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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諾拉‧羅伯特]找到夢想(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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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4 00:33:1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找到夢想 作者:諾拉‧羅伯特

瑪戈、凱特和勞拉從小在富麗堂皇的坦普爾頓府宅長大,彼此親如姐妹,坦普爾頓夫婦的親生女兒勞拉似乎一切順利平和,但突然間她又失去了一切,只能從頭開始……

勞拉坦普爾頓發現,生活中沒有東西是絕對的。她出生富裕之家,享盡榮華富貴,然而,在她二十八歲那年,由於丈夫不忠,她童話般的婚姻走到了盡頭。離婚讓她心力交  瘁、 身無分文,但她不願伸手向父母要錢,決心重建自己的生活。
  
勞拉一直把自己定位為丈夫的妻子、父母的女兒、孩子的母親。現在她終於發現,她首先是一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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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4 00:33:42 |只看該作者
序幕

  加利福尼亞,!888年。

  長路漫漫,從聖地亞哥到蒙特雷外的懸崖路途遙遙,而時光也已經久遠。好多年啦,費利佩想道。

  年輕的時候,他可以輕鬆自如地在岩石間漫步、攀援,甚至飛跑,全然不顧生命危險,享受那風呼浪擊和眩目山崖帶來的快感。那時候岩石在春天也為他變得萬紫千紅,於是

  他就可以給塞拉菲娜摘些花了。儘管青春逝去已久,他仍然清楚記得,那時的她笑得多開心,她把那些野花緊緊地抱在胸前,好像是歷經千辛萬苦才採來的玫瑰。

  而今他的雙眼已渾濁,身體也不再強壯,但是他的記憶卻一點也沒有減退。身體衰弱而記憶活躍,這真是殘酷的懲罰。塞拉菲娜的笑聲,她那信任的眼神,還有她那至死不悔的青春愛情,那讓他曾經擁有過的天真的歡樂都早巳煙消雲散。

  失去她,失去自巳純真的感情已經四十多年,他已經學會如何面對失敗了。他是個儒夫,寧可當逃兵而不願面對戰爭的恐懼、寧可藏在死人堆裡裝死而不願拔劍戰鬥。

  但那時他還年輕,年輕人可以原諒。

  他已經設法讓朋友和家人相信他死了。像一位武士甚至像一位英雄。他那樣做是出於屈辱,也是出於自負,屈辱和自負是生活中的家常便飯,生活就是由無數這樣的東西構成的。但他永遠也無法忘記,正是屈辱和自負讓塞拉菲娜失去了生命。

  走得疲倦了,他在一塊岩石上坐下來。開始聆聽,聆聽海水撞擊礁石的巨響.聆聽海鷗剌耳的叫聲,聆聽冬風吹過野草的聲音。空氣清冷,他閉上眼睛,任往事湧上心頭。聆聽中等持塞拉菲娜。

  她將永遠年輕,永遠有一雙黑黑的可愛的眼靖。他老了,而她將青春永駐。她沒有等待,在絕望和痛苦之中她縱身大海。他現在想,她那樣做是因為她愛他,因為無懼的青春不知道什麼是永恆。

  因為相信他已離開人世,她便撞在岩石上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和前途。

他為她悲痛欲絕,上天知道那是怎樣的一種痛苦,但是他沒有勇氣追隨她沉入大海,而是隱姓埋名在南方漂泊。

  他又找到了愛,與塞拉菲娜那種甜甜蜜蜜,羞羞答答的初戀不同,那種愛堅實濃烈,相互信任,相互理解,平靜與而又不乏波瀾。

該做的他都做了。他有了孩子,又有了孫子,經歷過人間的歡樂與悲傷。他活下來又愛上了一個女人,支撐了一個家庭,還開闢了一個花園。對自己所做的一切,他感到心滿意足。

  只是他從未忘記過曾愛過的姑娘。她死了。他從未忘記過他們對未來的夢想,還有她帶給他的甜蜜純真的愛情。他們偷偷地相愛,那時他們是那樣年輕,充滿活力,他們夢想著未來共度的日子,共建的家園和共有的孩子。

  但是戰爭爆發了,他離開她,想證明自己是真正的男子漢,結果證明他只是一個懦夫。

  她把象徵著女孩殷殷希望的那份嫁妝藏了起來,不讓它們落入美國人之手。費利佩清楚地知道她藏嫁妝的地方。他太瞭解他的塞拉菲娜了—她的邏輯,她的情感,她的長處和短處。他離開蒙特雷時身無分文,但他也沒有去將塞拉菲娜藏起來的金銀珠寶帶走。

  而今,如夢的歲月已將他的黑髮變成銀絲,使他的眼神黯淡無光,筋骨疼痛難忍,他倒祈願有人會找到那份嫁妝了,要麼是一對戀人,要麼是敢於夢想的人。上帝要是公平,他就會讓塞拉菲娜自己選擇。教堂說什麼他不管,他只相信上帝不會譴責因痛苦而自殺的孩子。

  哦,她一點沒變,還是四十年前在這些岩石上和她告別時的模樣,永遠年輕、美麗,充滿希望。

  他明白他再也不會回到這個地方了。他的罪已經贖完。他希望再見到塞拉菲娜時,她會對他微笑,原諒他年輕時愚蠢的自負。

  他站起身來,在寒風中彎下腰去,用枴杖支撐起身體。然後,他向岩石邊跨一步,走向他的塞拉菲娜。

一場暴風雨從海的另一頭直逼過來,這是夏日的風暴,電閃雷鳴,狂風大作。在暴風雨來臨前詭異的亮光中,勞拉•坦普爾頓安閒地坐在岩石上。來一場暴風雨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

  本來他們中午就該回到坦普爾頓府宅,但她和最要好的兩位姐妹卻願意等著觀看這場暴風雨。勞拉十六歲,身材嬌小,滿頭亮麗的金髮,一雙灰色的眼睛輕柔似水,但渾身上下散發出不可遏止的活力。

  「要有輛車就好了,直往風中衝去!」瑪戈•沙利文大笑道。風一陣接一陣刮得更加猛烈了。「直衝過去!」

  「我才不願坐你的車呢,」凱特•鮑威爾不屑道,「你拿到駕照才一周,開起車來就像個瘋子。」

  「別不服氣,還有幾個月你才能領到駕照呢。」

  瑪戈說的是實情,凱特只好聳聳肩。她那一頭黑色短髮在風中飄動著。她深吸了一口氣,體驗濃濃的空氣在體內擴散的感覺。「但是我至少已經開始存錢買車了,不像有些人到處去剪貼名車的畫片!」

  瑪戈看著指甲上的指甲油碎片,皺了皺眉頭,說:「做夢就要做美夢。總有一天,我要買一輛法拉利,或者奔馳。」她湛藍的眼睛微微瞇了一下,彷彿是在下定決心。「我可不像你,有輛二手破車就心滿意足了。」

  勞拉沒有說話。她本來可以讓瑪戈和凱特停止明譏暗諷,但她知道,是朋友就免不了爭吵。另外,她也不愛談論車的話題,那倒不是因為她不喜歡十六歲生日時父母給她的那輛小敞篷車,而是因為她覺得所有的車都沒有什麼兩樣。

她明白,以地位而論,她的生活要輕鬆得多。她的父母是托馬斯和蘇珊,坦普爾頓,坦普爾頓酒店業的主人。她的家聳立在身後的山坡上,讓灰色的天空襯托得無比壯觀。那絕不僅僅是石頭、木塊和玻璃,不僅僅是閣樓、陽台和花園,也不僅僅是忙忙碌碌的成隊的僕人。那是她的家。

  從小她就明白,享受和責任密不可分。她從心裡熱愛美,性情溫柔善良。與此同時,她還有一種願望,那就是決不給坦普爾頓家族蒙黑,要對得起父母帶給她的一切,不只是財富,還有家人朋友給她的關愛呵護。

  她知道瑪戈經常為自己的出身忿忿不平。她們在坦普爾頓府宅一直長大,彼此親如姐妹,但瑪戈是管家的女兒。

凱特八歲時父母雙亡,來到坦普爾頓府宅。大家都喜歡她,把她與勞拉和她的長兄喬希一樣對待,從不把她當作外人。

  勞拉、瑪戈、凱特三個比親生姐妹還要親密。但勞拉從未忘記,維護和承繼坦普爾頓的重任應該由她來承擔。

  她想,將來她會戀愛、結婚、生兒育女,將坦普爾頓家族的傳統繼續下去。她未來的夫婿將用強有力的臂膀把她俘虜,讓她成為他的一部分,而他也將是她的一切。他們將一起開創生活,建設家園,讓未來跟坦普爾頓府宅一樣完美而輝煌。

  她描繪未來的時候,夢想就開始在心中滋長。冷風過處,吹起她金色的卷髮,臉頰上顯出淡淡的紅暈。

  「瞧,勞拉又在做夢了。」瑪戈說道。一絲笑意閃過,她的臉龐顯得格外楚楚動人。

  「又在想塞拉菲娜了,是吧?」凱特問道。

  「哦,」勞拉本沒有想到塞拉菲娜,凱特倒是提醒了她。「我在想塞拉菲娜每天要到這兒來幾次重溫和費利佩在一起的日子。」

  瑪戈抬眼望著天空。「塞拉菲娜死於暴風雨中,就像現在這樣馬上就要來臨的暴風雨。準是這樣。那時肯定狂風呼嘯、電閃雷鳴。」

  「自殺本身就夠悲慘的了。」凱特順手扯了棵野花,在指間捻著花根。「即便是晴天麗日,結果也不會改變的。」

  「我想像不出那種失落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勞拉輕聲說道。「要是能找到她的嫁妝,我們就為她修座紀念堂。」

  「我要用我的那一份來買衣服、首飾,或者旅遊。」瑪戈伸了伸懶腰,然後把手臂放在腦後。

  「那不出一年,你就會把錢花光。」凱特道。「我要把我那一份用來買計算機。」

  「無聊,就知道這些東西。」瑪戈轉過頭,對勞拉笑了一下說:「你呢?找到了嫁妝你打算怎麼辦?要知道,終有一天我們會找到的。」

  「我不知道。」母親會怎麼做?她想。父親呢?「我不知道。」她又說了一遍。「我只有等等看看情況再說。」她回頭看了看大海,只見雨幕正步步逼近。「塞拉菲娜沒有那樣做,她沒有等等瞧瞧。」

  愈來愈猛的風聲好似女人在嗚咽。

  閃電驟起,劃破烏雲滾滾的天際,接著是震耳欲聾的炸雷。勞拉把頭轉回來,臉上掛著笑意。來了,她想,暴風雨終於來了,攜帶著力量、驚險和榮耀。

  她需要暴風雨,在她內心深處,她渴望一場暴風雨的到來。

  突然她聽到吱嘎的剎車聲,就像搖滾樂裡的一個急劇的節拍,然後聽見不耐煩的吼聲。

  「老天,你們都是木頭人不成?」喬希 坦普爾頓探出車窗,朝勞拉她們三個人吼道。「趕快上車!」

  「還沒下雨呢!」勞拉站著沒動。她先看到了喬希。喬希比她大四歲,此時他看上去酷似父親盛怒時的模樣,勞拉忍不住想笑。但這時她看見車裡還有另外一個人。

  勞拉說不清楚,她為什麼覺得邁克爾跟夏天的風暴一樣危險,但她對此深信不疑。儘管她不同意瑪戈的母親安•沙利文把他說成是流氓搗蛋鬼,但瑪戈的母親對喬希這位朋友的看法也委實錯不了多少。

  或許是因為他又長又亂的頭髮,或許是他左眼上方那塊白色的傷疤(喬希說過那是邁克爾鬥毆的結果),要麼就是因為他的表情,陰沉沉的怕人,甚至還有點卑鄙的味道,像一個貪婪的天使一路裂嘴笑著走向地獄。每每想到這兒,勞拉的心裡就很不舒服。

  還有他那雙藍得有些驚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一點禮貌也沒有。

  不,她不喜歡他那樣看著她。

  「快上車!」喬希看上去十萬火急。「媽媽知道你們還在外邊,都急得團團轉了。你們哪一個要是被閃電擊中了,我可要出洋相了。」

  「這個洋相還會很大。」瑪戈添了一句。她喜歡和別人調笑。她想讓喬希吃醋,於是打開了邁克爾那邊的車門。「這兒太擠,我可以坐你腿上嗎,邁克爾?」

  邁克爾的目光從勞拉身上收回來。他朝瑪戈露齒一笑又黑雙瘦的臉上立刻顯出一排牙齒。「請不要客氣,美人兒。」他的聲音低沉,略帶沙啞。他把瑪戈安坐在腿上,那動作輕鬆自如。

  「邁克爾,我不知道你已經回來了。」凱特鑽進車的後座,那兒坐三個人也綽綽有餘。

  「放假。」邁克爾掃了凱特一眼,又回頭看著勞拉,她還在車門口拿不定主意。「過兩天又要出海。」

  「當海上商人。」瑪戈撫弄著他的頭髮。「很危險噢……但蠻刺激的。每個港口你都有女人嗎?」

  「爭取吧。」這時第一顆雨珠敲打在擋風玻璃上,邁克爾沖勞拉揚了揚眉毛。「也想坐在我的腿上嗎,美人兒?」

  勞拉從小就學會了要自愛自尊,所以她沒有搭理他,逕直鑽進後座和凱特坐在一起。

車門一關上,喬希就開動汽車朝山上家的方向疾駛而去。後視鏡裡勞拉和邁克爾目光再次相遇,她趕緊轉過臉去,看著那些懸崖峭壁,那兒還留著她美妙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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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4 00:34:2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十八歲生日那天,勞拉戀愛了。她對自己的情感和未來,對那位即將走進她生活的男人那麼有把握,她覺得自己十分幸運。

  他叫彼得•裡奇韋,是她夢中完美的白馬王子,他高大英俊,瀟灑迷人。他不僅能夠鑒賞美和音樂,而且還很有事業心。

  他在坦普爾頓集團裡得到重用,被調到加州分店。於是他想方設法追求勞拉,終於獲得了她的芳心。

  他曾送給勞拉白得發亮的盒子,裡邊裝著紅紅的玫瑰;他曾和勞拉一道伴隨著閃爍的燭光,在寧靜的餐館裡共進晚餐;他曾和勞拉暢談文學藝術,即使沉默他的眼神也顯得脈脈含情。

  他們曾在月光下的花園一起漫步,曾沿著海岸駕車狂奔。

  沒過多久,勞拉就跌入了愛河,溫柔而平靜,沒有任何波折。她常想,她就像緩緩滑下一條光潔的水道,投入了已經等在那兒的一雙手臂。

  彼得二十七歲,比她父母期望的年齡是大了點,相比之下,勞拉就小了許多。但是,彼得是那樣完美無瑕,年齡大點又有何妨?和她同齡的那些男孩有誰比得上彼得?裡奇韋的優雅、學識和他的耐心?

