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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諾拉‧羅伯特]大膽夢想(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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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4 00:22:3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大膽夢想 作者:諾拉‧羅伯特

瑪戈、凱特和勞拉在富麗堂皇的坦普爾頓府宅長大,彼此親如姐妹,但是瑪戈第一個抓住夢想的手遠離了家園.....
瑪戈•沙利文擁有一個年輕女人所渴求的一切。但在夢特雷海邊長大的她,卻夢想著到世界上去做一番恢宏的事業。瑪戈的母親是一個拘謹嚴厲的愛爾蘭人,是坦普爾頓府宅的管家。瑪戈從小就被坦普爾頓夫婦視為己出,撫養成人。她深深地懂得金錢能買到其他的一切,但買不到她渴望珍愛的親情的溫暖和懷抱。如果她像勞拉一樣可人,或像凱特那樣有著精明的商業頭腦,也許一切就會不一樣。但瑪戈知道她之所以擁有了一切,就是因為她敢作敢為,從不顧及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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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4 00:22:58 |只看該作者
序幕

  加利福尼亞,1846年。

  他一去不返。戰爭從她身邊奪走了他。他的死令她心間一片空白,她感到茫然。費利佩去了,是美國人殺害了他——也許是他為了證實自己英勇所致。但此刻塞拉菲娜站在懸崖峭壁之上,面對太平洋洶湧澎湃的波濤,她明白她已經永遠失去了他。

  濃霧在她四周翻滾,但她並不拉緊外套。她感到體內的寒冷更加鑽心透骨,不能克制。

  她心愛的人去了,可從他開赴前線去迎戰執意強奪加利福尼亞的美國人之日起,她一直在祈禱,無數次地跪拜過聖母瑪利亞,請求護佑她的費利佩。

  他戰死在聖菲,她的父親接到了噩耗,年輕的衛士為了不讓該城落入美國人之手而戰死沙場。屍體就地掩埋,遠在異鄉。她再也不能見到他的面孔,聽到他的聲音,聽他述說夢想。

  她還不曾按費利佩囑咐的去做,沒有回到西班牙去等候,等到加利福尼亞恢復平靜安全的一天;相反,她掩藏起自己的嫁妝——用來建立他們共同生活的金銀珠寶,她留下來了。

  多少個風和日麗的日子,他倆曾在這一帶山巖邊,一起編織未來的美夢。等費利佩成為英雄凱旋歸來,她的父親就會把她交給他。費利佩在親吻她滿是淚痕的面頰時說過,他倆將建立一個美滿的家庭,生育許多子女,種植一片園地。他答應過她,一定要回到她的身邊,然後一同開始新的生活。

  可是現在,他一去不復返了。

  也許這樣做是因為她自私,只想留在蒙特雷附近,不願讓海洋隔開他倆。而當美國人來到,她把嫁妝掩藏起來,害怕美國人會把它們奪走,因為他們掠奪成性。

  現在,他們把有價值的一切都奪走了。她悲痛欲絕,害怕是她自己的罪過奪走了費利佩。她對父親說過謊,為偷偷去和情人幽會,未經上帝和教會的正式認可,她已獻出了身體。更加罪過的是,她想,自己心中沒有任何悔恨。她迎著狂風怒吼,垂著頭,根本不願反悔。

  再也沒有任何夢想,任何希望,任何愛留下給她。上帝從她身上召去了費利佩,於是她不顧十六載的宗教熏陶,一生執著的信仰,仰面朝天,詛咒起上帝來。

  然後,縱身跳進大海。

  一個世紀又三十年之後,這一帶的懸崖峭壁沐浴的金色的夏日陽光裡。成群的海鷗在海面翻飛,衝著深藍的海水嬉戲,發出悠長迴盪的鳴叫。四處的野花,倔強地生長在岩石西狹的縫隙間,枝葉不茂卻朝向太陽,傲然兀立;險惡的崖壁變得奇特,令人著迷。清風吹拂,像情人的手在撫摩。頭上的藍天,像一片深沉的夢海。

  三個妙齡女郎坐在巖邊,面對大海,遐想著那個故事。她們知道那只是個傳說,但在她們心裡,塞拉菲娜絕望地站在巖邊的那最後一瞬,卻幻出不同的形象。

  在勞拉•坦普爾頓心裡,塞拉菲娜是個悲劇人物,她淚流滿面,形單影隻低站立在巖邊,手裡握著一朵野花,迎風跳下。

  勞拉在為她哭泣,一雙憂鬱的灰色眼睛直愣愣地眺望著大海,想著換了自己該怎麼做。在勞拉看來,這是一個悲哀與浪漫交織的故事。

  在凱特•鮑威爾看來,這一切簡直暴殄天命。她眉頭緊皺,望著陽光,一隻纖細的手抓住矮小的野草。不錯,故事令她感動,但那衝動,錯誤的衝動,令她不安。那麼年級輕輕幹嗎要結束一切?

  而每當瑪戈•沙利文講起這個故事,她總是突然射出深情的目光。同往常一樣,她幻想那是個雷電交加的夜晚,狂風暴雨,電掣雷鳴。塞拉菲娜大無畏的形象令她激動不已。她眼前老是浮現出塞拉菲娜的身影,昂首朝天,縱身下跳時仍在高聲詛咒。

  「為一個男人那樣去做,真有些犯傻。」凱特評論道。她琥珀色的頭髮整齊地掀向後腦,紮成一個馬尾髮式,尖臉上更加突現出那一雙大大的棕黃色的杏仁眼。

  「她愛他。」勞拉簡短地說。她的聲音低沉,充滿思緒。「他是她唯一的真愛。」

  「我不明白幹嗎只愛一個。」瑪戈伸直長腿。她和勞拉十二歲,凱特比她倆小一歲。可是,瑪戈體內的成年女人特徵早已開始顯露。她的乳房發育了,並為之感到高興。「我不會只愛一個人,」她的語音裡充滿自信,「我會愛上一大群。」

  凱特嗤之以鼻。她個子嬌小,胸部扁平,卻並不介意。她心裡有比男孩子更重要的事要考慮——學校、壘球、音樂。「自從你被比爾•利裡親吻過之後,就變得瘋瘋癲癲的了。」

  「我喜歡男人。」

  瑪戈帶著女性的沉著,狡黠地微微一笑,用手拂了一把長長的頭髮。長髮漫過肩膀,濃密而又捲曲,呈麥黃顏色。她的媽媽安•沙利文總喜歡用夾子把它束在背後,可她一離開母親鷹一樣的目光,便會把金髮散開。同她發育的身體和粗放的聲音一樣,她的頭髮使她更像個成熟的女人而不是個年輕的女孩。

  「而且男孩子們喜歡我,」瑪戈覺得這是最得意的,「我要是只為一個男人去死,那才叫倒霉呢。」

  勞拉情不自禁環視一周,確信沒人偷聽到這句發誓的話。當然,這兒只有她們三人,而且是在一個暖融融的夏日。這是她一年之中最喜愛的日子。她的目光掠過背後高聳在山巒的大宅,那是她的家,她的安樂窩。設計奇特的塔樓、高大拱形的窗戶、色調柔和的紅瓦,全都沐浴在加利福尼亞的陽光裡,令人賞心悅目。

  有時候,她把這座府宅想像成一座城堡,自己就是一個公主。近年她已經開始想像,某天有位白馬王子從天而降,突然來到門前,把她引入愛情和婚姻,從此幸福美滿。

  「我只想擁有一個男人,」她喃喃地說,「要是他有個三長兩短,那會永遠傷透我的心。」

  她也在仔細端詳這座府宅,坦普爾頓府邸如今也是她的家了。她想,三人之中惟有她懂得面對險惡處境時仍然等待機遇的含義。父母雙亡時她剛剛八歲,眼見過自己的世界分崩離析、瀕臨絕境。但是坦普爾頓家收養了她,一直關愛她,使她成了家庭的一員,儘管她只是這個大家族中不穩定的鮑威爾家的堂姐妹。等待總是明智的舉動。

  「我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我會大聲叫喊,詛咒上帝。」瑪戈認定地說。這時她正在這樣做,漫不經心地把一條蜥蜴戳得死去活來,「然後,我會帶上嫁妝周遊世界,飽盡眼福,為所欲為,瀟灑一生。」她舒展雙臂,享受著陽光照在皮膚上的快感。

  她熱愛坦普爾頓府宅,那是她記得惟一有過的家。她四歲時母親帶著她離開愛爾蘭來這兒打工。雖然她一直被當作家庭的一員對待,卻從未忘記自己是傭人的女兒。她雄心勃勃,懷著更大的心願。

  她知道母親對她的期望:良好的教育、稱心的工作、如意的郎君。瑪戈卻想,還有什麼比這些更煩人?她不願重蹈母親的覆轍:歷盡艱辛,不滿三十歲便守寡。

  瑪戈暗暗在想,母親仍然年輕而又漂亮。即使她貶低自己,這仍然是事實。然而,她從不社交或與人約會。相反,她太古板,一本正經。她噘著嘴想起母親老是說她別做這別做那;她太年輕,別抹口紅;老是憂心忡忡,擔心女兒變得太野性,太好強,太急於超越自己的身份。瑪戈心想,自己究竟有什麼身份?

  她經常揣摩自己的父親,會不會是一副野性?英俊不英俊?她開始懷疑母親是不是迫不得已才結的婚——像不少年輕姑娘那樣。她不可能出於愛情而結合,因為她要是愛過他,幹嗎對他隻字不提?她嫁的男人出海遇上風暴而喪命,她為什麼沒留下他的任何照片、紀念品和故事?

  因此,瑪戈凝望著大海,心裡想著母親安•沙利文與塞拉菲娜截然兩樣:她既沒有悲哀,也不感到絕望,只是翻過生命的一頁,然後將往事忘掉。

  也許,那畢竟不是什麼大錯。如果一個你無所謂的人去了,你自然不會感傷,不必非得終止生活不可。除了跳崖自盡,還有其他途徑告別往昔,她想,媽媽要能明白這些就好了。然後她猛地搖搖頭,重又凝望大海。她不必去費心思猜測媽媽的心意。想著這些往事,她感到心裡疙疙瘩瘩的。於是她乾脆不想。

  她寧願想像將來有一天會去旅行,會遇見的人。她已經領略了住在坦普爾頓府邸的舒適,第一流的坦普爾頓大酒店遍及世界各大繁華城市,坦普爾頓家的人自然會住進自己擁有的酒店。有一天,她會是那些大酒店的貴客,閒適地往來於自己的套間。像在蒙特雷的大酒店一樣,寬敞的兩層結構,豪華的設備,到處是鮮花。還有一張適合皇后睡的床,華麗的羅帳,厚實的綢面枕頭。

  她曾把這些想像告訴過坦普爾頓先生,他聽了哈哈大笑,然後擁抱她,讓她在那樣一張床上蹦跳。她永遠忘不了那些柔軟馨香的枕頭留下的感覺。坦普爾頓夫人對她說,那床來自西班牙,已有二百多年的歷史。

  將來,她會擁有同那張床一樣富麗名貴的東西。不是去照料它們,像她母親所做的那樣,而是擁有它們。一旦你擁有了那些東西,你自己也會變得富有而高貴。

  「我們要是找到了塞拉菲娜的嫁妝,準會富起來的。」瑪戈聲稱,可凱特又一次嗤之以鼻。

  「勞拉已經很富,」她很在理地指出,「假若找著了,我們得存進銀行,存到長大成人的時候。」

  「我可要用來買東西,想要啥就買啥,」瑪戈坐直了腰,雙手抱住膝頭,「買衣服,珠寶飾品,一切漂亮的東西。還要買一輛車。」

  「你還沒到開車的年齡。」凱特指出,「我要拿自己的一份去投資,因為湯米伯伯說,應該以錢賺錢。」

  「那太沒趣兒,凱特。」瑪戈深情地朝凱特肩上一拍,「你真掃興。告訴你,我們要用來周遊世界,三人一道。要去倫敦、巴黎和羅馬。我們只住坦普爾頓大酒店,因為它們無與倫比。」

  「開個沒完沒了的穿睡衣聚會。」勞拉說著,不禁陷入了奇思怪想。她固然會去倫敦、巴黎和羅馬,因為它們美麗,但在她眼裡,再沒有比坦普爾頓府宅更美的地方了,「玩個通宵,只和最英俊的男人跳舞。然後,我們又回到坦普爾頓府宅,永遠在一起。」

  「當然是永遠在一起。」瑪戈伸出雙臂擁抱勞拉,之後又擁抱凱特。她倆的友誼屬於她,毫無問題,「我們是最好的朋友,不是嗎?我們要永遠親密無間。」

  瑪戈一聽見馬達的聲響便跳起身米,立刻又佯裝蔑視,「那是喬希和他那幫討厭的朋友中的某個人。」

  「別人他瞧見你,」凱特緊緊扣住瑪戈的手。喬希是勞拉的親哥哥,但在感情上也同凱特親如兄妹,這使瑪戈的蔑視格外真切。「他是來與我們搗亂的。他現在有資格開車了,神氣十足。」

  「他不會干擾我們。」勞拉也撐起身,好奇地觀看搭乘這輛小棚車來的是誰。一見那頭飛揚的黑髮,她做了個鬼臉。「原來是那無賴小子邁克爾•弗雷。我真不明白喬希幹嗎老跟他在一起。」

  「就因為他是無賴。」瑪戈只有十二歲,但像有的女孩那樣天生敏悟,能識別好人壞人。她的眼睛落在喬希身上。她明白這樣做是因為他惹惱了自己——這位當然的繼承人,英俊的白馬王子,一直拿她當不懂事的小女孩,而誰都看得出來她已經是個大姑娘了。

  「嘿,小姑娘們,」他故意擺出一副年已十六之人的冷靜神氣,身靠駕座椅背,車內收音機播放的《加州飯店》樂曲騷動了夏目和緩的空氣,  「又在尋找塞拉菲娜的金銀財寶嗎?」

  「我們只是在享受陽光和幽靜。」瑪戈答道,可是朝車走近的卻是她。她挺起胸部,緩步走去。喬希含笑看著她,她那一頭飄然吹拂的金黃秀髮擾動了他的心。邁克爾•弗雷的雙眼掩藏在遮光的太陽鏡背後,可她能判斷他在看什麼。她並不表露出興趣,只靠在車上朝他展示出最迷人的微笑。「哈羅,邁克爾。」

  「她們總愛呆在這些巖邊,」喬希告訴他的朋友,「像是要找出一堆舊金幣去旅行似的。」他以嘲笑的口吻談論瑪戈。瑪戈身著十來歲女孩穿的緊小短褲,嘲笑她比面對她更容易些,哪怕只那麼一瞬。要是他總對她產生怪念頭,真夠他受的。簡直是胡思亂想,她還只是個孩子,而且是他妹妹。

  「總有一天,我們會找到的。」

  她更加朝前靠近,他能聞到她的氣味。她揚起一道眉毛引人注意她眉端的一粒小痣,眉毛的色澤比起那頭淡黃的秀髮來顯得深黑些。而她那雙乳房像是被人瞧一眼便會更豐滿一些似的,已經輪廓鮮明地突顯在緊身的T恤衫下。他難受得口乾舌燥,說話的聲音顯得尖厲刺人。

  「繼續做夢吧,小公主。你們幾個姑娘仍舊玩去,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辦。」他大聲說著走了,一隻眼卻盯著車後鏡。

  瑪戈一顆女人的心怦怦直跳,夾雜著渴望。她把頭髮往後一掀,眼睜睜地看著小車飛快地開遠了。她憤憤不平地想:嘲笑女管家的女兒容易,可是等著吧,等她有了錢,出了名的時候……

  「會有一天,他會為笑過我而後悔的。」

  「你知道他不是有意的,瑪戈。」勞拉安慰地說。

  「不,他只是個男人,」凱特聳聳肩說,「一個傻瓜罷了。」

  這話引得瑪戈縱聲大笑,然後她們一齊跨過大路,開始朝坦普爾頓府宅的山邊走去。總有一天,她還在想,總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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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4 00:23:2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瑪戈現在到了十八歲,完全知道自己想幹什麼。她的想法卻與十二歲時毫無二致,不同的是,現在她已下定決心,明白該如何去實現它。她要利用自己的姿色容顏。在她看來,這是她的優勢,也許是她唯一的本錢。她認為自己擅長演戲,至少可以學會;比起在學校要學的幾何、英語或任何別的乏味課程,這容易多了。最終她要成為明星,而且要靠自己去實現。

  她在勞拉舉行婚禮的前夜做出了這個決定。這是出於勞拉成婚使她悲傷的自私舉動嗎?她有過類似的悲傷經歷。前年夏天,坦普爾頓夫婦帶著勞拉、喬希和凱特去歐洲遊玩了整整一個月,而她卻留在家裡,因為她母親謝絕了坦普爾頓夫婦帶她一道去的美意。記得自己拚命要去,但無論她自己怎樣苦苦哀求,勞拉和凱特如何替她求情,安•沙利文就是寸步不讓。

  「歐洲核哪些豪華酒店不是你該去的地方,」她的母親說,「坦普爾頓一家人待你夠好了,不要不知足。」

  於是,她待在家裡,用她母親的話說,學習操持家務擦擦洗洗,學會如何把家收拾整齊。她感到傷心,但她明白,那並沒有使她產生自私的想法。不是嫉妒凱特和勞拉去度過一段美妙時光,而只是渴望同她們一道。

  而現在,她並不是不希望勞拉的婚姻幸福美滿.只是不能忍受失去勞拉。這種心理使她產生了自私的想法嗎?但願

  不是,因為她不僅僅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勞拉而感到煩惱;想到勞拉還不曾有過領略生活的機會,就把自己套上了與一個男子的婚姻。

  啊,上帝,瑪戈可是想要領略生活的。

  於是,她收拾好行李。一旦勞拉去度蜜月,瑪戈就要上路去好萊塢。

  她會想念坦普爾頓府邸和坦普爾頓夫婦,啊.還會思念凱特和勞拉,甚至喬希。她會想念自己的母親.但她明白出

  走之前,母女之間少不了一場難堪,平時早就吵吵鬧鬧的了。

  她倆之間爭論的焦點是要不要上大學。瑪戈頑固拒絕繼續受教育。她知道,要是必須再同書本和教室打上四年交道,她簡直活不下去了。而且,上大學對她又有什麼甩呢?她已經決定走自己的路,出人頭地。

  現在,她母親忙得不可開交,沒時間和她爭論。作為女管家,安•沙利文一心想著這次結婚盛會。結婚儀式將在教堂舉行,之後,所有豪華大轎車將湧上第一號公路,像一艘光艷眩目的船隊,一齊駛向山邊的坦普爾頓府邸。

  府宅已經收拾得井井有條,她猜想。母親這會準是在什麼地方同花工討論花卉的擺設。勞拉的婚禮盛會必須錦上添花,她知道母親多麼愛勞拉。對此,她並不反感。她反感的是,母親希望自己也像勞拉那樣。她永遠辦不到,也決不想那樣做。

  勞拉是個熱情、討人喜歡的姑娘,十全十美。瑪戈知道自己是全然不同的另一個類型的人。勞拉從來沒有同母親頂過嘴,不像瑪戈和安之間老是貓爭狗鬥。當然,勞拉的生活一向安定,一帆風順;她不用為自己的處境發愁,不必為前景擔憂。她去過歐洲,不是嗎?假如她願意,可以一直留在坦普爾頓府宅。假如她願意工作,各處的坦普爾頓大酒店都會等待她——幹什麼任她挑選。

  瑪戈也與凱特不同,不像凱特那麼勤奮,孜孜不倦地追求目標。再過幾周,凱特就要奔赴哈福大學攻讀學位,學到會計財務和通曉稅法的本事。上帝呀,多麼無聊!但那就是凱特,情願閱讀《華爾街時報》而不屑光顧《時髦》雜誌的精美畫面;她能夠饒有興趣地同坦普爾頓先生一連幾小時討論利率和本息。

  不,瑪戈不想做凱特或勞拉那樣的人,儘管很愛她們。她要做一個瑪戈•沙利文,一個尋歡作樂的瑪戈•沙利文。她一手撫著光澤發亮的紅木扶手,緩緩地走下大廳的梯級,心裡想著有一天她將擁有一棟同樣闊氣的府邸。

  長長的扶梯,優雅地繞成一道彎形,像一抹陽光突然呈現,旁邊懸著一盞光芒四射的枝形吊燈。她曾多少次見過它放射異彩,撒在廳堂華麗的空缺藍大理石的地磚上,撒在赴宴的高雅客人的身上。坦普爾頓家舉辦豪華宴會是遠近聞名的。

  每當舉行盛大聚會,她記得,府宅裡總是樂曲裊繞,充滿歡聲笑語。賓客要麼威然坐在宴會廳裡一對枝形吊燈下的雅致長條桌子,要麼漫步穿過廳室,一面交談啜飲香檳,要麼舒適地倚靠在安樂宜人的座位上。

  有一天,她也要舉辦豪華的聚會,希望自己也像坦普爾頓夫人一樣盛情款待客人。她心裡琢磨,這類事究竟是天生遺傳還是靠自己學會?要是能夠學會,她一定會學到手。

  她母親教過她如何擺放鮮花——把那些鮮活的白玫瑰插入高大的水晶花瓶,擺在廳堂的折面桌上。她想,這會讓它們映現在鏡子裡,潔白的花朵,碧綠的枝葉,挺然直立。

  她提醒自己,這些便是令家室增輝聲色的招數。鮮花、精緻的缽皿燭台、光澤照人的傢俱、馨香的氣味、透過窗口的斜陽、古老大座鐘的滴答聲響。所有這些她都會記住.即使身在遠方。還有那些拱形過道,沿著它從一間房自然通往另一間,牆頭複雜而精妙的鑲嵌圖案,寬大宏偉的前門。她不會忘記坦普爾頓先生點燃雪茄後書房裡瀰漫的氣味.他那爽朗的迴盪在室內的笑聲。

  她記得那些冬日的夜晚,勞拉、凱特和縫一齊蜷藍萑客廳壁爐前的地毯上——青金石的壁爐台,熠熠閃亮,臉膛烘烘發熱的感覺,凱特玩贏了遊戲後發出的格格笑聲。

  她會回想起坦普爾頓夫人臥房的芳香,撲粉、香水、蠟燭,以及坦普爾頓夫人見她進房時的微笑。她老愛去那兒同坦普爾頓夫人閒聊。

  還有她自己的臥室。她一滿十六歲.坦普爾頓夫婦就讓她自己挑選室內的新牆紙。她挑丁一種淡綠底色帶白茉莉花樣的牆紙,連她母親也不禁微笑贊同。她在那兒或獨自一人,或與勞拉和凱特一起,度過了許多時光。她們總是喋喋不休地交談。天南海北,沒完沒了;總在一起策劃、一起夢想。

  我現在的舉動對嗎?她不禁打了個寒顫。她怎忍心離開這兒的一切,離開她所熟悉和熱愛的每一個人?

  「又在擺姿勢吧,公爵夫人?」喬希走進廳堂。他還沒有穿上出席結婚儀式的服裝,只穿了條絲光黃斜紋褲子,一件棉襯衫。他才二十二歲,已經長得一表人才,在哈佛攻讀的幾年令他受益不淺。

  瑪戈厭惡地想,他穿得再破爛也顯得優雅。他還是那個金色少年,儘管已失去純潔的童真,換上了精明,帶著他父親灰色的眼神和他母親那可愛的嘴唇;他的頭髮已由黑變黃,念高中的最後一年猛然長到六英尺二的高度。

  她倒希望他長得醜,希望這不關長相的事。她指望他注意她,哪怕只瞧上一眼,不覺得她討厭。

  「我在想事兒。」她回答,但仍站在樓梯上不動,一手隨意地撫在扶手上。她知道自己不會比現在更加光艷奪目了。身上這套女儐相禮服是她穿過的最華麗、最富創意的衣服。因此,她一大早就穿上,要盡情地享用它。勞拉特意選了夏令藍來陪襯瑪戈的眼睛,絲綢質料,柔軟如水,穿在身上更昭示她風姿綽約的體態,更展現她潔白如玉的肌膚。

  「你這不在催人慌忙嗎?」他急促地說,每當看見她,他心裡就蕩起猛烈的淫意,淫念才會如此輕易躁動。「離結婚儀式還差整整兩個小時呢。」

  「裝扮勞拉會花同等長的時間。我留下她和坦普爾頓夫人一起,我想她倆……對啦,需要單獨呆一會兒。」

  「又在哭泣嗎?」

  「當母親的總會在女兒出嫁的日子裡哭泣的,她都明白往後的情形。」

  他咧嘴笑了,伸出一隻手。「你將是個有趣的新娘,公爵夫人。」

  她接過他的手,這些年來彼此的手指握在一起已成千上萬次了,這一次也沒有什麼不同。「是恭維話嗎?」

  「是評論。」他領她到客廳,廳裡銀燭台上支著白色細燭,四周點綴著昂貴的鮮花:茉莉,玫瑰,梔子花。潔白的花朵交織,芳香瀰漫廳堂,夏日的陽光從拱頂的高大窗戶流瀉而入。壁爐台擺著一楨楨裝著銀框的照片:瑪戈明白自己既被接納為家庭的一員,因此也置身其間。鋼琴上那個高腳果盤是愛爾蘭特產,是她用攢下的零花錢為坦普爾頓夫婦結婚二十五週年紀念而贈的禮品。她仔細地一一審視:名貴地毯的溫馨色彩.古老椅腳上的精緻雕飾,音樂機箱殼面精細的鑲嵌圖案。

  「這一切太美了,」她喃喃地說。

  「晤嗯?」他在忙著撕開從廚房拿來的一瓶香檳的銀箔。

  「這廳堂,簡直美極了。」

  「安妮費盡了心思。」他說。意指瑪戈母親的功績。「應該是一次絕好的婚禮。」

  他說話的語調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太瞭解他了。他的每一丁點兒表情,每一細微的聲調。「你不喜歡彼得。」

  喬希聳聳肩膀,很在行地用拇指擠開了瓶塞。「嫁給裡奇韋的不是我,而是勞拉。」

  她朝他笑了。「我看不慣他,狂妄自大、目空一切昀小人。」

  他也以一笑回報,恢復了平靜。「我們對人的看法常常一致,如果不在別的方面。」

  她不贊同地拍了拍他的面頰。「我們一致的地方可多著呢。只要你不那麼喜歡找我的碴兒。」

  「找你碴兒是我的責任。」他逗惹地戳了一下她手腕,「要是不那麼做,你會感到受了忽視。」

  「而今你從哈佛得了學位,更叫人反感。」她拿起一個玻璃杯。「至少是在裝紳士派頭。給我斟點。」他仔細端詳她,見她兩眼睜得溜圓。「上帝呀,喬希,我都十八歲啦。要是勞拉已經大到可以嫁給那蠢貨,我也有資格喝香檳了。」

  「就一杯,」他說,一副盡責的大哥哥神氣。「我不想讓你過會兒搖晃不穩地走在甬道上。」他無可奈何地注視著她。見她一副天生喝香檳的姿態,而且還要男人跪在她腳下的派頭。

  「我想我們應該為新娘新郎乾杯。」她噘著嘴,一邊看著杯裡直冒泡沫。「我怕嗆,但也不願把這浪費了。」她皺眉啜飲。「太小氣了,我痛恨小裡小氣,但又克制不了那樣想。」

  「不是小氣,是講誠實。」他轉過手臂。「我們最後把小氣和誠實合在一塊兒:不要過量。為勞拉乾杯!謝天謝地。我希望她明白自己在幹什麼。」

  「她愛他,」瑪戈啜著香檳,決意以喝香檳表示認可。「天知道為什麼。幹嗎非以為必須出嫁才能跟跟他睡覺。」

  「說得是。」

  「嘿,說實在的,」她朝花園門口走去,歎了聲氣說,「為了性慾而結婚是愚蠢的。事實上,我想不出任何一條好理由。當然,勞拉嫁給彼得,不止是為了性慾。」她顯出難以忍受的樣子,用指頭敲著玻璃杯,聽著叮叮聲響。「她太羅曼蒂克了。而他年長一些,更有生活經驗,也很英俊,如果你講究那一套。而且他在做生意,可以一下子鑽進坦普爾頓帝國,安居要職,於是她就可以足不出戶了,或者就近找點事做。這對她也許十分理想。」

  「別說著酒掉淚。」

  「不,我沒有。」他伸出手搭在她肩上,令她感到安慰,於是,她朝他靠過去。「我會十分想念她的。」

  「我要離開這兒。」她本不想說這話,不對他說,這時她立即轉過身。「別告訴任何人。我得親口告訴每個人。」

  「告訴什麼?」他不喜歡內心的難受感覺。「你究竟想去哪兒?」

  「去洛杉磯,今晚。」

  他像她一樣陷入沉思,接受搖了搖頭說:「什麼異想天開的事兒,瑪戈?」

  「不是異想天開,這事兒我想過很久了。」她又開始啜飲,離開了他身邊。既然不能靠在他身上,走可倒更容易。「我必須開始自己的生活,不能一輩子呆在這兒。」

  「上大學——」

  「那不是我去的地方。」她雙眼發亮,像是火焰中央燃出的冷冷藍光。她決心吐露真情。若被視為自私的話,老天有眼,隨它去吧。「那是我母親的想法,不是我的。我不能老呆在這兒,做個女管家的女兒。」

  「別瞎說。」他輕易地把那話駁了回去,像撣去一粒灰塵。「你是這個家庭的一員。」

  她沒法否認,然而……「我想開始自己的生活。」她頑固地堅持。「你早就開始了你的生活,下一步該進法學院了。凱特那小腦袋轉格不停,就要離家上哈佛,提前了整整一年,而勞拉這就結婚。」

  現在他聽明白了,於是嘲笑她:「因此你自卑自憐。」

  「也許是的,那有什麼錯?」她又往自己杯裡斟了更多香檳,公然與他作對。「自卑自憐算得上多大罪過,你們個個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不是嗎?哼,我也要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去洛杉磯幹嗎?」

  「找個工作。」她又啜飲起來,看看酒杯,看看自己,感到志得意滿,倍感興奮。「我去當模特兒。我的面孔將出現在所有主要雜誌的封面上。」

  他心想,她這張臉的確配得上,還有那身材,簡直令人銷魂。「那是一大抱負?」他似笑非笑地說,「已經照好相片了嗎?」

  她揚起下巴,冷冷地瞅了他一眼。「我會變得富有,名滿天下,幸福無比,而且完全靠自己去實現。不會讓爹媽供養我一輩子,躺在安樂窩裡逍遙。」

  他的雙眼瞇成一條縫,就要發作。「別跟我瞎吹噓,瑪戈,你不懂得什麼是幹活,還有責任呀,奮鬥呀什麼的。」

  「你懂?」你從來無憂無慮地過日子,除了打手勢叫傭人擦亮你的銀質食盤。

  他感到受了傷害和屈辱,朝她走過去說:「你大半生不也同樣從這該死的銀盤用餐嗎?」

  她漲紅了臉,自知理虧。「那倒是事實,可從現在起,我要購買自己的食盤了。」

  「拿什麼去買?」他手指發僵,一把摀住她的面孔。「用這副面容?公爵夫人,要知道洛杉磯街頭充滿俊俏女郎,她們把你一口吞下又吐出去,你還不知道是什麼回事。」

  「哼,她們!」她扭開頭說道,「那樣幹的將是我,喬舒亞•坦普爾頓。而且,誰也別想阻止我。」

  「難道你不為大夥兒想一下,跳進火坑,我們還得把你拉出來?這是什麼時候,偏在這時輕舉妄動。」他放下酒杯,把雙手插入口袋。「勞拉結婚的日子,我父母擔心她年紀輕,焦急萬分。你自己的媽媽哭紅了雙眼,忙得團團轉。」

