,說道:“臉皮厚……又不是什麽好事。”

    聖後看著她,眼中流露出溫暖的神情,憐愛說道:“臉皮薄有什麽好?看你這小臉微紅的模樣。”

    這番對話里自然隱有深意,無論是臉皮厚,還是身子要強些,都是聖後對她的提點。

    想要坐穩南溪齋齋主的位置,最終成為整個天南都認可的聖女,在聖後看來,心狠手辣是必須的條件。

    臉皮厚就是心狠,只有自己夠強,想辣手的時候才有那個力量。

    “要想把身子骨弄的強些,我們是不是應該開始吃飯了。”

    莫雨站在一旁,正在布菜,看著徐有容有些怔怔的模樣,知道她或者不想接話,或者就是像小時候那樣又放空了,笑著轉了話題。

    聖後說道:“現在的孩子們,都不怎麽愛聽我們這些老家夥說話了。”

    徐有容輕聲說道:“娘娘才不老,娘娘永遠不老。”

    莫雨在旁聽得打了個寒顫,說道:“幾年時間沒見,你這小嘴還是這麽甜。”

    “吃飯就不要說話。”

    聖後拿起筷子,給徐有容碗里夾了一道菜,然後開始吃飯。

    偌大的宮殿里,沒有任何太監宮女,只有她們三個人,顯得很是空曠。

    尤其是開始吃飯之後,再也沒有任何聲音響起,場面顯得有些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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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3 23:53:1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聖后的教誨


    莫雨布完菜後,自己盛了碗飯,坐到了徐有容的對面。

    兩人對視一眼,微微一笑。

    這等詭異的場面,如果換作陳長生和唐三十六絕對受不了,但她們早就已經習慣了。

    就像多年前一樣,娘娘用飯的時候,很是嚴肅,不準任何人說話,只能用眼光交流。

    徐有容和莫雨不知道用眼光交流過多少次,早有默契,非常容易看出對方在想些什麼。

    只不過那時候,交流的內容往往是今天哪盤菜好吃,哪盤菜不好吃,娘娘今天心情似乎不錯,燕舌已經挾了三筷子,娘娘昨天晚上說要把宰相的官職剝奪,好像是來真的,不然為什麼今天心情沈郁的連最喜歡的碧絲湯都喝不下去,但今天她們交流的是另外的事情。

    莫雨看著她眨了眨眼,這便是在問她對陳長生和那份婚約究竟是怎樣想的。

    徐有容眼睫微垂,沒有理會,只是手指拿著筷子的位置往前移了幾分。

    莫雨註意到了這個細節,開始同情陳長生。

    她記得很清楚,小時候徐有容不高興的時候,握筷子便會下意識里用力,於是便會越握越往前。有一年她看見小徐有容這樣握了一次筷子,當天下午,平國住的宮殿里,多了十幾條沒有毒的蛇,然後當天夜里平國的臉被畫成了戲里的大花臉……

    ……

    太監宮女們遠遠地守在殿外,對殿里的畫面並不意外,神情沒有任何變化。

    有資格與聖后娘娘同席吃飯的人不多,徐有容便是其中一個。

    這與她現在是南方聖女的身份沒有關系,從很小的時候,娘娘便會經常接她進宮,然後一起進餐。當時除了徐有容,還有莫雨、平國公主和陳留王。後來陳留王過了十六歲,便很少留宿宮中,與娘娘同席吃飯的時間也少了,至於平國公主……據說她今夜去城外的西山廟燒香去了,誰都明白,那是公主殿下不想面對讓她羨慕嫉妒了這麼多年的徐有容,就此避了出去。

    用過午飯,莫雨留在殿里處理卷宗,聖后起身對徐有容說道:“隨我來。”

    徐有容跟著她,直接來到了京都最高的地方。

    站在甘露臺上,看著京都里的街市,看著遠方的天書陵,徐有容想起小時候在這里玩耍時的情景,臉上露出了心的笑容。

    “這是你今天第一次笑。”

    聖后背著雙手,站在甘露臺邊緣,沒有回頭。

    徐有容斂了笑容,走到她的身後,緩聲說道:“壓力陡然而來,不知該怎麼應對。”

    這自然說的是接任南方聖女。

    聖后說道:“所謂聖女,不過是座神像罷了,以你的悟性本事,又有什麼難做的?”

    徐有容知道這是娘娘對南方聖女之位一直以來的看法,沒有辦法改變,笑了笑,沒有言語。

    “我倒有些知道你的壓力從何而來。”聖后轉身望向她,想著那夜在冷宮池塘上看到的周園里的幕幕畫面,看著她似笑非笑說道:“情之一字最是害人,能避還是避開吧。”

    徐有容微驚,覺得娘娘似乎看出來了些什麼,只是……那件事情不會有任何人知道的呀,就連他……不是也還不知道嗎?

