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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aeol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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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擇天記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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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7-31 00:14:35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九章 由山野而廟堂


    人們終於確認他讚的是苟寒食,而不是陳長生。

    陳長生讓落落用的第一招看似平庸,實際上是起勢時最好的選擇,先出招者待,後出招者破,所以先出招的人,應該保守為先,讓對方無招可破。

    在茅秋雨看來,這是很好的選擇,但誰都能想得到,所以不能稱妙。

    苟寒食應的這招,誰都看得出來談不上精妙——東林郡一個無人知曉的小門派,又能研發出什麼精妙的劍法?——但在此時,卻極妙,因為陳長生就像場間這些人一樣,也沒有看過這套劍法。

    往雅了說,苟寒食的應對方法是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往俗了說,他就是隨意往田裏灑了把稻穀,再不理會,至於明年這片稻田會生出什麼模樣,甚至會不會長出滿地稗草,他自己都知道。

    那陳長生怎麼知道?

    ……

    ……

    攬雨入懷,這就是陳長生的應對。

    雖然只是演招,落落的神情依然專注,心神盡在鞭上,這一招使的是神滿意足,已要接近完美。

    苟寒食再道一招。

    場間同樣無人知曉這招劍法的來曆,直到參加大朝試預科的某名鄉下學生震驚的喊出來,人們才知道,原來這招劍法竟是汶水周邊某個山中破廟的老道所創,在那片鄉野倒有些名氣。

    唐三十六的臉色有些難看,心想自己從小在汶水長大,都沒聽過這套劍法,這苟寒食長年居住在離山,又是從哪裏知道的?

    “妙極。”聖女峰那位白紗蒙面的師叔讚歎道。

    陳長生讓落落以鍾山風雨劍第七式相應。

    苟寒食隨即再說出一個招式,同樣是無人知曉的偏僻小門派的劍法。

    陳長生再應。

    ……

    ……

    轉眼之間,場間落落與關飛白隔著十餘丈的距離,出了十餘招,殿前石階上的人群沒有變得安靜,反而議論的聲音更大。

    人們望向苟寒食的目光裏充滿了佩服,居然能夠知曉如此多的偏門劍法,實在是太了不起了。

    徐世績微微點頭,秋家山主神情複寧,對現在的局面都很滿意。

    有些人看著陳長生,覺得這個少年也很了不起,因為在他的指導下,落落只用鍾山風雨劍,便接下了苟寒食那些偏門至極的劍法,甚至其中有兩次用的是完全相同的劍招,卻能起到截然不同的效果。

    而在某些人的眼中,了不起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神國四律關飛白。

    苟寒食知道這麼多偏門的劍法,可以說他見識淵博,世人皆知他通讀道藏,博覽群書,離山劍宗裏更藏著無數劍法秘笈,雖然佩服但並不意外,可是他每說一記劍招,關飛白便能毫不猶豫地施展出來,這說明什麼?

    這說明關飛白也知道這些偏門劍法,而且能夠做到完全掌握!

    世間道法萬千,劍法不計其數,有的偏門劍法,人們聽都沒有聽過,他卻全部都會!

    這需要耗費多少時間去練習?這需要怎樣的毅力與耐心?

    “離山劍宗,果然名不虛傳,難怪這些年湧現出如此多了不起的年輕人……”

    茅秋雨看著關飛白,情緒複雜感慨著。

    聽著這話,石階上觀戰的人群才醒過神來,青藤諸院的學生,尤其是天道院的學生覺得好生慚愧。

    便在這時,場間的戰局忽然發生了變化。

    隨著苟寒食的聲音,關飛白的劍法陡然一變,從那些偏門至極的劍法,變成了最常見的玄宗劍法。

    這套劍法乃是南方教派的山門劍法,堂堂正正,光明無比。

    這也正是關飛白最擅長的劍法,在當今大陸年輕一代的修道者裏,單以這套劍法的修為造詣論,秋山君毫無疑問排在首位,他居於次席。

    看著殿前廣場上陡然變得壯闊起來的劍招,看著那柄在夜色裏橫直而進的長劍,人們終於沉默了下來。

    知道這套劍法的人很多,練過這套劍法的人也不少,但能夠把這套劍法練到這種境界,不動真元,卻依然可以完美地展露劍意的人卻沒有幾個。

    今夜的關飛白做到了這一點,同時也是給殿前石階上的那些年輕學子們好好地上了一課。

    隨著苟寒食的聲音響起,關飛白以山門劍而進,落落的壓力頓時變大了很多,猶有稚意的小臉上第一次流露出凝重的神情——對手用的這套劍法並不稀奇,但隨著那些偏門劍法而入,卻形成了一種很奇特的節奏。

    先前她一直用的是山風雨劍,起蒼黃而落東山,保持著自己的節奏,然而隨著對手變化,這種節奏卻被打亂,更是隱隱要被帶入對方的節奏。

    她必須做出相應的改變,才能從對方的節奏裏脫離出來。

    應該怎麼改變?

    關飛白長劍以燎原之勢問夜,面無表情看著她。

    該她出招了。

    ……

    ……

    落落感受到了壓力,陳長生感受到的壓力更大,他沒有想到苟寒食會在誰都想不到的時刻,忽然由野郡山林直歸宗派山門,一時間有些措手不及。

    看著廣場對面神情平靜的苟寒食,他不得不承認此人真的很了不起。

    修道者之間的戰鬥首重實勢,實乃真元,勢則是更加複雜的一種概念,可以是劍招,可以是法門,可以是法寶,也可以是心理狀態,如同對弈,棋力厚薄如何,終究是要看棋盤上的局勢變化。

    由野郡山林七星劍之流直接轉回山門劍,由偏狹之地歸廟堂,這種節奏之間的變化,極為強硬而突然,更可怕的是,這種突然變化,無數倍地強化了山門劍的劍意,直至此時仿佛凝為實勢,如何能夠以劍破之?

    很簡單的變化,隱藏著苟寒食深不可測的智慧與經驗。

    陳長生便知道自己快輸了——他也自幼通讀道藏,在國教學院藏書樓裏苦讀不輟,但畢竟正式接觸修行不過數月時間,無論是諸法門知識還是戰鬥經驗上,都與苟寒食還有很遠的一段距離。

    他不想輸,更不想落落因為自己而落敗。

    或者今夜很難戰勝苟寒食這種仿佛掌握間一切法門的天才,但他想至少要求不敗。

    在這種時刻,依然能夠保有這種信心,與他自幼修的道——順心意——沒有太多關係,因為他相信落落比關飛白更強。

    那麼首先在招式上,他不能輸給苟寒食。

    無數道藏在他的腦海裏浮現,國教學院藏書館裏那些修行書籍、那些劍法紀要不停出現在他的眼前,被夜風以及場間越來越凜厲的劍風拂動,那些前賢強者們曾經用過的招式、經驗變成畫面快速地掠過。

    該用哪一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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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8-1 00:21:21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aeolian 於 2014-8-1 00:24 編輯

第八十章 當下的傳世之戰?


    山野鄙夫很少走官道,鐘山風雨劍恰好有官家氣,廟堂中人爬山怕辛勞,也能找到對付的劍招,然則苟寒食輕道一聲,關飛白劍折有神,瞬間便由山野而廟堂,長劍光明磊落,貴氣堂堂,如何能破?

    只是瞬間,陳長生的腦海里便閃掠過無數種可能,卻無法找到一招能夠破之,像汶水三式那般的燃殺強劍應該可以應對,但他沒有教過落落,而他知道的有些奇門險劍,以落落現在的實力境界也無法施展出來。

    直至此時,他終於體會到此生從未有過的那種感受,想起那句本以為永遠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話——書到用時方恨少。

    他看過無數道藏,在修行方面的認識卻有極大欠缺,當然,大道三千包涵世間所有,只要給他兩年時間,他便有絕對信心將道藏上記載的內容轉換成修行方面的知識,即便面對苟寒食也敢言勝,但現在他還做不到。

    書讀的太少,終究還是時間太少。

    如果有足夠的時間,他能知道更多,也能教落落更多。

    但現在,他找不到劍招幫助落落破掉關飛白的山門劍。

    看著落落滿是稚氣的小臉,看著她眉間的專注,看著她眼中對自己絕對的信心,陳長生有些慚愧。

    他沒有去想,這是因為落落沒有學會自己知道的所有劍法,因為那等於是把責任推給了她——那夜在國教學院,他和這個小姑娘第一次相遇,從那之後,她便把所有的信任都給了他,他便要承擔所有的責任。

    如果可以,他願意像那天夜裡一樣,站在她的身前,面對從天而降的網,或者劍。

    但今夜他只能站在她的身後,幫助她面對敵人。

    這時,陳長生的眼睛忽然亮了一瞬。

    他想起國教學院那夜,想起那名魔族強者,於是想到了方法。

    無法破劍,那便暫避,就像先前苟寒食教七間的那樣,只要能夠避得開對方由山野轉廟堂的第一劍,其後對方的劍勢必然衰竭,再也無法像此時這般強大無匹,劍意完美磅礴到毫無漏洞。

    怎樣避過這一劍,當然也是件很困難的事情。

    找不到劍招破,那便用身法破之!

    “雪晴!”

    “冰壺!”

    “魚旋!”

    陳長生向場間踏進一步,連喝三聲。

    這是夜空裡的三顆星辰,代表著三個方位,同時,也是三種趨避身段。

    世間只有一種身法,能夠如此簡單卻又無比精確地言明。

    落落執劍,腳尖微動,身影微搖。

    殿前廣場上起了一道清風。

    不知為何,她便出現在了數丈之外!

    關飛白的劍,就此落空!

    殿前石階上,響起一聲輕噫,顯得很是吃驚。

    茅秋雨撫著鬍鬚的手微微一僵。

    苟寒食神情變得極為凝重,下意識裡向前踏了一步。

    “耶識步?”

    落落先前展現出來的身法,真的震驚了很多人。

    因為看上去,有些像雪老城裡魔族強者的耶識步!

    直到下一刻,茅秋雨等大人物才看的清楚,那並不是真正的耶識步,而是某種簡化版本,或者說改頭換面的簡單身法。

    但已經足夠避開關飛白的劍!

    苟寒食的​​神情依然凝重,很是震驚。

     即便只是簡化版本,或者徒有其形,但能夠做出簡化或者說模仿,至少證明那人懂得耶識步!

    耶識步是魔族某部的不傳之秘!

    這個少年從哪裡知道的?

    “西出十三歸!”

    陳長生沒有理會場間眾人震驚的目光,也沒有看苟寒食,毫不猶豫繼續說道。

    用似是而非的耶識步幫助落落避開關飛白蓄勢已久的那記山門劍,接著便要反攻!

    說出西出十三歸這五個字時,他的眼神很清澈。

    因為他的心神很平靜。

    他平靜是因為很確信,下一刻落落便會獲勝。

    西出十三歸是北方某個部落的劍法,那套劍法其實沒有名字,如果非要給一個名字,在《北歸記》的記載裡,被國教某位前賢記錄為塞上劍。

    沒有人知道這套劍法,就算是陳長生,也是在十歲那年,在西寧鎮舊廟**的下面,偶爾翻出來的這本書。

    這本書不在三千道藏之中,只是一本遊記,純粹的遊記。

    先前苟寒食用東林七星劍等小宗派的偏門劍法,將他和落落陷入困境,此時他便要用更偏門的劍法勝了對方!