  何況她愛得還那麼深。

  他曾暗示過結婚,她明白這是在給她時間考慮。她真想知道怎樣才能讓他明白,她已經考慮過了,而且已經認定她願意與他共度今生。

  不過,勞拉想,像彼得這樣的男人,應該由他來作出這個決定。

她對自己說,他們有的是時間。今晚,在慶祝她十八歲生日的晚會上,彼得就要到來。她將與他共舞。他有一雙藍色的眼睛,她也特意挑選了一件淡藍色的晚禮服,穿上它,勞拉覺得自己成了公主,更覺得自己已經是成熟的女人了。

  她不慌不忙地穿衣,盡情體味著等待中的每一刻。現在一切都將不同了,她想。房間還是早上她醒來時的房間,牆壁上覆蓋的還是多年前就長在那兒的紫色玫瑰花蕾,斜斜地透過窗簾的還是冬日的陽光,一如許多其他一月的早晨。

  可這一切又都不同了,只因為她變了。

  現在她開始用女人的眼光來打量房間。她讚許地看著紅褐色櫥櫃優美的線條,看著還是她祖母曾經用過的色澤光亮的傢俱;她觸摸著那套漂亮的銀色梳子,那是瑪戈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她細細地打量著那些她從小就開始收集的色彩鮮艷、香味撲鼻的香水瓶。

  還有她從小就睡在上面,在上面做夢的那張床——它有四個高高的床柱和鑲著金邊的床頂。通向陽台的門開著,從外面湧進來傍晚的聲響和味道。靠窗的座位此時也放上了枕  頭,顯得非常溫暖,平時她常躺在上面遐想。

  玫瑰花紋大理石砌成的壁爐中,火靜靜地燃著。壁爐架頂上放著銀邊裝飾的照片和銀色的燭台,她喜歡觀看那又細又白的燭心在晚上燃燒。花瓶裡插著彼得清早送來的白玫瑰。

  還有那張書,自從上初中起,她就一直在上面學習,而且只要高中沒有畢業她都還將繼續在那兒學習。

她用手輕撫著書桌,一面想道,真奇怪啊,她一點也沒有中學生的感覺。她覺得自己比同齡人要成熟得多,老練得多,對自己的前途充滿信心。

  她想,這是她度過了童年和青年的房間,她用身心愛著它,正如她用身心愛著坦普爾頓府宅一樣。她知道,她不會像這樣再去愛其他任何一個地方了,但是在心底,她已經做好準備,要和她深愛的男人一道去共建一個新家。

  終於,她收回目光,在穿衣鏡裡看了看自己。她笑了,暗想自己衣服穿得非常得體。簡單明瞭的線條正好配上她嬌小的身材、高高的領口,緊身長袖,裙幅豎直而下垂到腳踝。這套衣服讓她顯得既古典又高貴,完全符合彼得•裡奇韋的標準。

  她本來打算將頭髮拉直披在肩上,但她的頭髮老是頑皮地捲起來,於是她乾脆將頭髮全部攏了上去。她想,這樣看起來倒是更成熟些。

  她永遠不會像瑪戈那樣大大咧咧、風情萬種,也不會像凱特那樣不聲不響,她願意給人一種成熟高貴的形象。因為,彼得喜歡的就是那種形象。

  她多麼渴望給他一種完美無缺的感覺啊,尤其是在今晚。

  她虔誠地將耳環拿在手中,那是父母送給好的生日禮物,上面金色的和藍色的寶石都衝她調皮地眨著眼睛。她正對著它們微笑,這時,房門撞開了。

  「我才不願意把那些廢物塗得滿臉都是呢!」凱特慌慌張張地衝進來,一邊還在和瑪戈爭論,瑪戈也跨進屋內。「你把我們倆的都用了吧。」

  「你說過要勞拉來評理的。」瑪戈回敬道。突然她停下來,儼然以一副專家的神情仔細地打量著她的朋友。「太絕了!既高貴,又性感。」

  「真的嗎?」聽到「性感」,勞拉心裡一動,她又轉向鏡子。沒錯,鏡子裡就是她自己,嬌小、年輕,一雙灰色的眼睛和滿頭的金髮都在動個不停。

  「百分之百!我打賭舞會上的小伙子都會想請你跳舞,卻又不敢開口。」

  凱特哼了一聲,跳到勞拉的床上。「人家請你可就不會害怕囉夥計。你是說有什麼就真有什麼啊。」

  瑪戈只顧笑著,用手在屁股上摸了一把。她的外衣開口很低,幾乎到了胸口,而且貼身很緊。「有什麼值得吹噓的,就該吹噓,可你什麼也沒有。所以,我說,你應該用面霜、眼膏、睫毛油,還有……」

  「噢,我的天!」

  「其實凱特長得蠻可愛的,瑪戈,」勞拉是一個和事佬,就站在兩人中間。凱特躺在床上,瘦削的身體讓白色的毛衣裹得嚴嚴實實。「就像木頭仙子。」聽凱特哼了一聲,她笑著補充道:「可是,你確實可以再加一點顏色。」

「怎麼樣?」瑪戈洋洋得意地取出化妝盒。「坐下吧,讓大師開始工作。」

  「那我就信你一回。」凱特一邊嘟嘟囔囔,一邊又只好忍氣吞聲,讓瑪戈在她臉上又刷又塗。「不過,這次是為了你的生日,下不為例。」

  「謝謝。」

  「今晚一定是個朗朗的夜晚。」瑪戈手腳不停地為凱特修飾雙頰。「樂隊已經準備妥當,廚師們正忙成一團。我媽媽在跑來跑去,擺放鮮花,那情景就像是在準備皇家招待會呢!」

  「我該去幫忙。」勞拉道。

  「你是最尊貴的客人。」凱特緊閉雙眼,因為瑪戈正在她的眼皮底下刷來刷去。「蘇西嬸嬸把什麼都安排好了,包括湯米伯伯,他正在外面吹薩克斯呢。」

  勞拉笑著坐在凱特旁邊。「他過去常常說,他最大的幻想就是到一個煙霧繚繞的夜總會去吹中音薩克斯。」

  「要不是坦普爾頓發達了,」瑪戈細細地描著凱特那雙大眼睛。「他就會去那兒吹薩克斯,然後把整個夜總會都買了。」

  「女士們,」喬希手持一個小花盒,在門廳走進來。「我本不想打攪你們的女兒聚會,可既然今天人人都有點瘋,我就只好硬著頭皮來當送花仔了。」

  喬希身穿禮服的模樣讓瑪戈心頭一動,她嫵媚地看了喬希一眼。「你要多少小費?」

  「自家人就免談小費啦。」喬希盡力不讓目光滑向瑪戈的乳溝,心裡想,無論哪個男人有機會看到那乳白色的曲線,都他媽的是幸運。「只是又有花送給壽星女郎。」

  「多謝。」勞拉站起來,接過花盒,吻了他一下。「這就算是小費吧。」

  「你漂亮極了。」他握住勞拉的手。「長大了,我開始有點懷念惹我生氣的小妹妹了。」

  「我還會盡力惹你生氣的。」說著她打開花盒,吹口氣,似乎陶醉了。「彼得送來的。」她喃喃道。

  喬希皺皺眉頭。勞拉選擇的男友已經惹他生氣了,但他不好明說。「有人說,送單支玫瑰有點做作。」

  「我喜歡有人送一打玫瑰給我。」瑪戈嚴肅地說。她的目光和喬希碰在一塊,他們都明白對方的意思。

  「這朵玫瑰很可愛,」勞拉一邊說,一邊把花插到花瓶中與另一朵並放在一起。「他清明送的那朵也很可愛。」

  九點鐘的時候,坦普爾頓府宅已是人聲鼎沸。成群結隊的客人們從燈火輝煌的房間裡走出來,來到溫暖的廂房。有人沿著磚石鋪成的小徑在花園裡閒逛,欣賞盛開的鮮花和潺潺的噴泉。冬日的月亮有如白色的圓球,散發出童話的光輝。

  瑪戈說得沒錯,這的確是個明朗的夜晚。暗色的天空中點綴著無數寶石般閃亮的星星,星空底下,坦普爾頓府宅沐浴在一片亮光之中。

  音樂響起,召喚著舞伴們進入舞池。廚師們準備了豐盛食品,把鋪上漂亮的白色亞麻布的大方桌壓得吱嘎作響。按照坦普爾頓府宅標準訓練出來的侍者手托銀盤.麻利地在客人中穿梭往來,盤裡裝有香檳和食物供客人們品嚐。還有五六個臨時搭建的灑吧為客人提供飲料。

  水蒸汽從游泳池裡朦朦朧朧地升騰起來,池面上漂浮著幾朵百合花。平台上、涼棚下、草坪中擺放著一些桌子,都鋪著白色的亞麻布,每張桌子的中央都有三支白色的蠟燭在鮮艷的梔子花中發出亮光。

  對怕冷和喜歡安靜的客人,屋內有更多的侍者為他們服務,更多的音樂和花朵供他們欣賞。兩位穿戴整齊的女僕候在樓上,隨時準備幫助需要化妝的太太小姐。

  坦普爾頓酒店集團在世界各地已舉辦過許許多多次招待會,但是,哪一次也沒有像勞拉十八歲生日晚會準備得那樣充分,那樣無可挑剔。

  勞拉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個夜晚.那閃爍不定的燈光,那充溢夜空的音樂和花香。她很懂事,不僅和自己的同齡人,也和父母的朋友交談、跳舞,可在心裡她只想同彼得呆在一起。

  和父親跳舞的時候,她用臉頰親了親他。「晚會太棒了,謝謝你。」

  他歎口氣,心裡想女兒已經帶有成熟女人的韻味了——溫柔而又高雅。「我倒希望你仍然是三歲女孩兒,在我膝上蹦來蹦去呢。」

  托馬斯把勞拉推開,面帶笑容地看著她。他長相很英俊,褐色的頭髮略帶銀白,眼角在歲月的流逝和歡聲笑語中堆起了皺紋。

  「你比我還高啦,勞拉。」

  「我也沒有辦法呀。」勞拉笑著回答。

  「對,你是沒有辦法。不過,我知道,有一打的年輕人在問我背後射箭,巴不得我摔倒,好跟你跳舞呢。」

  「現在我只想和你跳舞。」

  當彼得帶著蘇珊•坦普爾頓滑過來的時候,托馬斯發現女兒的眼睛立刻變得柔和迷離。他想,當初把裡奇韋調到加州的時候,萬萬也沒料到他會把自己小女兒的心帶走。

  一曲終了,托馬斯眼睜睜看著彼得熟練地變換了舞伴,擁著勞拉而去。

  「不要用那種目光看著別人,好像要揍人似的,湯米。」蘇珊輕聲道。

  「可她畢竟還只是個孩子呀。」

  「她需要什麼她自己清楚,她向來都很懂事。」蘇珊自己也歎了口氣。「很明顯,這是彼得•裡奇韋的心思啊。」

托馬斯盯住妻子的眼睛。那是一雙聰慧過人的眼睛。她個子不高,身材小巧,就像他們的女兒,或許會給人一種纖弱的印象,只有托馬斯知道她其實是多麼堅強。

  「那你認為他怎麼樣?」

  「能幹,」蘇珊緩聲說道:「有教養,懂禮貌。沒錯,他長得也很帥。」她撇了撇嘴。「不過我還是希望他與我們的女兒隔得越遠越好。」當然,這只是做母親的才會說的話,她擔心失去可愛的小女兒啊。

  「我可以把他調到歐洲去,」托馬斯急切地說道。「不,調到東京,或者悉尼。」

  蘇珊笑著拍拍丈夫的臉頰。「你瞧勞拉看著他的神情, 她是跟定他了。還是讓他留在這兒吧。」她聳聳肩。「她要是愛上喬希的那幫狐朋狗友,或小白臉,或吃女人飯的,或蹲過監獄的,那可就糟糕了。」  

  托馬斯笑道:「勞拉嗎?她永遠不會。」

  蘇珊只揚了揚眉。男人不會將明白的,類似勞拉的那種浪漫情懷極有可能滑向狂野的邊緣。「好吧,湯米,就讓我們等著看勞拉會走向哪兒吧。」

  「不想和我跳一曲?」喬希還沒來得及同意或躲避,瑪戈就滑進了他的懷裡,緊緊地貼著他。「幹嗎一個人站在那兒發悶?」

  「我沒有發悶,我在考慮事情呢。」

  「你是在擔心勞拉。」瑪戈的手指在他的頸背上挑逗似地滑來滑去,眼睛卻不無憂慮地朝勞拉瞄去。「勞拉瘋狂愛著他,打定主意要和他結婚了。」

  「她還小,不應該考慮結婚的事情。」

  「打四歲起,她就開始考慮結婚的事情了。」瑪戈咕噥道。「如今她找到了意中人,沒有人可以阻擋她啦。」

  「我可以把他殺了,」喬希出了個主意。「然後我們一起把屍體藏起來。」

  瑪戈對著他的眼睛格格地笑出聲來。「我和凱特都願意幫你把屍體拋下懸崖。但是老天,他也許和勞拉般配呢。他專注,人又聰明,只是在某些敏感區域有些遲鈍。」

  「你又來了,」喬希的臉色陰沉下來,「我不想和你胡扯。」

  「我敢保證,用不了多久,你的小妹就要披上婚紗,走進婚禮的殿堂啦。「她長出了一口氣,心裡不明白,一個女人在不知道男人是否可成為她床上伴侶之前,怎麼就去考慮同他結婚。「他們真有許多共同點哩。我們心理不平衡,在這兒說三道四的算什麼呢?」

  「我們這是愛她。」

  「沒錯,我們都愛她,但是情況在變呀。不久後我們都將各奔前程,而你已經率先開始了。」瑪戈指出來。「哈佛的律師先生,凱特也在準備考大學,勞拉則一心想結婚。」

  「你想做什麼,我的好小姐?」

  「先什麼都做,然後再定。」她的笑又變得性感起來。她本想再挑逗喬希一會兒,這時凱特急匆匆地跑過來,將他們分開。

  「性感動作暫停!」她低聲說道。「瞧,他們走了。」她衝著勞拉的方向使了個眼色,看著她和彼得手挽手地出去了。「我們跟著他們吧,總得做點什麼啊。」

  「比如做——」瑪戈明白了凱特的意思,便將一隻手臂搭在她瘦削的肩膀上。「我們做什麼都沒用。」

  「反正我不願意傻站在一旁看。」凱特有點討厭瑪戈,抬起頭看著喬希。「我們到南花園去坐一會吧。喬希你可以幫我們偷點香檳來。」

  「你還是未成年的兒童哩。」喬希一本正經地說。

  「正人君子,好像你以前沒喝過似的。」她的笑容很迷人。「每人一瓶就夠了。為勞拉乾杯,也許可以帶給她好運,讓她心想事成。」

  「那就來一杯。」

  瑪戈注意到喬希看著人群的神色發,她皺了皺眉。「你在找警察嗎?」

  「不,我在想,邁克爾或許也在這裡。」

  「你說邁克爾?」凱特歪著頭說。「我原以為他在中美洲的什麼地方當淘金勇士呢。」

  「的確如此,不過那是過去,」喬希改口道。「他已經回來好一陣子了。我希望他會把我的邀請當回事兒。」他聳聳肩。「他對這種事向來都沒有興趣。就一杯,」他又說了一遍,用手指敲了敲凱特的鼻子。「多一點也休想。」

「好,就這麼著。」她挽住瑪戈的手臂,慢悠悠地走向燈火通明的花園。「既然阻攔不了她,我們就喝一杯為她祝福吧。」

  「對,為她祝福。」瑪戈附和道。「我們在那兒等你,不見不散。」

  「星星真多啊。」當他們穿過一塊略略傾斜的草坪後,勞拉感歎道。「還有比這更美好的夜晚嗎?」

  「能和你獨處,這夜晚的確非常完美。」

  她的臉紅了,笑看著他。「真抱歉,我一直很忙,抽不出時間來與你單獨在一起聊天。」

  「你應該那樣做,我理解。坦普爾頓從來就不會冷落客人的。」

  「在平時確實是那樣,不過今天是我的生日。」她把手放在他的手中,感覺那麼溫暖的,那麼安全。她多想這樣一直走下去,走到岩石邊,她就可以把她那個最最親密的地方的故事講給他聽。「今天我本可以開小差的。」

  「那就讓我們抓緊時機吧。」他走在前面,引著勞拉走向燈影憧憧的涼亭。

  那兒,舞會的喧鬧變得隱隱約約,月光透過涼亭頂上的格窗灑進來,花兒的清香在空氣中到處瀰漫。這正是他希望的氣氛,古典而又浪漫,和他打算擁有的女人一樣。

  他把她攬到懷裡,開始吻她。她真溫順,他想,沒有一點忸怩。她可愛的嘴唇張開迎接他的嘴唇,纖細的手臂緊緊地抱著他。這個年輕高貴的女人,她急切的眼神是多麼純潔無瑕啊。他突然有些感動了。

  他知道,憑他的技巧和經驗,此時此刻他完全可以擁有她。但是他一向很有自制力,並以此為豪。於是他輕輕地把她推開。他不想急急忙忙就佔有她,那會把這個完美的夜晚整個兒破壞掉。他希望結婚的時候,他的妻子沒被任何人碰過,包括他本人。