    聖后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視線越過她的肩頭,落在南方那些漸被白雪覆蓋的遠山之巔,問道:“她離開之前,有什麼要對我說的?”

    徐有容平靜說道:“師父說,希望娘娘不要太操心國事,多過些自己的日子。”

    聖后聞言有些不悅,聲音微寒說道:“真是愚蠢。”

    事涉自己的師長,徐有容雖然有些無奈,也不得不辯了兩句。

    聖后說道:“想當年,大公主在大西洲過於優秀,結果被她自己的親弟弟忌憚甚至恐懼,那個廢物最後甚至看她一眼就要心驚而厥,最終她沒有辦法,也因為父母的態度有些心灰意冷,才會遠嫁白帝城……現在看來,你師父和她一樣愚蠢。”

    徐有容靜靜想著,如果大公主成為大西洲女王,和現在成為白帝城的皇后,到底哪種生活更幸福,除了她自己,誰能說得準呢?

    “女人要在這個世界上生存都不容易,想要擁有自己的位置就更不容易,想要像我們一樣,能夠站到最高的位置上,那更是非常艱難的事情,無窮碧那個白癡且不提,你師父的天賦悟性與智慧都可以說是萬中無一,我本以為她會和別的那些蠢女人不一樣,結果呢?這麼聰明一個女人,怎麼就過不了一個情關?”

    聖后的神情變得異常冷漠,說道:“什麼叫過日子?憑什麼女人就只能過日子?”

    徐有容想到臨來前的一件事情,輕聲說道:“蘇師叔說,娘娘肯定會這麼說,就連字眼都沒什麼差別。”

    聖后微微挑眉,說道:“喔?那小小蘇是怎麼說的?”

    當今世間,踏進神聖領域的那些強者里,蘇離和南方聖女要比教宗、聖后他們晚半代,又因為對蘇離複雜的態度,除了南方聖女之外的聖人們提起此人來,都會稱他為小小蘇。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表明他們對蘇離有些惱火的態度。

    因為在他們看來,蘇離就是個麻煩。

    “蘇師叔要我對娘娘您說……”徐有容看了她一眼,繼續說道:“孤家寡人不好做,何必強撐著做?”

    聽著蘇離的傳話,聖后沈默了很長時間,然後忽然笑了起來,笑聲里滿是坦蕩與不屑。

    “娘娘,你也不要怪師父了,她能說服蘇師叔與她一道去雲遊四海,已算不易。”

    從去年秋天開始,無論大周朝還是天南諸方勢力,都在進行相關的準備,似乎已經確定南北合流勢在必行。當時就有很多人不理解,甚至包括薛醒川這樣層級的大人物也知道執行卻想不明白,明明蘇離還在離山,為何聖人推動此事時,卻絲毫沒有考慮過他的態度。

    原來,是因為南方聖女說服了蘇離一道遠離俗世里的恩怨是非,不再理會這些事情。

    聖后說南方聖女過不了情關,其實蘇離又何嘗能過得去。

    那個情字便是羈絆,便是南北合流的前提。

    聖后的言詞極為強硬嘲諷,因為有所感慨:“你師父最美好的歲月都枯守在聖女峰里,他卻在外面吃喝玩樂,逍快活了這麼多年,找了個魔族公主當情人,還生了個女兒,什麼都沒有耽誤,最後玩的膩了,就回頭再去找她,然後再一起看黃昏日落說那又多美?都說治國如弈棋,就算是,我也不會與敵人這般兌子,因為不劃算。”

    這世間能夠與她在精神世界上平等交流的同性不過兩人,現在就這樣少了一個,而且還是因為男人這種最不能讓她接受的理由。

    徐有容沒有接話,因為說的是她的長輩,也因為……其實有時候她是這樣想的。

    “她就這麼走了,把你這麼個丫頭留下來,難道她也不擔心?”

    聖后望向徐有容,微微挑眉說道:“最終還不是要我來操心,真是和男人在一起就變笨,對上我就比誰都聰明。”

    徐有容微笑著說道:“反正我也是娘娘教大的,娘娘再多教幾年也好。”

    “不是教,是交流。”

    聖后看著她點了點頭,這是禮。

    徐有容很吃驚,然後很快平靜,認真回禮。

    她不是聖人,但她已經是南方聖女。

    從這一刻開始,她與娘娘便要平等地對話,哪怕是表面的平等。

    “既然是南方聖女,你就要替南人多考慮,這才是你的立身之本,哪怕……將來需要反對我。”

    “明白。”

    “就像最開始說的一樣,男人就看不得我們高高在上,所以你師父之前的幾代聖女基本上都很少離開南溪齋,表面上是在研讀天書碑,忘了紅塵意,實際上是她們也清楚,保證自己的存在感就好,但又不能讓自己的存在感太強。你如果不想成為一尊神像,那就不能這樣做。”

    “那該怎樣做?”

