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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aeol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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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擇天記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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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16 00:22:57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慧劍斬


    折袖看著橋上的煙雪、雪里的光線,說道:“確實如此。”

    也沒有人駁斥他的話。如果說陳長生展現出來的劍道修為震撼的人們感慨萬分,徐有容展現出來的境界水準則是讓人們震撼到無法言語,就像當年唐三十六在李子園客棧里對陳長生說過的那樣,她始終讓人無話可說。

    開戰至今,徐有容始終沈穩地控制著奈何橋上的局面,陳長生劍起風雨,看似強大,但終究是被動地在破,如果說陳長生已經強到不可思議,那麽直至此時依然平靜如初的徐有容,又強到了什麽程度?

    劍意侵襲石橋,劍勢碾壓陣法,煙雪與雨霧齊飛,光明與流水對峙。

    洛水兩岸的民眾只看得到美麗的雨雪畫面與隱隱綽綽仿佛神話般的交手場景,看不明白其間的意味,不停地發出喝彩聲與驚呼聲,大船上的人們卻是越來越安靜,尤其是船首的大人物們。

    因為他們看到了完美。

    石橋在天地之間,光線行於天地之間,天地之間的所有劍法,仿佛都出現在了石橋上。

    陳長生與徐有容的境界,在當今世界並不能算超一流高手,便是大船上便至少有不下十人可以輕易勝過他們,但他們在這場戰鬥里表現出來的感悟能力與劍道修為,卻可以說是幾乎完美的,這也就意味著,他們擁有難以想象的潛質,只要不出大的意外,船首的這些人必將被他們一一超越。最年輕的南方聖女與未來的教宗,果然非同尋常。

    薛河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船首的最前方,看著橋上的戰鬥畫面,情緒越來越複雜,撫著斷臂處的手早已落下,在微雪的空中虛握著並不存在的刀柄,仿佛想要參加到這場戰鬥中。忽然間,他的神情些變化,因為他隱隱約約在煙雪雨霧里那些複雜至極的劍痕里,捕捉到了一些自己很熟悉的味道,那不是劍的味道,而是刀的味道,這是怎麽回事?

    陳長生和徐有容用的明明是劍,為何卻有刀意破橋而起?那刀意還是如此的森然高險!薛河忽然想起來,陳長生用的是王破的刀道,以為自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不再多作思考,繼續沈浸於這場戰鬥當中,試圖獲得更多領悟。

    站在橋上的陳長生沒有感覺到刀意,一是戰局太過緊張、難以分心,二是因為他是局中人,更重要的是,薛河感覺到的那道刀意,並不是出自他和徐有容的劍,而是……當他和徐有容的劍意相融之時,濺散出來的一些余味。

    如果這時候他能夠發現這個細節,或者他能想明白一些事情。

    有些遺憾的是,他沒能發現,他的視線與精神盡數落在煙雪里的萬道光線里,神識高速地運轉,不停地計算推演,慧劍不停地斬出,提前將那記可怕的大光明劍抵擋於那道線的後面。

    他不知道自己已經用了多少劍,他只知道自己並沒能學會天上人間的所有劍法,撐得很是辛苦,當初在潯陽城時只能使用數次的燃劍,今天已經至少使用了數十次,燃燒的雪原提供的真元數量早已耗盡,此時完全是靠幽府外的那片湖在支撐。

    但他並不擔心,因為事實證明他這七天時間的準備是有用處的,徐有容出乎意料地學會了大光明劍,那道神聖莊嚴、仿佛滄海又仿佛露珠的劍招,始終還沒能突破奈何橋中間那道線,而且他相信徐有容也不可能再支撐太長時間。

    當徐有容的真元無法再支撐大光明劍時,便是他反攻的機會。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他的內心深處隱隱有種不想就此結束的感覺。

    因為他這時候很愉快。

    雖然慧劍不停地壓榨著神識,燃劍不停地消耗著真元,笨劍不停地磨折著精神,可是他還是很愉快。

    這就像是在下棋,忽然間遇著一位棋力相仿、棋品上佳的對手。

    又像是在喝酒,忽然間遇著一位酒量相仿、並且杯酒成詩的夥伴。

    或者是論道,遇著一位言語可親、面目絕不可憎的同桌。

    看著煙雪里少女明亮的身影,陳長生就有這種感覺。

    他甚至覺得自己仿佛回到楸周園,正在草原雪廟里與那名少女談話。

    淋漓盡致。

    酣暢。

    愉快。

    而且平靜。

    他甚至覺得煙雪里的徐有容,應該也有與自己一樣的想法。

    是的,徐有容也是這樣想的,當然要比他想的更清楚。

    徐有容沒有想到什麽棋伴酒友,直接便想起了雪廟里的那一夜。

    為了這一場奈何橋之戰,他和她都準備了整整七天時間。

    三百多張滿是推演計算筆跡的稿紙,十七張星圖,就在煙雪雨霧里,就在劍意的痕跡里。

    他們以此對弈,對談,對戰。

    如果能一直這樣持續下去,自然很好,但事實上這並不可能。

    落雪盡碎,落雨盡化,石橋表面碎成蛛網,橋下的洛水覆上萬片鱗。

    陳長生和徐有容都走到了各自道路的盡頭。

    少女的身影已然從雪中顯現,離橋中間那道線極近,只是腳步變得沈重了很多。

    陳長生的劍法變化,也開始漸漸變得凝滯起來,再不像最開始那般靈動,甚至有鬼神莫測之感。

    煙雪驟落,雨霧驟散,奈何橋上莫名一片清明。

    兩道身影在橋上相遇。

    如一盤棋殘,只剩最後兩手,終要分個勝負。

    如一席酒殘,狼籍碗菜間落著些小黃花,好勝肅殺。

    風雪里,人去廟空,只有神像前的灰燼還留著些余溫。

    白紗輕飄,徐有容的眼神神聖光明一片,仿佛星盤上的那些星辰。

    陳長生持劍輕挑,劍鋒穿過重新飄落的雪片,仿佛三百張紙在國教學院的小樓里飛舞。

    徐有容飄然而起,仿佛神明降世,一劍挾光明,直刺陳長生。

    慧劍,斬。

    齋劍,斷。

    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一件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事情。

    陳長生本來雙手握著劍柄,此時卻忽然松開了左手,隔空伸向破雪空而至的那柄齋劍。

    他想做什麽?就算他的身體浴過龍血,堪比最完美的洗髓,但終究還是血肉之軀,如何抵得過齋劍的鋒芒,更何況此時的齋劍上附著徐有容的天鳳真元,帶著無限光明而至,就算是茅秋雨這等級數的大強者,只怕也不敢用單手去接!

    陳長生的動作很隨意,很自然,就像是把手伸向書架要取一本書。

    他當然不是要憑自己的左手去抵擋這柄齋劍。

    他只是要與這柄齋劍發生聯系。

    他的手指所向除了雪空與齋劍上的光明,還有一道若隱若現的聯系。

    齋劍,本來就是他從周園里帶出來的!

    他對齋劍的劍意非常熟悉,齋劍又如何識不出他的氣息?

    周園里劍池現世,萬把舊劍隨他而戰,包括齋劍在內,所有的這些劍,都是他的夥伴,他的同袍,在戰場之上,同袍怎會向你出劍?在生死之刻,夥伴怎會聽不到你救助的聲音?

    奈何橋上生出一道難以想象的氣息波動!

    齋劍在雪空中劇烈地顫抖起來,然後疾速向陳長生飛去。

    是飛,而不是刺,因為再無敵意,更無殺意!

    大光明劍驟然散解!

    然而更加令人震驚的事情發生了——徐有容竟似乎早就已經算到了這幕畫面!

    她右手依然握著齋劍,借勢而前,白裙舞於雪空之中,身影化作流血,斂去萬道光毫,直接來到了陳長生的身前。如果不是陳長生在最後這一刻,動用神識撼動齋劍,徐有容的身法再如何迅速,也不可能如此之快,突破他的無垢劍!

    陳長生算了七天時間。

    她也算了他七天時間。

    噗哧一聲輕響。

    或者是因為他對齋劍的控制來得太晚了些,或者是徐有容畢竟是聖女,與齋劍重逢不過七日,對齋劍的控制卻比陳長生想得更加強力,又或者是因為發生了一些他們雙方都沒有想明白的事情。

    齋劍刺進了陳長生的左肩,飆出一道鮮血。

    然後,齋劍落在了他的手里。

    風雪重新輕輕飄舞,發出嘯聲,仿佛天地都覺得有些詫異。

    不知道為什麽,陳長生的動作有些微滯,右手的無垢劍本來妙到毫巔的痕跡,發生了些許偏差。

    悠悠一縷風起,徐有容伸出纖細的食指,看似緩慢、實則無比迅疾地點向陳長生的眉心。

    如果是一根普通的手指,根本無法威脅到陳長生的生命,他浴過龍血的身軀雖然不能硬抗百器榜上的名劍,但也不至於被一根纖細的手指破掉防禦,然而不知道為什麽,他的心里忽然生出極大的危險感,甚至覺得自己的生命都快要失去。

    徐有容的指尖上綻著一點光芒,仿佛螢火,里面卻似乎蘊藏著無窮的能量。

    沒有人能夠比她的這根手指更快。

    至少在發生過的數場戰鬥里,除了南客之外,再也沒有人能夠及得上她這根手指的速度。

    開戰至今,她始終都沒有展開鳳凰的雙翼,因為她不需要。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這就是靈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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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16 00:23:4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斬不斷


    洛水遠處的大船上響起連連驚呼。

    人們眼睜睜地看著陳長生伸出左手,用一種他們怎樣都想不明白的方式輕而舉地破了大光明劍,然後看著徐有容竟似乎提前猜到了他的手段,借他破劍的方法反而破了他的劍勢,再看著陳長生明明已經控制住了齋劍,齋劍卻依然刺進了他的身體,最後人們終於看到了徐有容向著陳長生伸出了那根看似輕描淡寫、實則雷霆萬鈞的手指。

    “靈犀指!”司原道人動容道。

    陳長生要輸了嗎?他可會死在這一指下?茅秋雨神情劇變,雙袖蕩起無數波浪,便準備向橋上掠去。唐三十六的臉色變得異常難看,莫雨和陳留王等人亦是如此。分出勝負,居然還要分出生死嗎?