  「我還沒講完,你今晚的模樣實在太漂亮了。」

  「謝謝。」她仍沉浸在期望的夢幻之中。「我願意,為了你。」

  他笑著,溫柔地將她抱住,讓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胸膛上。對他而言,她是再好不過的了,他想道,既年輕漂亮,又溫婉可人。隔著磚石他看見了瑪戈,穿著緊身的大紅衣服,開著玩笑,毫無顧忌地大聲笑著。

  儘管此時有些衝動,他內心還是升起了一股鄙夷之情。哼,管家的女兒,男人的公共汽車。

  他將目光轉向凱特,帶刺的保護牆,中用不中看。他很奇怪,勞拉居然幼稚到與這樣兩人為伴。不過他相信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之間的友誼會自然減退。因為勞拉畢竟很有理智,自尊心又很強,等將來完全明白她在社會上的地位之後,她就會慢慢地斷絕那些不恰當的交往。

  他完全相信,勞拉是真愛他的。她根本不懂忸怩作態,更不會欺騙。她父母也許不完全同意,但他有信心,對女兒的摯愛最終會導致他們接納他的。

  他確信,無論從人品還是從學識上,他們都挑不出他的刺來。工作上,他幹得也同樣出色,他會成為他們理想中的乘龍快婿。有勞拉為妻,有坦普爾頓的名分,他將得到他想有的和該有的一切。一位賢妻良母、兒女成群、社會上穩定的地位,還有財富和成就。

  「我們認識還沒多久。」他打開話題。

  「可感覺好像已經一輩子了。」

  在她頭上,他笑了。她真的非常浪漫。「勞拉,才幾個月啊。還有,我比你大了將近十歲。」

  她貼得更緊了。「那有什麼關係?」

  「我該多給你一點時間考慮。真的,你還在念高中啊。」

  「還有幾個月我就畢業了。」她滿懷期待的心一陣狂跳。她抬起頭,「彼得,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我知道你不是。」

  「我知道自己需要什麼,我一直都知道。」

  他相信她的話。而他也明白他自己要的是什麼,他也一直都清楚。他暗暗想,那也算他們之間的共同點吧。

  「雖然如此,我還是告訴自己再等一下,」他把她的手放在他唇上,看著她的眼睛。「至少一年。」

  她知道她為之等待,為之幻想的就在眼前。「我不想你再等下去。」她輕聲說道。「我愛你,彼得。」

  「我也愛你,勞拉。一個小時我都等不及了,我怎麼能再等一年呢?」

  他把她平放在軟墊長椅上。她的手微微顫抖著。那一刻,她整個身心都融進了周圍的一切:明淨的夜空中遠遠傳來隱隱約約的音樂,夜來香正吐露著芬芳,大海在溫情地淺唱低吟,月光透過格子窗投下斑駁陸離的亮光。

他一條腿跪在地上,這和她想像的一模一樣。在朦朦朧朧的亮光中,他看起來是那樣英俊,她的心都醉了。她淚光閃動,看著他從衣服裡取出一個黑絨絨的小盒子,然後將它打開。淚珠兒把那顆鑽石上的閃光幻化成了道道彩虹。

  「願意嫁給我嗎,勞拉?」

  她知道,任何一個女人在人生中的這一刻都會感到幸福萬分。她伸出手去,說:「我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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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4 00:34:3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十二年後

  女人過了三十,勞拉這樣想,就該回頭看看,清點一下了,她不僅要擔心愈來愈逼近的中年,還要回首她已做過的事情。

  勞拉就在努力這樣做。

  但事實是,當她在一月她三十歲生日那天早上醒來,看見外面灰色的天空和淅淅瀝瀝的雨點時,她的情緒和天氣一樣糟糕。

  三十歲了,而且離了婚。因為無知,她已失去大部分的個人財產。她正在竭盡全力履行對家庭的職責,一個人撫養兩個女兒,做兩份都沒有專門學習過的兼職工作,仍住在坦普爾頓府宅。

  婚姻的解體帶來了方方面面的影響。就個人而言,最尷尬的事實是一生中她只和一個男人睡過覺。她擔心,沒有男人在身邊會影響到兩個孩子的發展,她還害怕她苦心經營起來的家一遇到風雨就會分崩離析。

  她的生活——嚴酷的現實——與她原來的夢想大相逕庭。她能夠把被子拉過來蓋在頭上,就那樣蜷在床上嗎?

  不,她得隨時準備做她該做的事。起床,面對新的一天,想辦法解決生活中的團團亂麻。因為還有人要依靠她。

  沒等她掀開被窩,她就聽到有人在輕輕敲門。安?沙利文探進頭來,笑著說:「勞拉小姐,祝你生日快樂。」

  這位在坦普爾頓家幹了一輩子的管家走進屋裡,手裡端著滿滿實實的一盤子早餐。

  「在床上吃早飯!」勞拉原來的計劃是只喝一杯咖啡,見此情景,她又坐了回去。「我成女王了。」

  「三十歲的生日,女人一生就一次。」

  勞拉的笑容消失了。「我已經三十了。」她歎口氣說。

  「好了,先別說那些傻話。」

  安妮動作麻利地將盤子放在勞拉的膝上。她也曾有過三十歲——四十歲,感謝主,她都過五十了。她明白,這幾十年會如何影響一個女人的生活,所以,她沒有讓勞拉歎息。

  二十多年來,她一直惦念著眼前這位女孩,還有她自己的女兒和凱特。她清楚如何規勸她們。

  安妮走近壁爐,把爐床的火重新點燃,一來可以驅散一月的冰冷,同時也給房間增加點亮光和生氣。「你還年輕,人又漂亮,好日子還在後頭。」

  「但在她面前已過去三十年了。」

  安妮熟練地撥弄著柴火。「這三十年過得可真是一無是處,值得誇耀的不過是兩個乖巧的孩子、一份欣欣向上的事業、一個可愛的家,還有喜歡你的家人和朋友罷了。」

  勞拉又有了笑容。「噢,我是在自憐,典型的自憐。謝謝你,安妮,你說得真好。」

  「喝點咖啡吧。」爐火燃起來了,辟啪作響。安妮動手倒了杯咖啡,拍拍勞拉的手。「知道你需要什麼嗎?你需要放一天假。用完全屬於你自己的一天,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這可是她夢寐以求的事情,若干年以前,她完全可以那樣做。可是現在,清早她要照看兩個女兒上學,上午要趕到坦普爾頓—蒙特雷酒店上班,下午要去負責普雷頓斯店,那是她、瑪戈和凱特三人合開的商店。之後還要急急忙忙送女兒去舞蹈班學習,完了要查賬付款,接著要看著她們做家庭作業,處理白天她們遇到的各種各樣的問題。

  另外,她還得抽時間去看看花園工喬,她很擔心他,但又不想讓他知道。

  「你在聽我說話嗎,勞拉小姐?」

  聽到安妮略帶責備的聲音,勞拉回過神來。「不好意思,我在想孩子們該起床準備上學了。」

  「她們已經起來了,而且……」看著她一臉詫異的神情,安妮微笑著走到門口。門開了,一群人湧進來,房間裡頓時充滿了歡鬧聲。

  「媽媽。」先是兩個女兒衝進來,蹦到床上,把盤裡的碟子震得直搖晃。她們倆一個七歲,一個十歲,都不小了,但她還是像以往那樣擁抱著她們。次女凱拉喜歡和媽媽擁抱,但長女阿里似乎與她總有點隔膜。正因為如此,她明白,阿里願意和她長長地擁抱在一起,這是她今天收到的最好的一份禮物。

  「安妮說,我們都可以過來祝賀你的生日,」凱拉蹦跳著說,那雙灰色的眼睛激動得一閃一閃的。「所以大夥兒都來了。」

  「可不是嗎?」勞拉一手摟住一個女兒,朝著其他人笑了。瑪戈把她那三個月大的兒子交給安妮,然後看著喬希打開一瓶香檳。凱特從丈夫身旁溜過來,在勞拉的盤子裡拿起一片月牙麵包就吃。

  「喝點香檳怎麼樣,大壽星?」凱特一邊大口吃著麵包,一邊問道。

  「剛才不想喝,現在好了。是含羞草嗎?」勞拉看了看瑪戈。

  「說對了。哦,不,」瑪戈看著阿里。「你和你妹妹喝果汁。」

  「今天是特別的日子噢。」阿里嘟噥道。

  「所以,我特許你們用香檳酒瓶來喝果汁。」說罷她揚手把果汁遞給兩個女孩。「現在,」她一隻手挽住丈夫,又加了一句,「可以乾杯了吧,喬希?」

  「為勞拉?坦普爾頓乾杯,」喬希開口說道,「一個多才多藝的女人,一個過三十歲生日還如此美貌的女人。」

勞拉把她零亂的頭髮向後攏了攏,「你們誰要把相機帶來了的話,我就殺了誰。」

  「我是感覺有什麼東西忘帶了。」凱特搖搖頭,聳了聳肩。「算了——現在獻第一個禮物。拜倫在哪兒?」

  拜倫?德?威特,凱特剛結婚的丈夫,坦普爾頓集團加州分部總經理,向前跨了一步。他與勞拉輕輕碰了碰杯,笑著說:「坦普爾頓女士,今天午夜之前要是讓我在酒店的任何地方看見你,我就炒你魷魚。」

  「可是,我還有兩處賬要……」

  「今天不用了。就當你辦公室的大門不開。缺你二十四小時,大大小小的事務一樣要解決。」

  「拜倫,感謝你的安排,不過……」

  「行了。」他歎口氣,「坦普爾頓女士,你再堅持,就要惹我動怒囉?」

  喬希一時興起,也上前和拜倫站在一塊。「作為執行副總裁,我命令坦普爾頓女士休息一天,不得有誤。我已經與爸爸媽媽談過,他們待會兒就打電話過來。」

  「好吧。」她本來又要撅嘴,見此情景,就只好聳聳肩。「我可以借這個機會到……」

  「不行。」凱特知道勞拉要說什麼,就連連搖頭。「今天不准你踏進商店半步。」

  「哦,別這樣,我可以……」

  「躺在床上,」瑪戈接過她的話頭,「要麼去崖邊散步、讀書、按摩。」隔著床單,她抓住勞拉的腳使勁搖晃。「或者找個水手去……」她突然想起還有兩個小女孩在場,就改口道:「去航行。威廉森太太準備為你開一個盛大的生日晚宴,我們都將不請自去。如果你表現不錯,到時你會得到我們給你的其他禮物。」

  「鬥不過你們。」勞拉若有所思地呷了一口含羞草。「那好吧,我就懶一天。但如果我因此做了什麼蠢事,那都是你們的錯喲。一個也跑不了。」

  「君子一言。」瑪戈看見兒子在哭,就把他抱了過來。「又尿尿了。」她笑著把兒子遞給他父親。「喬希,該你來照顧他了。我們在七點正回來。噢,勞拉,如果你找到一位水手,別忘了講給我聽聽。」

  「我們也該走了,」凱特大聲說道,「晚上見。」

  他們湧出門去,和來的時候一樣迅速。勞拉現在一個人留在房間裡,還有一瓶香檳和冰涼的早餐。

  她靠在枕頭上,想自己原來還是十分幸運,她有愛她的家人和朋友,有一對可愛的小女兒,還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

  但是,她眼中突然湧上淚水,她不明白,為什麼她會感到那樣孤獨無助?

  勞拉心想,空閒下來後,她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過去,那時它的空餘時間都被各種會議耗掉了。其中有些是她自願參加的,她喜歡和人們討論各種規劃,幹了一些實事。但有些會議是出於彼得的壓力才參加的。

  許多年來,她已習慣於委曲求全,而不願挺直腰身。

  她重新發現了自己的脊樑,同時也發現,和她結婚的那個男人原來並不愛她,也不愛他們的孩子。他娶的只是坦普爾頓的名分,他壓根兒沒有打算過一種她所夢想的生活。

  在生阿里和凱拉的那段時間,他甚至懶得裝出愛她的樣子,她仍然苦苦支撐,不肯放棄婚姻和家庭的幻想。

終於有一天,她在丈夫的辦公室裡,看到了人們常常描寫的那一幕。丈夫和另外—個女人睡在—起。

  勞拉回憶起當時的情景。她穿過修剪整齊的草坪,沿著南花園的小路一直走進了馬廄旁的小叢林。毛毛細雨夾著團團煙霧在地面蔓延,她就像穿越在一條冰冷的淺河中。

  她很少去那兒,她沒有時間。但是她一直都喜歡樹叢間光與影的交錯,喜歡樹林的香氣,喜歡小動物發出的沙沙聲。小時候,她幻想那是—片仙林,她就是中了邪的公主,尋找著真愛將她從魔咒中解救出來。

  現在想來,小女孩有那樣的幻想並沒有害處,問題是她對故事的結局要得太急迫,信得也太深,就像她相信彼得那麼深。

  他粉碎了她的幻想。他對她不冷不熱、漠不關心,這已經讓她的心碎了;他還跟別的女人上床,這更讓她悲痛欲絕。最後他揚長而去,捲走她和孩子的錢財,令勞拉萬念俱灰。

  那些事情,她永遠也無法原諒,無法忘懷。

  勞拉走在林間小路上,樹枝偶爾還滴下一兩滴雨水。她邊走邊想,也正是那些事情,讓她傷心絕望,讓她鬱鬱寡歡。

  她希望把那杯苦酒一口吞下,超越它,勇敢地面對未來的生活。她想,三十歲生日或許就是重新開始的時候 了。

  有誰想得到呢?十二年前那個生日晚會上,彼得向她求婚。那天晚上星星很多,勞拉回憶道,抬起頭讓霏霏小雨拂過臉龐。那時候,她對自己的所思所求多麼有把握啊。現在該反思了。

  婚姻結束了,但生活並沒有結束。兩年來,她已經做了幾件事證明這一點。

  為重建自己的生活,經濟上不依靠別人,她在意過她做的工作嗎?沒有,她想道。她跨過掉落在地上的一根大樹椏,朝樹林深處走去。在坦普爾頓酒店的工作是一種義務,是繼承父母的事業,她很久都沒有用心去做了。    她完全可以自己養活自己。

  還有那爿商店,勞拉會心地笑了。她的鞋走在泥濘的小路上吱嘎作響。她喜歡普雷頓斯店,喜歡和瑪戈、凱特一塊兒幹。顧客、貨物、那份成就感,她都喜歡。她們三個在那兒勞作,都不單單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相互鼓勵。

  盡心盡職地撫養兩個女兒,為了讓她們過幸福健康的生活,她花費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但她無怨無悔。她們是她的心肝寶貝。不管怎麼說,家庭破裂她也有責任,只要能彌補這一點,無論付出怎樣的努力她都願意。

凱拉,我的小凱拉,她想道,多麼溫順,多麼容易滿足,你真是我可愛的小寶寶。

  但是阿里卻渴望著得到父愛。父母離婚對阿里的影響最大,對此勞拉似乎無能為力。當然,現在的阿里要比最初那幾個月好得多了,但仍跟以往一樣喜歡獨來獨往,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

  她對她媽媽心懷疙瘩,想到這兒,勞拉歎了口氣。因為爸爸對女兒漠不關心,她還在埋怨媽媽。

  勞拉在一根樹樁上坐下來,閉上雙眼,任微風在四周輕輕吹拂,那是森林的音樂啊。她告訴自己,她可以應付這—切——工作、繁忙、擔心以及孩子。她甚至感到驚奇,她現在居然應付得那樣好。

  然而,誰能告訴她,她究竟怎樣才能繼續去應付那份孤獨?

