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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aeol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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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擇天記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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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7-18 10:03:25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九章 一名少年在黑色巨龍...


  這是三千世界裡最高貴的的生命,這是天地間至寒的存在,擁有著難以言喻的威勢——除了那些已經超越凡俗的大修士,渺小的人類如何能夠在這條黑色巨龍的身前站住?

  陳長生再如何意志堅毅,也無法承受住這股來自遠古的威壓,他緊緊抿著唇,不想讓牙齒格格的撞擊聲,卻無法阻止身體的顫抖,每根骨頭都彷彿在悲鳴。

  啪的一聲悶響!他沒有跪倒在黑龍之前,卻也無法站立,直接摔坐在堅硬冰冷的地面上,摔的極重,他的神思有些恍惚,未想著疼痛,只是不停地在心裡重複著幾句話。

  「傳說是真的!」

  「皇宮裡真的有條龍!」

  「一條最高貴的玄霜巨龍!」

  在推門那扇沉重的石門之前,他想過很多種可能。

  他想過石門背後那道恐怖的威壓可能是落落提到過的那位擁有從聖境界、閉關已逾百年的宮中老供奉,也可能是這座皇宮的機樞大陣,甚至想過可能是某條巨龍留下的骸骨,卻怎麼也想不到……

  石門後竟然有一條活著的龍!

  遠古之後,大陸上已經很難看到龍族的蹤跡,那些高貴而強大的生物,漸漸快要變成只存在於書中的神物,沒有人親眼見過,陳長生曾經無數次想像過龍的模樣,想要親眼看看。

  今夜他終於親眼見到了,卻寧願自己這輩子都不要看見。

  這條黑龍此時正飄浮在他身前空中,居高臨下望著他。

  穹頂千顆夜明珠灑落的光輝,盡數被它身上的黑色鱗片吸收,純黑的龍身就像是活過來的深淵一般令人心悸,但真正恐怖的還是黑龍的那雙眼睛,那雙眼睛裡充滿著冷漠與殘暴的意味。

  陳長生懂得這眼神的意思,那就是一個人類孩子看著樹下的螻蟻。

  那是一種格外純淨的冷漠殘暴,不需要原因,也不需要道理。

  孩子可以看樹下的螻蟻看半個時辰,然後用鞋底把它們盡數踩死。

  這就是高級生命對卑賤者的態度。

  陳長生終於明白了莫雨離開之前說的那幾句話。

  是的,沒有人能夠從桐宮裡離開,因為桐宮的生門就那片寒潭之下。

  寒潭是真正的龍潭,這裡生活著一條黑色的巨龍,任何人類遇到它,都會死。

  只不過莫雨沒有想到,他竟然有勇氣,或者說愚蠢到能夠堅持走到黑龍的身前。

  陳長生睫毛上的冰霜忽然落了下來,就像是梅花瓣上的雪被風吹落。

  地下空間裡起了一陣微風。

  那是黑色巨龍準備呼吸。

  陳長生知道,下一刻自己就將死去。

  推開那扇石門的時候,他準備了很多對策,哪怕真是那位閉關的從聖境老供奉,他也不認為自己必死無疑,他相信只要能夠交流,自己便能改變自己的命運。

  但石門後是一條黑龍。

  傳說中,龍是高貴的,是強大的,但從來都不是仁慈的。

  龍不會與人類交流,不屑與人類交流,至少是不屑與像他普通的人類交流。

  對此,他沒有任何準備。

  對死亡,他倒是準備了好些年,可現在死亡真的即將到來,他才明白,自己依然沒有準備好。

  原來,死亡是一件無法準備的事物。

  地底空間一片死寂,夜明珠灑落的光輝,像雪一般,落在他的身上。

  他有些寒冷,忽然覺得很累,知道再做什麼都只是徒勞,於是他不再掙紮著試圖站起,甚至不再思考將要發生的事情,他抬起頭,看著空中那隻像山一般的恐怖龍首,平靜而釋然。

  「看來師父說的沒有錯,我的命真的不好。」

  他不知道這只黑龍能不能聽懂人類的語言,但在他想來,如此高貴的生物,即便能聽懂,也不屑於聽,所以他把自己從來沒有對人說過的話,對著黑龍說了出來。

  「我有病,治不好。」

  「我活不過二十歲。」

  「師父是整個大陸最好的醫生,我醫術也不錯,可是,我們都治不好。」

  「這病比絕症還要絕,所以不是病,是命。

  「我的命不好。」

  「來到京都後,我費了很大的氣力,終於進了國教學院,有了參加大朝試的資格,雖然離凌煙閣還很遠,但終究是向那裡走出了第一步,然後遇見了落落,我以為自己的命正在變好。」

  「沒想到今夜遇見了你。」

  「我的命,原來還是這樣不好。」

  陳長生的臉色有些蒼白,那是被冰霜與嚴寒凍的,與恐懼無關。

  他現在無所畏懼,哪怕面對著一隻傳說中的殘暴黑龍。

  他不再關心這條黑龍能不能聽懂自己的話,願不願意聽自己說話。

  他只知道自己馬上就要死了,那麼這些話如果不說出來,便再也沒有機會說。

  「都說命運天注定,就算再糟糕,也不可能改變,但我不甘心。」

  一道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量,支撐著他站了起來,他抬頭望向穹頂那些美麗的夜明珠,微微眯眼,就像一隻可憐的幼獸望向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充滿了嚮往與歡喜。

  「我想活著,我想活過二十歲,然後一百歲,甚至五百歲,八百歲,活的越久越久,最好能夠長生不死……但首先,我必須活過二十歲,所以我活的非常小心。」

  「我每天早睡早起,我每天鍛鍊身體,我從不挑食,但絕不暴食暴飲,我油鹽不進,那不是說性格,而是那樣的食物才健康,我按著醫書上的要求,用小秤量著肉與菜吃,從來不嫌麻煩,直到十二歲後,把所有這些都變成本能。」

  「我珍惜時間,把所有時間都用來學習修行,我想儘可能在二十歲之前接觸到那些最美妙的智慧,更想通過修行來改變自己的命運,這樣二十歲之後才會有機會去看更多美妙的風景。」

  他望向黑龍說道:「是的,我做的所有事情,我給自己設定的所有規矩,都是為了活著,活著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活著,我願意為此付出一切代價,我拼了命地在活著。」

  活著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活著,為此我在拚命地生活——寒冷的地下空間,遠處漆黑的夜色,穹頂漸淡的光輝,黑龍之前的少年,平靜而內蘊無限悲愴的話語,任誰大概都會動容。

  黑色巨龍看著少年的眼神依然冷漠殘忍,或者是因為它聽不懂人類的語言,但更多的是不在意,螞蟻迎著樹枝憤怒悲壯地揮舞著前肢,在觀察它的孩子眼中只會顯得有趣或是可笑。

  陳長生已經不關心黑龍的反應,他只是想說說話,在生命的最後時刻。

  「改變命運真的太難,我這些年活的真的太累,但再累我也想活下去,因為西寧鎮的豬頭肉切成薄片再蘸了紅油與岩鹽真的很好吃,因為書上真的有很多有趣有意思的知識,因為生命真的很美好。」

  「我不想死,但我不能保證自己能夠活過二十歲,更準確地說,我根本沒有什麼信心,我不想那個給自己寄竹蜻蜓的小姑娘變成望門寡,所以我來到京都,想要退婚,結果呢?」

  「所有認識我的人都覺得我早熟,不像是個十四歲的少年,都說我穩重,卻不想想……我離死只有五年了,我正青春,卻已經被黃土埋了半截,能不穩重嗎?可是我怎麼能甘心呢!?」

  過往的這些年,陳長生很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緒,因為大悲大喜都對身體不好,但現在一切都不用了,所以他不再平靜,他看著黑龍或者是這個世界憤怒地喊著。

  「我不想死。」

  「但現在我要死了。」

  「我很難過。」

  陳長生很悲傷,眼圈微紅,他以為自己會哭,卻發現這些年一直控制情緒不肯哭,以至於連怎麼哭都已經不再記得,於是他更加悲傷,然後難以想像的平靜下來。

  「謝謝你沒有一口吃了我,雖然這可能不是你的真實想法,但你讓我說完這了些話,所以我要謝謝你。但我真的很想活下去,所以哪怕可笑,還是請允許我最後與你戰鬥一場。」

  說完最後這句話,他舉起手中的短劍,迎向黑龍。

  他在心裡默默想著:死亡,來吧!

  讓我們一決勝負。

  就像過去這些年一樣。

  黑龍緩緩向他而來,寒冷的颶風迴蕩在廣闊的地下空間裡,它的身軀過於龐大,只是微動便足以令天地變色。

  難以想像的寒冷降臨在陳長生的身上。

  他的睫毛上再次掛起寒霜,身體裡的血液彷彿都要被凍凝。

  死亡就在眼前。

  他卻前所未有的平靜,甚至很輕鬆。

  從十歲之後,一直跟隨著他的死亡陰影與那種恐怖的壓力,忽然間消失一空。

  他前所未有的輕明,舒服,覺得身體輕了很多,沒有任何壓力,原來是這樣美好的感覺。

  他終於明悟,怎樣才能戰勝死亡帶來的恐懼?只有死亡自身。

  他笑了起來,睫毛上的冰霜像白花一般散開。

  老師,您看到了嗎?

  我要改變自己的命運了。

  您說我會二十歲時死去。

  現在我十五未滿,便要死了。

  命運,原來並不是不可戰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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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7-19 13:01:39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aeolian 於 2014-7-22 00:34 編輯

第六十章 推殿而入


    小明宮在西,距離皇宮南陽門一千四百九四丈,從南陽門到外殿的未央宮,還有七百多丈,以自己的速度,在不驚動宮裏供奉的情況下,從這裏趕到未央宮需要多少時間?夜色裏傳來的樂聲到了哪一章?

    南方使團肯定已經到了,並且已經坐下,青藤宴即將開始,自己稍後趕過去應該還來得及,首先我得知道原因,落落想著這些事情,沉默不語,小臉上滿是霜意,以至於整座宮殿都顯得有些寒冷。

    好在現在這座宮殿裏除了一名女官,便只有她與那位宮殿的主人,沒有人會指責她無禮。

    小明宮是大周皇宮裏最安靜卻也是最奢望的一座宮殿,因為這裏居住著聖後娘娘最寵愛的唯一的那名女兒,平國公主——坐在主位上的那位少女容顏豔麗,年歲似乎不大,眉眼間卻自然有抹揮不去的風情。

    面對集大周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平國公主,普通人連大氣都不敢出,落落的態度卻是毫不客氣,言語間更是隱帶指責之意:“平國,你把我騙到這裏,不讓我參加青藤宴,難道想不給個交待?”

    先前那位女官代表平國公主請她來到小明宮,不料來到小明宮後,那位女官便不停拖延時間,等她反應過來後,平國公主才終於現身,而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

    她很清楚,平國公主做這件事情是受人所托,肯定與藤宴有關,但她只想到那些對國教學院虎視耽耽的聖後追隨者,卻沒有想到,對方的目的始終都是在陳長生的身上。

    平國公主聽著落落的質問,也不生氣,微笑說道:“只是數月時間不見,聽說你在國教學院裏裝乖巧的女學生,所以有些好奇,對了,你拜的那位先生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落落不理她,盯著她的眼睛,繼續問道:“為什麼?”

    “莫雨知道我和你關係親近,所以讓我把你留一段時間,至於為什麼……她可沒對我說。”

    平國公主說道,神情很是坦然,沒有將這當成什麼要緊的事情。

    落落卻從她的表現裏看出了刻意——很多人都知道,平國公主殿下與莫雨姑娘的關係並不怎麼親近,只是因為聖後娘娘的緣故,才維持著表面的熱情與客套——她自然不會完全相信她的說法。

    平國公主說道:“不要想太多,莫雨奉母後之命主持最後一夜的青藤宴,最關心的便是那隻鳳凰與秋山家那孩子的婚約,她讓我把你留在這裏,還不是怕你到時候跳出來鬧事。”

    她明明容顏稚嫩,卻把秋山君稱作孩子,顯得很是古怪。

    落落最不適應她這副模樣,微微皺眉,厭憎說道:“好好說話……我又不是你,我為什麼要鬧事。”

    平國公主的眼睛微微明亮,有些羞澀,說道:“我為什麼要鬧事?落落你真是喜歡說笑話。”

    落落說道:“你不喜歡徐有容……只要在皇宮裏住過的人,誰不知道?”

