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線
醫院裡,來來往往的,不是病人和家屬,便是醫生同護士。氣氛是凝重的。
路易士穿著一襲醫生淡藍色外袍,推著甄藍在由門診部往停車場去的步道上緩慢前行。
甄藍徐徐歎息,雖然路易士竭力掩飾他眼底的傷感,不想教她發現,可是,他怎麼可能瞞得過她?
「路易士,告訴我,情況究竟有多糟糕?」
「很糟。我希望你能臥床休息,直到各方面指標達到我們預期的水平。」路易士知道藍有多麼痛恨躺在床上無法動彈,由人料理三餐洗漱的生活。可是,他無法騙她,給她編織一個虛幻而永難實現的夢。
「必須嗎?」甄藍仰頭問站在她身後的他。
「我不想強制你做什麼、怎麼做,這只是醫生的建議。但是從朋友角度出發,我會直接押你上床。」路易士試圖以最輕鬆的態度應對,然而他們都知道,他做的並不成功。
「別告訴歐陽伯伯和歐陽。我希望,至少等我離開之後,他們才知道。」還是做不到瀟灑地告別呵。
「那麼約書亞呢?他母親是這裡的院長,就算我不通知他,他一樣也會知道。」路易士不是不擔心的。「還有你那班全都功成名就的同學,你認為他們既然已經知道了你的近況,會不關注你的健康?會袖手旁觀?藍,你以為他們會嗎?」
這次,甄藍苦苦地笑了。是啊,他們都不會坐視不理。
「至少,要隱瞞,直到一切不得不拆穿那一日的到來。你曉得,我不想他們擔心,尤其是歐陽伯伯一家。」
「那麼,答應我,別再對我隱瞞任何症狀,絲毫也不可以。」路易士斬釘截鐵地說。他能為她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謝謝你,路易士。」
「不用謝,我的女王陛下。」他伸出手,輕輕揉了揉她的頭頂。
那躺在床上的小小精靈呵,他能守護她到幾時?
「如果……我——」
「不許說!」路易士厲聲喝止甄藍即將脫口而出的囑托。「藍,不要教愛你的我背負這麼痛苦的責任。」
甄藍微笑,再不說什麼,只是點頭。
「這才乖。」路易士俯身親吻她的髮心,將她送到停車場,目送她上車駛離。
雷淨聞接到偵探來電,立刻趕到指定地點與偵探見面。
「Ray小姐請我調查的寧甄藍小姐,她的人事檔案被加密,我手下最優秀的員工也沒有辦法解密調閱。另外,寧甄藍在醫院的醫療檔案也是保密的,由一位叫路易士‧奎因的物理治療師與院長共同保管,非有二人特許,不得翻閱。事實上,該醫生直接隸屬院長領導。」
「那你究竟調查到了什麼?」雷淨聞不耐煩地問。
「雖然不多,也很夠了。」偵探將錄音帶連同薄薄幾頁紙交給雷淨聞。醫院中有一位女醫生無意間得知他在調查寧甄藍,就咬牙切齒地將她所知道的統統都告訴了他,還請了幾位曾經在路易士身邊擔當過臨床護士的小姐做旁證。「我任務已了,不過……」
「什麼?」雷淨聞對偵探的欲言又止很奇怪。
「我不知道Ray小姐為什麼要調查寧甄藍,畢竟做我們這一行的規矩是不過問客戶的私事。但,希望您在對寧小姐採取什麼行動之前,三思而後定。」說完,偵探收取支票,先行離開。