    一切發生的太快。

    沒人能想到陳長生和徐有容在如此短的時間里,由極動而極靜再轉為極動,這說明他們都已經進入了自己的節奏,而且可怕的是他們的節奏很相似,這意味著很難有人打破他們的節奏,哪怕是境界實力要遠比他們更強的那些大人物也不能。

    一片安靜。

    奈何橋上的光明漸漸飄逝,仿佛光陰。

    落雪依然稀疏,遮不住身影,也沒能填滿橋中間的那條線。

    線的那邊還是雪,這邊還是雨,徐有容已經過了那條線,站在陳長生的身前。

    她右手的食指抵著他的眉心,但並沒有完全抵住。

    她的指腹與他的眉心之間,還有一把短劍的距離。

    因為那把短劍就在其間。

    不知道什麽時候,陳長生舉起了無垢劍,擋住了徐有容的手指。

    身無彩鳳,心有靈犀,更何況身是彩鳳?

    徐有容的靈犀指快若閃電,卻沒有他的劍快。這只能說明,他早就已經提前算到了她最後會用靈犀一指。

    齋劍在他的左肩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傷口,傷口的邊緣還雜著些星屑似的事物,但劍柄已經被他握在了手中。

    徐有容緩緩收回手指。

    一滴金紅色的血珠,從她的指腹間緩緩溢出,然後滴落在橋面上,雨雪驟然蒸發,生起淡淡的霧氣。

    無垢劍擋住了靈犀指,卻沒能完全消彌這一根纖細手指上的威力,陳長生的眉心也流了一滴血,仿佛多出了一顆紅痣。

    石橋上一片靜寂。

    遠處洛水船上的人們發現戰局並不如想象的那般慘烈,也暫時平靜下來。

    隔著淡淡的霧氣,陳長生和徐有容對視著,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

    都受了傷,看起來是陳長生的傷更重一些,但現在兩把劍都在他的手里。那麽究竟是誰勝了?

    很明顯,陳長生和徐有容對最後的勝負已經不再關心,看著對方,心里生出無數的疑問。

    “為什麽我隔空奪回齋劍的控制權,讓它在最後那一刻向右偏離七寸,最終齋劍卻還是刺中了我的左肩,難道說,你的大光明劍從最開始的時候,就沒有想過刺傷我的要害,最後也只想刺進我的左肩?”

    “為什麽你最後那記無垢劍堪稱慧渺無雙,有很大的機會能夠與自己的靈犀指一起落下,至不濟也能搏個同生共死,卻偏偏在那一刻發生了些許凝滯,最後卻又玄妙難言地出現在你的眉前,擋住了我的手指?”

    七天時間,十七張星圖,三百張紙,無數次推演計算,二人修道生涯里的所有經驗與智慧,都放在了這場戰鬥里,他們已經把所有的細節都算到了極致處,然而最終卻發現,等待自己的還是意外。

    那是因為他們能算劍路、能算天時地理、卻無法算透人心,算不到對方在想什麽。

    陳長生算了七天七夜,卻沒有算到……徐有容居然能夠提前算到他最後會以劍意撼齋劍,從而破她的大光明劍,繼而借勢而前,最最關鍵之處在於,他沒有算到徐有容從開始到最後都留著手,對他沒有一絲殺意,甚至連傷他的心思都不強,所以他把撼動齋劍的距離算錯了——齋劍刺傷了他的左肩,實際上是被他自己所傷。

    這場奈何橋之戰,陳長生只想求個平局,卻不知道,她只是不想輸。同樣,徐有容也沒有想到,他會這樣想,因為她知道他是誰,但他不知道她是她,那麽他沒有任何道理回護她。

    她以為他想贏,那麽最後必然會操控齋劍,來破她的大光明劍——在周陵前,她看過類似的畫面,知道他有這個能力——她已經做好了準備,當他試圖搶奪齋劍的時候,她會借勢掌控所有的局面,最後當場洛河兩岸無數人面前宣布,此戰是和局。然而,她卻沒想到陳長生沒有搶奪齋劍反攻的意思,只是在防守。包括最後無垢劍的走勢,也是如此。

    總之,他們想起了一處去,卻沒有想到一處。

    無數次的推演與計算彼此相遇之後,便變成了想不到。

    徐有容沒有想到的更多,因為她確認他不知道自己就是那位初見姑娘,所以她錯的更多。

    錯就錯在,她還是沒有完全認識清楚這個叫陳長生的少年。

    他似乎比她在周園里認識的那個人,比她想象中的那個人似乎還要更加好。

    這很好。

    她輸的很甘心。

    “我輸了。”

    如果一定要分出生死,這場對戰當然還可以繼續,她的傷比陳長生要輕,還有很多手段沒有施出,但這不是生死戰,這是論劍,現在兩把劍都在陳長生的手里,所以她認為自己輸了。

    沒有任何相讓,她很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陳長生沒有辦法平靜,因為他還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

    而當他聽到徐有容的聲音後,更加無法平靜。

    這個聲音很悅耳,是清澗里的水,是秋楓上的露。

    這個聲音有些耳熟,仿佛在哪里聽過一般。

    他望向徐有容,目光卻依然被那層白紗隔絕在外。

    但他依然盯著白紗在看著,看的越來越認真,越來越緊張。

    縱使風雪再起,殘留的劍意嗤嗤微響,都斬不斷他的視線。

    他的身體忽然變得有些僵硬,聲音也有些發緊:“你……你……再說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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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3
發表於 2015-6-17 00:43:10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理還亂


    這是奈何橋之戰開始之後,二人第一次開口說話。

    也是“陳長生”和“徐有容”的第一次交談。

    徐有容說我輸了。

    陳長生說你再說一遍。

    如果說出這句話的人是唐三十六,那麽這句話毫無疑問就是極具殺傷力的嘲諷。徐有容肯定會直接用天鳳真血把這座橋燒了。但她知道陳長生的性情為人,知道他猜到了些麽,有些緊張,所以並不生氣,微笑不語。

    白紗遮著容顏,也看不到笑顏,只能隱隱感覺得到空氣中流淌著的意味。

    便在這時,風雪微作,徐有容帷帽邊緣垂落的白紗被拂了起來。

    這場對戰里劍意縱橫,尤其是大光明劍威力極其可怕,她的衣裙與帷帽有真元相護,白紗卻無法幸免。

    飄拂起的白紗,斷裂開來,緩緩落到了地面上。

    白紗的不幸,是陳長生的幸運。

    因為他終於看到了她的臉。

    那是一張美麗不可方物的臉,眉眼如畫,肌膚吹彈可破,勝雪三分。

    她真的很美,美到足以奪去三軍士氣,天地光明。

    但這張臉對陳長生來說是陌生的。

    正當他覺得遺憾襲來之時,看到了她的眼睛。

    那是一雙美麗至極的鳳眼,眼里有無數星輝,仿佛正在燃燒,明麗刺眼。

    但他把眼睛睜得極大,盯著她的眼睛,一直看到了最深處。

    那里沒有星辰,沒有光明,沒有神聖,沒有責任,只有空山新雨後。

    這時候,這雙動人的眼睛里還有很多話,還有很多笑意。

    陳長生當然認識這雙眼睛,他永遠也無法忘記這雙眼睛,他曾經以為自己再也無法與這雙眼睛對視,直至此時此刻,直至奈何橋頭雨雪一戰後的片刻寧靜,微風拂落了他的對手臉上蒙著的白紗……

    前段時間,坐在周陵里,他真切地體會到了什麽叫做悲傷如潮水一般湧來。

    這一刻,他終於明白了書上寫的如遭雷擊並不是誇張的形容,而是一種真實的情形。

    略有些黯淡的雪空里,仿佛生出一道無形的閃電,直接劈中了他。

    他的身體僵硬無比,無法言語,握著劍柄的雙手一片寒冷,身體里卻是火熱至極。

    他極其艱難地把視線從她的眼睛里拔出來,極其笨拙地轉身,望向洛水上遊那白茫茫一片的天與水。

    過了會兒,他再次轉身回來,望向她,張開嘴想要說些什麽,但終究什麽都沒能說出口,只好再次望向洛水上遊的無人地帶,因為他擔心再繼續看她,已經有些微微顫拌的雙腿會不會直接就軟了。

    看著他這笨拙滑稽的模樣,徐有容眼眸里的笑意越來越濃,掩嘴而笑,眼里開出了一朵花。

    她走到橋畔,站到他的身邊,向著洛水上遊看去,平靜說道:“有什麽好看的嗎?”

    “你……你先別對我說話,我這時候有些亂。”

    陳長生的臉有些紅,不是靈犀指的余威,也不是天寒地凍的原因,而是緊張。

    他看著洛水,聞著身畔傳來的淡淡幽香,便覺得心慌意亂,根本不敢向旁邊看一眼。

    開戰之前,他也很緊張,所以在橋畔看雪入洛水,從動靜如一里終於獲得了內心的平靜。

    然而,此時無論他怎麽看雪入洛水,都無法平靜下來。

    徐有容輕輕把鬢角的發絲捋到耳後,看著他的側臉,不想讓他太窘迫,便斂了笑意平靜說道:“先前最後那一劍,你為什麽沒有按最開始的宿參位直行,而是忽然回劍齊眉?”