  後來,她清除了花園裡的殘枝爛葉,修剪了樹枝,把爛磚斷瓦拖了出去。老喬已經幹不動了,而他的孫子小喬在上大學,每週抽不出幾個小時來幫忙。雇個新的園工呢,—來花消太大,二來老喬面子上也過不去,所以勞拉對喬說園子裡的事她也想來分擔一部分。

  勞拉一直都很喜愛坦普爾頓府宅的花園——那兒的花,那兒的灌木,那兒的葡萄籐。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她就喜歡纏著喬教她看這看那。尋時他時不時從口袋裡拉出—把靈芝草.用大拇指挑一根給她,甚後教她怎樣訓練爬蟲,怎樣對付蚜蟲,怎樣修剪茶色玫瑰。

  她很敬重喬,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那慢悠悠關切的聲音,還有那不緊不慢的一雙大手。她爺爺還在世的時候,喬就在坦普爾頓府宅花園幹活了,當時他還是個小男孩。現在他已幹了六十多年,早就有權領取退休金,在自己的小花園裡曬曬太陽了。

  但是勞拉清楚,她要是把這些說出來,喬不知會有多傷心。

  所以她對喬說自己只是想滿足點業餘愛好,實際上是把花園裡拉下的活做完。儘管她非常忙,但只要時間允許,她就會和喬呆一會,討論一些諸如多年生植物、骨粉施肥或覆蓋土的問題。

  下午即將過去.黃昏就要來臨,勞拉環顧一下四周。此時坦普爾頓府宅的花園和往年冬天沒有兩樣,在一片靜謐中默默等待,耐寒的花朵頑強地散發出光彩。父母把府宅托付給她,要她保管,要她珍惜,她都做到了。

從花園裡出來,她來到游泳池的邊上,讚許地點了點頭。這是她的私人游泳池,畢竟游泳是她最大的嗜好。不管颳風下雨,只要可能,她都要下去游上一會兒。就像小時候父親教她一樣,她也教自己的孩子在那兒游泳。由於不久前她剛徹底整修了水管和過濾器,池水湛藍湛藍,波光粼粼。

池底的馬賽克圖案是美人魚,紅髮飄飄,尾巴綠得發亮,栩栩如生。兩個女兒喜歡鑽到水底下去觸摸那張恬靜的笑臉,有時連她自己也忍不住要那樣做。

  出於習慣,她檢查了一下玻璃桌子、椅子坐墊和休息室,看看有沒有污物或灰塵。安妮也許已經檢查過了,但勞拉還是要親自檢查一遍,隨後才放心地朝屋子那邊走去。

  順著石板路勞拉走到廚房門口。陣陣香味襲來,令她無法抵擋。膀大腰圓的威廉森太太站在爐灶旁。在勞拉的記憶中,她彷彿永遠都站在那兒。

  「羊腿肉,」勞拉嗅嗅鼻子。「蘋果酸辣醬。咖哩土豆。」

  威廉森太太轉過身,得意地笑了。她已有七十好幾,頭髮就像保齡球—樣黑得發亮,頭的大小也和保齡球差不多,臉上佈滿皺紋,但很和善,笑起來甜得跟奶油點心一樣。

  「你是鼻子靈還是記憶靈呀,勞拉小姐?這些都是你生日最愛吃的東西。」

  「您烤的羊肉最特別,威廉森太太。」勞拉知道威廉森太太在賣關子,就故意在廚房裡東瞧瞧,西望望讓她看見。「我沒看見蛋糕呀。」

  「哎呀,可能忘烤了吧。」

  勞拉裝出一副懊喪的模樣。「哦,威廉森太太!」

  「但也可能沒有忘。」她笑出聲來,用木勺做了個手勢。「現在你走開。我做飯的時候不要你在這兒催我。去洗—下,瞧你髒的,滿身都是泥土。」

  「是,太太。」走到廚房門口,勞拉轉過身來問道:「不會是黑森林蛋糕吧,雙層巧克力的?」

  「你呆會兒就知道了。快走吧!」

  勞拉走出門廳就輕聲笑起來。肯定是黑森林蛋糕。威廉森太太近來可能會丟三落四,耳朵也大不如從前,但是,像勞拉生日吃的傳統飯菜這樣的大事情,她可是記得請清楚楚,一點也不會錯。

  她一路哼著小調,興致盎然地爬上樓去洗澡更衣,準備吃晚。突然,她聽到屋裡兩姊妹在大聲爭吵,她的情緒頓時一落千丈。

  「因為你蠢,就是那樣。」阿里的聲音尖利、刻薄。「因為你什麼都不懂,我討厭你。」

  「我不蠢,」凱拉反駁的聲音都在顫抖,「我更討厭你。」

  「好啦,好啦,你們罵得真好聽啊。」勞拉在阿里房間的門前停下來說。她不想發脾氣,也不想偏袒任何一方。

  屋子裡倒沒有什麼異樣。阿里的房間又白又新,大大的窗戶旁邊立著書架,上面堆滿了來自世界各地,穿著各自傳統服裝的洋娃娃。各種書,從《山谷谷高高》到《簡愛》,塞滿了一大箱。鏡櫃頂上放著一個打開的珠寶盒,盒上有旋轉著的芭蕾女演員的標記。

  她的兩個女兒各自站在床的一側對峙著,就像爭奪領土的不共戴天的敵人。

  「我不要她到我屋裡來。」阿里緊握拳頭,轉頭對著她媽媽。「這是我的房間,我不要她進來!」

  「我來是要她看一看我畫的畫。」凱拉雙唇顫抖,把畫拿了出來。那是一張蠟筆素描,畫著一條噴火的龍和一位高舉寶劍,全副盔甲的年輕武士。那自然而充滿童趣的想像力提醒勞拉,該安排凱拉進圖畫班了。

  「畫得太棒了,凱拉。」

  「可她說很醜。」凱拉索性讓眼淚掉出來。「她說又醜又可笑,還說,進她屋要先敲門。」

  「是這樣嗎,阿里?」

  「龍是假的,醜陋無比。」阿里把頭往前一伸,答道:「我不要她進我房間,她就是不能進!」

  「你有權不要別人知道你的隱私,」勞拉嚴肅地說道,「但你沒有權利對妹妹那樣粗魯。凱拉——」勞拉蹲下去把女兒的眼淚擦乾。「你的畫的確很棒。你要是喜歡,我們就給它加個框吧。」

  「真的嗎,媽媽?」

  「當然是真的。我們可以把它掛在你的屋裡,或者掛在我的屋裡也行。」

  凱拉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我把它送給你吧。」

  「那就謝謝你啦。現在你該回房去了,就當自己真是個畫家,在畫上簽上你的大名。還有……」勞拉站起來,一隻手放在凱拉的肩膀上。「如果阿里希望你進屋前先敲門,那你就應該先敲門。」

  凱拉馬上對道:「那她也得先敲我的門!」

  「沒錯,那樣就公平了。去吧,我想和阿里說說話。」

  凱拉揚揚得意地瞟她姐姐一眼,飛快地出門而去。

  「她總是想來就來,」阿里道,「叫都叫不走。」

  「你是姐姐,」勞拉柔聲說道。「當姐姐的有一些權利,但也要承擔一些責任呀。我並不指望你們倆永遠都不打鬧。我跟你喬希舅舅,瑪戈跟凱特都要打鬧。我只希望你不要傷她的心。」

  「我只不過是要叫她走開,想一個人呆一會兒,我才不想看她傻啦吧唧的什麼畫,傻啦吧唧的什麼龍呢!」

勞拉看著女兒可憐的面孔,心想這決不是一般的姊妹爭吵。她在床沿坐下來,平視著阿里的眼睛。「告訴媽媽,出了什麼事?」

  「你偏心眼!」

  勞拉抽了一口氣。「你說錯了。」她握住阿里的手,把她拉近一些。「你心煩的不是這件事。」

  勞拉看見阿里的眼中有淚花閃動,心裡明白這小孩內心一定非常複雜。她決心要想盡一切辦法讓阿里平靜下來。  

  「不是又怎麼樣呢?」阿里的眼淚快要流出來了,「反正你也沒有辦法。」

  這句話很令勞拉傷心,不過,近來阿里一直都不信任她,她感覺傷心已經很多次了。「你先給我講講,我們再看一看,我要是什麼都不知道,當然就沒有辦法。」

  「學校要舉辦父女晚宴,」阿里脫口而出,話語間充滿了憤怒和痛苦。「同學們都要帶爸爸去!」

  「噢。」這事沒有辦法,勞拉無奈地想,親了一下女兒的臉頰。「很抱歉,阿里,那確實不好受。讓喬希舅舅和你一塊去吧。」

  「那不一樣!」

  「是的,的確不一樣。」

  「我要跟他們一樣!」阿里聲音很低,但顯得怒不可遏。「你幹嘛就不能讓我跟他們一樣?」

  「我做不到。」這時阿里順從地撲進她懷裡,勞拉先是吁了一口氣,馬上又感到了一陣傷心。

  「你幹嘛不讓他回來?幹嘛不努力讓他回來?」

  除了傷心,勞拉又感到一種自責。「我無能為力。」

  「是你不要他回來!」阿里圓睜著雙眼,猛地從勞拉懷裡掙脫出去。「是你叫他走的,是你不要他回來!」

  要把這點給她說清楚就像走一根又細又險的鋼絲。「阿里,我和你父親離了婚。那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我和他不能、也不想住在一起,這與你跟凱拉沒有任何關係。」

  「那他幹嘛不回來?」阿里憤怒的熱淚奪眶而出。「有些同學的爸媽也不住一起,但他們的爸爸就要回去,還要和他們一塊出去玩。」

  鋼絲更加危險了。「你爸爸很忙,目前他住在帕姆斯普林斯。」勞拉悲哀地意識到自己在說謊。「等他定下來以後,我相信他就有更多的時間和你們在一起了。」

  「他不回來是因為他不想見到你。」阿里轉過身去。「都是你。」

  勞拉閉上眼睛。難道有必要把實情告訴阿里,讓她痛苦傷心嗎?「如果是那樣的話,我會努力不讓他難受,也 不讓你難受的。」勞拉站起來,腳晃了一下。「有些事情我無法改變,無法彌補。你儘管責備我吧。」

  勞拉深吸一口氣,克制住內心的悲傷和不快。「我希望你高興,阿里。我愛你,這世上,我最愛的就是你和凱拉。」

  阿里的肩膀耷拉下去。「請你問問他,可不可以去參加晚宴?時間是下個月的第一個星期六。」

  「好吧,我給你問問。」

  痛苦和憤怒過去了,阿里感到一陣內疚。她不用看媽媽的臉就知道她很傷心。「真抱歉,媽媽。」

  「我也一樣。」

  「我也要給凱拉道歉。她畫得真好,我……我不行。」

  「你有其他方面的才能呀。」勞拉將阿里輕輕地轉過來,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你的舞跳得很捧。還有你的鋼琴彈得多好呀,我在你那麼大的時候可就差多了,現在我也沒你彈得好。」

  「你很久沒有練了。」

  現在有許多事情她都沒做了。「今晚來個二重唱怎麼樣?凱拉可以唱歌。」

  「她唱歌呱呱的就像牛蛙。」

  「我知道。」

  阿里抬起頭來,與勞拉相視一笑。

  又度過了一次危機,勞拉想道。吃罷晚飯,勞拉和大家圍坐在一起。壁爐裡的火燃得正旺,大家都在等著吃香甜可口的蛋糕。客廳的窗簾敞開著,看得見外面的星空。屋內燈火通明,其樂融融。

  生日禮物都已拿出來,打開看過了。瑪戈的孩子在樓上睡得正香。喬希和拜倫抽著茄,勞拉的兩個孩子此時早已言歸於好,都站在鋼琴旁。阿里熟練地彈著琴,凱拉和著曲子甕聲甕氣地在唱歌。

  「隨後她去取卡奈爾行李包,」瑪戈蜷著身子舒服地坐在沙發上,滔滔不絕地談論著商店裡的事。「她拿了一件又一件商品,花了一個多小時。三件外套,一件晚禮服——勞拉,就是你穿的那種白色黛爾牌——四雙鞋,我數過了,是四雙。六件短袖,三件內衣,兩條絲褲,完了她還買了些鑽石裝飾品!」

  「今天的確不同凡響。」凱特把她那雙光腳丫靠在咖啡桌上。「當那個女人把車一停下來,我就有這種直覺。她是從洛杉磯趕來的,因為她的朋友對她講起過我們的普雷頓斯店。」

  凱特喝了一口茶,感覺裡面有濃濃的咖啡味。「我告訴你們,」她繼續道,「那個女人曾經當過妓女。她說她打算在鄉下買一幢房子,所以還要回我們商店買傢俱和其他東西。如今她嫁給了一個有錢的老闆。她還要向她的朋友介紹我們在蒙特雷的這家二手商店。」

  「太捧了!」真的太棒了,勞拉直後悔自己當時不在現場。

  「我在想,我們能不能早一點考慮拓展我們的業務,不在卡梅爾,而是在洛杉磯?」

  「等一等,」凱特瞟了瑪戈一眼,「兩年後,我們再認真考慮開分店的問題。到時候我再統計統計,好好規劃一下。」

  「你一輩了都改不了算計。」瑪戈嘟嚷道。

  「說得不錯,笨蛋。對了,這一天你都做了些什麼,勞拉?」

  「噢,我在花園裡拾掇來著。」實際上,她還付了賬單,拖了地板,把衛生間也打掃了。

  「是不是約托在哭?」瑪戈的耳朵很靈,從帶在身邊的嬰兒監測器裡聽到了聲音。「我得去瞧一瞧。」

  「不,我去。」勞拉一下子就站起來。「你天天帶他,都忙壞了。我也想逗逗他。」

  「行,不過,如果他……」她沒有說完,眼睛掃了掃鋼琴旁的兩個小女孩。「我想你知道該怎麼辦。」

  「我知道了。」見瑪戈要改變主意,勞拉飛快地走了出去。

  她的朋友曾經是那樣衝動而迷人,看見她如今做母親的模樣,勞拉感到既驚奇又高興。僅僅在兩年前,誰會想到,瑪戈•沙利文,這位在歐洲紅極一時的超級名模,今天會安居在家裡,經營一家二手貨商店,而且還是位賢妻良母呢? 恐怕瑪戈自己都未曾想到過吧。

  命運曾經對她非常苛刻,她沒有屈服、逃避,硬是挺過來了。正是她的決心和才幹,使得命運再次在她面前俯首稱臣。

  現在她不僅有了喬希,有了約翰•托馬斯,有了欣欣向榮的事業,還有了一個她深愛著的家庭。

  勞拉希望有一天,她也能駕馭自己的命運。

  「哦,來了。小乖乖。」勞拉輕聲喚著,走近那張老式嬰兒床,那是她和安妮從儲藏室裡拖出來的。「瞧你長得多漂亮啊,小約翰•托馬斯•坦普爾頓。」

  約•托生得的確漂亮。他父母本來就很漂亮,他還繼承了他們所有的優點。一頭濃密的金髮,一張好看的小臉蛋。眼睛像他媽媽一樣深藍,嘴唇像他爸爸,好像經過精心雕琢過的一般。