    此時落落與關飛白相距十餘丈,各在東星,星位相應,正是他一直在等待的畫面。

    二人的位置,最適合那記塞上劍迸發異彩、斬斷草原狂風!

    只要落落施出這記西出十三歸,以她這數月苦修所得的本事,這場比試,國教學院便贏定了。

    苟寒食一直看著陳長生。

    他看到了陳長生眼神裡的平靜與信心。

    他聽到了陳長生報出來的劍招名字,卻想不起來,這招劍訣來自何處。

    世間竟有自己不知道的劍法?

    苟寒食有些吃驚,盯著落落執劍的手,準備接下來的應對,卻發現自己第一次在類似這種模式的較量裡感到沒有信心。

    殿前一片安,廣場間風起無聲。

    很多人察覺到,這記劍招是陳長生放出來的勝負手。

    所有人看著落落,等待著那記西出十三歸究竟有何等樣的威力。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落落終於動了。

    她回頭望向陳長生,可憐兮兮說道:“先生,我也不會……”

    殿前響起茅秋雨的嘆息聲。

    “西出十三歸?……好久不見。”

    他的臉上有些感慨,有些感懷,有些感傷,也有笑意。

    “如果殿下會這招,國教學院,今夜大概便勝了吧。”

    ……

    ……

    沒有如果,落落沒有使出那招傳說中的西出十三歸,所以戰鬥還要繼續。

    只是個插曲罷了。

    陳長生有些微愕,卻也沒有什麼挫敗的情緒,反而因為這個小插曲完全擺脫了先前的緊​​張,他馬上說出另一記劍招的名字。

    又重新回到了鐘山風雨劍。

    苟寒食微微一笑,重以東林七星劍相應。

    一應,或者說一和之間,場上的局勢重新回到先前。

    彷彿斜風細雨飄在青林之間,靜美。

    然而就在觀戰的人們稍覺平靜之時,風雨驟然加速。

    “第七式。”

    “山門劍十一。”

    “周宗劍落回。”

    “金烏劍起勢。”

    “倒金烏!”

    “第三劍!”

    陳長生和苟寒食的聲音越來越快!

    一人剛剛出招,另一個便馬上相應,先前偶爾還會冷場、需要時間,現在二人出招之間已然沒有任何停頓,沒有任何斷絕!

    觀戰的人們聽都有些來不及,他們二人哪裡還有什麼思考的時間!

    他們的聲音越來越快,場上落落與關飛白出招的速度自然也越來越快。

    片刻時間過去,二人便已經各出數十招。

    離山劍宗諸法堂諸山門的劍法,關飛白以一劍展現。國教學院藏書館裡那些黃紙上的往年故劍,今日在落落的手間重現。

    沒有停滯,沒有休息。

    陳長生和苟寒食繼續出招。

    落落和關飛白繼續出劍。

    劍意如風,激盪夜色,劍意如雨,滂沱而至!

    隨著時間的流逝,無數種劍法,無數種身法,都出現在未央宮前的廣場上。

    有些劍招明明各屬不同劍法,但被陳長生和苟寒食道來,被落落和關飛白演來,竟能連貫如虹,彷彿天生!

    有些劍招明明是著名的連擊劍法,卻被陳長生和苟寒食強行拆散,隔了十餘招後續才在落落和關飛白的劍間出現,卻更有奇效!

    站在殿前石階上觀戰的眾人瞠目結舌,不時發出驚呼。

    “這樣也行?”

    “這是什麼招?”

    “老師,這招太沒道理了吧?”

    “師叔,你知道這招嗎?”

    夜色深沉,繁星閃耀,劍光縱橫。

    今夜國教學院與離山劍宗之間這場別開生面的比試,看的京都諸院師生以及南方使團裡的人們如痴如醉。

    陳長生和苟寒食展現出來的淵博見識與能力令人震撼,而場間舉劍相迎的兩人,亦令眾人佩服的五體投地。

    從開始到現在,陳長生和苟寒食已經說了數百記劍招,除了那記西出十三歸,落落和關飛白全部都使了出來,而且沒有絲毫偏差,沒有任何錯誤,堪稱完美,這是多麼難以做到的事情!

    先前茅秋雨院長的點評,已然令京都諸院學生慚愧不已,離山劍宗對弟子的培養果然已經超過大周朝,神國七律果然都是堅毅苦修的非凡之人,但那個小姑娘呢?身為無比尊貴的白帝獨女,她又如何吃得了這麼多苦,學會如此多劍法?

    驚呼的聲音漸漸低落,議論的聲音漸漸消失。

    夜殿前片安靜,那代表著敬意。

    茅秋雨看著場間,忽然說道:“當年周獨夫與太宗陛下在洛陽城那戰,大概也不過如此吧。”

    聽著這話,離他稍近的那些大人物神情頓變。

    徐世績沉默不語,因為他這時候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陳留王大驚道:“院長何出此語?”

    周獨夫是何許人?舉世公認的大陸千年最強者!太宗皇帝陛下又是何等人物!今夜國教學院學生與離山劍宗弟子的這戰,固然精彩,又如何能與當年洛陽城那傳世戰相提並論?

    “他們現在自然遠遠及不上周獨夫與太宗陛下。”

    茅秋雨感慨說道:“但當年洛陽戰時,周獨夫與陛下正值盛年,而現在的他們又才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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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8-1 00:26:50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一章 落落的劍


  (重要通知,昨天的周叉叉,其實是周獨|夫,這個人太重要了,結果打不出來,我這本擇天記噢……痛苦,一獨|夫,五聖人,八方風雨,攏共十四個最強者,這個還是最強的,總不能改吧,我很腦殼疼啊。另外,明天就要上架了……就吸引訂閱而言,停在這章最合適了,但肯定會被罵死,所以,今天肯定還會有一章,把這段寫完……上架之後的訂閱,就真的拜託大家了,合什。)

  ……

  ……

  聽到茅秋雨這句話,人們才想起來場間四人的年歲。

  最大的苟寒食,也不過二十歲。

  關飛白十八。

  陳長生和落落更小。

  他們都還是些年輕人,他們有的是通幽境,有的坐照上境,有的像陳長生這樣連洗髓都沒能成功,殿前石階上觀戰的人群裡,隨便一位前輩強者,便能輕鬆地擊敗他們,更不要說與當年的周獨|夫及太宗皇帝陛下相比。

  但他們真的很年輕,年輕到誰都無法確認他們的將來,今夜他們已經展現出令世人震驚的水平,誰又能斷言他們日後究竟能走到哪步?

  人們靜靜看著場間的劍風劍雨,聽著那些招式的名稱,沉默不語,情緒複雜,在他們看來,今夜這場國教學院與離山劍宗之間的比試,勝負其實已經不再重要,或者換個方式說——今夜不會有失敗者。

  但陳長生和苟寒食不這樣認為,落落與關飛白也不會這樣想,在場邊比誰都緊張的唐三十六,以及臉色越來越怨毒的小松宮長老,作為當事方的國教學院和離山劍宗,只想戰勝對方。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

  真的不知道。

  觀戰的數百人與場間的雙方,都已經忘記了時間的流逝。

  陳長生和苟寒食說話的速度沒有變慢,但聲音已經漸漸沙啞。

  落落與關飛白出招的速度也沒有變慢,依然準確穩定,但呼吸已經漸漸急促。

  終於到了某個時刻,陳長生和苟寒食同時收聲。

  所有的身法,所有的步法,所有的劍招都已去盡,水落而白石出。

  不知何時,落落與關飛白之間十餘丈的距離,在無人注意的情況下不見。

  二人面對著面,落雨鞭與那柄普通長劍,在夜空裡相遇,無聲無息。

  這場比試持續了很長時間,陳長生和苟寒食向場間分別踏前一步。

  落落與關飛白用了數百記劍招,用了無數種身法與步法,越過了那十餘丈的距離。

  便在最後那刻,雙方相遇,鞭劍相觸。

  這不是默契,而是渾然天成,於是很美。

  試劍至此,終於相遇,不是油盡燈枯,而是夕陽落山,似乎便到了結束的時候。

  落雨鞭與那柄長劍已然相遇,既然不能動用真元,自然無法繼續。

  如此激烈、甚至可以說華彩奪目的較量,到最後竟然平手,這真的很美,很符合修道者的美學。

  殿前安靜無聲。

  過了很長時間,依然安靜。

  然後忽然有掌聲響起。

  鼓掌的人是茅秋雨院長。

  接著是陳留王,主教大人,然後是所有人,包括秋山家主與徐世績,臉色再難看,也開始鼓掌。

  掌聲漸驟,如風雨般響起,中間夾雜著感慨與讚歎。

  人們讚美落落與關飛白在這場試劍裡面展現出來的風姿,更敬佩陳長生與苟寒食呈現在世人面前的淵博見識與能力,尤其是陳長生——很多人看著這個少年,震撼想著,此人果然值得落落殿下如此尊敬,如果能修行,豈不是會成為第二個苟寒食?

  主教大人低聲對身後的辛教士說了兩句話。辛教士領命而去,帶著下屬,分別走到陳長生和苟寒食的身旁,送上離宮的養神丹藥——很多人大概會以為落落和關飛白在這場試劍裡消耗極巨,主教大人才懂得,陳長生和苟寒食的心神損耗才真正恐怖,尤其是陳長生不會修行,無法以真元培神,如果不及時服用丹藥,說不得會嚴重受創,甚至可能留下什麼後遺症。

  出乎意料的是,陳長生和苟寒食沒有服用丹藥,甚至看都沒有看丹藥一眼。

  他們依然看著場間,看著落落與關飛白。

  殿前觀戰的人們這才注意到場間的異樣。

  落落和關飛白沒有撤鞭,也沒有撤劍,他們根本沒有退場的意思。

  人群再次安靜,詫異看著這幕畫面,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不願意接受平局?

  難道這場比試還沒有結束?

  ……

  ……

  落落和關飛白沒有理會那無數道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因為他們都閉著眼睛。

  落雨鞭與那柄長劍,在夜空裡相遇,然後便沒有分開。

  他們閉著眼睛,憑著手掌裡傳回來的輕微顫動,感知著對方的意志與想法。

  落落的衣裳已經被汗打濕,在秋夜微寒的空氣間冒著白煙,看上去就像是個仙女。

  關飛白閉著雙眼,雙眉如劍,眉眼之間有滴汗珠緩緩淌落,彷彿戰場上最後的無雙猛將。

  陳長生和苟寒食靜靜看著場間,臉色有些蒼白,卻沒有說話——他們做到了自己能做到的所有事,讓落落與關飛白在前面的試劍裡都沒有失敗,現在決定這場勝負的人不再是他們,而是戰鬥了很長時間的他們。

  沒有任何徵兆,落落與關飛白同時睜眼。

  長劍橫掠而上,隨意而去!

  夜色裡忽然出現數道白色的絮絲,那是劍鋒切割開空氣的湍流!

  苟寒食的眼睛亮了起來。

  他認得,這招劍法不屬於離山劍宗,也不屬於任何門派,只屬於關飛白。

  這是關飛白自創的一招劍法,以他自己的名字為名——飛白!

  飛白乃是書法中的一種筆法,其勢若飛舉,枯絲相連,中有空白煞目!

  這種筆法必須是干枯的筆觸,是枯筆,取的便是個枯意!