    論起劍來,陳長生果然稍微平靜了些,喃喃說道:“我是猜的。”

    蘇離傳他慧劍的時候說得很清楚,在很多時候,就是要用猜。這個說法聽上去有些沒道理,但以徐有容的天賦,自然能夠明白。她本來不想再取笑他,但聽著這話,還是忍不住說道:“那你怎麽就猜不到我是誰?”

    她說的很平靜,但仔細聽還是有些幽幽的意味。

    陳長生這時候已經傻了,低著頭根本說不出話來。

    徐有容沒有再說什麽,靜靜站在他的身旁,看著雪入洛水。

    ……

    從開戰到現在,洛水兩岸一直響著滔天的喝彩聲與議論聲,當煙雪與雨霧相遇,齋劍與無垢劍綻放出最明亮的色彩後,喝彩色與議論聲攀至了頂峰,普通的民眾們看不懂這場戰鬥,但奈何橋上炫目的畫面,已經足夠令他們動容。

    這場萬眾矚目的對戰終於結束了,贊嘆與議論還在持續,因為民眾們看不出來,究竟是誰獲得了最後的勝利。

    “我看應該是小陳院長,最後聖女不是先退的?”

    “兩個人都受了傷,小陳院長受的傷還重些,憑什麽說聖女輸了?”

    “可你沒看最後兩把劍都落在了小陳院長的手里?”

    “那又能說明什麽?聖女真正強大的手段都還沒用,你看到傳說中的鳳血了嗎?”

    “難道你就能確定小陳院長出了全力?”

    河堤前方很快傳來消息,說是徐有容承認輸在了陳長生的劍下。

    洛水兩岸經過一段時間的安靜,才漸漸消化掉這個事實。

    “哎……你們快看橋上!”

    無數雙目光望向遠方的奈何橋,看到了陳長生與徐有容並肩站在那處,似乎還在輕聲交談著什麽。片刻後他們不再說話,靜靜站在那里,任微雪飄落,因為隔得有些遠,仿佛他們的身體都靠在了一起。

    洛水兩岸的議論聲漸漸平息,變得異常安靜,人們看著奈何橋上的這幕畫面,有些詫異,先前還在執劍而戰,這時候便能並肩站在一處看風景?這是怎麽回事?

    “聖女……這是劍下留情了吧?”

    岸邊觀戰的民眾里只有極少數人支持陳長生,即便是這些人也沈默了,因為看得出來,這場對戰精彩無比,但很明顯雙方都沒有生死相搏,民眾們看不懂那些雨雪里的神妙劍招,此時看著橋上的畫面,卻能感受到其間隱隱淌動的某些意味。

    奈何橋上的畫面很美,畫面里的他們站在一起很融洽,很平靜,人們不忍發出聲音來打破。直至很久很久以後,洛水兩岸的人群里才漸漸響起很多意味相同的感慨。

    “如此一對神仙眷侶,怎麽就非得拔劍相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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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4
發表於 2015-6-17 00:46:4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亂彈琴


    相對於洛水兩岸的民眾,船上的人們更加不解。

    戰鬥已經結束了一段時間,陳長生和徐有容卻沒有走下奈何橋,而是靜靜站在橋的那頭,不知道在看什麽。

    無論是茅秋雨還是淩海之王這些大人物,甚至是徐世績,都以為陳長生和徐有容並不相識,而且他們清楚這場奈何橋之戰背後隱藏的意味,所以不認為陳長生和徐有容會通過這場論劍生出某些惺惺相惜之感。那麽為何戰鬥剛剛結束,他們為什麽可以如此平靜地站在一起?而且隔得如此之近?他們這時候是在做什麽?

    “這是在搞什麽?”唐三十六看著雪橋上那二人的背影說道。

    莫雨同樣如此,再聯想起那夜徐有容去國教學院的事情,越發覺得這件事情有些問題,微微皺眉。

    唐三十六有些惱火說道:“不管是冒充孤獨還是模仿絕望,能不能照顧一下我們這些觀眾的心情?”

    蘇墨虞在旁問道:“什麽心情?”

    唐三十六指著奈何橋上的陳長生與徐有容,說道:“剛剛打了這麽激烈的一場架,明明都受了傷,這時候被這麽多人盯著看,居然還有心情在這里賞雪?你不覺得這太……那啥了嗎?”

    那啥是一句臟話。

    洛水兩岸和船上的人們心情或者各異,但沒有人會像他這時候一樣想罵臟話。

    因為這時候奈何橋上的畫面真的很美。

    ……

    陳長生和徐有容站在橋的那邊,背對著洛水上的那艘大船和兩岸的數萬民眾,便仿佛不在這個世界里。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陳長生擡起頭來,望向她,說道:“你……”

    徐有容沒有看他,看著洛水上遊,平靜說道:“不要說話。”

    陳長生有些遲疑,說道:“那我……”

    徐有容微微挑眉,說道:“不是說過不要說話?”

    陳長生低頭,說道:“噢。”

    徐有容看著眼前飄落的一片雪花,說道:“不要對別人說我們的事。”

    不是說不要說話嗎?陳長生只敢在心里想了想,又想著她的要求,有些不解。

    “呃?”

    徐有容忽然問道:“高興嗎?”

    陳長生很老實地做出了答複:“嗯。”

    徐有容轉頭望向他,微笑說道:“真傻。”

    陳長生撓了撓頭,說道:“啊。”

    “我先走了。”徐有容說道。

    陳長生有些意外,著急道:“啊?”

    徐有容伸手接過齋劍,向著雪橋那頭走去。

    陳長生看著漸漸消失在風雪里的她的背影,完全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他再一次感受到前些天在周陵里感受到的那種感受。

    無數情緒仿佛潮水一般襲來。

    這一次的潮水里不再有悲傷,複雜至極。

    他渾渾噩噩地站在奈何橋上,看著白鶴飛走,忽然又看著那只山雞般的幼鵬。

    在風雪里,那只幼鵬扭首看了他一眼,顯得極為嘲弄。

    他轉頭重新望向洛水,靠在欄桿上,低著頭。

    他沒有用手捂臉,也知道自己的臉這時候燙的厲害。

    沒有用手捂臉,還因為他的手里現在有張小紙條。

    這張小紙條是先前徐有容接齋劍的時候,偷偷塞到他手里的。

    在青藤六院里,在那些州郡鄉野的私塾州學里,窗外春光明媚之時,書桌之間總會有小紙條在不停流動。

    那些小紙條仿佛春光一樣。

    今天風雪交加,當著京都數萬民眾的面,他也收到了一張小紙條。

    紙條上寫著一個地址,一個時間。

    福綏路的豆花魚。

    今天的黃昏後。

    這是陳長生第一次收到這種小紙條。

    他回想著看過的那些才子佳人小說和唐三十六平日里的教導,有些不確信地想,這就是約會的意思嗎?

    風雪如前,奈何橋漸漸熱鬧起來。

    徐有容認輸,然後離開,這場萬眾矚目的對戰至此終於結束。

    且不提這場奈何橋之戰會對離宮與朝廷之間的對抗帶來怎樣的變數,這場戰鬥必然會被記載在史書上,成為將來教宗與聖女的初次相遇之戰,然後無數次的被人提起,比如現在就有很多人想知道這場戰鬥里的細節。

    尤其是唐三十六。

    他根本沒有理會國教騎兵與羽林軍的示意,化作一道煙跑到奈何橋上,看著陳長生氣喘籲籲地問道:“到底誰贏了?”

    陳長生這時候的精神狀態還有些恍惚,聽著他的問話,下意識里回答道:“她沒輸。”

    “我提醒過你,不要因為她生的好看就手下留情!結果現在好,你手下沒留情,卻在嘴上玩這套,她沒輸難道是你輸了?”唐三十六惱火道:“徐有容都已經承認自己輸了,你還想騙我!”

    陳長生不理解他為什麽如此憤怒,心想就算如此,你作為我的朋友難道不應該開心嗎?

    “你既然能勝過她,開戰前為什麽要我去買你輸?你到底是啥意思?”

    唐三十六想著這件事情便氣不打一處來,說道:“你是豬啊!”

    陳長生這才想起來這件事情,又想起來很多事情,有些羞愧說道:“是的,我是豬。”

    唐三十六怔住了,這才發現他有些問題,看著竟有些失魂落魄。

    ……

    在無數京都民眾的註視下與街道兩旁的喝彩聲里,陳長生等人回到了國教學院。

    院墻外的酒樓彩燈高懸,琴聲亂響,因為院長的勝利而驕傲喜悅的師生們,正在那處縱情慶祝。

    陳長生回到房間里後,卻很長時間都沒有出來。

    唐三十六、蘇墨虞和軒轅破站在樓下,看著三樓的窗戶,臉上滿是猜疑的神情。

    陳長生最終獲得了這場舉世矚目的戰鬥的勝利,而且勝的很漂亮,沒有任何可以被指摘的地方,可是為什麽在他的臉上看不到太多勝利者應該有的情緒?就算他與徐有容的關系有過婚約,情緒或者會有些複雜,但又何至於如此?

    在奈何橋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陳長生遇到了什麽問題?

    “讓一個有潔癖的人承認自己是頭豬……”

    唐三十六看著窗戶,神情凝重說道:“這件事情看來很不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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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人約黃昏後


    這時,折袖扶著拐從樓里走了出來,看著三人說道:“如果想知道,直接問他就好。”

    唐三十六搖頭說道:“我問過,他沒有說,而且看他那時的反應,只怕打死都不會說。”

    軒轅破有些頭疼,說道:“依你看來,最有可能發生了什麽?”

    唐三十六說道:“我懷疑他是不是一開始就準備讓徐有容贏,所以才讓我去買他輸,結果沒想到自己一不留神就贏了,所以他現在才會表現的這麽怪……”

    蘇墨虞搖頭說道:“即便與事前的推演計算有偏差,也不至於如此。”

    唐三十六說道:“你不懂,我的意思是說,他很可能拿全部身家買了……自己輸。”

    場間一片安靜,軒轅破過了會兒才想明白,倒吸一口冷氣,說道:“那陳長生豈不是在假打?”