  「我不會攪了勞拉的大喜日子,我會等到她動身去度蜜月之後。」

  「呵,你想得倒周到。」他氣得直打顫。「你想沒想過安

  妮會作何感想?」

  瑪戈緊緊咬住下嘴唇。「我不想做一個稱她心願的人,難道沒人能理解這一點嗎?」

  「你不想想,我父母的感受,惦記你獨自在洛杉磯?」

  「要使我產生罪過感,你辦不到,」她喃喃地說,心裡真

  這麼想。「我已經下定決心。」

  「該死的決心,瑪戈。」他抓住她的雙臂,推搡得她站不

  穩腳跟,於是她靠在他身上。她穿著高跟鞋,正好與他四目相對。

  她的心怦怦直跳,直撞得她肋骨發痛。她想——她感到——就要發生什麼事,就在此時此地。「喬希,」她低聲地說,聲音沙啞而發顫。它的手指陷進他的雙肩,體內一陣陣慟東,充滿渴望。

  這時樓梯上響起啪嗒聲響,他倆立即閃開。他目光炯炯地瞧著她,她才費勁地喘過氣來。凱特腳步沉重而又響亮地走進廳堂。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會這樣穿戴,像個白癡。笨拙的長裙礙手礙腳的,真不實用。」凱特停下步,扯扯高雅的紋綢衣裙,一面皺起眉頭端詳著瑪戈和喬希,發現他倆像是兩隻滑稽的貓咪。「你倆非得在這個時候爭吵?我這陣感到很不舒服。瑪戈,這套服裝弄對沒有,幹嗎像這樣?那是香檳吧?給我來點兒,行嗎?」

  喬希還在注視瑪戈,不放過那醉人的瞬間。「我正要拿給勞拉去。」

  「我只要一點兒——天啦!』』凱特噘嘴板臉地看著喬希大步走出廳堂。「他怎麼回事?」

  「同往常一樣唄.一副啥都知道的高傲勁兒,我恨死他了。」瑪戈咬牙切齒地說。

  「晤,要是只為這個,還是談談我吧,幫幫忙。」她兩條胳膊一攤地說。

  「凱特,」瑪戈用指頭推了她額頭一下,歎了口氣說:「凱特,你看上去棒極了,除了這難以想像的怪髮式。」

  「你說什麼?」凱特把頭髮摟進小黑帽裡。「頭髮是頂好的,只消梳梳。」

  「當然。是呀,我們都得用帽子罩住頭髮。」

  「我想說說這帽——」

  「你不好好戴著它嗎?」瑪戈本能地遞過酒杯與她分享。

  「我是為勞拉穿戴,」凱特咕噥道,然後一屁股坐進椅子,把絲綢蓋過的雙腿往椅子扶手上一放。「我要告訴你,瑪戈,彼得•裡奇韋令我頭痛。」

  「指他加入這個俱樂部?」

  她的思緒回到喬希身上。他剛才是不是要親吻她?不,

  那太滑稽了。他更像是在推搡她,彷彿一個氣急敗壞的孩子對待不聽他使喚的玩具。

  「凱特,別這樣坐,你會弄皺衣服。」

  「倒霉,」她很不情願地站起身來,像個活潑可愛、眼睛大大的姑娘。「我知道湯米伯伯和蘇西嬸嬸對這一切都不滿意,但只好強作歡顏,因為勞拉興奮得兩眼光芒四射瑪戈,為了她我要高興起來。」

  「那麼,我們就高興吧。」她極力掙脫關於喬希、往後的日子和到了洛杉磯之後的種種憂慮,這時得為勞拉打起精神。「我們得站在所愛的人一邊,對不對?」

  「甚至當他們把事情弄糟了的時候。」凱特歎了口氣,把香檳杯子遞還給瑪戈,「我想我們該去那兒同她一起了。」

  她們爬上樓梯。到了勞拉門邊,倆人又止步不前,「我不明白幹嗎這樣緊張,」凱特喃喃地說,「我的胃都在痙攣。」

  「因為我們又聚在一起了,」瑪戈把她的手一捏.「像平時一樣吧。」

  她推開門,勞拉坐在梳妝台邊,正在做最後的裝飾、她穿著潔白的長裙袍,一副完美的新娘打扮。金髮往後梳.額邊垂著捲曲的流蘇。蘇西站在她背後,已經穿戴好參加儀式的盛裝,一件鑲邊的深玫瑰色的長袍。

  「這珍珠舊了,」她說,聲音有些酸楚。對著透亮的鑲嵌進玫瑰木框的鏡面,她的目光與女兒的相遇。「還是坦普爾頓家的老祖母用過的。」她把一對可愛的耳墜遞給勞拉,「她在我結婚那天給了我,現在歸你了。」

  「呵,媽咪,我又要哭了。」

  「現在可千萬別哭,」安•沙利文走上前說道。她顯得謙和而又莊重,穿了她最得體的藏青色衣裝,褐黃邑的頭髮略帶點兒波浪。「今天是新娘的日子,哭了眼會腫的。你還差點什麼.我想……你可以在長裙下面戴上我的紀念盒。」

  「啊。安妮。」勞拉跳起來擁抱她。「謝謝你,太感謝你了。我多麼快活。」

  「願你保持下去。今後的日子有今天一半的快樂就好了。」安妮說著,感到眼淚盈眶,清了清喉嚨,又整理了一下勞拉四柱大床上已經鋪得整齊的錦繡床單。「我要下去一趟,看看威廉森太太是不是料理好了酒席。」

  「不用管她。」蘇西抓住安妮的手,知道老廚娘會與包辦酒席的人打好交道的。「哦,兩位伴娘準時幫新娘穿戴來了,瞧,他倆多可愛。」

  「那還用說,」安妮轉身審視了女兒和凱特一眼。「凱特小姐,你的口紅可以濃一點,瑪戈的,得淡一點。」

  「我們先喝一杯吧,」蘇西拿起香檳酒瓶,「既然喬希想得周到,把酒給送來了。」

  「我倆帶來了杯子,以備需要。」凱特說,精明地不提已經領先品嚐了。

  「嗯,我想這是個值得慶賀的場合,就來半杯吧。」安警惕地說,「我知道這些姑娘的,會在宴席上喝個不停。」

  「我已經感到醉了,」勞拉瞧著自己杯裡的泡沫直冒。「我要祝大家一杯酒。向我生活中的女人:我的母親,她讓我明白愛情使婚姻繁花似錦;我的朋友,」邊說邊轉向安,「無時無刻不聽從我;我的姐妹,給了我家庭的無限溫馨。我愛你們所有人。」

  「別再說了,」蘇西朝酒裡嗅了嗅說:「我的眼睫又該給毀了。」

  「坦普爾頓夫人,」一個女傭來到門口,瞧見勞拉時眼睛睜得滴溜圓的,過會兒,她就會向樓下的同伴們吹噓這一大奇觀:美艷的女兒們站滿一屋,映照在透過花哨窗簾溢進房間的朝陽裡。「老園丁喬同來人爭吵起來了,那人要在花園裡安排桌椅。」

  「我去看看。」安說。

  「我倆一起去,」蘇西撫摸一下勞拉的面頰說。「忙起來就沒時間感傷了。瑪戈和凱特會幫你穿戴的,好孩子,這也理當如此。」

  「別把裙袍弄皺了,」安指示說,然後附在蘇西的肩旁小聲咕噥了幾句,離開了房間。

  「簡直不敢相信,」瑪戈臉上綻出微笑,「我媽忙得這樣糊里糊塗,連酒都沒喝就走了。女士們,乾杯!」

  「再來一杯吧,」凱特決定。「我胃裡焦躁不安,恐怕要嘔吐。」

  「你敢吐,我宰了你。」瑪戈好不在乎地舉起杯子一飲而盡。她喜歡香檳刺喉、酒氣上頭的奇特感覺,但願一輩子都沉浸在這種感覺裡。「好啦,勞拉,我們來幫你穿上那不可思議的婚裝。」

  「這不是在做夢吧,」勞拉喃喃自語。

  「不是,除非你想改變主意——」

  「改變主意?」她朝凱特笑了,瑪戈興奮地動手把乳白色的婚紗長裙從保護袋了掏出來。「你瘋啦?這是我美夢成真。我結婚的大喜日子,與我所愛的人一起開始生活的一天。」說著,她的眼睛又淚濛濛的,一面側轉身子脫去長袍。「他多麼英俊可愛,多麼和善耐心。」

  「她是說他沒逼她幹那樁大事兒,」瑪戈說道。

  「他尊重我的意願,那得等到我們新婚之夜。」勞拉拘謹的表情一下變成了狂喜。「可我都等不住了。」

  「我告訴你,那沒什麼大不了。」

  「你要真是愛上了,那可就是樁大事。」瑪戈為她展開婚裝,她小心翼翼地穿上。「你沒有愛上比弗吧?」

  「沒有,可我的性慾旺極了,倒也能說明點什麼。我不否認那事兒挺舒服,的確美滋滋的。可是我想,還需要實踐。」

  「既然出了嫁,我會實踐個夠的。」想到這,勞拉一顆新娘的芳心不僅顫動。「啊,瞧我。」勞拉看見自己在穿衣鏡裡的形象驚喜得愣住了。長長的婚紗裙,綴上小粒珍珠閃爍發光;浪漫的長袖從肩頭垂下,舒坦自然。凱特和瑪戈一起弄完裙擺之後,凱特把刺繡的裙邊精心排整,讓它散落垂地。

  「面紗,」瑪戈控制住閃閃淚花。她個子高大,一下把環形珍珠絹網罩上了流蘇垂下的臉上,然後拂了拂面紗四周。一想起這是自幼一起長大的姐妹,心上的朋友,正跨出人生轉折的一步,一粒淚珠奪眶而出。「啊,勞拉,你真像個童話故事裡的公主,簡直美極了。」

  「我感到美妙,太美妙了。」

  「我知道自己老在說裝飾過分,」凱特淡然一笑。「我錯了,這才十全十美呢。我去把我的照相機拿來。」

  「好像不知道整個儀式會拍下千百張像片似的,」瑪戈說,凱特卻一溜煙跑去了。「我去接坦普爾頓先生。過會兒在教堂裡見。」

  「好,瑪戈,我知道有一天你喝凱特會同我現在一樣快活的。我等著參加呢。」

  「我們還是先忙著辦你的大事吧。」她在門邊停步,轉過身來再瞧了勞拉一眼。她想,恐怕無論是誰、什麼事,都不會令自己感受到這種莫名的喜悅,閃現出勞拉眼裡那種溫和的目光。這樣想著,她輕輕地關上門,決心自己去碰運氣,出人頭地。

  她在坦普爾頓先生的臥室裡找到了他,他正在扎一條適宜隆重場合的領帶,邊扎邊低聲抱怨。他穿著一身與坦普爾頓家的眼珠色澤相配的鴿灰色燕尾服,看上去風度翩翩。他又一雙女兒靠得住的肩膀,男性的魁梧高大的身材。她想,這些都遺傳到喬希身上了。他一面咕噥一面眉頭緊皺。但他的面容俊秀極了,端直的鼻樑,堅實的下巴,嘴角掛上波狀的線條。

  「坦普爾頓先生,你什麼時候才學得會對付領帶?」

  他的皺眉收斂,露出爽朗的笑容:「永遠學不會,因為身邊總有漂亮的女人代勞。」

  她樂於助人地上前,替他理順了他的互纏亂繞。「你看上去真英俊。」

  「有我的女兒在身邊,誰也不敢多看我一眼。瑪戈,你才美不可言呢。」

  「拿得等你見到勞拉才會明白。」她發現憂愁閃過他的雙眼,親了親他剛修過的光潔的面頰。「別發愁,坦普爾頓先生。」

  「我的小寶貝長大了,讓人把她從我身邊奪走,心裡真難受。」

  「他辦不到,沒誰能夠。可是我能理解,我自己心裡也很難過。我應當為她感到高興的,今天卻總是覺得心情沉重。」

  廳堂裡響起急促的腳步聲。瑪戈想,這是凱特拿上相機回來了,或者某個傭人在忙著照料最後想起的某個細節。坦普爾頓府宅裡總是有人在活動,使它有聲有色,生氣盎然。在這兒,你絕不會有孤獨之感。

  她心裡又閃現起離家出走的念頭,獨自一人的淒清,然而懼怕之中卻又摻合著五光十色的期待,像第一次啜飲香檳,那美妙的嘶嘶有聲的氣泡紮在舌頭上;像初次接物,那狂熱的嘴唇柔情地結合在一起。

  世上第一次經歷何其多,她渴望——去體驗。

  「坦普爾頓先生,世間的事都在變化,對嗎?」

  「無時無刻不在變,超出你的主觀願望。過幾周你喝凱特要去上大學,喬希要回法學院,勞拉成了妻子。蘇西和我會像兩輛破車,嘎啦嘎啦地在這大宅裡轉動。」這便是老兩口正想移居歐洲的原因之一。「這座府宅裡沒有你們絕不會同往常一樣。」

  「府宅總會是老樣子,這正是它絕妙之處。」她怎麼能告訴他,就在今晚要離開府宅,去追逐她心目中的目標?那目標如同她從鏡子裡看見的自己一樣清楚。「喬老伯會繼續澆灌玫瑰花圃,威廉森太太會繼續對廚房裡的人發號施令,我媽會繼續擦銀器,因為她認為別人都幹不好。每天上午,坦普爾頓夫人會拽著你去網球場同你對陣,打得你落花流水。你會拿起電話安排會議日程,大聲下達指令。」

  「我從不大聲講話,」他說,眼裡閃亮。

  「你總是聲音宏亮,那是你魅力的一部分。」她原以為永無了結的童年竟如此迅速地逝去了,如今早已遠去的那個生命階段,她還曾竭力想推走。她就要離開,而內心的怯懼卻阻止自己不告訴他。為了這些,她真想放聲大哭。「坦普爾頓先生,我愛你。」

  「瑪戈,」他誤會了她的意思,吻了吻她的額頭。「不會過太久,我就會領著你走下教堂甬道,把你交給某個英俊的會善待你的年輕人。」

  哭泣令人掃興,她強作歡顏。「我不會嫁給任何人,除非他完全像你。勞拉在等候你。」她提醒自己;這是勞拉的父親,不是自己的;這是勞拉的大喜日子,不是自己的。「我去看看車子是不是準備好了。」

  她急急忙忙下了樓梯。喬希正在那兒,穿上了正式的裝束,朝她直皺眉頭,見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停下步。「別找我的岔兒」她命令似的說,「勞拉馬上就下來了。」

  「我不想找你岔兒,但我們過會兒得談談。」

  「好吧。」她不打算同他交談。到了豁出去的最後一刻,她只會悄悄地疾速離去。她戴上從房裡拿來的帽子走到鏡子跟前,本能地擺弄寬闊的藍色帽沿,以達到討人喜歡的最佳效果。

  她端詳著自己的面孔,心想,這就是我去闖運氣和出人頭地的本錢,老天作證,我會讓它的效力發揮到極致的。她揚起下巴,瞧著自己的眼睛,那麼,現在就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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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4 00:23:4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十年之後

  瑪戈站在一片荒野的懸崖邊上,腳下是奔騰不息的太平洋,眼見一場暴風雨正在形成。漆黑的天空烏雲翻滾,憤怒地抹去任何星光亮點。狂風怒號,像頭凶殘的惡狼撲向獵物。閃電劃出刺眼的光弧,發出嗶嗶剝剝的聲響,把把崢嶸的巉巖和拍岸的浪花照得透亮。雷鳴之前的空氣裡瀰漫著濃烈的臭氧氣味。

  看來,連大自然也表示,迎接她歸來的遠非和風細雨。

  這是預兆嗎?她心想,一面把雙手塞進外套衣兜壓住它,不讓狂風刮走。她兒乎不抱任何幻想,坦普爾頓府宅會有誰張開雙臂、滿面笑容地迎接她。她苦笑地想著,准也不會宰肥羊來招待這個回頭浪子了。

  她沒有權利這樣期待。

  她疲憊地抬起手,解開頭上的髮夾,讓一頭淺黃金發自在飄散。這個小小的解放舉動令她感到舒暢,她索性把髮夾拋向懸崖邊。她忽然記起小時候,她和兩個最好的朋友就是這樣朝懸崖邊拋扔花朵的。

  為塞拉菲娜扔花朵,她想著,差不多笑逐顏開了。當初那是多麼羅曼蒂克啊,相信那個年輕姑娘的傳說,她滿懷憂傷與絕望,縱身跳下懸崖。

  她還記得勞拉總是忍不住要哭泣落淚,凱特總是神情莊重地注視著花朵飄飄掉進海洋,可她則總是為那最後的一跳,那蔑視一切的姿態,那敢作敢為的氣度,而心情激動不已。

  而今,瑪戈卻萎靡不振,疲憊不堪,沒有心思去尋覓那激盪的心情。正是蔑視一切、敢作敢為的行動把她推到了一生中這個可悲的地步。

  她那雙晶瑩透亮、曾博得攝影機寵愛的藍眼睛,如今罩上了黑暈。飛機載蒙特雷機場著陸後,她曾細心地對鏡補妝,能繪出所需任何的形象。然而她明白,在那層昂貴的化妝品下面,她的面頰慘白,也許還有一點兒過早的凹陷,而正是這副光艷奪目的面容引她上了許許多多雜誌的封面。

  一副俊俏的面孔基於勻稱的骨骼,她想。這時又一次電閃雷鳴掠過天空,她不禁哆嗦了一下。她很幸運,愛爾蘭祖先留給了她一副好骨架,一張光滑平整的面容。而那雙愛爾蘭人特有的藍眼睛,那頭淺黃的金髮,則是征服者北歐老祖先的遺贈。

  啊,她想自己確實有張俊俏的臉,這樣承認說不上是什麼虛榮心。說到底,這張臉,這副妖冶的身姿,原是她衣食的來源,通向名譽和財富的橋樑。兩片豐滿多情的嘴唇,一條細小垂直的鼻樑,一個堅實的橢圓下巴,一雙善於表情的秀眉,只需要稍微塗抹便盡善盡美了。

  她真希望那樣一副面容能維持八十歲,如果能活到那個高齡的話。誠然,她遭受了慘敗,耗盡了精力,陷入了醜聞,並為之感到郝愧痛心。但是,那有什麼了不起,她仍然要昂起頭。

  她從來對憐憫不屑一顧。

  她轉身離開崖邊,凝望著晦暗的四周。跨過大路,登上山嶺,她就會看見坦普爾頓府宅的燈光了,在那裡她曾留下多少歡笑,多少眼淚。人一旦失落,便只有一個去處,一旦沒了退路,惟有一個目標可奔。

  安•沙利文已在坦普爾頓府宅幹了二十四個年頭,比她成為寡婦的時間只少一年。她背著四歲的女兒,從愛爾的科克來當女傭。那年月,托馬斯和蘇西•坦普爾頓夫婦像經營他們的大酒店那樣照管府宅。氣度宏恢,幾乎每個星期都要舉辦盛會,府宅內客人川流不息,樂曲四處飄揚。雇了十八個傭人來操持家務,以確保戶內戶外,細微末節,都料理得盡善盡美。

  完美如同坦普爾頓家族的商標,既豪華闊氣又令人感到溫馨。安妮受到指導——精心的指導,優雅的府宅絕不可缺少待人熱誠的歡迎。

  家裡雇了一位奶媽來照顧孩子——喬希少爺和勞拉小姐,奶媽可謂家裡一大助手。儘管如此,兩個孩子仍由父母撫養。安妮總是欽佩坦普爾頓夫婦對子女的專注摯愛,既關懷備至又要求嚴格。她知道財富也許會離間真情,但在這座府邸裡兩者卻始終是水乳交融的。

  幾個姑娘應當一塊玩,那是坦普爾頓夫人的主張。她們畢竟年齡相仿,大她們四歲的男孩子喬希沒有時間與她們做伴。

  安妮會永遠對坦普爾頓夫人感恩戴德,這不僅因為她自己獲得的地位和真誠對待,還為她女兒享受到的種種恩惠。瑪戈從未被視為傭人的女兒,而作為府上千金的摯友備受珍愛。

  十年之間,安妮成了女管家。她知道這個位置是她自己掙來的,並為之感到十分自豪。這座府邸的每個角落,她都親自打掃過,每一張布片她都清洗過。她對坦普爾頓府宅抱著有深厚而永久的熱愛,也許深厚和持久的程度勝過她一生中對待的任何事物。

  勞拉小姐出嫁之後,坦普爾頓夫婦遷去法國嘎納居住——在安妮的心目中,他們去得太快太疾速了。而她自己的女兒先是去了好萊塢,然後又去了歐洲,忙著追逐美景與榮光。可她留了下來。

  她沒有改嫁,壓根兒沒想過。坦普爾頓府宅是她的伴侶,年復一年,這座府邸如同建造它的岩石一樣堅固,從來沒令她失望過,沒給她壓力,沒令她產生過困惑。她安然無恙地住在這兒,盡自己所能維繫它。

  她想,如同一個女兒可能做到的一切。

  此刻,狂風在戶外逞威,暴雨開始像鞭子抽打在拱形的寬大窗戶上,她踱到廚房去看看。石藍板的廚台擦洗得一塵不染,她不禁點頭讚許新雇的年輕女傭。女傭回家去了,看不見這光景,但安妮會記住稱讚她幹得不錯。

  她暗自在想,贏得傭人的尊敬和愛戴,比得到自己親生女兒的要容易得多啊。自她女兒出世以來,她常常想到會失去瑪戈,她天生麗質,太美麗動人,太躁動不安,太膽大妄為了!

  有關瑪戈的醜聞傳開之後,儘管她對瑪戈十分焦慮,卻仍然像平時一樣操持家務。她能為女兒做什麼呢?她痛苦地發現自己簡直一籌莫展,幫不上瑪戈任何忙。

  安妮想,對女兒的愛一直表露不夠充分,也許她過分地隱藏了對瑪戈的愛,可是,這僅僅出於擔心,怕溺愛了她。太多的愛也許會適得其反,會縱容她,使她更加出格。

  而且,她根本就不慣於表露情感,安妮聳聳肩對自己說。當傭人的不敢輕易外露,無論受雇於什麼樣的主人。她理解自己所處的地位,瑪戈幹嗎總是不明白她的呢?

  她扶在廚台上,一時聽任自己陷入了難得的沉思,雙眼緊緊地擒住就要下落的眼淚。現在,她不能任自己去思念瑪戈,女兒已遠去,鞭長莫及,而府宅正等著她最後去巡視一番。她撐起身來,深深地吸了口氣以保持身心的平衡。地板剛剛拖擦過,與廚台一樣的石藍板在燈光下潔淨得發亮。用了多年的六個煤氣頭的爐灶,沒有烹飪遺下的殘留物。詹妮年紀輕輕,卻沒忘記給擺在桌上的鮮活水仙花灌水。

  她對新雇女傭的本能感覺被證明無誤,這使她感到高興。接著,她走到高過洗碗槽的窗邊,用手指按了一下窗台上花缽裡的泥土,發現泥土已經乾了。她想,澆灌窗台上的花草不是詹妮的職責,於是一面嘖嘖地彈響舌尖,一面親手補澆。廚娘應當儘夠自己責任的,可是威廉森太太已上了年紀,變得有點兒忘這忘那的。安妮常常借口再備餐時呆在廚房,正是為了防止威廉森太太失火或者損壞貴重的物品。

  除了勞拉小姐之外,安妮想,誰都會以一筆養老金早早把老廚娘打發走了。但是,勞拉小姐理解她,懂得不能因她老而無用便辭退她,勞拉懂得坦普爾頓府宅的規矩和傳統。

  已經十點過了,大宅裡靜悄悄的,她已履行了一天的職責。在廚房巡視之後,她打算去自己的住所,在那兒的小廚房裡泡杯茶;也許還要打開電視,抬起雙腿觀看某個滑稽可笑的節目。

  無論做點什麼,只要能散散心,排遣又憂慮就行。

  風扑打著窗戶,使她驚懼發顫,感激這座府邸帶來的溫暖和安全。這時,她聽見後門開了,疾風驟雨連同寒氣一齊撲來,並繼續往屋裡深入。安妮感到心臟怦怦地跳到胸口。

  「喂,媽。」天真爽朗的微笑是瑪戈的第二天性,瑪戈面展笑容,一面用只手梳理頭髮,水珠沿手腕往下流。「我看見燈光了——真的,」她又神經質地大聲一笑,「還蠻有喻義呢。」

  「你正讓風雨往屋裡灌。」安首先想到的是這個,這也確實是眼前最要緊的事。「關上門,瑪戈,把濕外套晾起來。」

  「我淋得雨不算多。」瑪戈還是那個快活的語氣,然後把風雨關在戶外。「我倒忘了三月天的海岸邊會有多冷多濕。」她放了手提包,在門口邊的釘上掛起外套,然後不住地搓著兩隻凍僵的手。「你看上去棒極了。髮型也改變了。」

  安妮沒有太手撫弄頭髮,換了另一個女兒,這會是很自然的動作。她自己沒有虛榮心,而且一直在琢磨瑪戈的虛榮從何而來。瑪戈的父親是個出身低微的人。

  「說實話,挺適合你的。」瑪戈又露出一個微笑。她的母親一向富有吸引力。這些年來,輕盈的頭髮幾乎沒有變化,換了剪短的波浪髮型更不見任何灰白的跡象。誠然,她的面孔有了皺紋,但並不深。儘管她不苟言笑的莊重嘴唇沒有塗抹,卻同她女兒一樣,豐滿而富有生氣。

  「沒想到你會回來,」安妮說,說完又懊悔語氣太僵硬。實際上,她是喜出望外到了極點。

  「不,我本想打電話或發封電報的。後來,我……我又放棄了。」她長長地吸了口氣,奇怪為什麼彼此都沒有跨過相距的短短地面去碰觸對方。「你一定聽說了。」

  「我們都有聽聞。」安妮有些站不穩,便走到爐邊,放上水壺燒開水。「我來沏茶。你會受涼的。」

  「我看了一些新聞報道。」瑪戈抬起手,但她的母親還是那麼一本正經,她沒敢伸過去,又讓手下落了。「媽,那些不全是真的。」

  安妮伸手拿了平時用的茶壺,先倒點開水涮一下。她內心裡一驚,又是心痛又是愛憐。「不全是?」

  瑪戈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感到恥辱了,但這畢竟是對自己的母親講,而且也迫切需要有人站在自己一邊。「媽,我起初不知道阿蘭幹的事。過去四年裡,他在處理我的業務,而我從來,從來不知道他在販賣毒品。他自己從不服毒,至少有我在場的時候,直到我們被逮捕……真相大白……」她停住話,歎口氣,她母親繼續在倒茶。「我已經洗清了所有指控,這當然也止不了報紙瞎猜,但至少阿蘭大大方方地向當局證實了我是無辜的。」

  即使那樣,也夠蒙受恥辱了。證實無辜的同時也證明了愚蠢無知。

  「你同一個有婦之夫睡過覺。」

  瑪戈張開嘴又閉上。在母親面前,無論什麼借口和申辯都沒有用。「是的。」

  「一個結過婚的人,還有幾個孩子。」

  「罪過呀。」瑪戈沉痛地說,「我也許會為此下地獄,而且這輩子還會吃苦頭。他盜用了我大量錢財,毀了我的生活,使我成為通俗報刊上的笑柄和可憐蟲。」

  悲哀浮上安妮的心裡,但她立即將它驅散。瑪戈是自作自受。「所以,你現在回到這裡來躲避。」

  是來治癒傷害,瑪戈想,但說是躲避也離事實不很遠。「我需要在某個不受跟蹤的地方呆上幾天。如果你希望我走,那麼——」

  她的話沒說完,廚房門突然被推開了。「一個狂暴的夜晚,安妮,你應該——」勞拉突然止步,她一雙平靜的灰色眼裡閃現出瑪戈的面容。她毫無猶豫,不只是跨過相距的地面,而是先奔跳過去,叫道:「瑪戈!啊,瑪戈,你回來了!」

  在那一瞬間,在那一個歡迎的擁抱之中,她才真正回到了家。

  「瑪戈,她不是有意對你嚴厲。」勞拉安慰地說。澄清濁水是她的本能。她從母親和女兒的臉上都看見了受到傷害的影子,但母女之間卻彷彿視而不見。勞拉把安妮沏好的茶提到自己的起居室,斟好茶,見瑪戈聳了聳肩,又說道:「她可是一直在擔驚受怕呢。」

  「是嗎?」瑪戈沉思地說,一面噴出淡淡的煙霧。她記得,窗外原是一個花園,不少樹上垂掛著紫籐;再花園草地和齊整的外牆外邊,便是陡峭的崖壁。她傾聽著勞拉的話音,領略那令人鎮靜的油膏般的功效。她還記得她們小時候愛從外面朝這間屋內窺視,那時這屋裡是坦普爾頓夫人的領地。她們多麼夢想也能成為高雅的貴婦啊。

  瑪戈側轉身來端詳她的朋友,心想,多麼沉靜可愛啊,這張臉生來是進入上流社會,參加花園聚會和社交舞會的。顯然,這注定是勞拉的歸宿。

  她的頭髮呈深黃色,一綹精心設計的優雅卷髮飄拂在纖弱的下巴旁邊,一雙眼睛澄明若鏡,她的所感所思樣樣都從中透露出來。此刻,眼力充滿關切,面頰浮現出紅暈。瑪戈猜想,是激動的緣故吧,當然還有擔憂,勞拉的情感色彩要不是急劇爬上雙頰便是迅速退去。

  「來,坐下。」勞拉命令似的說。「喝點茶。你的頭髮全濕了。」

  瑪戈心不在焉地把頭髮往後一甩。顯出雙肩。「我墜下了懸崖。」

  勞托朝窗戶外望去。雨還抽打著窗子。「在這個問題上嗎?」

  「我必須拿出點勇氣。」

  但是,她規矩地坐了,拿起茶杯。瑪戈認出這杯是媽媽常用的道爾頓產品。她曾經一再糾纏過媽媽,要她告訴坦普爾頓府宅裡使用的瓷器、水晶和銀質器皿的名稱及系列。有多少次地夢想自己擁有這些美觀精緻的用品!

