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外綵鸞忽飛來(1)
大明嘉靖二十七年的六月天要熱死人,京師連著四十多天沒下雨了,據說京郊西山玉泉池的清泉都快干了。
晌午時分,天上沒有一絲風,連狗都躲在烏金橋巷子邊的樹蔭下吐著舌頭。
任小伍就在這時候晃著膀子走在白花花的太陽地下面,那只和他形影不離的「任大將軍」這時依然雄赳赳氣昂昂的立在他肩頭。在他身後稀稀拉拉的跟著一幫人,每個人的臉上都是一幅躍躍欲試意猶未盡的樣子,不時用眼睛逡巡著任小伍的那張臉。
巷子兩側有些酒樓茶肆,裡面的許多喝茶消暑的人看了任小伍都不禁探出頭來打招呼:「五爺!」「回來啦,五爺!」「這一次又是大獲全勝了吧五爺!」有人見任小伍昂然不應的樣子就紛紛猜測:「這一次任五爺是動了真怒了!」「將軍社和錦霞樓必有一場好打!」
任小伍很喜歡這種前呼後擁的樣子,美中不足的是大熱的天,他的全身都淌著汗,臉上更是掛了兩道紅印子,粘膩膩的汗水慢慢滲下來,舔著那兩道紅印子,火辣辣的甚是難受。任小伍就在一棵老柳下忽然止住了步子,說:「老子要跺了孫驢兒那狗娘養的!」
後面跟著的幾個人聽了這話像是給熱水燙了,全跳起來喊:「是該跺了孫驢兒個狗娘養的!」「狗仗人勢,輸了總是賴帳不給,咱們將軍社豈是好欺負的!」任小伍狠狠的抖手甩出一把汗,那兩道紅印子沙沙的疼,說:「鄭鼻子,你他奶奶的告訴弟兄們,明兒個咱們做了狗日的。」他說著拔出了背後的一把刀,那刀在太陽下別樣的光華閃爍,幌得幾個探頭探腦的茶客心裡頭一激靈全縮回了頭,但心裡面又全不甘,就又偷著眼向這裡瞄。
那時候在大明京師右安門前街面上敢弄把刀在光天化日下耍弄的,只有烏金橋巷的任小伍。
其實任小伍並不是家有五兄弟,他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主兒,在嘉靖二十七年的仲夏時節,他任小伍還只是錦衣衛勘察院天牢裡的一個小獄卒。那是任小伍憑著父蔭得到的一個位子,爹媽死得早,沒給他留下多少金銀,只是給他留下這麼一個好位子。勘察院專管詔獄,錦衣衛抓來的疑犯罪人便全投在勘察院的獄裡,不管你以前是幹什麼的,哪怕是尚書元帥,進去以後就得聽當差的獄卒管。
所以任小伍有時候也挺知足。
這差事三天一輪值倒也輕閒,就是沒有多少油水,不過任小伍擅長鬥雞。本來任小伍還有一個挺響亮的名字叫任笑雲,可是自打他和鄭鼻子幾個呼兄喚弟之後,鄭鼻子他們就管他叫小伍,時候久了,「任小伍」這名字就叫開了,「任笑雲」這名字倒沒幾個人知道了,但任小伍倒不在乎,名字不過是個稱呼,兄弟們叫著方便就成了。
在嘉靖年間的京城裡好玩雞的人全知道任小伍和他那只戰無不勝的「任大將軍」。「任大將軍」這名字是任小伍給起的,小伍覺得這隻雞錦羽紅翎,金啄鐵爪,器宇不凡,在雞裡面就像個睥睨天下的大將軍。任小伍知道自己這輩子別想在人裡面混成一個人物了,這只嘯傲雞群的任大將軍就寄托了他的許多遐想。
任小伍馴雞的法子與眾不同,他自己跟雞鬥。閃展騰挪,高起低伏,任小伍能通雞性,一般的雞經他這麼一馴都悍厲非凡。而和雞一起打弄久了,任小伍身子就異常的輕靈。任小伍還愛玩刀,他打心眼裡喜愛那種亮晶晶的東西。他曾經拜過一個師父,就是廣安街上號稱『鐵臂蒼龍刀』的何大林何大爺,據說何爺年青的時候憑著真功夫在京師雙龍鏢局裡做了八年的趟子手。何大林賴不住任小伍死乞白賴的哀求,又實在不願得罪這麼一個人人畏懼三分的主兒,就告訴了他練刀的竅門──先用刀劈木樁和飛蠅,三年之後再來找我。何爺只為了打發走一個「瘟神」而隨口編就的竅門被任小伍奉為圭皋,他沒事的時候就劈,兩尺長的木樁他能一刀兩段,而劈飛蠅就費勁得很了,但任小伍苦練幾年之後也能連劈三刀砍下來一個半個的。