    折袖見他們說的越來越不像話,搖了搖頭離開,不再理會此事。

    蘇墨虞無奈說道:“依我看來,陳長生只是道法修為日深,能夠勝負不系於懷,你們過慮了。”

    軒轅破想了想,搖頭說道:“剛才在車里他那一時傻笑一時皺眉的樣子可不像。”

    唐三十六冷笑說道:“連一頭狗熊都能看出來,那他真是有問題。”

    便在這時,樓上那扇窗戶里忽然傳出了一道喊聲。

    不是遇敵,也不是有蟑螂,而是他在發泄。

    “看……如果不是輸了這麽多錢,何至於痛苦如斯?你們什麽時候見他情緒如此波動過?”

    唐三十六看著三樓的窗戶感慨說道。

    然而下一刻,那個房間里傳來的喊聲變成了哼歌的聲音,隱約能夠聽出來,是首不怎麽出名的俚曲。

    蘇墨虞看著唐三十六說道:“你還覺得他心情不好?”

    唐三十六說道:“我說過這不是心情好壞的問題,是情緒起伏的問題。”

    蘇墨虞想了想,發現唐三十六的話有道理。

    在國教學院這幾個人里,如果說到控制情緒,當然是斡夫折袖最強,其次便要輪到陳長生。無論是在日常的生活里,還是修行戰鬥中,陳長生從來沒有情緒失控的表現,平靜沈穩到遠超他的年齡,甚至給人一種久經世事的感覺。

    但今天的陳長生很明顯有些不一樣。

    “你們聽說過晉販中舉的故事嗎?”唐三十六看著三樓的窗戶,瞇著眼睛說道:“如果我剛才的推測是錯的,那麽極有可能是他因為贏了徐有容太過狂喜,從而患了失心瘋。”

    便在這時,三樓的那扇窗戶忽然被推開,陳長生探出頭,向樓下望來。

    唐三十六等人吃了一驚,趕緊低頭,嘴里胡亂低聲說著什麽,裝作正在閑聊,以免被他看出異樣。

    陳長生哪里知道國教學院里的人們正在擔心自己的精神狀態,喊道:“唐棠,你上來幫我個忙。”

    ……

    “什麽忙?”

    “你幫我看看,穿什麽衣服比較合適。”陳長生指著衣櫃里那排幹幹凈凈、整整齊齊,過了一年卻依然如新衣般的衣衫,對唐三十六說道:“嗯……也不是太正式的場合,只是不想失禮。”

    唐三十六看著衣櫃里那十幾件素色的衣衫,無奈說道:“你覺得誰能看出這些衣服之間的區別?”

    就像當初徐有容夜探國教學院里的感受一樣,陳長生的衣服永遠是那些樣式,那些素色,除了幹凈沒有任何特點。

    陳長生心想確實如此,思考片刻後說道:“要不然把你的衣服借我一件?”

    “魔族的月亮還真跑京都來了?”

    唐三十六像聽著很不可思議的事情,盯著他的眼睛看了半天,有些無法理解說道:“對尋常人來說,離宮的慶功宴當然重要,但現在你進出離宮不要太隨便,何至於這麽重視?”

    陳長生怔了怔,直到此時才想起來,原來今天傍晚在離宮有一場宴會……奈何橋之戰舉世矚目,他作為國教學院院長,也是默認的教宗繼承人,戰勝了代表著天海聖後和南方教派的徐有容,這場慶功宴自然免不了。

    “我一會兒有事情要去辦……你和蘇墨虞代表我去離宮,可能要麻煩你幫我向教宗陛下解釋兩句。”

    唐三十六很吃驚,心想什麽事情比比這場晚宴更重要,要知道教宗陛下極有可能在這場宴會上順勢宣布一些事情。

    “你要去辦什麽事?”

    “我真不能告訴你。”

    唐三十六不再追問,走到窗邊,背著手看著落雪的冬湖,似乎很隨意地說道:“學院的車去哪里接你?”

    他們兩個人太熟了,陳長生很清楚他想做什麽,也知道如果自己問,他肯定會說夜寒道凍不好走……

    “我不會告訴你地點,你也不要想著跟蹤我。”

    他看著唐三十六的後背,說道:“這是我自己的事情,讓我自己處理吧。”

    唐三十六沒有轉身,問道:“你確認自己能處理妥當?”

    陳長生說道:“不清楚,希望能。”

    說完這句話,他從衣櫃里取出一件平時最常穿的素色長衫換上,看了眼書架上的竹蜻蜓,走出了房門。

    唐三十六站在窗邊,看著他走出小樓,走進湖畔的冬林,過了會兒,看著他越來院墻,就此消失不見,忍不住微微皺眉,心想如此小心謹慎,行蹤如此隱秘,你究竟是要去辦什麽事?

    走過寒冷的冬林,越過承雪的院墻,壓低笠帽,匯入街上的人群,向著雪雲那面黯淡的日頭,沒有走多長時間,便來到了西城一條很尋常的巷子里,巷子很短,但地理位置極好,不遠處便是離宮,所以有很多食肆酒家。

    這條巷子便是紙條上寫的福綏路。

    陳長生站在巷口,低頭看了看身上,確認一切都很妥當,稍微放松了些。

    他身上穿的普通衣衫,但洗的很幹凈,先前在國教學院里,他把自己也洗的很幹凈。
    在奈何橋上,她的指尖在他的眉心留下了一滴血,就如離開周園之後確認過的那樣,現在他的血已經沒有了味道,連續洗了三遍之後,更沒有殘著什麽味道,他的身上現在只有清新的淡淡皂葉味。

    他的黑發束的很緊,有些微濕,沒有全幹,被深冬街巷里的風吹著,最表面凝出一層淺淺的霜。

    就像他這時候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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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19 00:30:3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請假舉個手


  陳長生走進了巷子。過了會兒,他又從巷子裡走了出來。他站在巷子口,顯得有些茫然——因為他在巷子裡來回走了兩遍,看到了好些家食肆,卻沒有看到紙條上說的什麼豆花魚。

  那就等著她來?他站在巷子口,忽然生出一種想法,莫不是她為了懲罰自己的愚蠢,所以故意戲弄自己?是的,應該便是這樣吧,不然為什麼會在紙條上留下一個並不存在的地址?

  他的心情有些複雜,天上飄落下的雪漸漸變得大了,街巷裡的行人紛紛走避離開。今天因為離宮裡的那場盛宴,很多人都去了神道處看熱鬧,福綏路裡的酒家食肆生意遠不如平日,這時候顯得愈發冷清。

  他沒有離開,就在落雪的巷口等著。

  ……

  ……

  離宮的神道兩側懸著明燈,雪花飄飄落下,等著看熱鬧的京都民眾稍微少了些,那些堅持下來的人,看著來自各王公府邸、諸殿的華貴車輦魚貫而入的陣勢,還是覺得此行不虛。今夜設宴的光明正殿裡,已經站滿了教士、大臣還有諸殿諸院的人們,而光明正殿背後那座清幽的殿宇裡,依然像平日裡那般安靜。

  教宗今天要參加這場夜宴,身上的麻衣已經提前換好為神袍,右手舉著瓢,正在向盆裡的青葉澆水,看著青葉現在生長的越發茁壯,老人的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取過盆邊擱著的軟毛巾輕輕擦拭了一下雙手。

  陳長生前幾次來離宮的時候,已經注意到這盆青葉的變化,他不明白,既然青葉世界和周園一樣,都是穩定的空間碎片,無法變得更大,那麼教宗如此細心呵護其成長,難道只是為了讓進入青葉世界的門變得更穩定?還是說隨著這盆青葉的茁壯成長,青葉世界與本源世界之間的那扇門會變得越來越大?如果是這樣,教宗為什麼要讓青葉世界的門變大?

  「這件事情終究太大,陛下您不需要再思考一下?」

  茅秋雨靜靜站在教宗的身後,神態很恭敬,雙袖上沒有絲毫顫動。

  教宗放下毛巾,微笑著說道:「聽你轉述奈何橋一戰,我發現這孩子比我想像的還要更加可靠,你也說過,單以潛質與前途論,真的再難找到比他更好的對象,既然如此,我把國教傳給他,也能放心。」

  茅秋雨沉默了會兒,說道:「陛下所言甚是,只是凌海與司源二人畢竟修為資歷都遠在陳長生之上,而且他們當年也是得到過您的悉心培養,我想,他們應該很難接受這件事情。」

  教宗走回台上,從琉璃座上取下神冕戴到頭上,卻沒有拿起那根代表著國教權力的神杖,緩聲說道:「就算是我自私吧,畢竟國教正統的傳人現在就只有這個孩子,而且他將來會面臨人世間最艱難的選擇,最惘然的無措,最徹骨的悲鬱,那麼這個名份,就算是我提前施予給他的安慰,也是國教應該給他的報酬。」

  說完這番話,他緩緩轉身,向著那面冰冷的石壁走去,隨著腳步前行,石壁緩緩開啟,放出無限光明。

  ……

  ……

  這是一顆曾經在甘露台邊緣照亮京都的夜明珠,因為歲月風雨的緣故漸漸變淡,所以被取了下來,擱在皇宮一座宮殿裡做照明之用,雖然這顆夜明珠已經不像最初那般光彩奪目,但對書桌上的奏摺來說,依然無比光明。

  聖后娘娘正在批閱奏章,同時聽著殿裡迴蕩的那些語句。

  那名蒼老的太監首領躬身站在下首,用很輕柔的聲音,把上午奈何橋一戰的具體細節講了一遍。

  陳長生和徐有容的奈何橋之戰,發生在清晨之後不久的時間,然而無論是教宗陛下還是聖后娘娘,都是快到傍晚的時候,才讓人來仔細匯報此事,這說明與整個大陸的看法不同,這兩位聖人其實並不怎麼在意這場戰鬥,雖然陳長生和徐有容是他們最信任的晚輩,從某個角度上來說,是他們的繼承者,但在他們眼裡,這依然是小事。