  勞拉把他抱起來,他馬上就停止了啼哭。這時,勞拉心裡油然升起一種情感,這種情感也許只有女人才能體會到。這是嬰兒,是美麗生命的開始啊。

  「噢,寶貝,一個人怕不怕呀。」她抱著他走來走去,在逗樂中自己也陶醉了。

  她還想生幾個孩子。她知道這個想法有些自私,因為她已經有了兩個可愛的女兒,但是,再生幾個孩子該多好啊。

  現在她有個侄兒可以疼愛了。她打定主意要讓他要什麼就有什麼。凱特和拜倫也將有孩子的,勞拉想道,把約•托放在換衣台上。她還有機會抱更多的孩子。

  她給他換了衣服,拍了爽身粉。然後給他撓癢,引得他格格直笑,一雙小腿蹬個不停。他笑呵呵地看著她,用拳頭抓住她的卷髮就拉。勞拉順勢把頭緊接在他的頸部。

  「又想起過去啦?」喬希一進門就問。

  「那還用說!那天我跟安妮為孩子收拾房間的時候,我們簡直是浮想進翩。」她把約•托高高地舉過頭頂,孩子興奮得直笑。「我的兩個女兒都在這張嬰兒床上睡過。」

  「小時候我和你都睡過。」喬希在床沿摸了一會兒,然後走到兒子跟前。他剛伸出手想抱他,他就向後一退,緊緊抓住勞拉。

  「過來人都說,光陰似箭,要珍惜每一分鐘,可我就是做不到。」

  「你已經做到了呀!」喬希摸摸她的頭髮。「不管是現在,還是以前,你都是一位稱職的好母親。我真佩服你。」

  「我都無地自容了。」勞拉輕聲道,把頭埋進約•托白嫩的頸部。

  「我覺得我們倆都有學習的好榜樣。勞拉,我們真幸運,有爸爸媽媽那樣的人做我們的父母。」

  「這我當然明白。他們正在商議到比密尼新建一家酒店,但為了祝賀我的生日,今天還抽空給我打了電話。」

  「爸爸還講了那個故事,說媽媽懷著你的時候,他如何如何帶著她開車穿越了加州有史以來最大的風暴。」

  「哦,」勞拉抬起頭來,笑著說。「爸爸喜歡說那段往事。他說他什麼都遇到了,暴雨啊,洪水啊,泥石流啊,閃電啊什麼的,就差點沒有死神和古埃及的七大瘟疫了。」

  「『但是我把她送到了那兒,』」喬希模仿他爸爸的口氣。「『還提前了四十五分鐘!』」他撫摸著兒子的頭髮。「不是每個人都像我們這樣幸運啊,還記得邁克爾嗎?」

  邁克爾,那個黝黑的、危險的傢伙,一雙眼睛火辣辣的,誰忘得了他?「記得,你過去常和他混在一塊,到處拈花惹草,惹是生非。他好像做水運生意去了,是吧?」

  「他做過很多事情。他家裡出了些問題——一次不幸的離婚。準確地說,是兩次。他二十五歲的時候,母親第三次結婚。這一次似乎不準備再離了。不管怎樣,他已回來幾周了。」

  「噢,真的嗎?我一點都不知道。」

  「你和邁克爾從來都不是一條路上的人,」喬希淡淡地說道。「是這樣的,他又回到了他長大的地方。他母親和繼父要搬到波卡去住,他就把那地方買了下來。他現在幹養馬這一行。」

  「哦,養馬。」勞拉對這些並不十分感興趣,於是又抱著小孩開始走來走去。她知道喬希最終會把他想說的話說出來的。他有時真像個律師,說起話來盡繞圈子。

  「還記得幾周前的那場暴風雨?」

  「噢,可厲害了,」她回憶道。「和勞拉•坦普爾頓誕辰之夜那場暴風雨不相上下。」

  「真的,而且泥石流更多。邁克爾的住處被泥石流毀了。」

  「哦,真糟糕。」她停下腳步,興趣一下子提了起來。「真是糟糕,那他人沒事吧?」

  「還好,他和馬都逃了出來。但是房子全完了,即使他想修房子,也得花一段時間。所以,他和他那些馬需要一個臨時住處,短期租用。我在想,園子裡的馬廄和上面的馬伕房都空著吧?」

  勞拉先是一陣恐慌,「喬希,你是說……」

  「聽我把話說完,我知道爸爸媽媽不大喜歡他。」

  「他們討厭他。」

  「可我和他是老朋友啦,」喬希回答道。「而且是很要好的朋友。其實他很能幹的。那間房子很久都沒有維修過了,自從……」他一下子打住,清了清嗓子。

  「自從我把馬賣掉,」勞拉把話接了過去。「因為彼得不喜歡馬,也不喜歡我在上面花太多的時間。」

  「不管怎麼講,那間房子需要有人照看。眼下它孤零零地立在那兒,既然你不想用坦普爾頓的錢,你可以用租金來保養它。」

  「我再也不打算踏進那間屋子了。」

  「那就好。」喬希看出勞拉咬了咬嘴唇,但他沒有住口。「把你不用的房子租出去,租金就可以幫你解決問題,是不是?」

  「對,但——」

  他舉起一隻手,他要將這件事情講得合情合理。「你想在附近找個人,能臨時幹些重活,把馬廄修繕修繕。這種事情你自己根本做不了。」

  「沒錯,但——」

  喬希想該做結論了。「好,我向你推薦我的一位朋友,他的房子被沖走了。希望你幫我這個忙。」

  「你這是在低打呀。」

  「那樣效果最好。」喬希知道自己已經得分,便輕輕地拉了一把她的頭髮。「這個計劃各方面都會滿意的,不過我們還是先試用幾周,如果不行,到時再換人也不遲。」

  「好吧,好吧。但是如果他喝得醉醺醺的領人來打牌胡鬧——」

  「那我們就叫他們小心點。」喬希說完就笑了起來。「謝謝。」他親了她一下,接過小孩。「邁克爾是個好人,勞拉,他是個可以患難與共的人。」

  說完,他抱著約•托出了門。勞拉衝著他的背景抽了抽鼻子。「邁克爾?哼,誰跟他患難與共,我可不想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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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4 00:34:5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邁克爾萬萬沒有料到.他要到坦普爾頓的地盤去住上一段時間。噢,以前他常到那兒去玩,那時候,托馬斯•坦普爾頓和蘇珊•坦普爾頓總是有意無意地盯著他,而那兒的管家安•沙利文則公然監視他。

  他心裡明白,安•沙利文認為他是一個異類,混進了純潔之地。另外,她也許還擔心他要打她女兒的主意。其實她完全可以放心。儘管瑪戈的嘴唇著實迷人,但邁克爾和她從來都只是一般的朋友。

  或許他曾經吻過她幾次,哪個熱血男兒能夠拒絕那片嘴唇?但他們僅止於此。她是屬於喬希的。這一點,他很早以前就意識到了,儘管那時年幼無知。

  邁克爾從來不奪朋友之愛。

  雖然出身不同,但邁克爾和喬希卻成了朋友,真正的朋友。邁克爾沒有多少真正的朋友。他願意,也曾經為喬希作出犧牲,他知道喬希也願意為他作出犧牲。

  然而,若不是為了他那些馬,他不會去請求喬希幫忙甚至會拒絕喬希的幫助。他不想讓他的馬飽受風吹雨淋。在過去的幾年裡,那些馬一直伴隨在他左右,他漸漸和它們有了感情。這種感情,他從來都不掩飾。

  他嘗試過許多工作,一直在漂泊,他喜歡漂泊。做水運生意對他而言是一種逃避,他發狂似地愛上了這一行。世界上許多地方他都去過,有些地方他還很喜歡。

  有一段時間他愛上了賽車,即使現在他對賽車還是很有感情,喜歡全速開車出去兜風。在歐洲的巡迴賽中他也取得過一些成功,但最終他放棄了這一行。

  做水運生意和賽車之間,他曾當過一段時間的僱傭兵。由此他明白了打打殺殺其實都是利益之爭。他不幹,是因為害怕自己有朝一日會變得殺人不眨眼還為此洋洋自得,錢包雖然鼓了,但心卻變得日漸冷酷。

  他結過一次婚,但很快又離了。那一段經歷也沒帶給他多少成功的感覺。

  就在他做特技演員期間,他喜歡上了馬。他技藝純熟,名聲遐邇,卻摔斷了幾根骨頭。他曾經表演過翻窗跳樓,表演過打架鬥毆,曾經從燃燒著的屋頂上飛身躍下,還有無數次,他從馬背上跌摔下來。

  邁克爾知道從高處摔下來後該做什麼,但愛上馬之後,他就完全失去了主張。

  於是他開始買馬、養馬、訓練馬。他曾經控制住一匹懷孕的母馬,幫助它產下了小馬駒。

  他雖然知道人馬有別,但他認為他已經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麼了。

  彷彿冥冥之中一切早已注定,他的繼父打電話來說準備賣掉山上的房子。他對房子沒有任何感情,但他順口便答應要把房子買下來。

  那是個養馬的好地方。

  這樣他又回來了,但想不到老天爺居然給他來了這麼一手。對房子他一點都不心疼,但為那些馬,他不顧生命危險,有一次竟然跑進了塌荒區。

  現在他是孑然一身,疲憊不堪,在一片碎磚破瓦中思考著自己的未來。

  要是以前,他早就將損失丟到腦後,又向前行了,但這次他留了下來。

  就在這時,喬希主動前來幫助他。儘管他自尊心很強但為了那些馬,他還是接受了喬希的幫助。

  當他把車開到通往坦普爾頓府宅的那條大道上時,他心裡想,他這一步該沒有走錯吧。他一向都對坦普爾頓府宅充滿了崇敬之情。那是一種情不自禁的感覺。於是他乾脆在路中央把車停下,走下車,遠遠地打量起坦普爾頓來。

  冬天的空氣不算太冷,他站在路上,一副運動員的身板,儼然一副要和別人打鬥的架勢。他上身穿著一件黑色皮夾克套一件黑色內衣,下身是一條緊身的黑色牛仔褲,整個兒看起來就像一個亡命之徒。

  就他現時的情形,他自己或許也認為,他與亡命之徒差不了多少。

  微風吹動著他黑色的頭髮。他的頭髮又密又亮,只是長了些。幹活的時候,他就將頭髮往後梳成短粗短粗的馬尾辮子。他討厭去理髮店,若要他去所謂的髮型師那兒,準會把他折磨得半死。

  他還忘了修面刮鬍子——他原本打算過,只是那些馬把他給耽擱了,可是他臉上的短茬反而給他瘦削的臉龐平添了許多魅力。他的嘴唇柔軟得出奇,多少女人都願意去試一試。然而,只要她們瞧見他的眼珠閃動一下,她們馬上就會把他的嘴唇忘得一乾二淨。

  眼珠上面是彎彎的眉毛,左邊眉毛處依稀可見一條白色的傷疤。

  他身上還有更多的傷疤,有些是因為車禍,有些是因為鬥毆,有些是當特技演員時留下的。他已經不在乎這些傷疤了,就像他已不在乎他內心的傷疤一樣。

  他細細地看著坦普爾頓府宅那些閃光的石頭,高聳的塔樓和耀眼的玻璃,他笑了。老天,多好的地方呀,簡直就是現代皇宮。

  噢,我邁克爾來啦,他想道,你究竟到這種地方來幹什麼?

  他把車開上彎彎曲曲的車道,心裡一面暗暗發笑。連綿起伏的草坪上長著參天古木,默默等待的灌木叢含苞待放。他無法想像這兒的女王會樂意讓他住在這個地方,喬希要說服他那個循規蹈矩的妹妹,哪怕是讓她為邁克爾這樣的人打開馬廄的大門,也一定費了不少口舌。

  他們慢慢會習慣的,他思忖道。他不會在這兒呆很久,他們完全可以做到井水不犯河水,過去他們就是這樣相安無事的。

  

  要勞拉在中午擠出一個小時非常困難,但她不得不這樣做。她已經讓女僕傑妮盡她的能力去將馬廄上面的馬伕房清掃一下。那地方一定是灰塵滿地,垃圾成堆,蜘蛛網隨處可見。也許還有老鼠,想到老鼠,勞拉心裡直發毛,但她還是提著一桶肥皂水朝樓上走去。

  她不能指望那女僕能創造奇跡,因為她沒去多久就回來了。讓安妮來幫忙是不可能的,她一聽到邁克爾的名字就直吸鼻子,滿臉的不高興。

  想來想去,勞拉最後決定還是她親自來收拾。她不願讓別人走進她的家,看到亂七八糟的場面,哪怕是一丁點兒也不行。

  她先是丟下普雷斯店裡的工作,在外面胡亂吃了點午飯,然後匆匆忙忙地換衣服,現在就該是滿袖的油污了,她想。那小女僕回來說房裡盥洗間的情形把她嚇得目瞪口呆,這沒有什麼奇怪。勞拉把頭髮往後分了分,捲起雙袖,跳進浴盆,開始擦洗上面的污垢。明天,當她的客人——房客——管他是什麼呢?——到來的時候,至少他不會在地磚上看到水裡泛出來的贓物。

  至於馬廄,她只去看了一眼,便想那兒該邁克爾自己去清掃。

  她一邊工作,一邊心裡盤算著接下去該幹什麼。三點鐘前她應該能夠趕回普雷斯店,商店在六點半關門。然後她得趕快到鋼琴訓練班接兩個孩子。

  真糟糕,她忘記給凱拉找圖畫老師了。

  七點半吃晚飯。晚飯後督促孩子們準備考試或完成作業。明天凱拉要考拼寫,還是阿里要考數學?還是她們兩個都得考?老天,她討厭讀書,一想到那些分數小數她就頭痛。

  她累得腰酸背疼,喘了一口氣,用手捏捏肥皂,咬緊牙關。

  她真該看一看那份下月即將舉行的美容研討會的報告了。她可以等孩子們睡下後,躺在床上看。另外,阿里需要一雙新芭蕾舞鞋,明天就得去買。

  「噢,真爽啊!」邁克爾走進門,一眼就看見一個女子身著褪色的緊身牛仔褲,臀部十分誘人。他猜想這肯定是坦普爾頓家的女僕。「如果這是給我的甜頭的話,那他媽的房租就一定很貴!」

  勞拉驚叫一聲,跳了起來,一頭撞在熱水器的水龍頭上,一腳踩在地上的污水裡。四目相對,兩人都驚愕萬分。

  直到此刻,邁克爾才意識到,原來他頭腦裡還記得勞拉的形象。那是一個十全十美的形象,十二分的可愛,就像從童話故事裡走出來的公主。

  但是現在站在他面前的這個女人,一雙大眼睛灰黑灰黑的,臉頰上沾滿了灰塵,頭髮蓬亂不堪,本該用來端茶的手裡卻拿著一把刷子。

  還是他先回過神來。一個久闖江湖的人必須反應機敏。他靠在門柱上衝勞拉咧嘴一笑。「勞拉•坦普爾頓,是你嗎」

  「我——我們以為你明天才到。」

  哦,是她的聲音,那聲音一點沒變,他想,還是那樣輕柔,那樣彬彬有禮。「我這個人老想看看地形。再說,外面那扇門也大開著。」

  「我給屋子透透風。」

  「哦,是那樣。很好,勞拉,很高興又見到你。我可沒想到有這樣漂亮的人兒為我擦洗廁所啊。」

  勞拉窘得滿臉通紅,她點點頭說:「喬希可能對你講過,我們很久沒有使用這幢房子了。你又要得那樣急,我抽不出人手來收拾。」

  她居然知道怎樣使用刷子,這讓他頗有些驚訝。「你沒有必要操心,我可以自己來做。」

  他上下打量她,發現油污滿身的她和以前一樣可愛。勻稱的五官,柔柔的嘴唇,眉宇間透露出高貴的氣質,一雙黝黑的眼睛如夢如幻。

  她想起過去他喜歡盯著她看,就像現在一樣,只一個勁兒地看,什麼話也不說,看得她面紅耳赤。

  「我真為你的家感到難過。」

  「喔?」他抬頭看著她。「哦,不過就是一棟房子罷了,垮了我可以再建一棟。謝謝你讓我和我的馬住在你這兒。」

  他伸過手去,她不假思索便握住他的手。他的手硬實,粗糙,長滿了繭巴。他緊緊地抓住她的手,她想抽回就是辦不到。

  他翹了翹嘴唇。「你想永遠站在浴盆裡嗎,美人兒?」

  「噢,不。」她輕輕咳了一聲,容他把自己從浴盆裡拽出來。「我先帶你看看房子。」見他一動不動,她的眼神又恢復了常態。「我帶你看看。」她重複了一句。

  「謝謝。」他動了一下,聞到她身上飄過來一陣香味。

  「想來喬希已經對你講過,這是馬伕房。」她的聲音又清晰起來,像一位禮貌有加的女主人。「什麼都是現成的,廚房一應俱全。」她指了指大房間裡的凹室,裡面放著傑妮已經仔細清理過的白色爐灶,不銹鋼洗碗槽和白色碗架。

  「足夠了,我不怎麼做飯的。」

  「喬希說,你沒有什麼傢俱,所以我們就搬過來了一些。」

  她雙手交叉放在腰間,看著他在房子裡走來走去。沙發本來放在閣樓那邊,應該換換外套了,不過沙發倒是個名牌,非常結實。咖啡桌雖然被煙頭燒了個黑斑,但用起來沒有問題。

  她給房子添了幾盞黃銅燈,心想這可能符合男人的胃口。幾張椅子,幾張做特殊用途的桌子,甚至還有一花瓶風信子。她不愧出身於酒店經營世家,為這個臨時旅店她也花了不少心思和精力。