    平國公主笑容驟斂,寒聲道:“母後喜歡她,我憑什麼要喜歡她?再說了,秋山家那孩子完美無缺,如此優秀,就應該做我大周朝的駙馬,憑什麼要娶她這個渾身山野氣的泥猴兒!”

    落落微諷說道:“就算你把小時候和她打架打輸的事情說上無數遍,也影響不了她在聖後娘娘和所有人心裏的地位,不要說秋山君,就是我也更願意娶她而不是娶你。”

    平國公主很是生氣,說道:“你到底站哪邊的?”

    落落說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直喜歡她——當然,如果你肯放我離開,我可以站到你這邊。”

    平國公主站起身來靜靜看著她,忽然展顏一笑說道:“莫雨第一次求我辦事,你覺得我會辦砸嗎?”

    落落站起身來,說道:“這種對自己沒好處的事情,你不是從來都不會做?”

    平國公主無奈歎道:“我畢竟是公主,總要替大周朝做些事情。”

    落落想了想,才明白她說的事情,應該便是與今夜南方使團提親有關,卻想不明白,自己在不在青藤宴現場,對這次提親有什麼影響,自己雖然佩服秋山君,但對他可沒有什麼想法。

    她的手抬起,離腰帶極近,只要動念,便能抽出落雨鞭。

    對方是大周朝的平國公主,極受聖後娘娘寵愛,即便是她,也不能做太過分的事情,但現在,落落忽然很想殺了她,因為她忽然間想到,對方只敢把自己騙到小明宮,但卻有可能對先生出手!

    平國公主知道她的性情,卻不畏懼,微笑著說道:“前些天聽說你在青藤宴上把我那個遠房外侄打成了廢人,果然不愧是落落,我可打不過你,但……我如果出事,你們家承擔得起嗎?”

    落落看著她說道:“天海家都是一群瘋子,我們確實承擔不起……但你也清楚,我家也有很多瘋子,如果我在京都出了事,就憑你,再加上莫雨,承擔得起嗎?”

    平國公主無辜說道:“這裏是大周皇宮,你怎麼會出事呢?”

    小明宮外的夜色裏,不知隱藏著多少宮廷供奉與強者。

    那些人自然不敢真的傷了落落,卻可以把她困住。

    就像因為某些原因,莫雨也無法真的傷了陳長生,所以必須想辦法把他困住。

    現在他們師徒二人,都面臨著相同的困境。

    “不要在我面前裝蠢賣傻扮萌態,我也很擅長的。”

    落落握住落雨鞭緩緩抽出,看著她認真說道:“我自己要出事,誰能攔得住?”

    平國神情微凜,因為她看出了落落的決然——如果落落真的在大周皇宮出事,她和莫雨加起來,也無法承受,最關鍵的是,今夜這件事情,娘娘並不知曉,八百裏紅河一怒,如何是好?

    “那個叫陳長生的少年究竟有什麼好,竟然能夠讓你死心塌地成這樣?”她看著落落,很是不解。

    “這不是你需要關心的事情,也不是你真關心的事情。”

    落落右手輕動,落雨鞭在金磚上緩緩移動,她看著平國公主說道:“我現在也不想關心你們的目的究竟是什麼,我只要你命令殿外的那些人讓開道路,我要去參加青藤宴了。”

    平國公主沉默不語,看似猶豫掙紮,實際上卻是在心裏默默計算著時間,待確認按照莫雨的說法,這時候那名少年應該已經被困在了桐宮中,才抬起頭來微微一笑。

    “請。”她看著落落說道:“希望你還來得及。”

    ……

    ……

    夜色深沉,宮殿亮若白晝,落落來到未央宮外,頰畔青絲微拂,眉間有粒汗珠。她望向殿後陰影處,看到了金長史和李女史的身影,側頭靜聽片刻,清秀的雙眉微微挑起,隱有怒意。

    陳長生不在殿內。先前那刻,他還在殿側與東禦神將徐世績交談,接著陳留王與他說了幾句話,金長史和李女史不便靠近,不料下一刻,他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不知道去了哪裏。

    落落望向夜色裏的大周皇宮,無數飛簷樓榭,沉默不語,她知道,要在這樣的時間段、這樣廣闊的區域裏找一個人是多麼困難的事情,那麼自己接下來應該怎麼辦?

    大周皇族有些人不想先生和自己出現在青藤宴上,因為南方使團要來提親,這又是為什麼?她捏了捏袖子裏的錦囊,想著離開國教學院之前先生的交待,雙眉挑的更高,仿似要飛起一般。

    對方不想自己做的事情,那麼便去做。

    落落不再多想,直接推開未央宮緊閉的殿門,迎著殿內的光明走進去。

    殿內,南方使團已然到場,正與青藤諸院以及朝廷國教的大人物們見禮,有些未曾見過的人正在自我介紹,互道久仰之情,好一派其樂融融的場景,熱鬧非凡。

    便在這時,哐的一聲,殿門被人推開!

    微寒的夜風雖然無法吹入,殿風的光線卻為之一變,氣氛也為之一變,因為推開殿門的那人顯得很是無禮。

    待看清楚站在殿門處的那名小姑娘是誰後,殿內變得異常安靜。

    先前已經有人注意到國教學院的座席上空無一人,正自訝異,此時終於看到了正主。

    落落的目光在殿內拂過。

    那名中年男人應該便是秋山家的族長,秋山源信。

    那名須發皆白,案前隻擱著一碗清水,一隻青梨的老者,應該便是離山長老小鬆宮。

    那名面籠白紗,氣度清靜的女子,既然穿著國教禮服,又與青矅十三引的那些女教授們坐的極近,應該便是當代聖女的同門。

    那三名神情淡漠,劍橫於膝的年輕人,應該便是傳言裏的神國七律。

    青藤五院和那些通過大朝試預科的年輕學子們都見過。

    殿內有很多人,就是沒有陳長生。

    落落的目光,最後落在最前方的一張座席上。

    那張座席距離陳留王等人的主席極近,比秋山源信和小鬆宮的位置只差一點。

    那張座席坐著的卻是位年輕人。

    那位年輕人神情溫和,親切至極,氣息普通,但絕不普通。

    因為他的眼睛裏有光。

    落落看著那人,知道他便一定是神國七律裏的苟寒食。

    傳說中的苟寒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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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7-19 13:03:28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一章 請讓我對你說一個字


  「這個小姑娘是誰?」

  南方使團來到京都,是做客的身份,按道理來說不應該主動發問,但那位面蒙白紗的女子與青矅十三引的師生相熟,與徐世績也是舊識,見殿內氣氛有些怪異,便問了一句。

  殿內大多數人都參加過青藤宴的第一夜,哪裡會不認得這名把天海牙兒打成廢人的小姑娘,聽著客人發問,有人說道:「她是國教學院的學生,不知為何來晚了些。」

  聽到這句話,那位來自聖女峰的女子輕噫一聲,似有些意外,那三名劍橫於膝的年輕人更是同時抬頭,望向落落,目光驟然變得極為鋒利,便像是出鞘的寶劍。

  遠在南方,人們也知曉國教學院早已廢棄,前段時間在路途上,他們聽說了青藤宴第一夜發生的事情,才知道國教學院今年多了兩位新生,這個小姑娘便是那個突然冒出來的天才?

  那三位來自離山的年輕人,便是傳聞中的神國七律中的三人,在他們看來,擊敗天海牙兒自然算不得什麼,但這個小姑娘如此年歲便如此強大,確實值得重視。

  苟寒食也抬頭看了落落一眼,但他只是溫和笑了笑,顯得不是太過在意。

  落落沒有理會那三名離山青年投來的眼光,神國七律自然了不起,她此時的精神都在苟寒食的身上,她感覺的很清楚,這個人真的很不簡單,自己不是他的對手,先生呢?可否能勝過他?

  場間一時安靜,她站在殿門顯得有些刺眼。

  徐世績神情冷漠道:「既然來遲,已是失禮,還不趕緊坐下,讓客人們看了笑話!」

  聽著這番毫不客氣的話,陳留王微微一怔,然後笑了起來,心想徐世績居然到現在還沒有猜到這小姑娘的身份,看來聖后娘娘對他再如何信任也是有限,要比薛醒川差的遠了。

  陳留王望向天道院院長茅秋雨,此時場間知道落落真實身份的,便是他們二人,只見茅秋雨神情肅穆,彷彿什麼都不知道。他忽然心動微動,轉身向梅裡砂主教望去,卻只見主教大人微閉著眼睛,似乎快要睡著。

  「老人家們都真沉得住氣……」

  陳留王嘆了口氣,他很清楚主教大人深藏不露,只怕早就猜到了落落的身份。

  落落看了徐世績一眼,如果換成別的時候,有人敢如此喝斥自己,她哪裡會善罷甘休,不要看她在陳長生面前乖巧可人,真發起狠來,沒看見平國公主都怕?

  但今夜情形特殊,她的手在袖中緊握著那隻錦囊,想著陳長生先前的交待,深吸一口氣,將怒火盡數壓抑下來,也不與徐世績說話,直接向角落裡國教學院的位置走去。

  便在這時,禮樂聲起,幔簾輕拂,在十餘名宮女太監的簇擁下,一身華麗宮裝的女子緩緩走進殿內。

  正是莫雨姑娘。

  她在大周朝權勢雖重,但畢竟沒有明面上的身份,按道理來說,會更低調些,但此時是在皇宮前殿,眾人皆知她代表的是聖后娘娘,哪還好靜坐席間,紛紛起身相迎。

  殿內數百人紛紛站起,南方使團的那幾位大人物也不例外,在夜明珠的光明之下,仿似海浪。

  有兩個人沒有起身。

  一位是教樞處主教梅裡砂,老人家閉著眼睛,唇角帶著若有若無的笑容,彷彿真的睡著了。

  一位是角落裡的落落,她靜靜直視莫雨的臉,顯得有些無禮。

  舉場起立,卻有兩人未起,自然極為引人注目,所有人都望了過去,

  徐世績的臉色更加陰沉,他雖然明明知道那個叫落落的小姑娘來歷不凡,但今夜南方使團前來提親,他必須保證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所以先前刻意喝斥了她幾句,就想提前看看有沒有什麼變數。

  此時變數似乎來了。

  主教大人的身份不同,他無法表達自己的憤怒,那麼自然只有針對剩下的那個人。

  他冷冷地看著角落裡國教學院的位置。

  如他的想法相同,沒有人敢直視坐在上方的主教大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角落裡,落在了落落的身上。

  落落理都沒有理這些目光,她盯著莫雨,眼神平靜,神情嚴肅,警告之意十足。

  眾人心情微凜,不知接下來要發生什麼事情。

  徐世績正準備沉聲訓斥兩句,殿內忽然響起一道清脆的聲音。

  「沒事兒。」

  莫雨微笑說道,平伸雙臂,廣袖微垂,示意眾人坐下。

  這句話似乎是對眾人說的,對徐世績說的,表現她寬仁的胸懷。

  只有落落知道,她這句話是對自己說的。

  她對落落承諾,陳長生一定不會有事兒。

  落落知道莫雨不會撒謊,尤其是此時此刻,她已經知道莫雨做過些什麼,並且發出警告之後。

  她的心情放鬆了些,但她沒有放鬆。

  她坐在角落裡,靜靜看著莫雨,視線一刻不移。

  就像一隻潛伏在山林裡的虎,正靜靜看著獵物,隨時可能跳出來,將對方撕成碎片。

  莫雨感受到遠處角落裡來的那道目光,微微挑眉,有些意外——她和平國公主一樣,都以為所謂國教學院求學,只不過是她在百草園呆的無聊,和普通人玩的小遊戲。

  就算她與陳長生之間有些情誼,也不至於重視到這種程度才是。

  莫雨都能感受到她的目光,殿內還有很多高手,自然也注意到了。

  尤其是國教學院四周的人們,忽然覺得有些寒冷。

  ……

  ……

  陳長生以為自己死了,但沒有死。

  黑色巨龍停在他身前的空中,沒有繼續向前。

  二者相隔十餘丈,因為黑色巨龍過於龐大,這個距離非常近,他甚至可以看清楚龍牙根部積著的風雪。黑龍在緩慢悠長的呼吸,無盡數量的寒風呼嘯而作,無數的雪粒與霜片,在風中翻滾著,飛舞著。