雷淨聞返回自己車上,將錄音帶推進車載音響裡,按下放音鍵。
短暫的沙沙聲響過後,是一管似乎在哪裡聽到過、飛揚跋扈又帶些咬牙切齒的女聲。越聽,雷淨聞神情越凝重;越聽,她的決心也越堅定:她絕對不能讓自己最敬重親愛的兄長和戀慕青睞的歐陽大哥愛上寧甄藍,即使不是為了她的一己之私,她也要不計一切手段阻止這樣情況的發生。
心動立刻行動,她撥電話至大哥的辦公室。
「大哥。」雷淨聞叫。
「Tina,有什麼要緊事讓你連招呼也不打一聲就拋下公事跑出去一下午?」雷淨閻的聲音不怒而威,即使是他的妹妹,他也不覺得她可以在工作上享有特權。
「大哥,晚上吃飯時我再向你解釋好嗎?」聽出兄長口氣中的嚴厲,雷淨聞不敢反駁。
「什麼事不可以在電話裡講?」雷淨閻淡淡問。「我晚上有事。」
「又要去見寧甄藍?」她猜測。只有這時,石人大哥才會如此迫切。
他只是笑。「不要以為你是我妹妹就能隨便蹺班,你立刻回來。」說完,電話掛斷。
雷淨聞泛開一絲若有似無的苦笑,大哥已經深陷進寧甄藍織就的情網,不可自拔。她只能按照自己的方法,根據偵探交給她的資料,去找寧甄藍,警告她離開大哥和歐陽。如果寧甄藍不肯,就不能怪她不同情一個殘疾人了。
下定決心,雷淨聞不假思索地發動引擎,絕塵而去。
躺在床上的甄藍,有些許百無聊賴。雖然路易士考慮到了她的需要,買回來許多電影碟片供她觀看,讓她消磨時間,而他更是一下班就來陪她下棋看書聽音樂。可是,這不是她所希望的,她不能再讓路易士為她放下一切。
為她,路易士已經遠離家鄉瑞士,陪在她身邊十二年;為她,他至今沒有結婚生子念頭,因為擔心妻子不能理解他對她的重視。
所以他執意要等到她幸福,才肯終結單身生涯。
都是為她呵。
但她不要這樣啊!她要路易士幸福,要歐陽幸福,要約書亞幸福,她要所有人都幸福啊!
即使她死去,她也要大家開開心心繼續生活下去啊!
然而以現在的情形看來,她放心不下,她沒辦法毫無牽掛地離開,她做不到。
她終究還有難以割捨的東西。
甄藍抬頭環視,就連這間公寓,當初設計時,她也用盡冷硬色調,以便他日她必須離去時,能夠毫不留戀。可是現在,她動了心、繫了情,才發現原以為可以瀟灑地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但,每一個關心她的人,都成了她走不了的理由。
她貪心了,想要活下來,想要獨立生活,想要工作,想要朋友,也……想要愛情婚姻家庭。
突然,門鈴響了。
甄藍轉頭去看監視屏幕,忍不住淡淡詫異,但仍用遙控器打開門,放人進來。
從床上挪至輪椅,她操控輪椅駛近書櫃,進入傳感區域後,巨大的書架自動向左右兩側滑開,她掛著禮貌的微笑,迎上雷淨聞目瞪口呆的視線。雖然她不太知道她的來意,但因為她是雷淨閻的妹妹,所以甄藍仍表示歡迎。
「報歉。」望了一眼雷淨聞身上的窄裙套裝,甄藍聳了一下肩,「我這兒沒有椅子,只能席地而坐,你不介意罷?」
「不用,我站著說就好了。」雷淨聞厭惡地哼了一聲,不曉得殘廢如寧甄藍究竟有什麼魅力。
甄藍被她眼裡濃重的敵意給弄糊塗了,她們之間,有什麼過節嗎?