    “男人不喜歡我們高高在上,我們就要高高在上,而且要踩得他們說不出話來,想反對也不敢。”

    聖后面無表情說道。

    徐有容知道這句看似過於簡單粗暴的話就是娘娘的意誌,是對她今後聖女生涯的提醒,但……更是對即將到來的那場戰鬥的要求。

    她不能輸給陳長生。

    ……

    陳長生坐在國教學院的湖邊發呆。

    白鶴站在他的身邊,也在發呆。

    細雪自天而降,落在白鶴的身上,更添聖潔之意,落在他的身上,仿佛愁白了頭。

    “怎麼辦呢?”他看著白鶴憂愁問道:“如果真的沒辦法避開,一定要和她打一場,怎麼打?”

    白鶴微微歪頭,看著他,仿佛是在說,這種事情你應該去問她,不應該來問我。

    他想了很長時間,最後輕聲自言自語道:“實在不行,那就輸給她?”

    ……

    微雪中,徐有容撐著一把傘在京都的街巷里行走。

    沒有一名南溪齋的弟子在旁,也沒有離宮教士或者皇宮里的侍衛,她獨自一人行走著。

    不知為何,她今日沒有改變自己的容貌,清美的仿佛仙子一般,卻沒有引來任何人的視線,更沒有被人發現身份。

    街畔食鋪里的人們,蹲在門檻上吃面的勞工,仿佛都看不到傘下的她。

    或者是因為她手里的這把傘不普通的緣故——傘看著有些舊,灰樸樸的,正是那把黃紙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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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歸府,卻想著十一條街外


    走過奈何橋下時,她險些被一位匆匆回家避雪的大娘撞上,在大娘將要倒地的時候,她伸手扶了一把。

    那位大娘才發現雪橋下有位撐傘的姑娘,道謝後,看著姑娘單薄的衣裙,擔心說道:“姑娘穿這麽少,不冷嗎?”

    徐有容搖了搖頭,撐著傘繼續向雪里走去。

    從皇宮到城南,一路所見盡是舊時街景,又過了一座石橋,便看見了家里的飛檐與明顯新漆的粉墻。

    即便道心守靜如她,在這一刻也不禁有些心神微惘。

    從知道南方使團入京的那一刻開始,東禦神將府的中門便已大開,且不提那些冒著雪在街上等著的人群,只說神將府里的管家與下人,連眼睛都快望綠了。

    徐有容撐著傘走了過去,直接就在所有人的目光註視下,走進了東禦神將府。

    竟沒有人註意到她是怎麽進來的,那些已經為了今天準備忙碌了數十天的管事與下人們都怔住了,心想這人是誰?

    一聲微響,她收了傘,在神將府的門上輕輕敲了敲,把傘面上的雪震到了地面上。

    只聽著一道哭聲,霜兒向著門口奔了過來,只是她已經站了數個時辰,雙腿有些酸軟,此時心情激蕩之下,來到徐有容身前時,竟是沒能站穩,險些跪了下去。

    徐有容伸手扶住她,說道:“以前怎麽沒見你行過大禮,我不在這幾年,誰又開始給你教規矩了?”

    這句話當然是調笑,霜兒卻笑不出來,只是一個勁兒地哭著,然後又覺得丟臉,便不停地用袖子擦,臉上精心上好的妝頓時花了。

    直到這個時候,神將府的人們才反應了過來,花嬤嬤快步迎上前,嘴唇微抖,卻說不出話。

    “小姐回來了!”

    不知道是誰喊了這麽一聲,鞭炮頓時炸響,禮花照亮了有些昏暗的雪天。

    一片喧鬧里,又聽著誰在喊:“現在不能叫小姐,要叫聖女!”

    “恭迎聖女!”

    看著迅速被關上的中門,那些在雪中等了很長時間的人群轟的一聲散開,向著各處傳去消息。

    ——鳳凰回府了。

    “穿這麽少,凍著了怎麽辦?”

    徐夫人牽著徐有容的手,一臉關切,眼淚嗒嗒地落著。

    “吾家鳳凰兒,又豈會被人間的凡風俗雪凍著?”

