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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guz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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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林家成]媚公卿(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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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8-23 21:51:04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一百零九章 太坦白

  而此時,她見到了。

  她見到了他的憤怒,他的氣恨!

  陳容抬著頭,直直地望著他,望著他……一瞬間的歡喜無盡和自嘲自苦,讓她的眼眶,以最快的速度變得濕潤,變得淚水滿眶。

  憤怒中的冉閔,斷然沒有想到,面對自己的質問,陳容居然會流淚?

  他錮制著她下巴的動作鬆了鬆,看向她的眼神中,怒焰少去,狐疑生出,「問什麼要哭?」

  陳容垂下雙眸,眨了眨眼,聲音暗啞的笑了起來,「沒什麼,只是沒有想到,將軍會如此惱怒。」

  她抬起頭,斜睨於他,「將軍能否告訴我,你又為什麼如此憤怒?」

  她的眼眶中,是滿滿的,就要溢出的淚水,可她這眼波流轉,這紅暈艷美的小臉上,似喜似苦,卻是媚態天成,誘人之極!
     
  冉閔怔了怔,不知不覺中,他握著她下巴的大手上移,輕輕地,用生繭的拇指摩挲著她紅潤的下唇,冉閔的聲音,低沉中隱有溫柔,「回答我,你為什麼要哭?」

  雖是溫柔,卻是語氣堅決,分明是命令!

  陳容眨了眨潤濕的長睫毛,慢慢地,低下了頭。

  她沒有回答。

  下意識中,她是想繼續氣他一氣的,可她的理智告訴她不能這樣做。想了想,陳容便保持著沉默。

  冉閔見她沉默,薄唇抿得更緊,他的濃眉,惱怒的皺起。

  就在這時,一個響亮的叫聲傳來,「將軍?怎麼不走了?」

  幾乎是那個叫聲一出,冉閔便迅速的回過頭去,暴然喝道:「閉嘴!你們自己先行!」

  他這麼一怒,眾人齊齊一縮,那人連忙應道:「是,是,是。」

  說罷,策著馬向前奔去。

  冉閔再次轉頭盯向陳容。

  他沉著俊臉,語氣陰沉的低喝道:「陳氏阿容,你知道的,我這人從來便沒有什麼耐心!」

  他這是警告!

  陳容抿緊唇,抬起頭來。

  她看著他,輕而清脆的說道:「是,我現在喜歡上了王七郎了。是,我以前最喜歡的人是將軍你——非常喜歡。」

  她一字一句的說到這裡,慢慢一笑,這一笑,似是自嘲,又似是解脫,「便是現在,我對於將軍,也不是完全忘情,然而,我最喜歡的人,已經是他了。」

  她雙眸靜靜地看著冉閔,也透過他,看向他後面的茫茫青山,喃喃說道:「人這一生,草木一秋,不知哪一陣風吹來,便飄入污泥中,屍骨都無法保全了。

將軍,你知道嗎?不知為什麼,我發現我不再那麼喜歡你後,心中很快活。便是現在,我說這些話時,心情也是快活的。」

  就算這種快活,只是曇花一現,轉眼她便要接受那種種不堪忍受的後果,她也認了,認了……畢竟這種快活,她期待太久太久!

  冉閔沉著俊臉,一瞬不瞬的盯著她。

  突然的,他再次問道:「我是哪裡得罪了你?」緩一緩,他又問道:「你是什麼時候喜歡上我的?」

  陳容搖了搖頭,她收回目光,一笑,木然的,飄渺的說道:「我不能說的。」

  冉閔哈哈乾笑起來。

  他笑了兩聲後,轉過身,負著雙手便向前面大步走去。

  他走動時,那火龍馬,自動的跟在他的身後。

  冉閔沒有回頭,他只是冷笑道:「小姑子那麼有志氣,為什麼還要跟著我?」

  他身形高大偉岸,一身黃金般的盔甲,襯得整個人更似是天神下凡,威嚴神武中,有著凜凜之氣。

  陳容望著他俊美沉凝的側面,輕聲回道:「除了跟著將軍,我已無處可去。」

  冉閔似是怒了,幾乎是突然的,他低吼出聲!

  那吼聲,如雷,如鼓,如虎嘯,如無邊的鬱怒衝擊著天地,沉沉悶悶,久久不絕!

  好一會,吼聲止息。冉閔嗖地一聲跳上馬背,縱馬便向前面直衝而去。

  他那馬是何等神駿?他那騎術是何等不凡?轉眼間,一人一騎便絕塵而去,空留下漫天煙塵,還有那個火紅與黃金相配的高傲身影,越去越遠……

  陳容低下了頭。

  她深一腳,淺一腳的繼續向前走去。在她的身前身後,是絡繹不絕的煙塵和士卒們,他們經過她時,激起漫天煙塵,從她眼前消失時,馬蹄聲隆隆間還在響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陳容突然發現,自己的身周沒有人了。

  沒有人,沒有馬,沒有煙塵,沒有聲音。

  整個天地間,只有她一人在獨自而行。

  陳容慢慢地停下腳步。

  她側過頭,望著那西方落下的夕陽,滿天殘照中,她依稀看得到,那如蝗蟲一般的密密麻麻的黑影,他們在遠去。

  她回過頭,身後,是一片山坳,山坳處,坑坑窪窪的,廢棄的鍋碗到處都有,在不久前,這裡還是一片繁華,還是人馬嘶鳴。

  天地間空空蕩蕩的,連平嫗也不知到哪裡去了。

  陳容望著望著,抱緊自己的雙臂,繼續深一腳、淺一腳的向西方日落之處,向大軍開拔的方向,走去。

  漸漸地,殘陽西落。

  漸漸地,地平線上,天地交際處,最後一線光明也在淡去。

  漸漸地,繁星滿天,明月如鉤。

  天地之間,如此遼闊,如此蒼茫。

  陳容還在深一腳、淺一腳的向前走去。

  時間還在流逝。

  漸漸地,天地間只有星光和月輝還在。

  漸漸地,很遠很遠處傳來的馬嘶聲和人語聲。那聲音太遙遠,太遙遠,陳容都不知道,那是真實存在的,還是她的幻覺。

  這時,腳底下一陣疼痛,陳容蹲下來,伸手脫下鞋履。看了一眼滿是水泡和血泡的腳底,她重新把鞋履穿上,慢慢一笑:不知不覺中,她竟然這樣走了一天了……

  一陣夜風吹來,饒是白日時陽光高照,這夜風已是寒氣侵骨。

  陳容再次抱緊雙臂,縮了縮頸。

  就在這時,她慢慢地抬起了頭,一動不能動了。

  在她的視野中,在官道的盡頭,一匹高大的駿馬,馱著一個高大偉岸的身影,正在向她的方向奔馳而來。

  星光如水,月光如水,那一人一馬,彷彿是從遙遠的天際奔來,彷彿是從另一個時空奔來。

  不知不覺中,陳容伸出手,揉搓著自己的眼睛。

  慢慢地,那一人一騎,來到了她前面。

  星光下,那雙如電一樣,冷冽墨黑的雙眸,沉沉地鎖著她。半響後,馬上人微微彎腰,向她伸出手,命令道:「上來!」

  見到陳容還在揉搓著雙眼,平素那張艷麗動人的小臉,此刻因灰塵和淚水交融,顯得髒兮兮地,他的聲音不覺放低了些,「要我再說一遍嗎?上來!」

  陳容終於清醒過來了,她連忙伸出手,握上了他的大手。

  大手一用力,把她整個人拉了起來,放到了馬前。

  他右臂一伸,摟著她的細腰,腳尖一踢馬腹,便向前急衝而去。

  「得得得」地馬蹄聲中,那堅硬的胸甲與她的衣袍在風中的合唱聲,還在身後男人粗重的呼吸聲,佔據了陳容的雙耳。

  幾乎是突然的,兩行清淚一湧而出。

  那淚水湧得太猛太快,陳容剛剛反應過來,剛想把它掩去時,它卻如同噴泉一樣,湧得更猛了。

  轉眼間,陳容只能以袖掩臉,啕啕大哭起來。

  她的嗚咽聲,和在風中,和在馬蹄聲中,無休無止……

  「夠了!」

  冉閔不耐煩地的一喝。只是一喝,他便令得陳容一噎,驚得連忙止住了哭啼。

  背後,傳來冉閔極不耐煩的聲音,「如此捨不得王七郎,為何不向他自請為妾,隨他左右?」

  他以為,她哭得這般傷心,是因為捨不得王弘。

  陳容咬著唇,她沒有回頭 ,只是恨聲叫道:「我一個小姑子,你把我一丟便是一天,還,還直到現在才來……你這樣對我,都不許我哭?」

  冉閔萬萬沒有想到,她是因為這個而哭個不停,當下一愣,轉眼又有點好笑。

  這時刻,信口把委屈說出來的陳容,卻想到了前一世,前一世,她葬身火海中時,這個男人也是毫不猶豫的轉身就走……

  為什麼這一次,他只是把她丟下半天、一天的,她就感覺到委屈了?這個無情的男人啊,她怎麼還會因為他的無情,而委屈?

  想到這裡,陳容心肺處一陣絞痛,這痛太劇烈,它絞著肺,刺著骨,刮著心……陳容連忙以袖掩臉,一動不動的。

  身後的冉閔見她這樣,忍不住一哂,哼哼道:「小姑子不曉事。你說出那番話時,便應該料到,會絕了你我之間的情誼。」

  才說到這裡,他不知想到了什麼,卻是低歎一聲,摟著陳容的手臂也是一緊。

  星光下,一切都安靜如許。

  也不知過了多久,冉閔低聲說道:「陳容,阿容。」

  過了一會,陳容才低啞的應道:「嗯。」

  「忘了王七郎吧。」

  他一句話吐出,陳容僵住了。

  他說,忘記王七郎吧!他居然說,忘記王七郎吧!

  難道說,她把話說得這麼直白了,這麼一點情面也不給他了,他還是準備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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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8-23 21:52:08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一百一十章 明白

  錯愕中,陳容怔怔地抬起頭,就著星光,看向那張俊美沉凝的臉。

  在她的目光看來時,冉閔墨黑的雙眸,直直地盯著遙遠的天邊,沒有理會她。

  陳容收回目光,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的嘴角,慢慢揚起了一抹笑容,這笑容,似是譏嘲,似是得意,似是苦澀,似是無力……

  她張了張嘴,終於應道:「是。」

  一聲應下,冉閔右腳一踢,胯下的火龍馬開始加速。

  這火龍馬,實是天地間少有的極品駿馬,它全速奔行時,如奔雷,如閃電,迅捷之極!

  陳容窩在他的懷中,咬著唇,努力的讓自己不去想被堅硬胸甲摩擦的肌膚。

  好一會,她低聲問道:「這次是去哪裡?」

  「洛陽。」

  洛陽?

  陳容一怔。

  洛陽啊?這一去,豈不是要很久很久?豈不是說,她再次回來,或再次聽到南陽城的消息時,已經物是人非?便是那個從來不需要她參與的白衣翩翩的謫仙,也有了屬於他的結局?

  很久很久後,陳容低聲回道:「是。」

  就在這時,冉閔冷笑起來,「阿容便不擔心,你回來時,王七郎已被慕容恪所殺?」

  幾乎是這句話一出口,他便悔了,於是他緊緊閉著薄唇,生起自己的悶氣來。

  陳容沒有發現他的異常,她垂下雙眸,輕輕地,果斷的回道:「琅琊王七,並不是無能之人。將軍,這世上,慕容恪懼怕的不止是你一個!」

  這一次,她的聲音一落,冉閔已是放聲大笑。

  笑著笑著,他聲音一收,濃眉一軒,喝道:「以後,不許再想他!」

  陳容垂眸,好一會才應道:「是。」熟悉他的性格,知道這個男人的心胸,並不是那種可以撐船的。

  陳容,又喃喃說道:「陳容雖是女人,也是敢做敢為的……我不會再想他。」便如,不會再戀著你一樣。就算待在你的身邊,就算與你朝夕與共,我也不會再戀著你,不會!

  聽到她這個答案,冉閔才哼了一聲。

  兩人一騎,還在向前奔去。

  漸漸地,月上中天。

  就在這時,火龍馬突然間,於急速奔行中人立而起,仰天長嘶!

  冉閔沉喝一聲,「有埋伏!」

  喝聲中,他俊臉沉寒,眼中殺氣畢露,那握著韁繩的手,也五指成勾。

  陳容在聽到他這句話時,臉孔則是一白,她朝馬側看了一眼,那裡,沒有他的兵器。

  有了火龍馬,有了兵器在手的冉閔,是威殺無敵的天王。可是,如果沒有武器在手呢?

  ……如果不是為了尋她,他那兵器,是片刻不會離手的!

  就在陳容沉思時,沉著一張俊臉的冉閔,回頭瞟了她一眼。

  就在他回頭時,陳容抬著頭,她對上星光下,他那沉寒如冰的雙眸,低聲說道:「你的馬神駿,必能衝過去,將軍,你把我放下馬,輕裝簡騎的,必能衝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在冉閔驚愕的目光中,她輕聲說道:「不用擔心我。」

  這一刻,她的眼神,十分十分明亮,十分十分溫柔……

  冉閔明顯被感動了,他盯著陳容,低低地說道:「你這個小姑子。」歎息中,他在她的臉上輕輕撫了一把。

  轉眼,他背對著陳容,策馬向前緩緩而行。

  這時的陳容,低著頭,嘴角,慢慢浮起了一抹冷笑。

  她就知道,在這種時候,只有這樣的一句話,才能讓他動容,才能讓他最大限度的保護她!才能讓這個心如堅鐵,不管最後對她是留還是棄,都銘記於心……這種銘記,有可能會是一生!

  星光如水,銀月如鉤,兩人一騎,緩步而行。

  走了一百步不到,冉閔突然暴喝一聲,「駕——」喝聲中,他腳尖一點馬腹。

  隨他多年,最是明白他心意的火龍馬,頓時縱躍而起,騰空而行!

  這一瞬間,馬作閃電,其行如風!

  他的動作十分突然,兩側的草叢中,傳來一連串的吆喝聲,「攔下他,攔下他!」

  這口音,是胡人的,還是鮮卑胡人那一族的。

  吆喝聲中,嗖嗖嗖,上百人於草叢中,同時舉起長弓,箭發於弦!