  這招劍法肯定不是關飛白最強大的一劍,卻肯定是他自身體會最深的一劍!

  從殿內到殿外,向來驕傲無雙的關飛白,今夜受了太多羞辱,忍了太長時間,哪怕與落落這場漫長的試劍戰鬥,他也始終壓抑著自己的怒意,冷靜甚至可以說冷酷地完全按照師兄的指導行劍,直至此時此刻……

  今夜他壓抑了太長時間。

  是的,他還沒有到油盡燈枯的最後關頭,因為他始終未動真元,但他心裡的怒火與驕傲,卻已經被時間熬到快要干枯見底。

  在最後的時刻,他終於把壓抑了整整一夜的氣勢放了出來,這種氣勢很強大,於是能飛,亦有枯意!

  不需要動用真元,只憑如此強大的劍意,他便能把任何對手擊潰!

  ……

  ……

  關飛白動劍的瞬間,落落也動了。

  她要用怎樣的劍招,才能應下對方這記飛白?

  落雨鞭驟然緊繃,筆直無比,就像是一根被精心挑選的樹枝。

  她盯著關飛白的眼睛,看也不看、理也不理他的劍,握著鞭柄,毫不猶豫、毫不遲疑便向前刺了過去!

  是的,沒有什麼招數,也沒有什麼變化,更沒有什麼劍意與蓄勢。

  她握鞭為劍,就這樣簡單地刺了過去。

  落雨鞭如樹枝,不需要起,直接向前,然後落下。

  就像陳長生當初在國教學院藏書館裡,拿著那根樹枝刺向她的身體。

  這一刺,她當然沒有動用真元,夜空裡卻響起空氣被割烈的嗡嗡聲響。

  可以想像她的速度有多快。

  可以想像,這一刺她練了多少次。

  人們先前就很不理解,離山劍宗弟子大多出身苦寒,所以練劍不輟,勤勉過人,堅毅不凡,落落殿下身為白帝獨女,為何也能吃得了這麼多苦?

  在白帝城時,沒有人敢管教她,自然不是教出來的。

  陳長生雖然敢管教她,但她這樣乖巧懂事,哪裡需要管?

  國教學院裡確實有根教棍,但他除了用來指導她運行真元之外,從來沒有別的用途。

  落落是自己練的。

  因為某個她不想讓別人知道的原因,她從懂事開始,便嚮往著強大。

  所以她修行的很勤奮,練劍練的很苦。

  ……

  ……

  陳長生和苟寒食盯著場間,沉默不語。

  落落與關飛白的最後一劍,看似和他們無關,實際上依然和他們有關。

  他們平日在國教學院、在離山劍宗,對落落和關飛白的指導,便將在這最後一劍裡體現。

  落落和關飛白能夠有機會施展出這最後一劍,事實上,也是他們費盡心神的結果。

  既然不能接受平局,便一定會有勝負。

  誰勝誰負?是劍更強還是鞭更快?

  人們看著場間,神情緊張。

  關飛白的劍,像道枯筆般畫破夜空,又像是天神手裡拿的鞭子。

  落落的鞭,像根樹枝般刺破夜空,又像是天神裡手裡拿著的劍。

  ……

  ……

  劍起。

  鞭起。

  劍落。

  鞭未落。

  ……

  ……

  關飛白的眼睛裡,出現一抹痛楚,然後被不可思議的情緒佔據。

  他低頭望向自己的胸口,那處的衣衫已被破開,落雨鞭像劍般釘在那裡,血水緩緩滲出。

  他抬起頭來望向落落,震驚而憤怒,想要問些什麼,卻問不出話來。

  鮮血從他的唇角溢出。

  落雨鞭並未前進,落落已經停手。

  他受的傷很輕,唇角溢出的鮮血,不是因為落落的鞭子,而是因為憤怒不甘等諸多情緒暴發,傷了他的心脈。

  「承讓。」

  落落收回落雨鞭,揖手一禮,神情平靜,轉身向陳長生走去。

  陳長生看著夜色裡對面的苟寒食,微微躬身,揖手行禮。

  苟寒食沉默片刻,揖手回禮。

  陳長生望向落落,略顯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看著他笑了,落落也開心地笑了起來。

  這場試劍,至此終於結束。

  勝負已分。

  落落勝了四律關飛白。

  國教學院勝了離山劍宗。

  人們事前哪裡會想到這樣的結果。

  全場鴉雀無聲。

  忽然有道聲音響起。

  「如果可以用真元,你最後這一鞭根本刺不進來。」

  關飛白看著落落的背影,臉色蒼白說道,很是不服。

  落落停下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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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鞭聲響亮


  做為神國七律一員,做為青雲榜排名第四的年輕強者,他有足夠的資格與底氣驕傲,今夜這場試劍,在他看來是不公平的——最後居然輸給落落,這種情緒變得更強烈——所以他覺得自己依然可以驕傲自信。

  但輸了便是輸了,驕傲的他本來準備保持沉默,卻看到了陳長生臉上的笑容,聽到了落落的笑聲,他覺得陳長生的笑容很可惡,他覺得落落殿下的笑聲很刺耳,於是他忍不住把準備藏在心底的那句話說了出來。

  是的,他不服,他最後那劍名為飛白,枯筆連絲仿若鐵線,如果能夠動用真元,劍勢初起之時,便自有一道鐵簾攔在身前,落落最後那記直刺即便再快再簡而凜冽,也不可能穿過他的劍勢,傷到他的身體。

  落落轉身望向他,看著他的神情,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挑眉說道:「如果……可以動用真元,先前第七十六劍時,我便已經破了你的劍防。」

  這句話她說的淡然,卻有著不容置疑的肯定。

  關飛白神情微變,回想先前的戰局,殿前觀戰的人群也開始回憶,片刻沉默後,人們竟得出相同的結論——是的,如果可以動用真元,當時陳長生讓落落用的那記鐘山風雨劍應該可以直取中府,提前獲得勝利。

  「問題在於,就算可以動用真元,你也使不出來那一劍。」

  關飛白覺得自己想明白了整件事情,看著她寒聲說道:「不要說那一劍,便是更開始的時候,有幾式鐘山風雨劍,以殿下你現在的修為境界,也用不出來,只不過徒有其形罷了!」

  人群之中議論之聲漸起,包括茅秋雨院長等前輩強者,都承認關飛白的這句話有道理。

  妖族修行人類的功法有個最大的問題,因為雙方經絡構造有極大差別的緣故,很難突破通幽境那一關,所以現在大陸上的妖族強者,包括先前曾經出手的金玉律在內,在成年之前或者都接觸過人類的修行功法,而成年之後學習的依然還是妖族自己的修行秘法。

  今夜試劍,落落殿下施展的是人類的劍法,修行的也必然是人類的修行功法。

  按照道理來說,她無法突破通幽境,鐘山風雨劍裡有幾式威力極大的劍招,自然也無法施展出來。

  先前沒有人提到這件事情,是因為事先便已經確定雙方不用真元,考較的更多的是陳長生和苟寒食,當然也有落落和關飛白的能力,但即便她用的那些劍招只是徒有其形,也符合比試的規矩,無人能夠指責。

  直到此時被關飛白一語點破,人們才感覺,這場比試對離山劍宗來說,比事先想的還要更不公平。

  夜風輕拂夜宮,白鶴在殿頂埋首羽中,似已睡著。

  沒有人說話,只是看著落落。

  雖然沒有指責,也沒有批評,也沒有人敢試圖重新評定勝負,但那些視線裡隱藏著的意思非常清楚。

  苟寒食搖了搖頭,示意關飛白回來。

  落落看著那些人類的眼神,微微挑眉,心裡有些不舒服,但她沒有說什麼,再次轉身向場邊走去。

  關飛白看著她的背影,無聲冷笑,同樣轉身。

  二人相背而行,漸行漸遠,直至將要回到各自的隊伍,相距已有數十丈。

  就在此時,落落忽然停下腳步。

  然後,她做了一件事情。

  她握著落雨鞭,很隨意地向著地面抽去。

  鞭起如風,鞭落如雨,正是鐘山風雨劍裡威力最大的那一招!

  啪的一聲脆響!

  真元充盈的落雨鞭,如劍般擊中厚重無比的大地!

  殿前的地面似乎都顫抖了一瞬!

  地面上頓時裂開一道大縫!

  無數煙塵石礫從縫裡迸射而出,在星光照耀下,彷彿萬隻飛蛾!

  誰說妖族修行人類功法很難突破通幽?

  此時落雨鞭展現出來的境界是什麼!

  誰說她無法馭使鐘山風雨劍威力最強的那幾記劍招?

  這一鞭又是什麼!

  ……

  ……

  聽到那道清脆的聲音,關飛白霍然轉身。

  他沒有看到落落起鞭的動作,但他看到了夜空裡殘留的真氣痕跡,然後他聽到了地面傳來的喀喇碎響。

  他望向地面,只見一道裂縫向著自己延伸而來,最終在離他約一尺的地方停止。

  煙塵石礫,從地縫裡噴湧而出,啪啪落下。

  他眼瞳微縮,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他能猜到落落用的鐘山風雨劍裡的哪一招——正是先前他說她使不出來的那記劍招。

  當時在場間試劍對戰時,他與她相隔十餘丈,此時相隔已經數十丈。

  此時,她的劍意能夠來到他的身前,更何況先前?

  他終於明白,原來對方不知為何,早已經突破了通幽境的門檻,完全地掌握了鐘山風雨劍!

  如此說來,先前試劍如果不是未動真元,而是真正戰鬥,自己竟然也會敗?

  短暫的瞬間裡,他想了很多事情,推演了無數種可能,竟發現,自己竟找不到任何勝利的可能性!

  難道自己真的不如她?

  落落的鞭聲還在夜色裡迴蕩,在安靜的大周皇宮裡飄向遠方。

  那聲音很清脆。

  就像是一記耳光。

  關飛白想著先前自己驕傲冷漠的那番話,只覺臉頰一陣滾燙。

  他蒼白的臉頰上微紅。

  殿前觀戰的人們同樣震撼,看著地面上那道裂縫,看著執鞭靜立陳長生身旁的落落殿下,長時間都沒有人說話。

  他們同樣覺得落落殿下的那記落雨鞭,彷彿是抽在自己的身上!

  很少聽聞,有未成年的妖族居然能夠修行人類功法突破通幽境!

  她是怎麼做到的?

  莫雨看著落落,峨眉微蹙,她要想的更多些——白帝一氏的血脈天賦,難道強大到了這種程度?