「請你不要腳踏好幾隻船,就算你要一心多用,也不要打我哥哥同歐陽的主意。」
聞言,甄藍失笑,腳踏好幾隻船?這話從何說起?這女孩,不會是以為她有本事將有頭有腦的男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罷?而——她是喜歡歐陽的罷?否則不會用這樣敵意深重的語氣警告她。
「你笑什麼!」雷淨聞被她不以為然的笑容給激怒了。「我什麼都知道了,知道你——」
還沒等她說出她所知道的,路易士推門進來,身後跟著雷淨閻。
「你來陪藍聊會兒天,我下廚房燒晚飯。她近期不方便外出用餐,只好委屈你這位貴人在這兒用一頓便飯了。」路易士側頭對身後的雷淨閻說。
「求之不得。」雷淨閻微笑,然後訝異地看見一臉憤怒的妹妹。「Tina,你怎麼在這裡?」
路易士敏感地覺察空氣中不尋常的緊張氛圍,大步走到甄藍身後站定。一如這些年來,每到最痛苦艱難時候,他都會守侯在藍身後。
「Tina,你為什麼會在這裡?」雷淨閻語氣中多了一分嚴厲,再次問。他不喜歡妹妹陰沉的眼神,那裡彷彿有一種下定了某種決心的絕然。
「大哥,你別傻了,她根本不會愛上任何一個人。你和歐陽都被她騙了,她向你們隱瞞了真相!」她高聲說。
「路易士,我累了,想去睡了,替我送客。」甄藍深覺無奈,不想聽一個任性女孩子的叫囂,她沒有必要聽。
「你別走!你何不自己告訴我哥哥,你沒辦法有正常的性生活,甚至不可以生育呢?你根本沒資格可以戀愛、結婚、生子,你根本沒有辦法履行一個女人天賦的職責!你為什麼不告訴他還有歐陽?你——」
「啪!」一個響亮的耳光終結了她的叫喊。
「大哥,你為了這個水性楊花、工於算計的女人打我?!」雷淨聞摀住臉頰不可置信地低聲問。
「你知道她為什麼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嗎?」雷淨閻不敢相信自己的妹妹竟然跑到這裡來傷害甄藍,說出上述惡毒的中傷。甄藍是他找尋了一生,想保護一生的女子啊!
「小雷,不要!」甄藍想阻止。
可是盛怒中,雷淨閻根本沒聽見。
「Tina,她是為了我們,才會變成今天這樣。如果她肯,我會毫不猶豫地娶她。假如說這個世界上有誰沒資格嫌棄她不能給男人正常的婚姻,我和歐陽是最沒資格的!」
「你說什麼?」和雷淨聞憤恨不解的聲音同時響起的,還有一個震驚的男聲。「Die Ray,Tina,你們在說什麼?」
「不要!小雷,不要!」甄藍用哀求的眼神望著所有人,悲傷無法抑壓地從她眼中流洩。
「大哥,歐陽,這是真的嗎?」雷淨聞喃喃地問,不明白為什麼大哥狂怒至此,她只是要揭穿這個女人的真面目而已啊。
「沒錯!」雷淨閻豁出去了,他不能任人誤解甄藍,即使自己的親人也不可以。「十七年前,甄藍為救包括我在內的二十個人,幾乎死去。她的痛苦,我沒辦法分擔,所以我決不允許任何人再來在她的傷口上灑鹽,即使是我的親妹妹也不可以。」
「藍,這是怎麼回事?」真澄完全聽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他們老早便已經認識了嗎?
「沒事,歐陽,麻煩你到樓下去看看我的包裹有沒有來好嗎?」她不想讓他知道。
可是真澄卻不肯讓她轉開話題,他恨他們人人都對他三緘其口。
「告訴我,發生了什麼?」
甄藍緩緩將視線迎向真澄,一貫澄清無波的眼中溢滿了絕望傷悲,她終於還是要再拖一個人進入這永無止境的痛苦漩渦嗎?她垂下眼睫,如果當初沒被救活就好了,不必長大,不必知情識愛,或者,她老早在天堂裡同父母重逢了罷?她——累了,了無生趣。
閉上眼,甄藍悠悠歎息,胸口的窒息與疼痛已經漸漸將她的意識扯離,喉頭湧上的甜熱,她已經無力阻擋,一切,就交由死神來掌管罷。
鮮紅的血,慢慢從她的嘴角流了出來,呼吸弱了。
「藍!」真澄與雷淨閻同時被她蒼白容顏上刺目的血跡給驚駭。
「藍!」路易士也發現了,他彎腰抱起她,發瘋一樣向外衝。
「路易士,我累了,讓我走。」她勉力說,卻有更多鮮血從她口中滴出。觸目驚心地滴落在地板上,那一滴滴墜落的血,彷彿是她漸漸消逝的生命力。
「不!不可以,藍,看著我,不要睡,看我啊!我們放下一切,我帶你去做環球旅行,我們去你最嚮往的普羅旺斯,藍,你不可以放棄!」路易士碧綠眼中升起絕望,終於,他們都要失去她了麼?