  嗖嗖嗖嗖……

  風聲中,箭下如雨!向著冉閔和陳容鋪天蓋地的襲來。

  幾乎在那胡人的吆喝聲出口的剎那,陳容想起一事,突然掙開冉閔的摟抱,以最快的速度解下了自己的淺藍偏紫色外袍。

  然後,她把衣袍扔給冉閔,叫道:「將軍,這個可用!」

  一句話吐出,冉閔哈哈大笑。

  而就在這時,箭雨已至。

  只見冉閔左手策韁,右手抓著陳容那外袍,便是一陣急甩。

  外袍如帳篷般張開,被風吹得鼓起,呼呼作響的風聲中,箭雨還沒有射到,便被外袍擋開。

  冉閔的功夫何等了得?到了他這種地步,已是落葉摘花,皆可傷人。只甩了兩下,他便把那衣袍甩得流轉之極。

  於是,不管兩側的箭雨如何密集,如何凌厲,他手腕一抖,鼓成帳篷的女式外袍,便把那些箭,穩穩地攔截下來。

  而這時,他胯下的火龍馬,正在如風,如電般的急衝。

  只是二息不到,火龍馬已衝到了箭雨之前,漸漸衝出來埋伏圈。

  胡人的伏兵顯然急了,一個嘶喝聲傳來,「廢物!這麼多人,都對付不了一個抱著女人的石閔!射!再射!」

  饒是那嘶喝聲不絕,那箭雨如林,可那鼓了風的衣袍,已是穩穩地護著二人一馬,向前急衝。

  轉眼,火龍馬衝出來包圍圈。見到他衝出,一個忽哨聲響,百來個胡人從草叢中一衝而出,向著冉閔撲來。

  冉閔卻是仰天大笑著。

  笑著笑著,他回頭瞪向那些胡人,暴喝道:「有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慕容律,回去告訴慕容恪,叫他洗乾淨脖子在南陽城外等著我!」

  說到這裡,他再次仰天長笑起來。

  笑聲中,二人一騎,已一衝而出,捲起漫天煙塵,消失在茫茫黑暗中。

  胡人們追了一陣,發現根本追不上後,便停下腳步,面面相覷。

  幾乎是突然的,那個慕容律怒喝道:「都是你這個奴才,說什麼帶多了人突然被發現,反而打草驚蛇。狗奴才,要是剛才來個千箭齊發,怎麼會跑了他石閔?」

  一邊罵,他一邊長鞭一揮,朝著一個漢人長相的文弱士人沒頭沒腦的打去。

  火龍馬一陣急馳,衝出了幾十里後,冉閔吆喝幾聲,令它慢慢停下腳步。

  他翻身下馬,伸手對上陳容,「下來。」

  陳容知道,他這是想讓火龍馬休息一下,連忙應聲跳下。

  就在她移了移,想跳到一個空闊所在時,冉閔眼睛瞇著,也移了一步。

  呼地一聲,陳容縱身跳下,卻穩穩地,跳入了一個堅硬的懷抱。

  砰地一聲,陳容的小鼻子,扎扎實實的撞在那堅硬的胸甲上,痛得眼淚都出來了。

  冉閔可沒有發現這一點,他伸臂摟著她,右手撫著她的長髮,低低地說道:「陳氏阿容。」

  「嗯。」

  「你方才,為何令我一人逃命?難不成,你不怕死?」

  他問到這裡,卻許久都沒有聽到陳容的回答,不由低著頭,不耐煩的看向她。

  星光下,陳容的笑容有點蒼白,也有點奇怪。

  多麼熟悉的一切啊。陳容恍惚的想道:前世時,阿微便是這樣讓他喜歡上她的。想來,他當初也問了她這句話吧?

  陳容從恍惚中清醒過來。

  她低下頭。

  不知不覺中,她推開他,低聲說道:「將軍為了阿容,才孤身回返的。阿容雖是一個女人,卻也不能讓將軍因我而受損!」

  想了又想,她給了他這個最真實,最沒有情意的答案。

  冉閔盯向陳容。

  片刻後,他問道:「小姑子,你又惱我了?」

  陳容連忙搖頭,低聲道:「無。」又惱他?當然沒有,她惱的,只會是自己。剛剛重生時,她想過要報復他的,她想過,要讓他愛上她,然後,讓他嘗盡她前世經受過的苦楚。

  可是不知為什麼,她現在,幾乎是突然間,有點意興索然了。

  陳容推開冉閔,向前走去。

  眼望著前方茫茫的星空,陳容第一次發現,一切,是真的變了,完全變了……

  因為,她突然覺得,這樣的報復,已沒有了什麼意義,因為,她突然在想著,一直以來,她從來都不擔心王弘,是因為她知道,她幫不上他。

  而且,她才知道,她竟是在想著,如果他有個什麼三長兩短,那就隨他去吧。

  活著也挺辛苦的,便這樣,在他和他的族人,在任何人都看不到的角落,任何人都不知道的情況下,隨他而去!

  這個想法,如此理所當然,如此的,讓她解脫……

  終於,在她看著前世深愛的這個男人痛苦後,在她利用她對他的瞭解,慢慢讓他喜歡上她後,在她離她的報復,只有一線之隔時,所有的陰霾散去,她終於發現,原來,她是真的放下了,

她是真的,愛上了那個叫王弘的男人!

  上蒼的安排,當真可笑之極!費盡心力,用盡手段,卻落了個自焚而死,而一直猶豫著,還沒有下定決心真正報復時,卻得到了她曾經企盼的一切。

  原來,所有的癡迷不悟,刻骨銘心,隨著時移世易,都是會改變的……這世上,便沒有海枯石爛而不變的東西!

  這時,她的手臂一緊。

  卻是冉閔嗖地伸手,握緊了她的手腕。

  他把她強行扯過來,讓她面對著自己。朝著陳容細細地瞅了一眼後,冉閔不耐煩的皺起濃眉。不過,他沒有喝罵,只是牽著她跨上馬背,喝道:「時間不早了,走吧。」

  馬蹄翻飛,轉眼,兩人一騎,在彎月的牽引下,越去越遠。

  月上中天時,兩人追上了大部隊。

  冉閔把陳容扔給一個士卒後,大步向燈火通明的主帥營帳走去。

  陳容望了他一眼,轉過頭,在那士卒的帶領下,向著自己的營帳走去。

  她還沒有走近,火把光中,平嫗便急急地撲了過來,她牽著陳容的衣角,小小聲的問道:「女郎,你怎麼才回來?」她的聲音顫抖著。

  陳容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不一會,主僕兩人便進了營帳。

  平嫗一掌上燈火,便向陳容張望而來。

  望著陳容,平嫗驚異的說道:「女郎,發生了什麼好事?」她發現,陳容的臉上帶著一抹笑,這是一種不應該出現在這種情況下的,輕鬆的笑。

  陳容抬眸看了她一眼,唇一彎,說道:「沒有,只是想開了一些事。」

  平嫗好奇的跟在她的身後,和她一樣坐在榻上,連聲問道:「女郎想開了什麼事?」

  陳容提起幾上的酒杯,慢慢抿了一口,以一種隨意的語氣回道:「想通了,不管是死是活,這般有個人值得念想,便是夠了。」

  她把酒水一飲而盡,自嘲道:「我終於可以與他好好相處了。」

  平嫗更糊塗了。

  陳容也不耐煩再說什麼,當下揮了揮手,命令道:「去看看,能不能打點水來,我要沐浴。」

  「是,是。」

  這一晚,陳容睡得很沉,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沉。

  第二天,陳容明顯感覺到,冉閔的計劃真是變化了,士卒們行進的速度減緩,哨探四路派出,幕僚們頻頻出入營帳,便是他那張臉上,也出現了一種悠然自在,彷彿,有一件有趣的事,

正在他的期待下上演。

  難道,他真的就因為那件被埋伏的事,便改變主意,不去洛陽,而去參與慕容恪與王弘之間的爭鬥了?

  陳容暗暗詫異。

  下午時,平嫗從營外走來,她捧著一個托盤,朝著陳容叫道:「女郎,女郎。」

  「什麼事?」

  平嫗走到她面前,把托盤放在幾上,她掀開蓋在上面的緞,苦笑道:「真是怪了,將軍居然送給你兩套男子袍服呢。」

  陳容詫異的走下榻,她把托盤上的衣服翻了翻,「噫,真是男子袍服。」轉眼,她明白了,「這是軍營,我出出入入的,扮成少年,自是更合適。」

  平嫗聞言,點了點頭,道:「那倒也是。」

   陳容知道冉閔的意思,當下,她便換上其中一套淡藍色的袍服,想了想,還是戴上紗帽,才向冉閔的營帳走去。

  不一會功夫,陳容出現在營帳處。一個幕僚大步走出,他一眼看到陳容,先是一愣,馬上他似是想到了什麼,朝著陳容拱了拱手,才大步走開。

  陳容一怔。

  她目送著那幕僚走開後,又一個幕僚走過,這幕僚見到她,也是拱了拱手,才大步走開。

  陳容低下了頭。

  她明白了,定是冉閔向他們透露什麼了,這些人對她行禮,是把她當成他的夫人了。

  ……此生雖得不到圓滿,也算是有個歸宿了。

  陳容大步向營帳中走去。

  營帳中,只有冉閔一人。陳容看著跪坐在榻幾上,正伏案疾書的他,忙放輕腳步。

  可饒是如此,她才走出二步,冉閔頭也不抬的開了口,「阿容。」

  「是。」

  陳容福了福。

  冉閔命令道:「從現在起,你跟我身側,不離左右。」

  他一句話吐出,久久都沒有聽到陳容的回答。

  於是,他抬起頭來。

  朝著沉默中的陳容盯上一眼,他雙手扶著膝蓋,向前微傾,認真的說道:「軍旅生涯,轉眼生死,想那麼多幹嘛?你放心,我一定會給你一個名份的。」

  他知道,陳容也知道,冉閔他處理起事來,經常沒日沒夜,陳容真要不離他左右,那麼與他共上一夜,或者說,孤男寡女老這樣處著,睡到一塊,那是情理當中的事。

  陳容一個小姑子,又還沒有正式嫁給他,自是放不開。冉閔這話,便是給她吃一個定心丸。

  他說出這話後,見到陳容還在沉默,濃眉一皺,喝道:「你還猶豫甚麼?」

  陳容知道,他這人,很重言諾,他既然說出,就一定會做到。可知道是知道,真要她還沒有嫁人,便與一個男人沒日沒夜的待在一起,她實在做不到。

  紅著臉,陳容咬著唇,正不知如何處理這事時,一陣腳步聲傳來。

  不一會,一個幕僚出現在營帳口。

  見那人進來,陳容連忙福了福,退到一角。

  那幕僚朝她看了一眼,心下洞明,也不理會,轉向冉閔拱手說道:「稟將軍,慕容恪出現了。」

  冉閔一聽,雙手扶膝,傾身向前,問道:「那王弘呢?」

  一聽到王弘,陳容便嗖地一聲抬起頭來。

  那幕僚搖了搖頭,皺著眉頭,說道:「很是奇怪,琅琊王氏那一塊,竟是沒有半點動靜。」

  他疑惑的說道:「要不是那個王七郎還留在南陽城中,我幾乎以為他已臨陣脫逃了。」

  冉閔笑了笑,道:「王弘這人,年紀雖小,卻不易看透。」

  他向後一仰,喃喃說道:「這一場爭鬥,我也期待著。」說到這裡,他斷然下令,「通知下去,我們的人,無論何時,都不要出現在雙方視線中,不要讓他們發現我們的存在。」

  「是。」

  「南陽城中情況如何?」

  那幕僚冷笑道:「還是那樣,人心惶惶,兵荒馬亂!」說到這裡,他哧聲道:「聽說那南陽王,只是這麼些天,便瘦了一大圈,頭髮也白了一半。」

  他說到這裡,性情大好,竟是嘿嘿嘿地笑了起來。

  冉閔點了點頭。

  他低頭翻開一卷帛書,看了看,又問道:「其他各族呢?可有異動?」

  那幕僚稟道:「西方和北方來了兩撥胡族,東方也有胡人的影子。」

  冉閔聽到這裡,冷冷一笑,下令道:

  「下令,通通攔住,執意前來的絞殺!哼,姓慕容的便沒有一個男人,既然當著天下人的面,向王七郎下了宣戰書,便應該與他一對一,真刀實槍的拚個雌雄!」

  那幕僚哈哈一笑,他佩服的看著冉閔,道:「將軍是不想他人來攪局吧?哈哈哈,好,屬下這就去辦。」

  他也是個爽快人,轉身便走。

  走了幾步,那幕僚突然停下腳步,看向陳容。

  望著一襲男袍,安靜的待在角落中的陳容,他點了點頭,向冉閔說道:「士族的小姑子,愣是沒有一個像樣的,將軍運氣還不錯啊。哈哈。」

  也不等冉閔回答,他已經揚長而出。

  冉閔只是一哂,便埋頭疾書。

  陳容走到他身側,慢慢蹲下,一邊整理著亂成一堆的帛書,一邊瞟向上面的字眼。

  這上面,都是關於南陽城中這一戰的。

  冉閔這人,不僅是勇猛聞於天下,他還很有計智,於征戰之途,可以說是無師自通的天才人物。不然,也成不了天下第一名將。

  陳容一邊整理著帛書,一邊一一瞟過,忙碌中,竟不知時光流逝。

  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間,冉閔低沉的聲音傳來,「阿容,可想回南陽城?」

  回南陽城?

  陳容一怔,嗖地抬起頭來。

  冉閔沒有看她,他正忙著寫些什麼。

  好一會,陳容輕聲問道:「這個時候,南陽城城門還可以進出?」

  冉閔聞言一哂,他放下毛筆,抬頭看著陳容,神秘的一笑。

  他右手一伸,抓上了陳容的手臂。

  然後,他把她重重一帶,扯入了懷抱中。

  摟著她,他輕笑道:「何必從城門進出?」

  陳容不解的瞪大眼,看著他。

  冉閔向後一靠,五指成梳,梳理著她黑亮如緞的秀髮,道:「南陽城,有一條地道可通。」

  陳容「啊」地驚叫出聲,她瞪著他,張著小嘴,半天說不出話來。

  這時的她,心口怦怦地跳得飛快:南陽城,有一條地道,有一條地道……那是不是說,就算出現萬一,也可以救下他?