  ……

  ……

  「沒有想到,殿下居然能夠越過那道難關。」

  苟寒食看著落落,說道:「恭喜殿下,只是不知……」

  「是的。」

  落落知道他的意思,轉向陳長生恭敬行了一禮,說道:「感謝先生教誨。」

  苟寒食望向陳長生,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說道:「佩服。」

  這聲佩服,是真的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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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夜車


  在學識方面,沒有人能勝過苟寒食,能讓他佩服的人也很少,今夜,陳長生做到了這一點。

  他看著苟寒食說道:「不敢當。」

  「你當得起。」苟寒食看著這個先前沒有引起自己任何重視的少年,有些感慨。

  他想起驚才絕豔的大師兄,想到這場婚事,竟發現悄無聲息間,自己對師兄的信心竟有些動搖。

  「剛才殿下最後那……」他有個問題想問陳長生,又不知道是否合適,欲言又止。

  「還問什麼問?還不趕緊走!難道要留在這兒繼續丟人現眼!」

  小松宮長老臉色鐵青喝道,又怨毒地盯了眼對面的金玉律,怒拂道袖,轉身而去。

  苟寒食神情微澀,對陳長生揖手說道:「告辭。」

  陳長生回禮道:「再見。」

  「確實會再見。」

  苟寒食平靜下來,看著他說道:「我很期待大朝試上你以及國教學院的表現,希望你能繼續帶來驚喜。」

  陳長生明白他的意思,沒有說什麼。

  苟寒食轉身,帶著離山劍宗的師弟們,消失在皇宮的夜色中。

  未央宮前一片沉默。

  今夜的青藤宴,發生了太多事情,帶給人們太多震撼。

  整片大陸都期待著的秋山君與徐有容的婚事,被一個叫做陳長生的少年拿著婚書阻止了。

  他是國教學院的學生。

  落落殿下表明身份。

  她也是國教學院的學生。

  汶水唐家的少爺退出天道院。

  他成了國教學院的新學生。

  所有的事情,都與國教學院這個名字有關。

  於是,強大的離山劍宗依著青藤宴的規矩挑戰衰敗多年的國教學院。

  最後,國教學院勝了。

  而且是毫無爭議的勝利。

  跌宕起伏的過程,出乎意料的結局,一時間,有很多人竟無法相信。

  人們看著國教學院方向,待重新留意到那三人還是少年少女,對今夜的事情,更是難以接受。

  大多數目光都落在陳長生的身上,雖然論及身份地位,他自然要比落落差的很遠,但他做為徐有容的未婚夫,做為落落的老師,做為當前國教學院的代言者,有太多理由吸引人們的目光。

  人們很清楚,今夜之後,破敗多年的國教學院可能將會重新走向新生,而國教學院的這名新生則將不再是那個無人知曉的普通少年,他將會成為整座京都甚至是整片大陸議論的中心。

  人們看著陳長生。

  陳長生只看著徐世績。

  徐世績很清楚,少年為何看著自己,臉色一片鐵青。

  主教大人在旁邊微笑說道:「這個女婿就算比不上秋君,其實也不錯了。」

  徐世績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主教大人呵呵笑著,沒有再說什麼,就此離開。

  殿前人群漸散。

  茅秋雨院長走下石階,把唐三十六喚到一旁,說了幾句話。

  莫雨走到陳長生身前,眉頭微挑,想要問問他究竟是怎麼從桐宮裡出來的,卻看著落落像只小老虎般盯著自己,不由微澀苦笑說道:「我說殿下,您可千萬別記恨今夜的事情,我也是沒辦法不是。」

  夜空裡忽然響起一聲鶴唳。

  人們抬頭望去,只見那隻白鶴翩然而去。

  它今夜來到大周皇宮,就是為了送一封信,見一個人。

  這些事情都做完了,它自然要離開。

  看著白鶴漸漸消失在夜空裡,陳長生覺得自己似乎遺忘了些什麼事情。

  他望向夜宮深處那片廢園,點頭致意。

  ……

  ……

  一行車隊正向離宮方向駛去。

  那是南方使團的車隊。

  與來時的喜氣洋洋相比,此時車隊寂靜無聲,氣氛壓抑低落到了極點。

  車隊裡偶爾響起幾聲咳嗽。

  苟寒食拿著手帕掩著嘴,皺著眉,臉色微白。

  他不想自己的咳嗽聲驚動太多人,尤其是前面那輛馬車裡的小松宮長老。

  今夜一戰,他雖然沒有親自落場,但與陳長生隔空而談,不知消耗了多少心神,即便上車後,用了那顆主教大人贈的丹藥,還是有些難受。

  「沒有想到那個叫陳長生的少年竟然如此了得。」

  苟寒食伸手掀起窗簾,望向後方那座夜宮,感慨說道:「幸虧他不能修行,不然還真麻煩了。」

  關飛白等三名師弟都在車廂裡,聽著這話,情緒有些異樣。

  他們知道二師兄說的麻煩是什麼意思,裡面肯定有對大師兄的擔心。

  因為那個叫陳長生的少年,是徐有容師妹的未婚夫。

  「難道師妹真的要嫁給他?」

  關飛白神情微沉說道:「大師兄這些年對徐師妹如何,整個南方都看在眼裡,師妹她究竟是怎麼想的?居然還專門讓白鶴帶了那封信過來!她有沒有想過,這樣讓師兄如何自處?」

  「這事怎麼能怪徐師妹呢?」

  苟寒食嘆氣說道,卻也沒有說這件事情應該怪誰,畢竟師門長輩們的決定,他們這些做弟子的不便指責。

  車廂很寬敞,苟寒食與關飛白還有五律坐在一排,七間一個人坐在對面,瘦弱的少年低著頭,顯得很可憐。

  關飛白看著他微微皺眉,語氣卻變得溫和了些,說道:「我輸給落落殿下,那是真輸,你輸給唐三十六那個傢伙則是意外,不要太傷心。」

  七間抬起頭來,小臉上滿是羞愧與傷心。

  苟寒食看著他微笑說道:「大朝試不遠,不過數月時間,到時候把今夜輸掉的,盡數拿回來便是。」

  師弟們平靜應下,因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今夜青藤宴上,雖然離山劍宗最終輸給了國教學院,但沒有多少人真的認為國教學院就要比離山劍宗更強。

  那些規矩不談,落落殿下出乎意料的強大也可以不去想。

  到大朝試那天,國教學院不會有任何機會。

  因為規則不同,因為他們是神國七律,因為到時候,苟寒食會親自落場。

  苟寒食看著窗外的京都街巷,再次開始咳嗽,眉都皺了起來。

  ……

  ……

  今年的青藤宴,注定會留在很多人的記憶裡,再難抹去,如果有恨,比如像南方使團裡的某些人,比如滿懷興致而來、敗興而歸的秋山家主,比如被陳長生用婚書狠狠扇了記耳光的徐世績,那便是記恨。

  陳長生不會記恨今夜的事情,雖然被困廢園時,他真的很恨,比如在黑龍潭底,他以為自己即將死去的時候,他也很恨,但後來發生了那麼多事情,他坐在前往國教學院的馬車中,再難生出恨意,自然沒有記恨。

  這是百草園的馬車。金玉律不肯坐進來,車廂裡只有三名少男少女,他們坐在柔軟的繡墊上,看著窗外星星點點的燈光,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沉默持續了很久,只有車輪碾壓青石板的轆轆聲,不時傳入耳間,應該是到了洛河邊的那條道路。

  陳長生看著窗外,忽然嘿嘿笑出聲來。

  唐三十六正提著串葡萄在吃,看著他這模樣,險些噴出來,嘲笑說道:「真傻。」

  落落覺得他對先生有些無禮,有些不喜。

  陳長生沒有理他,繼續看著窗外的風景,臉上帶著笑意。

  不知道為什麼,他沒有像苟寒食那樣咳嗽。

  今夜是七夕,情人相親相愛的時辰,已然夜深,洛河兩岸已經不像先前那般熱鬧,河畔的柳枝終於得到了片刻歇息的時間,河面上飄浮著的那些燈船卻顯得更加明亮,像無數顆星星,光線進入車窗,照亮了少年的臉。

  落落撐著下頜,看著陳長生的側臉在燈船照耀下泛著明亮的色澤,心想先生今天晚上真好看。

  唐三十六吃完了葡萄,拿起手巾擦了擦唇角,挪到他身邊,望窗外看去,覺得沒甚意思,遠不如汶水的七夕風景迷人。

  他看著陳長生很陶醉的模樣,問道:「什麼感覺?」

  陳長生看著河面,沉默了很久,想了很長時間。

  西寧鎮外的舊廟,滿牆滿房的舊書,那隻舊了的竹蜻蜓,那封舊了的婚書,京都神將府裡的羞辱,天道院與青藤諸院裡受到的打壓,被流放到荒煙漫草的廢園,被遺忘的國教學院……很多畫面在他的眼前掠過,然後消失。

  就像洛水河面上那些燈船拖出的光線。

  最後只剩下一幅畫面。

  那是國教學院青藤盡除後古樸的院門,藏書館黑到發亮的地板,池塘以及池塘邊的榕樹下有個小姑娘,還有朋友。

  「很高興。」

  陳長生收回目光,望向唐三十六和落落,說道:「我很高興。」

  不算拙於言辭,但他確實不怎麼愛說話,也不知道怎麼說好聽的話。

  他說高興,那就是真高興。

  很高興成為國教學院的學生,很高興國教學院勝了離山劍宗,很高興徐有容不能嫁給秋山君。

  是的,婚約並不重要,但尊重很重要。

  最後,很高興能認識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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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夜話


  洛水畔夜柳輕搖。

  落落睜大眼睛,看著陳長生說道:「我也很高興能認識您。」

  唐三十六撓了撓頭,覺得似乎到了需要自己表態的時候,說道:「好吧,我也很高興認識大家。」

  陳長生說的是真心話——在西寧鎮舊廟決定來京都的時候,他哪裡想到會遇到這麼多事,認識這麼些人,自己這個普通少年,居然能夠結識汶水唐家的少爺、青雲榜上的少年天才,更能認識白帝的獨女、這片大陸身份最尊貴的妖族公主殿下。

  「你不要總把自己當成普通的少年。」

  唐三十六看著他的神情,便知道他在想什麼,說道:「在天道院入院考核的那天,我就很確定,你不是一個普通人,你是個天才……為什麼我能確定你是個天才?因為連我這樣的天才都想和你親近。」

  陳長生想著在客棧裡,這個傢伙似乎也說過類似的話,看似在表揚自己,其實還是在讚美他自己。

  落落覺得唐三十六說的很有道理,她一直認為陳長生是這個世界上最有才的人。

  「而且你是徐有容的未婚夫。」

  唐三十六看著他感慨說道:「就憑這點,這片大陸誰還敢認為你是個普通人?」

  落落拍著小手,臉上滿是讚歎,說道:「是啊,是啊。」

  陳長生怔了怔,望著唐三十六說道:「我怎麼覺得這才是你要說的重點?」

  「我要說的重點是,像這麼了不起的事情,以後要記得第一時間告訴我們。」

  唐三十六把手伸到他面前,說道:「拿出來看看。」

  「你要看什麼?」陳長生不明白他的意思。

  「當然是那封婚書。」

  唐三十六像看白痴一樣看著他,說道:「那可是徐有容的婚書!」

  那封婚書在殿上宣示之後,已經回到了陳長生的懷裡。看著唐三十六滿懷期待的眼光,他說不出不讓看的話,但想著婚書上有徐有容的生辰八字,他把婚書拿出來後沒有掀開,表示看看外面便好。