雖然血仍不斷自甄藍口鼻中大量湧出,可是她的嘴角卻噙著一個淡薄的笑,形成詭異的畫面。所有的嘈雜的呼喚,她已經聽不到了。
「啪!」
「啪!」
「啪!」
醫院走廊上,二男一女分別捱了耳光,但卻沒人還手,全都一聲不響地承受了。
「別以為你是女人,家裡又有錢就可以隨便傷害別人。如果寧小姐——」優那律娃娃臉上的笑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陰霾狠毒顏色,「我要你陪葬。就算你是雷淨閻的妹妹我也一樣要你償命!」
「你的好妹妹!她派人到醫院四處探聽藍的消息,我以為她是為了替自己的哥哥多瞭解一點心上人的情況,我保護了好心這麼多年,卻被你傷了她!」俞書亞鐵青著臉,千防萬防,傷害藍的卻是一個幾乎不相干的人。
「叫你別撩撥女人,叫你別傷害藍。」歐陽遙老淚縱橫,「藍要為你受了多少苦?因為你,她中槍致殘,一生只能在輪椅上度過。現在,你在外面惹來的女人又一次傷害了她,我老早警告過你!」
「父親,在你判我出局之前,告訴我,求您,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真澄直挺挺閃也未閃地受了一掌。
「好了!你們都別激動,現在不是追究責任,指責誰對誰錯的時候。我們現在最重要的是冷靜,希望醫生能及時把她救回來。」俞氏紀念醫院的院長,俞書亞的母親俞冷月馨是所有人裡最鎮定的,畢竟是一院之長,在緊要關頭比較沉著鎮定。
「母親,甄藍的情況怎麼樣?」
「書亞,我不想給你虛無的希望,你們都知道她前一次能活下來,除了奇跡之外,還因為她年少,心無旁騖,可現在,我們只盡人事而聽天命了。」
「母親,我們終於要失去她了嗎?」俞書亞低下頭。十七年,當他知道母親的醫院收治甄藍之後,他執意留在了國內,不肯像其他人,轉校去國。那一年,他已經立下終生志願,他要守著甄藍,告訴她這世界發生的每一件事,與她一起學習成長生活,不教她覺得自己被命運拋棄。後來,他知道她要為歐陽建築的設計部門工作,就放下自己學了一半的醫科,投資開了約書亞,將整個整體設計交給她,當她的第一個客戶。不談戀愛,不近女色,只一心守著她。可是這一切,全被一個人破壞了。
他轉向面色茫然驚惶的真澄。
「歐陽真澄,你為什麼要回來!你為什麼不遠離她!她這一生,因你所受的傷害還少嗎?你為什麼還要再次出現?如果不是你風流成性招蜂引蝶,惹女人,雷的妹妹怎麼會去找她?」揪住真澄的衣領,他只想狠狠揍人。
「大哥,我不知道會這樣,你相信我!我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雷淨聞摀住臉,不停地說,她沒有想到事情的嚴重性,她真的是無心的。