  「……齋劍出於劍池,小陳院長想必留著後手,聖女事先就應該清楚此事,有所準備,但不知為何,依然沒有一擊制敵,陳長生用左肩受傷的代價,強行奪走齋劍的控制權,又出乎意料地擋住了聖女的靈犀指,若只是論劍,應該算是勝了半招,但如果是真正的戰鬥,再持續下去,他應該沒有勝利的機會,只是……聖女直接就那樣走了。」

  說完這段話後,太監首領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了一眼,然後退到了後方。

  聖后的神情沒有變化,太監首領沒有抬頭看的大多數時候,她也是如此,奈何橋一戰裡,陳長生和徐有容展現出來的天賦與智慧,足以震驚絕大多數人,但不包括她,只有當她聽到徐有容領悟了大光明劍的時候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沒想到。

  「真是個倔強的丫頭。」

  她將奏摺扔到桌上,起身走到殿門處,負手望向遠處夜空裡隱約可見的光明,那裡應該便是離宮。

  便在這時,莫雨匆匆而至,神情顯得極為凝重,將剛剛發生的那件事情稟報給了她。

  聖后靜靜看著離宮的方向,唇角微有笑意,眼神卻一片漠然:「越來越有意思了。」

  ……

  ……

  奈何橋一戰已經結束,事後引發的議論卻很難在短時間內平息,光明正殿裡的大人物們交談時的主要內容,還是圍繞著這件事情,以這些大人物們的眼光與境界,事後冷靜下來,稍一回想便明白,徐有容沒有動用天鳳真血,就是刻意要把自己壓制在正常人的程度,想要堂堂正正地憑藉實力面而不是天賦戰勝陳長生,但這並不代表他們就會認為陳長生是勝之不武,因為他們也很清楚,陳長生也沒有動用最強大的手段,比如當初在潯陽城雨戰裡,他受了朱潯一劍而不死的方法。

  便在這時,光明正殿裡忽然響起莊嚴仁慈的音樂聲,最深處的石壁緩緩開啟,光線四處溢散,大殿兩側的石雕泛著光澤,殿內眾人趕緊整理衣裝,肅容排列,對著從石壁裡走進光明的教宗陛下謙卑行禮。

  教宗陛下在大騎士長與數位大主教的簇擁下,緩步走上高台,司源道人和凌海之王自然也在其間,英華殿大主教茅秋雨站在最後方,令人們有些吃驚的是,那根代表著國教權柄的神杖,這時候被他捧在雙手裡。

  沒有任何繁複冗長的程序,茅秋雨平靜地開始宣讀陳長生替國教立下的功勛,從大朝試到天書陵,從周園到今晨的奈何橋,甚至就連國教學院的新生——這件本來是國教禁忌的事情——也成為了他功績簿上的一筆。

  本來就是國教的慶功宴,慶的當然就是陳長生的功跡,茅秋雨宣讀這些,是所有人都提前想到的事情,只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除了茅秋雨和教宗大人之外,沒有一個人想到。

  茅秋雨在宣讀完陳長生的功績後,沒有如人們以為的那樣,直接宣佈國教對他的獎賞,而是平靜地走到了教宗陛下的身旁,便在所有人震驚的目光裡,教宗陛下伸手接過神杖,說道:「以此賜福於他。」

  光明正殿裡鴉雀無聲,沒有一個人說話,因為人們太震驚了。

  現在陳長生是國教學院的院長,在很久以前他就是教宗陛下的師侄,只不過沒有人知道,天書陵之後,整個大陸都知道了教宗陛下的安排,知道陳長生會成為下一代的教宗,但那終究只是猜測或者說是推論。

  今天是猜測得到證實、推論變成現實的一天。

  教宗陛下把象徵著國教權柄的神杖交給了陳長生,這也就是向整個世界宣佈了他就是自己的繼承者。

  光明正殿裡的寂靜持續著,不是詭異也不意味著會發生什麼波瀾,沒有人敢在這裡違逆教宗的意志,只是人們不知道應該做出怎樣的反應,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比人們想像的要早了很多,沒有辦法不震驚。

  陳長生才十六歲。

  曾經被整個大陸認為,最有希望接過這根神杖,繼承教宗之位的司源道人和凌海之王,臉色異常難看,他們本以為自己至少還有幾年的時間可以用來改變教宗的意志,卻沒有想到,教宗陛下根本沒有給他們留任何時間。

  他們很清楚,為何教宗陛下會選擇在此時確定陳長生的繼承者之名。

  如果是以往,國教新派比如他們和他們的支持者,或者還可以用陳長生太過年輕,需要再被觀察一些年頭作藉口,拖延教宗作出決定的時間,但現在大陸已經有了一位十六歲的南方聖女,再多出一位十六歲的候選教宗又算什麼?

  更不要說,這位候選教宗今天才剛剛勝了那位南方聖女。

  大殿裡的寂靜繼續著,漸漸的人們覺得有些不對勁,就算人們不知道該作何反應,那麼陳長生呢?

  就算他也很吃驚,這時候也應該站出來感謝教宗大人的賜福,然後接受殿內眾人的祝福才是。

  茅秋雨的視線在殿裡來回了一番,眉頭深皺,有些不可思議問道:「陳長生呢?」

  在大殿某個角落裡的人群裡忽然伸出了一隻手,同時響起了一道有些不安的聲音。

  「他……他……他……中午太高興吃多了,有些拉肚子,托我給大家……請個假。」

  今夜國教慶功,教宗陛下親授神杖,確定國教繼承者之位的時候……當事人居然不在?

  光明正殿裡一片嘩然,人群如水一般分開,把剛才說話的那個人露了出來。

  唐三十六低著頭,舉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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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19 00:31:1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 傾傘如故否?


    唐三十六的手舉得很低,頭也很低,聲音其實也很低。

    雖然看不到他的臉,也能想象得到他該有多尷尬。

    人群如潮水一般分開,哪怕他再如何尷尬,作為世人皆知的陳長生的好友,尤其是帶著國教學院總監的身份,再加上蘇墨虞和軒轅破都極其堅持地別過頭去,他也只能向前走去,一直走到了教宗陛下的身前。

    茅秋雨的臉色有些難看,強忍著才沒有訓斥他。

    教宗陛下的神情卻很平靜,把神杖遞到了他的手里。

    神杖並不如人們想象的那般沈重,但唐三十六卻覺得其重如山,甚至快要承受不住,屈膝代陳長生行了一禮。

    他低著頭,也能感受得到四處投來的目光,有些目光是驚詫,有些是不屑,有些是欣慰,更多的卻是敵意,鋒芒如劍。

    他覺得自己很無辜,於是很惱火,按照茅秋雨的指點,說著感恩之類的話語,心里卻在不停地罵著臟話。

    那些臟話,自然是罵給此時不知在哪里的陳長生聽的。

    ……

    雪落的越來越大,街巷間早已沒有行人,巷子里有燈火不停被點亮。

    陳長生在福綏路已經站了很長時間,看著天色,在心里嘆了口氣。

    雪雲遮日,京都有些昏暗,只隱約能夠從明亮度判斷出,太陽正在向著西邊移動,快要沈淪。

    紙條上的時間寫的是黃昏,只是黃昏里的世界往往有些模糊,黃昏本身也就是一個模糊的概念,太陽從開始落山到完全落到地平線下,總會有半個時辰的時間,那麽現在還算黃昏嗎?

    他是不是到的太早了些?還是說她真的不會來了?

    他想著,如果天全黑的時候,她還沒有來,那麽便離開吧。

    便在這時,遠方傳來了很大的聲音,隱約是離宮方向,他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更不知道那件事情與自己有關,在風雪里搓著手,一時看看皇宮過來的方向,一時看看東禦神將府過來的方向。

    他的經脈有問題,能夠輸出的真元數量不足,但身體里的真元數量其實很豐沛,根本不會畏懼寒冷,之所以這時候不停地搓著手,偶爾還會跺兩下腳,完全是心情方面的問題。

    天色漸漸深沈,真的快要黑了,他也放棄了所有希望。

    便在這時,一道聲音在他的身後有些遠的地方響了起來。

    “你怎麽站在這兒呢?”

    聽到這個聲音,他的身體微僵,轉身望去,只見後方的巷子里緩緩走來了一個撐傘的人。

    那把傘看著有些舊,似乎有些古怪,在昏暗的光線里把傘下隔絕開來,很難看清傘下,一般人甚至可能根本都看不到。

    但陳長生能,因為他對這把傘很熟,這傘本來應該是他的,這把傘當然就是黃紙傘。

    就像雪里的一片落葉,黃紙傘緩緩來到他的身前,然後微微向後仰去,便露出了徐有容的臉。

    那張很難用言語來形容、只能俗套的用完美二字描述的臉。

    看著這張美麗至極、而且確實很陌生的臉,陳長生有些緊張,有些失神。

    他望向她的眼睛,找到了那抹熟悉的寧靜淡然,才終於漸漸放松下來。

    他熟悉她的聲音,也熟悉她的眼睛,視線一朝相遇,陌生不再,二人仿佛再次回到周園里。

    一路同生共死,朝夕相伴,坐而論道,起而迎敵,傾蓋如故,白首到老。

    傾傘,便如故。

    但何至於現在便要說白頭?