任小伍覺得這個師父沒有白拜,因為日子一久,他發現自己在街頭巷尾和那些潑皮廝打的時候,很少有人能躲開自己的刀。於是漸漸的京師中的大小潑皮全懼他三分,神刀任五爺──這大號便在京師的坊間越傳越響。
多年以後,回想自己在嘉靖二十七年的許多波瀾起伏的豪情壯舉,任小伍總是覺得,一切都是在這個仲夏的晌午起的變化。那日頭真毒呀,白燦燦的,烤焦了天,烤焦了地,也使自己的一切全烤得變了樣。
那天任小伍和鄭鼻子幾個混友在巷子外匆匆別了,就拎著刀,架著雞向家中走。在自己的家門口正好遇上候九爺。候九爺早些年曾經跑過邊關,販過鹽,折騰幾年後就發了家,現如今在任小伍住的烏金橋巷上開了兩家綢緞莊,雖然在這將軍王爺遍地跑的京師裡排不上號,但在這條京師外城邊上的街面上絕對是跺一下腳四處亂顫的人物。這街面上敢不買候九爺帳的就只有任小伍一個。任小伍生來就有個臭脾氣──瞧不起有錢的,你在他跟前拿架子他就敢跟你充爺。候九爺知道任小伍的這毛病,所以每次跟他說話都客客氣氣的,畢竟任小伍跟錦衣衛能扯上關係。
「又勝了?」候九爺望著任小伍懷裡那只傲氣十足的「大將軍」問。任小伍心氣正高,說:「一柱香,也就一柱香的功夫,城北錦霞樓孫驢兒的那只紫鳳凰就給大將軍攆飛了!孫驢兒輸紅了眼又賴帳,還他娘敢說什麼明天要讓我們好看!哼,明天老子就一刀剁了他!」
候九爺嘿嘿的笑著,一張黑臉在樹蔭下閃著油光,說:「五爺,這大將軍三十兩銀子賣給我如何?」任小伍的心一顫,三十兩銀子夠自己在勘察院裡幹一年的。既便是鬥雞,一場下來也不過百十錢,但是他還是挺堅決地搖了搖頭,說:「不行,我一年下來大將軍也能給我掙幾十兩銀子了!」
「那就七十兩!」候九爺用一根牙籤剔著牙,慢慢悠悠地說,「大將軍一年也未必總是贏,何況你還得照顧它!」任小伍有點心動了,但臉上依然不動聲色地笑著。
到底候九爺扛不住了,咬咬牙說:「一百兩,錢貨兩清!」任小伍心裡樂開了花,但一扭頭,肩上那隻大將軍正側著頭盛氣凌人地看著自己,他心裡就又有點捨不得,同時覺得自己還沒有一隻雞有氣魄。「得了,九爺,這雞是我從小看大的就跟我兒子一樣,一千兩我也不買!」任小伍覺得自己這話說得斬釘截鐵,一下子斷了候九爺的心,省得他萬一再加上價碼會煽乎得自己徹底動心。
就在這時,任小伍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噌的一下子從身邊竄了過去,又好像有一陣怪風飄了過去,任小伍張大眼問:「什麼東西過去了,你看到什麼了嗎?」
候九爺哼了一聲,沒好氣地說:「狗屁東西!」拋下牙籤走了。
任小伍心滿意足地往家裡走,心裡稍微為那沒到手的一百兩銀子惋惜,但轉念又想起自己那句「一千兩也不賣」的話,又覺得自己挺有氣魄,是條漢子,沒給爹媽丟臉,為了區區一百兩銀子就賣了自己的玩意兒。
走進窄窄的胡同,任小伍心裡卻總覺得有點事情,好像有個什麼人跟著他似的,可一回頭又沒有什麼人。他一顆心七上八下的剛要邁進院門,啪的一聲,就覺著一隻手搭在了自己肩頭上。
他沒有回頭:「哼,孫驢兒,你鬥輸了也犯不著裝神弄鬼的,五爺我不吃這一套!」
「進屋去!」是個女的,那聲音挺脆挺耐聽的可又透著一股子威嚴勁兒。
任小伍腳下一軟,忍不住就隨著那聲音一步跨進了院內。一進院子,小伍心裡就挺不是個滋味,一個娘兒們家竟敢跟五爺我這麼吆三喝四的,而我還真就這麼丟人的聽人家的,這要是傳出去,街面上的朋友們聽了還不笑話死,我、我連這小娘們長得什麼樣子還沒看見啦!