「我受夠了!」優那律暴喝一聲,如願使所有人都靜了下來。「約書亞、雷淨閻、歐陽老先生,你們請找一個偏僻無人處,把發生的一切向不知情的人解釋,我們留在這裡等待手術結束。另外,通知那些關心寧小姐的人盡快趕來醫院罷。我們誰也沒辦法保證什麼。」
「好罷。」歐陽遙長聲歎息,如果藍今次熬不過去了,他又何其忍心讓另外兩個無辜的孩子也背上沉重的枷鎖。然而,正在生死之間徘徊的藍,又有何辜?「真澄,雷小姐,請跟我來,書亞,雷先生也來罷,以免我的講述有什麼疏漏,你們也可以替我補充。」
在路易士的辦公室裡,眾人一一坐定,歐陽遙沉吟半晌,才開始回溯往事。
「十七年前……」
「十七年又八個月又十三日前。」俞書亞糾正。
歐陽遙苦笑,是啊,之於藍,每一日都是珍貴的。「沒錯,十七年又八個月又十三日之前,那天早上,原本真澄應該按時去學校,可是他調皮,任性地支使司機載他去他外祖母家,逃學廝混了一天,所以他不知道當天的事。」
「豈止不知道這樣簡單?他足足遲了將近十幾年。」
「書亞,先不忙諷刺真澄,畢竟沒有告訴他,是我這個為人父的私心。」歐陽遙忍不住替兒子說話。當年是他因為一己之私,不想兒子涉險,所以送他出國。而他錯了。他應該讓兒子知道真相。「當天上午,一名持槍匪徒闖進飛鷹A班,想要綁架真澄。他本以為可以輕易從教室裡帶走他的目標,卻完全沒有料想到真澄不在教室裡。彼時彼刻他緊張到了極點,隨時都有可能開槍。」
「歹徒當時持槍挾持汪老師,還有我們全班十幾個學生。」俞書亞低聲解釋。
「就在歹徒隨時可以開槍傷人的時候,甄藍衝上去用一把美工刀刺傷歹徒的側腹,受傷的歹徒下意識向她開了槍,而汪老師則拚命反抗,我們也一湧而上,一齊制伏了歹徒。可是,甄藍卻頭部中彈倒在地上,像是沒有了生命的洋娃娃。」雷淨閻的聲音瞬間蒼老,而他自己的妹妹,竟還忍心揭開甄藍最傷最痛的隱私。
他們,都是罪人罷?因為無知,所以任意傷害別人。
「我們不能說甄藍幸運,因為歹徒用的是一把自製手槍,所以威力不強。可是,前額中彈的藍,在手術取出子彈後,昏迷了整整兩年才醒來。這之間,她的心跳曾數度停止,也曾經肺部感染。她如今只剩下一部分的肺葉。最殘酷的是,手術還傷及了她的運動神經,就算是醒來,她也只能成日躺在床上被人照顧。她,不能動,不能受任何刺激,更不能承受生育之苦,她今生必需不停吃藥,增強免疫能力。她是為了不讓我愧疚,不讓大家擔心,而堅強地活下來。在人前,她總是微笑,可是,沒有人知道在孤獨的暗夜裡,她會不會痛苦低泣。」歐陽遙老淚盈眶。
不!真澄發出撕心裂肺的哀號。他做了什麼!他的愛,把藍提前推向了死亡嗎?