  「你太費心了,」勞拉做的一切讓他既吃驚又不好意思。「我估計要在這兒熬上幾個月。」

  「當然啦,這兒不是在巴黎。」她盡量裝出隨和的樣子,笑著說:「喏,寢室在那兒。」她指著短短的走廊。「房間不大,我只想說說那張床。我知道喬希希望房間……噢……」她沒有說完,邁克爾就笑了起來。「房間,」她接著說道。「所以我們就搬了一張大床進來,把它的頭板和腳板收起來。這兒衣櫃不多,但……」

  「我沒有多少衣服。」

  「那就好。」她若有所思地踱到窗前。「外面,」她話還沒說完就停下來。

  「嗯。」他走到她的身邊。她的頭正好在他的下顎底下。他看見了遠處的山崖,湛藍的大海和浪花沖洗下的點點島嶼。「過去你常去那兒。」

  「現在也常去。」

  「還要去尋找寶藏?」

  「一點沒錯。」

  「跳崖自殺的那個女孩叫什麼來著?」

  「塞拉菲娜。」

  「對,塞拉菲娜。挺浪漫的故事。」

  「也很傷感。」

  「都一樣。那時候,你,還有瑪戈和凱特沒事兒就往山崖那兒跑,去找塞拉菲娜留下的嫁妝,為此喬希經常嘲笑你們。我認為,他恐怕是想自個兒悄悄地去把嫁妝找到手。」

  「現在我們每週星期天都去那兒,瑪戈,凱特和我,還有我的兩個女兒。」

  邁克爾一下子回到了現實。他幾乎忘記眼前這個嬌小的女人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你有孩子了,是女兒嗎?」

  「是。」勞拉轉過身,抬起頭來。「是女兒,我的女兒。」

  他想,他—定是觸動了她的哪根心弦。「她們多大了?」

  她沒想到他會問,她原想即使是出於禮貌,他也不會問的。氣氛頓時緩和多了。「阿里,十歲,凱拉呢,七歲。」

  「你可真能生啊。那個年齡的女孩子都喜歡馬,要是她們願意,隨時都可以過來看我的馬。」

  這話更讓勞拉始料未及,「你真好,邁克爾,不過我不想她們來打擾你。」

  「我喜歡小孩。」

  他說得那麼自然,她相信這是真心話。「那我可要提醒你,她們倆確實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馬。我想,你現在急著想看馬廄了吧。」她習慣性地看看手錶,往後退了一步。

  「你有約會嗎?」

  「沒錯。你要不介意,我真得走了,你自己去看看別的地方吧。」

  可能是去做頭髮,他猜想道,或修理指甲,要麼就是去心理醫生那兒做五十分鐘的例行會面。「沒問題。」他答道。

  「鑰匙在廚房裡。」她繼續道,顧不得交代細節。「沒有電話,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需要。附近有警察,你要是需要什麼,你可以——」

  「我沒事。」他快速地從衣袋裡掏出一張支票,遞到她手裡。「這是房租。」

  「噢。」她迅速把支票放進自己的口袋中,心裡感到歉然,她不能像招待客人那樣招待哥哥的朋友。這份房租可以用來買芭蕾舞鞋和請圖畫老師了。「謝謝,歡迎到坦普爾頓府宅,邁克爾。」

  她走出門外,沿階而下。邁克爾站在窗前,看著她匆匆地地穿過起伏的草坪,朝坦普爾頓府宅走去。

  「當時我看起來真傻,」勞拉低聲道,「站在浴盆裡。」她長出了一口氣,這時商店裡的顧客不是很多,她在向朋友們講述中午的經歷。「我穿著破衣服,手拿刷子。你們別笑。」

  「暫停、暫停。」凱特用手摀住笑得發痛的肚子。「讓我先想像一下當時的情景。我們雍容憂雅的勞拉•坦普爾頓,親自動手去刷骯髒的浴盆!」

  「一圈一圈的污物,真噁心,那浴盆簡直像是在鬧瘟疫。這件事准要讓我笑上一兩年,不過眼下,我感到直噁心。他倒好,站在那兒一個勁兒地衝著我笑。」

  「嗯。」瑪戈伸出舌頭舔了舔上嘴唇。「要是沒記錯的話,邁克爾那傢伙特喜歡笑。他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瀟灑得讓人心跳?」

  「我沒有注意。」勞拉哼了一聲,只顧埋頭擦著貨櫃玻璃上的指印。

  「你說謊。」瑪戈靠近她,「好啦,勞拉,講一講吧。」

  「我想,他那模樣有點像二十世紀的赫斯克利夫,外表粗獷,皮膚黝黑,面孔陰陰沉沉的,隨時都可能大發雷霆。」她再次聳聳肩。「這就是你說的魅力,是嗎?」

  「千真萬確。」瑪戈斬釘截鐵道。「喬希說,他曾經當過僱傭兵。」

  「僱傭兵?」勞拉本來已經忘記邁克爾曾當過僱傭兵,現在想起來了,她點點頭,說:「真了不起。」

  「在法國我曾碰見過他一次,那時他正在玩賽車。」瑪戈偏著頭,回憶起往事。「我們共度了一個有趣的夜晚。」

  勞拉眉頭一動。「噢,真的嗎?」

  「有趣。」瑪戈重複了一遍,又轉換了話題。「然後他到好萊塢做替身演員,現在又開始玩馬。我不知道這次他會不會堅持到底,喬希倒是希望他會。」

  「我這次是被形勢所逼,不得不將馬廄整理一下。」勞拉手腳閒不下來,又走到貨架跟前,開始擦拭玻璃器皿。「好久我都沒去管那些馬廄了。我想,有時間自己也可以弄匹馬來養一養。孩子們可能都很喜歡呢。」

  「那他養的是什麼馬?是繁殖的,自己的,還是別人的?」凱特問道。

  「我沒有問他。我只帶著他在屋子裡看了看,把鑰匙交給他。我想他應該是很能幹的,喬希好像也這樣認為。如果他付給我的支票不被銀行退回來,我會覺得他也很可靠。除了這兩點,我還能要求房客什麼呢?養馬可是件費力又費時的差事。」那就是說,勞拉想,在未來的十年裡,她都不會考慮養馬的事情。「他會很忙的,我們恐怕不能經常見到他。」

  門推開了,走進來兩位顧客。勞拉認出她們是常客,就笑著迎上前去。「梅爾太太,羅瑪戈克斯太太,兩位好哇,今天打算買點什麼?」

  勞拉把兩個顧客帶進了試衣間。瑪戈若有所思地說:「她在裝著不動心。」

  「誰?」

  「勞拉呀。瞧她那樣子,明明是迷上一個男人了,卻假裝沒那回事。」想了一會,瑪戈哈哈笑出聲來。「好啊。」

  「怎麼就好了呢?」

  「她生活中該來點干擾了,來自男人的干擾。」

  「你可不可以想想其他的干擾?」

  「凱特——」瑪戈笑著拍拍她朋友的手。「你是剛剛登記結了婚的人,提出這樣的問題實在可笑。勞拉從來就沒跟男人胡來過,我在想,邁克爾可以說是她三十歲最好的禮物。」

  「他是人,瑪戈,不是耳環。」

  「不是耳環勝似耳環。她把這付耳環帶上,說不定還挺合適。」

  「你恐怕沒有想過,他們可能對對方的身體都不感興趣。不,」凱特舉起一隻手來。「我忘記在跟誰說話了。」

  「不要含沙射影。」瑪戈的手指在櫃檯上彈了彈。「試想想,一對孤男寡女,相貌都很出眾,喬希又把他們擱在了一塊。我不敢說這是他蓄意安排的,但他至少讓我們看到了一個特別有趣的場面吧。」

  「你那麼一說,好像還真有點意思。」凱特朝試衣間望了一眼。「我對邁克爾一向都沒什麼惡意,只是他太粗野了。

  「我真巴不得你說對了。每個女人都需要面對一隻野狼,至少一次,但……」她操 話題扯回來。「看來我得請邁克爾哪天過來吃一頓飯,我要親自探個究竟。」

  「你這方面的判斷力和經驗都勝我一籌,我只得敬你三分。」

  「那當然。」門嘎吱一聲又開了。「該做事去了,夥伴們。」

  試衣室裡,勞拉正耐心地幫兩位顧客挑選開士米羊毛無能無力衫。她要是聽到兩個朋友在外面的談話,準會感到又好笑,又驚訝。

  總的來說,她對男人沒有多大興趣。她並不是恨男人。與彼得的那一段經歷雖然不愉快,但她並沒有因此變得凶悍冷漠、心胸狹窄,以至於把男人都看成敵人。生恬中有許多男人都讓她感動。爸爸、哥哥,還有凱特的丈夫拜倫•德•威特。

  建立家庭是一回事,建立親密隨便的異性朋友關係又是另外一回事。她沒有時間和精力,也沒有心情去建立這樣的關係。婚姻結束後兩年來,她一直努力在各方面重建她的生活。孩子、家、坦普爾頓的工作,還有普雷頓斯店。

  兩個顧客還在挑選,勞拉退到後邊給她們讓出空間。心裡思忖著,當時為了幫助瑪戈,也為了幫助她自己,她們憑一時衝動,創辦了普雷頓斯店。

  當瑪戈從歐洲返回蒙特雷時,她的事業和經濟都是一塌糊塗。親人們建議她傾其所有開一家商店,這本是個很冒險的主意,沒想到一開始就成功了。

  不只賺了錢,勞拉一邊往展廳這邊走,一邊想,還收穫了自尊和自信、友誼和樂趣。

  她們剛買下這棟房子的時候,屋裡空空如也,灰塵遍地,而且破爛不堪,臭味熏人。但憑藉她們的卓識勇氣和不懈努力,最終這地方徹底改觀了。如今,寬大的櫥窗玻璃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吸引著過往的行人。

  櫥窗裡有一件外形精美的雞尾酒晚禮服,上面鑲嵌著綠寶石,肩上裝飾著令人心怡的孔雀羽毛,禮服搭放在一把漂亮得讓任何女人都夢寐以求的椅子上。光潔的表面,與鑲有寶石的衣領並排放著的是五顏六色的化妝瓶。一個抽屜打開著,裡面嵌有萊茵水晶石的綢緞熠熠閃光,如水銀般溢流出來。還有盞檯燈狀若天鵝,空香檳酒瓶旁邊是一個晶瑩透明的酒杯。男人的袖口,看似隨意擺放的黑領帶與女人的小裝飾品混雜在一起。陳列中的一雙紅色高跟鞋就像穿後剛剛脫下—樣。

  模特像一般由瑪戈來安排,但展窗裡的像卻是勞拉設計的。她為此而自豪,也為整個普雷頓斯店而驕傲。寬敞的展廳裡瀰漫著獨特的夢幻般的氣息。粉紅色的牆壁與盛滿了珠寶的貨架相得益彰,有陶瓷做的盒子,銀白色的餐具,還有金邊的酒杯。大廳裡安放著一把天鵝絨長椅(已經換了三次),顧客可以坐下來休息休息,喝喝茶或者香檳什麼的。

  鍍金閃亮的樓梯沿著房間拾級而上,直達陽台,途經化裝室。室內—片粉紅色,陳列著華麗的睡衣、睡褲和各種晚裝。這裡的東西,從洛可可式的床到最小的銀色首飾盒,件件貨真價實,待價而售。

  儘管她覺得匪夷所思,但可以說,是商店救了她們三人,並讓她們更加親密無間。

  她緩緩走出試衣間,看見瑪戈在給一個顧客介紹藍寶石手鐲,凱特則和另一個顧客在討論一盞檯燈的來由。還有位顧客在看蛋白石花瓶,她的同伴在瀏覽各種樣式的旅行包。

  音響裡正播放著莫扎特輕柔的樂曲。透過窗戶,勞拉瞥見坎納利道上車流如織。汽車緩緩地向前行駛,發出喀嚓喀嚓的響聲。人行道上,人們悠閒地散步。一個小男孩騎在爸爸的肩膀上,格格地笑著從窗前走過。一對夫婦手挽著手流連於櫥窗前,然後走進商店。

  「坦普爾頓女士?」

  勞拉從幻想中驚醒過來,她轉向試衣間。「噢,梅爾夫人,你選好了吧?」

  梅爾夫人笑著把選好的衣服拿出來,「普雷頓斯店從來沒讓我失望過。」

  勞拉的臉上迅速閃過一絲自豪和滿足的神情。她接過選好的運動衫,說:「我們保證永遠都不會讓你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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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4 00:35:0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舒服吧,小子?」邁克爾一邊梳著那匹叫馬科斯的馬,一邊說道。馬科斯是他的自豪,他的快樂。另一匹叫作丁尼賽的跑馬身材高大,毛色淡黃,在一旁興奮地噴著鼻息。

  邁克爾在山坡上修過一間馬廄,又眼睜睜地看著它被泥石流沖毀。與那間簡陋的馬廄相比,坦昔爾頓家的馬廄簡直就是馬的宮殿。那天下午他第一次跨進門遇見勞拉的時候,這兒還不像現在這樣輝煌。此外,它很有點像童話裡的小屋,空空蕩蕩的,似乎籠罩在邪惡的咒符之中。

  想到這兒,他又笑了。坦普爾頓地盤上的一切都能讓他聯想起美麗的童話故事來。

  剛來時,他看到的馬廄卻是一副灰塵滿地,廢置失修的淒涼景象。他花了大半周才把這個地方收拾妥當。就他一個人,一雙手,困難是可想而知的。但是,他一定要等到把這個臨時住處按他的標準清掃安排好之後,才願意把他的馬弄進來。那一周,他只好忍痛將馬安放在公共馬廄裡,忍痛交付高額的住宿費,忍痛與他的馬相隔數里。那些日子他每天幹十六小時的活兒,累得腰酸背疼,但結果表明,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整個馬廄漂亮、堅固,明顯地帶有坦普爾頓家族的一貫風格。地板上的磚石鋪得複雜而精緻,飼料槽四周裝飾著瓷磚,上面懸掛著華麗的花式鐵製品,中央用考究的黃銅刻著一個巨大的「坦」字。這一切他都非常喜歡,但對他尤其重要的還是那幾個放飼場,寬敞、明亮,通氣又好。

  馬廄的設計非常實用,一頭是休息的房間,另一頭是進食的房間。這樣好的地方居然廢棄不用,他感到費解。他拖呀拉呀,捶呀打呀,掃呀刮呀,終於使馬廄煥然一新,一個一個的馬欄都完全達到了他那些寶貝孩子們的生活標準。

  內心深處,他把他的馬看作自己的寶貝孩子。

  早上,他差人送來了新鮮的乾草和麥稈,又花幾塊錢請送草的男孩幫他將這些大捆大捆的草料收拾妥當。

  現在,每間馬欄都鋪上了厚厚的麥稈。麥稈十分昂貴,而且不好買,但誰讓它們是他的寶貝孩子呢?自動飲水槽也被他連動手帶用腦地修好了,他還在馬欄的門縫裡上了些油,更換了生銹的門鉤。

  由於所有吃的東西都在泥石流中丟失殆盡,他只好再準備些糧食、電解液、維他命和藥品。他只救出一些釘子和修理工具。馬廄的每寸地方都清掃了,都擦亮了,實在不能再用的東西都已經更換了。

  就這樣,他盡其所能把十五匹馬都安頓好了。然而,樓上的房間一點沒動,他只是上去睡睡覺。

  「你交好運了,馬科斯。你知道嗎,你現在是坦普爾頓家的房客。這可是他媽的不得了的事,朋友,記住我說的話。」

  他輕輕拍了一下那馬的側背,從繫在腰間的袋子裡掏出一根胡蘿蔔。「我在準備設計你的新居。不要擔心,這次我們得有點自己的風格。眼下,你先把這個吃了。」

  馬科斯不慌不忙地銜過胡蘿蔔,懂事地轉向邁克爾,那雙眼睛充滿了耐心,還有溫情,邁克爾喜歡這樣想。

  他走出馬欄,把下面的門栓拉上,然後沿著馬廄一路走去。地板可以用來開個花園舞會,只是稍微有點兒傾斜。突然的鞋後跟響了一下。不出所料,一個棕紅色的頭從旁邊的馬欄門裡伸了出來。