正胡思亂想,忽然背後一暖,一團柔軟的身軀就伏在了他身上,任小伍的心突地一跳,正要叫出聲,那身軀就軟軟地滑了下來。任小伍及時回身,將這個幾乎要軟倒在地的女子抱住了。
這女郎二十不到的年紀,雖然雙眸緊閉,可還是掩不住的一段天生麗質,看著那兩彎細長的娥眉,那一支挺秀的鼻子,那點緊閉的紅唇,那白嫩的要滴出水來的皮膚,任小伍的喉嚨就有些發乾,從小聽說書的形容美人美若天仙,可活到二十歲還是頭一回看到這麼美的女子,而且這天仙是忽然自己跳到自己家裡來的。
任小伍睡覺從來不做夢,但這時也忍不住掐了自己一把,挺疼,他肯定自己沒有在做白日夢。雖然在牢裡面看慣了犯人昏過去,可這時任小伍還是有點手忙腳亂,而且心裡也亂得一團糟。他將那女郎扶進了屋內,攙上了床,探了探鼻息,還有氣息,看來只是暫時昏了過去。任小伍就大著膽子給她灌了兩口酒,再按那少女鼻下的人中,姑娘的臉又白又嫩,任小伍真怕自己手一重給掐破了。
那女郎竟然悠悠醒過來了,看來那兩口酒還管點用,那蒼白的臉上也有了一點紅潤,她的眼睛還是有點沒神,但任小伍依然覺得那雙眼美得不得了。
她的眼睛像一泓幽靜的湖水,清澈而寂寞,但這寂寞卻是極有靈性的,似乎能將任小伍心靈中的東西全照進來。「你就是街上名聲響當當的神刀任五爺?」那女郎的聲音低,說出來的話可是一下子就打到了任小伍的心坎裡。任小伍就覺得自己高大了起來,他點了點頭,心裡說,原來自己的名聲這麼響,名聲響當當的任五爺!
「落難女子,無依無靠,只怕要給五爺添麻煩了!」她說話的聲音這時有氣無力的,不像剛才那麼硬邦邦的了。任小伍還是一陣子飄忽忽的,只知道點頭。
那女郎見他點頭,不由喘了一口氣,「這麼說,五爺答應了?」任小伍才醒過味來,沒頭沒腦地問:「答應什麼?」
女郎凝眉道:「我重病在身,要在你家裡待上幾日,成是不成?」任小伍心裡叫道:「一個大姑娘家的,跑到我這裡要待上幾日,而且說出話來還這麼直來直去,決沒有一點商量的口氣,倒是奇了!」就不禁皺了一下子眉頭,可轉念一想,「人家既然求到我任小伍的頭上來了,管她是幹什麼的,管她真的假的,總不能把這個病蔫蔫的美人轟出去吧!」就挺起了胸,說:「只要你願意,待上一輩子也成!」
那女郎想來是聽出了他話中嬉笑的味道,兩彎娥眉不禁緊了一緊。別看這女郎這麼弱不禁風的一副嬌怯怯的樣子,偶爾娥眉一皺,倒讓人心內發虛。任小伍就有些後悔剛才說的話,便岔開話題,道:「就是姑娘身上的病,要不要我這就去請個郎中?」
那女郎搖了搖頭,道:「那倒不用,我不能下床,麻煩您給我去抓幾位藥。這方子在我心裡,請你用紙筆記上一記。」任小伍也搖頭道:「你說吧,若超不過一百味藥,我任小伍的腦子還將就的記得住。」
那女郎閉上了眼,緩緩道:「人參五錢,靈芝四錢,白芍、茯苓各一錢,陳皮、甘草各七分,還要紅花少許……一次要抓六副藥來。我出來的匆忙,未帶銀錢,藥是貴了些,要一二兩銀子,五爺只怕要破費了,以後,我……」說著那聲音就低下去了。
任小伍在牢獄裡待過,粗通藥性,聽得她連說「人參、靈芝」的,本來已經暗自咧嘴,但這時聽她這麼說,倒不好說什麼,心裡道:「以後你怎麼樣,莫不是要以身相報?」他身上剛贏來了幾兩銀子,還有些底氣,便推門向外走。
「五爺,」那女郎又睜開了眼,柔聲道:「千萬不要讓旁人知道我在你家!」任小伍點頭,心說:「連我都不知道你是誰,怎麼跟人家說!」