沒人可憐他,連歐陽遙也不想原諒自己的兒子。
「如果,寧小姐今次不能醒來,我以優那律之名發誓,歐陽真澄,我不會讓你活著走出這家醫院,還有你,雷淨聞!」優那律小女生的甜潤聲音,早已被凜利陰冷的語調所取代。
真澄卻彷彿置若罔聞。
甄藍,他的藍。如果失去她,他的世界,將再也沒有色彩。
三小時以後,醫生自急救室裡出來宣佈。
「我們已盡全力。」醫生摘下口罩,看慣生離死別,他仍不想面對病人親友充滿焦急和希望的臉。「病人陷入深度昏迷,目前靠儀器維持呼吸。她求生意志薄弱,正一點點走向死亡。去見她最後一面罷,她手術中曾一度清醒,但沒有任何……交代。」
西西聽了,第一個哭倒在羅賓懷中。上天何其殘忍!要寧小姐承受這麼多磨難。如今竟連她唯一的願望也剝奪了。
「我要去見她。」路易士燦爛金髮下的碧眼,痛苦地暗了暗。她不要愛情,因為不想拖累所愛的人。所以他維持朋友身份,守在甄藍身邊,希望她的人生能多些值得留戀的東西。可是,他竟沒能守護她不被傷害。
「我也去。」雷淨閻跟上路易士。如果十七年來他對甄藍的執著是源於內疚自責懷念等複雜的感情,那麼現在他對甄藍的執著,就只是單純的愛情了。他愛她的才華,愛她的疏淡,更愛她的堅強和體貼。
「每次兩人,盡量多說些鼓勵她的話,給她活下去的理由和動力。」醫生最後交代一句,走開了。
真澄卻始終木然呆坐著,一語不發。
他不知道呵。
他的世界一直那麼美好,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俊雅出色的相貌人品令得他在人際、愛情上可謂無往不勝。他以為逢場作戲、兩廂情願的事,不會對他生活裡的人造成傷害。
可是,就在他毫不知情時,他的過往傷害了他最愛的女子。
他愛她呵。
他望著自己的雙手,這雙手,根本來不及為她創造幸福,已經將她推入地獄。
這樣的他,又有什麼資格擁有幸福?
所以,上天懲罰他。
這時,一隻蒼老的手,輕輕搭在真澄肩上。
「兒子,陪我走一走罷。」歐陽遙看著兒子眼中灰敗絕望的顏色,心中的痛苦,絕不下於他。
兩父子沿著醫院深長的走廊,緩緩向外行去。
「我同你母親的結合,並不是由於愛情,而是門當戶對的考量。所以,即使你母親並不愛我,也同我結婚生子。她始終不能從心靈上接受我,所以我全部心思都放在事業上。而你母親,她有她的交際圈,我們是典型的相敬如賓。直到你兩歲那年,她收到一張結婚請柬,竟然當場落下淚來。我才知道,她曾經有一個相愛甚深的男友,只是礙於這樣那樣原因,沒有走在一起。」歐陽遙淡淡苦笑。即使明知妻子對自己沒有愛情,可當她為另一個男子哭泣,也並不好受。「很俗套的故事,她崩潰了,沒辦法再強顏歡笑面對我們。所以,她留下你,遠赴他鄉,旅居英國。」
真澄仍然沉默,是嗎?原來真相是這樣的嗎?
歐陽遙望著兒子酷似妻子的側面,太息,這是命運罷?注定他們兩父子,都得不到幸福。
「你母親的戀人,在失去你母親後,雖然結婚生子,可是過的也並不幸福,可以說是窮困潦倒。妻子早逝,孩子染上重病,他曾幾次嘗試聯絡你母親,向她求助。可是她心灰意懶,沒有回應他。我想他是走投無路了罷,所以竟鋌而走險,想挾持你向我勒索贖金,以挽救他孩子的生命。」
真澄飽受震撼地抬眸凝視父親,不!他怎能相信?他們一家人才是藍一生惡魘的真正源頭!
「撩撥自己不愛的人,給對方不切實際的聯想,橫刀奪愛的人,必不得幸福。兒子,我們都是罪人。可是,兒子,你的罪沒有我來得深,你還可以贖罪,洗清罪孽。」歐陽遙停下腳步,是他們歐陽家欠甄藍的。
「我有時候會有這種錯覺,如果藍當時就死去,會不會比較幸福?不用承受這之後十七年的痛苦,不會愛上令她痛苦的人,不會……」歐陽遙聲音哽咽。
有時,死亡才是幸福罷?將一切都解脫,愛與恨,喜與悲,統統化為飛湮,不留痕跡。
可是,對藍,不公平呵,誰有權決定屬於她的人生?除了她自己,沒有人呵。
「兒子,這是上一代造成的悲劇,錯不全在你,去祈求藍的原諒,幫她活下來,我請求你。」說完,歐陽遙繼續前行。
留下真澄在原地,沉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