  就在她胡思亂想時,陳容一眼瞟到,冉閔那微瞇的,狐疑的目光。

  當下,她收起心神,垂下雙眸,喃喃說道:「這麼說,我可以自由出入南陽城了?」她瞇起雙眼,眼神中儘是期待,「我也可以看看現在的陳元,還有他的兩位夫人,女兒和兒子了?」

  眼神中,有一股狠毒流露。

  冉閔見狀,收起狐疑,放聲大笑起來。他拍著幾,道:「好你個阿容,果然得罪不得。好,我便帶你去看看那一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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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一百一十一章 陳府消息

  冉閔行事,向來果斷,第二天一大早,他佈置一番後,便帶著陳容向南陽城馳去。

  這時的他,換上了普通士人的長袍廣袖,便是陳容,也做少年打扮,一襲淡青色的長袍,頭上還戴著斗笠,要不是那身材實在婀娜得掩不住,渾然已是普通少年模樣。

  地道入口,是在南陽西城後的一個山坳處,冉閔把坐騎和兵器交給親兵後,牽著陳容的手,便走入了地道中。

  地道既小且窄,只可容一人彎腰前行,冉閔走在前面開道,陳容看著他,低聲問道:「將軍也不帶一個親兵,會不會不妥?」

  冉閔低沉的聲音在地道中悶悶的迴盪,「不妥?只要不讓南陽王看到,便不會不妥。」

  他笑了笑,以一種嘲諷的語氣說道:「我們晉庭的士人,風雅溫文,沒有幾個會用強的,小姑子放心,他們看到了我,也只會苦苦相求。」

  陳容聽得出,這語氣,如其說是嘲諷,不如說是一種恨鐵不成鋼。

  群狼環伺之下,整個晉庭,貴族們競相奢華,士人們在比著誰更文弱優雅,有時候,便是陳容,也會痛心。當然,前世她還沒有嫁給冉閔前,是不會有這些多餘的感慨的。

  地道黑暗,冉閔舉著火把,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他走在前面,陳容也不覺得這路途是如何陰森。不知不覺中,長達四百步的地道,便走到了盡頭。

  冉閔把火把塞到陳容手中,伸手扶著前方的石頭,把它緩緩推開。

  轉眼,一道光亮射入陳容的眼前。

  冉閔一跳而出,俯視著她,伸出大手,「上來吧。」

  陳容應了一聲,把火把弄沒,仔細放好,牽著他的手跳了上去。

  她所處的地方,是一個廢棄大宅院的馬廄處。而地道的出口處位於一口古井的側壁,那古井只有一人深。馬廄四周空空落落,灰塵和落葉堆積,分明許久沒有人出入過。

  陳容回頭望著那地道,自言自語道:「我還以為有機關呢,原來是一塊笨重石頭擋了門。」這樣的石頭,換個文弱點的,還真搬不開。

  陳容在四下張望時,冉閔已經戴上斗笠,負手走遠。

  陳容連忙碎步跟上。

  從這馬廄走出,不出三百步,便是一個破敗的圍牆,圍牆外,便是一個巷子,二百步不到的巷子外面,是南陽城的南街。

  走在南街中,陳容望著身周臉色惶惶的行人,望著那一家家緊閉的門面,突然間,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兩人混在人流中,半個時辰後,陳府的大門,已經出現在眼前。

  這時,冉閔腳步一轉,向著一家大開的酒家走去。

  這個酒家,原本也是個繁華的,不過這個時候,那可容百人用餐的大堂中空空落落的。

  看到冉閔兩人入內,那店家苦著臉瞟了他們一眼,有氣無力的叫道:「君子,小店無酒無肉,只有栗粥,可還要用?」

  冉閔點了點頭,沉聲道:「自是要用。」他隨手扔出一片金葉子。

  那店家瞟了一眼那金葉子,竟是長歎一聲,道:「也不知這阿堵物,此生還用不用得上。」他有氣無力的收起金葉子,轉向後堂張羅起來。

  不一會兒,兩大碗可以看到碗底的栗米粥出現在陳容和冉閔面前。

  店家顯然是個嘴多的,他一邊擺著筷子,一邊長噓短歎,「只有這些東西了。哎,要是以往,君子給的那金葉子,只怕可以買來一車的栗,現在這個時節嘛,也就值兩碗稀漿了。

哎,我老婆子已在罵了,說不得,明天我這開了二十年的小店也得關門了。說來說去,胡人圍了城,這些金啊銅的,都是廢物,只有這稀漿,還可以活人性命。」

  冉閔本不是來吃白飯的,對店家的嘮叨是一點也沒有在意。

  看到他只是低頭慢喝,陳容朝對面的陳府側門望了一眼,啞著嗓子問道:「阿伯,這陳府,怎麼那麼冷清,渾不似以往?」

  店家順著她的目光回頭看了一眼,搖頭說道:「冷清?胡兵就要圍城,南陽王重兵把守城門,只許進不許出,如今所有的氏族府第,都很冷清。」

  陳容朝默不吭聲的冉閔望了一眼,有心想問王弘的事,想了想,還是改變了主意,「那阿伯可有聽過陳元?」

  陳容笑道:「前不久見到這位陳公,他甚是風光,也不知現在如何了?」

  「陳元?南遷回的那個?」在陳容的期待中,那店家搖了搖頭,道:「昨日見他,行色匆匆,瘦了甚多。哎,這時月,便是南陽王也得白頭。」

  陳容見到還是問不出自己想要知道的事,皺起了眉頭。

  剛才路過南街時,她看到自家的店面都已經關閉,看來,想瞭解一下陳府的情況還真不容易。

  就在這時,冉閔從袖間扔出一片子金葉子,低笑道:「兀那店家,你且從這側門進去,找到一個喚尚叟的下人,說是故人相見。想來現在的陳府,也沒有人防著你這外人進出了。」

  那店家望著那金葉子,想了想,伸手拿過,道:「那某就去試一試。」

  那店家剛剛走出,只見對面駛來了一輛馬車。

  馬車在陳府側門停下後,一個青年從馬車中搖搖晃晃的爬下,他一邊爬,一邊朝著驅著馬車,再次駛向外面的馭夫罵道:「賤奴,賤奴,都到了家門口了,還捨不得這一程?」

  罵罵咧咧中,他又向站在遠處的門衛喝道:「你這賤奴,見到郎君,不上迎,不扶持,莫非活得不耐煩了?」

  聲音暴戾,帶著濃重的酒氣。

  陳容望著那青年,雙眼一亮,低叫道:「是陳三郎。」

  她嗖地回頭看向冉閔,眼巴巴地儘是期待。見到冉閔理也不理,陳容朝著那店家喚道:「店家,也不需要你去陳府喚人了,你把那個醉酒的郎君叫來便行。」

  那店家應道:「好勒。」小碎步的向陳三郎跑去。

  店家剛剛跑到陳三郎面前,還沒有開口,跌跌撞撞著的陳三郎,已是重重一揮,把那店家推出老遠。

  那店家連忙站穩,又湊上前,巴著笑臉說了一句什麼話,他的聲音一落,陳三郎便是哈哈一笑,道:「行,便是見他一見。」

  說罷,他搖搖晃晃的向店中走來。

  陳容又向冉閔看來,見他好整以暇的品著那漿,一點也沒有走向前相迎的意思。

  陳容只得站起來,迎上前去,啞著聲音笑道:「郎君便是陳三郎吧?小人早就聽說過陳三郎才華不凡,風姿出眾,若是也生在琅琊王家,必不輸於他琅琊王七。」

  陳容在這裡滔滔不絕的吹捧時,冉閔抬起頭來,他側過臉,斗笠下的墨眼帶著笑,望著與以往完全不同的陳容。

  陳三郎這人,自負才名,對那些高高在上的名士,一直是妒忌的。聽到陳容這麼一捧,他哈哈大笑,醉眼斜睨向她,道:「對對對,你這小子說的這話,很對,很中聽。」

  一邊笑,他一邊伸手扶向陳容的肩膀。

  陳容微微一側,讓了開來。

  她朝榻幾一指,笑嘻嘻說道:「郎君請上榻。」

  陳三郎卻沒有動。他歪著頭,儘是血絲的雙眸迷糊的瞪著陳容,道:「你這人,怎麼這般面熟?」

  陳容聞言,呵呵一笑,她似是隨意的壓了壓斗笠,道:「世人有相似,郎君定是眼花了。」

  陳三郎還在狐疑的望著她,他吸了吸鼻子,嘀咕道:「還是不對。」

  一邊說,他一邊搖搖晃晃的走到榻上倒下,仰臉向天,這般仰躺一會,幾乎是突然的,「啊……」地一聲,陳三郎嘶吼起來。

  在驚得那店家和陳容打了一個哆嗦後,他猛然叫道:「拿,拿酒來。」

  不等那店家開口,陳容已胡亂倒了一口漿過去,一邊把那碗塞到他手中,陳容一邊關切的問道:「郎君怎麼喝了這麼多酒?難道是哪個混賬不開眼的,給郎君添了堵?」

  她這市井俚語一出口,冉閔再次側頭,似笑非笑的瞅著她。

  這些天,陳三郎日日以酒消愁,早就苦悶難當,聽到陳容的問話,他竟是以袖掩臉,放聲啕啕大哭。

  一邊哭,他一邊說道:「添堵?這賊殺的老天都在給我添堵啊。」

  「是,是,這老天實在差勁,它怎能給郎君添堵?」陳容可不敢唾罵蒼天,自重生後,她便對鬼神之道,敬之懼之。

  陳三郎聽到她這一附和,端起那一點漿便倒在嘴裡,喝叫一句,「好酒」後,在陳容的誘哄下,他哽咽道:「完了,完了,都完了,都完了……」

  陳容壓抑歡喜,連忙問道:「郎君為什麼說完了?」

  陳三郎沒有聽到她的問話,他還在一個徑地低叫,「完了,都完了。父親完了,我也完了。嗚嗚嗚……」

  陳容連忙再倒一點漿過去,又問道:「郎君的父親,為什麼完了?」

  「為什麼完了?」

  陳三郎嘶啞的笑出聲來,他嗚咽道:「丟了為南陽王籌集的糧,又丟了與母親家庭合夥弄來的糧。

嗚嗚……胡人就要圍城了,我卻攤上這麼個愚蠢的父親,弄得家口空空如也,不被族人待見,還有那南陽王,還把老東,把我父親抓起。」

  在這個把孝道看得高於一切的時代,便是醉中,他也心有畏懼,不敢唾罵父親。

  在陳容掩不住的笑容中,陳三郎繼續嗚咽著說道:「還說什麼他與姓李、姓許的內賊勾結,在關鍵時候插了他的刀。要不是伯父出面,我父親人頭都落地了。嗚嗚,完了,什麼都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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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一百一十二章 郎君如故

  陳三郎說到傷心處,伏幾大哭,醉語連篇。

  陳容問了幾句,見再問不出什麼,又看到幾個僕人急匆匆地向這裡走來。

  她知道,傳承幾百年的貴族們,秉承家醜不可外揚的古訓,便是天塌下了,在外人面前,那面子無論如何是要維護住的。那幾個僕人,定是怕陳三郎酒醉之下,胡言亂語才趕來的。

  她站了起來,對著酒家低聲說道:「老伯,勞煩把這位郎君扶出,交給他的僕人。」

  那酒家得了金葉子,自是願意,扶著陳三郎朝外走去。

  他們來到店門口時,幾個僕人已經趕來。幾人接住陳三郎,轉頭朝陳容看來。可這時的陳容,已站在角落處,面目模糊,身影隱約,幾人根本看不清。

  望著他們離去的身影,突然的,冉閔低笑道:「小姑子,可如願了?」

  陳容回過頭來,她朝他福了福,快樂的說道:「是,如願了。」那陳元,既得罪了琅琊王氏,又得罪了南陽王,可以說,不管是建康,還是這個南陽城,他都沒有立足之地了。

  而陳元一倒,不管是陳三郎,還是陳微,那身價也是急轉直下。便是那阮氏,想來在貴族圈中,都是抬不起頭做人的。

  這時的陳容,盈盈淺笑,毫不掩飾她的快意。

  陰暗中,冉閔沉沉地凝視著她,再次莞爾一笑。

  就在這時,一陣喧囂聲傳來。

  這喧囂聲中,夾著歡呼和女子的叫嚷聲,在滿城不安時,這種充滿歡快的聲音實在是罕見。

  冉閔抬頭看去,陳容更是幾個碎步,跑到了店門口。

  前方的街道處,出現了一輛馬車。

  只是望上一眼,陳容便是一僵。

  慢慢地,她眨了眨眼,輕輕一笑。

  那馬車的前後左右,都圍滿了少年男女。嘻笑聲中,陳容聽到陳琪高聲叫道:「七郎,七郎,我知道胡人圍城之事與你無關,你千萬不要介懷。」

  另一個女郎則嬌聲喚道:「有七郎在,南陽城定然無憂。」

  一個少年也在大叫道:「琅琊王氏精兵無數,區區慕容恪,何足道哉。」

  此起彼伏中,都是安慰,都是歡樂的叫喊,望著這些少年男女臉上的笑容,陳容知道,他們打心眼裡,便覺得王弘一定能解決這場危機。

  這時,陳容的身後,傳來冉閔低沉的聲音,「老伯對這琅琊王七,也無怨言?」

  那店家嚅嚅地回道:「所有的士人都說,王七郎可靠,想來是可靠的。」

  店家的聲音一落,冉閔便是低歎一聲,那歎息中,充滿著鬱悶和苦澀,「只因為他是琅琊王七?果然是負天下盛名!」

  陳容還在張望著。

  她透過重重疊疊的黑色頭顱,重重疊疊的華服廣袖,看向馬車中的那個人。

  馬車搖晃中,偶爾一眼間,她可以看到那一雙清澈高遠的眸子。

  便是此刻,那眸子也是帶笑的,溫柔的,寧靜的……那麼的自在,那麼的從容,彷彿那就要迫近的強敵,那遮蔽天地間的風雨,只不過是這盛世人間的一場宴席。不過如此,不足道哉!

  這是一雙可以讓人平和,可以讓看到的人,不由自主的跟著他微笑的眸子。陳容只是望了一眼,心下便是大靜,不知不覺中,她已含著笑,輕輕吟道:「君子可知,歲月靜好。」

  極簡單,極簡單的一句話,極隨意,極隨意的吟詠出聲,陳容含笑的眸中,卻有了濕意。

  就在這時,馬車中,那個高遠悠然的人,突然轉過眸子,向她的方向瞟來。

  就在他瞟來之時,陳容一凜,反射性的便想縮回頭去。

  她縮回頭了。

  馬車中的那人,也只是隨意的瞟了一眼,便收回視線,不再向她看來。

  陳容暗暗鬆了一口氣,只是在鬆出這氣的同時,她突然覺得,口裡有點苦。

  咬了咬牙,陳容擠出一個笑容,果斷轉頭,向店中返回。

  店中的角落處,那個高大偉岸的身影,正仰著頭看著屋樑,那俊美的,輪廓分明的臉上,有著落寞,寂寥,還有亙古的滄桑。

  陳容望了一眼,便低下頭,碎步走近,在他的旁邊慢慢坐下。

  她垂下雙眸,靜靜地望著自己的雙手,眼神木然,心思飄遠。

  此時此刻,店中安靜如許。

  外面的喧囂聲,笑鬧聲還在繼續。

  馬車中的王弘,這時淡淡地說了一句話。

  瞬時,馬車加速。

  這馬車一加速,那些圍擁著的人便自動散開。少年、少女們,靜靜地退下,靜靜地望著王弘向前衝去的馬車,不再哄鬧。

  他們知道,此時的七郎,必定有著太多的事需要處理,他們不能讓他亂了心。

  馬車衝到了店面前。

  車簾後,那個俊美高遠的少年轉過頭,漫不經心的朝著店中瞟了一眼,然後,含笑喚道:「木子。」

  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護衛策馬靠近,「郎君有事吩咐?」

  王弘的嘴角揚了揚,音線帶笑,「派人去查查那店,記得要快,走慢了,有人可是會躲起來的。」

  青年護衛連忙應道:「是。」策馬返回。

  王弘的馬車一離開,冉閔便站了起來,他壓了壓斗笠,命令道:「走罷。」

  「是。」

  陳容連忙也壓了壓斗笠,跟在他的身後,向外走去。

  剛剛走出幾步,還沒有出店面,陳容突然停下腳步,驚喜的喚道:「是尚叟。」

  一輛馬車駛過來,那駕車的老頭,可不正是尚叟?