院子裡那只任大將軍正攆著一隻母雞滿院子跑,任小伍過去將大將軍也趕進了屋裡,才鎖上了屋門。
任小伍去得快,回來的也快。回來時,只見那女郎仰面躺在床上,聽得他進屋,就抬起眼看他。任小伍將藥一味味地給她看了,女郎道:「你的記性倒真是好,這麼繁複的藥名聽過一遍就記得清清楚楚。你學過醫麼?」任小伍搖頭道:「我祖爺爺學過吧,到我這裡只還馬馬虎虎的記得一兩味藥名了。」一邊閒言碎語地亂說,一邊煎起藥來,他的屋子不大,一股子濃濃的草藥味就在屋子裡慢慢升騰瀰漫開來。
那女郎又閉上了眼,聲音極低地問:「你出去買藥,可曾看到什麼了?」任小伍信口胡謅道:「滿街的緹騎亂跑,挨門挨戶的搜女飛賊呀,藥鋪裡錦衣衛和東廠的探子比看病的病人還多,若不是看我任小伍的面子,這幾位藥是說什麼也不肯賣的。」大明嘉靖年間,官府中以錦衣衛和東廠最是橫行無忌。二者皆是皇帝親信,又都有爪牙密佈,合稱「廠衛」,其中錦衣衛的手下皆著緹紅衣裳,騎快馬鐵騎,人便以緹騎呼之。
那女郎哼了一聲,道:「搜什麼女飛賊,那女飛賊姓什麼叫什麼?」任小伍支吾道:「這個倒不好說了,女飛賊麼,自然是來無影去無蹤的,專會將一把刀子抵在人家背後,叫道──」說著細著嗓子學那女郎的聲音叫了聲「進屋去!」他見這女郎總是悶悶不樂,便千方百計地逗她一笑。
那女郎果然微微一笑,但笑容也是一閃即逝,說:「東廠的閻公公和錦衣衛的陸九霄素來不睦,決不會聯手搜什麼女飛賊。」頓了一頓,又道:「我不是女飛賊,你若是害怕,我……這就走。」任小伍有些著急,叫道:「你當我是個什麼人了,任小伍何時怕過事?你別亂動,若是要走,我可敢跟你動刀子!哎喲,藥又沸上來了……」就小心翼翼的將藥倒入碗內,下面裹了塊布,穩穩的擎到那女郎跟前。
那碗藥汁色黑褐,濃濃的味道讓任小伍聞著都驟眉頭,那女郎卻接過來咕咚咕咚的全喝了下去。
喝過了藥,女郎的面色終於又紅潤了幾分,任小伍瞧見她雪腮凝暈,娥眉籠愁,再配上一股著人憐愛的病弱,就有說不出的一股動人心魄的美,不由瞧得癡了。那女郎卻忽然轉過了臉,拾起一雙如水的眸子清清澈澈地望著任小伍,問:「你看什麼?」
好在任小伍這人臉皮極厚,若無其事地道:「我在想,我這一間屋子半間炕的,若是有朋友來,問起你時,我說什麼?」那女郎道:「就說我是你媳婦,不就成了!」她這麼隨口一說,竟然連個坌兒都不打,只是話一出口才有點不好意思,微微低下了頭。任小伍只覺喉嚨發乾,心就咚的一跳。
「五爺是正人君子,不會乘人之危的,是不是?」女郎又盯了一句。任小伍只得將那口唾液嚥了下去。
女郎喝了藥,果然見效不少,黃昏時已經能在床上坐起身來。任小伍見了大是放心:「看來我這個從天上掉下來的漂亮媳婦一時半會兒還病不死。」便道:「媳婦還是在床上躺一會,五爺這就給你弄些吃的,省得餓壞了我的寶貝媳婦。」那女郎面色一寒,道:「任小伍,我只是說在你朋友來時才裝作你的媳婦,沒人的時候,你還是別這麼叫。」任小伍嬉皮笑臉地問:「那叫你什麼,總不成只叫你大美人?」
女郎道:「叫我名字!我叫喚晴。」任小伍口中連連道:「喚晴,喚晴,好名字,真是好,好得呱呱叫。」到底怎麼好他卻說不出來了。他的手藝倒是不錯,跑到院子裡一陣搗鼓,一會一股撲鼻的香氣已經飄到了屋裡,片刻之後,任小伍已經將四盤小菜端到喚晴跟前。
喚晴顯是餓得很了,但瞧她依然細嚼慢咽的樣子,想必素來端莊,是個雅致的人兒。在頭一次和一位少女同桌而食的任小伍看來,只覺人家一動筷一舉手都那麼落落大方,都那麼好看,倒是他自己依然風捲殘雲,吃起飯來毫無顧忌。