  對此,唐三十六沒有異議,能夠接觸到徐有容的婚書,他已經很滿足,便是落落也好奇地湊了過來。

  唐三十六用手撫摩著婚書表面,感慨萬分,說道:「徐有容啊徐有容……想不到妳也有今天。」

  陳長生把婚書收回放進懷裡,不解問道:「哪天?」

  唐三十六說道:「嫁人的那天。」

  陳長生不解,說道:「女孩子要嫁人不是很正常的事情?」

  唐三十六說道:「像徐有容這樣的女人……總給人一種感覺,她一輩子都不會嫁人。」

  陳長生有些無語,又想著那個時常與徐有容一道出現的名字,問道:「那……秋山君呢?」

  唐三十六覺得這個傢伙好生無趣,說道:「今夜本來極為開心,你為何非要說些不開心的事?」

  落落問道:「就算她嫁人,你又為何開心?」

  唐三十六正色說道:「我是替這些年在青雲榜上被她鎮壓的苦不堪言的那些年輕人們開心。」

  落落點點頭,說道:「你也是那些年輕人當中的一員。」

  唐三十六有些尷尬,說道:「那又如何?反正她要嫁人,到時候還好意思天天在外面打打殺殺嗎?」

  落落說道:「為何不可?誰說女子嫁人後便要大門不出?聖后娘娘可不會同意你的看法。」

  「只要某人同意我的看法即可。」

  唐三十六望向陳長生說道:「好好管教你媳婦,別讓她總出來讓我們這些人鬧心。」

  陳長生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

  ……

  回到國教學院時,夜已深沉,軒轅破被喊醒出來開門,燈籠映照下,妖族少年右臂打著繃帶,左手拄著枴杖,看著就像是剛從戰場上歸來的退伍士卒,說不出的淒涼潦倒,很讓人擔心他能不能站穩。

  「你不是在替他治傷?怎麼越治越糟糕了?」唐三十六有些吃驚,望向陳長生說道。

  陳長生有些無奈,說道:「如果你能讓他老實兩天,不要看著樹便想去錘,看著石頭便想去踢,或者他的傷能好的快些。」

  軒轅破不好意思地摸摸腦袋,說道:「以後不會了,不然再像今夜一樣錯過青藤宴,那太可惜。」

  金玉律知道今夜發生了這麼多事情,殿下肯定會與陳長生等人有話要說,留下幾句話,便駕著馬車先回了百草園。

  四人從院門向藏書館裡走去,軒轅破問了幾句今夜青藤宴上的事情,落落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麼,唐三十六便說道:「是的,我們勝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神情平靜,像是在說一件小事,揮了揮手,像在拂去一粒微塵,格外風清雲淡。

  軒轅破是憨厚的妖族少年,很難領會這種美學風範,老實問道:「勝了誰?」

  「離山劍宗要挑戰我們國教學院,於是我們戰而勝之。」

  唐三十六說道:「對了,忘了告訴你一件事情,我現在也是國教學院的學生,你可以稱我為唐師兄。」

  軒轅破對這個傢伙忽然變成自己的同窗並不怎麼感興趣,他雖然老實憨厚,也不會真的就老老實實喊這個傢伙師兄,只是聽他說國教學院勝了離山劍宗,忍不住說道:「大半夜把我吵醒,就要說這個笑話給我聽?」

  「不是笑話。」落落看著他說道:「我們真的勝了離山劍宗。」

  軒轅破愣了愣,依然覺得這是在說笑話,只是……說笑話的人是殿下,他不敢反駁。

  直到坐到藏書館烏黑的地板上,這位妖族少年才知道他們說的話是真的,想到自己因為前天一時腳癢,把湖邊那顆石頭踢碎,從而導致腳骨碎掉,繼而無法參加青藤宴,他便很生自己的氣,沒能看到今夜這些畫面,太可惜了。

  長夜漫漫,年輕人們卻無心睡眠,參加了青藤宴的三人已然極疲憊,精神卻依然振奮,各有各的道理,唐三十六是因為自由,落落是因為勝利,陳長生是因為證明,總之他們很想繼續聊聊,把這份愉快維持的時間更長些。

  陳長生取出珍藏的炒麥茶,說道:「深夜飲這茶,非但不傷神,還有益脾胃。」

  落落哪裡會讓他動手,接過茶便去沖泡。

  不多時,茶便妥了。

  「就算你去了,也只能當個看客,萬一被那些南方人言語逼著下場,那我們最多只能和對方打成平手,因為你肯定會輸,陳長生也一定會輸。」

  唐三十六接過落落遞過來的茶,看著軒轅破隨意說道。

  然後他才想起來,這茶是落落殿下泡的,也是落落殿下親自送到自己手裡,頓時覺得手裡的茶杯滾燙無比,險些沒有端住。

  妖族公主殿下親自斟的茶,家裡的老祖宗也沒喝過吧。

  陳長生這個傢伙的運氣真好,怎麼隨便揀個女學生,就是白帝的女兒呢?

  想著想著,他看陳長生的眼光便有些異樣。

  恰在這時,軒轅破羨慕說道:「站遠些看看你們的風光也很好啊。」

  聽著這話,唐三十六更加惱火,把茶杯放下,說道:「風光?那都讓陳長生這傢伙一個人佔全了,我們就是兩個木偶。」

  「先生讓你退,你不也就退了?」

  落落說道:「說是不要,身體倒是挺老實的。」

  一片安靜,有些冷場。

  唐三十六有些生硬地轉了話題:「那件事情你們真的不感興趣嗎?」

  「什麼事情?」

  「為什麼我要離開天道院。」

  陳長生和落落沒有接話,軒轅破低頭喝著茶,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唐三十六有些惱火,不理他們,繼續說道:「莊換羽是莊副院長的兒子,前妻所生,嗯,他媽很早就死了,他小時候在老家過的很苦……後來到京都才父子重逢,而很多年前,莊副院長和我母親……總之,你們懂的。」

  這是一個並不複雜的家庭恩怨劇,沒有太多狗血,他可以說是受了池魚之殃。

  陳長生沒有接話,事涉他人私隱,知道個大概便是,他對金長史與離山長老小松宮之間的恩怨更感興趣。

  聽著他的問題,唐三十六看著落落說道:「像金將軍這樣了不起的英雄人物,怎能做車伕管家一流?即便殿下身份尊貴,這事也不妥。」

  落落說道:「金叔叔就願意打理錢財一類的小事,連我父皇都拗不過他,我能怎麼辦。」

  金玉律與小松宮之間的故事同樣也並不複雜,只是要格外鐵血一些。

  很多年前,在那場與魔族的大戰裡,離山劍宗小松宮與其餘幾位師兄弟負責押送的糧草先後失期,以軍法論當斬,當時小松宮與他幾位師兄弟都是前途無量的年輕才俊,與當今神國七律的地位相仿,聯軍裡的南人將領苦苦求情,負責後勤事務的金玉律則是堅決不允,連殺三人,終於殺到了離山最看重的小松宮,離山掌門懇請大周太宗陛下親自出面,白帝連頒數道聖旨,金玉律才被迫答應。

  為了這件事情,離山掌門將離山劍法總訣送給了白帝以為酬謝。但也是因為這件事情,與魔族的戰爭結束之後,金玉律堅決不肯接受白帝的賞賜封爵,在忘川東坡躬耕生活,直至落落出生,他才重新回到白帝城皇宮。

  當年的故事都講完了,重新回到當下。

  開心的今夜將要過去,明天陰雲密佈。

  藏書館裡的少年們開始思考,國教學院接下來面臨的那些問題。

  陳長生嘆了口氣,說道:「我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但我想,肯定會有很大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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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破院(上)


  青藤宴上發生的事情,足夠很多人回味很長時間,足夠國教學院的人們揚眉吐氣很長時間,但要不了太長時間,這件事情會引發的嚴重後果,便會來到百花巷處,不知道湖畔的那些大榕樹,能不能禁得住那些風雨。

  最重要事情並不是國教學院戰勝了離山劍宗,那兩場試劍很公平,沒有任何人能說什麼,問題是在引發這兩場試劍的那件事情——陳長生拿著婚書出現在世人面前,證明了自己徐有容未婚夫的身份。

  南方使團前來提親之前,必然已經與大周朝廷達成共識,當事人比如徐有容甚至秋山君自己可能都不知道,但聖后娘娘知道——南北合流是大周建國以來尤其是聖后娘娘當政以來的頭等大事,這件婚約便是這件大事最重要的象徵。

  卻被陳長生破壞了。

  國教學院重新出現在京都眾人的眼前,這本來就已經被很多人視為對聖后娘娘的極大不敬或者說挑釁,或者那時候,聖后娘娘根本不知道這等小事,而在陳長生又做出這件事情之後,國教學院必然重新進入她老人家的視線。

  聖后娘娘一定會很生氣,那麼後果一定會很嚴重。

  這就是陳長生所說的麻煩,很大的麻煩。

  「不要看我,像這種天大的麻煩,沒有人承受得住。」唐三十六毫不猶豫說道。

  陳長生說道:「先前在皇宮裡,看你說話的語氣,我以為你不怕天海家。」

  唐三十六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說道:「娘娘與天海家是一回事嗎?」

  陳長生有些不解,說道:「難道不是嗎?」

  唐三十六像看白痴一樣看著他。

  他已經記不清楚,這是自己第幾次像看白痴一樣看著陳長生。

  他很清楚,陳長生當然不是白痴,能夠與苟寒食比較學識的人物,只能是天才,不能是白痴。

  可有時候陳長生確實顯得很幼稚,他明明知道那麼多偏門知識,道藏裡的經注,卻像是完全不懂朝廷政局、天下大事,而且他把這當成很理所當然的事情,顯得太過天真純粹,於是便很白痴。

  「……這是個很複雜的問題,離宮附院的教授如果要解釋清楚,也需要做好大一篇文章。」

  唐三十六說道:「你只需要知道,聖后娘娘雖然姓天海,但她畢竟是我陳氏皇朝的執政者。」

  陳長生聽不懂,想了想說道:「似乎真的很複雜。」

  「先生,您不用擔心什麼。」

  落落說道:「我見過娘娘好些次,娘娘是個很溫和的人,而且……像這種事情,她真的不會在意。」

  唐三十六心想娘娘或者不會在意,問題是像周通大人和天海家那些大人物們,萬一認為娘娘在意,那麼國教學院依然會迎來滅頂之災,陳長生則想著,聖后娘娘能夠以女子之身執政大周,又怎麼可能是個溫和的人?自己在這方面再白痴也不會這樣認為,落落真是小姑娘心性……

  忽然間,他們清醒過來,能夠與聖后娘娘經常見面……是啊,現在坐在他們身邊的小姑娘,並不是普通的小姑娘!

  國教學院現在有白帝之女,再大的麻煩又需要怕什麼?

  「就算有天大的麻煩,落落殿下也能頂住。」

  唐三十六看著她,眼神很是火熱。

  落落有些不適應,往陳長生的身後挪了挪。

  最擔心的事情、國教學院可能風雨飄搖的前景、哪怕天大的麻煩,隨著他們想起落落的身份,都不需要去想了。

  漆黑的夜空裡繁星點點,像河像山像原野,也有些星跡相連彷彿筆畫,似乎寫著五個字。

  「那麼,我們接下來需要考慮的是大朝試的問題。」

  唐三十六說道:「今夜快活了,可不能大朝試的時候,讓那些南人把臉打回來。」

  陳長生沉默不語,他想起苟寒食臨去前留下的那句話——驚喜?是的,如果要參加大朝試,他必須給這個世界再帶來一次震驚,如果依然像現在這樣洗髓都不能成功,武試和對戰無法落場,就算文試拿了滿分,又有什麼意義?