  現在,這杯子溫暖著她那雙冷凍的手,僅有這便足夠了。

  「你看上去挺棒,」她對勞拉說。「我真不敢相信,自從我上次在羅馬見到你已經整整一年了。」

  她倆坐在坦普爾頓——羅馬大酒店主人套間的陽台上午餐,城區展現在她們下面,春意盎然。瑪戈心想,勞拉的生活像空氣一樣充滿生機,像陽光一樣閃閃發亮。

  「我一直想念你。」勞拉說,伸出手擰了瑪戈一下。「我們都想念你。」

  「兩個女兒好吧?」

  「好極了。成長得快。阿里十分喜歡你為她生日從米蘭寄去的裙子。」

  「我收到了她的感謝信。還附有幾張照片。勞拉,她們都是乖孩子,長得像你極了,阿里掛著你的微笑,凱拉有一雙你的眼睛。」她喝茶,以茶來驅散喉裡梗塞之感。「坐這兒

  來,像我們往常那樣坐在一起幻想。我不相信那僅僅是一場夢。」不等勞拉答話,她急忙搖頭,熄滅了煙頭問道:「彼得好嗎?」

  「好,」一個陰影掠進勞拉的眼睛,但她趕緊低下睫毛。「他得做完工作,所以還在辦公室。我想因為這場暴風雨,他會在城裡過夜。」或許是因為喜歡另一張床,勝過了與妻子共眠的這一張床。「喬希在雅典找到你了嗎?」

  瑪戈揚起頭問道:「喬希?他去過希臘?」

  「沒有。我在意大利找到了他,當我們聽說了——當那消息傳播。他當即改變行程,飛去那兒找你。」

  瑪戈淡淡一笑。「勞拉,派個大哥哥去援救,是嗎?」

  「他是個出色的律師,只要他願意。難道他沒找著你?」

  「我根本沒見到他。」瑪戈疲倦地把頭靠上高椅背,陷入了如夢似幻的境地。一周之間,她生活翻了個轉,傾倒出了她所有的美夢。「事情發生的太突然。希臘當局登上阿蘭的遊艇搜查。」她面部的肌肉本能地抽搐了一下,當她憶起那場驚嚇:沉睡之中,十幾個穿制服的希臘人衝上甲板,他們被責令穿上衣服,受到盤問。「希臘人從船艙裡查到了全部海洛因。」

  「報紙上說他早就被監視一年多了。」

  「那是我愚蠢受騙的事實之一。整個監視過程中他們獲得的證據,都表明我是清白的。」她的神經仍然痛苦,從瓷煙盒裡彈出另一支香煙點上。「他利用了我,勞拉。耍花招選定一個他可以提貨的地方去辦事,又在另一處出手。我剛去了土耳其狩獵旅行,折磨了五天。他以去希臘諸島巡航一小圈來匯報我。一次先期的蜜月旅行,他就是這樣叫的。」她連連地噴出一縷縷煙氣,又補充道:「他正為一場不傷和氣的離婚仔擺平種種小障礙,那之後我們的關係就可以公開了。」

  勞拉耐心地聽著,她悠緩地吸了一口煙,然後注視著煙氣冉冉升上天花板,接著往下講:「當然,絕不會有什麼離婚。他妻子樂得讓他同我睡覺,只要我可以被利用,而且錢財滾滾。」

  「最糟糕的是,我信以為真。」她聳聳肩膀,最後深長地吸了一口氣,捻熄了煙蒂。「而他講的都是些最可笑的陳詞濫調。」她憎恨阿蘭同時也憎恨自己。「在他的離婚手續辦得一清二楚之前,我們不得讓報界知道我們的戀情和打算:表面上我們是同事、商業夥伴、朋友。作為我的代理人,他利用他的種種關係來增加訂貨和收人。幹嗎不呢?在法國和意大利,他為我搭上了穩定的商務關係,他與貝拉唐鈉公司談妥了生意,讓我一炮走紅。」

  「我認為,你充當貝拉唐納化妝品系列的女代言人,與你的才幹或相貌無關。」

  瑪戈露出微笑。「我也許可以靠自己得到它。但是我沒有把握。我太想得到那份合同了。不止是為了錢,儘管我也確實需要錢,而在於露面的機會。上帝呀,勞拉,看見自己的面孔出現在電視屏幕上,走在街頭被人們圍住簽名,知道自己在為一個真正優良的產品大顯身手。」

  「貝拉唐納女兒。」勞拉喃喃地說,想讓瑪戈會心一笑。「美麗、自信、危險。當初我從《時髦》雜誌的廣告上看見你時簡直興奮極了。我想,那就是瑪戈,我的瑪戈,瀟灑地出現在那油光的頁面上,身著白緞衣裙,光艷奪目。」

  「銷售面霜唄。」

  「展示美貌和自信。」勞拉堅定地更正道。

  「還有那危險一說呢?」

  「敢於夢想。你應當為之驕傲。」

  「是的。」她長長地歎了口氣。「我那時全身心地投了進去,想著就要撬開美國市場,我真得意忘形。於是,栽到了阿蘭手裡,一切的計劃和前景全泡湯了。」

  「你完全相信了他。」

  「不,」至少她曾相信過。他只是她喜歡並與之調情的一串男人中的一個。是的,被利用了。「我寧願相信他告訴我的每件事。他與妻子遲遲不能離婚,以此牽著我的鼻子走,這對我也滿不錯。」她淡淡一笑。「當然,我無所謂。他是結過婚的人,他有保護屏障。我也不擔心會嫁給他。勞拉,我那時已明白,與其說我是愛上了他,不如說我熱衷於我一生的夢想。後來他逐漸接管了一切,因為我這個人不願去煩那些小事。與此同時,我在夢想與他一起像王公貴族闖蕩歐洲的燦爛前景。可他卻乘機挪用我的錢財,拿去經營他的毒品買賣,利用我小有名聲而暢通無阻,一面還就他妻子的事對我撒謊。」

  她用指頭緊壓眼睛。「所以,結果是我聲敗名裂,我的事業成了一個笑話。貝拉唐納撤消了我的代言人身份,我倒霉透頂,幾乎成了個窮光蛋。」

  「知道的人都能理解,你是個受害者,瑪戈。」

  「那於事無補,勞拉。成為受害者不是我喜歡的角色。可我現在沒有精力去改變它。」

  「你會渡過這一關的,需要的只是時間。而此刻.你需要盡情洗個澡,好好睡一晚。我們來把你安頓在客房吧。」勞拉站起身,向她伸出手。「你的行李在哪兒?」

  「我只帶了隨身物品。我不知道會不會受歡迎。」

  勞拉愣了一會兒沒說話,眼光朝下直到瑪戈的眼神改變。「我會原諒你剛才說的那話,因為你疲倦了,心情不佳。」勞拉伸手攬住瑪戈的腰,領她出了客廳。「你還沒有問起凱特呢。」

  瑪戈吹了口氣。「她只會抱怨、奚落我。」

  「在眼前的情形,」勞拉糾正說,「你該相信她。你的行李還留在機場嗎?」

  「晤嗯。」她突然感到疲憊不堪,像是一路跋涉而來似的。」

  「謝謝,勞拉。」她在客房的門口站住,靠在門框上說。「你總是這麼可靠。」

  「朋友就該這樣。」勞拉輕輕地吻了吻她的面頰。「總是可靠。睡覺去吧。」

  瑪戈不去為睡衣費心,脫下衣服,隨脫隨扔在地上。脫光之後爬進床,把舒適的蓋被拉至下巴。

  風在窗邊呼號,雨急促地打在窗玻璃上。遠處,驚濤拍岸的吼聲,將她捲入了無夢無憂的沉睡。

  當安妮輕輕地走進房內,牽牽床單,摸摸她的頭髮,她仍紋絲不動。安妮無聲地做了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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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4 00:24:02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還是那副老樣子,賴在床上一直睡到中午。」

  瑪戈在睡夢中朦朦朧朧地聽到有人說話,聽出是凱特的聲音,便低聲咕噥道:」噢,上帝,快走開,凱特。」

  「很高興又見到你。」凱特歡快熱情地使勁拉了一下窗簾繩,頓時陽光射人瑪戈的眼裡。

  「我一直都討厭你。」瑪戈只得拖過一隻枕頭蓋在臉上,」找別人鬧去。」

  「我今天下午不上班就是專門來找你的。」凱特徑直坐在床邊,一把從瑪戈手裡拉開枕頭。她打量著瑪戈,竭力掩飾住內心的關注之情。」你看起來還不算太糟。」

  「只是還沒死罷了。」瑪戈嘟噥著說。她睜開一隻眼睛。看到凱特神色冷漠、帶著幾分譏諷的臉龐,又閉上了眼,」走開。」            

  「如果我走,那麼咖啡就沒得喝了。」凱特站起身來,從她放在床腳的咖啡壺裡倒出咖啡。」月牙麵包也沒有了。」

  「月牙麵包。」瑪戈用鼻子聞了聞,小心翼翼地睜開了雙眼,看到凱特正把麵包掰成兩半,咖啡散出熱騰騰的香氣,聞上去簡直妙不可言。

  「我準是睡得太死,你把早飯都送到我的床邊來了。」

  「是午飯。」凱特糾正道,又咬了很大一口。每到凱特想吃東西的時候,她總是吃得很開心。」勞拉讓我送來的。她必須趕去參加個什麼委員會的會議,那會沒法推延。」凱特還舉著托盤接著說:」快坐起來,我答應過她,要看著你吃點兒東西。」

  瑪戈把被子推到胸口,貪婪地伸手端過咖啡。她先喝了幾口,便感到時差引起的不適正慢慢地緩解。然後,她一邊細品著咖啡,一邊凝視著正麻利地往月牙麵包上敷草莓醬的凱特。

  頑童般烏木色的短髮襯托出凱特蜜糖色的瓜子臉。瑪戈知道這髮型不是為了趕時髦,只是圖方便而已。這可真是凱特的好運氣,她暗自在想,這髮型跟她那雙頗具異國情調的棕色大眼睛和漂亮的尖下巴竟搭配得如此完美。男人一定會覺得她大口吃東西的樣子非常性感迷人,連瑪戈也不得不承認。那使她的整個面貌顯得更加柔和。

  其實凱特才不喜歡溫柔呢,瑪戈心想。她整潔的藏青色細條紋套裝充滿職業氣息,戴的黃金飾物小巧玲瓏,穿的意大利低跟便鞋非常方便實用。瑪戈聞到一陣香水的芬芳,心想就連她用的香水也清楚地表明她是個嚴謹的職業女性。

  聞到這獨具一格的香水味兒,瑪戈微笑著說,」你看起來簡直像個該死的註冊公共會計師。」

  「你看起來活像個享樂主義者義。」

  她倆望著對方傻傻地咧嘴笑了起來。誰也沒想到瑪戈眼裡已含滿淚水。

  「噢,天哪,別那樣。」

  「對不起。」瑪戈一邊抽泣著,一邊用手揉著雙眼。

  「這些事在我心裡繞過來纏過去,攪得我心緒不寧,簡直一團糟。」

  凱特的眼睛也濕潤起來,她抽出了兩張紙巾。凱特心腸軟,總禁不住跟著別人一塊兒掉淚,尤其是涉及她家裡的人。雖然瑪戈和她沒有血緣關係,可瑪戈與她是一家人。凱特八歲時父母雙亡,被坦普爾頓家收留和照顧,從那時起,她們就是一家人了。

  「給你,擤擤鼻子吧,」她簡短地指示道,」深呼吸,喝點兒咖啡,別再哭了。你知道你會弄得我也忍不住要哭。」

  「勞拉敞開大門讓我回來,」瑪戈抹著眼淚,竭力使聲音平靜下來。「歡迎我回家,讓我先睡個好覺。」

  「你以為她會怎麼做,一腳把你踢到街上去不成?」

  瑪戈搖了搖頭,「不,勞拉不會。但這條醜聞會連累她的。新聞界一定會找上門來。落難名流與社會知名人士的童年之交。」

  「你這就扯遠了,」凱特乾巴巴地說道,」在美國可沒人把你當做名流。」

  瑪戈覺得又好氣又好笑,身子向後靠了靠,說道,「在歐洲我可是個……曾經是個很熱門的名人喲。」

  「這是在美國,夥計。媒體很快就會把你這麼個小人物拋到一邊的。」

  瑪戈噘起了嘴,「多謝了。」她掀開床罩,從床上起來。凱特仔細地打量了她赤裸的身體,才伸手去拿勞拉搭在踏板上的長袍。

  瑪戈性感的身體——豐滿的胸部。纖細的腰肢,光滑的臀部和修長誘人的大腿——一點都未受到醜聞的影響。要不是凱特瞭解瑪戈,她肯定會說她朋友引以自豪的身段,是現代科技的結果,而非天生麗質。

  「你消瘦了些,可你的胸部怎麼一點也沒變化?」

  「撒旦和我達成了一種默契,它們曾經是我工作性質的一部分呢。」

  瑪戈穿上袍子,她自個兒的長袍,象牙色的絲綢蕩起漣漪般動人的折皺。顯然勞拉已經差人把她的行李送來。「現在廣告商都不願讓浪蕩的毒販子來推銷他們的產品了。」

  凱特的眼神變得模糊起來。她不能容忍任何人用那樣的方式談論瑪戈,就連瑪戈自己也不行。「關於毒品一事,你已經清清白白了。」

  「那是他們沒有任何證據指控我。這可是兩碼事。」

  她聳聳肩,走到窗前打開窗戶,讓下午的微風吹進屋裡來。「你總是說我自找麻煩,我想這次的確是我自找的。」

  「簡直胡說八道。」凱特動怒了,跳起身來像隻貓似的來回踱步。她的手不自覺地伸進口袋裡,因為她的腸胃總是不適,這陣子胃裡已經開始灼燒。「我不相信你會這樣忍氣吞聲。你什麼壞事也沒幹。」

  瑪戈感動了,轉過身來想要開口說什麼,可凱特卻在屋裡快速走動,一邊拍著胃部像在鼓動著一粒糖果,一邊大發雷霆。

  「當然你缺乏判斷力,常識也少得可憐。你對男人的看法顯然有問題,而且你的生活方式也叫人不敢恭維。」

  「要是有必要,我一定會請你來說明那一切的。」瑪戈嘟噥道。

  「但是,」凱特揚起一隻手來強調自己的觀點,「你沒做任何違法的事,沒什麼事可以讓你丟掉自己的事業。如果你想一輩子都搔首弄姿,她讓人們都跑去搶購那些貴得出奇的香波式面霜,或是裝模作樣攪得男人們看了智商都降低二十分,這樁事兒可攔不了你。」

  「我隱隱覺得那樣做是由於精神支持,」瑪戈想了會兒說道,「我還是不得不除掉它,儘管我的判斷力很差,趣味存在問題,職業也很愚蠢。而你呢,我得好好記住,你判斷精明,趣味不俗,擇業高尚。」

  「那倒不假。」

  瑪戈氣得滿臉通紅,憤怒的火焰在她眼裡燃燒。凱特卻舒了口氣,咧嘴笑著說:「你發火的時候看起來很漂亮。」

  「噢,快閉嘴。」瑪戈走到陽台門邊,猛地把門擰開,大步走進寬敞的陽台,台上小花圃裡種著鳳仙花和紫羅蘭。

  天氣晴朗,天空一片蔚藍。這是個令人難以言喻的好日子,一切都沐浴在金色陽光裡,花香四溢。坦普爾頓的地產,大瑟爾那起伏的園地,整齊的石牆,優雅的觀賞灌木叢,莊嚴的參天古樹,無盡地向外延綿。那排早已棄而不用、粉刷過的漂亮馬廄,看起來就好像是南面的一處整齊的農舍。眼前是波光粼粼的池水,遠處是造型奇特的白色涼亭,點綴著美麗的紫茉莉花。

  她還記得,在那花團錦簇的涼亭裡曾夢想過,想像自己是一位窈窕淑女,正在等候一位神采奕奕、對她忠貞不渝的情郎。

  「我當初幹嗎想要離開這裡的?」

  「我不知道。」凱特走到她身後,一隻手搭在瑪戈的肩上。雖然穿著高跟鞋,她還是比瑪戈五英尺十英吋的修長身材矮了整整一英吋,她把瑪戈拉到身邊,倚在她的身上。

  「我想出人頭地,光彩照人。我想去會那些光芒四射的大人物,成為他們世界中的一員。我,一個管家的女兒,要飛到羅馬去,要在裡維也納曬太陽,還要到聖莫裡茨的山坡上踏青。」

  「這些你都做到了。」

  「還有更多。為什麼對我來說還不夠呢,凱特?為什麼我總想得到更多?而那東西正是我永遠無法得到的。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現在別的東西我都失去了,我還是不知道我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你還有時間。」凱特輕聲說道,「還記得塞拉菲娜的傳說嗎?」

  瑪戈微微地嘟著嘴,想起昨天夜裡她曾站在塞拉菲娜站過的山崖,想起那些閒散的往日,她跟凱特、勞拉一起曾談論那個西班牙姑娘,以及各自作出的推論。

  「她沒有等等再看。」瑪戈把腦袋靠在凱特的頭上。」沒有停下來想想,她往後的大半生會帶給她什麼。」

  「可是你有機會先等一等,看看事態的發展。」

  「嗯,」瑪戈歎了一口氣,「聽起來倒不錯,我也許不能再指望什麼了。我想我可能已經是債台高築了。」她向後挪了挪,臉上強裝出一副燦爛的笑容。」我可以利用你的專業幫一下忙了,一個獲得了哈佛工商管理碩士學位的女人會把我那堆亂七八糟的賬本搞清楚的。想看看嗎?」

  凱特向後倚在欄杆上,瑪戈臉上的笑容絲毫騙不過她的眼睛。而且她知道要是連瑪戈都擔心像錢這樣的事兒,那可就非同小可了。

  「今天剩下的時間我都有空。再穿點衣服,我們開始幹吧。」

  瑪戈知道事情很糟糕,這早已是她預料之中的事兒了。可是她從凱特不住地埋怨和唏噓聲中知道事情比她想的更糟。

  過了一個鐘頭,她避開了凱特,傻站在她旁邊等著挨罵可沒什麼好處,於是她忙著打開行李,把那些亂七八糟放在一起的衣服小心翼翼地掛進黑黃檀木大衣櫃裡,仔仔細細地把毛衣疊好,放進帶鏡衣櫃裡灑了香水的抽屜中。

  她不時回答凱特的提問,還得忍受陣陣責罵。當勞拉推門進來時,她心裡湧起無限感激之情。

  「對不起,我去得太久了,我不能——」

  「輕點聲兒,我正在這兒做件大事呢。」

  瑪戈朝著陽台彈了一下手指。「她正忙著幫我清理賬本。」當她們走到陽台上,瑪戈解釋說:「你簡直無法想像她從公文包裡拖出個什麼東西來。一台微型膝上電腦,我想這計算機肯定能為宇宙飛船演算方程式,甚至可以發傳真呢。」

  「她的確聰明過人。」勞拉歎了口氣,坐在一隻鍛鐵椅子上,把腳從鞋裡抽了出來。「坦普爾頓會毫不遲疑地聘用她的,但她非常固執,偏偏不願為家族工作。比托爾及其合夥人事務所能夠請到她,可真有運氣。」

  「這該死的海藻又是怎麼回事?」凱特大聲問道。

  「那是種礦泉療法,」瑪戈高聲答道,「我認為那可以扣除不算,因為——」

  「讓我想想。你這混蛋怎麼會欠瓦倫蒂諾一萬五千美元?你能穿多少套衣服?」

  瑪戈坐下來,「我最好放聰明點,別告訴她那只是一一種雞尾酒會禮服的價錢。」

  「我也這樣認為,」勞拉同意道,「大約過一個小時,孩子們就會放學回家了。她們總讓她感到愉快。我們要舉行一個家庭晚宴來慶祝你的歸來。」

  「你告訴彼得我在這兒嗎?」

  「當然。好啦,我想我得去看看香檳有沒有拿去冷凍。」

  不等勞拉站起身來,瑪戈握住了她的手說。「他不會對這消息感到高興的。」

  「別犯傻了。他一定會高興的。」但是勞拉開始擺弄手指上的結婚戒指,流露出心中的侷促不安。「他一直都很高興見到你。」

  「勞拉,倒不是因為我認識你快二十五年了才看出你在撒謊,而是你說謊的技術實在太差勁兒了。他不想讓我呆在這兒。」 勞拉不得不承認,撒謊是她從未掌握的伎倆。「這兒就是你的家。彼得也明白這點,雖然他對這事兒感到不很舒服。我要你留在這兒,安妮也想你留在這兒,孩子們要是知道你在這兒也會興奮不已的。現在我不單要去看看香檳怎樣了,還要拿一瓶到這兒來呢。」

  「好主意。」她不得不先將內疚之心情拋在一邊。「也許香檳可以幫助凱特,使我的賬目不出赤字。」

  「這筆抵押已經過期十五天了,」凱特叫出聲來。「而且你的護照簽證也過期了。天哪,瑪戈。」

  「那我要拿兩瓶來。」勞拉決斷地說,離開瑪戈房間之前刻意在臉上掛著笑容。

  她走進自己的房間,希望獨自呆會兒。她以為已經壓抑住了心中的悶氣,可是並沒有。她意識到它還在往上冒,如梗在喉。她在屋裡踱步,想驅散心中的怒氣。起居室已漸漸成了她的避難所,她可以到這兒來,把自己關在溫暖的色彩和氣息裡,告訴自己還要回些信件,還有點針線活兒要幹。

  但是大多數時候,她到這兒來是為了擺脫憋在心中的情感。

  也許她本該預料到彼得的反應,對此有所準備。可是她沒能這麼做。她好像從來就未對彼得的反應有所準備。怎麼結婚十年之後,她仍然會對彼得一無所知似的呢?

  勞拉在開完消夏舞會委員會會議回家途中,到彼得的辦公室去了一趟。她獨自哼著曲子乘內部電梯來到坦普爾頓——蒙特雷大酒店頂樓的套間。比起位於酒店底層的行政辦公室來,彼得更喜歡頂樓的套間,他說,那兒更安靜,更容易集中精力。憑她在中樞機構辦公室協助並學習銷售及預定業務的經驗,她不得不同意這點。也許這會把他跟外界和人群隔離開來,但這也無礙,因為彼得對他的工作早已瞭若指掌。

  絕佳的天氣,再加上老友的歸來,勞拉精神大振。她輕快地走過白銀色調的地毯,來到通風良好的會客區。

  「嗨,您好,裡奇韋太太。」接待員臉上迅速閃過笑容,又繼續埋頭工作,並沒怎麼看她。「我想裡奇韋先生正在開會,我打個電話進去。讓他知道您來了。」

  「非常感謝,妮娜。我只耽擱他幾分鐘時間。」她踱到座位前,現在這兒靜靜的空無一人。嶄新的藏青色的皮製座位,彼得要的古色古香的桌子,燈具及水彩畫樣樣都十分昂貴。但是,勞拉認為彼得這樣做是對的。辦公室的確需要裝點一下。外部形象在商務上至關重要,對彼得來說也是很重要的。

  可當她透過寬大的窗戶向外凝望,不禁自問,當波瀾壯闊令人敬畏的大海顯現在人們眼前時,又有誰會在意那藏青色的皮椅呢?

  大海波濤翻滾,延綿不絕。冰葉日中花綻放出粉紅的花朵,白色海鷗轉向飛過來,希望有觀光客給它們餵食。海灣裡的遊船在水面飛快飄動,就像亮光閃閃、價格昂貴的玩具,供那些穿雙排扣海藍色運動上衣和白色便褲的男人戲玩。

  她看著看著,沉浸在無限的遐思中,幾乎忘了在接任員叫她進去前再塗點兒口紅,撲點兒粉。

  彼得•裡奇韋的辦公室,對於坦普爾頓酒店執行總裁來說,真是再合適不過了。精挑選的路易十四時期的傢俱,壯觀的海景畫和雕塑,一切都像房間的主人那樣高深完美。當他從書桌後站起身來時,她臉上自然地露出溫暖的微笑。

  他是個英俊的男子,古銅色的肌膚,金色頭髮,身著優雅整潔的薩維爾洛牌服裝。就是他那張英俊的臉龐讓她墮入愛河的——那冷漠的藍色眼睛,厚實的嘴唇和下頦,就好像童話中公主的白馬王子一般。而且跟童話故事一樣,她十八歲時,就對他如醉如癡,神魂顛倒。他成了她夢想的一切。

  她揚起頭想接受裡奇韋深情的一吻。而他卻只在她臉頰漫不經心地親了一下。「我沒多少時間,勞拉。我這一整天都要開會。」他依然站著,歪著頭,眉頭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我告訴過你,你要是先打電話給我,看看我是否能夠見你,這樣會更方便些。我的日程可不像你的那麼容易更改。」她臉上的笑意漸漸褪去。「對不起,昨天晚上我沒能告訴你,今天早上打電話你又不在,所以——」

  「我路過俱樂部去玩了玩九孔球遊戲,洗了個蒸汽浴,昨天晚上我工作到很晚。」

  「是的,我知道。」你怎麼樣,勞拉?孩子們怎麼樣?我想你。她等待了片刻,可彼得卻對這些隻字未提。「你今兒晚上回家嗎?」

  「要是我現在就繼續工作,應該能在七點前回家。」

  「很好。我希望你能回家,我們要開個家庭晚宴,瑪戈回來了。」

  他撇了撇嘴,但他還是不住地看表。「回來了?」

  「她昨天晚上回來的。她很不開心,彼得。她疲憊不堪。」

  「不高興?疲憊?」他笑了一下,便斂住了笑容。「在她經歷了最近這一次冒險之後,我覺得不足為奇。」他看出了妻子眼中的神情,強壓住了心中的怒氣。他不喜歡誰發脾氣,就連他自己也是如此。「謝天謝地,勞拉,你還沒邀請她留下來。」

  「這不是請不請她留下來的問題,這兒就是她的家。」

  彼得非常生氣,然而現在更多的是對這事兒的厭倦。他坐下來,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勞拉,瑪戈只是個管家的女兒。這不足以使坦普爾頓成為她的家。你把童年的忠誠和友誼看得太重了。」

  「不,」勞拉輕聲說道,「我認為你不可以那樣看。她現在遇到麻煩了,彼得,是不是她自作自受並不重要。她需要朋友和家人。」

  「報紙上、新聞裡、熒屏上,每條小道消息都有她的名字,性、毒品,天哪。」

  「對於她販賣毒品的指控已經撤消了,彼得,何況她又不是第一個愛上有婦之夫的女人。」

  彼得慢條斯理的音調讓人心煩,惹人生氣。「也許的確是那樣,但她好像還不知道『謹言慎行』這個詞兒。我可不能讓她的名字和我們牽扯到一塊兒,拿我們的社會地位去冒險。我不想讓她呆在我的住宅裡。」

  聽了這話,勞拉揚起頭,打消了所有勸慰他的念頭。「那是我父母的房子。」她回敬了彼得幾句,字字都飽含著憤怒,「我們住在那兒,彼得,是因為他們希望那房子有人住著,希望我們能喜歡那兒。我相信我父母肯定會歡迎瑪戈的,我也是一樣。」

  「我明白。」他把雙手撐在寫字桌上。「那就是你對我還沒說得出來的挖苦話。我住的是坦普爾頓府邸,為坦普爾頓王國工作,還和坦普爾頓的女繼承人睡覺。」

  那還得在勞您大駕回家的時候,勞拉心裡想,可嘴上卻沒吭聲。

  「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坦普爾頓家的慷慨大方。」

  「話當然不能這麼說,彼得。你是個獨立自主的人,一個經驗豐富的成功的酒店經營者。而且也沒必要把一場關於瑪戈的討論鬧得像打仗一樣吧。」

  打量了一下勞拉,他試著採用一種新的策略。「難道你不感到憂慮嗎?勞拉,讓這麼個名聲不好的女人呆在我們孩子身邊,她們肯定會聽到閒言碎語,至少阿里已經不小,她能明白一些事情了。」

  勞拉漲紅了臉,然後紅暈漸漸退去。「瑪戈是阿里的教母、她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只要我還住在坦普爾頓,她就會受到歡迎,彼得。」她挺了挺胸,冷冷地看著他。「聽明白,那可沒什麼可商量的。晚宴七點半開始,如果你能趕回來。」

  她大步走了出來,強壓著心中的衝動沒有砰地關門而去。

  現在,她獨自一人呆在房裡,抑制著胸中再度湧起的怒火。發脾氣根本無濟於事,只會使她感到愚蠢和內疚。因此她要自己冷靜下來,表面上仍裝出一副她早已習以為常的平靜的假相。

  重要的是要記住瑪戈需要她,然而一個令人痛苦的事實卻越來越明白,她丈夫並不需要她。

  「我能試一下你的香水嗎,瑪戈阿姨?裝在漂亮的金色瓶子裡的那種。請給我灑點兒好嗎?」

  瑪戈低頭看著凱拉充滿希冀的臉龐,心裡暗暗沉思著,要是物色扮演天使的人選,這個長著溫柔的灰色眼睛、一對酒窩忽隱忽現的小傢伙,一定會輕而易舉地贏得這個角色。

  「只能灑幾滴。」瑪戈把瓶塞打開,輕輕地灑在凱拉的耳根後邊。「女人不需要太露。」

  「為什麼?」

  「因為神秘才有味道。」

  「像放了胡椒一樣有味道嗎?」

  阿里,比六歲的凱拉長三歲,在一旁不屑地哼了一聲。瑪戈把她抱在腿上,用鼻子觸了觸她的小臉蛋兒。「說實話,阿里,想來點兒嗎?」

  阿里對那些用來化裝打扮的五光十色的漂亮瓶子垂涎欲滴,卻竭力裝出滿不在乎的口氣說,「也許吧,但我可不要她灑的那種。」

  「那麼就來點與眾不同的,那種……」瑪戈頑皮地用手指指這瓶,又指指那瓶。「大膽濃艷的。」

  「但是別太露了。」凱拉插嘴說道。

  「那才是好姑娘。我們就來一點吧。」瑪戈不假思索,犧牲了幾滴二百美元一盎司的香水,那就是貝拉唐納新近推出的泰戈牌香水。在她米蘭的公寓裡大概有二十來瓶這麼華麗的香水。「你變得越來越像我了,」她嗔怪著,拉了拉披在阿里肩上的金色鬈發。

  「我都這麼大了,可以在耳朵上穿孔了,可爸爸偏不許。」

  「男人們根本就不懂這些。」瑪戈在這方面的確是個行家。她拍了拍阿里的臉蛋兒,然後又把凱拉抱在膝蓋上。「打扮自己是女人的特權。」在鏡子裡瑪戈給阿里送去一個表示不支持的微笑,繼續精心化妝。「你媽媽會說服他的。」

  「她不可能說服爸爸。他從來就聽不進去。」

  「他非常忙,」凱拉一本正經地說,        「他得不停地工作,我們才能站住腳。」

  「所以我們才不會喪失社會地位。」阿里糾正道,眼睛滴溜溜直轉。她心裡想:凱拉什麼也不懂,媽媽有時候懂點兒,凱特阿姨老是聽人家說話,不過她希望,一個偉大的新希望,那就是她神秘的了不起的瑪戈阿姨什麼都懂。