喚晴當晚真就躺在任小伍的床上了,任小伍就只得挪到地上去睡,好在已經是六月的天了,任小伍開導自己,還是睡在地上涼快。
屋子裡靜得很,喚晴側身躺在床上,一手曲肱而枕,一手垂在腹前,呼吸很悠長,顯是已經睡著了。任小伍可睡不著,心裡面翻開了鍋:「這女子是幹什麼的?為什麼平白無故的跑到我的家裡,她受的什麼傷?瞧她那冷冰冰的樣子只怕是個女響馬,但天底下哪裡有這麼漂亮的女響馬,她要是響馬,劫不了別人一準會把自己搭上的,那麼準是從鶯鶯樓裡跑出來的花姐了?」任小伍又覺得這個念頭不准,他想起一次在鶯鶯樓裡和京城有些名氣的狗少於公子鬥雞,記得那裡的花姐看人都是斜著眼看的。那次鶯鶯樓的頭牌玉嬋兒就一直偎在於公子的身上,玉嬋兒的那雙桃花眼朦朦朧朧的跟沒睡醒似的,眼裡總含著一汪水,嘴角總掛著一抹笑。哪像這個喚晴,好像生來就不會笑似的,而且看你的時候總是正兒八經的,一雙眼黑白分明,清得就像玉泉山的水。
跟著任小伍就覺得自己挺窩囊,連人家是幹什麼的都不知道,就給人家使得團團轉,猛然間他又想起來這個喚晴可是自己的媳婦呀,這媳婦自己可還沒有碰一下呢!任小伍決不能讓自己這麼冤枉,他輕手輕腳的站起來,走到了喚晴的床前。他說什麼也要好好親熱一下這個天上掉下來的漂亮老婆!
月光下只見喚晴那雙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那種淒楚的美當真讓任小伍有點魂不守舍。任小伍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跳,奶奶的,這麼漂亮的小仙女,我說什麼也要親她一下子!他隨即為自己這個大膽的念頭激動不已。慢慢地慢慢地低下頭去,任小伍能聞到喚晴身上傳來的淡淡的香氣。
猛然間任小伍卻停住了,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從腦海中響起:「五爺是正人君子,不會乘人之危的,是不是?」是呀,奶奶的,這麼做可不是大丈夫。
朦朧的月光下喚晴的秀眉微蹙著,顯是在夢中也痛苦無比,任小伍有些心疼,隨即就寬慰自己,既然是自己的媳婦,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喚晴身上的那抹若有若無的幽香還在他的鼻端縈繞,任小伍的額頭滲出了汗水,嘴唇也有些發乾,但終究忍住了。他躡手躡腳的退了回來,重新躺下了。
任小伍挺佩服自己的風度和定力,他又轉過頭去,月光下卻瞧見喚晴臉上好像現出了一絲笑容,若有若無的極淡,要仔細看時又沒有了。任小伍的心就突地一顫,又有些後悔了,想,自己剛才要是真親了,興許也沒什麼的。
第二天早上任小伍還沒起來,喚晴倒先起來收拾屋子了。一抹蓬勃的日光射入屋子裡來,許多微塵在那抹燦然的光裡躍動,在活潑潑的晨光映照下,喚晴的氣色又好了不少。
「你瞧,到底我爺爺那輩子學過醫,你吃了任大神醫親手給你抓的藥就大有起色。」任小伍說著一骨碌從地鋪上爬起了身來。
喚晴依然不笑,只是說:「我確實好了不少,原以為要躺上十天半月,但看來傷得倒是不重,」沉了一沉,又幽幽地問:「任小伍,你今年多大了?」