    徐世績輕捋胡須,微笑著說道,像極了一位驕傲的慈父,感慨說道:“數年不見,真是長大了,居然……真成了聖女。”

    雖然從進南溪齋的第一天開始,他以及很多人便基本確定,自己這個女兒將來必然會成為南方聖女,只是他哪里會想到,這一天竟會哪些快的到來。一念及此,他不禁有些心神激蕩,驕傲與得意占了七分,解脫與輕松則是占了三分,心知自己現在就算有些別的心思,聖後娘娘也不會再像以前那般對自己,總會給自己留些面子,至於天海家和朝中那些大臣,誰還敢在背後嘲諷自己?至於那些曾經給過自己難堪的家夥……他忽然想起陳長生,心氣陡然不順,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

    ……

    在所有人的想象中,聖女必然是美麗出塵的,神聖莊嚴,不茍言笑的,正襟危坐著,這種固有印象雖然不見得正確,但已經無法被打破,即便是徐有容,這些年偶爾出現在世人面前時,雖然無法做到像南溪齋別的師姐師妹那樣行走無風,潔若白蓮,但也會很註意自己的言行,盡量只是微笑不語。只有在聖後娘娘和聖女師父的面前,她會表現的自然些,像個晚輩樣說些有趣的話,而只有在霜兒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丫環面前,她才會真正的放松下來,比如就像現在這樣。

    她在床上不停地翻滾著,黑發繚亂地到處散著,最後張開雙臂平躺在床上,感慨說道:“還是這張床睡著舒服啊。”

    “小姐,這太不雅了。”

    霜兒趕緊找了條毛毯搭在她的身上,然後坐在床邊怔怔地看著她,很是高興,但不知為何眼圈便漸漸紅了。

    徐有容問道:“究竟怎麽了?難道真有人敢欺負你?”

    剛剛進府時,她就問過,只不過那時候她是在開玩笑,因為她很清楚,徐府上下沒有任何人敢欺負霜兒,因為當年自己的交待,想必就連母親都不會給她什麽臉色看,可是現在看來,事情似乎並不如此,她當然想知道這是為什麽。

    霜兒抹了抹眼淚,看著她欲言又止,最後難過說道:“可是有人欺負小姐怎麽辦?”

    徐有容笑著說道:“傻妮子還是這麽傻,誰敢欺負我?你不知道,在周園里我遇著南客了,就是信上和你提過的那個魔族公主,要是單對單,我可是……”

    “小姐,你知道我說的是誰。”霜兒看著她說道。

    徐有容坐起身來,緩緩將黑發束起,然後抱著雙膝,沈默不語,不知道在想什麽。

    霜兒很清楚,小姐獨處的時候,時常這樣發怔,小時候便是如此,看著很是令人憐惜,全不像在世人眼前那般平靜大氣。

    此時看著小姐又是如此,她不禁有些不安,說道:“小姐,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氣的,你不要想了。”

    徐有容看著桌上的那盞明燈,忽然問道:“有件事情我要問你。”

    霜兒問道:“什麽事?”

    徐有容轉頭望向她,平靜問道:“當初你說……她和落落殿下在國教學院里……你是親眼看到的?”

    霜兒有些著急,說道:“小姐,你好不容易回家一次,提那個無恥之徒作甚?”

    雖然沒有承認,但無恥之徒四字,似乎足以說明很多事情。

    徐有容沒有再問什麽,抱著膝蓋,望著夜窗外飄落的雪花,安靜了很長時間。

    如果是以前回到京都,她肯定不會想著再出門,但今天不知道為什麽,她不想在家里呆著,她想出去走走,去看看。

    或者是因為和前兩次回京相比,京都已經有了些不一樣的地方,比如未央宮里的夜明燈比早年多了好些顆,奈何橋的橋墩去年夏天被一艘糧船撞的有些歪正在翻修,北新橋那邊的樹林不知為何變得茂密了很多,國教學院滿是青藤的舊門聽說已經換成了新的……

    那個家夥就在京都。

    和她隔著十一條直街。

    如果尋常人走路,只需要半個時辰,這還是因為雪天路滑。

    如果是她走路,只需要片刻時間。

    如果是騎白鶴,那需要的時間更短,只要眨眨眼睛就好了。

    夜窗外的雪忽然亂了起來,她的心情也變得微亂,眨了眨眼睛,發現是白鶴落在了院子里。

    她起身披了件大氅,向屋外走去,霜兒趕緊把暖爐抱在了懷里,跟了上去。

    白鶴在雪地里梳理著羽毛。

    夜空里響起很難聽的怪叫,灰色的幼鵬也落了下來,不知道先前它又去哪里玩耍去了,直到先前發現了白鶴,才跟著飛了過來,一落地,它便往白鶴的羽翼下面鉆,像是討好又像是故意撩拔以換取白鶴的註意,白鶴挺著頸,顯得很是無奈,卻也沒有把它趕走的意思。

    這間小院是東禦神將府的禁地,未經她的同意,誰都不能進來,甚至徐世績和徐夫人也是如此,不用擔心幼鵬會嚇著誰。

    “這是什麽鳥?”霜兒看著那只灰樸樸的鳥問道。

    在她眼里,這只鳥生的真的有些難看,然而向來以愛潔著稱的白鶴,居然並不抵抗這鳥的親近,這讓她有些吃驚。

    “一只山雞。”徐有容說道。

    幼鵬從白鶴的翅膀下拱出頭來,有些幽怨地看了她一眼。

    “聖女峰果然不是普通地方,峰上的山雞居然都長的這麽兇惡。”

    霜兒拍著手掌贊嘆不已,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情,說道:“啊,那我得再去準備些清水和果子,原先只準備了白鶴的。”

    聽著這話,幼鵬眼中的幽怨變得更重了。

    它已經在聖女峰吃了整整半年的素,只是偶爾徐有容去鎮上打麻將的時候,才能順便開開葷,吃點臘肉排骨之類的東西,今天來到繁華的京都,飛掠的時候看見那麽多香香嫩嫩的人類,還有那些明顯很有嚼頭、很有營養的修道者,它早就已經饞的不行,結果……

    居然還是吃果子?