  「找我嗎,寶貝?」那是他最喜歡的一匹母馬,又善良又溫順。買來的時候,她還是頭小馬駒,現在要臨產生仔了,所以被安排在了「產房」。邁克爾把她喚做親親。

  「今天怎麼樣?在這兒你會覺得舒服的。」他走進去,在她的側背上撫摸著。像一位等待兒子降生的父親,他心裡充滿了期待和焦慮。她體格不大,只有五尺來長,他擔心她臨盆時挺不住。

  親親喜歡有人撓她肚皮,每當邁克爾撓的時候,她感激地吹氣。「你真漂亮,」他用手捧起她的頭,就像一個男人捧起他心愛的女人的臉龐。「我養過那麼多的馬,數你漂亮。」

  似乎對他的話非常滿意,親親又吹了一口氣,然後低下頭咬他的袋子。他大笑著拿出一個蘋果來——她喜 歡吃蘋果,不喜歡胡蘿蔔。「拿著吧,親親,你要為兩個人吃飯哩。」

  這時他聽到外面有小孩激動得打顫的聲音,於是走出馬欄。

  「媽媽說過,我們不能來惹他。」

  「我們又不惹他,我們只是來看看。來,凱拉,你不想看馬嗎?」

  「想啊,可是……萬—他在那兒怎麼辦?萬一他罵我們怎麼辦?」「那我們就跑唄,反正我們先看到馬了。」

  邁克爾樂了,心想,勞拉怕是把他描繪成妖魔鬼怪或者性格怪異的隱士了吧?他從幽暗的馬廄裡走出來,站在了陽光下面。他要是詩人,他準會說他看到的是兩個小天使。

  兩個孩子認為真見到鬼了。他全身上下著黑色,後邊還跟著個黑影。英俊堅毅的臉鬍子拉茬,緊繃著一笑不笑。他長髮披肩,頭上還裹著—張黑色大手絹,活脫脫的一個印第安人,要不就是海盜。

  在她們眼裡,他像一個龐然大物,令人害怕。

  阿里的心突突亂跳,一隻手放在凱拉的肩膀上,一來保護她妹妹,二來不讓自己摔倒在地。「我們住這兒,」她結結巴巴道。「可以到這兒來玩。」

  他忍不住想跟她們開個玩笑。「是嗎?噢,這兒是我的領地,我對外來人可不那麼客氣。你們是來盜馬的,是不是?盜馬賊要被絞死喲。」

  阿里嚇得魂飛魄散,只曉得一個勁地搖頭。但凱拉似乎覺得很有趣,她往前跨一步。

  「你的眼睛真好看。」她說,臉上掛著一絲笑容。「你果真是個愛搗蛋的壞人嗎?安妮阿姨說你是壞蛋。」

  阿里又恨又怕,卻毫無辦法,只好輕輕喊著妹妹的名字。

  哈,安‧沙利文,他想他應該徹底埋掉少年時的名聲。「過去我是,可現在不是了。」老天,這孩子可真像一幅畫啊,能融化任何鐵石心腸。「你叫凱拉,是不是?你的眼睛太像你媽媽了。」

  「哦,呵,那是阿里。她十歲,我七歲半。你瞧我掉了顆牙齒。」說完,她張開嘴讓他看。

  「噢,真糟糕,你去找了沒有?」

  她格格地笑了起來。「沒有哇,是牙齒仙女帶走了,她把我的牙齒帶到天上變成星星啦。你的牙齒都在吧?」

  「上次檢查過,一顆也不少。」

  「你是邁克爾先生,媽媽告訴我們的。我喜歡你的名字,像故事書裡的人物。」

  「是壞蛋嗎?」

  「好像是。」她衝他眨眨眼睛。「我們可以看看馬嗎,邁克爾先生?我們不會偷,也不會傷害它們。」

  「我想它們也願意看看你們。」他伸出手,凱拉毫不猶豫就握住了。「來吧,阿里,」他和藹地說,「只要不淘氣,我不會罵你們的。」

  阿里咬著嘴唇,跟在後面走進馬廄。「噢,」她驚叫一聲,向後退了一步,當她看見馬科斯把它那顆碩大的腦袋擱放在馬欄門上時,她又笑了起來。「真大呀,真好看呀。」她把手伸出去,又趕快縮回到背後。

「輕輕地拍拍它,沒事的。」邁克爾對她說,心裡想阿里雖有點怕羞,卻一樣漂亮。「他不咬人,只要你不去惹他。」為了做示範,他把凱拉背在背上。「伸出手,摸摸馬科斯!他可是位南方來的紳士。」

  「我拜倫舅舅就是南方來的紳士,」凱拉不無得意地說道。「可他與馬科斯長得一點兒都不像。」說著,她伸手摸了摸馬科斯的臉頰。「真光滑,」她輕聲喚道。「你好啊,馬科斯,你好啊。」

阿里不甘落後,也上前一步,摸了摸馬科斯的另一半臉頰。「他讓你騎嗎?」她問道。

  「當然。我和馬科斯曾經一起同印第安人打過仗,又曾經一起當過印第安人,一起搶劫過馬車,一起跳躍過峽谷。」他看了看兩雙瞪得圓圓的眼睛,笑著補充了一句:「馬科斯是好萊塢明星。」

  「真的?」凱拉聽得入神,伸出手去摸馬科斯毛茸茸的耳朵。在她的手指下,馬科斯的耳朵彈了一下,引得她格格直笑。

  「一點不假。以後我再把有關他的報紙給你們看。現在我們去看看親親吧,她就要生寶寶了。」「瑪戈舅母才生了寶寶。」凱拉高興地說個不停。「他叫約翰•托馬斯,我們都叫他約托。馬生寶寶和人生寶寶是一樣的嗎?」

  「差不多一樣。」邁克爾輕聲道。他想轉換話題,就叫孩子們去看其他的馬。

  那兒有傑克,一匹傲氣十足的公馬;有露露,一匹活潑可愛的母馬;還有熱普,邁克爾說他是全西部跑得最快的馬。

  「你幹嘛要養這麼多馬?」儘管對眼前這個男人還是心存孤疑,但終究熬不過對馬的喜愛。由於好奇,阿里不再害羞,她緊跟著邁克爾,連珠炮似地向他提問。

  「我訓練他們,把他們買來,又把他們賣掉。」

  「把他們賣掉?」凱拉撅起嘴說。

  「只有馬科斯和親親不賣,我永遠都不賣他們兩個。但其餘的馬,只要有人欣賞他們的本領,願意照顧他們,我就賣。他們都將找到歸宿。瞧瞧傑克,他就會成為一匹好鞍馬,而且永遠不知疲倦地奔跑。再看閃電,經過訓練,他會成為上等的特技馬。」

  「你的意思是,他可以玩把戲?」

  「對。」邁克爾朝凱拉笑笑。「他現在已經有些板眼了。但馬科斯什麼都會玩,想不想看看?」

  「快讓我們看看,好嗎?」

  「可以,但有個條件。」

  「說吧,多少錢?」凱拉追問道。「在銀行我有錢。」

  「不是錢,」邁克爾一邊把他們領回到馬科斯旁邊,一邊說,「如果你們喜歡他的表演,你們以後就得來這兒幹活抵門票費。」

  「是什麼活兒?」阿里問。

  「我們過會兒再談。喂,馬科斯,」邁克爾拿出一個馬籠頭,套在馬科斯頭上。「這兒有兩位小姐等著看你表演。」

  馬科斯今年五歲,幹表演已很有些年頭了。看到有觀眾捧場,他趾高氣揚地走了出來。邁克爾領著他走到馬廄外面的一塊小牧場。「你們呆在籬笆那兒別動,表演很驚險。現在鞠躬,馬科斯!」

  馬科斯非常優雅地屈屈前腿,把重心降低了一些。兩個女孩馬上拚命地鼓起掌來。邁克爾甚至覺得馬科斯咧開嘴笑了。

  「現在起來!」邁克爾喝道。

  邁克爾邊喊邊做手勢,馬科斯開始了他的表演。它高大的身軀或後腿站立,或前腿踢蹬,或嘶嘶長鳴。它小跳,橫走,穿舞步,轉圓圈。邁克爾飛身躍上馬背後,它又重複變化著這些動作。

  「現在表演:我們水盡糧絕,在沙漠中走了三天三夜。」只見馬科斯無力地垂下頭,—步一步地挪動著腳步,好像隨時都可能倒下一樣。「現在表演:注意,響尾蛇來了!」馬科斯往後跳了一步,隆起背,全身瑟瑟發抖。「天啦,子彈射穿了我的馬匹,我得救了,但我的馬死了,馬科斯!」

  這是它的結束動作,它先在原地打了幾個圈,然後向左邊奔去,最後摔倒在地。邁克爾也滾到了地上。站起來的時候,他看見勞拉腳穿高跟鞋,穿過院子,朝這邊奔來。

  「噢,天啦,你沒事吧?出什麼事了?噢,你的馬!」

  勞拉穿著整齊,跳過籬笆。邁克爾剛想開口說話,眼光卻被勞拉的那雙玉腿吸引住了。

  馬科斯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連眼睛都不睜一下。勞拉跪在它的頭邊。「可憐啊,真可憐啊!這就是他的腿嗎?獸醫在哪兒?」

  邁克爾看著勞拉把馬的頭放在她穿著藍色裙子的膝蓋上,他嚕嚕嘴巴。「真像為老馬科斯謝幕啊。」

  「不要那樣說,」勞拉回答道。「它可能是受了傷。」但如果不是因為受傷呢?她把頭髮向後一分,「孩子們,趕快回家去!」

  「可是,媽媽——」

  「不要頂嘴!」她不想讓孩子們看見接下來的事情。

  「勞拉——」邁克爾開口說道。「你傻站在一邊幹嘛?」勞拉的眼神裡飽含著憂慮和氣憤。

  「幹嘛不採取點措施?這可憐的東西在受苦哇,你卻無動於衷。難道你一點都不關心自己的馬?」

  「我關心著呢,夫人。馬科斯,表演結束了。」

  勞拉沒想到,那馬聽到這句話後,居然打了個滾,然後站了起來。

  「這是表演,媽媽。」凱拉快活地笑著說。邁克爾把勞拉扶了起來。「馬科斯會玩把戲,它在裝死呢。它真了不起,很聰明吧?」

  「當然。」勞拉強裝鎮靜,拍了拍身上的灰塵。「他的確能幹。」

  「對不起。」聰明的人都知道什麼時候該笑,什麼時候不該笑,但邁克爾從不強裝聰明人。「我要是看見你來了的話,我早就給你講了,可是你一陣風就跑來了。」他撓撓臉頰。「好像你關心的只有馬,而沒有我。我去撞死算了。」

  「當時躺在地上的是馬,」勞拉一本正經地說道,「不是你。」這時馬科斯低下頭碰了碰她,她轉而讚美起馬來。「噢,真漂亮啊。太神奇了,太聰明了。」

  「馬科斯還演過許多電影呢。」阿里走上前來。「邁克爾先生也演過許多電影。」

  「是嗎?」

  「只是特技演員罷了。」邁克爾解釋道。他從袋子裡拿出一根胡蘿蔔,遞給勞拉。「把這個給它,它將終身為你效勞。」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她一邊喂胡蘿蔔給馬吃,一邊慢聲說道:「阿里,凱拉,我給你們講過沒有?不要來煩邁克爾先生。」

  「你講過,可邁克爾先生說我們沒有煩他。」凱拉求救似地沖邁克爾笑。她站在籬笆的欄杆上,高舉手臂,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因為你們的確沒有呀。」他把她抱起來,很自然地將她背在背上。勞拉皺皺眉頭。「我喜歡她們倆在這兒陪我,」他對勞拉說。「馬也喜歡她們呢。整天只看我一張臉,他們都煩透啦。歡迎兩個孩子隨時到這兒來。如果她們礙著我,我會對她們說的。」

  他一下子把凱拉放到馬背上,凱拉高興得大叫一聲,勞拉也著實嚇了一跳。

  「真高啊,看,我好高喲。」

  「我不敢看。」勞拉說道,手不自覺地去拉韁繩。「它可是匹特技馬,不是鞍馬。」

  「它和綿羊一樣溫柔。」邁克爾安慰道。然後把阿里從籬笆那邊抱過來,放在她妹妹後面。「載你們三個人它毫無問題,它壯得像頭牛。」

  「謝謝,我不坐。我沒那個膽量。」她看著馬科斯的眼睛,的確很溫柔,她的心踏實多了。

  「這點我已經看出來了。坦普爾頓女士,你動作不錯嘛,你翻越籬笆的姿勢真是瀟灑之極。」

  她回過頭看著邁克爾的眼睛。溫柔嗎?不,一點都不,她想道,不過還是蠻吸引人的。「我想我肯定出了個大洋相。」

  「大得無法形容,美人兒。」

  她向後退了一步。「好啦,孩子們,玩夠了,該回家洗臉吃飯了。」

  阿里剛準備說不,又住了口。她可不想媽媽以後不准她再到這兒來。「邁克爾先生也和我們一道去吃晚飯嗎?」

  「這……」不舒服歸不舒服,但必要的禮節不能少。「當然可以,邁克爾,歡迎你去。」

  這是他聽到的最冷淡、最無誠意的一句邀請。「謝謝,但是我有事。我要到喬希家去看看他的兒子。」

  「沒辦法啦。」她伸出手,依次把凱拉和阿里抱下馬來。「那我們就不打攪你了。」

  「你有沒有時間,我有點小事要你幫忙。」

  「沒問題。」她的腳疼得鑽心,她真想把那雙破鞋脫下,然後坐下來好好休息一下。「孩子們,回去告訴安妮,我過會就回來。」

  「謝謝你,邁克爾先生。」阿里像她媽媽,彬彬有禮。她伸出手來。

  「不用謝。」

  「多謝了,邁克爾先生,你讓我們看了馬,看了表演。我要把這些講給安妮聽。」凱拉飛快跑去,又在籬笆處停下來。「邁克爾先生?」

  「有什麼吩咐,小姐?」

  凱拉先是格格直笑,隨即嚴肅起來。「你也能訓練狗嗎?你要是有一條小狗,或是別人有一條狗,你可以教會它像馬科斯那樣玩把戲嗎?」

  「如果那小狗不錯的話,我想可以。」

  她又笑了,一副嚮往的神色,跟著姐姐飛跑而去。

  「她想要條小狗,」勞拉喃喃道。「我居然不知道,她從來沒對我講過。幾年前,她倒是向彼得要過,可彼得他……算了,我本該想得到的。」

  邁克爾饒有興趣地觀察著她不斷變化的臉色,發現她內心充滿了愧疚。「你經常這樣折磨自己?」

  「我本該知道的,她是我女兒啊,我本該知道她想要一條小狗的。」她突然面露倦容,費力地用手指捋捋頭髮。

  「那就給她買一條吧。」

  她咬咬嘴唇。「我會的。對不起。」她抹去臉上的愧疚之色,轉向邁克爾。「你還缺些什麼?」

  「噢,我缺的可多啊。」他隨便地用一隻手臂摟住馬科斯的頸子。「我需要吃一頓熱騰騰的飯,開一輛跑得飛快的車和一位好女人的愛情——但眼下我們倆都需要的是幾隻逮鼠的。」

  「你說什麼?」

  「你需要買—些貓來,勞拉,這兒有老鼠。」

  「噢,我的天!」她打了個寒戰,歎了口氣。「我也該想到的。我們有馬的時候,這兒就養了幾隻貓,但彼得——」她突然打住,閉上眼睛。不,她不能再往下想了。「好吧,我到動物收養所去一趟,認領幾隻貓。」

  「也在那兒給孩子領小狗?」

  「有什麼不妥嗎?」

  「沒什麼不妥呀。」他把馬科斯往籬笆方向領去。「我原想你會買一條純種的。買馬就是這樣,有些人愛純種馬,他們要全純種的阿拉伯馬。我有一匹全世界最漂亮的小母駒,又聰明又伶俐,但她卻是人們所謂的雜種。我自己一直都喜歡雜種。」