  陳長生覺得自己正站在遙遠北方的雪老城外。

  讓黑龍緩緩停下的,不是他的勇氣,也不是他臨死之前說的那些話,而是他手裡的那把短劍。

  那把看上去很普通的短劍。

  看著他手裡的短劍,黑龍的眼睛深處,彷彿有無數顆星辰逐次亮起,然後再次熄滅。

  每顆星辰都是一種情緒。

  惘然。

  不解。

  震驚。

  不安。

  怨毒。

  別離。

  相見。

  親切。

  警惕。

  憤怒。

  壯闊。

  淡然。

  無法淡然。

  想忘記。

  難以忘記。

  失望。

  絕望。

  希望。

  還是希望。

  ……

  ……

  黑龍冷漠殘酷的眼睛裡出現了無數種複雜的情緒。

  做為人類,很難理解,為什麼一瞬間的眼神便能包容如此多的情緒。

  陳長生無法理解,他滿身風雪,緊握著劍,看著黑龍,沉默無語。

  黑龍靜靜看著他,看了很長時間。

  黑龍忽然……發出一聲低吼!

  寒風呼嘯,地底空間遙遠的牆壁上積著的冰雪簌簌落下,銀海表面的霜雪捲飛不定。

  那聲低吼是一個字,因為那有具體的意思。

  那聲低吼,更像是一個純粹的聲音,因為那就是聲音,而且是單音節。

  極短促的一節聲音,卻極為複雜。

  就像一場颶風,看似狂暴單調,其中裡面有無數湍流,有無數方向。

  這便是龍語。

  已經在人類世界消失了數千年、甚至上萬年的龍語。

  時至今日,或者已經沒有人聽過龍語,至於會說龍語的人……更不知道到哪裡找去。

  龍是這個世界最高級的生命,擁有最完美的身體與靈魂,只有它那無比堅固與無比複雜的生物構造與無比強大的神魂意識相結合,才能用這種難以想像的方法進行交流。

  至簡者至繁,至高。

  「這就是傳說中的龍語嗎?」

  陳長生震撼想著。

  即便沒有被風雪所困,想必他此時也會渾身僵硬。

  因為他真的很震撼。

  他的震撼,與這個世界上任何人聽到龍吟後的震撼都不同,或者說,他的震撼要多出一個層次。

  他聽過這種聲音。

  在西寧鎮舊廟,他和師兄看過三千道藏,最後一卷有一千六百零一字,相傳其間隱著天道終義,他們不認識卷上的文字,於是去問師父,師父說他也不認識,但他……會讀。

  於是他和師兄開始學著去讀那些字。

  不知其義,但知其音。

  他一直不知道那些古怪的文字是什麼。

  直到多年後在大周皇宮地底,在一條玄霜巨龍之前,他終於知道了。

  那是龍語。

  原來大道三千卷的最後一卷,是用龍語寫的。

  安靜。

  長時間的安靜。

  黑龍靜靜看著陳長生,似乎在等待什麼。

  陳長生不知道它在等待什麼,所以只有沉默。

  黑龍的眼睛裡再次有無數顆星辰依次明亮,然後熄滅。

  它沉默片刻,然後低嘯了一聲。

  這聲嘯真的很低,沒有寒風起,卻有寂滅意。

  陳長生的睫毛飄落。

  他的道髻被吹散,黑髮飄散在身後,然後飄落。

  他的衣衫被吹破,然後飄落。

  龍嘯低沉,憤怒的最終儘是失望,然後是絕望。

  陳長生知道自己又要死了——這個又字並不可笑,很可悲。

  黑龍先前似乎對他有所希望,所以讓他多活了片刻。

  但現在那些希望沒有了。

  陳長生忽然很悲傷,不是因為沒有希望,不是因為自己。

  不知為何,聽著黑龍的低嘯,他悲傷的難以言語。

  他彷彿看到了無數歲月,無窮孤寂。

  黑暗的地底,欺騙與隱瞞,苦守與絕望。

  那些他也曾經經歷過。

  死亡的陰影,就像漆黑的夜,苦苦折磨了他數年時間,每時每刻不停。

  他無人去說,無處去述,孤單地等待著最終的審判。

  他忽然想安慰一下這條黑龍。

  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覺得在這種時候應該說點什麼。

  於是,他對著黑龍說出了一個字。

  他不知道這個字的意思。

  那是小時候,他在大道三千最後一卷裡學會的第一個字。

  那是單音節的一個字,發音極為怪異。

  片段裡彷彿蘊藏著無窮的信息。

  聽到這個字,黑龍的雙眼裡忽然射出無數狂暴的光線!

  整個世界卻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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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吱吱


    安靜,絕對的安靜,極長的安靜,沒有風聲,沒有滴水聲,沒有呼息聲,黑色巨龍和陳長生都屏著呼吸,沉默不語,似乎是因為緊張,這緊張似乎又來自於終於看到了希望。

    黑色巨龍的希望不得而知,陳長生的希望自然是遠離死亡,當他看到黑色巨龍的龍鬚緩緩飄起,悄然無聲來到自己身前,輕輕抵住自己眉心,無法確定稍後究竟會發生什麼。

    那根龍鬚與龍頜相接的地方極粗,逐漸變細,最前端時人類的尾指粗細差不多,看上去有些鋒利,表面幽黑如夜,卻又透明如玉,裡面隱隱有黑色的光塵在翻滾,如陰雲一般。

    龍鬚的尖端與他的眉心似觸未觸,相距極近,肉眼根本無法看清楚究竟有沒有碰到,陳長生越來越緊張,剛從死亡邊緣歸來,更容易感受到恐懼,他握著劍柄的手流出很多汗水,然後迅速被環境低溫凍成冰霜。

    悄無聲息,黑色的龍鬚在他眉心輕輕點落。

    那種感覺很奇怪,並不粘膩恐怖,微涼微清,反而讓他清醒過來,隱隱明白黑色巨龍的意思。

    那是讓他繼續。

    陳長生沒有猶豫,說出了第二個字——依然是大道三千卷最後一卷裡的文字。

    這個字的發音還是非常怪異,想要發出來極為困難,縱使寒雪覆面,也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臉漲的有些通紅,嘴唇卻有些發白,似乎說出這個字,耗損了他極大的心神。

    黑色的龍鬚輕輕飄拂,幽黑的尖端在他的眉心前收縮輕彈,然後再次輕點他的眉心。

    陳長生明白,於是說出了第三個字,然後是第四個字,第五個字……

    隨著那種奇怪的音節從他的嘴唇裡發出,他的心神迅速損耗,越來越虛弱,但同時,他感覺到四周的寒意正在漸漸消減,十餘個字說完後,溫暖終於再次回到自己的腑臟裡。

    黑色巨龍眼神依舊漠然,龍鬚卻收縮彈回的越來越快,在夜明珠的光線下耀出無數道黑色的線條,最後彷彿要結出無數朵花來,那朵朵花都是心花,正在怒放。

    陳長生感覺到了它的喜悅,有些餘悸難消——他說的這十餘個龍語音節,沒有按照道藏三千最後一卷的順序,只是從一千六百零一個字裡隨意挑選出來,應該無法組織成語句,沒想到這龍竟還是聽懂了。

    他這樣做是因為藏在骨子裡的謹慎,不知道是對還是錯,現在看來,應該問題不大。

    黑色龍鬚漸漸靜止,緩緩離開他的眉心,輕輕地觸了觸他握著短劍的手,沒有敵意。

    陳長生準確地接受到了對方發來的信號,終於完全放鬆。

    被死亡陰影籠罩的時刻,終於過去,長時間的恐怖壓力,驟然消失,他的心意隨環境而變,覆在身上的冰霜簌簌解體落下,不知從何處積來的灰塵,順著衣裳的縫隙濺向空中。

    推開石門後他便一直極度緊張,只知道自己看到了一條黑色巨龍,卻直到此時,才真正看清楚這條黑色巨龍的模樣,更準確地說,直到此時,他才敢仔細地打量這條黑色巨龍。

    這是一條玄霜巨龍。

    即便在龍族裡,這也是最高級的存在,屬於傳說級別的神物,與黃金巨龍、九天真龍地位相同。

    然而,與神話或傳說中玄霜巨龍殘暴好殺卻又性喜潔淨、如黑夜一般幽魅美麗的形容不同,陳長生竟然在這條黑色巨龍的身體上看到了很多灰塵,甚至還看到了很多殘破的龍鱗!

    那些龍鱗將落未落,看上去極為難看,就像是死魚肚。

    陳長生很吃驚,如果道藏和傳說裡對玄霜巨龍的形容沒有錯,那它怎麼會變成這樣?當一個有輕微潔癖的少年,他很清楚,無比看重潔淨的生命,怎樣都無法忍受這樣的情況。

    更令他吃驚的是,隨著寒意漸退,光線漸遠,他竟在黑色巨龍後方看到了兩根極粗的鐵鏈,那兩根鐵鏈緊緊地鎖住了黑色巨龍的後面兩隻龍爪,深深地鍥進龍鱗裡,看著極為恐怖!

    這隻黑色巨龍原來……不是大周皇宮孤單的守護者,而是一名囚徒!

    那兩根鐵鏈的表面覆著無數層冰霜,卻不知是何材料製成,完全沒有斷裂的徵兆,想來也是,能夠把一隻玄霜巨龍囚禁在地底,肯定不是普通的事物。

    兩根鐵鏈的另一端在牆壁上。

    那是一面高約數百丈的石壁,上面刻著一幅巨畫,畫上的粉彩已經被歲月侵蝕不見,但還可以看清楚畫的是什麼,那幅面上沒有什麼風景名物,只有兩個人。

    兩個凶神惡煞的人。

    石壁很高,畫很大,畫中的這兩個人自然也極為高大,宛若天神一般,身上穿著盔甲,一人手持鐵鐧,一人手持長鞭,眉眼之間威嚴如神,顧盼之間豪情萬丈。

    陳長生認識這兩個人,生活在這片大陸上的人類都認識這兩個人,因為這兩個人現在還掛在所有家宅院府的正門上,這兩個人便是門神。

    門神不是神,是真的人,是當年大周太宗皇帝身邊最強大的兩名神將。

    一位神將名叫秦重,一名神將名叫雨宮。

    這兩名神將追隨太宗皇帝一生征戰,從大周建國直到最後大敗魔族, 雖然不像王之策那般功高蓋世,但威猛凶煞處猶有過之,實力深不可測,壯年時便已經進入從聖境界,乃是真正的絕世強者。

    同樣是神將,這兩人可要比現在大陸上的這些神將強大無數倍。

    縛住黑色巨龍的鐵鏈,被拴在石壁上,正好被畫面兩名神將握在手裡。

    如此安排,自然有其道理。

    看到這些畫面,陳長生隱約確認,這隻黑色巨龍應該是太宗年間被擒。

    他想著那個風起雲湧的年代,想著那些已經快要變成神話故事、甚至已經變成神話故事的當年的強者們,想著凌煙閣上那些畫像,真的很同情這隻黑色巨龍。

    或者是因為魔族給予的羞辱及壓力的緣故,人類在那個年代暴發出了難以想像的光彩,無數強者層出不窮,即便是玄霜巨龍這樣的存在,也寡不敵眾,最終只能成為悲慘的囚徒。

    從太宗年間到如今,已經過去了多少年?