    要知道這一世它雖然沒有吃過人肉,但上一世殘留在它神魂里的印象可沒有忘記。

    “這只山雞喜歡吃肉。”徐有容看了幼鵬一眼。

    只是很尋常的一眼,幼鵬便覺得神魂被最寒冷的冰水洗了三天三夜,剛剛生出的一些灼熱欲望瞬間消失無蹤,哪還敢有那些想法。

    “家里如果有藍龍蝦,弄點給它嘗嘗。”

    聽著這話,幼鵬很是高興,不停地搖晃著腦袋,神魂里的前世記憶告訴它,藍龍蝦的肉非常美味。

    霜兒有些無奈地說道:“家里沒有。”

    徐有容微異,心想家里知道自己喜歡吃澄湖樓的藍龍蝦,按道理來說,和前兩次回京一樣,都應該備著不少,為何沒有?

    “整座京都現在都吃不到藍龍蝦。”

    霜兒猶豫了會兒,說道:“因為國教學院把澄湖樓買了下來,只有那里才吃得到。”

    徐有容微怔,沒有想到……會這麽快聽到國教學院的名字。

    幼鵬則在想國教學院是什麽地方,得找機會去把里面的人全部吃掉,然後再慢慢地吃那些藍龍蝦。

    白鶴忽然低聲清鳴了起來。

    徐有容這才知道,原來這整整半天時間,白鶴都在國教學院,想來……應該是在和那個家夥玩耍?

    霜兒去取別的肉,她披著大氅,站在夜雪里,想著一些事情。

    ——他在京都,十一條街,半個時辰,片刻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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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風雪故人來


    她先前就在想這些事情,這時候再次想起,便無法再壓抑住。

    當然不是想他,也不是想去看他。

    她對自己說。

    她只是有些好奇,想去看他……在做什麼,想知道,他在京都是怎麼過的。

    在周陵,她對那個傢伙說起秋山師兄和婚約時,便說過自己最在乎的是順心意。

    此時心意已定,自然不再猶豫,她回屋換了身衣裳,拿著傘,便向夜雪中的院外走去。

    霜兒端著一盤小牛肉走了回來,吃驚問道:“小姐,這麼晚了你還要出去?”

    “是的。”

    “您去見莫大姑娘嗎?”

    “……是的。”

    ……

    ……

    夜裡的國教學院很安靜,但院外的百花巷則很熱鬧,酒樓的燈光照耀在紛紛落下的雪花上,再加上樓內熱氣生成的煙霧,畫面看著有些迷幻。徐有容撐著傘靜靜地站在巷尾,白色的祭服、紅色的大氅,便是這幕迷幻畫面裡最美的所在。

    因為黃紙傘的緣故,沒有人能感知到她的存在,酒樓裡的那些人沒有眼福看到這樣的畫面,自然也不會生出什麼顧忌,就像平日裡那樣大聲地說著話,痛快地喝著酒,呼喊著友朋,調戲著姑娘,絲竹之聲不時被打斷,歡歌笑語卻未曾停過。

    聽著酒樓裡傳出的那些淫歌艷詞,徐有容微微蹙眉。

    對於新生的國教學院她很好奇,有過很多猜想,卻沒想到就在一牆之隔,便是藏污納垢之地。

    “都是做院長的人了,怎麼也不管管。”

    很莫名的,她因此對那個傢伙生出很多不滿來。

    夜風輕拂,雪花驟亂,她悄無聲息地掠過院牆,那些冒雪巡守的國教騎兵根本沒有任何察覺。落到院牆裡,迎面便是一座湖,湖畔有排房子,隱約能夠聞到柴火的味道,她猜到應該便是灶房,信步走了過去,確認裡面無人,推門進去隨便看了兩眼。

    “伙食倒真是不錯。”

    她看著國教學院廚房裡的食物,有些滿意地點了點頭,卻沒有感覺到自己的角色定位出了些偏差。(注)