  「瑪戈阿姨,出了那些糟糕事,你現在打算在這兒住下去嗎?」

  「不知道。」瑪戈喀噠一聲放下口紅。

  「我真高興你回家來了。」阿里把手臂繞在瑪戈的脖子上。

  「我也是。」她起伏不定的情緒又一次被觸動。她連忙站起身來,一手牽一個孩子。「我們下樓去看看晚飯前有沒有什麼好吃的。」

  「我們要到前廳吃餐前小吃,」阿里傲慢地說道,然後格格笑起來,「吃了之後就不老等開飯的時候了。」

  「小傢伙,跟著我。」她在樓梯頂部的拐彎處停了下來。「讓我們出場吧。抬起下頦,眼睛平視,收腹,手指隨意地扶在欄杆上。」

  她跟在小女孩後面,走到樓梯中央便看見母親站在下面樓梯口,雙臂交叉放在胸前,臉上神色莊重。

  「啊,阿里小姐,凱拉小姐,你們能參加這個晚宴我們感到榮幸。前廳正在供應點心。」

  阿里莊嚴地點了點頭。「謝謝你,安妮小姐,」在她跟著妹妹一起跑開之前,竭力保持一副矜持高雅的姿態。

  瑪戈走到樓梯口才發現母親眼裡閃亮。這是她回來後,彼此間第一次如此自然地微笑。

  「我都快忘記她們是多麼有趣了。」

  「勞拉小姐簡直是在培養天使。」

  「我自己也在想這件事兒。我做錯的每一件事她都做對了。媽媽,我很抱歉……」

  「我們現在別談這個好嗎?」但安迅速地握了一下女兒放在樓梯立柱上的手。「過會兒再談——他們現在正等你呢。」她剛想走開,可又停下了腳步。「瑪戈,勞拉小姐這會兒需要朋友同你也需要一樣。我希望你會是個好朋友。」

  「出了什麼事嗎,快告訴我。」

  安搖了搖頭,「這兒不是我說話的地方,就做個好朋友吧。」說著她走開了,瑪戈獨自走進客廳。

  阿里走過來,用牙齒咬著舌頭,手裡握著一隻高腳杯裝滿冒著氣泡、嘶嘶作響的香檳。「我親自給你倒的。」

  「喔,那我一定得喝下去了。」瑪戈舉起杯子,掃視了一下屋子。勞拉抱著凱拉,凱特在品嚐擺放在喬治時代的銀製餐具上的便於手指取用的食物。由華麗的天青石砌成的壁爐裡閃爍著安靜的火苗。壁爐台上漂亮的曲面鏡映照出光彩照人的古董,精緻的瓷器,以及發出紅色燈光的球型燈。

  「為回家來和朋友團聚乾杯。」瑪戈說著,呷了一口香檳。「來嘗嘗這種蛋奶火腿小蛋糕,」凱特嘴裡塞滿了食物。「真太棒了。」

  去他的吧,瑪戈想,她的體重再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兒了。她咬了一口,開心地哼哼著。「威廉森太太還是那麼棒。上帝,她現在該有八十歲了吧。」

  「去年十一月才滿七十三歲。」勞拉糾正道,「她還能做出最棒的巧克力蛋奶酥。」她沖凱拉眨了眨眼睛。「有人說,今晚就有她做的蛋奶酥。」

  「爸爸說威廉森太太該退休了,我們應該雇個像巴裡莫爾家卡梅爾那樣的法國廚師。」阿里學著瑪戈的樣子嘗了一口蛋奶火腿蛋糕。

  「法國廚子總是目中無人。」為了表明這點,瑪戈把一根指頭放在鼻子下邊,又揮向空中。「而且他們從不把剩下的生麵團做成果凍水果餡餅給小姑娘吃。」

  「她也給你做過嗎?」瑪戈比劃的手勢逗得阿里非常開心,「她讓你在餡餅邊沿劃凹槽了嗎?」

  「那當然。我不得不承認,你媽媽幹這個最在行。威廉森太太認為我太沒耐心,凱特又只在乎把它做出來就行。只有你媽媽對此得心應手,她是做果凍水果餡餅的冠軍。」

  「那是我的主要成就之一。」瑪戈聽到勞拉的聲音,揚起了眉頭。勞拉聳聳肩,讓凱拉站到地板上。「這身衣服可真漂亮極了,瑪戈。在米蘭還是在巴黎買的?」

  「米蘭。」要是勞拉想要交換一下,她也心甘情願。她擺出一個姿勢,頭微微傾斜,一隻手擱在臀部上。緊身的黑色絲綢緊貼她的身體,裙擺滑向大腿根部,短得出奇。方形的

  低領口引人注意她若隱若現的乳溝,透明的衣袖從雙肩直垂到腕部,手腕上一對鑽石手鐲閃現出刺眼的光芒。「我從一個時髦的新設計師那兒挑的小玩意兒。」

  「過不了今天晚上你就會凍僵的。」凱特評論道。

  「只要我的心如此溫暖就不會凍僵。我們在等彼得嗎?」

  「不。」勞拉立刻明確地答道,當她看見阿里焦慮的樣子,便掩蓋住心中的煩惱。「他擔心會議可能持續太久,所以沒說定什麼時候能離開。我們開飯吧,不用等他。」她拉著凱拉的手,朝剛從門口走進來的安瞥了一眼。

  「抱歉,勞拉小姐,有您一個電話。」

  「我到書房裡去接,安妮,再喝杯香檳吧,」她走出去時加了一句:「我不會耽擱太久。」

  瑪戈和凱特交換了一個眼色,暗示晚些時候再一起談談。為了故意活躍一下氣氛,瑪戈把杯子倒過來,開始講一個在蒙特卡洛賭博的故事。當勞拉回來,孩子們睜大了眼睛,凱特也連連搖頭。

  「瑪戈,你瘋啦。一個小銀球轉一圈就賭二萬五千元。」

  「嗨,我贏了。」她回憶著,歎了口氣。「那一次。」

  「是爸爸嗎?」阿里急忙拽著她媽的手,很想知道電話是誰打來的。「他是不是要回來了?」

  「不。」勞拉心煩意亂地用手指撫摸著阿里的頭髮。「不是爸爸,寶貝兒。」她雖然心緒煩亂,可她還是注意到女兒的肩膀無精打采地搭拉下來。為了安慰阿里,她蹲下身來微笑著說:「但這真是條好消息,很特別的事兒。」

  「是什麼?是個聚會嗎?」

  「比那還要好。」勞拉吻了吻阿里的臉頰。

  「喬希叔叔要回家來了。」

  瑪戈一下子坐在沙發扶手上,她發覺自己得大口地喝點兒香檳才行。「太好了。」她喃喃地說。「真是好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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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4 00:24:21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喬舒亞•康韋•坦普爾頓是一個按自己的時間和方式辦事的人。他正從舊金山開車向南;他決定不從倫敦直飛蒙特雷。他本可謊稱坦普爾頓——舊金山酒店急需視察,這次繞道便名正言順。然而,這處家族里程碑似的酒店運轉得像一座上足了發條的鐘。

  簡單的事實是,他打算在旅途中買輛車。

  而且還是件稀罕之物。

  小型美洲豹車風馳電掣般行駛在一號高速公路上,宛若一匹發令槍一響便迫不及待的純種馬。車以七十英里的時速平滑地拐了個大彎,他忍不住咧嘴笑起來。

  到了,這就是家了,這片高低不平、冷冷清清的海岸。他曾開車經過意大利壯觀的阿馬爾菲大道,疾馳過挪威的峽灣,然而,即使是那些最令人心潮澎湃的美景,也無法與大瑟爾、壯麗的畫面相媲美。

  不止於此,這裡還有金光閃閃的海灘,波光粼粼的小海灣,從洶湧大海刺向藍天的懸崖峭壁,茂密的森林,還有一條銀白的急流,奇跡般瀉下大峽谷。接下來是一片蔓延好幾英里的靜謐,惟有偶爾被海豹的嘈雜聲,海浪淒涼的拍岸聲打破。

  同往常一樣,壯麗的風光緊緊揪住他的心。無論身在何方,漂泊多久,地球上只有這一處地方令他魂牽夢縈。

  所以,他回家了,按照自己的時間和方式。他肆無忌憚地在蜿蜒崎嶇的道路上測試著美洲豹車,急彎一個個逐漸隱沒在嶙峋的岩石間和洶湧的大海邊。當車轉到直道上時,他猛踩油門,迎風開懷大笑。

  他並非因為匆忙而疾馳,而只是出於對速度和冒險的偏好。他有時間,他暗想,而且十分充足。他要好好利用時間。

  他心裡牽掛著勞拉。他妹妹在電話上的聲音令他不安。她的話聽來沒有什麼不對勁,可她說話一貫如此。他決定還是去看個究竟為好。

  生意得有人照管。他倒樂意把坦普爾頓在加利福尼亞各大酒店的行政事務統統扔給彼得。喬希對損益表不感興趣,卻對葡萄園、工廠,甚至一家繁忙的五星級酒店的日常運作興致勃勃。不過,盈利與否是彼得的事,與他無關。

  十年來他大部分時光在隨心所欲地遊歷歐洲,抽查各分店,監督必要的修繕,修訂家族連鎖產業的經營策略,還去法國和意大利的葡萄酒廠、希臘的橄欖園、西班牙的果園。不用說,也去各大酒店,正是它們推動了這一系列產業的發展。

  喬希不但瞭解而且支持坦普爾頓家族素來奉行的觀點:一家普通酒店與一家坦普爾頓酒店的區別在於,後者供應自己釀的酒,使用自製的油,採用自己生產的物品,自己織出的亞麻布。坦普爾頓各大酒店一直提供自己的產品,他工作的一部分便是監督這些產品皆物盡其用。

  他的頭銜本該是行政副總裁,不過實際上卻充當了解決難題的能手。偶爾,他也處理或者監督處理一些法律糾紛。一個持有哈佛法學學位的人總被寄予厚望,該插手此類事務。儘管如此,他更喜歡同人打交道,而不是法律文件。他喜歡觀看收穫,同員工們共飲希臘茴香烈酒,或者去巴黎羅布成談生意,採購克裡斯托酒和大鱘魚。

  他的魅力正是坦普爾頓家族最珍貴的財產,他母親就是這麼說的。他竭盡全力不讓她失望。生活上他有些無拘無束,放蕩不羈,對家族和生意卻盡職盡責。對他來說,這兩者渾然天成。

  他心裡思念著家人,碎石從輪胎下面乒乒乓乓進出來,迎面一輛轎車裡一家四口瞠目結舌從旁邊掠過之際,他想到了瑪戈。

  她一定垂頭喪氣,他暗暗想,萎靡不振,悔恨有加,痛苦不堪。落到這個地步並非冤枉。他嘴角翹起來,半似微笑,半似嘲諷。但多虧他在幕後操縱,賄賂評判人,大規模演出了一場瘋狂鬧劇,她才很快在雅典完全免於刑事起訴。

  畢竟,坦普爾頓——雅典酒店是一所古老高貴的大酒店,加上坦普爾頓雅典娜度假勝地,為該國吸引了大量資金。

  至於那件醜聞,醜聞給她在歐洲從事的職業所造成的損害——如果朝照相機暗送秋波也能稱為一種職業——他卻無能為力。

  她必須渡過難關,他確信無疑,面上的笑容顯示出慣有的自負。他打算幫助她,用自己的方式。

  他把車拐到路一側,嘎的一聲停下來,這幾乎成了他的老習慣。家園高聳在崎嶇不平的岩石山丘上,四周被春天裡日漸翠綠的樹木和一簇簇的繁花、處處攀沿的葡萄籐環繞。

  坦普爾頓家選用石木構築的樓房從崎嶇的地面拔地而起。最初是兩層樓的建築,一位先祖建造的鄉間別墅,歷時一百二十五年之久,經歷了風雨、洪水、地震和時間的洗禮,保存至今。

  後代子孫陸續擴建了兩翼的房屋,這兒那兒,依山順勢地延伸。兩座小塔樓對稱地傲然聳立——這是他父親的奇想。寬闊的木平台和牢固的石陽台從拱頂高窗下面伸出去,寬大的玻璃門將遠近美景盡收眼底。

  樹上及各處鮮花怒發,紅白黃各色花朵交織一片。春天的色彩,他想,多麼清新迷人。草地呈現出柔和的嫩綠,他喜歡青草漫過崎嶇地面的景象,愈近府邸愈加蔥綠,裝飾得愈加考究。

  府邸周圍繞著彎彎曲曲玲瓏的樹籬,閃爍發光的石頭,與陸地大海渾然一體。

  他熱愛府邸如今的模樣,也愛它的往昔以及它所給予他的一切。他知道勞拉在照管房子,培育一草一木,心中倍感溫暖。

  就要到達的快樂心情使他飛速拐過公路,衝上嵌進岩石中的蜿蜒小道,隨後卻震驚萬分地猛踩剎車,差點撞上一扇高聳的鐵門。

  他蹙眉盯了片刻,離車不遠處一架對講機嗚嗚響起來。

  「坦普爾頓府邸。有什麼需要效勞嗎?」

  「這到底是什麼玩意兒?誰立了這麼個鬼東西?」

  「我——喬舒亞先生嗎?」

  他辨出了說話聲,強壓下怒火。「安妮,打開這扇可笑的門,好嗎?讓這該死的門開著,除非受到攻擊。」

  「好的,先生。歡迎回家。」

  門無聲無息地轉動著開了,他心裡納悶,勞拉到底在想些什麼?坦普爾頓府宅一直是個好客的地方。年少時,他的朋友們經常一路衝上那條曲折小路,有時步行,有時騎自行車,後來開著汽車。他一想到整座府邸被封閉起來,即使是用一扇門那樣簡單的東西,也令人掃興,即使是從崎嶇的路面駛進整飭的草坪和花園。

  他暴躁地繞過種滿耐寒的多年生植物和搖擺不定的水仙花的中心島。他把鑰匙和行李留在車上,雙手插進兜裡,攀上古老而又開愛的花崗石階梯來到正面陽台。

  正前門凹進去,門呈拱形,有十英尺高,門邊用馬賽克拼成一幅下垂的九重紫色葛圖案,與門口方格籬笆上四溢的鮮花交相輝映。他每次從門下穿過都像進入一座花的宮殿。

  他正要伸手拉門,門一下子打開了,勞拉一頭扎進他懷裡。

  「歡迎回家。」她說道,雨點般的親吻灑在他臉上,他又滿面微笑。

  「有那麼一小會兒,我還以為你要把我拒之門外。」瞧見她眼裡的迷惑,他捏了一下她的下巴——一種老習慣。「大門是怎麼回事?」

  「喔,」她直起身,理了理頭髮,臉有些紅了,「彼得認為我們需要保安措施。」

  「保安措施?你只需翻過幾塊岩石就能繞過鐵門。」

  「呃,是的,可是……」她自己也這麼說過,既然面前是喬希,她打消了這個念頭。「這樣很安全,而且看上去很氣派。」她捧起他的臉。「你也一樣,我是指看上去很氣派。」

  而事實上,她覺得他曬黑了些,有點兒惱怒,還有點兒凶狠。為了撫慰他,她伸出胳膊挽住他,對車道上那輛車嘖嘖稱讚起來,「你從哪兒弄來的這個新玩意兒?」

  「舊金山。開起來快得像出膛的子彈。」

  「難怪你出乎意料足足早到了一個小時。你真走運,威廉森太太在廚房裡忙了整整一上午,給討人喜歡的喬希少爺準備他最愛吃的食物。」

  「午餐要能吃上鮭肉蛋糕的話,其他的就不說了。」

  「有鮭肉蛋糕,」勞拉肯定地說,「土豆條、龍鬚菜、鵝肝醬、黑森林蛋糕,樣樣齊備。進屋吧,給我講講倫敦。你從倫敦過來的,對不對?」

  「只是出一趟短差。我還在菲諾港玩了幾天。」

  「噢,那就對了。」她去客廳給他倒了一杯坦普爾頓自產的蘇打礦泉水。正如她喜歡的那樣,窗簾全都拉開,沿著窗前的座椅垂下,椅上放著五顏六色的軟墊,顯得慇勤好客。「我聽說了瑪戈的事後,就是從那兒聯絡上你的。」

  「嗯。」勞拉打電話的時候,他早在為瑪戈奔忙了,不過他並沒道出實情,只漫不經心地撫了一下插在麥生磁花瓶裡的小菖蘭嫩枝。「她怎麼樣了?」

  「我勸她到泳池邊坐會兒,曬曬太陽。喬希,這一切對她來說太糟了。她回家時看上去筋疲力盡。貝拉唐納公司不打算再聘她做代言人。她和公司馬上就該續約了,他們不再用她差不多已成定局。」

  「很棘手。」他坐在靠近壁爐的寬大安樂椅裡,伸長雙腿,「這樣一來,她也許就可以兜售別人的面霜了。」

  「你知道沒那麼簡單,喬希。她推銷貝拉唐納公司的產品在歐洲賺了大錢,那是她主要的收入來源,現在卻被切斷了。要是你留心一下新聞報紙,不會不知道美國能提供她類似的工作機會微乎其微。」

  「那麼,她就會找份真正的工作了。」

  出於一片忠誠,她頭一昂。「你總是對她那麼刻薄。」

  「總得有人這樣做。」不過,他知道同妹妹爭論瑪戈的事沒有用。愛總使勞拉變得盲目。「好了,好妹妹,我對她的遭遇深表遺憾。事實是,她跌了個大跟頭,可生活中這類事比比皆是。近幾年,她大把大把地賺夠了里拉和法郎。如今她只需要坐在自己的證券目錄上,舔舐傷口,計劃下一步該怎麼做。」

  「我想她已經破產了。」

  他震驚不已,連忙把杯子擱到一邊問道:「你說的破產是什麼意思?」

  「她請凱特查賬。雖然還沒有查完,可我預感到情況不妙。瑪戈也知道不妙。」

  他簡直不敢相信。他曾經親自仔仔細細地看過貝拉唐納公司的合約,知道公司付的薪水和利潤足以供她再舒舒服服地過上十年。

  隨後他嫌惡地歎了口氣。他有什麼理由不相信呢?畢竟他們談的是瑪戈。

  「上帝呀,她在做什麼,把錢都扔進台伯河了嗎?」

  「呃,她的生活方式……怎麼說她在那邊也是個名人,再說……」勞拉心想,難道她操心得還不夠,還需要解釋嗎?「見鬼,喬希,我不太清楚。但據我所知,近幾年她一直讓那個沒心沒肺、給她惹了大麻煩的傢伙替她管賬。」

  「傻瓜,」他喃喃地說,「這麼說,她一路痛哭流涕,爬回家來的?」

  「她沒有痛哭流涕。我早該料到你會這樣說。」她說下去,「男人全一個樣,沒有絲毫的忠誠和同情心。彼得想把她攆出去,就像——」

  「他敢。」喬希咕噥道,眼裡閃射出令人生畏的光芒。「這可不是他的房子。」

  勞拉欲言又止。載著她的情感飛車如果不馬上停下來。她就只得跳車了。「彼得不像我們同瑪戈從小一起長大,也不像我們那麼喜歡她。他不瞭解。」

  「他用不著瞭解,」喬希簡短地說道,站起身來。「她在外面游泳池嗎?」

  「是的,喬希,別再出去嘲笑她,她已經很不開心了。」

  喬希瞪了她一眼。「哼,我就要去給她傷口撒鹽,然後跑出去取消孤兒寡婦抵押品的贖買權,沿途還要踢翻幾隻小狗。」

  勞拉撇了撇嘴。「該你做的只是鼓勵鼓勵她。再過半小時左右,我們將在南面陽台用午餐。」這樣,她就有時間叫人把他的行李搬上樓,整理好他的東西。

  他走下石板路,一到游泳池邊,瑪戈就知道了;即使沒看見他的身影,沒聽見他的聲音,也沒聞到他的氣味。只要涉及到喬希,她的第六感本能地即刻變得敏銳。他一言不發地坐在池邊一條鋪著軟墊的長沙發上,她繼續在池裡游來游去。

  不用說,在這種天氣游泳太冷,但她總得找點兒事做。水裡倒還溫和,水汽從池面升騰到寒冷的空氣中,她每劃一下,胳膊便接觸到清新的微風,冰冷刺骨。

  她慢悠悠地一下一下劃破水面,出其不意地飛快瞥了他一眼。他正呆呆地望著遠處的玫瑰花園。滿腹心事吧,她暗想。

  他有一雙勞拉的眼睛,她想,看到勞拉那雙可愛的灰眼睛竟然出現在喬希臉上,總讓她感到驚訝。他的一雙眼卻更顯冷漠,她暗想,更多浮躁,常流露出對她的一絲嘲笑。

  他在什麼地方曬黑了,她回轉身橫游過池子時注意到,賞心悅目的棕褐暖色給他那張十分英俊的面孔又添了些魅力。

  同那些自認天生麗質的人一樣,她並不怎麼看重漂亮的面孔。說到底,那不過是命中注定的。

  喬舒亞•坦普爾頓的命運更勝一籌。

  他的髮色較之妹妹的更深些。黃褐色,瑪戈想到這個詞正合適。自上次碰面後,他把頭髮蓄得更長了一點。那是什麼時候——三個月前在威尼斯?如今頭髮正好在領口拂來拂去。他穿一件休閒巧克力色真絲襯衫,兩袖捲到肘部。

  她記起他那一張漂亮的富於表情的嘴,微笑起來魅力十足,嘲諷起來叫人暴跳如雷,更糟的是,嘴角往上一撇地冷笑,可以叫人渾身血液冰涼。

  他的下巴堅定,謝天謝地,二十多歲就冒出來的短胡碴不見了蹤影;他的鼻樑挺直,略帶貴族氣質。總的看來,那張臉散發著成功、自信和自命不凡的氣度,但也不乏潛在的威協。

  她不願意承認,自己在少女時代既受過他那種氣質的誘惑,又曾對之心生畏懼。

  有一件事她能肯定,她最不願意讓他看到,眼前的她被現在和將來嚇得魂不附體。她故意在淺水區站起身,慢慢走向階梯,水順著身體滑下來。雖然她不願承認,但她的確凍礙夠嗆,很快就要渾身青一塊紫一塊的了。

  像是剛意識到這裡還有別人,她揚起眉毛,微微一笑,低低的聲音有些沙啞,缺乏熱情。「說真的,喬希,世界可真小。」

  她身上只掛著幾條蔚藍色彈性泳衣布片,身材婀娜多姿,肌膚光滑宛如泛著絲綢光澤的刨光大理石。她知道自己天生麗質,大多數男人只要看上一眼,立刻會想人非非。

  喬希只輕輕拉低了墨鏡,從上方打量著她。他注意到她瘦了,那光彩照人的肌膚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像兄長似的拋給她一條毛巾。

  「馬上你的牙齒就會打顫。」

  她惱怒地把毛巾搭在脖子上,攥緊拳頭。「運動可以讓入振奮,你從哪兒冒出來的?」

  「菲諾港,途經倫敦。」

  「菲諾港是我最愛的地方之一,雖然坦普爾頓家沒有在那兒設分店。有沒有住在斯普蘭迪大酒店?」

  「還會住別的哪兒?」如果她蠢得願意站在那兒凍得發抖,他不會反對。他雙腳交叉,靠回椅背。

  「是角落那套房間吧,」她回憶,「從陽台上可以看見海灣,山丘,花園。」

  他原是那樣打算的,放鬆幾天,去海上遊玩,但他成天忙於打電話,發傳真,同希臘警方和政界交涉,沒能享受到這番美景。

  「你覺得雅典怎麼樣?」

  他注意到她眼光一閃,心裡有點同情,但她很快恢復了常態,答道:「噢,不太適應。出了點小誤會,都解決了,不過讓我的巡遊泡了湯,真叫人倒胃口。」

  「那是當然,」他喃喃地說,「當局也太不善解人意了。所有麻煩不就是那幾公斤討厭的海洛因嗎?」

  她輕鬆地笑了笑,「跟我的想法一模一樣。」隨後,漫不經心地伸手去拿搭在椅背上的長袍。即使出於自尊心,她也無法再忍住顫抖。「話說回來,我正好可以利用這段時間,打破日常生活。我已經很久沒能擠出時間來看望勞拉、凱特和孩子們了。」她繫上袍帶,寬慰地歎了口氣。「當然還有你,喬希。」她知道這樣說准惹火他,便彎下腰拍拍他臉頰。「你要在這裡呆多久?」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知道這樣做也會惹她生氣,便站起身來。「想呆多久就呆多久。」

  她似乎總是忘記他比自己高出四英吋,直到面對他修長的身軀。「那麼,又回到從前啦,對嗎?我要進屋換件衣裳。」

  她快活地吻了一下他的面頰,回頭說了聲「再見」,然後沿小道朝屋裡走去。

  喬希目送她離去,由於並未見到她淚眼汪汪,萎靡不振,他心裡十分惱怒,並為此憎恨自己。一個不爭的事實令他更加憎恨自己:他不僅現在,而且一直對她一往情深。

  瑪戈把衣服換來換去,好半天才決定午餐該穿什麼合適。柔滑下墜的絲織無袖上衣和略帶粉紅的便裝褲使她看上去十分閒適,仍保持著某種優雅格調。再佩戴上門環狀金耳飾,幾隻手鐲和一條長項鏈,整個裝束更加引人注目。挑鞋子又花掉十分鐘,最後她靈機一動,決定光著腳,平添一種無憂無慮的味道。

  她沒法解釋自己為什麼總是刻意要讓喬希對自己刮目相看,或者想努力超過他;解釋為兄妹間的爭強好勝未免太蒼白無力、平淡無奇了。

  確實,他小時候曾藉著比她長四歲的高度優勢,無情地嘲笑過她,十多歲時還欺侮過她,成年後在生活道路上再次相遇,他又讓她感到愚蠢,膚淺,沒有責任心。

  貝拉唐納公司的合同對她之所以如此重要,因為那是衡量她成功的實實在在的尺度,她可以憑此在他不屑一顧的鼻尖下面大肆炫耀。如今合同不再,她只留下一個靠歷年瘋狂購置的衣物和珠寶首飾裝點起來的假相。

  她還得感激上蒼,幸虧在他騎著白馬飛來搭救之前,她已在雅典擺脫困境。否則,他將鑄成她永遠難以忘懷的奇恥大辱。

  她步下樓梯,朝南面陽台漫步過去,首先聽見勞拉的笑聲,瑪戈忍不住停下腳步。她意識到,過去幾天裡缺的正是勞拉的笑聲,而困在自己的不幸裡,她竟然沒有留意。儘管喬希的出現讓她心神不寧,但她不得不心存感激,是他讓勞拉再次開懷大笑。

  她微笑著走過去,融人他們之中。

  「在說什麼笑話呀?」

  喬希只端著杯子靠回椅背,打量著她。勞拉迎上前握她的手。「喬希在給我講小時候他犯下的一樁隱秘可怕的罪過。大概他想借此嚇唬我,讓我提防阿里和凱拉會當著我的面幹出的事。」

  「兩個孩子都像小天使。」瑪戈說著,走到紫籐花開放的樹陰,在一張玻璃圓桌旁坐下。「喬希是魔鬼似的妖孽。」她把鵝肝醬抹在麵包上,咬了一口。「什麼罪過?」

  「還記得咱倆與馬特•波頓和比弗.米勒德一起,到塞拉菲娜山崖的那晚嗎?那是夏天,我們剛滿十五歲。凱特沒和我們一塊兒,她小一歲,還沒到約會的年齡。」

  瑪戈憶起往事。「那年夏天,咱倆與馬特和比弗同時約會過好多次,直到後來比弗企圖解開你的胸罩,你把他的鼻樑揍得血肉模糊。」

  「什麼?」喬希一下子警覺起來。「什麼意思,企圖解開你的胸罩?」

  「我敢肯定,你也可能試圖幹過一兩次,喬希。」瑪戈不以為然地說。

  「別說了,瑪戈,你從沒告訴我,他企圖……」他雙眼射出鬥士的光芒。「他還幹過什麼?」

  勞拉歎了口氣,發現自己出乎意料地愛吃鮭肉蛋糕。「沒什麼值得你飛去洛杉磯把他找出來,像條狗一樣一槍打死。不管怎麼說,我若希望他那麼做,就不會狠揍他的鼻樑了,對不對?言歸正傳,那晚我們聽到塞拉菲娜鬼魂的聲音。」

  「喔,對,我想起來了。」

  瑪戈又吃了些餡餅。她注意到,今天午餐用的是蒂凡尼瓷器,明快的鮮藍鮮黃色,莫奈風格圖案,為了陪襯,還擺上一隻插滿溫室育出的黃色赤素馨的銀花瓶。她母親的傑作,她心裡想。十三歲生日那天,母親允許她舉辦企盼已久的茶話會,用的也是一模一樣的瓷器,擺的也是一模一樣的鮮花。

  她想,這難道是母親默默無言的歡迎方式?