  冉閔瞟了眼巴巴望著自己的陳容一眼,腳步不停。

  陳容見狀,張了張嘴,還是跟了上去。只是她一邊走,一邊頻頻回頭,朝著尚叟的馬車張望。

  兩人來到了一個路口處。

  這時,冉閔停了下來,陳容向他看去,看到的,只是他負著雙手的,靜靜站立的背影。

  而這時,尚叟的馬車已經駛近。

  突然的,陳容明白他的意思了。

  她幾個箭步衝了出去,清聲叫道:「尚叟!」

  她的叫聲一出,尚叟便急急抬頭。

  轉眼,他看到了陳容。雖然她穿著少年袍服,雖然她戴著斗笠,可是尚叟只是一眼,便知道這是他家女郎。

  當下,尚叟紅了眼眶,他乾巴的唇顫抖了一陣後,急急吆喝一聲,張嘴便要叫喚。

  這時,陳容又說道:「不要聲張。」

  此處街道行人稀少。饒是如此,陳容說這話時也壓低了聲音。

  尚叟聞言,馬上醒悟過來。他伸袖擦去不知不覺中湧出的淚水。

  就在尚叟策著馬走近來時,一個身影出現在陳容身邊,卻是冉閔大步走來,也不需要尚叟停下馬車,他把車簾一掀,便跳了上去。

  陳容還沒有反應過來,馬車中的冉閔右手一伸,已扯著她的手臂,把她也提了上去。

  這一連串的動作,冉閔做來是行雲流水,快如閃電。尚叟都沒有反應過來,馬車裡,已傳來陳容驚喜的,壓低的聲音,「叟,快快說說,現在的陳府怎麼樣了?你們怎麼樣了。」

  尚叟回過神來,他應道:「是。府中現在有點亂。」

  「怎麼說?」

  「還不是那陳元。聽說他誤了南陽王和南陽阮氏的什麼大事,引起兩家大發脾氣,那南陽王一怒之下,砍了他那如夫人李氏的哥哥,還要砍了陳元。

陳元慌亂之下,連忙休了那李氏,跪在陳公攘面前大哭,這才免了死罪。」

  尚叟朝左右看了一眼,見到有人,閉上了嘴。

  好一會,來到安靜處,他才繼續說道:「這些時日,那阿微天天以淚洗面,夫人阮氏的娘家放言,說阮氏從此後,與他們再無干係。

陳元和阮氏更是閉門不出,女郎不知,現在啊,僕人們都知道你這族伯已經失勢,明裡不說,暗裡可沒有好臉色呢。哎,聽說南陽陳氏開了幾次會,說要驅了他們這一家。」

  說到這裡,尚叟的聲音有點苦,他低歎道:「陳元一出事,連累得我們也不好過。幸好女郎不在。」

  陳容沉默了。

  她自是知道,肯定會連累她。不管怎麼說,她現在也是歸於陳元名下,如果南陽陳氏真要驅逐陳元,必定也會把她一併驅逐了。

  不過這種損失,她一點也不在意。此時此刻,湧出她心田的,只有報復的快感。

  忍著歡喜,陳容看向冉閔。

  這時刻,這個男人正在閉目沉思,他的濃眉鎖得很緊,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望著他,陳容暗暗想道:也不知他具體放出了什麼風聲?竟弄得陳元和阮氏這麼的狼狽?

  尚叟的聲音還在傳來,「前幾日,阮氏又來下令,說我們這一院的下人,只留一個看院就可以了。剩下的全部趕出去。

幸好陳公攘派人來了,那人說,女郎是個有情有義的,怎麼也不能主人生死未卜,便散了家奴。」

  說到這裡,尚叟的聲音中充滿了快意,「那人還說啊,有些人自己做錯了事,還遷怒於他人。實在是小人。呵呵。」

  陳容聽到這裡才明白過來,怪不得這次尚叟談到陳元,語氣中沒有一點恭敬,原來後來又來了這麼一曲。

  就在這時,尚叟忍不住停下馬車,回頭向她看來,說道:「女郎,家族中人都以為你出事了。」

  頓了頓,他壓低聲音,吞吞吐吐的說道:「與女郎前去的那些人,一個也沒有回來,大伙說什麼的都有。便是老奴,也哭了幾場……」一邊說,他一邊悄悄地瞟向冉閔所在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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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一百一十三章 妒忌了

  陳容低聲安慰:「有將軍在,我怎麼會有事?」

  尚叟應了一聲是,只是應著時,他還在拿眼看向冉閔,滿臉疑問。

  陳容知道,尚叟對於她的情況,定有太多疑問,太多想詢問的,不過她現在不想說。

  馬車還在咯吱咯吱的滾動著。

  不一會,冉閔的聲音傳來,「可以了。」

  尚叟一凜,應道:「是。」

  馬車剛停下,冉閔便牽著陳容的手一跳而下,然後轉身,朝著前方一條小街道走去。尚叟剛要跟上,陳容已回眸朝他搖了搖頭。

  尚叟張著嘴,看著冉閔緊握著的,陳容的手,看著兩人相依相偎的身影,無數的疑問哽在咽中,沒有機會問出來。

  兩人漸漸消失在他的視野中。

  不一會,兩人走入那巷道,進入那破敗院落。

  冉閔率先跳下,他推開石頭,朝陳容招了招手。也不等她,便貓腰入內。

  陳容跳了下去。

  不一會,石頭滋滋地闔上,古井再次恢復了平靜。

  陳容跟在冉閔身後,安安靜靜的出了南陽城。

  站在地道外面,冉閔抬著頭,望著南陽城中,薄唇緊閉,好一會,他沉沉一笑,道:「不過是個姓氏。」

  說罷,他轉過頭,大步離去。

  陳容連忙碎步跟上。

  兩人走了不出三百步,上百個親衛牽著火龍馬一圍而上。冉閔跨上馬背,也不理會陳容,長喝一聲,狂奔而出。

  陳容瞪著他揚塵而去的身影,呆了呆,這時,一個親衛喚道:「女郎,可會騎馬?」

  陳容連忙轉頭,回道:「會,會的。」她爬上馬背,在親衛們的簇擁下,向著荒野中,天盡頭的冉閔追去。

  新月初上時,親衛們追上了冉閔。

  一人一騎,便這般佇立在月光下,荒野中,荒野無邊無際,那一人一馬神駿而高大。望著夜色中,那顯得模糊而遙遠的身影,陳容低低地歎息一聲。

  她策馬來到他身後。

  「噠噠噠」的馬蹄聲中,陳容輕緩而溫柔的聲音傳來,「有所謂,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將軍勇武無雙,智謀無雙,已是天下第一名將,那丹青史冊上,千千萬萬載,都會有將軍的名字。

光此一點,便可以讓所有的士族,所有的士大夫仰望了,阿容不知,將軍因何鬱鬱寡歡?」

  這番話,她前世時,在心中念過千千萬萬遍,總想著在某一個合適的時機向他說來。她那時堅信,如果說這話的時機夠好,她一定能博得他的另眼相看。

  因此,此刻她說出這些話時,無比順溜,也無比溫柔,甚至這溫柔中,還有著她自己不曾發現的悵然若失……

  新月中,冉閔回過頭來。

  夜色中,他雙眼如狼般幽亮,朝著陳容直直地盯了一陣,冉閔綻顏一笑,道:「好個小姑子。這番話甚是中聽。」

  他策馬向她靠近。

  來到她身邊時,他朝她伸出右手,命令道:「過來。」

  陳容廣袖下的小手,不為外人所知的顫抖了一下。

  她順從的伸出手去,搭上了他的大手。

  嘩地一聲,冉閔把她扯上了馬背,腳尖一踢,朝著荒原深處縱馬急馳。

  夜風呼嘯而來,男人沉濁的呼吸中,突然說道:「我倒要看看,琅琊王七怎麼對陣慕容恪,怎麼個『負天下盛名』法!」

  陳容知道,他妒忌了。

  她沒有回答。這個時候,也不需要她回答什麼。

  夜風還在呼呼而來,火龍馬全速奔行時,快如閃電,令得本來溫緩的夜風,直是刮得人面生痛。

  陳容忍著不適,一直沒有出聲。

  好一會,冉閔吆喝一聲,拉著火龍馬人立而起。

  他右手扳轉陳容的小臉,令得她抬頭看向自己。

  墨黑陰烈的眼中,目光如狼,他直直地望著她,突然說道:「剛才見到王七郎,可還有不捨?」

  眼神中,有著隱藏的暴烈。

  陳容哪敢在這個時候激怒他?當下她垂下雙眸,輕聲應道:「沒有了。」

  「看著我回話!」

  冉閔突然喝道。

  陳容一凜,慌亂的抬頭看向他。夜色中,她明媚的大眼眨啊眨的,清艷嫣紅的小臉上,染著不安。

  冉閔見狀,語氣放緩,溫柔了些,「說吧。」

  知道他性格的陳容,忍著垂眸的衝動,回望著他,輕輕說道:「沒有了。」

  冉閔薄唇一扯。

  他鬆開錮制著陳容下巴的大手,眼望著遠方,低啞的說道:「阿容。」

  「嗯。」

  「你是我好不容易才看中的女人,這一生,都不許想他了。」聲音沉沉,無比認真。

  陳容連忙溫馴的應道:「是。」見他濃眉微皺,她連忙補充道:「不會想了。」

  冉閔輕哼一聲,他踢了踢馬腹,向前緩緩而行。

  左手扣著她的細腰,他俊美的臉上,突然露出一抹苦笑,「我妒忌了。」聲音中有著自嘲。

  陳容垂下雙眸,語氣輕淺的回道:「令得天下胡人聞風而逃的石閔天王,何必妒忌他人?」

  語氣中有著不滿。

  她知道,這個時候的他,定會喜歡這種不滿。

  果然,她的聲音一落,冉閔已是哈哈大笑起來。

  他仰著頭,腳尖一踢,再次策馬狂奔。迎面撲來的呼呼狂風中,他的笑聲洪亮,爽朗,得意。

  陳容聽著他這個笑聲,慢慢一笑。

  就在這時,他摟著她腰的大手一緊,他把她重重按入懷中。

  於是,陳容偎著他,他一邊策馬狂奔,一邊放聲大笑。

  望著冉閔如飛箭般直衝而出的身影,親衛們再次吆喝著策馬追去。跑著跑著,一個親衛突然說道:「將軍有伴侶了。」

  另一個親衛生得文弱,氣質也像個士人,他望著那遠遠而去的身影,臉上帶著欣慰的笑容,嘿嘿笑著叫道:

  「將軍總是說,此生有了火龍馬為伴,便足矣。他定然沒有想到,有一天他如楚霸王一樣懷擁美人。聽聽聽聽,那笑聲多得意?」

  這話一出,親衛們同時哄笑起來。

  笑鬧聲,馬蹄聲,給這安靜的荒原,添上了一份安詳。

  轉眼間,幾天過去了。

  幃帳後的陳容,這時已放下筆墨,一眨不眨的盯著前面。

  她的前面,是扶幾而起的冉閔,他瞪著那哨探,沉聲道:「慕容恪來了?」

  「是!」

  「離此多遠?」

  「五十里不到,按腳程,明天他會圍上南陽城。」頓了頓,那哨探又說道:「如今南陽城四周,處處都有胡人哨探。將軍,那慕容恪小心得很哪。」

  一個幕僚在旁冷笑道:「他是在防著我家將軍。哼,這一戰,只要我家將軍插手,他是毫無勝算。」

  冉閔聽到這裡,哈哈一笑,笑著笑著,他騰地站直,喝道:「給我著袍!」

  「是,是。」

  一陣腳步聲中,三個士卒跑了進來,他們圍上了冉閔。

  就在這時,冉閔大手一揮,把他們搧開,「誰讓你們來的?」

  士卒們一怔。

  陳容苦笑了下,連忙掀開幃帳,走到他的身後。她從一側拿起他的藏青色外袍,一邊給他穿戴,一邊像個小妻子一樣,溫柔舒緩的問道:「將軍這是要往哪裡去?」

  果然,聽到她溫柔的詢問,冉閔享受的瞇起了雙眼。他感受著陳容溫軟滑嫩的小手,在他下巴上繫起繩結時的觸感,聲音不知不覺中,已少了堅硬,多了綿軟,「去南陽城。」

  啊?

  陳容一驚,繫著繩結的動作一僵!

  呼地一聲,冉閔右手伸出,扣起了她的下巴。

  他瞇著墨眼,俊臉沉寒的盯著她,低喝道:「你在想什麼?」語氣不善。

  陳容向他拋了一個白眼,用一種疑惑驚愕的語氣說道:「胡人就要來了,將軍在這個時候進入南陽城,難道不值得驚愕麼?」

  冉閔還在狐疑的盯著她。

  他俊美的臉上,慢慢地湧出一縷黑氣。

  他扣著陳容下巴的手,收緊了些。在令得陳容吃痛出聲時,他低沉的說道:「你還沒有忘記他?!」語氣中帶著肯定。

  陳容還在痛哼,她只感覺到,鎖在她下巴的手,掐得她疼痛不已,不用照鏡子,她也知道,那裡定然青紫一片。

  痛哼中,湧出陳容心頭的,還有著詫異。前世時,他不喜歡她,這個男人,對於不喜歡的人,是棄如敝屣的。

  她還是第一次知道,這個男人,對自己上了心的人,會如此著緊,會如此的小心眼。

  疼痛中,陳容白著小臉,長長的睫毛搧了搧,在心裡回道:喜歡上一個人,哪有這麼快便忘記了的?再說,我為什麼要忘記他?