任小伍道:「再過兩年就二十而立了,也老大一把年紀了。」喚晴看著他說:「是三十而立,二十是弱冠之年。」任小伍說:「別人三十而立,我二十就立了!」喚晴問:「那為什麼還沒有媳婦?」
任小伍說:「提親的踢破了我的門檻子,可就是沒有一個我瞧得上的。還有,我還是喜歡一個人無拘無束的,還有,我這營生要到牢子裡當差,一去就三天,放一個漂亮老婆在家裡我不放心,還有,我……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一時也拿不出許多錢來娶媳婦。」
喚晴將做好的飯端到了任小伍跟前,說:「那先吃了這頓吧。」任小伍心裡依然暖呼呼的:「管她這老婆是真是假,倒是有一個漂亮小姐給我做吃做喝的了!」其實喚晴不過是將昨夜兩人的剩菜剩飯熱了一熱,但任小伍依然邊吃邊讚:「了不起,了不起,好手藝!」
喚晴卻一直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盯著任小伍看,任小伍忍不住問:「我臉上有好吃的麼?」喚晴卻抬起手來,將任小伍的頭向一側輕輕一推,道:「你先將臉側過去,別動──」說著深深凝視,口中喃喃道:「真是……真是奇了,好像。」任小伍抬起頭,問:「我長得像潘安還是象宋玉,讓你這麼看起來沒個夠?」喚晴臉上微微一紅,沒有回答,卻低頭一笑。這粲然的一笑任小伍心內驚艷無比,同時這笑容又讓他有點奇怪,心中想:「她說我像誰呢,莫非她當真是從鶯鶯樓的花姐,只因看中了哪個小白臉才跑出來的,這麼說我長得挺像她那小白臉了?」
他還來不及細細咂摸這抹笑容的滋味,喚晴就岔開了話題,問:「你吃得這麼匆忙,有什麼事情要辦麼?」任小伍道:「說來好生讓人氣惱,孫驢兒那傢伙太不地道,本來我們京城鬥雞的分作將軍社和錦霞樓兩個行會,從來井水不犯河水的,孫驢兒卻仗著他姑父在衙門裡管事,硬是要讓我們將軍社歸入錦霞樓。昨天那小子說好了要三局定勝負的,哪知他的紫鳳凰輸得太慘,一柱香的功夫就蔫了,輸紅了眼的孫驢兒竟然要在大墳台和我們做一個了斷!」
喚晴秀眉微蹙:「這一去,只怕要動刀動槍吧?」任小伍笑道:「怕他怎地,我的刀也不是吃素的!」喚晴點頭道:「神刀任五爺的刀子怎麼會是吃素的?」任小伍撇了一下嘴:「那是!這可是我下了三年的苦功夫一招一勢學的,說起我老師可也大大有名,就是在廣安街上鼎鼎大名的何大林何大爺,何大爺號稱『鐵臂蒼龍刀』,憑著真功夫在雙龍鏢局裡做了八年趟子手的!」
喚晴聽了他的話不知說什麼是好,愣了一愣,才道:「外面有人來了,是你朋友吧?」
果然院子外面有人砰砰的叫門:「五爺,到時候了,咱們走吧!」任小伍抹了一把嘴,叫道:「知道了,別催了別催了,你奶奶的,一個孫驢兒也不必這麼大驚小怪的!待我抄上傢伙。」就從床下摸出那把刀來。
喚晴看他雄赳赳地走出屋門去,不禁叫了聲:「小伍!」
任小伍回頭問:「幹什麼?」喚晴低下頭來,輕聲道:「小心些,你……照顧好自己!」任小伍的心一動,喚晴低垂的眼波不知怎地讓他的心內一蕩,他呵的笑了一聲:「我又不是去打家劫舍的,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好了!」
喚晴急忙抬起頭,支呀一聲,任小伍已經推開門,大踏步走出去了,只在院子裡喊了一聲:「照顧好我的大將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