  她顫抖了一下回過神來。「我們坐在山崖上親暱。」

  「解釋一下『親暱』。」喬希要求。

  她只笑了笑,從他盤裡偷走一個插著小木棍的土豆。「那晚是滿月,月光柔和地照在海面。繁星點點,夜空皎潔,大海不息地翻著波濤,這時,我們聽見塞拉菲娜的聲哥,她在哭泣。」

  「彷彿心都要碎了,」勞拉補充道,「哭聲悲痛欲絕,卻又十分輕柔,宛若被緩緩托到空中。我們嚇得魂不附體。」

  「男孩也頓時毛骨悚然,早把如意算盤拋到九霄雲外了,只一個勁兒地催我們回到車上去。可我們留下來,聽見喃喃低語、呻吟和哭泣,接著聽見她開口說話。瑪戈憶起那件事,猶不寒而慄。「說的是西班牙語。我必須翻譯,你當初在課堂上只顧塗指甲,根本沒聽盧佩茲夫人講課。她說:『找尋我的珠寶吧,它期待著珍愛。』」

  瑪戈長歎一聲,喬希卻嗤嗤地笑起來:「我花了整整三天,教凱特流暢地說出那番話。小孩子家對語言根本沒有辨別力。你倆尖叫起來的時候,我們笑得差去。」

  瑪戈瞇著眼睛。「你和凱特?」

  「我們盤算了一個星期。」看她對鮭肉蛋糕不怎麼感興趣,他便把她的那份叉到自己盤裡。「你們倆開始約會之後.她覺得自己被撇到了一邊。我見她在山崖上生悶氣,便有了這個主意。誰都知道你們倆和阿呆、阿瓜在那兒遊蕩,我覺得這主意能讓凱特開心。」他嚥下口水,咧嘴笑道,「確實成功了。」

  「如果爸和媽知道你曾深更半夜帶凱特爬下山崖,附在巖架上,準會要了你的命。」

  「那也值得。之後,就這件事你們談論了好幾個星期:瑪戈還想找個巫師。」

  她臉上抽搐了一下。「那只是個建議而已。」

  「你開始查電話簿,」喬希提醒她,「還去蒙特雷買塔羅牌。」

  「我想試一試。」她忍住笑說道,「你真該死,喬希。那年夏天,我把所有零用錢都花在水晶球和看手相上了,本來我一直拚命攢錢買藍寶石飾釘的。要是哪天我真鬼使神差地撞到塞拉菲娜藏的嫁妝,可有你好看的。」

  「根本不存在。」他把盤子推開,以免自己再吃,吃了又後悔。然而,她那沙啞性感的笑聲將慾望灌進了他的五臟六腑之後,他又怎麼吃得下呢。

  「當然存在。她為了不讓珠寶落進人侵的美國人手裡,把它藏了起來,然後寧願縱身跳進海裡,而不肯失去愛侶之後獨自生活下去。」

  喬希向瑪戈投去充滿感情、忍俊不禁的一瞥。「你難道還沒有告別童話故事階段?那是個動人的傳說,僅此而已。」

  「傳說總是基於事實。你若不是那麼目光短淺——」

  「別吵了。」勞拉高舉起手,站起身。「別再互相揭短了。我去看看甜點準備好沒有。」

  「我並非目光短淺,」沒等妹妹跨出房門,他就開口說道,「我很理智。」

  「你簡直沒有靈魂。你認為一個像你一樣在歐洲度過許多時光,到過羅馬和巴黎的人會——」

  「有的人在歐洲工作,」他打斷她,見她雙眼轉暗,閃出令人生畏的光芒,他心滿意足了。「擺出你那則香水廣告的眼神,」他不以為然地說,「叫什麼名字?野性難馴。」

  「那則廣告使貝拉唐納公司的銷售額提高了10%。因此,我所做的也配稱工作。」

  「沒錯。」他把她杯裡的水一飲而盡,「瑪戈,馬特有過解開你的胸罩的企圖嗎?」

  她告誡自己要心平氣和。她鎮定自若地舉起杯子,死死盯住喬希的眼睛。「我從沒戴過。」她注視著他皺起的眉頭,直到他的目光緩緩移下。「我是指那時候。」她補充道。她笑著站起身,伸了伸懶腰。「我很高興你回家來。我需要找個人鬥一鬥。」

  「樂於從命。勞拉怎麼啦?」

  她低下頭。「你反應真快,喬希,同以前一樣。她為我擔心,也許僅此而已,但我不敢肯定。」

  他會弄個一清二楚的,他心想,點點頭站起身。「你為自己擔心嗎?」

  他的聲音溫柔,指關節輕輕拂過她的下頦,她大感意外,猛然意識到可以靠在他身上,把頭倚在他肩上,閉上雙眼,只要一會兒,一切都會和好如初。

  她差點走上前,隨即意識到這種舉動有些荒唐,「你不想對我好一點,是不是?」

  「不一定。」他這樣回答也許是因為她眼裡的迷茫,也許因為從她肌膚飄來的攝人心魄的芳香。但是他想伸手撫摸,把雙手搭在她肩頭,一邊捏肩一邊凝視著她的雙眼。「你需要幫助嗎?」

  「我——」她能夠感到自己的雙唇正期待著他的親吻,心中充滿迷惑。

  「請原諒。」安妮出現在陽台上,故意面無表情,手裡拿著個手提電話。喬希趕緊放開手,彷彿被她撞見正在剝掉她女兒的衣裳。她眼裡一亮,覺得有些好笑。「凱特小姐打電話找你,瑪戈。」

  「喔,」瑪戈低頭看著母親塞到手裡的電話。「謝謝。嗯……凱特,嗨。」

  「出什麼事了?你聽上去——」

  「不,不,沒事兒,」瑪戈快活地打斷她。「你怎麼樣? 」

  「快到納稅期限了,老夥伴,你想當會計師的會怎麼樣?所以我才沒法抽身過去。我真想和你談談,瑪戈。下午能到我辦公室來一趟嗎?三點到三點半之間我可以抽個空。」

  「好的。我想可以,如果你——」

  「好極了。待會兒見。」

  瑪戈關上電話。「她向來都是打電話的高手。」

  「快到4月15日了。緊要關頭。」

  瑪戈揚起眉毛。她注意到他顯得完全無憂無慮,剛才所有的緊張,所有的……渴望一定只是她的想像而已。「她也這麼說。我得去她的辦公室。最好看看勞拉能不能借我輛車。」

  「開我的吧。就在正前門外,鑰匙在車裡。」他立即朝她懷疑的表情投去迷人的笑容。「見鬼,瑪戈,是誰教會你開車的?」

  「是你。」她的眼光暖融融的。「以不同尋常的耐性。」

  「那是因為我給嚇壞了。好好享受一下開車的樂趣吧,你要把車劃破一點兒,我就把你從塞拉菲娜山崖扔下去。」

  待她昂首闊步地離開後,他又坐了下來,心裡盤算著,現在不僅可以打點她的事,還有機會弄清妹妹的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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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4 00:24:4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凱特.鮑威爾一向執著,做起事來有板有眼,目標明確。瑪戈沿布托爾及其合夥人事務所二樓的走廊走去,四處一片忙碌之聲,叮叮鈴鈴的電話聲,辟辟啪啪的按鍵聲。她意識到這就是凱特從小夢寐以求的。她一生從沒走過彎路,總是穩步地朝這個目標邁進。

  中學開設的高等數學課,毫無疑問,她是最拔尖的。她曾連續三屆當選為班級會計。夏天和節假日還曾在坦普爾頓度假勝地記賬,以加強訓練,增加實際經驗。自那以後,又獲得上哈佛大學的獎學金,取得了工商管理碩士學位,隨後她委婉而堅決地謝絕了在任何一家坦普爾頓機構任職。

  不,這不好,瑪戈心想,打量著莊嚴肅穆的地毯和牆壁,感受到納稅期間空氣裡瀰漫的令人坐立不安的緊張氣氛,凱特選擇了布托爾事務所,決定從基層做起。如果在洛杉礬或紐約的事務所工作,她的薪水會更高,不過那樣就必須遠離家園。

  在這個問題上,凱特也很執著。  

  因此她決定在這家事務所兢兢業業地工作。關於會計師,瑪戈知道得不多,只知道他們是一個勁兒抱怨稅務,談論免稅和預算收人。不過,瑪戈知道,凱特在這家歷史悠久、聲譽卓著(但在瑪戈看來卻已落伍)的布托爾及其合夥人事務所裡負責幾個重要的客戶。

  至少這幾年的努力為她贏得了一間像樣的辦公室,瑪戈朝凱特房門裡窺探時心想。禁錮在四面牆內,從早到晚背對著窗戶,人怎麼受得了,瑪戈難以理解。然而,凱特似乎很滿意。

  桌面上乾乾淨淨——她早料到了,沒有擺放小玩意兒、稀奇古怪的文鎮、浮華膚淺的小擺設。瑪戈知道,對於凱特來說,亂堆亂放、連同感情衝動、對人不忠以及支票本雜亂無章,都在七大罪之列。

  幾份文件整整齊齊地疊放在樸實的盒式書桌邊緣。幾十枝削得足以致命的尖鉛筆,插在合成樹脂筆筒裡。一台漂亮的小型計算機,隨著凱特敲擊鍵盤嗡嗡有聲。

  她脫下的藏青色茄克,搭在旋轉椅背上。明快的白襯衫衣袖捲起,一副忙碌的樣子。她專心致志,眉頭緊鎖在角質邊眼鏡上方,眉宇之間刻出一條全神貫注的線條。儘管電話鈴響個不停,她連眼也不眨一下。

  瑪戈走進屋,凱特豎起根手指,示意別打斷她,一邊繼續單手敲擊鍵盤。接著,她咕噥了一聲,微微頜首,旋即抬起頭來。

  「這次你倒很準時。關上門,行嗎?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臨到四月收稅的時候才翻箱倒櫃找收據?」

  「不知道。」

  「人人如此。請坐。」瑪戈從桌旁拉過一把深棕色椅子,

  凱特站起身來,轉動著肩膀和頭部,嘴裡一邊默吟著像是「放鬆」的聲音。她摘下眼鏡,將眼鏡柄腳插進襯衫胸前的口袋,眼鏡掛在那裡像枚獎章似的。然後,她轉身從架上取下兩隻樸素的白色水杯,又伸手去拿咖啡爐上的水壺。「安妮說喬希回家來了。」

  「是啊,他才到家,看上去曬黑了些,可是棒極了。」

  「他什麼時候不是這樣子?」凱特這才發覺忘了開白葉窗,起身拉開,陽光斜射進屋,與室內的鮮花交相輝映。

  「我希望他能住上一陣子。十五號之後我才有空。」她從抽屜裡拿出一瓶米蘭塔酒,拔掉瓶塞,大口大口地灌下肚,像個拿上一瓶奎克林羅斯酒的老酒鬼。

  「我的天,凱特,你怎麼能這個樣子喝酒?太可怕了。」

  凱特只是揚起一道眉毛。「說說今天你抽了多少煙,老夥計?」她面無表情地說道。

  「那是兩碼事兒。」瑪戈扮了個鬼臉,注視著凱特把酒瓶塞回抽屜。「至少我知道自己在慢性自殺。你該去看看醫生,看在上帝的份上。如果只想放鬆,試試我提過的瑜珈——」

  「得了吧。」凱特打斷瑪戈的長篇大論,查了查她的實用時間表。她可沒時間,也不想去擔心胃不舒服,至少得等她在電腦屏上算完已實現的資金損益摘要之後。「二十分鐘後我要見個客戶,沒空討論各自的嗜好。」她遞給瑪戈一杯卡啡,自己坐上書桌邊緣。「彼得露面了嗎?」

  「我沒看見他。」瑪戈心裡鬥爭了一會兒,對凱特說教總是徒勞無益,最好一次只把精力放到一個朋友的問題上。

  「關於這個,勞拉談得不多。凱特,他住在酒店裡嗎?」

  「非公開地。」凱特開始咬指甲,隨後好容易才止住,純粹是意志力問題,她心想,轉而喝起咖啡來。「不過據我所聞,他在那兒度過的時間比在家裡多。」她活動肩膀,繼續放鬆肌肉,頭裡面突突地抽痛。遇上納稅期的繁忙,又為最親密的朋友所處的困境著急,她每天都在經受緊張所引起的頭痛的折磨。

  「當然,他這一年也夠忙的。」

  瑪戈莞爾一笑。「你從沒喜歡過他。」

  凱特也衝她一笑。「你不也一樣。」

  「如果美好的生活出現了波折,我也許可以幫勞拉渡過難關。如果他只是因為有我在而不回家,我就離開,可以待在度假勝地。」

  「你沒回來之前,他已經很久沒回家過夜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瑪戈。」她用沒塗過的指尖揉了揉疲憊的雙眼。

  「勞拉不願談及此事,再說就相互關係提供建議,我也不在行。」

  「還在和走廊對面那個健壯的執業會計師見面嗎?」

  「沒有。」對於這件事,凱特的嘴很緊。像書本已經合上,她提醒自己,即使它仍舊燒灼著她的心。「我沒空約會。事實上下星期和現在一樣,我都脫不開身,真高興有你陪勞拉和孩子們。」

  「我會留下來的,不過好像反倒給她添了麻煩。」瑪戈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敲著扶手,可愛的肉紅色指甲與暗棕色的座椅相撞。「喬希回來了,她欣喜若狂。我一直沒留意她如此不快樂,直到今天看到她和喬希一起時的情景。這倒提醒了我……」她把咖啡擱到一邊。凱特沖的咖啡濃得可以泵出鐵來。「戲弄塞拉菲娜的鬼魂,你就不怕被她纏上?」

  凱特一臉茫然。「什麼?」

  「擠在懸崖邊上,操口一塌糊塗的西班牙語,嘮叨什麼自己的嫁妝。根本沒騙過勞拉和我。」 「你在說……喔,喔!」往事如潮水般湧來,凱特忍不住放聲大笑,全然不是一個瘦弱、頭腦精明的女人的笑聲,笑聲發自肺腑,在喉頭變得更加深沉,引得瑪戈也忍不件笑起來。「天,我都忘了。噢,我太妒嫉、太生氣,你和勞拉都開始約會,湯米伯伯和蘇珊嬸嬸要我再等上一年。我根本不想約會,可討厭你們趕在我前面。」她邊說邊站起身,把卡啡一飲而盡。「哎,喬希總有最絕妙最瘋狂的主意,」她補充道,又坐上了桌面。

  「你真走運,沒從懸崖邊掉下去與塞拉菲娜碰面。」

  「我們有繩子。」她嗤嗤地笑,嗆了口咖啡。「剛開始,我嚇得週身發軟,但我不想讓喬希把我看扁了。你知道面對挑戰他會怎麼樣。」

  「嗯,」瑪戈知道得一清二楚,坦普爾頓家的人從不拒絕挑戰。「你們倆一定密謀了好幾個星期吧。」

  「是呀,那是多麼難忘的往昔。」凱特十分神往地微笑著說。「不管怎麼樣,整個事兒讓我著了迷。扮演塞拉菲娜, 聽你們倆向她呼喊,那是我生命中的閃光點。我不信他會出賣我。」

  「也許他認為我已經成熟,不會來扯你的頭髮。」瑪戈歪著腦袋笑了笑。「我還不夠成熟,不過也犯不著跟你計較。」接著,她雙手往膝上一拍。「我瞭解你,你不會叫我到這種職業場所來回憶往事,談笑風生。有什麼事直說吧。」

  「好,」凱特明白,希望推遲這一刻的到來是懦弱的表現。「說起來,既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

  「我可以利用好的戰勝壞的。」

  「你仍然有副健康的體魄。」凱特聽瑪戈神經質地笑了,便把自己的杯子推到一旁。她希望自己有更好的方法做這件事,有足夠的聰明才智為瑪戈找到一條脫身之計。「對不起,還是那句蹩腳的會計笑話。瑪戈你要明白,你已經所剩無幾,也就是說在經濟上,你完蛋了。」

  瑪戈緊閉嘴唇,點點頭。「別輕描淡寫,凱特,我受得住。」

  凱特讚賞地從桌上滑下來,坐到瑪戈座椅的扶手上,摟住她。「我把所有資料輸進了電腦,印了一份出來。」加上這額外的工作負擔,她睡眠不足三個小時。「不過我想,如果我把這整個情形歸納一下,你會瞭解得更清楚。你有幾種選擇。」

  「我不……」她頓了頓,讓聲音恢復常態。「我不想宣佈破產,除非萬不得已,凱特。我知道這樣做出於自尊,可是——」

  對於自尊,凱特很瞭解。「我想用不著那樣。但是,親愛的,你必須認真考慮清償債務,你必須準備損失一些資產。」

  「我還有資產?」瑪戈茫然地問道。

  「你還有在米蘭的那套公寓,沒有多少淨資產,因為你五年前才購置,支付的定金又低。不過,可以收回投入的資金,幸運的話,還有盈餘。」這件事純屬私人幫忙,凱特用不著做筆記或者存檔,她記得所有細節。「你有一輛林寶堅尼車,錢差不多付清了。我們盡快安排出售,可以省下龐大的車庫和維修費用。」

  「好。」她竭力不為自己那佈置得富麗堂皇的漂亮公寓和那輛她喜歡開在鄉間疾馳、魅力十足的汽車感到惋惜。

  瑪戈提醒自己,有很多東西她已經無法承受,首要的是自哀自憐。「我會把東西都出售。我必須趕過去,把所有東西都裝起來……」

  凱特一言不發,起身打開一份文件,並非為了喚起記憶,只為了手裡有事可做。她又把眼鏡架在鼻樑上。「還有些死動物。」

  瑪戈深深陷人沮喪,搖了搖頭問:「什麼?」

  「你的那些毛皮。」

  「十足美國人觀點,」瑪戈抱怨道,「我可沒弄死那些厭厭的貂。」

  「那些貂皮大衣,」凱特冷靜地說,越過眼鏡上方凝視著瑪戈。把它們賣掉,也可省下冷藏費。現在來說說你的珠寶首飾。」

  這彷彿是支利箭,直射心臟。「噢,凱特,別動我的珠寶首飾。」

  「堅強點。只不過是些礦物石頭而已。」她用空著的那隻手又端起咖啡,對胸間隱隱約約的灼痛置之不理。「花在這上面的保險費也會要了你的命,你付不起。再說,你需要現金還債:裁縫的賬單、聚會的賬單、稅款。意大利的稅務很嚴,你又不講節餘,未雨綢繆。」

  「我是有些存款的,可阿蘭把錢一點點掏光了。」她感到手指發痛,便使勁地伸直。「上星期我才知道。」

  狗雜種,凱特暗自咒罵。但是,此一時彼一時,覆水難收。「你可以起訴。」

  「有什麼意義?」瑪戈疲憊地說。「只不過給報刊提供新聞而已。」又是自尊,她想,自己還能不能維持一點點自尊,這個問題不用問凱特了。「那麼,從根本上說,我必須放棄一切,擁有的一切,為之奮鬥的一切,渴望的一切?」

  「是的。凱特心煩意亂地把文件擱到一邊。「我不想說那些,只不過是物品罷了。瑪戈。我知道對你而言遠非如此。但這是條出路。也還有別的辦法,比如,把你的故事賣給小報當新聞,很快可以賺到現金。」

  「那不如乾脆到好萊塢和維恩去出賣身體呢!也沒有這樣丟人現眼。」

  「你可以向坦普爾頓家求助。」

  瑪戈合上雙眼。她感到羞恥,這主意有一會兒,只那麼一小會兒,真令她有些動心。

  「他們會幫你擺脫困境,」凱特溫和地說,「讓你浮出水面,直到你重新站起來。」

  「我知道。我不能那樣做,他們對我已經體貼入微,照顧有加,除此之外,我媽會怎麼想呢,我已經夠讓她失望的了。只差沒去乞討了。」

  「我可以馬上借你一萬,我的流動資金就這麼多,」凱特快活地說道,「我伸出一根指頭幫你堵住堤壩的一個孔。我肯定勞拉和喬希會幫你堵住其餘的漏洞。那不是乞討,只是朋友間借貸而已,沒什麼讓人覺得羞恥的。」

  瑪戈沉默了片刻,心裡既感動又慚愧,低頭盯著手上亮晶晶的藍寶石和鑽石。「這樣,我可以維護自尊,保住毛皮和鑽石了。」接著,瑪戈又緩緩地搖了搖頭。「我不能留下任何一樣東西。不過,還是很感謝。」

  「你需要考慮這個提議,同時斟酌其他辦法。這個提議_隨時有效。」凱特拿起文件遞給她,希望還有文件可用。「數據全在上面。我根據保險評估,算了一下珠寶首飾的市場價值,也算了你的車、公寓之類的出售價值,扣除預期的稅款和費用,還有10%的活動餘地。如果你決意清償債務,可以贏得一些喘氣空間。雖不太多,可足夠讓你的腦袋浮出水面一會兒。」然後呢?瑪戈暗想,可不敢問下去。「好吧。感謝你理清了這團亂麻。」

  「這是我最擅長的事。」而在此刻,這些顯得太微不足道了。「瑪戈,花上幾天,好好想想。」

  「我會的。」她站起身,雙膝打顫,虛弱地笑道,「天啊,我在發抖。」

  「坐一坐,我去給你倒杯水。」

  「不用,」瑪戈舉手謝絕,「我需要些新鮮空氣。」

  「我陪你走。」

  「不用,謝謝,我想自己呆一會兒。」

  凱特十分溫柔地用手撫弄著瑪戈的頭髮。「想幹掉我這個帶來壞消息的人嗎?」

  「現在還不想,」相反,她熱情地緊緊擁抱著凱特。「我會和你聯絡的。」她說,然後疾速地出了辦公室。會和你聯絡的。」她說,然後疾速地出了辦公室。

  她想成為一個勇敢的女人。瑪戈一直嚮往冒險,冒險的魅力和傳奇的色彩深深吸引著她。她渴望成為一個敢於創造而非追隨潮流的敢作敢為的女人。大多數時候,她盡情發揮自己的鑒賞力、天生麗質和性感魅力來達到目的。她只受過基礎教育,勉強能應付人情世故,不像勞拉和凱特,她當初極少把時間花在教室裡。在她的生活中,代數公式或者歷史事件又會有什麼用呢?對她更重要的是,紐約本季度流行什麼款式,誰是米蘭獨佔鰲頭的時裝明星。

  瑪戈站在聳出海面、疾風吹拂的山崖上,第一次為自己感到可悲,想想自己真是差勁。

  一個月前,她還認為生活完美無缺。當然,那時候,事情樣樣稱心如意。她在米蘭城區的體面地段擁有一套公寓,在體面的餐廳和服飾店被待若上賓;結交的朋友,有的家財萬貫,有的聲名顯赫,有的放蕩不羈。她出現在時髦的聚會上,總被新聞界糾纏不休,被男人們擁簇追求。當然,讀到那些猜測她私生活的文章,她卻假裝倦怠,置之不理。

  她的職業,恰如其分地把她捧上她夢寐以求的位置,她處在聚光燈照耀的中心。

  然後有了情人,正是她偏愛的那樣:一個溫文爾雅、英俊瀟灑的中年男人。法國人,當然已婚,但那只是一紙之約而已。雖有障礙卻也時髦刺激,而且障礙終能克服。他們必須對戀情守密,這個事實本身,更增加了刺激性。而這種刺激,她如今才明白,她竟輕易地誤作為激情。

  現在,那一切早已煙消雲散。

  她相信再沒有比押往雅典去受盤問的最初幾小時更令人震驚害怕了。孤孤單單一個人,暴露於大庭廣眾之下,這種恐懼把她從一個特權世界粗暴地扔到了一個令人生畏的場所。而且,那個精心挑選的朋友圈裡,沒有一個人趕來援助,或者為她辯護,她被迫依靠自己,重新評價瑪戈•沙利文。

  然而,那樣似乎還不夠。

  她坐在一塊岩石上,心不在焉地從一根細莖上扯下一朵毛絨絨的白花。勞拉一定知道這野花的名字,瑪戈想。不過,話說回來,勞拉儘管擁有與生俱來的優越條件,卻屬於野花一類,而瑪戈反倒是不折不扣的溫室花朵。她一敗塗地。無論如何,在凱特把一切變成醒目的白紙黑字之後,面對破產的可能性總要容易些。可能性是抽像易變的,但如今成了現實,她已經,或者馬上就會無家可歸、窮困潦倒、了無生趣了。

  她低頭凝視手中的花朵。野花樸實無華,堅韌不拔,扎根於薄薄的土壤,朝著陽光奮力生長。扯掉這朵,又會長出一朵。

  此刻她才明白,以前的奮鬥已經毫無意義了。她害怕,甚至恐懼,一旦連根拔起,她只會枯萎。

  「在這兒等塞拉菲娜嗎?」

  喬希在她身旁的岩石塊坐下,瑪戈繼續審視那朵花,捏在手裡轉來轉去。「不,只是等待。」

  「勞拉送孩子上舞蹈課去了,於是我想何不出來走走。」實際上,他原想飛跑去網球場練習發球的,可後來透過臥室窗戶,望見瑪戈在山崖上。「凱特怎麼樣了?」

  「忙碌,卻很能幹。我得說她在比托爾及其合夥人事物所找到了涅檠境界。」

  他不禁一震。「多可怕。」

  他隨即發出格格的笑聲,令她感到慰藉。她把頭髮拂到腦後,朝他微微一笑。「我們都淺薄得可憐,喬希,怎麼能守住自己?」

  「那就別守得太久,瞧得太真切了。你就是為這個不開心吧,瑪戈?」他拉了拉她整齊攏在腦後的頭髮,問道:「你是不是瞧得太真切了?」

  「那是當你臉前擱了面鏡子的緣故。」

  他摘下她的墨鏡,瞇起眼。「多美的一張臉,」他漫不經心地說,又把墨鏡架回她的鼻樑。  「想知道我看見了什麼嗎?」

  她站起身,漫步朝懸崖邊走近。「今天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再接受打擊。你從不費心思掩飾對我的看法。」

  「我幹嗎要掩飾呢?一個長得像你一樣的女人,沖耳儘是讚美之詞,稍欠創意的便被扔到一旁,像去年的時裝。你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女人。」他注視著她轉過身,儘管她眼睛遮住了,他仍感覺到她的驚訝。「一張誘人犯罪的臉孔,一副誘人犯罪的軀體。就因為男人想要擁有你,在野性驅使下躁動著旺盛而熱烈的性慾,便遭受懲罰。而你卻不假思索,任意施展你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你擁有的天賦無以倫比,有時卻很殘酷。可是,這之前你一定聽過類似的話。」

  「不完全一樣。」她喃喃地說,拿不準自己到底是受到了恭維還是侮辱。

  「不過,那大部分得來純屬偶然。」他起身,走到她身旁。「你生來是個世間尤物。也許你只能利用這點。」

  這傷害如此劇烈,令她措手不及,甚至不能喘息。「太冷酷了,喬希,只有你才說得出來。」

  她正欲轉身離開,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出乎意料地牢固,而他的聲音卻又令人氣憤的溫和。「我還沒說完。」她怒火中燒,如果摑他一巴掌就能掙脫他,她絕不會手軟。「放開我。我討厭你,還有像你一樣的人。只要我能滿足需要,別人就來糾纏。我像個舞女,想來快活一場就打電話找我。可一旦有麻煩,就說什麼我一錢不值,不配和他攪在一起。我不過詩歌冒牌貨,還想往上爬。」

  他伸手僅僅扼住她的手腕,聲音仍舊平和得令人憎惡。「你是這樣的人嗎?」

  「該死的,我可不是雜誌上的一張照片,我有感情,憂恐懼,有需要。除了我自己,用不著向任何人證明任何事。」

  「很好,你還明白這點。也是你該認識到這點的時候了。」藉著輕易令她無計可施又怒不可遏的力量,他把她從懸崖邊拉回來,讓她坐到岩石上。他蹲在她面前,仍緊緊抓住她不放。「你曾經玩弄過幻想。瑪戈,也利用過幻想,現在你必須打破幻想。」

  「別對我說該做什麼。要是你再不把手拿開——」

  「閉嘴。閉嘴。」他使勁地搖晃著她,令她震驚得目瞪口呆。「你也必須對這感到習慣,」他對她說,「被視為一個真正的人而不是一個被寵壞了的芭比娃娃。生活終於被拋到了你面前,公爵夫人,要勇敢面對。」「說到生活,你又知道多少?」她喉頭苦澀,隱隱作痛。「你生來什麼都不缺。從不用為想要的任何東西去奮鬥,從不用擔心會不會被接納、被愛、被期待歸來。」

  他凝視著她,慶幸此刻她還不知道他已花掉了將近半生的時間,擔心她——他惟一想得到的東西——會不會接納他、愛他、期待他歸來。「可我們不是在談我,對吧?」

  他轉過臉,冷冷地凝望著大海。「我根本不在乎你怎麼看我。」

  「很好。不過,我還是要告訴你。你是個被寵壞了的肆無忌憚的女人,你一直只關心眼前,別的事從未想過目前為止,你的抱負和幻想完美地交融在一起。如今你被狠狠地敲打了一下,倒要看你能不能依靠別的資質重新振作起來。」

  「喔?」她冷冰冰地說,「我還有別的資質?」

  他心裡納悶,自己性格中到底有什麼乖戾的成分促使他賞視她那冷漠的態度、蔑視的語氣。「瑪戈,你繼承了祖先堅韌不屈的傳統,不肯認輸的脾性。」他漫不經心地舉起她的手,吻了一下。「你對你在乎的人忠誠、熱情,充滿同情心。你所缺乏的是生活知識,於是你用幽默與魅力來彌補。」

  飛旋在她內心的情感頃刻就要以笑聲、眼淚或尖叫迸發出來,她竭力抑制住它,使面容同聲調一樣,毫無表情,冷若冰霜。「真是精彩的分析。為此,你得幫我結賬,我有點缺錢。」

  「遵命。」他拉她站起身,輕拂她臉旁狂亂飛舞的秀髮。「聽著,如果你需要什麼助你渡過難關,直到——」

  「你膽敢給我錢,」她聲音急促地打斷他,「我可不是什麼窮困潦倒的食客。」

  這回輪到他受侮辱了。「我把你當朋友。」

  「得了,把你的錢留在你在瑞士銀行裡的數字賬戶上吧,朋友。我完全有能力照顧自己。」

  「隨你便。」他聳聳肩,攤了攤手。「讓我載你回家怎麼樣?」

  她冷冷地撇了一下嘴。「你就豎起你那修剪過的大拇指又如何?」她大步走開,大大方方穿越岩石而去。不久,他就聽見自己的車發出美洲豹似的吼聲,以及輪胎在路面上的打滑聲。

  我的天,他笑了一聲,心想,他簡直為她瘋狂。

  她邁步走進屋子時,仍舊火冒三丈。怒火一路隨她穿過走廊。隨後,房間裡說話聲傳入耳際,平靜的、通情達理的聲音。平靜得過分,瑪戈立刻意識到,通情達理得近似冷酷,一本正經得有些刻薄。一想到夫妻間竟以這樣一種毫無生氣的語調談話,她禁不住渾身顫抖。比起勞拉和彼得這時在書房的小心謹慎的爭論,她更喜歡剛才和喬希充滿激情的爭吵,不管那多麼叫人生氣。

  一道道的門敞開著,她可以走到門口,觀察整個場面。多麼文明的房間,有高高的天花板,靠牆的雙層架上堆滿書籍,菱形玻璃的窗戶,還有古老的波卡拉地毯和皮革氣味。

  在一個文明的房間裡,她想,進行著一場文明的爭吵。

  簡直可怕極了!