  她扭曲著小臉,雙手向外扯著他的大手,叫道:「痛!」

  眼眶通紅,淚盈於睫。

  冉閔沒有鬆手。

  他兀自盯著她,沉沉地低喝道:「你還在想著他?」聲音中,隱有殺氣。

  陳容聽出了這殺氣,這一下,她回過神了。

  當下她白著臉,打了一個哆嗦後,氣苦著,抽噎著,「這人又不是草木,說忘就可以忘得精光的。平素裡是一點也不想的,只是聽到將軍提到南陽城,便不免想了一下。」

  說著說著,兩行清淚流下,劃過臉頰,沁入櫻紅的小嘴裡。

  望著梨花帶雨,海棠垂露一般的陳容,冉閔鐵硬的心不由一軟,他慢慢地鬆開了手。

  一得到自由,陳容便以袖掩臉,哽咽起來。一邊哽咽,她一邊埋怨,「將軍弄痛我了。嗚嗚……」

  哭泣中,冉閔暴然低喝,「閉嘴!」

  喝聲一出,陳容打了一個寒顫,連忙閉嘴。她不敢再出聲,只是雙肩聳動,窈窕的身影顫成一團。

  冉閔瞪著她,瞪著她,不知不覺中,臉上的暴戾越減越少。

  好一會,他斷然命令道:「不許再想他!」說到這裡,他暴喝道:「聽懂沒有?」

  陳容哆嗦著,結結巴巴的應道:「是,是,是。」

  在她驚惶的回答聲中,冉閔已是大袖一甩,急步衝出。

  聽著他急衝而出的腳步,陳容慢慢放下掩在臉上的廣袖,眼淚模糊的小臉上,不由自主的露出一抹笑容。

  笑容剛出,她便懊惱起來,暗暗恨道:我激怒他幹嘛?明明想好了的,只要無情,便會無恨。為什麼還是忍不住要激怒他,要讓他嘗嘗意不平,心不甘的苦?

  一個時辰後,沉重有力的腳步聲再次傳來。

  安靜的伏在幾上的陳容,一聽到那腳步聲,便知道是冉閔回來了。當下,她抬起頭,白著小臉,嘟著嫣紅的小嘴,淚盈於睫的望著門口。

  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了。

  一雙墨黑幽寒的眸子,掃向了她。

  只是一眼,冉閔便皺起了眉。幾乎是他剛剛擺出臉色,兩行清淚便順著陳容的雙眸,流下玉白的臉頰。

  冉閔呆了呆。

  來到她面前,他右手一抓,錮住了陳容的手臂,把她提起摟入懷中,他大手胡亂的拭著她的淚水,冷冷地低喝道:「還有臉哭?」

  喝聲中,陳容哆嗦了一下,低下頭去,只是淚流得更凶了。

  冉閔濃眉大皺,便要暴喝。

  只是他朝著哭得安靜無聲,艷美的小臉如剛剛洗過般,楚楚可人的陳容望了一眼,那喝聲,便怎麼也出不了口。

  他低歎一聲。

  他雙手環著她的細腰,低聲說道:「好了,別哭了,恁地讓人看得心煩。」聲音中,有著不自覺的溫柔,語氣似是不耐煩,那胡亂拭著淚的動作,卻透著溫柔。

  陳容連忙伸手捂著小嘴,慢慢停止哽咽。

  冉閔摟了她一陣後,說道:「走吧。」說罷,他拿起兵器,轉身大步離去。

  陳容緊走幾步,連忙跟上。

  營帳外,親衛如林,一動不動的騎在馬上候著。陳容哭得小臉都花了,不敢抬頭,只是亦步亦趨的跟著冉閔。

  冉閔騎上了火龍馬,他把兵器交給親衛,左手一伸,提著陳容放在身前。把她一摟,「多備一匹馬!」

  這是在給陳容備馬,如有什麼意外,他也可以騰出手來廝殺。

  一個親衛大聲應道:「是。」策馬奔出,不一會,便牽著一匹上等駿馬跑了過來。

  冉閔瞟了那親衛一眼,斷然喝道:「走!」

  眾親衛轟然應道:「是——」

  馬蹄得得,煙塵高舉,眾人踩著夜色,向著南陽城的方向前進。

  馬背上,陳容安安靜靜的伏在冉閔的懷中,此時此刻,她其實挺納悶的:冉閔這個時候進南陽城,卻是為了什麼?他不是說過要看戲的嗎?

  還說過要看王弘與慕容恪之間的爭鬥的,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去南陽城?

  想著想著,她也想不通冉閔此行是想幹什麼。

  這個晚上,明月成環。

  眾馬奔出不遠,冉閔便跳下馬背。陳容還在迷糊時,便看到他下令眾親衛用布把馬蹄全部包上。

  準備妥當後,眾人再次翻身上馬。

  這一次,群馬落地無聲,安靜之極。

  悄無聲息中,眾人再次來到那地道前。

  冉閔翻身下馬,他盯著親衛們,沉聲說道:「守衛此處!」

  「是。」

  「分一列隨我前去。」

  「是。」

  命令中,冉閔把兵器和坐騎丟給親衛,拿過火把,彎腰低頭,朝著地道裡面走去。

  地道實在太窄小了,冉閔身材高大,行走頗為不易。便是那些親衛,也走得跌跌撞撞的。騰騰地火把光中,只有窈窕的陳容走得最為容易。

  不一會,一行人便走到了盡頭。

  一個親衛上前,伸手把那石頭推開。

  瞬時,滿天清光入眼。

  那親衛側耳聽了聽,伸頭探了探,回頭做了一個手勢,然後率先跳出。

  眾親衛跟著跳出。

  冉閔托著陳容的胳膊,也是一跳而上。

  院落裡,依然荒涼,四野也是安靜之極。只有遠處的燈火伴著笙樂,在這夜空中唱響著荒淫。

  冉閔走出幾步,見到眾親衛都一動不動的望著自己,他低喝道:「走,去西城。」

  轉身朝外走去。

  夜色中的南陽城,街道中依然安靜,貴族宅第裡,依然繁華熱鬧。

  冉閔摟著陳容的手,一邊緩步而行,一邊輕笑道:「晉人不總是說什麼泰山崩於頂而面不改色麼?這一次我也學學那些士大夫。」

  聲音一落,眾親衛低聲笑了起來。他們的笑聲,引得偶爾路過的南陽人向這裡看來。

  只是一眼,他們便收回了視線,並不在意。

  直到這時,陳容才注意到,不管是冉閔,還是親衛們,他們的打扮都很隨意,便如處處可看的富家子帶著一群護衛夜遊一般。特別是冉閔還摟著一個她,那閒適之意,更是不言而喻了。

  這時,一個親衛低聲笑道:「將軍也不需學那些士大夫,此時此刻,這滿城的士人,只怕沒有一個如將軍這般自在了。」

  這話一出,又是一陣哄笑聲傳來。

  陳容也笑了笑,只是在笑著時,她心中暗暗想道:王弘是沒法子出去的,可是尚叟等人,我怎麼也要把他們弄出這南陽城才成。看看吧,等會回去時就跟冉閔提。

  陳容知道,冉閔這人,平生殺人如麻,那人命在他的眼中,是一文不值。她的僕人,她雖看得重,可在他眼中,便未必有一匹馬值錢。他是斷斷不會因為一些僕人而影響自己的計劃的。

  要他答應帶走那些僕人們,得在他心情極好,事情辦得差不多,只是順手而為時提起來才有效。

  在陳容的尋思中,親衛們的笑聲中,眾人腳步一停。

  陳容抬起頭來。

  一個院落出現在她眼前。這是一個極普通的莊子,不高的圍牆,與別的莊子一樣,進口是一個巷子,一切一切,都普通之極。

  而他們所站的地方,是一道只可容一人進出的側門。

  冉閔放開她,淡淡命令道:「翻過去,把門打開。」

  「是。」
  
  一個親衛應聲走出,他退出幾步,然後向前一衝,踩在一塊石頭上,輕輕巧巧的翻過了人家的圍牆。

  「吱呀」一聲,側門從裡面打了開來,那親衛站在門內,朝著冉閔輕叫道:「將軍。」

  冉閔點了點頭,提步上前,緩步踏入。

  陳容緊走兩步,在他身後進入了院落。

  一入內,她便發現,眼前這外觀極為普通的莊子,裡面樹木修理得極為清澈,一條小溪彎彎繞繞穿行其中。月光下,溪水清澈,樹木於整齊中盡顯精緻之美。

  這是一處經過精心整理的莊子。

  在陳容打量之際,冉閔已提步上前。

  一路走來,陳容發現,這莊子裡的房屋,都是一些竹子做成,假山流水,竹屋樓閣,竟是極具匠心。

  不過,陳容並不是一個風雅之人,雖是兩世為人,可前世跟著的冉閔,也不是一個風雅之人。

  她看了又看,只覺得這莊子花了不少心力,顯得十分精美,處處都可以看到匠心獨具,可真要說她個一二三來,又說不出了。

  負著雙手,施施然走在她前面的冉閔,這時低沉的笑道:「王七郎果然好雅興,這麼一普通的莊子,他一住,便立馬風雅起來。」

  一言吐出,陳容已是嗖地抬頭。

  王弘?

  這裡住著的是王弘?

  這一路上,她一直在猜測,冉閔前來,也許是會見王弘。可直到他親口說出,她才敢肯定。

  這個男人,不是說過要看戲的嗎?他不是妒忌著王弘麼?

  他此刻前來,卻是為了什麼?

  就在陳容苦苦尋思時,冉閔再次低笑道:「燈火寂寂,鼓樂不聞,看來,胡人之事,還是讓這位負天下盛名的王七郎頭痛啊。」

  幾乎是他的笑聲一落,驀然的,前方傳來一個清朗的叫聲,「掌火!」

  叫聲一出,「騰騰騰」,響聲四起中,十來個火把和燈籠同時亮起,轉眼間,剛才還是黑暗寧靜的地方,變得燈火通明。

  火光中,一個長相俊朗的青年士人大步上前,他朝著冉閔的方向深深一揖,朗聲道:

  「我家郎君方才便說,今晚會有貴人來訪,令我等熄燈靜聲,在此相候。果不其然,貴人還真的來了。」

  那青年士人的笑聲,爽朗之極。他似是沒有注意到,冉閔等人腳步一頓,露出一驚疑之色。

  他兀自長揖不起,又笑道:「郎君說得對啊。小人想,這個時候的南陽城,還真沒有比將軍更尊貴的客人了。明月當空,將軍踏著夜色前來相助我南陽城人,小人感激涕零啊!」

  笑聲中,欣喜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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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一百一十四章 對峙

  聽著那青年士人的爽朗笑聲,陳容差點失笑出聲。

  她當然沒有笑,不但不能笑,她還安分的低下頭,退後一步。

  冉閔沉著臉。

  慢慢地,他展顏一笑,道:「好個王七郎!佩服,冉某佩服!」

  他負著雙手,抬頭盯著那士人身後,喝道:「既然你家郎君什麼都料到了,怎的還不出來一見?」

  那青年士人抬頭看向他,張口便想解釋,這時,一聲清潤的,溫和的音線沁入夜空,「將軍何不入內一述?」那音線輕聲笑著,「酒已溫,肉已香。只待英雄踏月而來。」

  這聲音,悠然自在,這語氣,平和風雅,使是冉閔火氣不小,這時刻也發作不出。

  冉閔回過頭來。

  他朝著躲到後面的陳容瞟了一眼。

  一見他的眼色,陳容便明白,他這是要與自己一同入內……陳容咬了咬唇,終於碎步上前。

  冉閔大手一伸,扣住了她的手腕,腳步一提,向裡面兜步走去。

  竹屋外,兩個長相清秀的童子候在門旁,看到冉閔走來,他們彎腰一禮,擺出一個『請』的手勢。

  冉閔大步踏入。

  陳容被他緊緊牽著,身不由己的走了進去。

  竹屋內,檀香冉冉,這香味,混合著一種不知名的花香,在不知不覺中,讓陳容緊繃的神經鬆弛下來。

  她慢慢抬起頭來。

  竹屋的正中,坐著一個美少年。與以往不同的是,這個晚上,美少年打扮過。他披著一件淡紫色,繡著藍色鳳凰的外袍,墨髮披散在肩膀上。

  他的幾上,擺著一張琴,修長白淨的手,正放在琴上。

  與平常時候見他一樣,這個俊美的少年,總是一派悠然高潔。只是此時此刻,在身後五根蠟燭的映襯下,少年於高潔中,添了一份威嚴和華貴。

  他便這般靜靜地坐在那裡,可那種氣度,那種風華,便蓋過世間所有人!陳容恍惚的想到:只怕司馬氏的太子王孫,見到這樣的王弘,也會自慚形穢吧?

  冉閔盯著王弘,大步走近,朗朗笑道:「王七郎好悠閒!」

  王弘一笑。

  他慢慢地抬起頭來。

  在他抬頭的那一瞬間,陳容反射性的一縮,差點躲在冉閔的背後。

  王弘沒有看她。

  他只是靜靜地,嘴角噙著淺笑,意態悠閒的望著冉閔。

  他這樣的目光,寧靜中透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冉閔濃眉一皺,徐徐說道:「七郎便是這般迎接貴客的麼?」

  聲音一落,王弘右手一撥,令得那琴發出一陣清悅的樂音後,他挑了挑眉,慢悠悠地說道:「將軍半夜而來,是想與王弘做一筆交易吧?既是交易,只怕不可言貴!」

  聲音清潤中,夾著鏗鏘之音。

  陳容嗖地抬起頭,向王弘看來。

  燭光下,少年俊美高華的臉上,笑容淺淺,但是仔細看去,才發現他那原本清澈之極的眼眸底,隱有波瀾。

  冉閔又是一怔。

  他盯著王弘。

  盯著盯著,冉閔放聲大笑起來。

  一邊笑,他一邊大步走去。在王弘對面的榻幾上懶懶坐下後,他朝陳容一瞟,低喝道:「斟酒!」

  正在失神中的陳容,聽到這命令,頓時一凜。她低著頭,碎步走到冉閔的榻前,盈盈跪下。

  早在冉閔坐下時,候在旁邊的婢女,便姿態曼妙的走了過來,準備持壺。

  現在見到冉閔使喚著本也是客人的陳容,她們呆了呆,互相看了一眼,最後向兩人福了福,彎腰後退,在陳容的後方繼續候著。

  這個時候,王弘依然是淺笑隱隱,依然是眼眸也沒有抬一下,更沒有朝陳容望上哪怕一眼。

  似乎,在他的眼中,陳容只是冉閔隨便帶來的姬妾,似乎只是一個他從來不曾見過的,也不屑一顧的路人……

  陳容穩住心神,左手托著衣袖,開始給冉閔斟酒。

  汩汩地酒水流動聲,在安靜的竹屋中響起。

  轉眼,一杯酒已然斟滿。

  冉閔盯了陳容一眼,端起酒杯,徐徐說道:「為七郎也滿上一杯。」

  這是命令。

  陳容福了福,輕聲應道:「是。」轉過身,提著酒壺,朝著王弘走去。

  她低著頭,碎步走到了王弘面前。

  朝著他福了福,陳容微微欠身,提起酒壺,給王弘斟起酒來。

  酒水汩汩入杯。

  王弘俊逸的臉上,依然是笑容淺淺。那眼神如此寧和,那笑容如此悠然,真真看不出半點異常。

  冉閔瞟了雲淡風輕,高遠自在的王弘一眼,幾乎是突然間,他對自己的行為厭惡起來。當下,他沉聲命令道:「退下!」

  「是。」

  陳容應了一聲,低著頭,緩緩退下。

  不一會,她便退到了冉閔的背後,窈窕優美的身段,漸漸地消失在陰暗中。

  冉閔把注意力從陳容的身上收回。他盯著王弘,突然一笑,道:「冉某真是不知,七郎怎麼知道我今夜會來?又是怎麼知道,我要與你做交易的?」

  在他的問話中,王弘伸出修長白淨的手。

  他慢條斯理的端起陳容剛斟的酒水,抿了一口後,極為隨意的說道:「將軍志向高遠,所謀甚大,這麼一個與琅琊王氏做交易的好機會,不會輕易放過。」

  在他說出『志向高遠,所謀甚大』時,冉閔雙眼一陰,一股肅殺之氣瞬時籠罩其中。

  冉閔可是天王,他這種視人命如草芥的人,一到有心施威,那氣勢甚是驚人。

  不知不覺中,站在兩側的婢女們已是瑟瑟發抖。

  王弘依然嘴角含笑,舉止都雅致之極。

  冉閔慢慢傾身,他那雙如鷹一樣的厲眼,瞬也不瞬的鎖在王弘的臉上,說出的話,卻帶著笑,「七郎怎知,我志向高遠,所謀甚大?」

  王弘抬起頭來。

  他朝著冉閔望來,微微一笑間,他晃了晃手中的酒杯,道:「請!」仰頭把杯中酒一飲而盡,他還把酒杯倒置,朝著冉閔又晃了晃,那意思很明瞭,是要他喝了酒再說。

  冉閔本來沉著臉,如捕獵的狼一樣緊緊地鎖著他。從來,在他這種氣勢下,沒有不屈服的人。便是石家的幾個主子,在他這個時候,也是緘口不言,唯唯諾諾的。

  不過話說回來,如果王弘也舉止失措,那他還真是虛有其表了。

  冉閔盯了王弘一陣,慢慢坐直。

  隨著他坐下,那股死氣瞬時一清。眾婢同時鬆了一口氣,陳容則抬起頭來,她望著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的冉閔。知道這一回合,王弘小佔先機。