    陳長生覺得自己忽然想起這些詞語,好生尷尬。

    他這時候還不知道,在離宮里有個人比他還要更加尷尬。

    “你為什麽站在這里?不是說好了去吃豆花魚?”/p>

    和陳長生現在的緊張不同,徐有容一直都知道他是他,數十天的時間足夠她變得平靜下來。而且他們在周園里面真的相處了太多時間,她看見他,真的沒有辦法感到陌生,更沒辦法表現出什麽距離感來。

    “……我先前進巷子里找了兩遍,都沒找到你說的豆花魚。”陳長生說道。

    徐有容怔了怔,望向巷子里,帶著些憾意說道:“三年沒回,居然就沒了,那家的魚真的不錯。”

    “你怎麽……從那邊過來的?”陳長生指著她來時的巷口問道。

    那條街巷不是皇宮過來的路,也不是東禦神將府過來的路,所以他才沒有發現。

    “我去了小桔園,等了會兒,莫雨……沒回來,我才過來,晚了些。”

    說這句話的時候,徐有容睫毛輕眨,視線微低,兩頰略有紅暈。

    先前赴約之前,她忽然想起來,這是她與陳長生的第一次……私下相會,周園里當然不能算,忽然覺得有些羞澀,又想著在奈何橋上是自己主動發出的邀約,不想被覺得如何,所以臨時起意想帶著莫雨同行。

    誰知道莫雨不在。

    她也不知道是該覺得遺憾還是慶幸。

    總之,這些事情對她來說,要比解讀天書碑複雜多了。

    天色太過昏暗,陳長生沒有看到她的神情,他在這方面很遲鈍,當然也想不到她為什麽要去小桔園找莫雨,只想著今天的目的是約著吃飯,有些不確定問道:“要不然就在巷子里吃些別的,還是……去別的地方?”

    “就在這里吧。”

    徐有容把傘柄遞了過去。

    陳長生很自然地接了過來。

    不需要言語,連眼神都不需要,遞傘接傘的動作很自然,仿佛做過了無數次。

    因為,這個動作他們在周園里確實做過了無數次——在日不落草原上,遇著妖獸時,急著趕路時,大部分時候,都是她在他的背上,傘在她的手里,當她累了的時候,便會把傘交給他。

    陳長生撐著傘,與她並肩向雪中小巷里走去。

    時間改變世間事物的速度或者比流水也快不到哪里去,但改變一條街巷上的酒家卻非常容易。

    福綏路現在最出名的早已不是豆花魚,而是鐵鍋燉骨頭。

    短短的巷子里,便有五家鐵鍋燉骨頭,外面的幌子上都寫著正宗齊市大骨頭,也不知道究竟哪家才是真的。

    鐵鍋生出的熱霧,從那些酒家里向外溢著,混著那些極濃郁的肉香,在寒冷的冬天里無比誘人。

    陳長生和徐有容不懼風寒,對這種感覺卻也有些向往,覓著一家看著稍幹凈些的,便走了進去。

    鐵鍋燉骨頭用的都是炕鍋,厚厚的棉門簾掀開後,迎面而來便是一股熱浪。

    今天的生意有些冷清,平日極為熱鬧的鋪子里,居然只有一張炕桌有客人。這種情況下的客人,自然是真正的食客,註意力全部在那些香極了的肉骨與酒水上,根本沒有註意到進來了一對年輕男女。

    陳長生和徐有容走到最里面,還沒有落座,便聽到身後忽然傳來了激烈的吵架聲。

    一名食客把酒碗重重地放到桌上,大怒說道:“有容小姐把那個陳長生打的像條狗一樣,怎麽能是她輸了!”

    另一名食客冷笑說道:“那有容小姐為什麽要認輸?”

    那名食客憋的滿臉通紅,憋出句話來:“……那是她舊情難忘,想著陳長生畢竟曾經是自己的未婚夫,所以才手下留情。”

    老板在後廚聽著吵架聲,趕緊過來打圓場,好不容易把這幾位客人安撫好,看見角落的陰影里新來了兩位客人。那對年輕男女並未坐下,氣氛顯得有些尷尬,他不由覺得好生奇怪,心想別人吵架,關你們什麽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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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對坐啃骨頭


    這家鋪子的炕桌很乾淨,容易積灰的炕沿上也看不到灰,陳長生和徐有容卻沒有坐下,聽著身傳來的爭吵聲,難免有些尷尬,直到那位老闆走了過來,這種氣氛才算是得到了緩解。

    可能是因為黃紙傘的緣故,也可能是因為角落有些偏暗的原因,老闆沒能認出他們來,臉上堆著笑容問道:「二位客人想吃些什麼?小店的主菜是各種骨頭,有什麼愛吃的?」

    陳長生望向坐在對面的徐有容,想要聽聽她的意思,徐有容低著頭,沒有說話。

    「要不……二位先來碗豬大骨熬的湯暖暖身子,然後慢慢想?」

    老闆越發覺得這對年輕男女有些古怪,只是在京都經營食肆,不知道見過多少怪情況,自然不會多事。

    聽見老闆這句話裡的某個字,陳長生再次覺得臉有些發燙,連連擺手說道:「還是不要了,吃牛骨頭怎麼樣?」

    這句話的後半段自然是徵詢徐有容的意見。徐有容沒有什麼意見,只是回想著在周園裡的那些談話,沒記得他對豬肉有什麼忌諱,為什麼此時反應如此之大,不免覺得有些好奇。

    老闆是個很乾脆俐落的人,自作主意替他們添了幾盤小菜,便去後廚準備,角落這張炕桌便只剩下他們二人,徐有容微微眨眼,把前面那桌的爭吵聲隔絕,看著他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不是有什麼忌諱……只是……」

    陳長生猶豫了會兒,很誠實地說道:「唐三十六說我是豬,我覺得自己確實是豬,所以這時候不想吃豬肉。」

    徐有容知道他這句話的意思,忍不住微笑起來,忽然想著一事,眉頭微皺說道:「你告訴唐棠了?」

    「沒有,他是因為別的事情罵我是豬。」陳長生解釋說道。

    說完這番話後,炕桌四周重新變得安靜起來,那桌的客人還在激烈地爭吵,卻沒有聲音傳進來,便連酒家外的風雪聲也聽不到絲毫,只能聽到炕裡的木柴劈啪聲,而事實上,這聲音卻是普通人聽不到的。

    「那個人說的是錯的。」

    徐有容看了眼那張炕桌,轉頭望向他很認真地解釋道:「我在奈何橋上沒有留情,我很認真。」

    她必須要把這件事情說清楚,因為這是事實,因為這代表著她對陳長生的尊重。

    陳長生說道:「雖然我推演計算的是和局,但我的境界天賦和悟性都不如你,如果不出全力,也沒辦法做到。」

    「我就是想和你光明正大地打一場。」

    徐有容平靜說道:「無論是在周園裡,還是以後,想必都不會有這個機會,所以進京後……我沒有去找你。」

    直到這時,陳長生才完全明白為何她一直瞞著自己。

    他們一個是候補教宗,一個是新任聖女,而且分別代表著國教與朝廷兩大勢力,怎麼看都是先天敵對,但如果他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份,自然不可能會有今天奈何橋上如此激烈的戰鬥,從現在直到很久以後,都不會。

    他不可能與她為敵,他相信她也同樣如此。

    「但你還是沒有用你最強大的手段。」

    陳長生看著她說道:「如果我沒有料錯,在周園裡面,你的天賦血脈就已經再次覺醒。」

    徐有容說道:「是的。」

    陳長生說道:「如果你真的動用天鳳的血脈,我不是你的對手。」

    徐有容說道:「你就真的這麼想被我擊敗?」

    陳長生猶豫了會兒,說道:「其實……我只是想看看你生出鳳翼的樣子,想著應該很漂亮。」

    有很多事情確實不需要教導,不需要唐三十六指點,哪怕再如何拙於言的人,偶爾也會說出很漂亮的話。

    ——當著他想要表達自己的善意與喜愛的對象之前。

    徐有容心想你是見過的,只不過你當時已經睡著了。

    因為陳長生極為難得的漂亮話,她有些不適應,有些羞澀,轉了話題說道:「你也只用了一把劍。」

    她比世間任何人都楚,整個劍池的劍都在陳長生的劍鞘裡,那才是他真正最強的手段。

    「就算萬劍齊出,也不見得能夠正面抗衡你的大光明劍。」

    陳長生看著她的眼睛,很是讚歎感慨:「你真的很了不起。」

    徐有容看著他的眼睛,很是無奈感慨:「你真沒有感覺到嗎?」

    「感覺到什麼?」

    「大光明劍裡隱藏著的那道刀意。」

    聽到這句話,陳長生很吃驚,心想大光明劍乃是世間最高妙的劍法,有什麼刀意能夠駕馭?

    「我用的兩斷刀訣,化刀意為劍意,才能勉強用出大光明劍。」

    徐有容說道:「還要感謝你當時的劍意相沖,不然我根本沒辦法在短短數天時間內,就掌握這套劍法。」

    陳長生聽到兩斷刀訣這四個字,更加震驚,心想兩斷刀訣不是暫時還不能用嗎?聽到她的下半段話才想明白,雖然他從來沒有用過兩斷刀訣,但兩斷刀訣何其霸道狂野,依然強勢地隱藏在他的劍意之中,在奈何橋上,徐有容正是把自己掌握的那段刀訣與他散發出來的刀意相合,最終才悟出了些許刀意,從而能夠施展出大光明劍。

    在很多人的眼裡,今天晨時開始的那場奈何橋之戰代表著很多事情,誰能想到,對徐有容來說,奈何橋之戰除了盡情戰一場之外,更是一個幫助她領悟兩斷刀訣玄功、繼而掌握大光明劍的絕佳機會。

    陳長生想到這裡,對她不由好生佩服,又覺得有些不妥,心想何須如此著急,甚至有些凶險,如果奈何橋之戰裡,她未能領悟那段兩斷刀訣的要義,無法掌握大光明劍,而自己又稍有失手,那該是多麼可怕的事情。

    不需要言語,看著他眼睛裡的擔憂神色,徐有容便知道他在想什麼,平靜說道:「我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聖女,也是最弱的聖女,老師離開了,娘娘畢竟是周人,所以我需要儘快立威。」

    這句話很平實,甚至有些粗但很誠懇。

    南方聖女絕大多數都會進入神聖領域,她的老師更是能夠輕易擊敗八方風雨的聖人,就算是最弱的那幾位南方聖女至少也是半步神聖的強者,只有她成為聖女的時候才十六歲,連聚星境都還沒有破。

    作為有史以來最年輕、也是最弱的南方聖女,聖女峰與南溪俱自無言,她又要承受著怎樣的壓力,要面對怎樣的風雨?