  「你那樣認為,我很遺憾,彼得。我不同意你的看法。」

  「家裡的生意、坦普爾頓酒店的營運、我們在社會上的地位,還有媒體,你沒有一樣在行,勞拉。如果你父母和董事會不珍視和尊重我的意見,我不會高踞現在的職位,肩負起正在履行的職責。」 起正在履行的職責。」

  「沒錯。」

  瑪戈輕輕走到房門口,看見勞拉站在靠窗的座椅前,雙手鬆松地握在一起,眼裡分明流露出憤怒和沮喪,瑪戈不明白彼得怎麼能熟視無睹。

  彼得站在精巧的亞當式壁爐前,一隻手搭在壁爐架上,另一隻手端著個盛有低度純蘇格蘭威士忌、閃閃發亮的沃特福德低腳杯,一副府邸主人的派頭。

  「不過,在這件事上,」勞拉繼續用同樣平和冷漠的聲音說下去,「我相信家裡人不會贊同你的想法,喬希就不會。」

  彼得輕蔑地尖笑一聲。「喬希根本就不在乎名聲。溜到俱樂部去和那些歐洲混混們交往,他會更自在。」

  「當心。」勞拉低聲警告,話裡蘊含著威嚴。「你和喬希處理問題的態度不同,可都是坦普爾頓家族舉足輕重的人物。我的意思是,喬希完全支持瑪戈留在坦普爾頓府邸,只要她願意。而且,我早料到會為此事爭吵,今天早上我與父母通了電話,他們很高興瑪戈回家來了。」

  聽了她的話,他氣得嘴唇發白。如果他的怒氣不是衝著勞拉來的,瑪戈倒是樂意看見他的這種反應。「你在我背後搗鬼,你一貫如此,對不對?每次我們意見不合,你就跑去找你父母。」

  「我沒有跑去找他們,彼得。」此時,話裡透出厭倦的情緒。勞拉彷彿放棄了爭辯,坐到窗前鋪著軟墊的座椅上。光線通過她身後精巧的拱頂窗戶射進來,她看上去脆弱蒼白,一副令人心碎的美容。「再說,我也沒同他們討論我們之間的問題。而這件事,用你的話說,是生意。」

  「生意就該由我來處理。」他聲音短促清脆,隱隱約約透出小心克制的不耐煩心情。「你只管照看房子和孩子,這兩件事你沒放在首位,而屈從於傻乎乎的忠誠。」

  「沒有誰和任何事比我的孩子更重要。」

  「當真?」他呷了一口威士忌,嘴角往上一撇露出微笑。「我猜在你忙於修指甲、進午餐的日子裡,你不會有空看電視吧?一則新聞摘要專門用了整整30分鐘,報道你的老朋友。有段很有意思的剪輯,播放她赤身裸體在一艘遊艇上曬太陽。她的幾位密友接受採訪,詳細描述了她眾多的戀情和她所謂的無拘無束的生活方式。不用說節目裡不會不報道她與坦普爾頓家的關係,以及她同勞拉•坦普爾頓•裡奇韋長久的友誼。」見她沒有反駁,他很滿意,歪著腦袋繼續說。「節目裡還包括一張你們倆和孩子們一起的合影。不僅如此,鄉村俱樂部的一個侍者欣然述說了兩年前你們倆和一個身份不明的女人,在泳池邊如何輕浮地共進香檳午餐的情形。」

  勞拉趁他停頓的當兒開口道,「他們沒有弄清凱特的名 字,她準會生氣。」她按捺著性子,揮了揮手,站起身。他發現自己在講述深以為恥的事時她覺得煩人。「說真的,彼得,那全是一派胡言。上次我們在裡維拉度假,你衝我發火,就因為我羞怯不敢去法國。瑪戈敢去,你卻指責她。再說,如果那些接受採訪的人真是她的朋友,便不會接受報酬對她說三道四。而且,我所認識的女人中間將近一半常在俱樂部裡喝醉。就算我們輕浮地共進一頓香檳午餐來慶祝重聚,也不關別人的事。」

  「你不僅盲目頑固,還很愚蠢。你最近擺出的這種態度已經持續得夠久了。」

  「態度?」

  他猛地把杯子擱到壁爐架上。「盤問我,違背我的意願,忽略你在社區的責任。瑪戈的出現只是為你繼續行為不端找個借口而已。」

  「我根本不需要借口。」

  「顯而易見。讓我換個說法,說得再明白些。勞拉,只要那個女人還住在這座住宅裡,我是不會回來的。」

  「最後通牒嗎,彼得?」她緩緩低下頭。「我想,你也許會對我的回答萬分吃驚的。」

  瑪戈一衝動,走了進來。「你好,彼得。別擔心,我看見你同你見到我一樣震驚。」

  她面帶冷淡的笑容走到玻璃酒瓶旁。雖然除了葡萄灑外,她很少喝別的,她還是在杯裡倒上了兩指高的蘇格蘭威士忌。她不能讓手空著。

  「我知道打擾了你,不過,我是回來看母親的。」她飛快地呷了一口酒,振作精神,顫抖著嚥下去。

  「你最近快被醜聞淹沒了,還這麼滿不在乎。」彼得評論道。

  「噢,你是瞭解我的,隨波逐流嘛。」她大大咧咧地比劃著,戒指熠熠發光。「我很遺憾,錯過了你對勞拉提起的那個節目。我確實希望我曬太陽的那些鏡頭是在恭維我,你知道那些長距焦鏡頭可能歪曲事實。」她面露微笑,朝他舉起酒杯。「而且你我對於外表知道得一清二楚,對不對,彼得?」

  他不屑掩飾自己的鄙夷神情。對他而言,她一直是管家令人頭痛的女兒,現在也一樣。「偷聽私人談話,別指望能聽到什麼好聽的。」

  「對極了。」此刻,她打定了主意,最後啜了一口酒放下杯子。「你遲早會明白,會不會聽到我說起關於你的私人談話.你放心好了。我是來告訴母親,我要回米蘭。」

  勞拉傷感地上前擋在兩人中間。「瑪戈,沒有必要。」

  她緊緊地握了握勞拉伸過來的手。「有必要。我有一大堆事要處理。的確需要放鬆一下。但是,我必須回去一趟,處理那些細枝末節的事。」

  她撇開彼得,把勞拉拉到身邊。「我愛你,勞拉。」

  「別這麼說,」勞拉警覺地退後,探察瑪戈的臉。「你一定要回來。」

  她心中一緊,漫不經心地聳了聳肩。「那得看風向如何了。不過,我會和你聯繫的。收拾行李之前,我要和媽媽談談。」最後她擁抱了勞拉一下,然後轉身朝門口走去。不知道從此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她又衝動地轉過身,向彼得拋去最嫵媚的笑容,說道:「還有一件事,你是個狂妄自大、自以為是的蠢貨。她嫁給你的時候,你根本配不上她,現在還是如此,而且永遠都配不上她。知道這點,你一定不好過。」

  瑪戈走出房門時,心裡想,還沒有哪件事幹得這麼出色過。

  「我不是逃跑,」瑪戈一邊匆匆忙忙地收拾行李,一邊申明。

  「難道不是?」安妮兩手交疊在腰間,注視著女兒,心想,總是匆匆忙忙從一個地方跑到另一個地方,從不駐足思考。

  「可以留下我會留下來的。我願意留下,可是——」她把一件開士米毛衣扔進包裡。「我不能。」一件開士米毛衣扔進包裡。「我不能。」

  安妮習慣性地把毛衣拿出來。疊得整整齊齊,又放回去。「你應該愛惜你的東西,還有你的朋友。正是勞拉小姐需要你的時候,你卻要離開她。」

  「我離開是為了不讓她為難。」瑪戈按捺著性子把頭髮拂到肩後。「見鬼,我做對了事,你難道不能稱讚我一回?為了我,她正在樓下和彼得爭吵。他威脅說,如果我留下他就離開。他不喜歡我住在這兒。」

  「這是坦普爾頓府邸,」安妮直截了當地說。

  「可他在這兒安家,勞拉是他的妻子。我只不過是——」

  「管家的女兒。真奇怪,你總是在適當的時候才記得起這個。我求你留下來,盡你所能幫助她。」

  噢,內疚就像巴甫洛夫的狗對鈴鐺的條件反射一樣湧出,她想,一面走過去從大衣櫃裡拽出件襯衣。「我是造成她婚姻緊張的一個原因、一個障礙。我不願看到她在我和那個同她結婚了十年的男人之間左右為難。你知道我愛她。」

  「是的。」安妮輕輕地歎了口氣。「是的,我知道。忠誠不是你的過錯,瑪戈。可我要告訴你,她需要你。她父母都在非洲某個地方,對這所房子裡發生的事幾乎一無所知,我懷疑對你的遭遇也一無所知,否則他們早趕回來了。你既到了這兒,就該留下來。如果你肯聽我一次,就照我的話做。」

  「我不能。」她朝母親淡淡一笑。「有些事是不會改變的。凱特和喬希在這兒陪她,還有你,」她補充道,「我必須讓開路,她才好解決和彼得之間的事,如果她想這樣。但上帝知道為什麼——」她頓了頓,決斷地一揮手。「那是她的決定,而我的決定則是回米蘭,我必須回去處理一些事,必須振作起來重新生活。」

  「唉,你把這裡弄得一團糟,得收拾殘局呀。你一走了之,只會傷害她。」她平靜地說,還有我,安妮心想,你難道不明白,你再次離開會傷我的心?

  「我留下來也會傷害她。所以無論去還是留,我都幫不上忙。至少在米蘭,我還能試著去解決自己的問題。我需要錢,需要工作。」

  「你需要……」安妮目光冷峻地注視著女兒。「好吧,那自然該放在首位。我去叫輛出租車送你去機場。」

  「媽媽,」懊悔推著瑪戈緊跟在她身後。「我會努力走正道,如果錯了就認了,但我會盡力去追求我認為最好的目標。請你理解。」

  「我只知道你不常回家,現在又要走。」這是給瑪戈的惟一道別之言。語音一落,安妮便隨手關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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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4 00:25:03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瑪戈初見米蘭就愛上了米蘭。巴黎令她心醉神迷,羅馬令她肅然起敬,倫敦令她興趣盎然。但米蘭以其熙熙攘攘的街道,毫無瑕疵的風格和自然流露的繁華贏得了她的心。

  她的職業使她實現了四處旅遊的童年夢想,滿足了一直深藏於心的對漂泊的憧憬。然而,對她個人來說,她需要根基,一個歸宿,一個屬於自己的地方。

  她憑一時的衝動選擇了這套公寓,因為她喜歡這幢建築物的外觀和迷人的陽台,從陽台上能夠俯瞰街道,遠眺大教堂高聳入雲的塔樓。另一個原因是方便,可以從家門口走到蒙特拿波裡街上那些高雅的商店。

  她站在陽台上,一邊淺飲著冰凍白葡萄酒,一邊俯視傍晚熙來攘往的車輛,車輛不時長鳴尖厲的號笛。夕陽西下,給眼前的美景鍍上了一層金光。她突然感到寂寞,期待有人和她分享。

  回來是明智的。許久以來這也許是她所做的惟一無私的事。勞拉曾挽留再三,直到出租車匆匆載她離去。喬希冷眼旁觀,臉上帶著指責她臨陣脫逃的神情。儘管如此,她知道這是上策。

  然而,做對了事並不總讓人寬慰。她寂寞難耐。對現在和未來的恐懼,遠遠比不上孤立無援的情懷那麼難以排遣。

  回來整整一個星期,她既不接電話,也不搭理已經塞得滿滿的留言機,其中大部分是希望掏點花邊新聞的記者,或者喜歡嚼舌根的相識,但也許夾雜著一些她恐怕不得不考慮的的工作機會。

  如果她當真是敢作敢為,她想,就會罩上件緊身黑裙,漫步到以前常光順的某個地力,讓滿屋子的人議論紛紛。若是以前。她說不定會這樣做,但現在她還有傷口要癒合。

  她讓陽台的門敞開著,走進室內。除了一些禮品外,屋裡每件東西都是她親自挑選的。她不需要室內設計師,曾盡情地享受自己挑選每件用品(一盞燈、一個枕)的購物樂趣。

  這一切顯然體現了她的品味,她苦笑著想,折衷的選擇——見鬼!應該說是五花八門的愛好:一個塞滿裡摩磁盒子和斯托本玻璃器皿的古色古香櫥櫃;一件老式漆櫃用來當咖啡桌,上面擺放著一隻沃特福德高腳果盤,裝滿了五顏六色吹制水果。此外,還有蒂凡尼燈具,藝術裝飾,甚至包括一尊虹彩色的坐式瓷佛,這是她在拍賣會上花了高得離譜的價錢買來的,結果端坐在那兒,看上去顯得不倫不類。

  這套雙臥室公寓,每間房都堆滿了類似物品:一時心血來潮收集的墨水池、俄國箱子、文鎮、花瓶、玻璃皿——都是一時興起買下的。

  儘管如此,這些東西卻堆砌出了一處漂亮舒適、滿是擺設的地方,她坐在厚軟墊的沙發上想。牆上的畫很美.別人說她對藝術獨具慧眼,一幅幅街景畫巧妙而又雅致地沿牆懸掛著,將整個世界搬進了屋。

  她的世界,她的房間,總而言之,都是暫時的,瑪戈想著,一邊點上一根煙,她在這裡面躲不了多久了。

  也許她會接受《博聞》雜誌的提議,以此把狼趕離她的房間。她瞇起眼睛沉思,吸了口煙。有何不可?為什麼不能把自己的悲慘故事賣給每天打來電話、塞滿留言機的小報記者?無論哪種辦法,她都又會有錢了;無論哪一種,都像是在獰笑的世界面前把自己扒個精光。

  所剩無幾的自尊對她又有何用?

  見鬼,也許她應該讓這個文明的世界大吃一驚,把她所有的家當拉到大街上,來一次瘋狂的「待價而詁」的大甩賣。

  她笑著展開想像,這樣做會令彬彬有禮的看門人和高貴的鄰居多麼沮喪,而永遠飢渴的新聞界又會何等興高采烈。

  那麼,如果她把自己展示在一本光潔的釘了兩粒書釘的男性雜誌中心頁上,又能怎樣?誰在乎她在一本週日增版或超市報紙上出賣自己的自尊、哭訴自己的不幸呢?

  沒有人對她抱多少期待,她想,疲憊地捻熄了煙,兩者都不曾試過。

  但是,變賣財產,公開以東西換錢,這種作法也太像……中產階級了。

  嗯,總得做點什麼。賬單越積越多,如果再不掙上可觀數目的里拉,她就要無處棲身了。她認為明智的作法應該是找個信譽卓著的珠寶商,賣掉她的珠寶首飾,勉強撐持一陣,再作下一步打算。她手裡玩弄著四四方方的藍寶石戒指,花多少錢買的,她已經記不起來了。

  那無關緊要,不是嗎?凱特算過它的價值,現在能賣多少錢,那才要緊。她迅速站起身,匆匆走進臥室,打開床腳邊嵌在香柏櫃裡的保險箱,拉出許多盒子和小袋。一時間,一大堆熠熠發光的珠寶映在燈下,足以同阿里巴巴的寶藏媲美。

  上帝呀,她當真擁有足足一打手錶嗎?她到底哪兒不對勁?究竟怎麼搞的,會買那條珠寶項圈?看上去與《星際旅行》影片裡的東西相仿。還有那堆白鐵梳子,可她是從不戴頭梳的呀。

  她把珠寶分門別類,盤算著如何處置,肩胛間的緊張也隨之漸漸鬆弛了。她發現其中好幾十件都可以毫不猶豫地割愛。無疑,她會大有收穫,足以讓腦袋浮出水面,獲得思考的時間。

  還有衣物。

  她痙攣地蹦起來,拋下珠寶,撲向衣櫥:衣櫥巨大無比,裡面掛滿裙子、套裝和茄克,璐賽特架上裝著鞋子和提包,小抽屜塞滿圍巾和皮帶。燈飾鑲邊的三面鏡映出她翻箱倒櫃時的狂亂身影。

  她知道專門經營名牌服裝的二手店。實際上,很早以前她就是在騎士橋的這樣一家店裡買到她頭一個芬迪提包的。既然她可以從二手店買東西,那麼照理也可以賣。

  她把茄克、襯衣、短裙、便褲搭滿胳膊,衝出去扔在床上,又飛跑回來搬運。

  她正格格笑著,門鈴響了,她根本不理會,叮叮聲持續不斷,她猛然意識到自己正處於歇斯底里邊緣。要忍住又將迸發的笑聲,可真費勁,怎麼也記不起從瑜珈課學的深呼吸。

  「也許我就快崩潰了。」她的聲音緊繃繃的,有些神經質。門鈴還一個勁兒地響,像一大群發怒的蜜蜂。「來了,來了,來了!」她大聲說,抱在胳膊上的鹿皮靴滑落一地,先跨過去打發來人,不管他是誰,再來收拾背後的這片混亂。

  以一副尋釁的架勢,她猛地把門拉開。「喬希!」她不由得蒙了,幹嗎他總是出人預料地出現?

  他迅速審視了一下她蓬亂的頭髮,透著紅暈的臉頰,滑下肩頭的長袍。他立即產生了一個妒嫉的念頭,撞上了別人在做愛。「我碰巧經過這附近。」

  她雙臂交叉。「你來監視我。」

  「勞拉叫我來的。」迷人的微笑在他唇邊浮現,雙眼卻火辣辣的。到底是誰在公寓裡?誰在碰她?「坦普爾頓——米蘭酒店有點小麻煩要解決,所以我答應她順道來看看你的情形。」他歪著頭察看。「呃,你好嗎?」

  「告訴勞拉,我很好。」

  「要是你偶爾還聽聽電話,本來可以親口告訴她的。」

  「走開,喬希。」

  「謝謝,我倒想進來坐會兒。」「不,不,」她一邊推,他一邊說下去,「我不會呆很久。」她寸步不讓,任門開著。

  他自己動手關上門後,說道:「好啦,就只喝一杯水。」

  上帝,他太棒了,她心裡想,傲慢就像他身上穿的麻襯衣,恰到好處。「我會叫警衛,把你攆出去。」

  他隨即迸出的笑聲使她攥緊了拳頭。他巡視房間,她在一旁打量他。他身著轟炸機飛行員的皮茄克和剪裁合身的牛仔褲,看上去比她料想的還要粗獷。她想,把守大門的小馬可大概也拿他沒法。

  「這幅《西班牙階梯》是新的,上次我來時沒見到,」他評論道,一邊貪婪地欣賞她的畫。「還不錯。這幅《法國街區》水彩畫,我願意開價6500美元。」  

  她揚起眉毛。「你每次出價都加500,我還是不會賣給你。」

  這幅畫該擺在坦普爾頓一新奧爾良酒店的前廳。他聳聳肩,對她的回絕不予理睬,他遲早會從她手裡挖走的。他拾起一個文鎮,雪白的玻璃裡面雪花飄飄,他在手上拋來拋去,眼睛卻沒有放過她,老在回頭往臥室瞧。

  「你到底想幹什麼,喬希?」

  「謀殺,揍人。」可他輕鬆地笑了笑。「我餓了。這附近有什麼吃的?」

  「街上有家小食店。」

  「那好,我們等會兒就下去,可我現在想來點葡萄酒和奶酪。不用麻煩你。」見她沒有動,他便補充道。「我會像在家裡一樣。」他手裡仍拿著文鎮,朝臥室走去。

  「廚房在這後面。」瑪戈驚慌失措地叫道。

  他的嘴唇繃得越發冷峻。她的廚房在哪兒,他瞭如指掌。她公寓裡每樣東西的位置他都知道。不管臥室裡藏的是誰,都將遭他喬舒亞?坦普爾頓當頭一棒。

  「該死的。」她拉住他胳膊,被一路拽著走動。「我去給你倒酒,只要別進——」

  然而太遲了,他已跨過門檻,一下子愣在那裡。她無可奈何地呻吟了一聲。

  此刻再見這情景,連她自己也難以置信。衣物從衣櫥一路撒到床上,飾有小金屬片的衣服堆在牛仔褲上,開士米和綢布衣物重重疊疊。珠寶首飾灑在地毯上,宛若金光閃閃的湖面。她意識到,這情景看上去像個刁蠻的小孩剛發過一通脾氣。喬希的評語倒是更為妥帖。

  「看起來像阿瑪尼和卡地亞之間爆發了戰爭。」

  她忍俊不禁,好容易才止住了,聲音卻無法掩飾地結巴起來。「我正在……可以說……整理。」

  他茫然地望著她,她再也忍不住了,捧腹大笑地跌倒在櫃子上,狂笑著癱坐在上面。喬希漫不經心地彎腰拾起一件青灰色茄克,撫弄著感受它的質地。

  「那傢伙準是神仙。」他說著把那件阿瑪尼品牌的衣服扔到床上。

  她禁不住又大笑起來。「喬舒亞,」她使勁喘了幾口氣說:「你準是惟一目睹了這一攤子而沒跑去拿蝴蝶網的大活人。」她喜歡他這種態度,便伸手拉他坐在身旁。「那只是暫時的一幕。」她說著把頭斜靠在他肩上。「我想快幹完了。」

  他伸出胳膊摟住她,打量著眼前這片狼藉。「這就是你的全部家當?」

  「噢,不。」她輕聲笑了。「第二間臥室還有滿滿一櫃。」

  「這就對了。」 他吻了吻她的額頭,望著撒滿一地的珠寶皺起了眉頭。「公爵夫人,你大概有多少耳飾?」

  「全然無數。我還沒整理到服飾一類呢。」她感覺好多了,歎了口氣。「耳飾就像性高潮,不能太多。」

  我可從沒那麼想過。」

  「當然,你是男人嘛。」她友好地拍了拍他膝蓋,「我去給你倒杯酒怎麼樣?」

  長袍內她什麼也沒穿,他的指尖觸到薄如蟬翼的絲綢心裡癢癢的。「我去倒怎麼樣?」保持距離,至關緊要,他告誡自己。此刻,她最不願見到他失去理智,向她大獻慇勤

  「廚房——」

  「我知道廚房在哪兒。」她瞇著雙眼注視他,他迅速咧嘴一笑。「我原本打算進來給你的情人一點顏色看看。」

  「目前我沒有情人。」

  「你可以信手拈來,不是嗎?」他大步走出房間,相信自己的話足以讓她回味無窮。他回到屋裡,慶幸在她酒架上找到一瓶上等巴諾拉酒。這時,她正跪在地板上,小心翼翼地把珠寶首飾放回盒子裡。

  長袍又滑下她的肩頭,喬希真想親自動手,把那副肩帶用力拉緊,拴得牢牢的,讓它不至於毀滅性地一個勁兒往下滑。

  她看見他時便站了起來,他瞧見那頎長的大腿一閃而過,身體的每根肌肉都呻吟起來。

  最糟的是,她絲毫沒打算讓他拜倒在石榴裙下,否則他會毫不猶豫地把她扔到床上,最終樂得如願以償。 然而,那種隨隨便便的性愛純粹是瑪戈的做法。她接過他遞來的酒杯,朝他微笑道:「我想應該感謝你,打斷我不致陷入精神錯亂。」

  「願意告訴我是什麼引起的嗎?」

  「一個愚蠢的念頭。」她走到通往陽台的臥室門前,推開門。夜色瀰漫,充滿各種聲響和香氣,她一邊品味美酒,一邊沉醉其中。「我真的很喜歡米蘭,如同……」

  「如同?」

  她有些懊惱自己,搖搖頭。「無所謂。我正在想辦法能較為舒適地留在這裡,不會考慮回坦普爾頓府邸。」

  「你甘心讓彼得把你拒之門外?」

  她一聽就不自在,轉過身去。陽台上夢幻般的光線在她周圍閃爍,穿透了薄薄的絲袍。「彼得?裡奇韋,去他娘的。我對他一點兒也不在乎,可我不願意給勞拉添麻煩。」

  「勞拉能夠應付。她已經不像過去那樣,讓彼得為她打點一切。如果你稍稍留心觀察,自己就會發現的。」

  她有些發火,讓他見鬼去吧。但她還是平靜地說道:「不管怎麼說,她有婚姻要操心。出於某種可笑的原因,婚姻對她很重要。天知道她為什麼願意死心塌地跟著一個男人,尤其是像彼得那種自大狂妄的蠢貨。」

  喬希若有所思地呷了一口酒。「你不也打算嫁給那個老奸巨猾、謊話連篇的毒販阿蘭嗎?」

  她竭力維護自尊。「我當時並不知道他是個毒販。」

  「只是個老奸巨猾、謊話連篇的傢伙。」

  「好了,好了。你可以說上次的教訓讓我對婚姻有了新的看法,也讓我大倒胃口。問題是,勞拉結了婚,而我不想給她添麻煩。」

  「那兒也是你的家,瑪戈。」

  這話讓她心裡感到驕傲,又有些心碎。「他雖然改變不了這個事實,但我總不能常常跑回去。此外,我在這兒一直很愉快,會再快樂起來的。」

  他走近了些,想審視她的雙眼。「凱特說你正考慮賣掉公寓。」

  她的眼睛一目瞭然,充滿了惱怒的神情。「凱特說得太多了。」她轉身眺望最後一抹金光。他把她扳轉身。

  「她擔心你,我也一樣。」

  「用不著。我正在考慮一個計劃。」

  「我帶你出去吃晚飯,怎麼樣?你可以給我講講。」

  「還沒到能講出來的程度,不過,吃東西倒是可以。我們不用出門,小食品店可以送過來。」

  「所以你就用不著擔心撞見某個認識你的人,」他斷言道,搖了搖頭。「別當膽小鬼。」

  「我喜歡當膽小鬼。」

  「那你最好穿上衣服。」他故意用指尖滑過她裸露的肩膀,一直滑向喉嚨旁邊,眼見她雙眼漸漸暗下去,警覺起來。「因為呆在這裡你是在找麻煩。」

  她差點不由自主地拉上長袍。真奇怪,她的皮膚怎麼會戰慄。「你見過我裸體的樣子。」

  「在你十歲的時候。」他親自替她拉上長袍,感到她猛地顫抖了一下,不禁心中暗喜。「那不算數。」為試探她的反應,他用用手指勾住長袍的腰帶,輕輕拉了拉。「想冒險試試嗎,瑪戈?」

  危險驟然瀰漫空中,猝不及防,又令人心馳神往。她竭力小心謹慎地退後一步。「我去穿衣服,還是出去的好。」

  「安全的選擇。」

  然而,當他走出去隨手關上門,她並不覺得安全,卻感到……心神不寧。

  他那樣做是為了迫使她出門,這就是瑪戈得出的簡單合理的結論。當他坐進繁忙的小食品店,興致勃勃地埋頭點第一道生蘑菇開胃菜時,那似乎是惟一的結論。

  「嘗嘗。」他叉上一個油膩的蘑菇,遞到她唇邊,催她品嚐。「沒誰像意大利人這樣做菜。」

  「任何食品都沒有像意大利人這樣的做法。」但他只撥弄著番茄乾酪沙拉。她已經習慣了節食,暢快地吃東西在她看來猶若欺騙,

  「你滿可以增加五磅,瑪戈,」他說,十磅也無傷大雅。」

  「如果增十磅,裁縫會寄來一張改衣服的巨額賬單。」

  「吃吧,大膽地生活。」

  她小口小口地咬著奶酪。「你也可以算個生意人,」她開口說道,惹他笑起來。

  「噢,如果你能說得明白些。」

  「我無意令你難堪,只是不容易把你想成一個為公司訂決策的行政主管。你父親倒是總有這種威嚴的風度,而你更——」

  「無所事事?」他提示說。

  「不,無憂無慮。」她越發對自己不耐煩,喘了口氣。

  「我確實無意羞辱你,喬希。我想說你無論做什麼,總能讓事情看起來輕而易舉。就拿彼得來說吧。」

  「不用了,謝謝。」  

  「比較而言,」她說下去,「他急功近利,『成功而有抱負的商人』字樣分明刻在他臉上。」

  「而作為坦普爾頓財產繼承人的我則無憂無慮,對不對?而且自由自在地坐飛機在世界各地轉來轉去,在打網球的閒暇時勾引女人,或者說在勾引女人的閒暇時打網球?」

  「我說不準,」瑪戈無動於衷地說,「不過,那與主題無關。」

  「那麼,你持久關注的主題是……」

  「我使你難堪了。」由於與他太熟稔,所以她也不在意,聳了聳肩說。「你得拿出點做生意的本事,因為你父母絕不糊塗,不管他們有多愛你,絕不會讓你隨意介入酒店的事。他們會讓你花光自己的信託資金,然後當個敗家子。」

  「你說的這番體已話真感人肺腑。」他哼了一聲,把兩人杯裡的酒一飲而盡。「我想再來一杯。」

  「再說,你還有那個法學學位。」

  「對,我在哈佛吃喝玩樂夠了之後,他們頒給我的。」

  「別太敏感,」她拍拍他的手,「依我看,你一定知道點經營……物品的事。我收到一些有趣的提議,」她說,「最有賺頭又最簡單的一項來自《博聞》雜誌。」

  他的目光霎時銳利起來,灼灼發光,她奇怪這目光竟沒在銀器上擦出火花來。「我明白了。」

  「我以前也拍過裸照——反正差不了多少。」聽了他含糊的回答,她警惕起來,切下一片奶酪。「歐洲的雜誌不像美國雜誌那樣一本正經。」

  「而且,你認為意大利《時尚》雜誌裡一張藝術廣告與一本護膚雜誌的中心畫面具有同樣的水準?」他腦袋裡殺氣騰騰的念頭正在橫衝直撞,讓他覺得自己像戴了綠帽子的情人一樣滑稽可笑。

  不,她並不這樣想,而是覺得蠢得難以置信。「同樣的身體。」她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說道。「問題是,我過去以各種裝扮在照相機前面謀生。而今這辦法可以讓我繼續幹下去。只拍一張而已,不管怎樣,能讓我和債主們拉開距離。借此機會我可以重新站起來,哪怕只是一條腿。」

  他的目光一刻也沒移開她的臉。不遠處,一個侍者嘩啦一聲打碎了一疊盤子,喬希連眼睛也沒眨一下。「你想讓我對此置若罔聞?」

  她原本是這樣想的,但聽出問話的語氣如剃刀般鋒利便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不,我只是提及一個選擇而已。」

  「你真想變成那種人嗎,瑪戈?某個手掌汗濕的成年人的夢遺對像?汽車修理場貼出的本月海報女郎?產科診室裡放的電視科教片人物?」

  「我認為那樣傲很沒品味。」她生硬地說。

  「那樣做很沒品味? 」他大發雷霆,引起幾個用餐的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別衝我嚷嚷。」她壓低聲音說道,「你從來沒有尊重過我做的事。真不明白,我怎麼還以為你會提點明智的意見。」

  「你想聽聽明智的意見,好極了。」他大口大口地灌下葡萄酒,強壓怒火。「就這樣乾去吧。公爵夫人。撈到錢便逃之夭夭,不用擔心讓你家人丟臉。你幹嗎要在意呢?哪管你母親下次在超市排隊時人們會暗暗竊笑,阿里在學校裡會被孩子們嘲弄。那些都不關你的事,只要你的報酬豐厚就行了。」

  「夠了。」她平靜地說。

  「是嗎?」他反駁道,「我才剛開頭呢。」

  「我說過這只是選擇之一,我沒說要採納。」她開始感到頭痛起來,不耐煩地用手指揉著左太陽穴。「真該死,只不過是一副身體罷了,我的身體。」

  「你與別的人聯繫在一起。我原以為你已經開始意識到你的行為會影響她們。」

  「我知道。」她疲憊地垂下一隻手。「好了,我知道。從你的反應來看,這辦法行不通。」

  他的怒火慢慢熄滅,一邊審視著她。「就那麼回事?在我這兒來試試水的深淺?」

  她擠出一絲笑意。「是的,糟糕的主意。」他歎了口氣把

  盤子推開。「再說另一個選擇吧。有個德國製片商願意付給我一筆可觀的馬克,要我在他最新的影片裡亮亮相,我看我們就別理了。」

  「我的天啦,瑪戈——」

  「我說過我們不理睬了。話說回來,如果你決定重新佈置你們家的某個酒店,你會怎麼辦呢?」

  他用手在臉上抹了抹。「說到這上面之前,我們先點些麵食。」他招來侍者,給自己叫了寬麵條,給瑪戈點了份調味飯。

  她雙手托著下巴,開始考慮下一個選擇。「你的意大利語比我強多了,說不定能派上用場。」

  「親愛的瑪戈,別轉換話題,要等我跟上你的思路。」一想到她被印成五顏六色的圖片,讓任何一個口袋裡有零錢的男人肆意垂涎,他仍然熱血沸騰不已。「你想問我裝潢的事嗎?」

  「不,不,當然不是。」這個念頭令她禁不住暗自竊笑,他發火引起她的頭痛和胃翻騰也減輕了。「我有些好奇,你們重新裝修套房的時候,會如何處理傢俱之類的。」

  「喬希,儘管回答問題。改變室內裝潢,你們怎麼做?」

  「好吧。我們很少改變一家聞名遐邇的酒店裝潢,因為老主顧珍視傳統。」她那腦袋瓜裡這會兒到底在翻什麼稀奇古怪的念頭?他心裡納悶,但聳聳肩不以為然,一會兒就會知道的。「不過,如果新買下一家酒店,通常會照坦普爾頓的風格改造房間,因地制宜。我們會保留適合的或者具有我們水準的物件,有時候也把一些物件運往別處。不適用的通常在拍賣會出售,那是室內設計師和買主會去挑選替換品的場所。我們也在古玩店或者從資產交易所購買。」