  等冉閔喝下酒,幾個婢女娉娉婷婷的走上前,再次為兩人滿上酒水。

  王弘沒有拿酒杯,他右手虛放在琴上,隨意按了兩下,在發出兩個悅耳輕快的音符,令得竹屋中沉凝的氣氛一掃而空後。

  他抬起頭,靜靜地看著冉閔,說道:「這一戰,將軍準備如何助我?」

  他居然問出這樣的問題!

  他居然在這個時候,以這種輕描淡寫卻篤定的語氣,問出這樣的問題!

  陳容嗖地抬起頭來。

  冉閔也是把頭一抬。他直直地盯著王弘,盯著王弘,突然的,他啞然笑道:「我為什麼要助你王弘?」

  在他的質問中,王弘雙手扶幾,似笑非笑的望著他。

  在他這樣的目光中,冉閔慢慢地皺起了眉頭。

  「啪」的一聲,冉閔把手中的酒杯朝著幾上一放,低喝道:

  「直娘賊!與你們這些人說話,還真是費神。好了,王七郎,我直說吧。這一次我助你趕走慕容恪,他日冉閔若有所求,你需在晉室中周旋一二。」

  他把自己的要求甩出後,墨眼如狼,沉沉地盯著王弘,等著他的回答。

  在他的目光中,王弘微微一笑。

  他緩緩站起。

  隨著他站起,他身後的牆壁上,倒影出一個攘之博帶的身影。

  王弘盯著冉閔,慢慢地,他露齒一笑,這一笑,那一口雪白的牙齒,在燭光下,散發著寒光。

  微笑中,王弘的音線,一如既往的斯文,溫柔,淡然,「趕走慕容恪不過小事,相對於將軍的所謀而言,這買賣不劃算。」

  冉閔不耐煩了,他騰地站了起來。

  雙手按幾,他沉沉地盯著王弘,火氣頗重的說道:「王七郎,你可別忘了,如果沒有我,你性命難保!便是你琅琊王家,也會威望大掃。在這種情況下,你居然還敢說買賣不劃算!」

  他低聲咆哮到這裡,廣袖一甩,掉頭便走。

  陳容怔了怔,朝著王弘看了一眼,見他微笑的,平和的望著冉閔的背影,頓了頓,低頭跑出了竹屋。

  眾親衛正在候著,看到冉閔出來,連忙迎上。

  他們正要出口詢問,見他沉著一張臉,表情陰鬱,便打起也不敢吭一聲。

  一行人轉身便向外面走去。

  在沉著臉的冉閔帶領下,眾人一言不發,低頭行走。

  剛剛上得街道,一個親衛便叫道:「哪裡著火了?」

  眾人同時抬頭。

  只見西邊天空中,火光沖天,黑煙直入雲霄。伴隨著那滾滾黑煙的,是南陽城人的吵嚷聲,叫鬧聲。

  眾人望著望著,幾乎是突然的,一個親衛叫道:「將軍,不好!你看那方向!」

  這聲音充滿驚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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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一百一十五章 算計

  冉閔臉孔嗖地一沉,他右手一揮,喝道:「走快些。」

  也不用他吩咐,眾親衛已是箭步如飛。

  不一會功夫,他們來到了起火的地方。

  望著那個火光沖天,濃煙滾滾的院落,望著四周進進出出,大呼小叫著忙著滅火的鄰居。一個親衛氣急敗壞的叫道:「將軍,這可如何是好?」

  在他的叫聲中,遠處傳來幾個南陽城人的叫聲:「怪了,這荒廢多年的院落,竟無端端地起了這般大火。」

  「哎,看這樣子,只怕要燒個幾天幾夜。」

  叫嚷聲中,冉閔臉沉如水。

  陳容也是,她呆呆地望著那火光沖天處,喃喃說道:「離不開了。」

  是,離不開了。

  那起火的院落,便是地道的入口!而看這火勢,這濃煙,沒個三天、五天,這廢墟不經過大肆清理,那地道是用不上的。

  慢慢地,冉閔一張臉,已沉寒如水,目光如刀般冷冽。

  一個親衛走到他身後,低聲問道:「將軍?」

  冉閔頭也不回,逕自盯著那濃煙滾滾處,好一會,他冷笑一聲道:「好一個王弘,好一個王七郎!」

  雖然,他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此事是王弘所為,可他就是相信,他被王弘算計了!

  呼地一聲,冉閔大步向王弘的院落走回。

  親衛們同時上前一步,緊跟左右,看他們一個一個手按刀鞘的模樣,已是做了拚命的打算了。

  被這殺氣沉沉的氣氛所驚,陳容亦步亦趨的緊跟著冉閔,不敢抬頭。

  沉沉地步履中,突然的,冉閔止了步。

  他抿著薄唇,盯著前方。

  陳容感覺到氣氛有異,抬起了頭。

  這一抬頭,她才發現,一行人不知不覺中,已來到了王弘所居的那個莊子側門外,只是這個時候,那個側門大開,一個火把光中,披著淡紫色外袍的王弘,正站在風中,負著雙手,

靜靜地看著他們。

  他的身後,沒有僕人。

  那一根火把,在夜風中獵獵作響,滿天的繁星,淡淡地散在他的頭上,身上。

  依然是滿眼風華。

  王弘靜靜地站在門口處,看到一臉殺氣的冉閔止了步,他雙手一拱,「王弘恭迎將軍大駕!」他抬起頭,星光下,目光明潤清澈,「將軍勿怪,事關家園,陰謀事,不得不為。」

  冉閔如狼一樣的盯著他,沉沉說道:「七郎憑什麼以為,這小小地南陽城,鎖得住我冉閔?」

  他濃眉一挑,惡狠狠地低吼道:「我冉閔不想做的事,任何陰謀陽謀,都逼迫不得!」

  王弘一笑。

  這一笑,竟是十分燦爛。

  他嘴角輕揚,靜靜地望著冉閔,徐徐說道:「將軍此言差矣,慕容恪,是你我共同的敵人。」

  他嘴角輕揚,「以將軍的謀算,許是想等到南陽人與慕容恪拼到兩敗俱傷之時再出手。」

  他的聲音剛剛落下,陳容便看到,冉閔如狼一樣沉的瞳仁一收。這種表情,她是知道的,這說明王弘說中了他的心思。

  王弘負著雙手,聲線清潤中,帶著淡淡地滄涼:「將軍志向高遠,縱有慈悲之心,也會在必要時。視這萬千生靈如芻狗。然而,王弘不行。」

  冉閔哧地一笑,冷冷說道:「你自是要搏一搏。」

  他說出這一句話後,似是怒火漸消。

  這時,王弘側身,優雅的朝著院落裡一指,道:「恭迎將軍入內。」

  冉閔沒有動。

  他盯著王弘,冷冷說道:「我不喜歡被人算計。」

  王弘沒有看他,他嘴角含笑,淡淡回道:「弘也不想被人威脅。」

  冉閔在這個時候,半夜而來,既是談條件,也有利用局勢威脅他,威脅琅琊王氏就範的意思。因此王弘有此一說。

  冉閔皺起了濃眉。

  這時,王弘廣袖一揮,已是施施然朝裡面走去。他一邊走,一邊清聲說道:「當年劉高祖斬白蛇起兵時,屢走屢輸。這持棋對壘,實不必爭一子高低。」

  他一開口,冉閔便悚然抬頭:他居然把自己與劉高祖相比,這是什麼意思?

  他直直地盯著王弘的背影,直直地盯著,過了好一會,冉閔突然一笑:「好一個王弘!」這一笑,極陰沉。

  冉閔提步入內。

  隨著他這一走,眾親衛慢慢地收起兵器,跟在他身後,安靜的向前走去。

  陳容也低著頭,亦步亦趨的跟著。

  陳容剛剛走到竹屋前,兩個婢女便攔著她,她們朝著陳容一福,輕聲說道:「熱湯已備,羅帳已換上新紗,請女郎穩步。」

  陳容停下腳步。

  她抬頭看向冉閔。

  剛剛抬頭,她便對上一雙極清澈,極清澈的雙眸,那雙眼睛的主人,正是王弘,也不知他是什麼時候回頭的,居然這般靜靜地望著她,此時此刻,繁星滿天,星光下,他的雙眸,如水……

  只是一眼,陳容突然羞愧得無以復加,她匆匆低頭,不再向冉閔多詢問,跟在兩婢身後走開。

  不過這時的冉閔,心思全在明日便要面臨的大戰上,根本沒有心思注意她的去留。因此,直到陳容消失了,他是連頭也沒有回一下。

  陳容跟著兩婢,來到一個竹子築成的樓閣處。仰著頭,望著這建得極為精緻的竹屋,望著竹屋旁隨風搖蕩的蒼勁翠柏,疏疏竹林,陳容低低說道:「是個極風雅的所在。」

  一個婢女笑著應道:「女郎不知,這地方的一草一木,都是經過我家七郎之手的。」

  另外一婢女掩嘴笑道:「是啊!是啊,要是南陽城的女郎們知道我王家有這麼一個所在,只怕圍牆都翻破了。」

  這兩個婢女在對上陳容時,笑容可掬,極為可親。

  陳容心頭一鬆,也是一笑,她打量著四周,喃喃說道:「是啊,七郎風雅脫俗。」她呢,她光是這個形容詞,還是絞盡腦汁想一想。

  這是,兩婢已經提步,踩著樓梯「咯咯」作響。

  不一會,她們推開了閣樓上的竹門。

  陳容跟在她們身後,進入樓上。

  一入樓,一陣香風便撲面而來。陳容沒有想到,這竹樓外面看起來風是風雅,卻顯簡陋,可萬萬沒有料到,這裡面,卻是一派奢華。珠簾飄蕩。簾幃飄香,便是地上,也鋪著厚厚的鍛。

  她碎步走到窗台處。

  從這裡,可以看到鬱鬱蔥蔥的院落。是了,這個院落所植之樹都是到了冬天也不凋謝的松竹之類。雖是冬天,卻青翠得宛如春華正好。

  她眺目望去,透過一根高大的松樹,她看到一個竹屋的屋簷。那便是王七郎所在的竹屋,也不知此時此刻,他與冉閔在說些什麼?

  在陳容四下張望時,兩個婢女已忙活起來。不一會,一婢笑道:「女郎,熱湯已備,請淋浴。」

  陳容應了一聲,轉過頭來。

  透著一簾幃帳,白色的蒸氣,正騰騰直上。

  在陳容跨入浴桶時,她目光轉向一側,呆了呆,她伸手拿過一件冰絲袍,輕輕撫摸著。

  一個婢女打散她的墨髮,一邊梳理,一邊朝陳容手中的絲袍瞟了一眼,她笑道:「這絲袍,可是七郎親手送來的。女郎待會看看合不合身。」

  他送來的?

  陳容呆住了。

  她垂下雙眸,聲音有點顫抖:「這是白色的。」

  另一個婢女一邊在木桶中灑著梅花瓣,一邊笑嘻嘻回道:「是啊,七郎最喜歡白色了。他曾經說過,這天地間,處處都是髒黑朽臭,只有這衣袍,還白得乾淨。」
  
  陳容喃喃說道:「還白得乾淨……」她輕輕摩挲著這雪白的絲袍,喃喃說道:「是啊,只有這衣袍,才白得乾淨啊。」

  一婢說道:「好了,女郎入桶吧。」

  陳容應了一聲,解去內衣,跨入桶中。

  這熱水,調適得恰恰好。陳容這些日子裡,與冉閔等人輾轉於軍營,哪裡洗過一個乾淨澡?