    陳長生看著她有些瘦弱的肩頭,忽然想起在周園裡的那些對話。當時她說過自己背負著很重的責任,覺得很辛苦,想要避開。他以為她是秀靈族的天才少女,承擔著秀靈族復興的重任,開解過數次。然而現在他知道了,她是天鳳轉世,是聖女峰與聖后娘娘的希望,承擔著整個人類世界與魔族對抗的責任,他又能如何開解她?

    「有些事情,以後就讓我來吧。」

    「我可以的。」

    「我是國教學院的院長。」

    「將來我會成為國教的教宗。」

    他在心裡把這些話想了一遍,組織了一下前後順序,總覺得像是唐三十六的口氣,正在猶豫的時候……

    「正宗牛骨頭,二位慢用。」

    老闆端著一鍋熱騰騰的牛骨頭,打斷了事關人類世界將來的一場重要談話。

    和別家的鐵鍋燉骨頭不同,這家的骨頭是在後廚燉好後才端上來的,雖然稍微失了些農家味道,但勝在乾淨了很多,難怪灶鍋四週會那麼乾淨,連點灰都看不到。

    接著,各色小菜也被端了上來,二人開始用餐。

    不知道是小菜太好吃,還是骨頭太香、吃起來太麻煩的緣故,陳長生和徐有容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

    安靜的角落裡只能聽到炕下劈啪的柴裂聲與碗筷偶爾碰到的聲音。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陳長生忍不住抬頭向對面望去,這時候才發現,今天她沒有穿那件白色的祭服,也沒有穿白裙,而是穿著一件有些厚的棉襖,他又想起來,在潯陽城的時候,看見聖女時便覺得那件白色祭服有些眼熟,然後他又想起來,在白草道旁的那間廟裡,她說過自幼吃飯的規矩大,不能說話,這時候的安靜,應該就是她習慣的環境?

    那麼就按照她的習慣吃飯吧,至少不會讓她覺得有些不舒服的地方。

    陳長生這樣想著,卻沒有重新拿起筷子,而是繼續看著她。

    因為她真的很好看。

    鐵鍋裡生起的熱霧,很像奈何橋上的那些煙雪與雨霧,她的小臉在霧的那邊,秀麗無比,彷彿如畫。

    但這時候的她不像傳聞裡的那位鳳凰仙子。

    小小的身子彷彿要被棉衣整個包裹住,萬人之前的光彩盡數斂去,就像個普通的小女孩。

    她低著頭,輕輕地呼著熱氣,小心翼翼地咬著骨頭上的肉絲,模樣很可愛,就像個幼獸。

    最粗豪的鐵鍋燉骨頭,竟被她吃出了秀氣的感覺,彷彿她這時候是在細品精緻的南方糕點,但吃的再如何秀氣,速度卻並不慢,沒有過多長時間,她身前的桌上便堆滿了極乾淨的骨頭。

    她的臉有些微紅,不知道是熱的,還是不好意思,或是感受到了他不肯移走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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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21 13:00:5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章 談談


  最終證明,原因是後者。

  徐有容抬頭望向陳長生,問道:「你怎麼不吃呢?」

  「噢,吃。」這兩年因為受到唐三十六的影響,陳長生的話變得多了很多,但在她的面前,他彷彿又變回了西寧鎮的那個老實的少年道士,說話極其簡單,心思格外純淨,一點情緒都藏不住。

  比如他這時候有些意亂,於是拿筷子的時候,險些沒有拿穩。他伸手如風把筷子在半空裡接住,卻把那把撐開的黃紙傘,推到了一旁。於是,前面那方炕桌裡還在持續的爭吵聲,再一次傳到了他們的耳中。

  「去年春天,小陳院長初入京都,在神將府裡受到那等羞辱,事後更是連遭打壓,明明天賦極高,報考成績極好,卻被強行從諸院錄取名單裡被拿下,如果不是有教宗陛下暗中庇護,只怕連早已破落的國教學院都進不去。你們都說他解除婚約是絕情之舉,卻可曾想過,如果不是徐家做事太過無恥,這樁姻緣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模樣?」

  「這和有容小姐又有何干?當初青藤宴上,白鶴北歸,在那封信裡,她已經承認了這份婚約,不然光憑陳長生拿著婚書,又如何能夠讓南方使團無話可說?陳長生就算記恨神將府,也沒有道理讓有容小姐受此羞辱!」

  「哼,徐世績當初一直不肯認這樁婚事,東御神將府的人嫌貧愛富,結果小陳院長今非昔比,轉頭便要抱他的大腿?真真不要臉至極!你們說小陳院長退婚是羞辱?在我看來,這是東御神將府羞辱自身罷了!」

  「可是這件事情終究與聖女無涉,憑什麼要讓她來承受這些風言風語?」

  「只能說聖女不幸,生在這樣的府上,遇著這樣的父母!」

  ……

  ……

  角落裡的炕桌,變得很安靜,鐵鍋裡的肉汁咕嘟咕嘟的響著。

  陳長生和徐有容坐在炕桌兩邊,氣氛再次變得有些沉重。

  他來到京都已經有快兩年時間,那份婚約早已傳遍整個大陸,東御神將府曾經給予他的羞辱與打壓、後來的態度變化,他從一個鄉下少年道士搖身一變成為國教的繼承者,這些是所有人津津樂道的談資。

  今晨奈何橋一戰,彷彿是這個故事的最終結局或者說判定,卻並未真的能夠結束一切,反而把人們對這個故事的興趣推至了頂峰,相信就和那桌的食客一樣,此時的京都無數府邸家宴上,想必都在討論著這件事情。

  神將府曾經施予的羞辱,他未曾忘記過,他也曾經對遠在南方的她,生出過很多情緒,但就像先前那名客人所說,其實她在這件事情裡,並沒有真正地傷害過他,而她現在卻需要承受神將府受到的嘲笑與責難。

  這或者有些不公平。

  陳長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畢竟是我的父母。」

  徐有容的神情很平靜,彷彿沒有受到那些議論的影響,接下來的話鋒卻轉的很突然。

  「我想喝些酒。」

  「好。」

  陳長生讓老闆把最好的酒拿了兩小罐,拆開其中一罐的泥封,替她將酒碗斟至七分。

  徐有容輕聲致謝,取過另一罐酒打開,替他將酒碗斟滿,然後望向他:「說說吧。」

  陳長生還是不知道該說什麼,想了想後,看著她那張美麗的臉,有些遲疑問道:「臉?」

  「南溪齋的某種功法。」

  「噢。」

  簡單的兩句對話後,炕桌旁再次安靜。

  徐有容端起酒碗,淺淺地抿了口酒,只是一小口,臉便微微紅了起來。

  「不要告訴別人,我們在周園裡就見過。」

  「為什麼?」

  陳長生在奈何橋上聽到她的要求後,便沒有想明白,此時確認她是真的不想讓別人知道這整件事情,更增不解。

  徐有容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輕聲說道:「婚約不是已經解除了嗎?」

  這是在京都流傳了很長時間的小道消息,始終沒有得到國教學院和東御神將府方面的承認,但她作為婚約的當事者,自然清楚流言不是流言,而是確定已經發生了的事情。

  陳長生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

  當橋上的雪風拂落白紗,看到她的眼睛,那是他十六年裡最愉悅的一刻時光。要比當初在舊廟裡背會最後一卷道經、在國教學院裡找到命星、拿到大朝試首榜首名、在凌煙閣裡找到王之策的筆記……都要高興。

  原來她還活著,她就是她,她就是自己的未婚妻,世間還有比這更離奇的遭遇,更好的事情嗎?

  在國教學院小樓裡沐浴的時候,他就已經想好了,要去離宮請教宗陛下把那份婚書再重新修好,然後,他會帶著唐三十六等人直接去皇宮找她,如果她同意的話,他會直接向她提親。

  他沒有經歷過情事,但他只要確定某件事情是自己想做的之後,就一定會做的非常認真專注,只爭朝夕。

  此時她卻說,這件事情不能與人說,那麼他怎麼說服教宗陛下收回解除婚書的旨意?

  一月前,他非常努力,才最終解除這份婚約。

  現在,他發現自己非常需要這份婚約。

  唐三十六說的很對。

  「我以為妳死了,當初在周園裡我答應過妳,會解除這份婚約,所以……」

  他看著徐有容,有些無奈說道:「妳既然知道是我,為什麼不早些告訴我?」

  徐有容神情微冷,說道:「在周園裡,你騙我,是我自己發現了真相,那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陳長生覺得很無辜,問道:「我什麼時候騙妳了?」

  「難道你叫徐生?」

  「妳也不是初見姑娘。」

  「你為什麼不承認自己就是陳長生?」

  「當時妳為什麼不說自己就是徐有容?」

  他們看著對方的眼睛,幾乎異口同聲問出這個問題。

  然後他們想起來,當初在白草道旁的雪廟裡,他們第一次自報姓名時,也是異口同聲,報出了兩個假名字……

  不知道當時他們究竟是怎麼想的。

  陳長生回想當時的心情,不想對方知道自己的身份,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不想對方知道自己有個天下聞名的未婚妻。或者徐有容當時也是這樣想的,不想讓自己知道她有一個舉世皆知的未婚夫?