  「拍賣會,」她喃喃地說,「說不定最好,最簡單。拍賣會,古玩店,資產交易所,全是實實在在的二手店,對不對?我的意思是,那兒每樣東西以前都物有所屬,使用過。有時候,人們對曾經屬於別人的東西反而更寶貝。」

  她朝侍者投去燦爛的笑容,引得他血壓驟升,差點撞翻盤子。「謝謝你,馬裡奧,我餓壞了。」

  「別客氣,小姐,這是我的榮幸。祝您好胃口。」他鞠躬離開餐桌,險些撞上一個侍者助手。

  「你的意大利語還不錯,」喬希冷淡地說,「你甚至不需要用言語。」

  「他很討人喜歡,有個可愛的妻子,每年都給他生個男孩。而且,他從不低頭往我襯衣裡望。」她頓了頓,思索了—會兒。「呃,很少。」她說,一邊興致勃勃地享用調味飯,

  「那麼,接著說二手店吧。」

  「是嗎?」

  「對,你們賣出的時候,依慣例是價值的百分之幾?」

  「那要取決於好幾個因素。」

  「是哪些?」

  他覺得自己已經相當耐心,說得夠多的了,便搖了搖頭。「不,你先說。你為什麼想知道?」

  「我正考慮——叫什麼呢?——縮小規模。」她從他盤裡叉了只蝦。

  「事實上,說『適當的規模』更婉轉些。」

  「好吧。這個詞我更喜歡,『適當的規模』。」她想著這個主意忍不住抿嘴微笑。「十年來,我一直在收藏各種東西。我想也許該處理掉一些了。我的公寓太擠,我從沒抽時間清

  理過我的衣物。既然,現在有了空,我想……」

  她的聲音漸漸隱沒。她正為自尊而苦苦掙扎,他雖一言不發,可她知道他明白這點。「我需要那筆錢,」她坦白地說。「若要否認九太傻了。凱特認為清償債務是最佳選擇。」她試圖再露出微笑。「而且,既然《博聞》的事已經排除……」

  「你不希望我借你一筆錢,」他咕噥道,「你到了考慮賣鞋謀生的時候,卻只讓我袖手旁觀。」

  「還有我的提包、瓷器皿、燭台。」他不會為她難過,她推斷,照理沒人會為她難過。「瞧,史翠珊幾年前不也這樣做過,對不對?雖說她並不需要那筆錢,可有什麼區別呢?她賣掉了多年來收藏的東西,我不信她對那筆錢不屑一顧。看來近期我沒辦法出賣我這張臉,也不打算出賣身體,所以我把選擇範圍局限到我的東西上面。」

  她並不需要憐憫,他推斷,所以他不會奉上。「今晚我來的時候,你就是在幹這件事嗎?列清單?」

  「一種衝動,處於歇斯底里的狀態。可現在我很冷靜理智。我看這計劃——事實上是凱特的計劃——有價值。」她握住他的手。「喬希,我回家的時候,你問我是否需要幫助,我現在告訴你,我需要,我在向你求助。」

  他低頭盯著她的手,藍寶石和鑽石襯著乳白的肌膚爺爺爍爍發光。「你想讓我幹什麼?」

  「首先,這事只限我倆知道。」

  他翻過手掌,用指頭串連起她的指頭。「好。還有呢?」

  「你能不能幫我想想該怎麼個賣法,到那裡去賣,如何賣個好價錢。我不擅長理財。見鬼,我平生也沒幹過這麼棘手的事,不過,我準備現在九著手。我不希望因為不清楚某件物品的價值,或者過於匆忙而讓人敲竹槓。」

  他的另一隻手端起酒,琢磨著她的請求,這樣做的意義和所能做的事。「我可以幫你,如果確實想這樣。」

  「我確定了。」

  「據我看,你有幾個選擇方案。你可以找個代理人。」把酒一飲而盡,眼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在米蘭,我認識一些非常值得信賴的人,他們會來鑒定你選出的東西;給你40%左右。」

  「40%?太不划算。」

  「實際上,那算比較高的了,由於我們和他們有很多生意來往,你也許能夠得到這個比例。」

  她狠狠咬了咬牙。「其他選擇呢?」

  「你可以試試某個拍賣行,同時帶上幾個鑒定人,聯絡好一些古玩店或回收店,看看你能得到多少。」他湊近審視她的面容。「不過,如果你問我,我會告訴你,該自己去賣。」

  「你說什麼?」

  「瑪戈?沙利文什麼東西都賣得了。十年來你幹什麼來著。不就就是兜售別人的產品嗎?賣吧,瑪戈。」

  她疑惑不解地靠回椅背。「請原諒。你剛才不是責備我提到這個辦法嗎?」

  「不是你的照片,是你本人。開家店,擺上自己的東西,打廣告,大吹特吹。」

  「開家店?」她伸手去拿杯子,笑聲忍不住進了出來。「我辦不到。」

  「為什麼?」

  「因為我……我不知道為什麼。」她咕噥道,故意把酒杯推開。「我不知道什麼緣故,大概是酒喝多了。」

  「你的公寓已經是一家小型百貨商店了。」

  這辦法行不通,理由足有幾十個。」這個主意她只要一想想就頭暈目眩。「我對做生意、記賬根本一竅不通。」

  「可以學嘛。」 他簡單地說道。

  「還有各種稅費、執照、租金,看在上帝的份上。」她開始心煩意亂地上下撫弄著佩戴的寶石項鏈。「我正想方設法還債,而不是再欠更多。我需要錢。」

  「有個投資者,一個願意投入開業資金的人。」

  「誰會那麼蠢呢?」

  他端起酒杯,說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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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4 00:25:47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大半夜她都在細細琢磨這個主意,輾轉反側,一一列舉所有的她首先應當想到的合情合理的反對理由。這個想法荒謬可笑,莽撞而又愚蠢,而且偏偏在她竭力不再讓自己荒謬可笑、莽撞愚蠢的時候冒了出來。

  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心煩不已,便索性起身在黑暗中踱來踱去。顯然,喬希對生意上的事不比她知道多多少,否則他決不會提出這麼個荒唐的計劃。

  她沒當過老闆,看在上帝份上,喜歡精巧可愛的東西只能表明她有佔據昂貴品的興趣,並不意味著她可以變成個商人。也許她確實知道怎樣賣東西,可充當貝拉唐納公司的代言人和慫恿遊客開支票買道姆金魚,完全是兩碼子事。

  一開始人們當然會來,帶著好奇又欣喜若狂的心態,來看看那個曾經風光一時,如今卻聲名狼藉的瑪戈?沙利文叫賣自己的家當。她說不定能賣掉幾件,開始的時候。某個做了太多面部整形,頗有身份的女士可能會買古董櫃裡那個鼻煙瓶,那是她從一個走霉運的可憐模特兒手上買來的。

  瑪戈咬了咬牙。那麼,她就能把那個俗不可耐的女人的錢揣進自己的口袋,不是嗎?她定了定神,搖搖頭。不,這辦法行不通。開業已經夠複雜了,經營下去簡直非她力所能及,結果只會站起來遭受又一次失敗。

  「膽小鬼!」

  「閉嘴,喬希。你又不會成為眾矢之的,只是你的錢而已。」而且無論如何,她也不準備接受他的錢。一想到欠他債,她的自尊心便忍受不了。即使她能拋開自尊,她的神經也沒法忍受和他打交道。毫無疑問,他會比往常更頻繁地冒出來監視她,檢查他的投資。

  還會像現在這樣盯住她。她毫無意識地揉了揉胸口。他一直像那樣看著她看嗎?她是不是才開始留意到?無論何時,她總能覺察一個男人眼睛裡的渴慕,而且早已習以為常。所以,沒有理由因為是喬希的眼睛,她就該嘴唇發乾,心怦怦直跳。

  他的眼睛,如同她自己的,她再熟悉不過。她整整一生都瞭解那雙眼睛,瞭解他。這一定是她的幻想——被她激盪的情感扭曲了的幻想。只因為她一直覺得自己不受歡迎,才會把老朋友的好意和關心誤認為慾念。

  就是這樣,錯不了。

  但是,當他觸摸她,手指滑過她的肩膀,肌膚與指頭相碰,她知道沒有弄錯自己的反應。有一瞬間,只那麼一閃,她確實想入非非,巴不得他的手指再往下探,撩開她的長

  袍,摀住她的乳房……

  她準是快瘋了,對喬希•坦普爾頓產生胡思亂想。

  他是朋友,事實上是一家人,向且,目前是她最放心的人。

  她必須把精力集中到實事上,而不是去想入非非。阿蘭的事之後,她已經決定把性和浪漫,甚至對這種關係的說長道短,統統排到生活內容的最後。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明兒一大早同喬希聯絡,詢問他提及的代理人名字。她要揀出所有非必需品,接受40%的比例,等等。

  她要賣掉汽車,還有毛皮衣物,取消去羅馬的塞吉歐•瓦倫蒂每月兩次的固定預約,以及到法國草場溫泉每兩年一次的度假旅行。再也不沿蒙特拿波裡街漫步,隨意出入瓦倫蒂諾和阿瑪尼時裝店。

  她將暫時依靠現有的或者所剩無幾的東西勉強,再去找份工作。

  真該死,他竟令她羞得無地自容,放棄拍張無傷大雅的照片,迅速賺上一筆六位數字的主意。

  再說,那會是家什麼樣的商店呢?她固執地轉著念頭,暗自問道。人們走進一家商店並不指望在同一個地方買只古馳包或斯托本鳥。那個店不會是個二手衣物店或者古董店,或者皮貨店,而只會是一個雜燴店。亂七八糟,莫名其妙。

  那可是獨一無二的。

  它將歸她所有。

  瑪戈捂著嘴,聽任自己浮想聯翩:擁擠的架上,雅致而又隨和地堆滿精巧無用的物品,玻璃櫃內珠寶閃閃發光,桌子、椅子和腳墊,現場可坐,全都出售。一間房佈置得如同一個可逕自步入的大衣櫥。另一個作為小休憩區,可以招待茶和香檳,用的瓷器和水晶器皿同樣標了價出售。

  這辦法行得通,不僅如此,還很有趣,一次冒險。見鬼去吧,管它什麼細微末節,印製清單是明智或不明智。她總有法辦妥的。

  她放肆地大笑,衝進臥室,胡亂穿上衣服。

  喬希正在做夢,深入夢境。他甚至能聞到從她毛孔裡滲出的沁人心脾的芳香。他用手輕輕地撫摸著她,聽她喃喃地呼喚著他的名字,幾乎在歎息。天啊,她的肌膚如緞,潔白而又光滑。她貼近他時,那風姿綽約的美妙身軀漸漸濕潤。

  弓著背,顫抖著——

  「噢,該死的。」他痛苦地叫了一聲。

  他睜開眼朝黑暗眨著。他敢發誓,剛才肩膀上被手指戳到的地方還有些發痛;他敢發誓,她的香味此刻正瀰漫在空氣中。對不起。你睡得像個死人。」

  「瑪戈?你瘋了?現在幾點?你來這兒幹什麼?我的天?」她打開燈,燈光直刺他的雙眼,他又猛烈地詛咒起來。「把那該死的燈關掉,不然我要你的命。」

  「我都忘了你醒來的時候脾氣有多怪。」她快活得不想反擊,關掉燈,走過去拉開窗帷,柔和的曙光悄然無息地照進屋裡。「現在我來回答你的問題:我想我會接受。現在大約六點一刻,前來道謝。」

  她衝他微笑,他昏沉地盯著鑲板裝飾的天花板。床上亂七八糟地堆著亞麻被單和光亮的深紫緞床單。床頭板上雕刻著鍍金的小天使和瓜果圖案。看上去他躺在這所有的富麗堂但不顯得滑稽可笑,反而恰到好處。

  「呵,你真可愛,睡眼惺忪,脾氣暴躁,還有那性感十足的短胡茬。」她俯身玩笑似的去揉了揉,冷不防被他猛地一把拽到床上,不禁尖叫起來。沒等她緩過氣。已經被按在一個頎長強壯的男人身軀下,動彈不得。

  一個完全興奮起來的男性軀體。這一次再不可能認為是想像。她不由自主地湊上去迎合他。他雙眼迷濛。她本能地脫出一隻手,按在他胸口上。

  「我不是來和你摔跤的。」

  「那你來幹什麼?你是怎麼進房間來的?」

  「樓下的人都認識我。」天啊,她氣喘吁吁,渾身顫抖滾燙。「我說你在等我,說你也許在洗淋浴,所以……前台的人給了我一把鑰匙。」他的目光在她唇上徘徊,她渾身燃燒

  起來。「啊,聽著,我似乎擾了你的春夢,我看我還是到客廳去等,等到……」

  他抓住她的手腕,把她的胳膊拉到頭上方。這時候她意識到最好還是不要這樣想下去,聲音漸漸隱沒。

  「等到?」

  「隨便什麼時候。」他的嘴湊得很近,她幾乎感到已經貼在她的唇上了,粗獷而又飢渴。「我想和你談談,不過顯然我該等等,等到——」

  「你在發抖,」他咕噥道。她的眼圈由於睡眠不足布著淡淡的黑暈,一頭誘人的長髮散亂在皺巴巴的被單上。「緊張嗎?」

  她聽得見自己粗重的呼吸聲,知道沒人不明白裡面蘊含的慾望。「不完全是。」

  他低頭用牙齒輕輕刮過她下巴。她呻吟了一聲,他希望能讓她受點苦,報復為了她而燃燒的眾多夜晚。「好奇嗎?」

  「是的。」

  他一路吻到她耳邊,她的雙眼斜視,充滿慾望。「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我們以前沒早這樣?」 他沿著她的脖子輕啄,她很難讓頭腦保持連貫的思維。「也許有那麼一兩次。」

  他抬起頭。旭日的光線瀉在他身上,他頭髮蓬亂,目光深沉,臉罩在陰影中,看上去粗獷魯莽,渾身散發出陽剛之氣,既危險又賞心悅目。

  「不要。」她不知道這拒絕來自何處,儘管身體裡每一根神經都想乞求更多。

  「不要什麼?」

  「不要吻我。」她顫抖著呼出一口氣,又吸進一口。「如果你這樣做,我們就會做愛了。接下來的一個小時,我就會雲裡霧裡,對什麼都不在乎了。」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你什麼也用不著在乎。」他的嘴唇滑過她的太陽穴,撫弄她的唇角。「這樣還會持續一陣子。

  「求你了。幾小時前……我的天,喬希……是你讓我相信我的行為會影響別人。」

  「相信我,」他喃喃地說,「我已經受到影響了。」

  她聽見自己的心一個勁兒地怦怦直跳。「我承受不起再毀掉我生活的另一部分了。我需要朋友,我需要你做我的朋友。

  他一邊詛咒,一邊翻身離開了她。  「我不生氣,瑪戈,不過見鬼去吧。」

  「不生氣就好。」她沒有碰他。她相信只要她一碰他,兩人就會像火箭一樣一發不可收拾。這時,兩人默默無語地躺在褶皺的緞質床單上,一動不動,只在呼吸。「我只想為咱倆省去許多麻煩。」

  他轉過頭,緊緊地盯著她。  「你只不過把它推遲而已。我們又會重來的。」

  「我有好一段時問都是我自己選擇床上伴侶。」

  他一把抓住她手腕,把她拉到胸前。「你現在可要當心,別在我面前提你的眾多情人,公爵夫人。」

  她正需要這話來解除魔咒。她揚起下巴,說道:「別性急。我會告訴你我是不是想玩,什麼時候想玩。」她注意到他眼光的變化,也朝他回敬過去。  「試試看,只要敢試試,我就把你的皮從骨頭上揭下來。你並不是頭一個以為可以按住我、令我開心的人。」

  他放開了她,這比強迫她更為明智。「別把我跟那些與你鬼混的懦弱無能之輩相提並論。」

  她知道自己又要發火了,便跳下床。「我不是來這兒和你搶被單或者打架的。我是來談生意。」

  「下次先預約。」他不再拘禮,把被單拋到一邊,赤身裸體走進隔壁浴室。她連眼睛也不眨一下。「你既然來來,我叫送早餐吧。」

  等到聽見淋浴的嘩嘩聲,她才長長地舒了口氣。如果再過一會兒,她承認,準會把他生吞活剝了。她一手緊按怦怦直跳的心房,告訴自己,他們兩人都很幸運,她使兩個人避免犯下錯誤。

  可當她回頭往床望,她並不覺得幸運,只感到悵然若失。

  喬希更衣時,瑪戈在窗角鋪著亞麻布的餐桌上享用第一杯咖啡,挑揀著銀籃子裡的烘烤食物。她眺望窗外的廣場、白色大理石神像和飛馬,心情變得舒暢起來。

  一如任何一處的坦普爾頓大酒店套房,不僅呈現室外的美景,也展現了富麗堂皇的室內裝潢:象牙色地磚上鋪著一張巨大的東方地毯;牆上貼著帶金色葉片的玫瑰壁紙;獨具匠心的飛簷,紋理清晰的天花板,為滿屋的金碧輝煌錦上添花;曲線玲瓏的小沙發上,擺放著許多罩錦緞墜纓穗的軟墊;娛樂室小心謹慎地隱在鬼斧神工般雕刻的櫃子後面;帶雕像的古董檯燈,沉甸甸的水晶煙灰缸,盛滿鮮花的大甕;一溜烏木吧檯環在一面玻璃牆前面——全都體現了坦普爾頓的特色。

  「新藝術」風格隨處可見,荒誕頹廢得連最疲乏的客人見了也忍不住歎息。她自己也不例外。

  但對坦普爾頓而言,風格和效率息息相關。每間房裡都有流線型的白色電話,只消碰一下按鈕,可以索要任何東西,從乾淨的毛巾到拉斯卡拉歌劇院的門票,或者一瓶冰在銀桶裡的克裡斯托酒。寬大的咖啡桌上擺著一盤子水果,吧檯的小冰箱裡儲有純蘇格蘭威士忌,瑞士巧克力,法國乾酪。

  連浴室和更衣室裡也繁花似錦,花朵嬌艷欲滴,一位訓練有素,總是畢恭畢敬的服務員每日來澆水更換。

  她嗅了嗅早餐桌上的粉紅玫瑰,花枝細長,花朵初綻,芳香撲鼻。她想,完美無缺,名副其實,這就是坦普爾頓大酒店。

  還包括這個坦普爾頓家的繼承人,她想。這時喬希走進了房間。

  大清早就闖進他的房間,她覺得有點兒過意不去,便從沉甸甸的銀壺裡給他倒了一杯咖啡,加了不少奶油,她知道這是他的嗜好。

  「坦普爾頓一米蘭酒店的服務在本市仍然首屈一指,咖啡也是。」她把咖啡遞給他,待他坐到桌邊。「我一定會把你的稱讚轉達給經理——在我以他放你進來為由而解雇他之後。」

  「別那麼古怪,喬希,」她向他投去最具勸慰的微笑,見毫無作用便有些惱火。「我很抱歉把你吵醒,我沒考慮到時間問題。」

  「『沒有考慮到』是你百試不爽的手段。」

  她從碗裡摘下一顆漿果,塞進嘴裡。「我不打算和你爭吵,也不打算因為沒和你睡覺傷了你的自尊心而向你道歉。」

  他的笑容像手術刀一樣又薄又銳利。「公爵夫人,如果當時我脫掉了你的衣服,你非但不用道歉,還會感激我哩。」

  「喔,我知道是我誤會了。你的自尊心並沒有受傷,只不過是痛苦地膨脹了起來。讓我們把話說清楚,喬希亞。」她湊上前,眼裡充滿了信心,令人神魂顛倒。「我喜歡性,我認為那是一種絕妙的娛樂形式。不過,不用每次由別人提議。我自己選擇時間、地點和伴侶。」            她心滿意足地靠回椅背,懶洋洋地從籃子裡揀出一塊小蛋糕。她相信這樣一來,一切都解決了。

  「你也許會有例外。」他想,她是對的。咖啡香醇可口,讓他心情舒暢了許多。「如果半小時前你沒有宰我身子下顫抖呻吟。」

  他微微一笑。「噢,是的,你呻吟了。」是的,沒錯,他越發覺得得意。「而且幾乎要痛苦地扭動了。」

  「我從不痛苦地扭動。」

  「你會的。」

  她整齊地咬了一口蛋糕。  「每個人都該有自己的夢想。現在,如果我們停止在性問題上打來斗去——」

  「親愛的,我連長矛還沒舉起來哩。」

  「這個雙關語也太蹩腳了。」

  她一語中的,止住了他再往下說。「現在還早,能告訴我為什麼和我共進早餐嗎?」

  「我一夜沒睡。」

  這個解釋在他看來不僅虛弱無力,還很粗略。他不加評論。「還有呢?」

  「我睡不著。我在想我的處境和你所建議的種種選擇。第一個選擇似乎最合情合理。找個代理人來,收購我的珠寶首飾,這也許是最快最省事的解決辦法。」

  「想通了。」

  她起身離開桌子,一邊踱步,一邊揉搓雙手。他的鹿皮軟靴踏在上同踏在厚厚的地毯上一樣悄然無聲。「也許是我該理智一些的時候了。我已經二十八歲,失了業,門外債主鬼哭狼嚎。最初,我自艾自怨,不過,現在我認識到自己幸運得不可思議。像我夢寐以求的那樣,我見過了世面,做過很多事情。因為什麼呢?」

  她停在屋中央,在裝飾華麗的水晶枝形吊燈下慢慢地轉過身。她身著緊身馬褲和一件皺褶優美的白襯衣,看上去撩人心弦,神采奕奕。

  「因為什麼?」

  「因為我有受照相機青睞的一張臉和一副身姿。僅此而已。引人注目的臉蛋,銷魂奪魄的身體。於是不用努力工作,不需要聰明頑強。可是,問題的核心在於運氣,喬希,麗質天生的運氣。經歷了各種境遇,順也好逆也罷,一切都已過去。我的牢騷發完了。」

  「你從來就不是個愛發牢騷的人,瑪戈。」

  「我可以說出教訓,我該長大成人了,承擔責任,變得明智一些。」

  「那麼,可以同人壽保險商談談,」喬希無動於衷地說道,「申請一張借書卡,從報上剪下贈券。」

  她垂下眼皮。「你一說話,就像那種生來幸運,不可一世的人。」

  「我碰巧有幾張借書卡,」他咕噥道,「放在某個地方。」

  「別說了,行嗎?」

  「對不起。」他揮手讓她說下去,可心裡卻擔心起來。她看起來迫不急待,興高采烈,但不像瑪戈說話了,不再是他那令人愉快、無所顧忌的瑪戈。「說下去。」

  「好,我也許可以擺脫困境,最終爭到一些拍照的機會,再巴黎活著紐約的狹窄通道爭得一席之地。也許得花些時間,但我可以東山再起。」她竭力理清頭緒,一邊用手指勾勒著燭台的輪廓,燭台鑄成長袍拽地的少女形狀,高舉兩隻托著金色小蠟燭的杯子。「還有其他辦法,通過黨模特兒賺錢。我可以再回到目錄商店,我就是從那裡起步的。」

  「替『維多利亞的秘密』商店賣絨布狗熊?」

  她轉過身,雙眼噴火。「有什麼不妥嗎?」

  「沒有。」他敲開一個小卷,「你的絨布狗熊一定會賣上好價錢,我很欣賞。我也欣賞那個買下它的男人。」

  她緩緩吸了口氣。他不會惹惱她,至少現在不會。「以我目前的境況,不大容易有機會。不過,我以前那樣幹過。」

  「那時候,你年輕十歲,」他提醒她。

  「非常感謝你提醒我,」她咬牙切齒地說道,「看看辛迪•克勞馥、克裡斯汀•布林克利、勞倫•赫頓,刊載上帝份上,她們都不年輕了。說道你那絕妙的辦法,開店的主意,真是荒謬可笑。昨晚,我想到了好幾個充分的反對理由。我對做生意根本一竅不通,除此之外,我若不知好歹硬要去嘗試,只能使我的處境——已經岌岌可危的處境——雪上加霜。更有可能,不出半年我就會破產,再遭受一次公開的羞辱,最後不得不在街角把自己賣給尋開心的推銷員。」

  「你說的沒錯。可那簡直是異想天開。」

  「絕對是那樣。」

  「那麼,你想什麼時候開始?」

  「就今天,」她歡笑著朝他撲過去,展開雙臂摟住他的脖子。「有什麼比得上一個真正的知己?」

  「你說什麼?」

  「沒有了。」她響亮地親了一下他的臉頰。「你肯不肯認輸——」

  「我還是願意試試。」他握住她的頭髮,把她笑呵呵的嘴一我還是願意試試。」他握住她的頭髮,把她笑呵呵的嘴拉近自己的嘴邊。

  這可不是鬧著玩,她很快就發覺了。他的嘴唇火熱機敏.岔開她的雙唇,讓她歎息著響應。他的舌頭懶洋洋地轉動,發送著慾望的激流,一直傳到她的指尖。

  這本該十分熟悉的,她以前也吻過他,感受過他。不過,以往是無拘無束的兄弟般的擁抱,她對瞬間的無可否認的動物慾望沒有準備。

  她腦袋裡一方面想掙脫,想提醒自己眼前是喬希。她六歲時,他嘲笑過她收藏的珍貴玩偶;八歲時,用激將法激她同他一起爬過懸崖,她的腿被岩石割傷後,背過她回家;青年時,他嘲笑她迷戀他的朋友們,曾不厭其煩地教她開車。

  她生活中無論去何方,他總冒出來同她不期而遇。

  然而,這次她卻像在吻一個陌生人,一個興奮得要命、撩撥得不顧一切的人。

  他對此嚮往已久。他難道沒有千百次夢想過這樣感受她嗎?讓她緊繃繃地摟在懷裡,她的雙唇熱情似火地回應著他。

  他願意等待,一如他願意夢想一樣,因為他知道終將擁有她。他知道,她必須如此。

  不過,他不準備讓這一切來得太容易。

  他放開了她,她緩緩睜開眼睛,眼神迷濛。他心中暗喜。他向上帝禱告。願此刻在他五臟六腑內翻騰的、令他坐立不安的慾望也同樣在她的體內激盪。

  「你精於此道,」她終於開口說道,「我聽人說過。」她這才發現自己坐在他的膝上,不知道是把她拉上去上去的還是她自己爬上去的。「我相信他們一家是輕描淡寫了。有天晚上我溜出去,真看見你在泳池邊也這樣擺佈巴布斯•卡斯特爾斯。我印象深刻。」

  再沒有什麼話能這樣刻意消除慾念了。「你偷看我和巴布斯?」

  「只有一兩次。見鬼,喬希,我那時才十三歲。好奇罷了。」

  「我的天。」他還清楚地記得一個晴朗的夏夜,他和巴布斯在池邊卿卿我我到什麼程度。「你有沒有看到——不,我不想知道了。」

  「勞拉、凱特和我全都認為她像個超級哺乳動物。」

  「超級——」他還未來得及嘲笑這個詞,便心中一緊。「你,還有勞拉,還有凱特。你們幹嗎不乾脆售票入場呢?」

  「我相信小妹妹盯兄長的梢是非常自然的事。」

  他眼睛一閃。「我不是你兄長。」

  「就此刻我所坐的地方而言,這個事實挽救了咱倆不朽的靈魂。」

  他眼裡的閃亮變為咧嘴大笑。「你也許是對的。我確實想擁有你,瑪戈。所有不可思議、卑鄙齪齪、難以言傳的事我都想對你做。」

  「那麼,」她歎了口氣,沒有意識到自己竟一直憋著。

  「咱倆不朽的靈魂已經不堪忍受了。聽著,我必須說,這樣的變化對我有點突然。」

  「你沒有留意?」

  「當然沒有。」她沒法把目光移開他的眼睛,儘管她知道那是更明智的做法。在所有男人和女人玩的遊戲中,她一直能鎮定自若,順利脫身,無一例外。他那雙灰眼睛,冷靜自信,提醒她可不能這麼跟他鬧著玩,至少時間不能太長。「我現在留意了,可我還沒準備開發令槍呢。」

  「幾年前就開過了。」他的手滑過她身體兩側,拂過她胸部。「我跑在你前面。」

  「是不是要趕上去,可得由我決定。」她笑著從他膝上掙扎下來。「把你、我和性聯繫在一起,太古怪了。」她的心像匹燥熱難捺的母馬橫衝直撞,她揉了揉胸口。「可又出乎預料地令人心馳神往。不久之前,我還會說,去他娘的,這多有意思,跟你比一比誰先上床。」

  他站起身,她又笑起來,忙把桌子擋在兩人之間。「我並非賣弄風情,我根本就不相信那麼回事。」

  「那你在幹什麼呢?」

  「謹慎,平生惟一的一次。」突然間,她的眼光變得凝重,一改嘲諷的口吻,聲音柔和起來。「你太重要了。我才發覺自己也很重要。不僅僅在外表,」她說,一邊指了指自己的臉。「在內心。我必須理清我的生活,做點能引以為傲 的事。我有了一些新的計劃,新的夢想。我希望能成功。  不,」她合上眼一會兒,「我必須實現計劃。為此,我要投入時間和精力。性只會讓人心神不寧,除非恰到好處。」她又笑了笑。「我們會的。」