    當她看到堆在食物處理間的那些藍龍蝦甲殼後,終於相信了霜兒說的話。

    她搖了搖頭,心想還真把澄湖樓搬過來了,汶水唐家的那位年輕公子倒也真是位奇人。

    沿著湖畔,走到對岸,便看到了那棵大榕樹,然後她看見了矮牆那邊的燈光和那座樓。

    她想起在日不落草原雪廟裡他提過的一些畫面,講過的一些事情,還有關於他的那些傳聞,猜到那裡便應該是藏書樓,他就是在那座樓裡找到了自己的命星。

    大榕樹後不遠有幢小樓,和國教學院別處的燈火通明與熱鬧相比,這幢小樓要顯得安靜很多。

    她直接推開小樓的門,握著黃紙傘走了進去。

    然後,她停下了腳步。

    這是一樓,她停在一個房間的門前,門縫裡隱隱有藥味瀰散出來。

    門後的房間裡有張床。

    折袖躺在床上。

    雖然他的傷已經漸漸好了,但經脈方面的傷口還沒有完全癒合,所以很多時候,他還是需要靜臥。

    忽然,他睜開了眼睛。

    他緩緩轉轉,望向房門的方向,神情凝重嚴肅,如臨大敵。

    他此時的神情甚至要比當初在周園裡面對那對魔將夫婦時,更加慎重。

    視線落在房門處,他的眼瞳微縮。

    他的右手在被縟裡緩緩移動,握住了魔帥旗劍。

    就在握住劍柄的那一瞬間,他的手背上生出了很多黑毛,微縮的眼瞳迅速變得血紅一片。

    他準備好了戰鬥,甚至準備毫不猶豫地變身狂化,因為他能感覺得到,房門外的那個人很強。

    如果說境界,門外那個人應該與他差不多,卻給他一種很危險的感覺。

    這就是問題之所在。

    因為特異的血脈天賦和嚴酷的成長環境,自幼便與殺戳相伴,以獵殺魔族為生,可以說,狼族少年折袖是世間最擅長戰鬥或者說搏殺的少年強者,在他的認知甚至是所有人的認知裡,同等境界內不可能有人戰勝他,當初他還沒有通幽的時候,就曾經想過要搏殺通幽境的苟寒食,便是明證。

    然而,他這時候卻覺得,就算自己沒有受傷,已經完全恢復到巔峰實力,依然不是門外那人的對手。

    這種感覺很奇怪,他確定沒有與門外那人交過手,但卻彷彿與對方交過無數次手,而且……他沒有勝過。

    正是這種危險的感覺和奇異的心境,讓他有些敏感,所以警惕,甚至不安。

    房門外的那個人究竟是誰?

    ……

    ……

    徐有容提著黃紙傘,靜靜地看著房門,沒有說話。

    她已經猜到了房間裡的人是誰。

    她和對方沒有見過面,但其實已經見過很多面。

    他們見面的地方在青藤六院和所有學院門口的石壁上。

    那裡是青雲榜。

    他們見面的地方就在青雲榜的最高處。

    過去三年裡,她一直是青雲榜首,那人一直是青雲榜第二。

    如果換成以前,她絕對不會錯過與對方交手的機會,但現在她知道對方重傷未癒,自然不會發出邀請。

    片刻後,她轉身向樓上走去,沒有刻意湮滅自己的腳步聲。

    ……

    ……

    從對方的腳步聲裡,折袖聽出了對方沒有惡意。

    但此人究竟是誰?為何會夜入國教學院?

    忽然間,他想起今天京都最轟動的那個消息,以及白天在湖畔停留了半日的那隻白鶴,臉上頓時流露出震驚的情緒。

    轉瞬間,他又想起陳長生這時候在做什麼,震驚的情緒頓時轉變成了同情和憐憫。

    ……

    ……

    徐有容直接去了陳長生的房間。

    對她來說,這並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不需要瞭解什麼院長的特權,只需要瞭解他就夠了。

    她記得很清楚,在周園裡的時候,哪怕再如何辛苦忙碌,日夜奔波逃亡,根本沒有時間洗澡,他也會儘可能地把臉和手洗乾淨。

    這層樓很乾淨,非常乾淨,乾淨的有些令人髮指。

    沒有蛛網,沒有紙屑,沒有垃圾,甚至就連角落裡的木板縫隙裡都看不到一粒灰塵。

    走道的地面更像是每天都會用水洗過十遍一樣,乾淨的彷彿可以照見人的影子。

    徐有容看了一眼自己穿著的裙子,有些不安,心想有潔癖的人會不會都有些變態?