    在這寒冷孤寂而黑暗的地底,這隻黑龍怎樣熬過這段漫長的歲月?

    “你想和我說說話,是吧?”陳長生問道。

    黑色巨龍的龍鬚再次飄起,在他的唇角輕掠而過,如蜻蜓點水。

    “我只會說,我不懂那些字的意思。”

    陳長生看著它說道:“但,你可以教我。”

    黑色巨龍的眼睛忽然間變得異常明亮,比穹頂數千顆夜明珠加在一起還要明亮。

    陳長生心想,你果然能聽懂人類的語言,那麼如果要交流,只需要我學會龍族的語言,看著黑龍繼續說道:“我知道龍語很難學,不過我是個很擅長學習的人,只要你耐心教我,我一定能學會。”

    便在這時,黑龍忽然發出一聲低嘯。

    陳長生微怔。

    黑色的龍鬚無風而起,在他的眉心輕輕點了四下,快若閃電,輕若塵埃。

    陳長生眉頭微皺,想著這是什麼意思。

    黑色龍鬚在他的眉心再輕輕點了四下,同時黑龍再次發出一聲低嘯。

    陳長生懂了。

    先前最後一句話裡,他說了四個我字。

    這就是黑龍想要告訴他的意思。

    “我?”陳長生指著自己問道。

    龍語極為複雜,一個音節裡的無數片段,可以進行無數種組合,不同的組合才是不同意思的表達,想要完全掌握,必然是個極漫長的過程。他知道那聲龍嘯裡有我的意思,但肯定不止我,但……至少有我。

    看著陳長生的動作,黑色巨龍先是一怔,忽然開始翻滾起來!

    它龐大的身軀在地底空間裡不停滾動,引起恐怖的颶風!

    同時,一道古怪的聲音從黑龍的嘴裡不停響起。

    從一千多年前出生開始,直到現在,它從來沒有這樣開心過,不知道該以怎樣的嘯聲來迎接。

    而且因為某些原因,它必須壓抑著嘯,壓抑著笑。

    “吱吱……吱吱……吱吱……”

    聽著很像老鼠在叫,很是滑稽可笑。

    但有無比狂喜在裡面。

    陳長生不知道黑龍當年做過什麼事情,犯過何等罪孽,才會被大周王朝囚禁,此時看著它僅僅因為有人類能夠與它進行最簡單的交流,便如此狂喜,不禁有些動容,更加同情對方。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黑龍終於停止了狂喜的翻滾,安靜下來。

    它靜靜看著陳長生,感受到他真切的同情,眼神漸漸溫和。

    黑色龍鬚再次飄起,懸在他的眉心之前。

    它等著陳長生再次開口。

    陳長生想了想,開口說的卻不是黑龍想要聽到的話。

    “我知道你很想和人說說話……但現在不行,我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馬上離開。”

    黑龍的眼神重新變得冷漠起來。

    陳長生神情凝重說道:“我答應你,只要把這件事情辦完,我會來找你,跟你學說話,和你說話。”

    黑龍的眼神依然冷漠,更多了幾絲戲謔之意。

    做為一名高貴的玄霜巨龍,被人類囚禁了這麼多年,它再也不會忘記父王當年對它說過的話。

    如果人類可以相信,我們才應該是世界的統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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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恰恰


     黑龍想著,人類都是最無恥的騙子,不然自己也不會在這片深淵般的鬼地方煎熬了這麼多年,雖然自己是黑色的,不代表自己喜歡黑暗,最開始的那些夜晚,真的好黑,媽媽……

    不對,我想到哪裏了?

    好吧,面前這個少年看上去很誠實,味道很好聞,不像是騙子,就和當年那個姓王的男人一樣,不過那個姓王的男人說的話到底算不算數自己都還不知道,更何況這個少年?

    你想騙自己放你離開,肯定再也不會回來,說什麼把事情辦完了就來陪我聊天?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你也是被人騙到這個地方的,逃出去後怎麼會回來?再說了,這上面是皇宮,你以為你想回來就能回來?說要回來的話,不過是安慰我罷了,不,就是在騙我,是的,人類都是騙子,你們都是騙子!

    我孤孤單單地在這地底熬了這麼多年,除了那個恐怖的女人便再也沒見過活物——那個恐怖的女人根本不能算人,相見爭如不見——好不容易,終於遇著個能說話的人,我怎麼可能放你離開?

    你若離開,便是陰天!

    “我懂你的感受,你的不安,但你應該相信我。”陳長生看著它說道。

    黑龍眼神冷漠,有些譏誚,似乎想說,你不過十餘歲,哪裏知道時間帶給人的折磨。

    陳長生知道先前黑龍對自己表現出來的善意,並不能保證自己的安全,道藏上麵記載過的那些龍,雖然強大,但都很反複無常,這隻黑龍被人類囚禁了這麼多年,不知有多少怨恨。

    “我真的知道,雖然肯定沒你煎熬的時間長。但就像開始的時候,我說過的那樣,我的命也不好,好吧,我知道你很難相信我,但就算是一場賭博吧。你放我走,我可能會履行約定,今後想辦法來看你。而如果你這時候殺了我,我相信很難再有人出現在你面前,怎麼看,你都應該和我賭這一局。”

    陳長生看著他誠懇而認真地說道:“這是你最好的選擇。”

    黑龍沉默不語,忽然,它抬頭望向穹頂,目光落在數千顆夜明珠之間。

    ……

    ……

    未央宮裏,青藤宴在繼續,事實上,卻已經結束。本應最後一夜進行的文試被推遲到稍後進行,但沒有人在意結果,往年青藤諸院之間的競爭,哪裏及得上稍後便要發生的那場盛事?

    所有人矜持而溫和,因為即將發生的事情是好事,是婚事,即便離山關飛白、這位神國七律裏最驕傲冷漠的四律,此時臉上也添了些笑意,因為他知道這是大師兄的大事,也是師門以及整個南方的大事,最關鍵在於,便是他也覺得,大師兄能夠娶到徐師妹,是件非常值得驕傲與慶祝的大事。

    離山長老小鬆宮已然站起,正在說些什麼,南方使團正式向大周王朝提出結親的請求,有些流程已經開始,只需要再經過一些步驟,這場舉世期待的婚事,便會從數年來無數人的議論變成現實。

    主教大人閉著眼睛,仿佛又要睡著,陳留王神情溫和,與小鬆宮搭著話,莫雨神情平靜,看著殿外的夜色,落落看著這些人,右手在袖中緊緊握著那隻錦囊,決定打開。

    ……

    ……

    又是長時間的安靜,地底空間靜寂的仿佛墳墓般。

    陳長生看著黑龍,緊張地等待著它的決定。

    黑龍看了他一眼,忽然緩慢地向後倒飛而去。

    穹頂的數千顆夜明珠同時熄滅,只剩下些餘光,照著黑龍的前半段。

    它漸漸要消失在夜色裏。

    陳長生懂了它那一眼的意思,它要他記得承諾,殷勤來探看。

    進皇宮很困難,更何況還要突破桐宮,深入地底才能再次見到它,但他沒有猶豫,點了點頭。

    他很感謝這條黑龍,想要最後再說些什麼,對方能夠聽懂人類的語言,他只是不知道應該怎麼稱呼對方。

    先生?他有師父。前輩?顯得太不親近。你?太不恭敬。喂?找死嗎?……似乎都不合適。

    陳長生想了想,對著漸要消失在夜色裏的黑龍喊道:“龍……大爺。”

    黑龍微僵,眼神微惘,明顯被這個稱呼震撼的不輕。

    “龍大爺。”陳長生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感謝的話說出來會顯得太輕。他忽然間想到一件事情,指著穹頂說道:“上面那顆夜明珠我得帶走……”

    黑色巨龍低嘯一聲,顯得極為憤怒,它根本沒有想過,這小子居然敢得寸進尺。

    陳長生很堅持,說道:“大爺,那是一個小姑娘的,我以後總得還給她。”

    ……

    ……

    皇宮某處偏殿的園裏有一個極小的池塘。

    夜色深沉,殿內燈火已滅,塘畔站著位中年婦人,婦人容貌尋常,衣著也極樸素,明顯不是宮裏那些隻會、也只能把時間花在打扮與妝容上的太妃,也不是那些正值青春的宮女。

    她站在池塘畔,不知道是準備洗手,還是洗衣裳。

    便在這時,池塘裏響起嘩嘩水聲,水花如倒瀑一般衝起,一名少年極狼狽地被衝了出來。

    正是陳長生。

    在地底空間裏,他衣服上覆滿冰霜,此時已經盡數被塘水衝走,渾身濕漉,看著極為狼狽。

    那名中年婦人哪裏想得到,深夜裏會忽然出現一個人,似乎被嚇著了,向後退了一步。

    婦人穿著木屐,退的一步踩在池畔的青石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池畔的林子裏有一顆鬆鼠正在吃夜食,被這聲響唬了一跳,扔下兩隻前肢抱著的果子,從樹上跳到偏殿二樓的欄杆上,快速地向著院外的方向奔跑,茸茸的尾巴亂舞著,恰恰碰著欄杆外擺著一盆花。

    花盆微傾,便要跌落欄外。

    恰恰,中年婦人便站在下方。

    花盆落下肯定會砸在她的身上,受傷不說,甚至可能會有更危險的後果。

    陳長生離開地底空間,回到地面,便落在了池塘裏,臉上全是水,待他把臉上的水抹了抹,能夠視物後,看到的第一幕畫面,便是這樣一幕巧到極點,也是不巧到極點的畫面。

    他想都沒有想,便往那名中年婦人撲去。

    他知道這裏是皇宮深處,有無數強者,如果驚動了那些人,自己恐怕很難趕到未央宮。

    他還是撲了過去,不是怕那花盆摔到地上驚動別人,隻因為那名中年婦人有危險。

    如果仔細想想,或者他能有更好的選擇,對於怎樣離開,然後及時趕到未央宮更好的選擇,但他沒有想。

    他把那名中年婦人抱在了懷裏,轉了半個圈。

    如果花盆落下,便會砸在他的背上。

    但花盆沒有落下。

    於是這畫面便有些尷尬,有些說不清。

    沒有聽到意想中的響聲,背後也沒有傳來疼痛,陳長生抬頭望向欄上,只見那盆花好好地在那裏。

    他自然沒有看到,中年婦人收回了一根手指。

    陳長生看著中年婦人,有些慌亂……如果中年婦人叫喚起來,那便麻煩了,而深更半夜,被一個忽然從池塘裏冒出來的少年抱個滿懷,任是誰,大概都會叫吧?

    這種時候,他應該在第一時間內把中年婦人打昏,就像那些話本小說裏寫的那樣。

    但有個問題——他不知道怎樣把人打昏。

    所以,他現在面臨著一個很麻煩的問題。

    夜色下的宮殿,池塘裏的波浪與欄杆上的花盆對視。

    他和中年婦人對視。

    很無語。

    沉默無語。

    他是少年郎。

    她是中年婦人。

    沒有什麼男女之間的尷尬。

    只有尷尬。

    中年婦人微微皺眉,微微張嘴,卻沒說什麼,雙唇再閉。

    陳長生微怔,心想不會吧?