  他把大拇指插在口袋裡。「你打算怎麼做?宣誓獨身?」

  她慢慢綻開笑容。「這主意太妙了。無論何時,我都能指望你想出個好主意。」

  他吃了一驚。「你在開玩笑。」

  「我很認真。」她對兩人的表現都很滿意,便走過去拍拍  他的面頰,「好吧,我只獨身到我的生活井井有條,生意走上軌道為止。謝謝你想出的好主意。」

  他伸手摀住她的喉嚨,但更多是為了壓抑自己。「我能夠在三十秒把你勾上手。」

  他愈加自命不凡。  「那要我願意才行。」她口齒伶俐地說,「不過,這種情況是不會發生的,除非我準備就緒。」

  「那麼我該進修道院,等你準備就緒口囉?」

  「你有你自己的生活。你願找誰就找誰,」她轉身朝桌上的蛋糕漫步走過去,又回過頭來說:「除了我。」

  然而,這個主意還沒落到實處。她一邊小口地咬著蛋糕,一邊沉思。「當然,除非你願意就此打個賭。」

  她在故意舔舐下嘴唇上的蛋糕渣,他心裡想。他知道什麼時候一個女人正在想方設法把他逼瘋。「打什麼賭?」

  「賭我比你耐得久,賭我以一個成年人的名義起誓,控制住我的情慾,正經地從事工作。」

  他一臉漠然,往杯裡添了些熱咖啡,又給她倒了些。他心中暗自竊笑,她根本不清楚打開通向她計劃的商店之門需要多久。也許要耗費好幾個月。她絕對熬不了那麼久。他端起咖啡,越過杯子邊緣注視著她,心想,他倒想看看。

  「多大的賭注?」

  「賭你的新車。」

  他嗆了口咖啡。「我的車?我的美洲豹?」

  「沒錯。我不得不賣掉我的車,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買一輛。如果你先投降,美洲豹就歸我,車主改成我的名字,你把車運到意大利來。」

  「如果你先投降呢?」他咧嘴一笑,她擺擺手,表示根本不可能。「我就摘你的畫。」

  「我的街景畫。」想到這,她的心咯登一跳。「所有的?」

  「每一幅。除非你不敢冒這個險。」

  「所有的?」

  她揚起下巴,伸出一隻手。「成交。」

  他握住她的手,托起來,嘴唇拂過她手腕,一路輕啄到手心。

  「很好,」她喃喃地說,把手掙脫。「現在我還有事要做。我要去賣我的車。」

  「別把車拿到經銷商那裡,」他反對道,她抓起提包和茄克正要走。「他們會狠狠地敲骨吸髓地搾你的。」

  「噢,不!」她停在門口,臉上的笑容又狡黠又令人無法抗拒。

  「不,他們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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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4 00:25:59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瑪戈很詫異這麼快就打起來精神。她從沒意識到改行做生意會這麼有意思,這麼令人愉快。這一切都是沖賣車開始的。

  她利用她的每一分魅力,所有的性感,女性的無限嫵媚,她並不覺得可恥。她不僅僅把這些當作討價還價的籌碼,還作為武器,天賜的銳利武器。她擺出了一副儼然是上戰場的架勢。

  選中車商之後,她借助吹捧和微笑伏擊了獵物,宣稱自己對交易一竅不通,相信他的判斷,借此揮灑自如地防守。她朝他使媚眼,顯出孤立無援的樣子,用糖衣炮彈慢慢擊敗他。同時一個勁兒地把里拉從他手裡搾出來,直到他氣喘吁吁。

  珠寶商是個女人,這倒是個難題。瑪戈從最精美最貴重的首飾中挑出了兩件。她掂量對手是個頭腦精明,不憑感情用事的女商人,於是決定採取同樣的姿態。

  她心想,這是赤手空拳的搏鬥,完全以女性的方式。兩人相互討價還價,爭來爭去,彼此挖苦,然後達成了雙方皆能接受的條件。

  這樣一來,加上她賣毛皮收入,她便有足夠的現金,抵擋那些越發不耐煩的債主好幾個星期。

  有了這個喘息的餘地,她不辭辛勞地開列了一張暫時的財產目錄,開始把東西打包裝箱,她知道越早把它們列人清單越容易辦。它們不再是她的私人財產,如今成了商業資本。

  每天早晨,她在報上查找可供租用的地方。那些價格令她退避三舍,憂心忡忡,最後她承認自己負擔不起在黃金地段租房子,而且如果想讓錢維持久些,也不能用傳統的手段打廣告。於是,剩下的選擇惟有二流地段,勉強湊合,加上非傳統的手段。

  她身著裹腿和圓領汗衫,舒舒服服地躺在一把椅子上,打量著自己的住處。桌椅傢俱已被無情地清除,大部分還並排重疊在包裝盒和箱子旁邊。她的畫還留在牆上,這些是她曾在生活的諸多方面冒險的標誌,她心想。

  她還清理了公寓裡的其他地方。衣櫥減到原來的四分之一,百分之七十五的衣物小心地裝走了。她在挑揀的時候冷酷無情,毫不顧及情感,一心只為新的生活方式著想。她並不打算穿得像個商人,而準備像她經營商店時的打扮——顯不出她的才幹,風格和勇往直前的自豪感。

  那天下午,她準備去看三個地方,很幸運,其中一處正合她的心意。

  她迫不及待地想趕在新聞界弄清她的處境之前著手進行。報紙上已有點風吹草動了,說那位瑪戈小姐出售她的珠寶首飾來償還日積月累的債務。她神通廣大地溜出公寓,躲開了時常在戶外伏擊她的那些電視記者和小報記者。

  她開始掂量要不要乾脆放棄這所公寓。凱特是對的——拚命保存公寓只會把她已經所剩無幾的資產耗費殆盡。如果找到一處開店的好地方,她就能徑直搬進去,儘管是暫時的。她不禁笑道,這樣至少有個地方堆放她的東西了。她希望喬希來挑一挑這個主意的毛病,可是他在巴黎。不,她想起來了,這個時候該在柏林,之後是斯德哥爾摩。很難說什麼時候能再聽到他的音訊,更別說見到他了。在米蘭共度的那幾天,在他套房裡的那個令人心潮澎湃、熱血沸騰的早晨,現在想來,與其說是回憶,倒更像一場夢。她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心旌搖蕩,當他親吻她的時候。然而,她一想起這件事,便忍不住心馳神往。

  此時此刻,說不定他正在啄某位小姐的耳朵,瑪戈心想,起身時碰上了沙發角。他從沒辦法讓他那雙靈巧的手,遠離一個心甘情願送上門的女人。真是個怪人。

  至少,她看一糊里糊塗地白撿一輛車。不說別的,喬希•坦普爾頓確實是個一言九鼎的人。

  她沒空去想他的事——暢飲啤酒,挑逗某個雕像般莊嚴的德國美人。她必須以適當的形象整裝赴約。她一邊穿衣,一邊演習著如何應付房地產經紀人。要擺出一副挑剔的,索然無味的樣子,她想,一邊編髮辮。

  「這間房……」她投去一個輕蔑的眼光,手一揮說道。「太小了」。或者說太大了,不合她意。她回一邊四處看,一邊挑毛病,讓那個房地產經紀人想法說服她。當然,她會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說房租太荒謬了,要求看看別的,並申明一個小時後還有個約會。

  她退後幾步,審視自己。是的,這套黑色套裝頗具商業氣息,有著意大利人推崇備至的風韻。順滑的法國式髮辮分外嫵媚,簡潔又討人喜歡。特大的斑達利諾提包縫得像個公事包。

  很有可能,她的對手——目前,她把交易另一方的每一個人都看作對手——會辨認出她的大名,不用說更會認出她的面孔。那樣倒更好。對方多半會擺架子,裝作在接待一個莽撞的沒頭沒腦的大傻瓜。這樣,她不僅佔盡優勢,等到證明他錯了,還會體驗到令人目眩的滿足感。

  她長長地吸了口氣,審視自己。瑪戈•沙利文可不是個傻瓜,對著鏡中的影像,她執著地想到。瑪戈?沙利文是個女商人,有頭腦,抱負、計劃、目標和決心。瑪戈?沙利文不是個失敗者,而是個擊不倒的強人。

  她閉上眼睛一會兒,竭力領會這給自己打氣的話,卻仍然缺乏信心。那不要緊,她內心一顫,想到只要能讓別人相信就行。

  如果連這一點她都辦不到,那可就無藥可救了。

  她挎上包正要出門,電話鈴響了。「請留下您的姓名和簡短留言,」她朝響個不停的電話鈴說到,「我不能來接電話。」

  聽出是凱特焦急的聲音,她才停下腳步。

  「見你的鬼去吧,瑪戈,我知道你在家。我知道你就站在電話旁邊,衝著它冷嘲熱諷。快把電話拿起來,行嗎?事情很要緊。」

  「事情總是很要緊,」瑪戈咕噥道,繼續冷嘲熱諷。

  「該死的,瑪戈,有關勞拉的事。」

  瑪戈撲向電話,猛地抓起聽筒貼到耳邊。「她受傷了嗎? 出了什麼事?出意外了?」

  「不,她沒受傷,摘掉你的耳墜,老在電話上叮哨響。」

  瑪戈厭煩地摘掉了耳墜。「如果你這樣急著給我打電話.就是讓我同你說說話——」

  「你以為除了費勁兒打電話之外,我在4月15日凌晨五點,沒別的更要緊的事兒幹。聽著,老夥伴,我已經整整二十六個小時沒睡過覺了,滿肚子的咖啡因燒得難受。別跟我爭吵。」

  「是你給我打來的電話,記得嗎?我正要出門。」

  「勞拉也要去見律師。」

  「律師?在凌晨五點?你說過她沒出什麼意外。」

  「她不是正要去,她預約的時間在十點。本來我一無所知,不過她的律師是我們公司的一個客戶,他以為我知道。他說她很沮喪,為此他很難過,而且——」

  「別繞彎子,凱特。」

  「對不起,我扯遠了。她要和彼得離婚。」

  「離婚?」一向在電話旁的椅子堆人清單物品之列,她一下子跌坐到了地板上。「噢,老天,凱特,他們不會是因為我起的爭執吧?」

  「世界可不是繞著你轉的,瑪戈。該死的,真對不起,又不是你的錯,」她更溫和地說,「我去她那裡也沒能掏出更多內情,不過關鍵似乎在她撞見了他和他的秘書在一起,而他並不是在口述文件。」

  「你在開玩笑,那也太……」

  「平常?」凱特乾巴巴地提示說,「不足為奇?令人作嘔?」

  「真的。」

  「嗯,正是那樣。以前是不是發生過,她隻字不提。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她不會再給他機會了。她認真得要命。」

  「她還好吧?」

  「她看上去很平靜,很有教養。我這裡無法脫身,瑪戈.沒辦法應付她的事。你也知道她真正沮喪的時候會怎麼樣?」

  「全憋在肚子裡。」瑪戈喃喃地說,手裡不耐煩地搖晃著耳墜。「孩子們呢?」

  「我不知道。我要是脫得開身,會知道的。不過,在限期終點之前我還得幹十九個小時。那時我會去找她。」

  「十個小時之內我就趕過去。」

  「我盼望你說的就是這句話。回家見。」

  「我真弄不明白,你幹嗎為了這事兒飛行六千英里。」勞拉正熟練地把星星縫上阿里的舞裙,她女兒要參加芭蕾舞表演。「你就是這麼個人。」

  「我想知道你的情形,勞拉,想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

  瑪戈一直在起居室裡踱來踱去,這時停下腳步,手拍了拍臀部。她不再感到精疲力竭,但還有長途飛行後的飄忽感。樂觀地說是十個小時,加上一路上的轉機和下客,差不多花了她整整十五個小時。此刻,她疲倦地半睜半閉著眼,而勞拉平靜地坐在那裡,幹著針線活。

  「你能不能把那蠢活兒放會兒,同我說說話?」

  「阿里要是聽見你說她的仙女舞裙是蠢活兒,準會傷心死的。」不過,她女兒已經睡下了,勞拉想道,這會兒睡得安安穩穩,一副天真的神情。「瑪戈,你會累垮的,坐下來吧。」

  「我不想坐。」她確信自己一旦坐下,便再沒勇氣開口。「沒想到你會這麼著急,我本不怎麼喜歡彼得的。」

  「可我喜歡你。而且我瞭解你,勞拉。結束十年的婚姻,你不會不心痛。」

  「不是心疼,我已經麻木了。我想麻木下去,越久越好。」她輕柔地用手撫平芭蕾舞裙的網面。「睡在大廳那邊的那邊的兩個小女孩,他們生活中需要個強壯可靠的人。瑪戈……」這時她抬起頭,雙眼迷惘。「我想他並不愛她們,他根本就不在乎。他不愛我,我還能忍受,可她兩是他的骨肉。」她又摸了摸紗裙,彷彿那是女兒的臉頰。「他想要兒子,姓裡奇韋,能繼承家族姓氏的男孩兒。然而——」她把裙子放到一邊,他卻只有女兒。」

  瑪戈迅速點燃一根煙,坐了下來。  「告訴我出了什麼事。」

  「他不再愛我了。我不能肯定他有沒有愛過我。說真的他想要一個有份量的妻子。」她聳了聳肩膀。「他以為已經如願以償了。過去幾年裡,我倆在許多問題上產生分歧,或者說我開始公開表示不同意他的意見。他不喜歡。噢,說起這些雞毛蒜皮的事,一點用處也沒有。」她對自己有些不耐煩,擺了擺手。「從根本上來說,我們已經分道揚鑣了。越來越多的時間他不回家來。我以為他有了外遇,可我指責他時,他卻不同尋常地暴跳如雷,我相信是我錯了。」

  「可你並沒錯。」

  「我不敢肯定那個時候有沒有這回事兒。無所謂了。」勞拉猛地聳了一下肩膀,又拾起紗裙,讓手裡有事可做。「他已經有一年多沒碰過我了。」

  「一年?」對沒有親暱關係的婚姻感到驚愕也也許很愚蠢。

  可瑪戈還是大為愕然。

  「最初,我想找個心理醫生為我倆咨詢一下,可他一聽這個主意就大驚失色。然後我想該試試什麼治療方法,他更驚恐得無以名狀。」勞拉擠出一絲轉瞬即逝的淡淡笑容。「事情總會張揚出去的,到時候人們會怎麼想,又會怎麼說呢?」

  沒有性生活,一點沒有,整整一年。瑪戈好容易才擺脫這個想法,定了定神。「太荒謬可笑了。」

  「也許。不過我已不在乎了。一心撲在孩子身上,照管這所房子,過我自己的生活,倒也更容易。」

  什麼樣的生活?瑪戈想問,但還是忍住了。

  「可是我發現最近幾個星期,孩子們受到了影響,尤其是阿里。」她重又輕柔地放下舞裙,雙手交疊在膝上,一動不動。「你離開之後,我決定解決我們之間的問題,什麼地方不對的,就改過來。於是,我便去了頂層公寓,我想在那兒談最好,避開孩子們。為了挽回這一切,我願意做任何事。」

  「你願意?」瑪戈蹦起來,憤怒地吐出一圈煙霧,打斷了她。「聽起來就像——」

  「我不管聽起來像什麼,」勞拉平靜地說,「這就是我想做的。當時,天色已晚,我先把孩子們打發上床。一路上我都在演習著一小段演說,講我們是如何共度了十年時光,如何共同擁有一個家庭,一段歷史。」

  現在想起來,她忍不住笑了。她想喝點白蘭地,便起身倒上了兩杯,接著講下去。「頂層公寓緊鎖,不過,我有鑰匙。他不在辦公室。」她平靜地遞給瑪戈一杯,端著自己的那杯又坐下來。「開始我很惱怒,以為他外出參加晚宴之類的,讓我白忙了一場。接著,我發現臥室門下有燈光。我差點去敲門。你能想像當時的情形有多可悲嗎?瑪戈,我差點就敲了門。不過,我還是開門進去了。」她呷了一口白蘭地。

  「他確實在參加晚宴,沒錯。」

  「他的秘書?」

  勞拉從鼻裡發出笑聲。「就像一幕糟糕透頂的法國鬧劇。那位博愛好施的丈夫和他熱情奔放的紅髮秘書長攤攤地躺在床上,還放了碗冰凍蝦肉。」

  瑪戈好容易才憋住氣,沒有格格笑出聲來。「蝦肉?」

  「還有看上去像是香辣蜂蜜醬汁的東西,外加一瓶多姆酒。誰知進來了一位未起疑心、備受冷落的主婦,霎時出現戲劇性的冷場,全都一言不發,只聽見《西班牙舞曲》的旋律。」

  「《西班牙舞曲》。噢,老天。」瑪戈喘息著一屁股坐到椅子裡。「對不起。對不起,我太累了,實在忍不住。」

  「接著笑吧。」勞拉自己也忍俊不禁。「又可笑,又可悲,那位主婦帶著不可思議而又愚蠢的自尊心說道,『萬分抱歉。打擾了你們的晚宴』。」

  瑪戈費了很大勁兒才吸了口氣,說道:  「你沒那樣說吧?」

  「我說了。他們只是瞠目結舌地望著我。我還從來沒見過彼得目瞪口呆的樣子。這一趟差不多划算了。那個年輕秘書開始尖叫起來,想遮住身體。為了顧及廉恥,她在一片忙亂中把蝦肉醬打翻到彼得的下身。」

  「噢,噢,上帝。」

  「只有一會兒工夫。」勞拉歎了口氣,心裡掂量著她們三個人誰最荒唐。「我叫他們別起身,我自己出去。然後我就離開了。」

  「就那樣?」

  「就那樣。」

  「可他怎麼說呢?他如何看待這件事?」

  「我不知道。」那雙柔和的灰眼睛逐漸冷峻,變成了地道的坦普爾頓家的眼神——粗獷,火熱,執著。「我不接他的電話。他堅持裝上的那扇電子大門最終派上了用場。」她那溫柔的嘴唇也冷峻起來,我已經吩咐下去,別放他進來。他也只試過一次而已。」

  「你連談也不想和他談嗎?」

  「沒有什麼好談的。我能夠,也的確容忍了他的冷漠。我能夠,也的確容忍了他對我和我的情感的輕蔑。但我絕不能忍受他撒謊和不忠,一刻也不能。他也許認為,和他秘書鬼混是他的特權。他會發現不是那麼回事。」

  「你肯定這就是你所希望的?」

  「這是注定的。我的婚姻完了。」她低頭盯著手中的白蘭地,什麼也沒看見。「事情大抵如此。」

  「這是注定的。我的婚姻完了。」她低頭盯著手中的白蘭地,什麼也沒看見。「事情大抵如此。」

  這種固執的性情是坦普爾頓家所特有的,瑪戈心想。她小心翼翼地彈掉煙灰,伸手握住勞拉僵硬的手。「親愛的,你知道事情沒那麼容易——無論從法律上還是從情感上講。」

  「該做什麼,我會做的,可不會再扮演輕易被蒙蔽的上流社會主婦角色了。」

  「孩子們呢?」

  「我會彌補。無論如何,總有辦法。我會妥善安置她們。」恐懼像小火苗兒舔舐著她,她置之不理。「除此之外我無能為力。」

  「好吧。我會一直支持你。瞧,我想下樓弄點吃的。凱特到這時准餓壞了。」

  「凱特今晚不會來。報稅期限過後,她總要睡上二十四個小時的。」

  「她會來。」瑪戈向她保證。

  「你們一定以為我奄奄一息了,」勞拉咕噥道,「好吧,我去收拾收拾她的房間,還有你的。待會兒一起來做三明治。」

  「我來做三明治,你只管收拾房間。」瑪戈匆匆出了房門,心想,這樣她就有足夠的時間從母親那兒掏出詳情了。

  正如她所料,她在廚房找到了安妮,她已經在準備冷盤和生菜了。

  「我時間不多。」瑪戈開口說道,逕直去拿咖啡壺。「她一會兒就下來。她果真不太好,對不對?」

  「她正在努力對付。她不願談及此事,也沒同她父母聯繫。」

  「那個沒肝沒肺的傢伙,」她疲憊的雙腿不住打顫,難以在廚房裡四處搜尋,不過她還是竭盡了全力。「還自那個當秘書的小賤人的額外服務,」一接觸到母親的目光她便住口了口。「好了,說起阿蘭那件事,我也好不了多少。也許說相信他正在辦離婚,也算不上什麼理由,可至少他老婆家裡不會減我的薪水。」她喝著黑咖啡振奮精神。「你待會兒再對我的罪孽說教罷。這時候,我只關心勞拉的事。」

  母親敏銳的眼睛洞察到她疲憊而又擔憂的神情。「我不想對你說教。從你小時候起說教就不管用,別說現在了。你總是我行我素,瑪戈。但到了朋友需要你的時候,你卻能以一貫的作風趕回來。」

  「她需要我嗎?她一直很堅強,聰明能幹,」她苦笑一聲,又補充道,「非常善良。」

  「當世界在你周圍崩潰.你是不是以為你是惟一感到絕望的人?准想蒙在鼓裡而不願面對明天?」

  安妮突然變得激動,砰地放下麵包。噢,她疲倦了,心中悶悶不樂。她的感情像橡皮球一樣彈來彈去:她為女兒回家來了欣喜萬分,為勞拉的事又憂心忡忡;不知道該為她們倆做點什麼,又覺得灰心喪氣。

  「她心裡害怕,充滿內疚和擔憂。她的情況只會越來越不妙。」她緊閉雙唇,仍難以使自己平靜下來。「她的家破裂了,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她的心也碎了。該輪到你報答她一直為你所付出的,幫她補救這一切吧。」

  「你以為我來這兒為了別的什麼?」瑪戈反駁道,「我丟下了手上所有的事情,飛了六千英里就是為了來幫她。」

  「高尚的舉動。」安妮銳利卻又帶責備的目光盯著女兒身上。「你總是善於擺出高姿態,瑪戈,不過,要堅持下去並非易事。這次你會待多久?一天,一個星期?直到你厭倦了不再堅持?直到關懷別人成為一種累贅?直到你又迫不及待地回去恢復充滿刺激的生活,只考慮自己,不管別人? 」

  「好哇,」瑪戈拿不穩杯子,便放了下來,「為什麼不接著說呢,媽?聽上去你像是還有一大堆道理哩。」

  「噢,隨心所欲地來來去去,對你似乎很容易,對不對?只寄些明信片和禮品,以為這樣就能回報你得到的實實在在的恩惠?」

  安妮自己的煩惱引發了多年的積怨,不由自主地爆發了出來,使兩人心中酸楚不已。

  「你在這幢房子裡長大,假裝不是傭人的女兒,勞拉小姐一直待你如同姐妹。你從這兒逃走之後,誰給你寄的錢?是誰利用影響力讓你有機會試鏡?誰在一直支持你?」她質問道,一邊像個惱羞成怒的玩牌老手把麵包片疊放在一起。「可你支持過她嗎?過去幾年裡,她拚命維護這個家庭的時候,她寂寞憂傷的時候,你在她身邊嗎?」

  「我哪知道?」

  「凱特小姐本來會告訴你的。如果你沒有把自己緊緊包在瑪戈?沙利文的殼裡,你也會聽到的。」

  「我從來都不合你的心願,」瑪戈疲倦地說,「也從來不像勞拉。我辦不到。」

  現在,疲倦和煩惱之上又加了一層內疚。

  「沒人叫你要同別人一個樣。」

  「你沒有嗎,媽?你總是想,我能不能像勞拉那樣善良慷慨,像凱特那樣理智而又實際。你以為我麻木不仁,沒有瞭解和感受到。」

  安妮既震驚又迷惑不解,不禁搖了搖頭,「如果你更滿意你自己和你獲得的一切,而不是逃得遠遠的,你也許會快樂 。」

  「如果你曾經正眼看過我,滿意我真實的面目,我也許不會跑那麼遠,那麼快了。」

  「我不會為你過的生活承擔責任,瑪戈。」

  「不,我自己會承擔責任。」為什麼不呢?她心想,她早已負債纍纍,再多一點又何妨。「責任和榮耀我一併承受。這樣一來,我也用不著你的認可了。」

  「我還從沒聽說過你要求我認可。」安妮大步走出房間,留下瑪戈獨自在屋裡生悶氣。

  她決定呆三天。很奇怪,她們長大以後,實際上還從沒有同在這所大宅裡住過。勞拉十八歲就嫁了人,瑪戈去了好萊塢,而凱特一直想方設法越過一年的歲數差別,早早畢業到了哈佛。現在她們都住了進來。凱特借口沒力氣開車回蒙特蔭的公寓,而瑪戈則推說正在休整。她發現,在有些事情上母親是對的。勞拉在努力對付,可是舉步艱難。已經有人登門造訪了,大多是鄉村俱樂部那夥人,瑪戈注意到,正豎起耳朵準備對坦普爾頓和裡奇韋兩家事業的合併可能告吹而說長道短。

  一天夜裡,瑪戈發現凱特在勞拉的臥室門外安營紮寨,害怕媽媽也會棄她而去。

  這時她終於相信事情沒有圓滿解決的指望,她可以回米蘭了。她發現在另一些事情上,母親也是對的,也該輪到她瑪戈?沙利文堅持下去,回報所受的恩惠了。她決定給喬希打電話。

  「現在才早上六點。」他抱怨道,她從坦普爾頓一斯德哥爾摩酒店找到了他。「別對我說你什麼時候成了文明社會的怪物,瑪戈。這大早就起來了。」

  「好好聽著,我此刻在坦普爾頓大宅。」

  「原來如此,那兒剛入夜。你在坦普爾頓府邸,什麼意思?」他頭腦清醒之後質問道,「你到底去加利福尼亞幹什麼?你該在米蘭開辦生意的。」

  她沉默片刻,意識到這是她第一次說出口,第一次承認她的另一部分生活結束了。

  「我不打算回米蘭,至少近期不會。」他不斷詢問和指責的聲音在她耳邊炸開,她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夢想化為泡影。她希望用另一個夢想取而代之。「安靜一會兒,行不行?」她急促地說道。「我想讓你幫我做點事,想辦法把我的東西運來。」

  「你的東西?」

  「大部分已經裝箱了,其他的必須包裹一下。坦普爾頓酒店准提供此類服務。」

  「當然,可是——」

  「我會報答你,喬希,不過現在我不知道給誰打電話,也沒法應付額外的支出。飛機票花了我不少錢。」

  一貫作風,喬希暗想,塞了個枕頭在背後,瑪戈就是這樣。「那麼,你到底為什麼買了去加州的機票?」

  「因為彼得同他的秘書鬼混,勞拉要與他離婚。」

  「你不能什麼時候想飛就飛——你剛才說什麼?」

  「你不是聽見了嗎?她提出離婚。我想他不會反對,不過依我看,這件事解決起來也不會和和氣氣的。她一直試圖自己處理,我決定不讓她孤軍奮戰。」

  「讓我和她說話,叫她來聽電話。」

  「她睡了,」即使勞拉完全清醒地站在身旁,她也不會把電話遞給她。喬希的聲音冰冷暴躁,直刺向電話另一端。今天她又和律師談了,回來垂頭喪氣的。最好的辦法就是我留下來。我會請她幫我找個合適的店面,讓她分分心,勞拉替別人操心總是勝過替自己操心。」

  「你要留在加州?」

  「我便用不著擔心增值稅或意大利法律了,對不對?」自憐和憤懣的淚水刺痛了她雙眼,又被無情地忍住了。她咬了咬牙,讓聲音保持快活平穩。「說到法律,我能不能給你代理權或別的什麼?我需要你代我賣掉公寓,把資金轉過來之類的法律瑣事。」

  她所計劃的種種細節掠過他腦際,讓他吃驚不小。這會是她的一貫作風?他想,關於瑪戈,沒有什麼是一成不變的。「我起草一份代理書,傳真給你。你簽字後再傳回坦普爾頓一米蘭酒店給我。裡奇韋在哪兒?」

  「據說還在頂層公寓。」

  「我們很快就會處理這件事。」

  她個人倒是挺讚賞他冰冷惡毒的語氣,不過……「喬希,我敢肯定,勞拉不希望你在這關頭把他攆出去。」

  「在坦普爾頓家,勞拉還得聽我的。我會盡快辦理運輸事宜。還有什麼會讓我大吃一驚的事?」

  她的美國運通信用卡賬單恰好在她離開米蘭之前寄到,她不打算再讓他震驚了。「不,沒什麼值得一提的事。我很抱歉劈頭蓋臉地把這些告訴你,喬希。我說的抱歉是真誠的,可我不知道該如何避免被投進負債人監獄,然後安心陪伴勞拉,在這兒開店經營。」

  「別擔心。應付混亂的局面我最拿手了。」他想像著她拋下亂糟糟的一團趕去扶助朋友的情景。他心想,忠誠是她最令人欽佩的品質,不僅現在是,而且一直如此。「你還熬得住吧?」

  「我很好,而且仍舊孤身一人,」她補充道,「你獨自一人在床上嗎?」

  「除了瑞典女排的六名隊員外,還有赫爾佳,棒極了。你不想問問我穿的是什麼嗎?」

  「緊身內褲,一身汗水,臉上還掛著燦爛的笑容。」

  「你怎麼猜到的?那你穿的是什麼?」

  她緩緩將舌頭滑過牙齒。「噢,只有這件小小的……很小的……白色蕾絲內衣。」

  「還穿雙細高跟皮鞋。」

  「當然,還有一雙透明絲襪,頂端還有一圈粉紅色的小玫瑰。同我此刻在胸前掛著的東西珠聯璧合。我應該補充一下,我才從浴缸裡出來,還有點……濕漉漉的。」

  「天啦,這方面你太在行了。我要掛電話了。」

  她以一陣沙啞的笑聲作為回答。「我會喜歡開那輛美洲豹的。什麼時候運來,通知我一聲。」

  電話卡嗒在她耳邊掛斷,她又笑起來,轉過身,差點和凱特碰了個正著。「你在這兒站了多久?」

  「久得足以給弄糊塗了。你和喬希在電活上調情?我們的喬希?」

  瑪戈漫不經心地把頭髮拂到耳後。「事實上只是熱熱身而已。怎麼啦?」

  「沒什麼,」這件事她還要好好想想,「那麼,開店經營又是怎麼回事?」

  「我的店,我的店。你的耳朵還真長,對不對」瑪戈使勁擰了她一把,凱特忍不住起來。「好吧,坐下來,我可以告訴你這個絕妙的計劃。」

  凱特洗耳恭聽,惟一的評論只是偶爾哼一哼,或者咕噥兩句。「我想你已經算過開店費用了吧?」

  「啊——」

  「很好。執照、費用你也仔細調查過了?稅號也申請了吧?」

  「我還有些瑣碎的事務要處理,」瑪戈咕噥道,「給我潑冷水是你一貫的作風。」

  「哎呀!我認為這一次純粹是常識問題。」

  「我為什麼就不可以靠拍賣自己的東西做生意呢?」瑪戈反問道,「變羞辱為一次冒險有什麼不妥?我只不過沒有想到要去申請某個愚蠢的稅號罷了,那並不表示我不能成功。」

  凱特靠回椅背,雙手指尖互相敲擊著。用老式自由企業必須的資產還債,這個想法並非毫無道理,她想道,事實上倒是有些經濟眼光的。如果瑪戈確實打算在商海裡一試身手,她倒可以幫忙處理一些瑣碎事務。當然,這樣做有些風險,不過,瑪戈總是樂於冒險的。

  「你想開店當老闆?」

  瑪戈眼光黯淡,審視著自己修剪過的指甲,說道:「我感覺這更像是當顧問。」

  凱特有些驚奇地說道:「瑪戈?沙利文去賣舊衣服和小飾品?」

  「是藝術品。」

  「隨你怎麼說,」凱特也樂了,伸直了交疊的雙腿,「啊,就像是地獄也結了冰,你真是孤注一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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