    她向那個房間走了過去,鞋底落在走道上,沒有發出聲音,只留下了很多在樓外沾著的雪與泥。

    來到門前,她回頭看著乾淨的走道上那道清楚的腳印,臉上露出一絲滿足的微笑。

    確認房間裡沒有人,她直接推開門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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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書架上的竹蜻蜓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房間,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兩排書架,一個衣櫃,三個盆。

    畢竟是女子,徐有容進屋後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開了衣櫃。

    衣櫃裡也很簡單,基本上就是素色的衣衫,最多的是國教學院的院服,除了淡淡的皂樹葉味道,沒別的任何香味。

    對此,她很滿意,但當她看到衣櫃最下面碼得整整齊齊的五十條毛巾與手帕,還是沉默了很長時間。

    關上衣櫃,走到書架前,她隨意抽出幾本書來看,發現都是京都這些年流行的志怪演義,於是又沉默了會兒。

    自幼通讀道藏,於是現在就不思進取了?

    忽然間,她在書架上看了一個小東西,神情微怔。

    那是一隻竹蜻蜓,明顯已經很久了,早已發黃,而且似乎被水泡過,邊緣都快爛掉……她覺得有些眼熟,想了很長時間才想起來,這是很小的時候,自己擱在給他的信裡面的。

    想起小時候的那些事情,她有些微惘,看著這件竹蜻蜓過了這麼多年,還被他保存的……好吧,保存的不算太好,但終究還算保存著的,原來是個念舊的人嗎?她有些滿意,但接著不知為何,又有些生氣,然後她醒悟過來,生氣的原因也是自己,那麼究竟應該生氣還是開心呢?她想著這個問題,卻不知自己的臉上一直都掛著微笑。

    把竹蜻蜓小心翼翼地擱回去書架上,她走到床前,當然沒有坐下,只是看了兩眼。

    被縟疊得極整齊,非常乾淨,無論床單還是枕巾上都看不到任何不乾淨的地方,就連頭髮都沒有一根,不對……那是什麼?

    ——在枕巾的陰影裡有很難發現的一根頭髮。

    徐有容沉默了。

    那根頭髮很長很細,明顯是女人的。

    忽然間,她覺得有些寒意。

    片刻後,她才發現房間的窗戶是開著的。

    今夜有雪,雪花從窗外飄了進來,打濕了書桌的一角。

    她有些不解,像陳長生這般冷靜沉穩而且有潔癖的傢伙,怎麼會離開房間的時候不會把窗戶關上?

    就算風雪無所謂,可如果進來的是灰塵與落葉怎麼辦?

    這扇沒有關閉的窗戶,難道是給人留的?

    徐有容忽然醒過神來。

    這種猜疑,這種無止境的推算,沒有用在戰鬥與修行中,卻是用在發掘這根頭髮的真相上,自己何時變成這樣的一個人了。

    她搖了搖頭,轉身走到衣櫃前,打開櫃門,準備取出毛巾,把落在書桌上的那些雪擦掉。

    然而下一刻發生的事情,讓她明白,這些猜疑與羞惱,並不是自己變得不堪,而是那傢伙真的本來就很不堪。

    雪粒輕舞,淡香襲來,一個女子越過窗戶,落在了房間裡。

    同時落在徐有容耳中的,還有一句話。

    “不怪姐姐沒和你說,你那位未婚妻對你怨氣極重,你可得小心些,她那小脾氣發起來,嘖嘖,說起來,你可千萬不能跟她說,我經常來你這裡睡覺的事兒,不然……”

    忽然間,那道充滿調笑意味的聲音戛然而止。

    因為那名女子忽然發現櫃門後的人不是陳長生。

    徐有容關上櫃門,望向那名女子,覺得師父說的對,人世間的事情最禁不住的就是說。你說什麼,往往事情就會發展成你說的模樣。

    比如離開神將府前,霜兒問她去做什麼,她沒有說實話,她說是去看莫雨。於是,她這時候……就看見了莫雨。

    只不過不是在皇宮裡,也不是在莫雨的居所桔園,而是在國教學院三樓的房間裡。

    ……

    ……

    莫雨微張著嘴,半晌都說不出話來。然後,她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聲音微沙問道:“能不能當作沒有看見過我?”

    徐有容靜靜地看著她,說道:“我已經看見你了。”

    莫雨用右手扶著額頭,左手指著她說道:“你先不要急著問,讓我自己先理解一下當前的狀況。”

    徐有容平靜說道:“你先慢慢想。”

    莫雨這時候確實有些無語,腦子有些亂。她本想著趁著徐有容回京來調戲陳長一番,同時也是真的想警告他一下,誰曾想到,居然會在陳長生的房間裡碰見了正主,而且還被她聽到了那句話。

    “首先,我們應該達成一個共識,那就是你要冷靜地聽我解釋。”

    莫雨放下手,看著她嚴肅認真地說道:“小脾氣那句算是我背後說你壞話,但睡覺這個事情你可一定不要理解錯了。”

    徐有容微笑說道:“繼續。”

    莫雨見她神情便知道她是真的生氣了,在心裡嘆了聲,無力說道:“睡覺只是睡覺,不是你想的那種睡覺。”

    “噢,那是哪種睡覺呢?”徐有容的笑容更加溫柔。

    莫雨有些無奈說道:“反正你可千萬不要誤會。”

    徐有容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只見她穿著一件紅色的睡裙,著雙足,黑髮披肩,略有濕意,還有幾粒雪花,似乎剛剛洗過澡?