    他鬆開手,先行禮致歉,然後用手開始比劃,手勢很嫻熟。

    中年婦人看著他,也比劃了一個手式。陳長生心想果然如此,再次用手勢道歉,見對方沒有追究的意思,雖然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但時間緊張,來不及多想,匆匆離去。

    ……

    ……

    “龍語,啞語,會的還挺多。”

    看著消失在夜色下的陳長生的背影,那名中年婦人微笑說道。

    她自然不是真的啞巴,對著夜色裏說道:“未央宮遠,去送送他。”

    “真是個好孩子。”

    中年婦人笑容漸斂,淡漠說道:“如果不姓陳,那就更好了。”

    說完這句話,她轉身向殿內走去。

    先前漆黑一片、看似冷清無人的偏殿,驟然間燈火通明。

    數十名太監宮女,還有數位宮廷供奉,跪在兩旁相迎,無人敢抬頭,屏息靜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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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問世間


    偏殿的地面上跪著很多人,如平靜的海洋,中年婦人漠然走過,海水自然分開,掀起微瀾,一位太監首領輕輕咳了兩聲,那些跪在地上的供奉、宮女和太監如蒙大赦,趕緊爬起身來,悄無聲息地退出殿去。

    那名太監首領滿臉皺紋,看著極為蒼老,卻小心翼翼扶著中年婦人的手,低聲謙卑說道:“那少年的來歷就算有些問題,但哪裡值得娘娘您如此費心。”

    中年婦人便是聖後娘娘,聽著老太監的話,她神情淡漠說道:“如果只是個普通人,自然不需要費心。”

    太監首領知道娘娘說的普通,自然不是指能否修行這種小事,略一沉吟後說道:“那封薦信查過,沒有什麼問題,確實是當年教宗大人留給莫雨姑娘和平國公主玩耍用的……離宮那邊傳來的消息,教宗大人應該不知道這件事情,那少年應該是湊巧被捲入,雖然與徐府有婚約令人出乎意料,但老奴著實看不出來他有什麼特殊的地方。”

    聖後停下腳步,看著偏殿後方那片深沉的夜色,沉默片刻後問道:“你見過不怕死的人嗎?”

    太監首領知道娘娘這句問話必然極有深意,開始認真思考。

    都說世間英雄人物能輕生死淡別離,但只有真正經歷過無數生死別離的人都懂得,那些輕與淡,只是憑藉強大的意志力戰胜對死亡的恐懼,但那份恐其實一直都在。

    這位太監首領在大周皇宮裡生活了數百年時間,權勢極高,近二十年前先帝駕崩後,皇族諸公反對娘娘登基,意圖闖宮造反,娘娘能夠輕而易舉地穩定朝局,除了教宗大人旗幟鮮明的支持,他在其間也扮演了極關鍵的作用。

    他是經歷了無數生死別離的大人物,他很確定沒有人不怕死,哪怕像太宗皇帝陛下那樣偉大的男人,臨死前在病榻上依然無法平靜,雙眼盯著夜空裡的滿天繁星,盡是不捨與畏懼。

    他當時就在陛下的身旁,將那幕畫面看得清清楚楚。

    “沒有人不怕死。”他說道。

    “先前有那麼一瞬間,那少年真的不怕死,所以,他不是普通人。”聖後想著先前少年在黑色巨龍前說的那些話,說道:“我一直以為只有秋山家那孩子才能配得上那丫頭,現在看來……卻不見得。”

    太監首領微凜,心想難道娘娘要改變對這件事情的態度?

    偏殿裡再次安靜下來。

    夜風輕拂欄外的花盆,盆中的青枝微震作響,遠處林子裡,松鼠在樹枝上跑的更快了些。

    “今夜七夕,宮外肯定很熱鬧,我準備出去看看。”

    “娘娘……我以為您會在宮裡等著青藤宴的結果。”

    “等什麼?看哪家學院的學生最出息?我可沒有這種興趣。”

    太監首領不解,說道:“難道您不想知道這門親事究竟能不能成?”

    聖後娘娘說道:“徐府是與秋山家聯姻,還是履行當年的承諾招陳長生為婿,都不是他們自己能決定的事。”

    太監首領微微躬身,說道:“世間一切,都聽從娘娘的意志。”

    聖後平靜說道:“你又錯了,這件事情也不是我能決定的事。”

    太監首領微驚,心想除了您老人家,誰能決定這場婚事的走向?

    “要嫁人的是有容,那麼,想不想嫁,要嫁誰,終究要看有容的態度。”

    聖後說道:“那丫頭是個有主意的人,別人做再多事情,又有什麼意義?徒增笑談罷了。”

    ……

    ……

    皇宮南城外有一片街巷,與七夕夜燈火通明的別處不同,此間要顯得稍微冷清些,或者是因為距離皇城太近,也可能是因為白天這裡要運很多冰出去,夜晚道路上滿是水痕,濕冷的厲害,沒有人願意在這裡擺攤。

    這個地方叫北新橋,卻沒有橋,更準確地說,那座由青石砌成的拱橋是假的——洛河繞過皇城的邊緣,沿著七道柳的長堤緩緩在京都城裡流淌,來到這裡卻繞行而過,橋下一滴水都沒有。

    離北新橋不遠有口井,井裡寒意四溢,彷彿裡面不是水,而是萬古不化的冰,此時夜深,皇城裡的宮照不到此處,柳枝就像是蘸滿了墨的枯筆,在井四周輕輕盪著。

    聖後娘娘站在井口,手裡拿著一顆從甘露台上摘下來的夜明珠,她把手伸到井口上方鬆開,夜明珠瞬間照亮井壁,然後迅速下墮,漸漸被井底的黑暗吞噬。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井底深處傳來一聲嗡鳴,因為距離太遠的緣故,聲音並不大,更像是井水拍打井壁的迴響,但她知道那不是水聲,而是那隻黑龍憤怒的低嘯。

    黑龍很憤怒,因為它覺得人類又欺騙了自己,明明說好了給一顆夜明珠,那少年拿走了一顆,你便應該給我兩顆才對,你就算是我惹不起的女人,又不能這樣欺負人啊!

    聖後娘娘有些不悅,道:“孽畜,那顆本來就是他的,你小時候老龍沒教過你算術嗎?”

    ……

    ……

    陳長生的算術很好,更準確地說,只要與學習相關的能力,他都很強,但認路的本領不強,在離開那座偏殿、進入夜色下的沉沉深宮後,他很快便發現自己路了。

    繁星在天,燈火在前,他知道北在哪兒,自然能確定哪裡是南方,甚至隱隱約約可以看到未央宮處的燈光,然而皇宮里花樹繁多,道路百轉千迴,他擔心遇著侍衛,不敢走大路,竟不知該如何才能走到那邊。

    這時,夜色下的御園裡響起極輕微的聲音。

    一隻黑羊從夜色裡走了出來,悄然無聲,彷彿它本就是夜色的一部分。

    當初在國教學院,陳長生見過它,先前在未央宮外,他也見過它,不知道為什麼,他很確定這隻黑羊對自己沒有任何惡意,他想了想,說道:“你… …想幫我?”

    那隻黑羊靜靜看了他一眼,然後轉身向夜色裡走去。

    陳長生不敢遲疑,趕緊跟了上去,離去之前,他向南方未央宮方向看了一眼,那處依然燈火通明,禮樂之聲卻已消失,南方使團的提親到了哪一步?自己還來不來得及?

    ……

    ……

    青藤宴已至中段,南方使團正式開始提親。

    未央宮殿內有很多大人物,比如離山長老小松宮、比如聖女峰那位女子,比如天道院院長茅秋雨,比如徐世績,比如陳留王和莫雨,在提親的流程裡,他們扮演著不同的角色。

    有當事者,也有觀禮者,也有見證者。

    殿上曼妙的樂舞剛剛結束,醇酒佳餚尚未冷,沒有人舉箸進食,人們帶著微笑注視著場間。

    秋山家主起身開始贊禮,莫雨代表聖後娘娘表示感謝,表示大周王朝非常樂意看到這門婚事,並且希望人類能夠藉由這椿婚事更緊密地團結在一起,以更好地對抗魔族。

    聖女峰那位女子是徐有容的師叔,她代表當代南方教派聖女,對此門親事表示贊同。徐世績隨後起身,對南方諸位賓客的到來表示歡迎,對這門婚事矜持地表示了同意,當然,誰都知道他的矜持是故作矜持。

    一門婚事如何算成功?

    提親為始,傾身為禮,締約為書,這便是訂婚。

    天地君親師。

    現在,聖後娘娘同意這門婚事,徐世績同意這門婚事,南方教派聖女同意這門婚事。

    天地無言,如今君親師,都同意這門婚事,在所有人看來,這門婚事自然便算是成了,從來沒有人想過,徐有容自己對這門婚事是什麼態度,當然,也沒有人想過徐有容自己會反對。

    做為大陸年輕一代最光彩奪目的一對男女,徐有容與秋山君之間的婚事,在所有人看來都是天作之合,他們之間的故事早已經在世間流傳了很長時間,所有人都以為那是最美好的故事。

    接下來,便是訂親儀式三問裡的最後一問。

    大周朝的禮節並不繁複,主要來自於國教的相關道典,隨著國教日漸興盛,周禮也隨之推展到南方,南方使團今夜提親,完全按照周禮進行,倒不純粹是尊重女方,他們自己也是如此。

    所謂三問,便是問天地,問親族,問君師,可會反對這門婚事,最後一問,則是問世間。

    之所以在周禮裡會有這三問,尤其是最後一問,名義是給世人最後一次指出男方或者女方隱藏著的問題的機會,而實際上,極少會發生這種事情,而更像是給男方或者女方最後一次反悔的機會。

    一般情況下,訂親儀式上很少會有人提出反對意見,因為那意味著同時得罪男方和女方,今夜很明顯,婚事雙方都不可能反悔,於是最後的問世間,自然便是個過場。

    陳留王站在殿前,看著殿內的數百人,微笑問道:“秋山君欲與徐有容結為夫妻,可有人反對?”

    殿內鴉雀無聲,但氣氛並不壓抑,所有人的臉上都掛滿了笑容,在這樣美好的時刻,人們只想著祝福,只想著等陳留王問完之後,便起身向婚事雙方酒以為慶賀。

    角落裡國教學院的座席上,落落的小臉上沒有笑容,只有震驚帶來的蒼白——她已經解開了袖子裡的錦囊,看著那份已經有些發黃的婚書,看著婚書上的兩個名字,她才知道,原來那天自己的戲言居然是真的,她才終於明白,先生與東御神將府之間的恩怨是什麼,她才知道,為什麼莫雨那些人想盡辦法也要先生不在場……

    問世間要問三次。

    陳留王溫和而笑,再次問道:“有沒有人反對?”

    殿內依然安靜,人們的臉上滿是祝福的微笑,世界無比美好。

    陳留王看了徐世績一眼,微笑以示祝賀。

    徐世績輕捋短鬚,不再刻意矜持,點頭致意。

    陳留王又望向秋山家主,笑著點了點頭。

    秋山家主微笑不語,明顯極為喜悅。

    陳留王望向殿內,最後一次問道:“有誰反對嗎?”

    對於這門婚事,全世界都讚成,沒有人反對。

    於是,整個世界都很安靜,很美好,所有人都在等待著。

    角落裡,落落忽然站起身來。

    沒有人注意到她。

    便在這時,殿外傳來了一道聲音。

    “我反對。”

    一名少年從殿門處走了進來。

    他渾身濕漉,黑髮散亂,衣衫盡破,看著盡為狼狽。

    他看著大殿內的人們,眼神明亮,神情堅定。

    殿內驟然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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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7-22 00:30:36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五章 她是我的未婚妻


    沒有刻意地提高聲量,沒有故意情緒激昂,那聲音很平靜,就像在說一件尋常小事,顯得特別清楚。那三個字是如此的清晰,以至於殿內的人們想說服自己是聽錯了,也找不到任何理由。

    於是,那三個字直接讓整座未央宮都安靜下來。

    與先前帶著美好期盼的安靜不同,這時候的安靜是真正的鴉雀無聲,氣氛異常詭異。

    下一刻安靜便被打破,場間一片嘩然。

    無數聲音快要把大殿的穹頂震破!

    有人反對?

    居然有人反對這門婚事!