  更何況,他的目標是首榜首名。

  落落說道:「我沒問題。」

  小姑娘神情平靜,語氣隨意自然,自有威勢與信心。

  「殿下您當然沒問題,但我有問題。」

  唐三十六說道:「離大朝試還有數月,我再拼拚命,或者不需要這個傢伙,到時候也有戰勝七間的機會,但神國七律裡其餘的人……我不是對手。」

  他說的也很平靜自然,因為這是事實。

  「這個傢伙的問題最大。」

  他望向陳長生,嘆道:「明明應該是個天賦驚人的傢伙,卻因為不能修行,大朝試的時候只能成為廢物,太可惜。」

  這話很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幸的意味。

  陳長生解決不了這個問題,自然也回答不了他的話。

  他站起身來,說道:「我要去睡覺。」

  「這話題轉的何其生硬。」唐三十六惱火說道。

  陳長生解釋道:「我是真要去睡覺。」

  「值此良夜,為了慶賀青藤宴的勝利,為了歡迎本天才加入國教學院,難道不應該醉一場?」

  唐三十六看著杯中溢著微焦味道的炒麥茶,說道:「喝點酒再睡。」

  「喝酒對身體不好。」

  陳長生轉身向藏書館外面走去。

  落落向來唯他馬首是瞻,隨之起身離開。

  唐三十六看著軒轅破,舉起杯中的炒麥茶,說道:「你知道哪兒有酒嗎?」

  軒轅破憨厚回答道:「我找了好些天……這裡沒有酒。」

  唐三十六眼睛微轉,準備繼續問些什麼。

  軒轅破很及時地補充了一句:「廚房裡沒有黃酒,就連酒釀都沒有。」

  ……

  ……

  喝酒對身體不好,肥肉吃多了對身體不好,大喜大悲對身體不好,早睡早起對身體好,魚肉對身體好,青菜對身體好,青椒也對身體好,陳長生一直嚴格地按照對身體好與不好來決定自己做什麼以及不做什麼。

  這樣的日子他過了很多年,只有在很短的一段時間裡,他放棄過這種生活準則。

  那段時間就在不久之前,在大周皇宮那片廢園的地底,在那隻玄霜巨龍的面前,他以為自己馬上就要死了,有些遺憾自己這輩子沒有放肆地生活過,所以決定最後時刻放肆一把,他衝著那隻恐怖的黑龍大喊大叫,淚流滿面,順帶著把自己剛開始沒多少年的人生回顧了一遍。

  結果卻沒有死,現在想來,他覺得當時自己的表現有些尷尬,然後很自然地重新回到曾經的軌道上,重新開始按照那些準則生活,當然,沒有接受唐三十六的提議來睡覺,究竟有多少是因為覺得喝酒對身體不好還是覺得無法面對那個問題,他自己也不清楚。

  躲進小樓層一躺?

  他躺在床上,隔著窗戶看著漸漸發藍的夜空,看著漸漸變暗的星星,看著星光森森的樹林,發現自己竟然睡不著。

  他很少失眠,一時間有些茫然,不知道睡不著應該做什麼,應該睜著眼睛還是閉著眼睛,應該想些事情,還是什麼都不想只數羊。

  一隻羊,兩隻羊,三隻羊,四隻羊……

  滿山坡的白綿羊裡,忽然出現了一隻黑羊。

  他想起把自己從重重深宮裡帶到未央宮的那隻黑羊,想起那隻讓自己離去的黑龍,覺得今夜發生的事情太過詭異。

  他沒有想起池塘邊險些被花盆砸傷的中年婦人。

  然後他又想起七間,想起苟寒食,沒有得意,只有佩服。

  他真的很佩服那些離山劍宗的弟子,尤其是苟寒食。

  苟寒食通讀道藏,修行境界亦高深莫測,為什麼自己就做不到?

  就像唐三十六說的那樣,大朝試的時候,自己該怎麼辦?

  他睜開眼睛。

  微淡的星光從窗外灑落進來,落在他的手掌上。

  他把手掌翻過來翻過去,看著那些星光落而漸散,不由嘆了口氣。

  窗外傳來一聲晨鳥的鳴叫。

  這讓他想起那隻從南方歸來的白鶴。

  這讓他心情平靜安寧很多。

  於是他漸漸睡去。

  ……

  ……

  清晨時分,陳長生醒了過來。

  他看了眼窗外的天色,發現時間尚早,雖然比平時晚了很多,但昨夜睡的太晚,又有些失眠,睡眠嚴重不足,睏意難忍。

  他還是爬了起來,不是因為那些生活鐵律,而是因為窗外傳來的聲音實在太大。

  他是被這些聲音吵醒的。

  他很不習慣這種睡眠不足的感覺,很是難受,用冷水洗漱完畢,揉著眼睛,打著呵欠走下樓去。

  唐三十六和軒轅破也被院門外的聲音吵醒,模樣比他還要難看,看來昨夜睡的更晚。

  「我牙都還沒刷!」

  唐三十六聽著院外擾嚷的聲音,臉色很是陰沉。

  「怎麼一大清早的就這麼熱鬧?」

  陳長生不解問道。

  軒轅破想了想,說道:「因為昨夜贏了離山劍宗,所以今天很多人來咱們學院報名?」

  陳長生微怔,心想倒真有這個可能。

  唐三十六嘲諷道:「你以為京都裡的人都像你這麼憨,像他那麼天真白痴?就像昨夜說過的那樣,陳長生這傢伙一起得罪了聖后娘娘、秋山家、離山劍宗、東御神將府,也不會讓教宗大人高興……這種鬼地方,誰家父母敢把孩子送來求學?那是送死。」

  國教學院外的聲音越來越大,只是聽不清楚是什麼。

  一道無形的壓力隨著那些叫喊,開始在校園裡瀰漫。

  陳長生回頭看了一眼院牆上那扇緊閉的新門,有些奇怪。

  按道理來說,就算落落起不了床,百草園那邊的早餐這時候也應該送過來了才是。

  他忽然間生出些不好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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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8-3 00:59:17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六章 破院(中)


    走到院門前,外面的聲音終于清楚起來,有人在喊著什麼,有人在嚷著什麼,還有人在拍著院門,好在那些叫嚷喊話聲音並不是太誇張,至少言辭聽著是有禮數的,那些落在院門上的手掌也還算有分寸,不會給人太多砸門鬧事的感覺……但,礙不住此時院門外人太多,那些聲音擾嚷匯在一處,還是有些可怕。

    唐三十六搖頭阻止軒轅破開門,不知從哪里覓得一個木梯,搭到門邊的院牆上,示意他爬上去看看。軒轅破很老實地依言爬了上去,往牆外一看,只見黑壓壓的人群,根本數不清,不由嚇了一跳。

    看見國教學院的院牆上探出一個人頭,外面的人群愣了愣,然后迅速安靜下來。看著這幕畫面,軒轅破愈發覺得自己先前的判斷是正確的,看著人群最前方的數人喊道:“你們是來報考國教學院的嗎?”

    前方那些人對視數眼,心想這是哪里來的說法?

    便在這時,軒轅破的身邊多出一個頭,原來是唐三十六忍不住好奇心,也順著梯子爬了上來。只見那數人衣著低調卻不賤,而且年齒頗長,明顯是管事一流人物,再聽軒轅破這話不禁覺得好生尷尬。

    “咱們能別這麼自戀嗎?你覺得這些人看著能像是學生嗎?”

    他有些惱火地把軒轅破擠到一旁,用手扶著院牆,對那些人神情淡漠說道:“你們要做什麼?”

    那數人七嘴八舌地開始自我介紹,表明來意,緊接著,其余的人也開始叫嚷起來,聲音紛亂不堪,讓唐三十六有些頭痛,只大概聽清楚了一些府邸商會之類的名稱。

    原來這些人都是來拜見……落落殿下的。

    昨夜青藤宴后,京都人才知道原來白帝的獨女居然就住在京都,自然要前來奉迎,要知道人族與妖族聯盟,兩族之間商貿往來頻繁,即便這些都不提,能夠見到殿下一面,那又是何等樣的榮耀?

    唐三十六能夠想明白為什麼這些人如此熱切,清晨時分便過來,先前也說過,軒轅破那些想法太過天真自戀,但當他發現這些人真是來尋落落殿下,對自己和國教學院沒有任何關心,還是覺得有些不愉快。

    “要拜見殿下,去百草園便是,來國教學院吵什麼?”他的神情愈發冷淡

    “百草園無人應門,據說殿下昨夜便走了。”為首的一名親王府管事苦著臉說道。其余人也紛紛應是,然后又道,殿下是國教學院的學生,既然不在百草園,肯定就在這里。

    “殿下不在國教學院。”

    聽著這些人的話,唐三十六覺得有些詫異,心想殿下不在百草園,那是去了何處,站在梯上回頭向國教學院里望去,卻見陳長長站在一棵大榕樹下,正望著牆那面的百草園沉默不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便在這時,百花巷入口處緩緩駛來一座輦,圍在國教學院門口的人們紛紛行禮,然后避到兩旁。唐三十六看著輦上那位中年人,發現竟是離宮附院的副院長來了,

     離宮附院的副院長,這句話有些拗口。但他的身份地位很清楚,國教學院的院門自然要開啟。

    陳長生三人向這位副院長行禮。

    副院長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遞給陳長生。

    陳長生接過這封信,心里咯噔一聲,知道先前不好的感覺,可能真的要落在實處,手指輕輕一搓,發現封口處的火漆還有些軟,沒有完全凝固,知道這封信剛寫完不久。

    信封上的筆跡很清秀,是落落的筆跡。

    陳長生這才知道,昨夜落落和她的族人便搬離了百草園,悄無聲息地離開,去了離宮附院,他沒有拆信看,沉默片刻后抬頭望向副院長,問道:“為什麼?”

    “昨夜青藤宴上殿下的身份曝光,再居住在百草園里多有不便……就算在國教學院也同樣如此。”

    副院長望向國教學院院門,說道:“你們也看到了先前的畫面。”

    “不開門便是。”陳長生說道。

    “最大的問題是安全。我昨夜才知曉,殿下曾經在國教學院被魔族強者行刺……現在整個大陸都知道她在京都,無論魔族還是那些藏在暗中的危險,都會向殿下涌來。”

    “但她終究是國教學院的學生。”

    “我明白你的意思,難道以為我離宮附院會與國教學院搶人?”

    副院長看著他神情冷漠說道:“一切都要以大局為重,我們必須保証殿下的安全,殿下她依然算是國教學院的學生,只是暫時在離宮附院里居住,你們不用多心。”

    軒轅破有些不忿,問道:“難道離宮附院就比國教學院更安全?”

    陳長生和唐三十六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也不想讓他繼續說下去。

    離宮附院和離宮前后相鄰,本就是一個建筑群,而且落落去離宮附院讀書只是對外界的說法,她肯定會居住在離宮里。

    教宗大人就住在離宮里。那里自然比國教學院安全,比百草園安全。

    除了大周皇宮,京都里再也找不到更安全的地方。

    從這方面說,落落離開百草園和國教學院,住到離宮,有非常充分的理由

    根本無法爭執。

    離宮附院那位副院長,最后才說出最重要的那句話。

    “這是教宗大人的意思。”

    副院長走了,落落和她的族人昨天夜里便搬走了。

    陳長生爬到大榕樹上,望向百草園方向,只見那片一邊安靜,和此前數月里的熱鬧景象完全不同。

    他打開落落留下的信,靜靜讀了一遍,然后沉默了很長時間。

    “好好學習。”他在心里默默對那個小姑娘說道。

    信紙最下方有些濕,應該是落落寫信寫到最后時,終于忍不住流下了淚水,因為不舍。

    陳長生也很不舍,眼睛有些微濕。

    怎麼就這麼突然地離開了呢?我還有些問題想要問你。

    他覺得心里面有些空,想著,難道這就是書里說的悵然若失?