  她把身子朝下沉了沉,只留一張臉在外面。滿足的呻吟一聲,陳容笑道:「這感覺很好。」

  兩婢見她滿意,開心的笑了起來。

  不一會,陳容便換上那絲袍。

  這時,夜色已深,兩婢一一退去後,她脫去鞋履,鑽入了被榻中。

  這被子,綿軟舒服,暗香隱隱,連枕頭,也是上等的羊脂玉做成的,只是時值冬日,便在上面蒙了一層白狐皮。

  陳容把臉貼著這毛茸茸的,溫暖的狐皮,打量了一陣,想道:對了,阮氏的那件狐裘,好像也是這個質地、這個毛色的。

  不同的是,阮氏對那狐裘,珍之重之,都捨不得穿。便是穿上了,哪個婢女不小心碰了一下,便是一頓好打。而這裡,卻把這麼珍貴的皮毛讓人枕著……

  陳容一想到這裡,不由四下張望。這一張望,她才發現,目光所及之物,無一不高貴難得到了極點。尋常士族人家,這種東西有了一樣,也會把它護得緊緊的,當成寶貝。

  就在陳容張望時,竹門吱呀打開。一個婢女走了進來。

  她背對著陳容,在香爐點著香,聞著這香味,陳容忍不住問道:「這是什麼香?恁地好聞?」這香,聞起來特高貴。

  那婢女笑道:「女郎,這是龍涎香。」

  龍涎香?果然是皇室用品。

  那婢女焚好香後,轉身走出。當她把房門拉開,回眸看了陳容一眼,掩嘴笑道:「上一次九公主來府,七郎安置她,也不曾如待女郎這般慎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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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一夜

  陳容垂眸不語。

  轉眼,夜深了。

  陳容睡在飄蕩著龍涎香的房間中,聽著夜風吹過竹林的蔌蔌聲,輾轉反側著。

  如此折騰了大半宿,她實在睡不著了。便披上外袍,慢慢向外走去。剛一動,一個睡在房間角落裡的婢女便恭敬的應道:「女郎?」聲音迷糊中帶著睡意。

  陳容輕聲說道:「你睡吧。」

  「是。」

  外面,依然繁星點點,彎月如勾。

  陳容扶著樓梯,小心的走了下去。

  踩著星光,行走在竹林中,走過竹林,數畝桃林隔著小河,與她遙遙相望。想來,如果春天來此,定是很美的。

  陳容轉過頭,朝著另一個方向走去。如此漫無目的地走了一陣後,她腳步一頓。

  只見前方的草地上,星光下,一個白衣勝雪的人影,正靜靜地站在那裡,仰望著天空。

  只是一眼,陳容便認出了,他就是王弘。

  呆呆地朝他望了一眼,陳容咬了咬牙,悄無聲息的掉頭,準備離開。

  幾乎是突然的,那清潤的,優美的音線傳來,「阿容?」

  陳容一怔。

  她慢慢回過身去。

  那個星光下的人,正在望著她。他的目光如此寧靜,如此悠然,如此平和。

  陳容低下頭,向他走近。

  來到他身前五步處時,她朝他福了福。

  「坐吧。」

  聲音溫柔之極。

  陳容應了一聲,在他的對面,那備好的空榻上坐下。望著擺在面前幾上的酒肉,陳容低聲問道:「冉將軍呢?」

  「休息去了。」

  王弘從自己的幾上拿過一隻酒杯,把那酒杯滿上後,他把它放在陳容的幾上。在回返時,他廣袖一帶,「啪啪啪」幾聲碎響,卻是那幾隻還殘留著冉閔飲過的酒水杯子,滾落於草叢中。

  陳容詫異的朝那酒杯望了一眼,轉頭看向王弘,見他白衣飄蕩,墨髮輕揚,分明風流高岸。

  她弄不清他這個動作是有意還是無意,便收回了目光。

  這時,她聽到王弘清潤的說道:「阿容,為我撫一曲吧。」

  陳容低低應道:「是。」

  她站起身來,從王弘的面前抱過那琴,放在幾上,手指一按,一陣悠然的琴聲飄轉而來。

  本來,陳容的琴聲,以華麗絢爛為要,只是這一刻,也許是因為心情太過複雜,那琴聲中,平添了一份滄桑之苦和自我嘲諷。

  月光下,星光下,兩人據幾對坐,一個彈琴,一個仰頭望月。竟是恁地空寂。

  如此涼夜,如此人影!

  這時,陳容所住的閣樓上,紗窗咯吱一聲打了開來。

  那個圓臉秀麗的婢女望著星光下飄遠的兩個人影,柳眉一蹙,捂著胸口喃喃說道:「阿織,我不舒服。」

  那阿織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婢女,她只是望著王弘和陳容,沒有回話。

  那圓臉婢女的柳眉蹙得更緊了,她喃喃說道:「我家七郎何等風流,何等不凡?難道他戀上一個俗艷女郎,還得不到?」

  阿織聞言,笑了笑,在一旁毫不在意的說道:「家主說了,我家七郎必是王氏中流砥柱。我等侍奉在側,有些事,他不可為,不願為的,我等需從旁助之。」

  在那圓臉婢女眨巴眨巴著眼,期待的眼神中,阿織慢慢一笑,繼續說道:

  「天竺佛經不是說了嗎?眾生數苦中,求不得的苦最是煎人。這種俗艷女子,怎配讓我家七郎嘗受這求不得的苦?說不得,還是助一助吧。」

  阿織說到這裡,朝那圓臉婢女神秘一笑,轉身離開。

  半晌,一曲終了。

  陳容雙手按在琴弦上,慢慢地,慢慢地抬頭看向王弘。

  王弘還在抬頭看著天空。

  好一會,他廣袖揮了揮,低聲道:「你走罷。」

  「是。」

  陳容向他福了福,轉身退去。

  不一會,她的身影便消失在竹林中,松樹後。

  她回到閣樓時,角落裡,兩婢正跪坐在那裡,見到她入內,她們福了福,低聲說道:「女郎可有吩咐?」

  陳容搖了搖頭,道:「都睡吧。」

  「是。」

  窸窸窣窣聲中,陳容躺上了床榻。

  許久許久,她才閉上雙眼。

  再次醒來時,東方已亮。陳容突然記起,今天是決定南陽城的命運時刻。當下翻身起榻,正要喚平嫗,記起這裡不是自己的家。便改口叫道:「來人。」

  一個婢女應聲出現。

  望著這些出自琅琊王氏,不管是儀容還是氣質,都像一個飽學才女的婢子,陳容的聲音不自覺的變得客氣,「請把我的衣袍拿來。」

  那婢女笑道:「女郎不喜歡這白袍子?」

  陳容搖了搖頭,伸手把凌亂的長髮拂向後面,「不用了,我就穿我自己的。」

  「是。」

  在兩個婢女的服侍下,陳容把衣袍穿好。

  剛剛提步準備離開,陳容轉頭看向那放在幾上的白袍,喃喃問道:「這些,可送給我?」

  兩婢不解的望了她一眼,那阿織笑道:「這本是七郎贈給女郎之物。女郎如果不要,它會被付之一炬。」

  付之一炬?

  陳容伸手拿過,低聲說道:「如此至純之物,燒了多可惜。」

  陳容走出了閣樓。

  她步履匆匆地朝前走去。這時她才發現,莊子變得空蕩蕩地,走了一刻鐘,竟是沒有看到一個外人。

  就在陳容有點不安時,一個響亮的聲音傳來,「女郎?」

  陳容連忙回頭。

  叫她的,是冉閔身邊的一個親衛。他急急向陳容大步走來,道:「你在這?走吧。」

  說罷,轉身便走。

  陳容沒有動,她叫道:「請候我一刻鐘,容我更衣。」

  那親衛皺起了眉頭,他瞪了陳容一眼,想到冉閔對她的看重,便按下火氣,沉聲說道:「事關生死,還更什麼衣?」

  陳容卻沒有理他,逕自朝著一個竹屋飛奔而去。

  竹屋空空,她一伸手房門便打了開來。陳容連忙竄進去,快手快腳的換起衣物來。

  不一會,一個身著青色不起眼的衣袍,胸被緊緊束住,腰也被綁過幾圈的陳容,戴著斗笠跑了出來。

  那親衛沒有想到,她竟把自己扮起了一個不起眼的少年。他瞪大眼,朝著陳容上下打量幾眼,皺眉道:「有將軍在,誰能傷害女郎你?」

  陳容雙手一拱,啞聲回道:「小心無大錯。」

  那親衛搖了搖頭,不再與她爭執,「走吧。」

  陳容跟在他身後,不一會,兩人便出了莊子的大門。那親衛縱身上馬,頭也不回的說道:「快上馬。」

  陳容應了一聲,也翻身上馬。

  馬蹄得得,朝著北城門方向走去。

  這時的南陽城,已是兵荒馬亂。每個庶民和士人,都來到了街道上,都像沒頭蒼蠅一樣四處轉悠著。

  叫嚷聲,議論聲,惶惶聲,充滿了整個南陽城。

  因為街道上人實在太多,馬車一出現便被卡住,只有騎馬還勉強可行。

  策著馬,穿過人海,兩人來到北城門處。

  一入北城門的範圍,四下便安靜了。陳容望著那悄然無聲的城門內外,不由問道:「將軍在這裡?」

  那親衛回道:「因為不知道胡人從哪條路出現,那南陽王分了工,此處是王七郎所管,西城門歸南陽王的人把守。」

  陳容點了點頭,她見那親衛提到王弘時,語氣沒有怨懟,不由問道:「將軍不怪王七郎了?」

  親衛瞟了她一眼,渾不在意的說道:「大丈夫處於世間,總會遇到種種不可預料的情況,哪會真個耿耿於懷?將軍真要惱火,當場便砍了他娘的!現在交易一成,更是心情大好。」

  陳容聽到這裡,嗯了一聲,應道:「果然如此。」

  她見過王弘幾次處事,每一次,都是溫溫和和的收場,絕對不會給對方難堪,令得對方下不了台……這一次對冉閔,定然也是後來做了什麼事,說了什麼話,把他的怨氣撫平了。

  這時,那親衛拿出令牌,朝著守城的士卒晃了晃,便被允許通行。

  他帶著陳容上了北城門的城牆。

  剛剛靠近城牆,她便聽到上面喧囂聲不絕於耳,令得陳容詫異的是,這種種聲音中,還夾雜著笑聲。

  她跟著那親衛快步上前。

  不一會,陳容出現在城牆上。

  原來,城牆處早就人山人海。那些個與王弘交好的名士友人,這時都出現在這裡。瘐志,桓九郎,還有陳公攘等人。

  數十個南陽城中的俊彥一起出現,長袍廣袖,長髮披散。風一吹來,一個個都衣袂飄然,頗有臨風欲去的美感。

  而站在城牆正中間,白衣勝雪的正是王弘。

  他正含著笑,靜靜地望著城牆下,時不時的回答瘐志兩句。

  這時,那親衛在一側說道:「將軍不在此處。」

  他穿過人群,帶著陳容,向位於城牆西側走去。

  陳容跟在他身後,低下頭向前走去。

  走著走著,幾乎是突然的,一個包袱塞到她眼前。

  陳容一呆,抬起頭來。

  出現在她眼前的,是與她共赴過莫陽城之難的王家家僕。那僕人把手中包袱朝她一塞,輕聲道:「我家郎君給你的,速速穿上。」

  陳容迷糊接過,她還沒有開口,王家僕人已插入人群中。這時,那親衛不耐煩的回頭叫道:「怎麼不走了?」

  陳容連忙應是,提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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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一百一十七章 慕容恪

  冉閔就在城樓裡。陳容進去時,他正對著幾個將士沉聲下令。這時,不管是冉閔還是眾將,都是一襲便裝。看這情形,他們進入南陽城的事,還不曾傳得滿城都是。

  見到冉閔忙碌,陳容忙躲到側房中,她把包袱打開,伸手拿出一捲輕飄飄地金絲軟甲。這種軟甲極輕薄,卻堅硬異常,護著心胸要害。

  這事物,前世時她在冉閔身邊時聽過,舉世之間,不會超過十副,極為罕有。

  望著這軟甲,陳容垂下雙眸,她低下頭,把臉貼著它,喃喃說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自己高貴得連王孫見了也自慚形穢……這樣的絕世人物,為什麼要對我這般好?明知我低俗不堪,還對我這般好,你這不是要讓我念你一生麼?」

  說到這裡,她低低地笑出聲來。

  才笑了兩聲,她的眼眶已然濕潤,陳容連忙用袖角拭了拭,脫下外袍,把那金絲軟甲穿上。

  剛剛把外袍套上,陳容聽到旁邊的正房中,傳來冉閔低沉的喝問道:「阿容在哪?」

  陳容連忙一笑,大聲應道:「在這裡。」她急急轉身,推門而入。

  冉閔鎖著雙眉,一瞬不瞬的盯著幾面上的地圖,聽到她進來的聲音時,頭也不抬,沉聲問道:「昨晚你在哪裡?」

  陳容一怔,轉眼,她低頭應道:「將軍忘了?一入府,王家婢女便做了安置。」這事是常識啊,一般女眷入了他人府第,都有婢女專門安置的。

  冉閔抬起頭來。

  他盯著她,不耐煩的說道:「我問的是,你睡的地方離我多遠?怎的起得這般遲?」

  陳容低下頭來。今晨,她確實起得太晚,在這種時候,她還高臥不起,當真是糊塗。

  冉閔見她不答,也無意在這件事上多做糾纏,他揮了揮手,喝道:「罷了。阿容。」

  陳容一福,應道:「是。」

  冉閔右手一揮,張嘴欲言,可就在這時,外面鼓聲大作,喧囂震天,伴隨著那些聲音的,還有令得地震山搖的馬蹄聲,城牆上一眾慌亂的嘶叫聲。這些聲音,把冉閔的聲音完全蓋住了。

  「砰」地一聲,房門打開,一個士卒一衝而入,響亮的叫道:「稟將軍,慕容恪到了。」

  那士卒聲音一落,冉閔便瞪他一眼,喝道:「慕容恪到了就到了,有什麼吃驚的?這麼大小聲!」

  喝叫完,一個將領在旁笑道:「將軍,看來慕容恪來得很急啊。如此之時,將軍要不要迎上一迎?」

  另一個將領說道:「不行,不行,那慕容恪是個識時務的。他見我家將軍在此,必然拔腳就走。」

  那將領說到這裡,轉向冉閔笑道:「將軍,末將看你還是戴上斗笠,便待在旁邊看看熱鬧吧。」

  冉閔笑了笑,點頭道:「也好。」他這時已忘記了要對陳容說什麼話。

  他的聲音一落,陳容已走近前去。她從一側拿起衣袍和斗笠給冉閔穿戴上。

  外面的鼓噪聲更響亮了。

  打扮妥當的冉閔,腳步一提朝外走去。陳容連忙跟上。

  一走出城樓,陳容才發現,原本站滿城牆的士族們,正在慌亂的退下。頭一伸,可以看到遠方的街道中,是無頭蒼蠅一樣亂跑亂竄,胡亂嘶喊著的城民。

  這時,一個聲音傳來。隨著那聲音一出,眾士卒紛紛後撤。

  只是轉眼間,城牆上已只有寥寥數十人。

  站在城牆正中,白衣翩翩地,依然是王弘。在王弘旁邊站著的,是南陽城的名士和各家家長。這些人在看到冉閔走出時,齊刷刷轉過頭來向他張望。

  冉閔只走出幾步,便停了下來。他雙手抱胸,朝著後面的城牆一倚,側過頭打量著城下。

  城下,是潮水一般湧來的煙塵。沖天而起的煙塵完全掩蓋了大地,一眼望去,鋪天蓋地,黃塵翻湧,馬蹄隆隆,旗幟時現,卻無人影。

  慢慢地,那煙塵開始向下沉,慢慢地,一個個青甲騎士出現在眾人的眼前。

  鋪天蓋地,一眼看不到盡頭的騎士,每個人都戴著頭盔,一手持弓,一手持戟。

  馬蹄聲開始轉緩,鼓聲也變得越來越輕。

  慢慢地,鼓聲頓住了。

  慢慢地,騎士們停下了腳步。

  幾乎是轉眼間,四野一靜,只有那高舉的煙塵,在漸漸變得稀淡。

  這時,旗幟一轉。

  轟隆隆,位於正中間的青騎,如水浪一般同時向兩側移去。

  他們的中間,出現了一條通道。

  看到這裡,陳容聽到旁邊的冉閔啞然笑道:「這個慕容恪,明明是個胡人,卻處處模仿晉人。你看這派頭,可夠風騷的。」

  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冉閔身後傳來,

「那是。這鮮卑慕容氏也是有趣的,他們的王室行事,與晉庭一樣,以品貌論人。長得好的居高位,長得不好的再有才也沒有人用。都是大丈夫,偏偏喜歡敷粉。」

  這聲音,卻是那個車伕。他曾經跟著冉閔取笑過陳容,陳容可是對他記憶很深。剛才都沒有看到他,也不知何時到來的。

  另一個將軍哧笑道:「我看這慕容恪老戴著面具,就是不想太陽曬黑了他的小白臉。」

  這話一出,哄笑聲四起。這一角落哄笑陣陣,瞬時,位於城牆中間的那些名士和家長,紛紛側目而視,滿臉狐疑。

  陳容看到,有人湊近王弘,朝這邊指了指,似在詢問什麼,不過王弘只是笑了笑,沒有回答。

  城下,青騎散開的通道中,一個高大的騎士策著馬,緩緩走出。

  這個騎士,臉上戴著猙獰的青銅面具,面具下,雙眼如電,正瞬也不瞬的盯著王弘。

  這便是慕容恪,在流亡途中,眾人與他有過一面之緣。關於這個鮮卑族的名將,陳容前世便耳熟能詳。

  據說他生得極為俊美,每每出征,他那樣貌都不能令人心服,慕容恪不耐煩了,便戴上這猙獰的,殺氣沉沉地面具以震懾眾將。

  慕容恪還在策馬上前。

  他身後的煙塵,已飄落大地。遍山遍野的青騎,都是安靜無聲。

  不一會,他策著馬來到了城牆下,然後緩緩停下。

  幾乎是他一停下,冉閔便瞇起雙眼盯了盯。那車伕朝冉閔望了一眼,壓低聲音笑道:「要是慕容匹夫知道將軍在此,給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會在離城牆不到二百步的地方停下腳步。」