    大殿深處,徐世績霍然起身,看著殿門處的陳長生,臉色難看到了極點。陳留王微怔,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莫雨也緩緩站起身來,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眉宇間霜色漸現。

    南方使團的反應自然更大。秋山家主盯著殿門處的少年,不知對方是誰,強自深呼吸數次,才將怒意壓了下去,而使團裏那些參加明年大朝試的年輕人們,卻沒有他這般深的城府,怒意難遏,尤其是離山劍宗關飛白等三人,更是神情冷漠到了極點,看著陳長生的眼神就像看著一個死人。

    秋山君是他們最敬愛的大師兄,他們知道大師兄對這門婚事看重到什麼程度,知道大師兄對徐有容珍惜嗬護到什麼程度,然而眼看著佳侶將成眷屬,大師兄心願即將達成的重要時刻,居然有人敢來搗亂!

    這不是找死是什麼?

    如果換作別的地方,這三位神國七律的年輕強者,只怕早已經劍光微寒而起,便要把陳長生殺死,但這裏畢竟是大周皇宮,他們身為南人,只能暫時隱忍,等著周人先行處理。

    處理來的極快,徐世績臉色陰沉,盯著殿門口的陳長生,寒聲喝道:“哪裏來的混帳東西!居然敢在宮內喧嘩!來人啊,把此人給我押出去!”

    從前線調回京都後,他因為聖後娘娘的信任,與薛醒川一內一外開始共同主持皇城防禦,皇宮裏的侍衛禦軍,都是他的嫡係部屬,聽得他這聲喝,十餘名侍衛便向陳長生圍了過去。

    徐世績盯著陳長生,眼神極為不善,滿是警告與毫不遮掩的殺意——他不會給陳長生任何說話的機會,如果真逼到了那一步,他會命令那些侍衛,直接把陳長生殺死。

    殿內很多人都注意到了他的殺意,但沒有聯想到別的地方,因為他是徐有容的親生父親,換作自己,如果有人敢在自己女兒的訂婚宴上鬧場,大概一樣也會有殺了那人的衝動。

    那些侍衛沒能制服陳長生,因為有人站在了陳長生的身前——落落不知何時離開了國教學院的位置,手執落雨鞭,看都沒有看那些侍衛一眼,視線直接落在大殿深處莫雨的身上。

    緊接著,又有一個人站到了陳長生的身前。

    唐三十六。

    先前陳長生和落落離殿之後,唐三十六才來到未央宮,所以他沒有看到他們二人,而且他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名神國七律第四律關飛白的身上,直到後來落落回到未央宮,卻依然沒有看到陳長生的身影,他才開始覺得有些奇怪。

    他不知道陳長生為什麼要反對徐府與秋山家的這門婚約,他只知道陳長生和徐府之間有恩怨,不過他也懶得去想那些問題,既然有人要對付陳長生,他當然要站出來。

    徐世績神情愈發陰冷,看著攔在陳長生身前的落落和唐三十六說道:“我不管你們是誰,有什麼來曆,但今夜本將要捉拿欽犯,如果有人敢攔,休怪我下手無情。”

    “欽犯?”一道蒼老的聲音忽然在徐世績身邊響起,有些茫然的感覺。

    說話的人是教樞處主教大人。

    老人家剛剛睜開眼睛,確實很茫然,似乎剛剛醒睡。

    他向四周望了望,然後問徐世績:“哪裏有欽犯?”

    這句明知故問的話,讓徐世績臉色很難看,

    主教大人順著所有人的目光望向殿門,看到陳長生,仿佛才明白過來,說道:“這小家夥是國教學院的學生,我親自簽發的名冊,不會錯,現在即便遲到了,也不能算是欽犯吧?”

    殿門處的侍衛們望向徐世績。

    徐世績臉色更加難看,他終於確定了主教大人的立場。

    陳留王有些無奈,向主教大人解釋道:“先前他出言反對這門婚事。”

    主教大人看著殿內的人們,微笑說道:“既然有問世人這一環,自然也要允許有人反對,如果說不允許有人反對,殿下先前何必發問?如果規矩都可以不用尊重,想訂婚便訂婚,那何必還來我大周提親?”

    從邏輯上來說,這話無可辯駁。

    於是南方使團的人們更加憤怒,很多人向著主教大人怒目相向,但老人家卻再次閉上眼睛,仿佛要繼續睡覺,根本不在意地些鋒利如劍、或是寒冷如冰的目光。

    主教大人繼續閉目養神,他說的話卻為這件事情定了調子,至少從表面上看來,這代表著國教的態度。

    有資格質疑他這番話的人不多,莫雨自然是一個,但她什麼都沒有做,緩緩坐回席間,神情微異,因為她先前注意到,陳長生走進殿門時,有隻黑羊同時消失在殿外的夜色裏。

    她當然知道那隻黑羊代表著什麼。

    那隻黑羊帶著陳長生來到未央宮,這又代表著什麼呢?

    陳留王沒有想到她會保持沉默,不禁有些意外。

    這時,離山長老小鬆宮起身說道:“殿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像徐有容與秋山君的婚事,早已不再是東禦神將府與秋山家聯姻這般簡單,在今夜之前,大周朝廷與南方教派諸勢力之間肯定進行過多次磋商,直到達成完全一致,南方使團才會前來提親。

    所謂提親,隻是尊重禮數規矩,隻是必須的過程,沒有人會想到有意外發生。小鬆宮的質問,自然有其道理,既然這是在大周皇宮,既然雙方事先已經達成協議,那麼周人當然要給出解釋。

    陳留王苦笑無語,心想聖後娘娘隻是讓自己來主持今夜之事,卻沒有說什麼,你們找我要解釋,我又去找誰問去?主教大人又在閉目養神,茅秋雨先生低頭喝酒,這些老家夥……太過分了。

    想來想去,他也只能問當事人:“這……是什麼情況?”

    陳留王看著殿門處的陳長生,攤開雙手,顯得很是無辜。

    從這個細節上便可以看出,他對陳長生確實保有幾分善意,不然也不會讓他先行解釋。

    “先前在殿外,我聽見殿下說秋山君欲與徐有容結為夫妻,可有人反對。”

    說到這裏,陳長生頓了頓,繼續說道:“所以我說,我反對。”

    這個回答等於沒有回答,只是重申。

    他沒有加重語氣,但那三個字再次出現,依然讓殿內的氣氛更加壓抑。

    他的態度很明確:我反對徐有容嫁給秋山君。

    ……

    ……

    “你為什麼反對?”

    “你憑什麼反對!”

    殿內同時響起兩道聲音。其中一道聲音來自陳留王殿下,他皺著眉,有些不解,有些擔心。另一道聲音來自小鬆宮長老,他挑著眉,極為憤怒,非常強硬。

    這兩個問題,也是殿內所有人都想提出的問題。

    徐有容是真鳳血脈,秋山君是真龍血脈,二人擁有千年罕見的天賦與潛力,被人類世界視作日後抵抗魔族的領袖人選,又同在南方修行學習,份屬同門,朝夕相處,可以算得上是青梅竹馬,更不要說,這場婚事對於南北教派的統一進程的重要性,總之有無數個理由,他們應該在一起,卻找不到一個理由,他們不應該在一起。

    什麼是神仙眷侶?這對青年男女便是世人眼的神仙眷侶。

    這個渾身濕透、狼狽不堪的少年,居然反對這場婚事。

    為什麼?憑什麼?

    陳長生只用了一句話,便同時回答了這兩個問題。

    “我和徐有容有婚約。”

    他說道:“她是我的未婚妻,自然不能嫁給別人。”

    殿內再次死寂一片。

    婚約?

    他說徐有容是他的未婚妻?

    荒唐!

    殿內的人們震驚無語,看著陳長生說不出話來,根本不敢相信,心想這一定是假的!

    徐世績盯著陳長生,臉色微顯蒼白,懸在身側的雙手微微顫抖。

    說出來了,這個該死的家夥真的……終於……說出來了!

    他生出無限悔意,最開始的時候,自己應該應該殺死他,把他坐成灰,然後灑進洛河裏!

    今夜之後,東禦神將府便會變成一個笑話!

    南方使團的人像徐世績一樣憤怒,只不過他們並不以為陳長生說的話是真的,只以為這少年是受了某些勢力的指使,故意來搗亂,羞辱離山劍宗以至整個南方教派。

    秋山家主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聖女峰的女弟子們蹙眉不語,離山劍宗的年輕人們怒意滿臉,關飛白的臉色更是因為盛怒而變得有些蒼白,右手不知何時已經握住了劍柄!

    “放肆!哪裏來的無恥之徒,竟敢辱我離山!”

    小鬆宮霍然轉身,看著莫雨說道:“似這等狂徒,還不趕緊把他逐出宮去,周人究竟想做什麼!”

    那少年怎麼可能是徐有容的未婚夫!

    殿內很多人此時才反應過來,紛紛大怒起身,向著陳長生不停喝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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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7-22 00:31:27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六章 白鶴為憑(上)


    “你們憑什麼認定我說的話是假的?”

    陳長生看著殿內的人們問道,神情很認真,因為他很生氣。

    “我從來沒有聽有容師侄說過,有你這樣一個未婚夫。”

    那位白紗蒙面的聖女峰女子緩緩站起身來,看著他說道。她看著那少年憤怒的神情,心情有些不安,回憶起師姐這數月來的安排,心想難道這少年說的話是真的?

    “你用什麼證明?”

    陳長生說道:“我有婚書為憑。”

    小松宮面色如霜,厲聲喝道:“你就算拿出天書為憑,也沒有人會相信你說的話!”

    “我信。”

    這時候殿裡忽然響起一聲極清脆的聲音,那聲音就像兩顆珍珠輕輕地撞擊,美妙而堅定。

    落落輕哼一聲,說道:“我家先生娶誰都夠資格。”

    殿內一時安靜,人們愕然無語,心想國教學院的這個小姑娘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那少年是妳家先生?他不就是一個洗髓境都沒有過的廢物?怎麼在妳口裡,卻像是徐有容嫁給他都是高攀一般?難道他比秋山君還要更優秀?

    落落哪裡在乎那些人在想什麼,看著陳長生佩服說道:“先生,你真是太厲害了!”

    “我也信。”唐三十六看著殿內眾人說道:“這個傢伙是個真正的怪物,無論做出任何事情來都不出奇,不要說是徐有容的未婚夫,就算他說自己是魔君的小兒子,我都信。”

    莊換羽見南方眾人神情不善,微微皺眉,喝道:“你少說兩句!”

    唐三十六神情微寒,也不理他,望向陳長生說道:“難怪你這傢伙比我還要自戀,原來藏著這麼位未婚妻,這事兒……確實值得驕傲,實在是佩服佩服。”

    落落和唐三十六說的都是真心話,他們真的很佩服陳長生,但在南方使團眾人的眼中,他們偏在此時表示對陳長生的信任與支持,自然是對自己的刻意羞辱。

    小松宮長老大怒喝道:“我離山在天南,世受萬民景仰,太祖皇帝開國之初,曾親書千世之宗匾額,太宗皇帝當年,亦在聖旨裡稱讚離山乃萬民之師,如今聖后娘娘當朝,亦對我離山尊敬有加!沒想到今夜一個小娃娃,便要毀我山門七千年清譽!大周朝廷若不管這幾個黃口稚兒,便老夫說不得便要管教管教了!”

    他雖然算不上離山劍宗裡碩果僅存的老長,但在宗門裡輩份極高,境界亦是極高,只差一步便要踏入從聖境界,今夜的未央宮裡,他與天道院院長茅秋雨言便是最強的二人。

    此時他大怒之下,縱情釋出氣勢,瘦削的臉頰上青光隱現,一道磅礴至極的氣息,從他乾瘦的身軀裡噴薄而出,瞬間越過數十丈的距離,來到殿門前,將陳長生圍住!

    一步從聖,這是何等樣恐怖的境界,不要說洗髓都沒能成功的陳長生,即便是像莊換羽這樣的青雲榜第十的少年強者,在小松宮長老的氣息前,只怕也無法穩穩地站立,這與境界的差異無關,更多是強者天然的威勢。

    所有人都以為下一刻陳長生便會跪倒在地,然而誰能想到,他除了臉色變得凝重了些,竟沒有任何反應。

    陳長生剛剛在地底空間裡,承受過那頭黑色巨龍的恐怖威壓,便是龍威都不能讓他倒下,小松宮又如何能做到?這位離山劍宗的長老再強,又哪裡比得上那隻黑龍分毫?