    “嗯,請你告訴我,怎樣才能不誤會。”

    莫雨順著她的視線望向自己身上,心裡咯噔一聲。上次陳長生提過一次之後,她竟真的每次洗完澡才會過來,漸漸變成了習慣,今夜也很自然地這般過來……那麼,這真是跳進星海裡都洗不清了。

    正所謂破罐子破摔後往往便能夠先聲奪人,莫雨此時也是如此,眼見著解釋不清,反而理直氣壯了很多,看著徐有容說道:“這個故事很長,我想你也沒有興趣聽,你呢?我倒很想聽聽你的故事,回京第一天不在家裡待著,來這裡做什麼?”

    徐有容走到窗前,沒有說話,也沒有看她,院牆外的光線落在雪上,又映到她的臉上。

    莫雨看著她美麗的連自己都有些嫉妒的臉,眼波微動繼續問道:“聖女動凡心了?”

    徐有容看了她一眼,問道:“當時你在信裡面說他與小黑龍的事情……是真的還是假的?”

    “千真萬確,他那時候和她就是抱在一起的。”莫雨見能夠轉移視線,哪裡會錯過這機會,恨不得用聖后娘娘的名義發誓,只是她忽然想著先前的事情,有些不確定說道:“但就像你剛才看到我進來,聽到我說的那句話一樣,眼見未必為實。”

    徐有容沒有說話,若有所思。

    莫雨想到了些什麼,不可置信問道:“你問這個做什麼?你不會真是對他有意思吧?難怪你回京第一天就來看他!”

    “我與他有婚約在身,回京後來看看他是很自然的事。”

    徐有容很平靜,唯獨背在身後的雙手緊握,表明她其實有些緊張。

    莫雨沒想到她竟然如此平靜地承認了,微驚說道:“當初你在信裡可不是這麼說的,為了破掉你們的婚約,我可是付出了不少代價。你要清楚,陳長生現在可不是一般人,我得罪的是國教學院的院長,未來的教宗,如果你現在告訴我你真準備和他在一起,我可和你沒完!”

    徐有容看著她微濕的黑髮與睡裙,平靜說道:“代價確實不小,但他應該不會覺得這是冒犯或得罪吧?”

    莫雨無可辯駁,羞憤說道:“別人不知道,你我都清楚,教宗已經解除了你們之間的婚約,就算我和他如何,你又以什麼身份管。”

    徐有容輕聲說道:“不用你管。”

    莫雨沉默了會兒,問道:“你到底怎麼想的。”

    徐有容微微低頭,輕聲說道:“還是不用你管。”

    只有最熟悉她的人,才知道她此時看似平靜的外表下,其實很柔弱。

    莫雨看著她嘆道:“你就憋死自己吧。”

    徐有容平靜說道:“他去哪兒了?”

    莫雨挑眉說道:“我怎麼知道,你別真的誤會啊。”

    便在這時,院牆外的絲竹聲忽然變得大了起來,莫雨向那處望去,便是隨夜風飄落的重重雪花也遮不住她的目力,只見那處的酒樓裡燈火通明,舞姬正在堂間起舞。

    “你不要生氣,他好像在那邊。”她看了徐有容一眼,說道。

    徐有容向那處望去,果然在酒樓最上層裡,那個傢伙正在飲酒,身旁還有三四名青年男子,又有很多女子行來走去,如花中蝴蝶一般。

    還真是放浪形骸啊。

    她靜靜看著酒樓,靜靜地想著,便在這時,她看到那名正在堂間起舞的舞姬忽然似乎沒有站穩,跌落在那個傢伙的懷裡……

    不知道為什麼,她發現自己有些難以保持道心的寧靜,胸膛微微起伏。

    ……

    ……

    “徐有容回來就回來了,你怕什麼,你又愁些什麼?不要有心理障礙,該打就打。”

    酒樓裡,唐三十六拎著酒壺,摟著位少女歌姬,看著陳長生說道:“男女本就平等,你只要不抱著女人不能打這種世俗陳腐的觀點,這場就有得打。”

    他說話的時候,那位少女歌姬在他懷裡仰著臉看著他,眼睛裡滿是傾慕與幸福。

    陳長生身邊那位歌姬則是神情有些幽怨,不僅僅是因為陳長生坐的太過規矩,從始至終連手指都沒有碰一下,也因為整個大陸都清楚,這位國教學院的少年院長未婚妻是誰,她只是個歡場女子,可不想得得罪東御神將府和那位高高在上的鳳凰。

    “我準備輸,你覺得行不行?”

    陳長生忽然說道。

    此言一出,滿堂俱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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