  另一個將領也歪著頭打量著慕容恪,他突然轉向冉閔說道:「將軍,強弩已備,要不,你射這小子一箭?奶奶的,一箭結果了他,大伙也可散了去吃午飯。」

  冉閔還在瞇著眼睛盯著慕容恪,他一邊盯著,一邊慢慢搖頭。

  他一搖頭,眾將便不再吭聲。

  這時,城下的慕容恪已經開口了。

  他抬起頭,面具下的雙眼,如電一般直直地盯著王弘,喝叫的聲音,清朗磁沉,極是動聽,「王弘,好久不見了。」

  叫到這裡,慕容恪輕聲一笑,朝後猛地把手一揮。

  一輛馬車上得前來。

  那馬車在慕容恪的身邊停下,幾個士卒縱身跳下馬背,跑到馬車旁,他們把車簾一掀,從中間抬出了一具閃著金光的棺材來。

  士卒們把棺材放在慕容恪的身邊,向他行了一禮,緩緩退下。馬車也退下了。

  慕容恪朝著那棺材看上一眼,笑道:「前歲與君別後,恪一下念念不忘。每每想到七郎的風姿神采。便悔不當初。」

  他仰起頭,哈哈一笑,聲音震天,「前番在莫陽城中,恪被冉閔那廝耽誤了行程,沒能送得七郎一程,深為遺憾。這一次,恪千里而來,萬望七郎不要負了這番拳拳之心才是。」

  聲音一落,又是一陣大笑。

  嗖嗖嗖,所有的目光都看到了城牆上,白衣勝雪的王七郎。

  陳容也看向他。

  在眾人的注視中,王弘依然笑得平和,自在,脫塵。

  他側了側頭,這一側頭,一縷碎髮調皮的垂落額前,擋住他的左眼。

  碎髮隨風搖擺間,王弘清潤溫柔的音線,在戰場上徐徐響起,

「弘到莫陽,君便追到莫陽,弘到了南陽,君又追到南陽……哎,近日來,每遇故舊,便有人詢問,前歲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那慕容恪怎的這般輸不起?」

  王弘一笑,語氣溫柔得曖昧,他說道:「不過恪小郎儘管放心,不能說的事,兄會替你保密的。」

  一言吐出,慕容恪已厲聲吼道:「王弘!你他娘的用這種語氣瞎扯什麼?」

  吼聲一出,四音陣陣,一時之間,城裡城外,都是『扯什麼』『扯什麼』的叫聲。

  王弘望著暴跳如雷的慕容恪,淺淺一笑,目光明潤而關切,「噓,小郎稍安勿躁,大伙都在看著呢。」這音線,依然溫柔如水。

  這時,冉閔不滿的說道:「這晉人的士大夫,行事說話講究個什麼從容不迫,溫緩自在,奶奶的,在戰場上與這種人說話,還真是憋得他媽的心慌!」

  他這話一出,眾將深有同感,頻頻點頭。

  這時,城下的慕容恪,已很快便控制了自己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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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一百一十八章 舊事重演?

  只見慕容恪冷笑一聲,面具下的雙眼如刀鋒般盯著王弘,「王七郎,我今日率大軍前來,可不是為了與你做口舌之爭。」他朝身後的棺材一指,喝道:「來人,抬上前去。」

  「是。」

  應答聲中,走出四個士卒,他們抬起那黃金棺,大步向城牆下走來。

  望著越來越近的這些人,望著他們大搖大擺的把黃金棺放在城牆下,王弘搖了搖頭,清聲道:「來而不往非禮也。我為恪小郎備好的禮物,你們也送下吧。」

  「是。」

  幾個響亮的應答中,十個王家僕人,抬著五個箱子,朝著城牆下便是一扔。

  城牆這麼高,那些箱子向下一摔,頓時摔個粉碎,「啪——」「啪——」聲中,木屑橫飛,露出了裡面裝得滿滿的衣物。

  還真是整整五箱子的衣物。只是這衣物,粉紅黛綠,極薄極艷,分明是吳娃楚館裡的艷伎們喜歡穿的。

  眾人萬萬沒有想到,風雅高潔的王弘,扔出的竟是這種物事,瞬時,滿山遍野的議論聲、私語聲一止,只有王弘清潤動聽的聲音,還在優哉游哉的傳出,

「與君別後,思憶至今。這些衣物,弘已備置多年,今天終於有機會當面送到小郎面前。」

  他含著笑,語聲中,比對上陳容時還要溫柔,「兩年了,衣裳已舊,小郎也長大了,穿上多半不好看了。今日把它摔碎,也算是個了斷。」

  這話,要多曖昧便多曖昧,這語氣,要多溫柔有多溫柔。

  幾乎是突然間,城牆上的士大夫們,放聲大笑起來。這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響。

  笑聲遠遠傳出,越來越響。一時之間,大軍壓城帶來的恐懼,晉人積弱太久後,對戰爭本能的畏縮,在這笑聲中一掃而空。

  冉閔皺起眉頭,輕哼一聲,站在他身後的那車伕,見狀嘻嘻笑道:「用這種方法激勵士氣,倒是聞所未聞。」

  這時節,不管是晉人,還是處處效仿晉人的鮮卑王庭中,男人與男人之間,有那麼些曖昧床第事,實在是尋常之極。不但尋常,而且是引為時尚……

  換作任何一個人,在這種社會風氣下,可能會一笑置之,可慕容恪不同,他骨子裡有著慕容家族人的瘋狂,他極端厭惡被他人視作孌童。

  因為嫌惡他人對自己的長相指手劃腳,他甚至長年戴著面具。更何況,此時此刻,他是統帥,他身後有著無數誓死追隨他,對他尊重有加的士卒!

  一時之間,城下的鮮卑士卒暴怒如雷,慕容恪更是狂吼一聲,策著馬便想向前直衝。

  這時,兩個緊緊跟隨的將領同時伸手,拉住了慕容恪。

  也不知他們對著慕容恪說了什麼,暴怒中的慕容恪喘了幾口粗氣慢慢平靜下來。

  而這時,站在城牆上的桓九郎,向王弘說道:「兒郎們總算放鬆了。」

  王弘點了點頭,他盯著怒視著自己,喘息不已的慕容恪,嘴角一揚,廣袖一甩,道:「走罷。」

  「怎的就走?」

  這句話,是幾人同時問出。

  王弘笑了笑,他的聲音有點淡,「慕容恪這人,謹慎多疑。他抬出那黃金棺,是想探探我們底氣足不足。現在怒火一平,便會生出不安之心。」

  幾乎是王弘的聲音一落,一陣鼓噪聲傳來。眾人回頭,卻見慕容恪帥旗一捲,瞬時,前隊變後隊,眾青騎開始緩緩後退。

  這些騎士訓練有素,如臂指一,轉眼間,他們便退得離南陽城數百步遠了。望著那還不斷向遠方推移的煙塵,一個笑聲傳來,「七郎如此瞭解這慕容恪,看來此戰還有幾分勝算。」

  「幾分麼?」

  王弘淡淡一笑,提步向前走去。

  最終,慕容恪的士卒,在離南陽城三里遠的荒原上紮了營。

  望著那遮天蔽地的營帳,回到城樓中的冉閔開始穿戴盔甲。不一會功夫,他帶著全副武裝的眾將,開始浩浩蕩蕩的向外走去。

  陳容想了想,提步跟上。

  她才走出幾步,冉閔一眼瞟到了她,當下他濃眉一皺,喝道:「我們現在是出城,你一婦人,用不著跟上。」

  這個陳容也知道的,她只是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現在聽到冉閔這麼一說,她福了福,輕聲道:「是。」

  再抬頭時,冉閔和眾將已然去遠。

  陳容走出城樓時,天邊晚霞滿天,緋紅一片,燦爛得緊。

  陳容想了想,提步朝陳府所在的方向走去。

  這時的她,依然是出來時的打扮,一襲男子袍服,裡面用布條緊緊包住,完全掩蓋了她窈窕的身姿。頭上又戴著斗笠,走在街道中,便如一個普通的瘦弱少年。

  此時的南陽城中,依然是一派慌亂。只是這慌亂,比之白天所見時又要好上太多。

  每走幾步,陳容便可以看到一個士人,正口沫橫飛的講著白天的見聞。

  只是越到後面,眾人話中的慕容恪已越是不堪,都說他被王弘氣得吐血三升,倒地不起了……因此,每每那講話的聲音一落下,人群中便爆發出一陣歡呼。

  陳容悄無聲息的穿過人流,來到了陳府府門外。

  陳府外擠擠攘攘的,平素不得外出的僕人們,這時都擠在府門外,三五成群的交談著,說來說去,還是有關慕容恪與王弘的一切。

  看到僕人們出來了,陳容大喜,她連忙掂起腳尖,朝著人群中張望。

  不一會,她終於看到了尚叟的身影。

  當下,陳容身子一轉,朝尚叟走去。

  剛剛擠出五步不到,一個熟悉的暗啞女子聲音叫道:「你踩疼我了。」

  陳容一怔,連忙提步後退,啞聲說道:「失禮。」見那女子抬頭,陳容連忙低下頭來。

  那女子瞪了低頭不語的陳容一眼,輕哼一聲,向前走去。

  直到她走出三、四步遠,陳容才抬起頭來。

  這女子正是陳微,只是她一張臉,蒼白消瘦,整個人彷彿大病了一場一樣。陳容剛剛一見,幾乎沒有認出來。

  在陳容的注視中,一襲華服,依然清麗的陳琪等女從府中走了出來。陳容只是望了一眼,便繼續向尚叟走去。

  她剛剛走到尚叟後面,陳茜清亮的笑聲傳來,「阿微,你怎麼還是想不開?都有了夫家的人了,還這麼瘦得不成人樣,可怎麼行?」

  陳茜的笑聲一停,另一個陳氏女郎在一側捂著嘴笑著附和,「是啊!是啊,阿微你不是對冉將軍相思入骨嗎?現在他答應要你了,你應該高興才是。」

  她的夫主是冉閔?

  陳容幾乎不敢相信,她嗖地一聲抬起頭來,眼睜睜盯著幾女時,她的雙耳更是豎起,生怕漏掉了隻字片語。

  陳茜還在咯咯笑著,她瞇起雙眼,盯著陳微蒼白的臉不放,

「阿微當然高興不起來了。想當初,她是可以嫁冉將軍為妻的,可現在只能做妾了。而且啊,這做妾,還是人家將軍知道她愛自己入骨,不忍之下才順便答應的。」

  陳茜還在這裡笑得歡,那邊的陳微,已是臉色越來越白,越來越白。幾乎是突然的,她「嗚嗚——」地哭泣出聲。哭聲一起,她便急急以袖掩臉,衝回府中。

  陳容望著陳微低著頭猛衝的身影,好半晌,才低下頭來。

  她嘴角一扯,暗暗冷笑:蒼天之意真是不可違背。前一世,我與阿微和冉閔糾纏了一生,這一世繞來繞去,卻還是走上了當年的軌跡。

  在陳容怔怔出神時,她的身後,傳來一個士大夫的長歎聲,「城破在即了,這些小姑還困於兒女之情。哎,哎。」

  長嗟短歎中,突然的,陳容的衣袖被人扯了一下,身後傳來一個壓低的女聲,「陳氏阿容?」

  是個陌生的聲音!她認出我了?

  陳容一僵。

  身後的陌生人問出一聲後,見她不答,又問道:「陳氏阿容?」聲音提高了些許。

  陳容一驚,她朝四周的陳府眾人望了一眼,連忙壓低聲音回道:「你是誰?」一邊問,她一邊回過頭來。

  出現在她身後的,是個衣著修潔樸素,卻自有一份文雅之氣的中年婦人。她見陳容回頭,笑了笑,壓低聲音說道:「七郎令我們找你回去。」

  七郎?

  陳容呆了呆,她剛要再問,一眼瞟到站在不遠處一個熟悉的王家家僕,當下低下頭來,輕輕說道:「七郎可是有事吩咐?」

  「想是有事。」

  陳容點了點頭。

  那婦人轉身便走,陳容跟了上去。

  走出幾步,她回過頭來,朝著正與一個僕人交談甚歡的尚叟一眼,暗暗忖道:如今這南陽城有冉閔和王弘兩人聯手,定是安全的。以後再來找他們吧。

  陳容跟在兩個王家家僕身後,坐上馬車,悄無聲息的駛入了王弘的莊子。

  不過,直到進了莊子,直到夜色已深,她也沒有見到王弘。一問昨晚服侍她的兩個婢女,壓根就不知道王弘有找過她。

  夜深了。

  一個婢女走了進來,她朝著剛剛沐浴出來,還赤著雙足的陳容福了福,從托盤中拿出一隻青玉杯,把它放在陳容面前後,這婢女抿唇笑道:

  「女郎,這是我家七郎從建康帶回的『神仙飲』,你嘗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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