    唐三十六不知道他的情況,感覺著那道恐怖的氣息,有些擔心,伸手推開圍在四周的侍衛,盯著大殿深處瘦矮的小松宮,大聲喊道:“長老這是要以大欺小嗎?”

    落落站在陳長生身前,對這道恐怖強大的氣息感受最深,知道自己遠不是小松宮的對手,她始終認為陳長生深藏不露,應該可以抵抗這種層次的攻擊,但同樣憤怒起來。

    此人居然敢向先生施威!

    她大怒喝道:“你這個死矮子,仗著自己年歲大就想欺負人嗎!”

    殿內再次安靜,因為所有人都很吃驚,吃驚於聽到了怎麼也想不到的一句話。

    小松宮自己也很意外,居然、竟然,有人敢罵自己?

    數名離山劍宗弟子站起身來,冷冷望向殿門方向。

    為首的關飛白神情漠然,便準備動手。

    君辱臣死,師長受辱,弟子如何自處?

    便在這最緊張的時刻,主教大人再次睜開眼睛,醒了過來。

    他帶著倦意,看著場間劍拔弩張的雙方,嘆了口氣說道:“又不是小孩子,難道誰的聲音大,誰就有道理?難道現在我們最應該做的事情,不是先看看那個小傢伙說的婚書?”

    這句話就像他先前說的那句話一樣,無可辯駁。

    從陳長生進殿,直到現在,一直沒有人提出要看他提過的婚書,是因為殿內所有人都想表明態度,他們根本不相信陳長生說的話,雖然他們都很清楚,看婚書才是最應該做的事情。

    主教大人要看婚書,這便代表他已經做了好相信陳長生的準備。

    聯想到先前他對陳長生的回護,再聯想到國教學院在今年重新回到世人眼前,以及最近這數月裡京都暗潮湧動,人們終於確信,他果然便是國教學院的靠山!

    “有人辱及我離山師門長輩,難道就這麼算了?”關飛白寒聲道。

    主教大人疲倦地笑了笑,說道:“先解決完婚約,你想和那小姑娘怎麼打就怎麼打,我保證,絕對不會有人攔你。”

    陳留王知道落落身份,自然不可能眼看著南方使團的人與她發生爭執甚至衝突,和聲安撫了南方使團數句,然後望向陳長生問道:“你說有婚書為憑,那婚書可在你身上?”

    “當然不在。”陳長生說道:“雖然這封婚書被毀了也不怕,因為離宮裡有備份,但我不想那麼麻煩。”

    落落從袖子裡取出那封婚書遞給他。

    陳長生把那封婚書交給內侍,向大殿深處傳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這封婚書上,隨之移動。

    “有些人為了不讓這封婚書出現在世人眼前,做了很多事情,很遺憾,他們沒能成功。”

    他看著看著殿上的徐世績和莫雨姑娘,說道:“其實我和那些人說過,我真的是來退婚的,如果沒有這些事情的發生,這封婚書現在應該在徐府,被你們藏在誰都找不到的地方。”

    “可惜的是,沒有如果。”

    ……

    ……

    這封婚書,看上去和大周朝常見的婚書沒有任何區別,簡單的條款,明確的意思,但實際上,這封婚書很特殊,因為寫明了只能由男方毀約,見證人是教宗大人!

    就算離宮裡沒有婚書的備份,也沒有人能夠毀掉這封婚書,因為婚書上有教宗大人附著無上法力的印鑒,任何人毀掉婚書的同時,也會毀掉那個印鑒,那是對教宗大人極大的冒犯。

    陳長生先前說徐世績拿到婚書後會把它藏在誰都找不到的地方,沒有說他會撕成碎片或燒成灰燼,從他進京之後到現在數月時間,東御神將府一直沒有試圖搶奪婚書再毀書滅跡,都是因為這個原因。

    這樣特殊的婚書,自然很好分辯真假。

    大殿內一片死寂,很長時間都沒有人說話,秋山家家長臉色鐵青,南方使團所有人的臉上都寫滿了被騙的憤怒,即便參加青藤宴的諸院師生,臉色也極為難看。

    這件事情的發展,違背了所有人的意願,一場舉世矚目的佳話,變成鬧劇,神仙眷侶的故事剛剛開始,便多了一個外來者,忽然沒有人會高興,人們看著陳長生的眼光很複雜。

    就像這個少年說的那樣,可惜的是沒有如果。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人們絕對不想聽陳長生說些什麼,這樣的人,或者死了更好吧?

    接下來怎麼辦?

    人們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明明是秋山家前來提親,結果陳長生卻拿出了婚書!

    南方使團的人們,下意識裡望向某個地方。

    苟寒食坐在那裡。

    南方的人們看著他,是因為所有人都知道他智慧無雙,雖然有離山長老、有聖女峰的師叔,更有秋山家的家主,但人們還是習慣性把破局的希望寄託在此人的身上。

    接連發生了這麼多的事情,他的神情依然平靜,看著陳長生的眼光帶著打量與趣味,卻沒有警惕和憤怒。

    他一直沒有說話。

    關飛白看著他說道:“師兄?”

    苟寒食站起身來,看著陳長生笑了笑,溫和可親。

    “都說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手裡拿著婚書,便占了後四字,前四字卻在我們一方,不過……”

    就在所有人以為這位以智慧聞名的離山天才,準備與陳長生認真辯論一番的時候,他忽然話鋒一轉,神情凝重說道:“這些其實都不重要,因為要訂婚的不是父母,也不是寫婚書的前人,而是他們二人自身。世人皆知,我師兄與徐師妹青梅竹馬,情比金堅,便是你手裡那封婚書是真的,難道我師妹便要嫁給你?”

    此言一出,殿內眾人連連點頭。

    徐有容是大周朝最美麗的一顆明珠,隨便來個人,手裡拿著婚書,便要她嫁人?

    那豈不是明珠蒙塵?

    便是教宗大人,也不會同意這種事情的發生吧?

    婚書即便是真的,她要嫁給秋山君,難道別人還能強行阻止不成?

    這種看法其實很沒道理,但在苟寒食說來,卻顯得很有道理,因為殿內的人們需要這種道理。

    苟寒食看著陳長生溫和說道:“如果你真在意徐師妹,難道不應該尊重她的想法?身為男子,應該有這種氣度才是。”

    這句話看似溫和誠摯,實際上很可怕。

    陳長生看著此人,沉默不語。

    殿內所有人都等待著他的回答。

    便在這時,殿外的夜空裡傳來一聲清亮的鳴嘯。

    一隻白鶴翩翩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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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7-23 00:24:27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七章 白鶴為憑(下)


  不愧是離山劍宗青年一代的領軍人物,不愧是秋山君都要借重其智慧的第二律,一直沒有說話的苟寒食,開口便讓對手很難應答,因為他的話在有理無理之間,卻又入情入理。

  陳長生沉默片刻,已經做好了應答的準備,然而就在他準備開口、哪怕需要承受整個人世間給予的風雨,也要繼續向前的時候,他和所有人一樣,聽到了殿外傳來的那聲鶴鳴。

  鶴鳴,一般被稱為鶴唳。

  這聲鶴唳清亮而強硬。

  一隻白鶴破夜而出,渾體潔白如雪,飄飄然落在了大殿的地面上,細頸微轉,神情淡漠孤傲。

  場間有不少人都識得這隻鶴,比如徐世績,他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比如聖女峰那位師叔和弟子,她們的心情有些緊張,比如苟寒食等離山弟子,他們曾在師兄的茅舍外見過這隻白鶴數次。

  陳長生也認識這隻白鶴,只不過已經有數年時間未見,看著這隻白鶴,他的心情有些複雜。

  這隻白鶴來自南方,帶來了徐有容的一封信。

  ……

  ……

  莫雨看完那封信,望向殿內眾人,只見場間一片安靜,她輕嘆一聲,說道:「今夜就這樣吧。」

  殿內響起議論聲,嗡嗡不停,有些煩擾,人們很是驚訝,不知道那封信裡寫著什麼,為何莫雨姑娘要直接宣佈青藤宴結束,小松宮臉色陰沉說道:「這封信的內容不便透露?」

  莫雨微微挑眉,她自然支持南方使團提親,但聽著這位離山長老的話,不禁微怒,心想自己是給你們留些顏面,才想提前結束青藤宴,既然你們不識好歹,那便罷了。

  她把信遞給陳留王,不再理會此事。

  陳留王看著那封信,臉上的神情變得有些精彩。

  然後他開始當眾宣讀這封信,這本來就是寫信者的要求。

  這封信的內容很簡單,只有十數行,要表明的意思卻很清晰。

  與殿內所有人想像的不同,這封信雖然來自南方,但並不是來自聖女峰,因為徐有容不在聖女峰,原來數十日前,她便去了南海苦修,算算時間,剛好在南方使團出發之前。

  徐有容這封信的言語平靜而淡然,對參加今夜之事的諸方尊敬有加,對師門長輩前往京都提親表示感謝,因為那代表著師門長輩對她的親切關懷,但對這件事情她有不同的看法。

  這封信的前半段結束,她沒有點明任何事情,但殿內很多人都明白了她想點明的事情,她並不知道南方使團來京都提親的事情,換句話說,南方教派在做這件事情之前,沒有徵詢過她的意見。

  很多人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有的如釋重負,總之各種精彩。

  是的,婚姻終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地君親師在上,與當事者沒有太多關係,普通人家訂婚確實不需要女子同意,但徐有容不是普通人,更何況先前有人還說過那樣一番話。

  人們望向苟寒食的眼光,有些複雜。

  唐三十六嘲諷說道:「原來,這就是你們所謂的尊重。」

  苟寒食先前說陳長生應該尊重徐有容的想法,應該有男子的氣度。

  然而南方教派根本沒有徵求過徐有容的意見,便派人來京都提親,這難道便是尊重?

  苟寒食沉默不語,他並不知道提親的事情居然徐師妹不知道,他很不理解聖女峰上的長輩們究竟在想什麼,他更不理解徐師妹為什麼會派白鶴送這樣一封信過來,難道她……真的不想嫁給師兄?

  不,應該不是這樣的。

  他想知道這封信的後半段寫著什麼內容。

  殿內很多人也有如此想法,都看著陳留王手裡那張薄紙。

  在這封信的後半段,徐有容沒有流露出任何憤怒或者恚憎的情緒,就像前面說過的那樣,師門長輩和家裡的親人替她操持婚事,無論怎麼看,都可以理解為關心與愛護。

  她是真鳳轉世,是下一代南方聖女的不二人選,擁有無數人羨慕敬畏的天賦與潛質,可以擁有更多的自由,值得更多的尊重,所以苟寒食才會說那樣一番話,所以當她在信裡隱隱點明自己不知道提親之事後,殿內眾人會有那樣的反應。但在真正成長起來之前,她首先依然還是東御神將府的小姐,聖女峰的弟子。

  她可以對親族和師門的安排提出自己的意見,但在世人面前她的態度必須平靜而恭敬,這樣才是世人眼中完美無缺的她,當然,世人都以為她與秋山君情投意合,或者這也是她平靜的原因。

  然而這封信的下半段,直接告訴所有人,他們都想錯了。

  徐有容在信裡很明確地寫道,她與秋山君之間只有同門之誼,兄妹之情。

  她敬重師兄,卻未想過要與他在一起。

  她在信中又寫道,不知道這封信來不來得及,但不管來不來得及,總之……

  她是不會嫁的。

  ……

  ……

  很簡單的十幾行話,很明確的意思,只是還差了一點道理。

  殿內的人們看著陳留王手裡那張信紙,震撼無語。

  為什麼?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她為什麼說的如此平靜,如此肯定?