  「有我這樣一個未婚夫,是很丟人的事情嗎?」

  他看著徐有容問道,有些認真,又有些酸澀與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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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23 23:09:3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章 聽說你的家裡沒有草原


    當然不可能是這個原因。

    陳長生想著當時在雪廟裡的畫面,很快便自我否定了這個問題,接著又想起來一個重要的問題。

    徐有容當時說,她叫陳初見。

    她姓陳——或者有些自作多情,但他總覺得,這與自己有關,就像他當時對她說,自己叫徐生一樣。

    他沒有再問什麼,因為他發現這件事情確實有些亂,再往當初周園裡的那些情境深究下去,只怕會對徐有容的那個未婚夫產生一些不愉快的情緒,那也就等於是在吃自己的醋?

    這件事情確實有些亂,理不清楚。

    一個自幼通讀道藏、萬千道理信手拈來,一個道心歸寧,十二歲便開始研讀天書碑,陳長生和徐有容的天賦智慧皆為萬中之選,都是修道的天才,但當初在周園裡處理這件事情時,很是慌亂,錯漏百出。

    徐有容沒有回答陳長生那個愚笨的問題,鐵鍋裡的牛骨頭還在咕嘟咕嘟的響著,安靜的辰光裡,對視著,便知曉了當時二人為何會隱藏自己的身份,沒有錯過當時最細微的那些情緒變化。

    終究還是聰明的孩子,就像酒家外那些潔白的雪花一樣。

    可是還是有些事情需要解決,不然心裡總會有些不舒服,比如那件事情。

    「你和落落殿下,還有小黑龍之間?」

    徐有容沒有言明,陳長生卻明白她是在問什麼。

    當初在周陵裡,她曾經說過自己的未婚夫,是個喜歡拈花惹草的人,而且……招惹的都是些不懂事的小姑娘。

    陳長生忽然想起來,當時自己曾經罵過她的未婚夫——真是個無恥敗類!

    原來,他當時罵的就是自己。

    想到這點,他的心情有些複雜,完全不知該如何言語,只好嘆了口氣。

    「想來應該是霜兒姑娘說的?」

    時隔半年時間後才揭示的真相,讓他的精神受到了極大的衝擊,以至於沒有注意到徐有容除了落落還提到過小黑龍。

    他有些無奈分辯道:「我想,我們兩個人現在應該最明白,眼見未必為實的道理。」

    「也許吧。」

    徐有容輕聲說道,然後抬起頭來,望向他,眼眸裡忽然閃過一道明亮。

    不知想到什麼事情,讓她微微挑眉,於是如畫般的美貌裡的空靈的山水瞬間變得生動起來,那道明亮變成了鋒芒。

    「我記得當時你說過你那位未婚妻……」

    陳長生神情微變,當時在周陵裡,他對她講述自己未婚妻時,雖然沒有刻意嘲弄羞辱,但也確實沒說什麼好話,只是……

    「你自己當時不也說過,這種女子不要也罷?」他忍不住分辯道。

    徐有容說道:「那是我被你的言語誤導。」

    當時她對徐生的那位未婚妻在心裡的評價極低,甚至有些不恥——驕傲、愚蠢、眼光糟糕,而且還有道德問題。

    從知道這些評價都是落到自己身上後,她難免會覺得有些羞惱。

    當時她的評價有多誅心,後來便有多羞惱。

    不要看她現在的神情很平靜,棉襖袖中的小手已經緊握成了拳頭。

    這件事情還是很亂。

    陳長生看著碗裡的酒,再次嘆了口氣。

    十歲那年,異香籠罩舊廟,他沉默了好些天,然後長吁短嘆了很多天,從那之後,他再未有像今天嘆氣這般多過。

    一切都是誤會。

    世事、遭逢,有時候真的很巧,很不可思議。

    他和她之間本來就有那麼多恩怨情仇,結果卻在周園裡,以另一種身份相遇,然後相處了這麼多天。

    好在終於是再次相遇了,想來還會有很多事情,把這些難以解釋、難以理清的事情弄清楚。

    只要不會一誤終生就好。

    想到這裡,陳長生不再愁腸百結,看著她笑了起來。

    「笑什麼?」徐有容問道。

    陳長生回答道:「高興。」

    徐有容視線微垂,眼睫微顫。

    忽然,她以手掩唇,打了個嗝。

    「喝多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道。

    這酒的度數有些高,在不用真元化解酒意的情況下,她連著喝了好幾碗,確實應該醉了。

    不然美麗的臉上為何紅暈再起。

    陳長生關心問道:「你的傷沒事吧?喝酒要不要緊?」

    說話的時候,他的視線落在她的棉襖袖上,看著剛剛探出袖口的手指,發現那裡並沒有傷口。

    然後他才想起來,她曾經在青矅十三司學習過,現在更是南溪齋的聖女,聖光之下,哪裡會擔心這些問題。

    徐有容看了他一眼,說道:「你以為我真打不過你?」

    陳長生心想怎麼又聯繫到這方面了,轉了話題說道:「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對你說。」

    徐有容手指輕彈,一遒勁風起,地面上的黃紙傘緩緩滾動回原位。酒家裡客人比先前多了兩桌,更加嘈雜,這時外面的聲音卻再也無法傳進來,偶爾落來的視線也被那堵無形的牆給隔住。

    黃紙傘加上她與陳長生現在的修為境界,除非聚星巔峰境的大強者親自來偷聽,不然肯定會被發現。

    「當初我們在周陵那些石屋裡找到了很多金銀財寶之類的東西,你還記得嗎?」

    陳長生從腰間解下無垢劍,擱在鐵鍋的旁邊,然後從裡面向外開始拿東西。

    這是徐有容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觀看這把國教的重寶——這裡指的不是無垢劍,而是名為藏鋒的那把劍鞘,她看得很認真,很感興趣,以至於對陳長生如此鄭重其事的話語沒怎麼在意,很隨便地嗯了一聲。

    「南客帶著魂木驅動獸潮圍陵之前,魂樞開始發瘋,打碎了很多東西,那些丹藥本來就失效了,毀了倒也無所謂,只是那些秘笈有些可惜,噢,再就是翡翠和晶石那些東西,被打成粉末後也不值錢了。黃金倒還好,後來拜託人融成金水重新鑄成小塊,沒有太大損耗,這是珍珠……珍珠粉聽說可以泡茶喝,能夠美顏,這就不分了,你待會兒全部帶走吧。」

    陳長生不停地拿著東西,不停地說著話。

    徐有容的注意力終於被吸引了過來,看著灶台邊那幾個盒子問道:「你說什麼?」

    「這是我們說好的,周陵裡的東西平分。」

    陳長生看著她很認真地說道:「如果丹藥還能用,蘇離前輩受傷的時候,我應該會用一些,但別的東西,沒有經過你的同意,所以我都留著了,只是為了保存更方便些,我托教樞處幫我換成了銀票和一些別的東西。」

    他說的是真心話,他一直認為周陵裡的寶藏不是他一個人的,在沒有確定她的生死之前,他沒有資格動用,所以唐三十六向他要銀子,他也沒有說自己有這些財富,而在以為她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之後,他更是做出了一個有些無法理解的決定。

    「這裡是地契……我請金玉律在紅河下游換置了一大片草原,準備留給你的。」他指著一個盒子說道。

    徐有容微怔,問道:「為什麼要給我這個?」

    陳長生說道:「當時想著你可能不在了,總要替你給族裡留些東西,那片草原離你們的故鄉最近……」

    他當時一直為以她是秀靈族的天才少女,承擔著秀靈族復興的重任。

    徐有容懂了,沉默不語。

    陳長生誤會了她的沉默,有些不好意思說道:「當然,現在知道你要這片草原沒用,這事辦的確實有些糊塗。」

    「不,挺好的,我很喜歡。」

    徐有容把那個盒子接了過來,看著鐵鍋霧汽那邊的他的臉,很認真地說道。

    當初在周陵裡,他對那些寶藏秘笈都毫不在意,只是急著要替她找藥,當時她很感動。

    現在她同樣也如此。

    「別的東西就放在你那裡,我今天沒有帶桐宮出來,拿著不方便。」

    她用很自然的語氣繼續說道:「什麼時候要用,我再去找你。」

    這是一個很好的安排,陳長生很贊同這個提議,只是想著她現在是南溪齋之主,不知道有多少地方花錢,說道:「別的一些零碎東西先放我這兒,但珍珠粉和那匣子銀票,你先帶回去吧。」

    徐有容說道:「都是身外之物,何必如此在意。」

    陳長生不能理解這種不食人間煙火的生活態度,說道:「那我們應該在意什麼?」

    哪裡是真的不食人間煙火,只是與人間煙火相比,滿天繁星要更加明亮以及刺眼。

    「應該在意的是……我們是對手,是敵人。」

    徐有容看著他的眼睛說道,聲音很平靜,眼睛裡的情緒卻有些複雜,那些最深處的星光微微搖撼。

    美麗,然而卻令人有些不安。

    是的,無論他和她之間有沒有那份婚約,他們現在都已經注定是對手,甚至將來可能會成為生死相見的敵人。

    國教南北之分、新舊之爭,聖后與教宗對這個世界的不同看法。

    人類世界最主要的三個矛盾,現在就落在他們兩個人的身上。

    ——陽台上下與毒藥匕首,黃沙孤墳與蝴蝶淒寒?無論怎麼看,陳長生和徐有容的故事,似乎最終都會向那個方向發展,可能悲傷,可能悲壯,可能成為萬古流傳的一段情事,總之這件事情很令人發愁。

    他和她還如此年輕,雙肩還有些瘦弱,哪裡載得動這麼多?

    但他和她卻似乎完全沒有這樣的覺悟,才在奈何橋上打了一架,接著便在一起對坐喝酒吃骨頭。尤其是陳長生,彷彿就像根本不知道當前的局勢,忘了他和她之間橫亙著那麼多的困難險阻,因為他真的……

    「我忘了。」他有些不好意思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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