    他站在大榕樹上,看著國教學院四周的街巷,發現百花巷里那些來拜見落落的人也走了,一片安靜。

    不管發生了多少事情,只要她不在,國教學院依然還是個被人遺忘的地方

    落落是國教學院唯一的女學生,也是最大的背景與靠山。

    國教學院能夠撐到現在,陳長生能夠平靜地生活到現在,全部是因為她。

    先前離宮附院的副院長讓他不要多心,他又如何能不多心?

    落落的安全自然是人類世界最重視的事情,這個理由非常強大,但數月前那名魔族耶識族的高手已經發動過一場暗殺,如果真的只是為了安全,為什麼當時教宗大人不讓她搬去離宮。

    為什麼偏偏在青藤宴結束后的夜晚,便要讓落落離開國教學院?

    為什麼這麼急迫?這件事情究竟意味著什麼?陳長生明白,唐三十六也懂,大概只有軒轅破還有些渾渾噩噩,依然沉浸在再也無法近距離服侍公主殿下的痛苦之中。

    落落便是國教學院的招牌與護身符,那些大人物們想要破掉國教學院,便要想盡方法先請她離開。

    她的離開,便是破院的第一步。

    秋日的樹林里隱隱彌起濕意,有風微作。

    暴風雨就要來了。

    “你做好心理准備沒有?”

    唐三十六看著樹上的他喊道。

    陳長生望著京都里的街巷,喊道:“沒有啊。”

    唐三十六愣了愣,大聲喊道:“既然沒有,喊這麼大聲做什麼?好傻”

    陳長生依然對著整座京都喊道:“聲音喊大些,說不定會有人聽到,然后來幫我們啊”

    唐三十六喊道:“你想的好美啊啊啊啊”

    京都午后真的下了一場雨,秋雨瀝瀝,沒有帶來太多寒意,國教學院的建筑被打濕,牆邊的野草滴著水,顯得很垂頭喪氣,斷裂的雕像仿佛在哭泣,剛剛恢復了些的生氣不知道去了哪里。

    雨停后,國教學院迎來了第一個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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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8-4 00:14:59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七章 破院(下)


  院門被敲響,軒轅破去問話,不多時便回來,少年的臉上雖然滿是絡腮鬍,也無法完全掩住紅色,那是緊張的,也是害羞的,因為一位打著油紙傘的少女跟著他走到了藏書館前。

  唐三十六看著那名清麗的少女,微異說道:「哪裡來了位丁香般的姑娘?」

  軒轅破有些緊張地搓搓手,說道:「我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問了也沒說。」

  唐三十六說道:「那你就讓她進來了?雖說昨夜才剛過的七夕,何至於如此。」

  軒轅破連忙解釋道:「她說認識陳長生。」

  陳長生正在看書,聽著這話,放下書捲往檻外望去,發現還真認識——不是哪家府上的小姐,而是東御神將府的大丫環霜兒。

  他自然不會對軒轅破說明,起身走到藏書館外,對霜兒說道:「好久不見。」

  確實很久不見,距離上次霜兒到國教學院來找他,已經過去了數月時間。

  霜兒把油紙傘收攏,示意他跟著自己到了偏僻些的角落裡。

  「有什麼事情嗎?」他問道。

  霜兒看著他,想著昨夜青藤宴的那些傳聞,神情有些複雜,想了想後說道:「我聽說了你的事情,我必須承認你確實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夫人和我當初對你的評價並不正確。」

  陳長生說道:「你有你的立場,所以不用道歉。」

  他說的是真心話,一直以來,他都只會說真心話。

  霜兒細眉微挑,說道:「你不要誤會,我對你的看法或者有錯,但不代表我就支持你和小姐在一起,就算你學識過人,但不會修行,終究還是個……」

  她雖然不喜歡陳長生,但畢竟沒有什麼壞心腸,把廢物兩個字收了回去。

  但誰都知道她的意思。

  陳長生說道:「你支持與否,對這門婚事沒有任何意義。」

  霜兒有些生氣,說道:「我和小姐情同姐妹,我比任何人都在意小姐的幸福,你在青藤宴上拿出婚書,揚眉吐氣了一把,可你想過沒有,小姐和秋山君之間本是良配,卻被你這樣破壞,於心何忍?」

  「所以,你是來替秋山君打抱不平?」

  陳長生看著她說道:「你應該知道,昨天夜裡青藤宴上,你家小姐讓白鶴帶了封信,在信裡她承認了這門婚事,而現在你似乎是對這門婚事有不一樣的看法,甚至還替別的男子打抱不平?」

  「你這樣做,你家小姐知道嗎?」

  霜兒說不出話來,她不知道小姐為什麼要這樣做。

  陳長生說道:「還有什麼事?」

  「先前那句話確實不該我說。」

  霜兒平靜下來,抬起手臂,擦掉鬃間的水滴,說道:「小姐讓我給你帶句話。」

  「什麼話。」

  「你不要誤會。」

  聽著這句話,陳長生沉默了很長時間,先前霜兒說過類似的話,很傷人,徐有容又是什麼意思呢?

  他問道:「誤會什麼?」

  「我不知道。」霜兒看著他的臉,說道:「你自己應該明白。」

  昨夜白鶴帶著那封信越萬里而歸京都,在信裡徐有容表明了自己的態度,雖然他很清楚,徐有容不可能真的想嫁給自己,她這樣做一定隱著別的意思,但對她的厭惡感還是減輕了很多。

  但此時聽著霜兒轉述的這句話,他的心情不可能太好。

  「就這些?」

  他看著霜兒說道,這是準備送客的意思。

  霜兒說道:「小姐還說,如果你有什麼想說的,可以直接給她寫信。」

  一聲鶴鳴,白鶴自天空落下,撲扇著雙翅,落在藏書館外,羽上的水珠緩緩淌下。

  陳長生看著白鶴點點頭。

  白鶴踱到他身前,低下細頸,碰了碰他的右臂,顯得有些親熱。

  「這些年,你過的好嗎?」他看著白鶴說道。

  白鶴清鳴兩聲,彷彿在做回答。

  看著這幕畫面,霜兒很是吃驚。

  昨夜白鶴飛走時,陳長生覺得忘記了什麼事情,當時以為是廢園地底的黑龍,此時他才想起來,自己應該寫封信,然後請白鶴帶給徐有容,有很多事情,直接交流要好很多。

  霜兒始終扮演著他與徐有容之間中間人的角色,他不喜歡這樣。

  來到京都後,徐有容只給他寫了一封親筆信,那個信裡只有四個字,顯得很是吝惜筆墨。

  ——好自為之。

  陳長生提筆想了會兒,應該寫出怎樣斬釘截鐵、飽含深意、傲世不群的四個字,才能不落臉面地回覆對方。

  這也是十歲後他給她寫的第一封信。

  但他最終只是很平實地寫了封信,字句尋常,說的也是尋常事。

  他不怎麼願意和小女生賭氣。

  哪怕她是徐有容,哪怕她只比他小三天,依然還是個小女生。

  京都南方萬里之外,是聖女峰。

  聖女峰下皆是禁地,直到三百里外,才有一座小鎮。鎮上生活的都是普通百姓,有鐵鋪,有酒鋪,有肉鋪,也有賭鋪。鋪一般玩的都是牌九、骰子,但這家賭鋪最深處有個裝修素樸的房間,擺著一張桌子。

  這桌玩的是麻將。

  坐在東手的是一名美麗的少女。

  那少女十四、五歲,眉眼如畫,眸若點漆,好看的不似凡人。

  桌旁三人知道她肯定不是凡人。

  兩年前,賭鋪老闆準備對當時年齡更小、看上去更怯柔,更容易激起人類犯罪慾望的她下手時,死的非常慘,荷官接了老闆的位置,正是此時坐在桌西頭的那名中年大漢。

  從那天開始,每隔一段時間,這位少女便會來到小鎮,打一場麻將,兩天一夜不准下桌。

  那間裝飾樸素的房間,每數月才開放一次,陪她打麻將的,便是最開始的三個人,從來沒有換過,那三個人是普通人,真正的普通人,哪能想到會遇到這樣不普通的事。

  從最開始的恐懼不安到砌牌不會手抖,他們用了很長時間,但到現在,他們已經可以很自然地與那位小仙女相處,在牌局裡不會放水,而是真刀真槍地比劃著輸贏,甚至有時候還敢抱怨幾聲。

  能和這麼漂亮的小仙女一起打牌,這是多大的福份?

  而且有的時候,是真能贏錢啊。

  窗外傳來一聲鶴唳,少女說道:「今夜有事,不打了。」

  三人很吃驚,心想發生了什麼事情,今次居然提前這麼久就結束?兩天一夜的規矩還要不要了?

  少女取出幾片金葉子擱在桌上以作補償,便轉身離去。

  三人面面相覷,其中一位婦人擔心說道:「小娘子不知發生甚事情,看著興致不是很高哩。」

  小鎮外的野山崖畔,徐有容從白鶴腿上解下那封信,隨意拆開。

  漫天星光下,紙張被照很清楚,上面的語句尋常,筆跡乾淨,篇幅不長,她卻看了很長時間。

  在那些語句和字跡裡,她看到了拘謹,卻沒有看到怨恨的情緒,甚至連一點負面的情緒都沒有。

  她很難想像,一個少年在京都經歷了這麼多難熬的日子後,還能平靜如此。

  換作是她,她是肯定做不到的。

  她記得他比自己只大三天。

  她望向京都的方向,說道:「如果不是作偽,這個傢伙不是君子,便是聖人。」

  白鶴引吭而鳴,明顯不同意她的說法,這裡的不同意,指的是作偽二字。

  徐有容有些無奈,說道:「你為什麼就喜歡那個傢伙呢?我不記得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有什麼值得你喜歡的。」

  白鶴低鳴兩聲,提醒她先前關於君子和聖人的說法。

  「無論是君子還是聖人,都不是能相伴漫長修道歲月的人啊,那樣會太無趣了。」

  她看著白鶴說道:「我可不想過無趣的生活。」

  白鶴微微偏頸,顯得有些困惑,如果小姐你不想嫁給陳長生,為什麼要寫那封信,要在世人面前承認這門婚事?

  徐有容沒有解釋什麼,她自有想法,無論父母還是師長,教宗大人還是聖后娘娘,都不知道。

  接著她打開霜兒的信開始看,然後她知道了昨夜青藤宴上發生的事情。

  她微微挑眉,有些意外。

  婚書既然已經昭告世間,那麼至少可以平靜一段時間吧?