  這場婚事是南方教派與大周朝之間的聯姻,這是聖后娘娘、教宗大人、南方聖女、離山劍宗的集體意志,在這樣恐怖的意志面前,即便她是徐有容,又有什麼理由表示拒絕?

  徐有容用這封信的最後一句話,對整個大陸做出了解釋。

  這個解釋很簡單,卻無法辯駁。

  和先前陳長生解釋為什麼要反對她和秋山君訂親的話很像。

  「因為我已經有婚約了,我的未婚夫叫陳長生。」

  ……

  ……

  殿內一片沉默,鴉雀無聲。

  先前沒有人相信陳長生的話,即便證實他的婚書是真的,也沒有人真心認同這件事情,直到白鶴帶來了這封信,帶來了徐有容的態度,這封信就像是在所有人的臉上打了一記耳光。

  莫雨先前看過這封信,心裡默默想著,這死丫頭究竟想做什麼?

  落落的眼睛裡有星星在閃光,讚歎道:「果然不愧是徐有容……真帥。」

  陳長生微低著頭,看著殿內金磚上自己的倒影,先前陳留王當眾頌讀這封信的時候,隨著那些話語,他的神情越來越平靜,心情越來越輕鬆,最後卻有股說不明白的惘然。

  妳明明不想嫁給我,今夜卻寫封這樣的信,這又到底是為什麼?

  便在這時,那隻白鶴緩緩踱至他的身前,探頸與他親熱地碰了碰。

  陳長生抬起頭來,看著白鶴笑了笑,伸手把它的細頸攬在臂彎裡,輕輕拍了拍。

  看著這幕畫面,殿內的人們更加沉默。

  人們知道這隻白鶴除了萬里寄書,向來與徐有容形影不離,而且極為孤清高傲,此時竟然與陳長生如此親近,那麼只能說明陳長生與這隻白鶴乃是舊識,而且極為熟悉。

  鶴猶如此,更何況人?

  原來那封信裡說的都是真的,不是藉口,也不是徐有容尊重祖父的遺願,而被迫接受這門婚事。

  她和這個叫陳長生的少年,或者才是真正的青梅竹馬。

  「青梅竹馬?情比金堅?」

  唐三十六看著苟寒食和南方使團的人們說道。

  這都是先前苟寒食用來形容秋山君與徐有容之間感情的詞彙。

  唐三十六看似淡然的笑容裡,隱藏著很多譏諷與嘲笑。

  「我看,是自作多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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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7-24 00:48:17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八章 白帝為姓(上)


    終日打雁,卻被雁啄瞎了眼,或者被雁扇了臉,這句話和今夜的實際情況並不完全相符,但在徐有容的這封信和唐三十六的這兩句話後,很多人卻真的有這種感覺,覺得自己的臉火辣辣的疼痛。

    徐世績的臉色很難看,當然,從今天青藤宴開始,他的臉色似乎都沒有好看過,隔著很遠的距離,他盯著陳長生,眼睛裡有幽火在燃燒,到了此時此刻,為了挽回徐府的顏面,為了重新獲得娘娘的信任,他必須做些事情——哪怕這裡是皇宮,他依然想殺死陳長生。

    不管什麼婚書還是白鶴,還是祖輩之命,沒有任何事物能夠為憑,只要那個少年死了。

    圍著陳長生和落落的宮廷侍內裡,有他最忠誠的下屬,也有所謂死士,那人緊握著刀柄,神情如同伴一般惘然無措,然而眼神卻盯著陳長生的後頸,那人的眼光並不冰冷,以免引起它人的警惕,但非常專注。

    只要徐世績眯著眼睛,發出信號,陳長生的頸便可能被一把快刀砍斷——那把刀真的很快。

    但這幕血腥的畫面沒能發生,因為就在徐世績心意微動之刻,兩道淡漠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一道來自教樞處的主教大人,時常閉著眼睛似乎極為貪睡的老人家,總能在最關鍵的時刻睜開眼睛說幾句話,或者只是睜開眼睛——睜開眼睛是個極簡單的動作,要比揮手快,比拔刀更快。另一道落在徐世績身上的目光,則來自一個令他意相不到的人——莫雨姑娘。徐世績神情變幻不定,終究什麼都沒有做,如果只是主教大人的警告,或者他還會搏命一擊,但莫雨的眼神,則讓他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決心。

    殿內的情形現在緊張到了極點,也尷尬到了極點,於是也安靜到了極點,在唐三十六嘲諷說出那兩句話後,南人自然憤怒,卻不知該如何應答,便在這時,散席間不知何處,忽然響起一道聲音。

    “先祖有命,自當尊重,只是……南北聯姻乃是何等大事,為了抵抗魔族,個人做些犧牲,又算得什麼?”

    看座席位置,說話的人應該是位通過大朝試預科考的普通學子,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說,大概是個讀書讀迂了的青年,讀書修行想的便是人類的存續將來,於是說出了這樣一番話來。

    此言一出,滿場俱寂,比先前更加安靜,所有人都沉默不語,人們不是用沉默表示反對,而是明明知道這句話其實毫無道理,卻又是這場婚事成功的最後希望,於是人們用沉默把自己置身事外,讓說出這句話的那個熱血青年站到了台前。

    陳長生望向那處,只見說話的那名年輕人神情微惘認真,明白此人真是這樣想的,念及此,他沒有憤怒生氣,只覺得有些悲哀——明明太宗皇帝陛下率領妖族與人類的聯軍,將魔族趕回了雪老城,人類卻依然無法擺脫當年的陰影。

    “人類原來真的很無恥。”

    又有一道聲音在寂靜的宮殿裡響起,這句話看似尋常,實際上則是站在很高位置,或者很冷漠的對岸,對整個人類世界發出點評,令殿內的人類更加憤怒的是,因為先前那刻的沉默,他們竟然無法反駁這句話。

    這場南北聯姻,一開始的時候,看著便是人類世界的一場盛事,然而南人前來提親,卻瞞著徐有容,如果事後有問題,大概南方教派和大周朝廷會把父母之命與媒妁之言拿出來說事,當陳長生忽然出現,手裡拿著婚書的時候,人們才想著要尊重徐有容自己的意見,而當那隻白鶴翩然而至,帶來了徐有容明確的態度後,居然又有人說要以全體人類的利益為重……

    你和這些人說利益,他們說情懷,你和他們說情懷,他們和你說道德,你和他們說道理,他們和你說國族,總之,當這些人說不過你的時候,當他們沒有道理的時候,他們便會不停轉進,直到事情按照他們的想法或者說想像進行。

    這,真的很無恥。

    揭破偽裝、把所有人的無恥袒露在夜明珠的光線之下的人,是落落。

    她毫不掩飾自己的輕蔑與怒意,看著殿內的人們說道:“你們要臉嗎?”

    坐在殿首的南人們憤怒難抑,已經忍了很長時間的關飛白霍然起身,喝道:“放肆!”

    落落看了此人一眼,想要回罵兩句,又擔心陳長生不喜,哼了兩聲。

    陳長生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笑著說道:“何必和這些人做口舌之爭。”

    唐三十六在旁搖頭說道:“既然要戰,首先在罵人方面就不能輸。”

    陳長生想了想,說道:“也有道理,只是這方面我確實不擅長。”

    “你想學,我教你啊。”

    唐三十六看著他說道,然後轉身望向南方使團所在的座席,目光落在關飛白的身上,罵道:“說的就是你們啦!連個小姑娘都知道你們做事無恥,你們自己難道沒有感覺?放肆?放你媽的肆啊!”

    關飛白怒到極點,眼神也冷到極點。

    便在這時,那隻白鶴輕輕用喙觸了觸陳長生的手掌。

    陳長生微怔,看了它一眼,雖然已經數年時間未見,但畢竟曾經有過來往,隱約能明白它的意思,當然,那也肯定就是她的意思。他想了想,既然今夜目的已經達成,確實應該儘早離去,不然會讓……有些人很為難吧。

    “走吧。”他對落落和唐三十六說道。

    “走?”

    離山長老小松宮看著他們,神情冷漠說道:“你們這三個小東西,難道想就這麼離開?”

    聽著這話,落落細眉微挑,陳長生要帶著她和唐三十六離開,只是給南方使團一個台階下,但在外人看起來,終究是他們先行退讓一步,她本就有些不自在,此時對方竟似還不準備善罷甘休,她哪裡肯示弱。

    “你這個老東西,難道還敢攔我們不成?”

    小松宮長老的臉色更加難看,每道皺紋都開始散發戾氣,以他一步從聖的境界,在注意到落落的第一時間,便隱約知道了她不是人類,因為當年的某件往事,他對妖族向來就沒有什麼好感,更準確地說是充滿了惡感。

    以他的身份地位,哪裡會在乎這等小妖,隨手滅了又如何?

    小松宮寒聲說道:“閒事不提,先前妳這個小丫頭對老夫出言不遜,我說不得要替妳家中尊長教訓妳一番。”

    聽著家中尊長四字,落落眉頭一挑,微怒說道:“你算什麼東西,居然敢如此大言不慚!”

    當初在青藤宴第一夜時,她對天道院教諭說過近乎一模一樣的話。

    青藤宴第三夜,她又說了這樣一句話,只是小松宮乃是離山長老,遠比天道院更加尊貴,但在她的眼中,這兩人又有什麼區別?

    小松宮本想著畢竟是在大周皇宮裡,總要給周人些顏面,尤其是萬一驚動了聖后娘娘那便大為不妥,但今夜連續遭受羞辱,尤其是這個小姑娘對自己竟是毫不尊重,此時再也無法控制情緒,暴喝一聲!

    殿內夜明珠的光線驟暗驟明,小松宮長老的人還留在原地,劍猶在鞘中,但一道極為凌厲的劍意,已然出鞘離身而去,襲向落落!

    雖然在青藤宴第一夜時,落落便已經證明了自己的強大,但她畢竟還是個稚齡少女,不要說她,即便是秋山君也不可能是一步從聖的小松宮的對手,面對如此強大的劍意,她哪裡有招架之力?

    小松宮很明顯還是有所忌憚,所以那道劍意靜而不烈,應該不會危及落落的生命,但受傷在所難免。

    也只有如此,他才能夠一泄今夜的怨氣,才能給這些小輩留下足夠深刻的教訓。

    他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寬容,卻沒想到,有些人,是不能受傷的。

    “不可!”陳留王面色微白,焦急喝道。

    莫雨神情驟凜,柳眉如劍挑起,喝道:“住手!”

    小松宮的境界實在太高,他們根本攔不住,只能希望對方能夠聽到自己的喊聲,最後在懸崖之前把馬勒住。

    此時殿內,唯一能夠與小松宮相提並論的強者,便是天道院院長茅秋雨,也只有他,能夠擋住小松宮。

    茅秋雨布袍輕飄,盯著那道破空而去的劍意,雙眼如天神之目,裡面有煙雨氤氳。

    陳留王、莫雨、茅秋雨,是殿內對小松宮出手反應最快的人,但不是最先反應過來的人。

    最先反應過來的人是陳長生。

    誰都沒有留意到,他何時站在了落落的身前。

    就像那個夜晚一樣,就像又一個夜晚一樣。

    從落落拜他為師,他真地把落落看成自己的學生,便要保護她的安全。

    這是責任,然後,變成本能。

    陳長生出現在那道凌厲劍意之前。

    小松宮面無表情看著他,既然在大周皇宮裡不能殺人,只是想傷人立威,能夠重傷這名少年,反而更好。

    如果這一劍乾脆把這少年廢了,難道以後徐有容還真會嫁給他?

    當然,如果這少年運氣不好死了,那或者,才是最好的事情。

    茅秋雨已經做好了出手的準備。

    他雙袖輕拂,似將起舞於清風之中。

    然而下一刻,他的雙袖驟然靜止。

    不是因為他想看著陳長生去死,而是因為有人已經搶先出手。

    一道身影,從殿角落的陰影裡暴然掠至場間!

    這道身影快到難以想像,其勢暴烈如火,以至於空中響起刺耳的鳴嘯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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