  只是那個傢伙還真有些令人意外。

  然後她看到霜兒轉述的與陳長生之間的對話。

  她背起雙手,再次望向京都的方向,沉默了很長時間。

  「我忽然想起來……十一歲的時候,我曾經偷偷寫過一封信,讓你帶到西寧。」

  白鶴細喙輕點,那是它最後一次去西寧,整個東御神將府裡,沒有人知道。

  「在那封信裡我好像說過,我不會嫁給他。」

  「他沒有回信反對,那麼,他現在又是在堅持什麼呢?」

  陳長生堅持的事情從來都不是這門婚事。除了西寧鎮舊廟的師父與師兄,現在這個世界上,只有皇宮地底那條黑龍知道。當然,他不知道在池畔偶遇的那位中年婦人也知道。

  為了那件事情,他甚至放棄了早睡早起的習慣,整個夜晚的時間,都被他用在冥想,用在引星光洗髓上,雖然看上去沒有什麼進展,但在最後那刻到來之前,他永遠不會停下努力。

  清晨時分,他在藏書館裡醒來。

  如昨天一樣,依然是被吵醒的。

  國教學院前方,傳來一聲恐怖的巨響。

  他推開藏書館的門,和唐三十六、軒轅破走了過去。

  國教學院的門破了。

  國教學院被人破門。

  整理好不足數月的院門,被一輛馬車撞塌了。

  滿地石礫與木塊,看著很是可憐。

  一匹馬倒在微濕的地面上,睜著無神的眼睛,四蹄微微蹬動。

  煙塵漸散。

  十餘騎出現在國教學院門外。

  鮮衣怒馬。

  馬非凡種。

  那些騎士眉宇冷漠,明顯也不是普通人。

  一名青年騎士,看著殘破的院門,面無表情說道:「這破院子還有存在下去的必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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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國教學院少年們的反擊


  那名騎士二十餘歲,眉眼細柔,卻自有股冷漠貴意,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視線看著國教學院破落的院門,彷彿根本沒有看到匆匆趕來的陳長生三人,顯得驕傲至極。

  陳長生三人來的匆忙,唐三十六用手挽著髮髻,看到眼前的畫面,不由呆住,待聽見那名騎士說的話,他的眼睛眯了起來,看了一眼後,竟不發一言,轉身便往國教學院裡走去。

  軒轅破沒有看那些騎士,只是看著倒在積水裡那匹奄奄一息的戰馬,他是妖族少年,傷勢恢復的極快,右臂還需要陳長生治療,左腿已經好了,不需要枴杖,慢慢地走了過去。

  陳長生一個人站在國教學院的門口,看著那些騎士,還有那名冷漠驕傲的青年貴族。

  破門砸鍋是最暴烈的手段,如果不是有不可化解的怨仇,絕少使用,他不認識這名青年貴族,但能猜到對方為何而來,他緩緩握緊雙拳,然後才想起自己把短劍忘在了小樓裡。

  軒轅破走到那匹戰馬的身前蹲下,看著這匹本應該雄駿的戰馬倒在雨水裡奄奄一息的模樣,看著戰馬唇處噴出的血沫,這名妖族少年的眼神漸漸冷了起來。

  清晨再次微雨,雨點落在水裡,激起很小的水花,落在那匹戰馬的身上,顯得很寒冷,軒轅破低著頭,摸著這匹戰馬漸漸變冷的身體,伸出右手按住馬頸,微微用力。

  喀喇一聲悶響,雨繼續下著,那匹戰馬閉上眼睛,得到了解脫。

  軒轅破站起身來,望向馬上那名青年貴族說道:「要破我們家院門,可以用石頭砸,可以用樹頂,為什麼非要讓它拉著車來撞?就因為你覺得這樣會顯得很強悍?不,這只能顯得你更無恥。」

  那名青年貴族沒有理他,因為妖族少年雖然與那件事情也有一定關係,但不是他今日前來的主要目標,他居高臨下看著陳長生,神情冷漠說道:「你就是陳長生?」

  陳長生沒有回答,因為一陣風自他的身側掠過。

  那陣風破開與晨光一道降臨國教學院的微雨,向院門外那十餘騎捲了過去!

  那人是唐三十六,他先前和陳長生一樣,把劍落在了小樓裡,見著院門處的畫面,他話也不說一句,便回到國教學院,不是畏懼也不是想去找援兵,而是要回去拿劍。

  劍在手,才能殺敵。

  沒有任何言語,唐三十六握著劍從國教學院裡衝了出來,毫不停頓時便向那名青年貴族和那十餘騎殺將過去!

  汶水劍泛起道道寒光,微暗的晨雨裡,驟然出現一輪太陽,紅色的光線向著四周散去,並不溫暖,一味肅殺!

  夕陽掛!

  院門被人故意撞破,這是何等樣令人憤怒的事情。

  唐三十六很生氣,出手便是威力最大的汶水三式!

  晨雨中微暗的院門處,驟然間亮若正午。

  那名青年貴族雙眉微挑,座騎提前動了,向後退了數步。

  兩名騎士出現在他的身前,手腕一翻,兩枝精鐵打鑄的長槍,便出現在了風雨之中,迎向唐三十六的劍。

  大周最強大的北軍,才會配備這種鐵槍。

  看到這兩枝鐵槍破風雨而起,唐三十六知道,這十餘名看著鮮衣怒馬,如京都遊俠兒般的人物,竟然都是自北方歸來的軍中好手,但他哪裡會理會這些,汶水劍帶著殺意凜然的血色,依然向前捲了過去。

  劍鋒所過之處,雨水嗤嗤化作白煙!

  兩聲震耳欲聾的脆音,暴響於晨雨之中!

  噹!噹!

  兩柄鐵槍變作四截,橫橫向雨絲深處飛去,重重落在地面,濺起雨水,震破青石板,砸爛了街邊一座建築的外牆,鐵槍斷處隱隱發紅,雨水落在上面,瞬間便被蒸發!

  那兩名騎士悶哼聲中,被擊下座騎,倒在雨水之中,胸前出現兩道清晰的劍痕,鮮血汩汩而出!

  這便是汶水三劍夕陽掛的真實威力!

  前夜在未央宮殿前與七間那場戰鬥,考較的是勝負不是生死,又有陳長生在旁指導,唐三十六有些束手束腳,不得快意放肆,哪像今晨這般挾怒而出,真正地把實力盡情地釋放出來。

  當然,那兩名騎士都是大周北軍的強者,唐三十六暴怒而擊,一劍斬斷對方鐵槍,將對方擊落雨中,也付出了些代價,剛用手挽好的髮髻鬆垮,黑髮披散在肩,臉色有些微白。

  他握著汶水劍,站在晨雨中,看著那些人,神情極為傲然,哪裡有受傷的樣子。

  先前只是瞬間,他便把真元提至巔峰,經脈裡如有岩漿流淌,汶水劍剛剛生出一輪太陽。此時雨水落在他的黑髮上,他的身上,也落在劍鋒上,盡數變成白煙。

  他就像站在煙中。

  那名青年貴族看著唐三十六,猜到他是誰,眼睛緩緩眯起,彷彿柳葉一般,眼光愈加鋒利,寒冷的話語,從他薄而無情的雙唇間逼將出來,也變得鋒利了很多:「好大的膽子,居然敢……」

  他的話沒有說完,因為唐三十六喊了一聲:「還等什麼?別讓他說完!」

  他說還等什麼的時候,軒轅破便已經從雨水裡掀起了一大塊木板的一角。

  國教學院的院門是無數年前修的,前段時間教樞處整修時,也沒有換掉,因為還足夠結實,院門足足有兩人高,厚約兩掌,先前如果不是被那匹戰馬帶著馬車以生命為代價衝撞,很難被撞破。

  院門現在破了,軒轅破現在掀起的便是院門破損後的殘塊,依然有兩人高,厚約兩掌,樹起來就像是一座假山。

  就算是洗髓很徹底的修行者,也很難憑本力把這片院門殘板舉起來。

  軒轅破右臂有傷,左臂卻能發力,憑著妖族的血脈天賦,硬是把這塊板子舉起來。

  有數名騎士注意到他的動作,為了保證那名青年貴族的安全,他們向那邊靠了過去。

  這時候唐三十六說完了那句話。

  軒轅破怒吼一聲,憑著單臂舉起小山般的院門板,向著那名青年貴族便砸了過去!

  轟!一聲恐怖的巨響,在晨雨裡響起,無數煙塵破雨而起。

  國教學院前的地面,微微震動,地上積著的雨水彷彿都要跳將出來!

  兩聲悶哼!

  兩名騎士化作兩道黑影,遠遠地落向晨雨深處,重重摔落在地。

  他們依然握著鐵槍,但鐵槍已然彎了!

  那名青年貴族的座騎見機極快,旁撤數步,他沒有被軒轅破砸中,自然沒受傷,卻被濺起的污水與煙塵,污了衣裳,先前冷漠的眉眼,再難保持住矜持的貴氣。

  他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握著馬韁的右手微微顫抖。

  不是畏懼,而是憤怒。

  他的目光落在國教學院院門外這三名少年的身上。

  拿著劍站在煙裡的唐三十六。

  拿著門板站在雨裡的軒轅破。

  站在院門殘破的雨簷下,沒有出手,連衣服都沒有怎麼打濕的陳長生。

  他真的很憤怒。

  他付出一匹戰馬的代價,撞破了這座破院的院門,他覺得這很鐵血,很符合自己高貴而強大的身份,待這座破院子裡的人出來後,他準備出言訓斥,立威,然後發飆。

  結果,不要說發飆,他連一句完整的話都沒有說出來,便有四名下屬被打成重傷。

  他把國教學院的院門給破了,結果對方竟扛著這扇破門,讓自己如此狼狽!

  晨雨破院的氣勢,至此嚴重受挫,這讓他非常不舒服,非常生氣!

  京都所有人都知道,他憤怒起來,會導致怎樣恐怖的結果發生。

  在他盛怒的時候,就算是周通,也要保持沉默!

  他看著雨中的三名少年,就像看著三個死人。

  「很好,很好……」

  這名青年貴族怒極反笑,蒼白的臉頰上現出一絲腥紅的顏色,顯得很不健康,又有些陰森。

  ……

  ……

  在青年貴族再次開口之前,唐三十六便對陳長生說道:「等會兒他說話的時候,不要讓他說完。」

  軒轅破也望著陳長生,他們倆先前已經出手,現在輪到這個傢伙了。

  陳長生看著他,不解問道:「為什麼?」

  「不要給他發飆的機會,憋死他!」

  「就像前天夜時最開始你的安排?」

  「是的。」

  「這很重要,因為我很不高興,所以他也別想高興。」

  唐三十六看著已經變成廢墟的國教學院院門,面無表情說道。

  陳長生看著破敗的院門,沉默不語,發現自己也很不高興。

  就在這時候,那名青年貴族的聲音在微雨裡響起。「很好,很好……」

  陳長生下定決心,抬頭望向對方說了一句話。

  他說的時候有些遲疑,很不習慣,有些牴觸。因為他從來沒有說過類似的話。但除了這樣,他不知道怎麼打斷對方的話。而且就像唐三十六說的那樣,雨中國教學院的破門讓他很憤怒。

  「好……」

  他看著那名青年貴族,認真又拘謹地說道:「……你姑奶奶的。」

  ……

  ……

  從西寧鎮到京都,他沒怎麼罵過人,髒話都很少說,所以他此時說的很生疏,甚至有些生硬的感覺,中間停頓了好幾次,就像是孩童最開始學說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吐。

  按道理來說,對方有足夠的時間打斷他的話,但沒有。

  陳長生心想自己終於做到了,雖然顯得有些笨拙。

  他望向唐三十六,想要得到些表揚,卻發現場間的氣氛有些怪異。

  晨雨中的國教學院院門一片安靜,廢墟裡的煙塵都被雨水濕在了地面,不敢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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