  「我認為,重要的是品質,而不是出身。」

  「你這樣想就好。」他毫不經意地彎下腰去,從草叢中摘一朵野花遞給她。「我認為,你的兩個女兒品質好,出身也不錯。她們漂亮可人,惹人疼愛。小的那個已經和我成好朋友啦,她知道的。」

  「你真讓我想不到。」她低頭凝視著手中的黃色野花,心頭迷惑不解。儘管她的腳又痛又乏,她還是跟著他進了馬廄。「我的印象裡,你好像並不喜歡孩子,特別是小女孩。」

  「雜種往往出人意料。」 

  「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那個意思。」他把馬科斯安頓好,插上門閂。「凱拉眼睛像你,朦朧而有激情。阿里嘴唇像你,溫柔又不失倔強。」說著他笑了起來。「勞拉,你的種真不賴。」

  「我想還是得謝謝你,儘管從來沒人像你那樣形容過。另外,我也感謝你喜歡她們,不過,我不想讓你感到為難。」

  「我並不感到為難,我說過我喜歡她們。我說的是真心話。還有,她們還欠我—場表演呢。我和馬科斯可不免費表演。我要叫她們來幫忙做點事。」

  「幫忙?」

  「比如倒馬糞,拖乾草之類的活兒,你如果不願意讓你的寶貝孩子來鏟馬糞,那又當別論。」

  她小時候就經常幹那些活。「不,我願意,這對她們有好處。」她不自覺地抬起手撫摸馬科斯的鼻子。「你在這兒創造了個小小的奇跡,」她環顧著整飾一新的馬廄,說道。

  「要知道,我膀大腰圓,而且雄心勃勃。」

  「幹什麼?」

  「在這一行幹出點名堂來。會跑的馬,會表演的馬,還有會跳的馬,我有辦法訓練他們。」

  「見了馬科斯的表演,看得出你的確精於此道。你真的當過僱傭兵嗎?」

  「豈止是僱傭兵,沙利文太太說過,我還是個搗蛋的流氓呢。」

  「哦。」她對著馬科斯轉轉眼睛,輕輕咳了一聲。「我想安妮肯定還記得是你給喬希抽了第一支煙。」

  「那算什麼呀?半年前我自己已經戒了,我擔心會把乾草點著。」

  「也害怕得肺癌吧。」

  「人總要得點病才會死的。」她轉過來的時候,他正好伸手去為馬科斯摘掉籠頭。他們的身體撞了一下。他抓住她的胳膊,一來扶住她,二來也出於好奇。

  和他想像一樣。她的胳膊柔軟、纖細。他挪了一小步立刻感受到她柔柔的胸部輕擦著他。她的眼睛狠狠地蹬著他,心裡突突亂跳。

  「我一直都想知道你有怎樣的一雙手,」他笑著,在她的手臂上下撫摸。「只可惜沒有機會。當然啦,那時候,對我來說,你太小了,可現在你趕上來啦。」

  「對不起,擋路了。」她的聲音平淡、冷靜。她總能用那種聲音說話,不管內心熱情似火還是矛盾萬分。

  「你沒有擋住我呀。」他輕鬆地抬起手來撥弄她臉頰上的頭髮。

  「那就是你擋我的路了。」她不知道如何對付男人,說實在的,以前也沒有這個必要。但眼下她明白,她必須把話說得斬釘截鐵。「我不喜歡別人動手動腳。」

  「我也不喜歡。」

  她學著瑪戈的樣子,裝出一副索然無味的眼神。「邁克爾,我相信,你這樣子會讓許多女人受寵若驚,我要有空的話,我也會。可我沒有時間,我孩子還在等我吃晚飯。」

  「君子一言。」他趕快申明道,「房東太太,你可是說一不二的。」他向後閃開。「幾時有了時間,你知道來找我吧。」

  「替我向喬希、瑪戈問好。」她離開的時候腿還在打顫。

  「這個一定。嗨,美人兒?」

  這個稱呼讓她毛骨悚然,她轉過身。「那逮鼠的,可不要弄來幾隻毛絨絨的小花貓,我要又大又饞的雄貓。」

  「我盡力吧。」

  「相信你會盡力的。」看著她離去的背影,他喃喃自語。「老天,這是怎麼了?」他對馬科斯說道。他興味猶然地用手掌摸摸胸膛,彷彿還沒有靜下來。「這個女人要把男人變成又大又攙的雄貓,讓他們一個個變得呆頭呆腦!」

  邁克爾搖搖頭,然後上樓去擦身上的泥土。

  「這麼說,瑪戈做媽媽嘍!」邁克爾沖女主人笑著說。瑪戈身穿桃色毛衣,全身繃得緊緊的,根本看不出是個做了母親的人。

  「我還是個好媽媽呢。」她用歐洲的方式吻吻他的雙頰。「我喜歡當媽媽的感覺。」她退後一步,看了邁克爾好一會,發覺他居然沒有怎麼變化。「我們多久沒見面了,邁克爾?六年,還是七年?」

  「不止吧。那時我正在全力衝刺歐洲巡迴賽,而你正紅遍歐洲大陸。」

  「當年的輝煌就別提了,」她輕描淡寫地說道,挽起他的手,領他進屋。

  「非常不錯。」房子是加州西班牙風格,造型雍容華貴,但邁克爾不以為奇,他驚奇的是房子裡居然如此溫暖、舒適。

  「是凱特建議我們買的。還記得凱特?鮑威爾吧?」

  「當然記得。」他們走出前廳,來到一個寬敞的房間。房間裡有一對茶色沙發,壁爐裡的火燃得正旺。「她過得怎麼樣?聽說她已經結了婚。」

  「剛剛結婚。丈夫叫拜倫,你會喜歡他的。你定下來後,我們要開個晚會,把你給大伙介紹一下。」

  「最近我不大參加晚會。」

  「那就來個小型晚會。你要喝點什麼?」她快步走到表面有許多雕刻的酒台裡邊。「喬希馬上就要回來,他有個會。」

  「有啤酒嗎?」

  「我想我們還喝得起啤酒。」她從台下面的盒子中選了一瓶啤酒。「那麼,你現在就養馬了?」

  「應該是這樣吧。」

  他看著她打開瓶子,平穩地將啤酒倒進杯中。她左手第三根指頭上,一顆鑽石閃閃發亮,她金色的頭髮比以前愈加柔順,她的耳朵上也佩戴了幾顆鑽石。但是,他認為她身上最亮的還是那眼睛。

  「瑪戈,看上去你過得很不錯,很幸福。你幸福了,我也高興。」

  瑪戈似乎有點奇怪,她抬起頭。「真的嗎?」

  「在歐洲你可沒有真正幸福過。」

  「算你說對了。」她把杯子放在台上,又橇開香檳的銀色酒蓋。「但我經歷過,也不後悔。」

  「妻子,母親,商店老闆。」他端起酒杯向她敬酒。「有誰想得到?」

  「而且樣樣都幹得十分出色。」她倒一小杯香檳,自己給自己敬酒。「一定到普雷頓斯店去看看,在坎納利街。」

  「我去看你們商店,你們就得來看我的馬。」

  「就這麼說定了。噢,你的房子,我真遺憾。」

  他聳聳肩。「沒什麼大不了,我本來就不喜歡那房子。有點可惜倒是那些馬廄,我剛剛修好,就被沖毀了。不過,我可以再買,不就是木頭加釘子的事嗎。」

  「當時的情景肯定怪嚇人的吧。我只在電影裡看過泥石流,知道它的厲害,真難以想像,身臨其境是個什麼樣子。」

  「別提了。」

  有些時候,他大腦裡還會閃過那晚的情景:漂潑的大雨,震耳的炸雷,呼嘯的狂風。每當這些形象閃過腦海的時候,他便會油然升起一種恐懼,害怕自己不夠強壯,不夠迅捷,不夠明智,挽救不了對自己來說非常重要的東西。

  「不管怎樣,我已經開始實施重建計劃,我已經找承包商看過地形。那只是個時間和資金問題。」

  「我相信,你的家建好之前,你在坦普爾頓府宅一定會過得很舒服。」

  「不舒服才怪呢。今天我見到勞拉兩個孩子。非常漂亮。大女兒對我還有戒備心,可凱拉——」他笑出聲來。「她跟我挺要好。」

  「這兩個乖孩子,勞拉把她們帶得真好。」

  「她還和以前一個樣。」

  「不,她變化可多啦。離婚給她的打擊很大,非常大。但她有坦普爾頓家族堅強性格的傳統。你沒見過彼得•裡奇韋吧?」

  「沒有。」

  「聽我說,」瑪戈猛喝一口,說道:「他是個狗雜種。」

  「美人兒,既然你恨他,我也只好跟著恨他。」

  瑪戈大笑著握住他的手。「邁克爾,你回來了,我真高興。」

  「好哇,居然勾搭我老婆,邁克爾?」喬希走進屋來,背著個孩子,眼睛有貓頭鷹的那麼大。「我和孩子可饒不了你。」

  「我想孩子會幫我的忙。」邁克爾放下啤酒,走過去好奇地打量約•托。孩子也盯著他看,突然,他伸出手緊抓住邁克爾一縷頭髮。「打這兒,小武士。」

  瑪戈趕緊大聲呵斥,但還沒等她罵完,邁克爾早已將約•托從喬希的懷裡搶了過去,背在自己背上。這一動作驚得瑪戈睜大了眼睛,隨後又瞇著眼□想了半天。

  看見了陌生人,約•托格格直笑。

  「真是傑作,喬希。」邁克爾在約•托身上拱了一下。「恭喜,恭喜。」

   「多謝。」喬希沖妻子咧嘴一笑。「我只是幫了點小忙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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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4 00:36:1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勞拉確實把毛絨絨的小花貓帶回了家,而且還是兩隻。另外還有一對身體瘦削但眼尖爪快的雄貓。她也弄了一隻小狗,大大的腳掌,斑駁的皮毛,舌頭到處舔個不停。

  她的車成了小動物園,這雖然有點麻煩,但她心裡卻是樂滋滋的。一路上,兩隻雄貓在籠子裡叫得好不淒楚,小貓咪躺在座椅上呼呼大睡,而那條可愛的小狗則蜷伏在她大腿上一動不動。

  「等著孩子們來接你下車吧。」她撫摸著小狗的頭,她已經喜愛上了它。「如果她們爭著要你的話,我還得去給你找個哥哥或者妹妹來。」

  她笑著把車開進了坦普爾頓府宅車道。多蠢啊,早就該做這件事了。都是老習慣的緣故,她想。彼得不喜歡寵物,所以屋裡就沒有動物。可彼得離開已經兩年了呀。兩年了還不做任何變化,真是不可思議。

  車停下來之後,她回過頭看了一眼那群動物,長歎一口氣。「我怎樣才能把你們弄進屋去?」

  她給小狗買了根套索,套在了它嶄新的項圈上,但她沒有指望明白她的意圖。她閃過一個念頭,就是不停地鳴喇叭,直到有人出來幫忙。但那樣的話,她那小動物園可就要沸騰了。

  她最後想還是自己動手好些。「你先下。」她決定道,打開了車門。小狗向後退去,在她腿的另一邊直抽鼻子。然後,鼓足勇氣,猛地一跳。勞拉笑得不可開交,忘了要抓緊套索。小狗蜷伏著身體落在地上,抬起頭來好奇地四處張望,勞拉又是一陣猛笑,套索一下子滑出手心。

  小狗撒腿就跑。

  「噢,見鬼。」勞拉笑著從車裡蹦出來。「回來,回來,你這個調皮鬼!」

  它先是繞了幾個圓圈,然後穿過老喬疼愛得不得了的水仙花圃,一路跑,一路歡叫不止。

  「噢,問題大了。」她回到車裡看了看睡著的小貓咪,車後,兩隻大雄貓還在扯著喉嚨大叫。「行啦,行啦,再忍一會吧。」

  她突然靈機一動,一邊一個,把兩隻小貓咪塞進外衣口袋,又拖出大貓的籠子。「你們兩個該由邁克爾來處理。」她順著一刻不停的狗叫聲,向馬廄方向追去。

  當她從佈滿紫籐的涼亭裡穿出來的時候,眼前的情景足以讓她忘記任何麻煩和不快。在不遠的園子裡,兩個女兒跪在地上,正與那條搖頭擺尾、花色斑駁的傻狗又是親又是吻呢!

  這幅畫面首先留在她的腦海裡,然後又銘記在她的心裡。

  「快來看,媽媽!」還沒等勞拉走近,凱拉已經大喊起來了。「快來看這條小狗,它準是迷路了。」

  「我覺得它沒有迷路。」

  「它還有套索呢。」阿里格格笑著——那笑聲勞拉永遠都聽不夠——小狗在阿里腿上絆了一下。「可能是從家裡跑出來的。」

  「不,不。這就是它的家,它是我們家的狗。」

  阿里瞪大眼睛。「可我們不能養寵物。」

  勞拉笑著調整了一下貓籠子的位置。「它好像就不贊成你的話。」

  「你當真嗎?」凱拉站了起來,一副高興得不知所措的神情。「你是說它是我們的,我們可以養它,永遠?」

  「千真萬確。」

  「媽媽真好!」凱拉一下子緊緊抱住媽媽的腰。「謝謝你,媽媽。我會把它照顧得好好的,你等著瞧吧。」

  「我知道你會,親愛的。」她看一眼阿里,她還怔在那裡,一動不動。「我們都會照顧它的,它需要一個像樣的家,需要我們的愛護,對嗎,阿里?」

  阿里的內心很矛盾。爸爸說過,寵物又髒又煩,毛掉得滿地都是。可那條小狗在她的腳邊這兒嗅嗅,那兒聞聞,搖頭擺尾,躍躍欲跳的樣子真可愛。

  「我們會照顧好它的。」她悶聲悶氣地說道。她走上前來,突然又停下腳步,嚇得張大嘴。「媽媽,你的衣袋在動!」

  「噢。」勞拉笑了,她把籠子放在地上,將手伸進口袋,取出兩個毛茸茸的肉團,一個灰色,油光水滑的,另一個橘黃色,煞是耀眼。「瞧,這是什麼?」

  「小貓咪?」凱拉尖叫一聲,一把將小貓搶了過去。「小貓咪,我們也有小貓咪啦!阿里,快看啦,我們什麼都有啦!」

  「太小了。」阿里淡淡地說了一句,把叫喚著的灰色小貓捧在手中。「媽媽,它們好小噢。」

  「它們還小,生下來才六周。」勞拉也跟女兒一樣,喜愛上了小貓,她順著毛撫摸那只睡眼惺忪的灰色貓,說:「它們同樣需要家。」

  「真這樣嗎?」阿里似信非信地抬起頭看著媽媽的眼睛。「它們真是我們的?」

  「真是我們的。」

  「還有!」凱拉又跳了起來,她聽到用硬紙板作成的籠子裡傳來的貓叫聲。

  「不,這不是我們的,這是給邁克爾買的。」

  「我給他送去。」凱拉迫不及待地想找人來分享她的快樂,她把手裡的小貓遞給阿里,一把抓起籠子上的繩子,吃力地朝馬廄方向走去。「來吧,貓貓,來吧,讓我送你回家。」

  「它們有名字嗎?」

  「這個……」勞拉心不在焉地撫摸著女兒的頭髮,望著凱拉,她拖著兩個大貓籠子,一步一步挪動著腳步,旁邊還跟了條小狗在笨拙地轉圈。勞拉從那喜劇的場面把目光收回來。「我們給它們取了名,它們就有名字了。」

  「我可以給這只灰色小貓咪取名嗎,我自己給它取?」她把貓舉到臉上。

  「當然可以啦。你想給它取個什麼名字?」

  「它是男孩還是女孩?」

  「它是……我也不知道,我忘問了。我填過一張表,可能在那張表上寫著。」她一隻手摟住阿里的肩膀,朝凱拉追去。「小狗是個男孩,兩隻大貓貓是男孩,因為他叫我領男孩。」

  「是不是因為他更喜歡男孩?」

  勞拉一怔。「不,親愛的。我想因為大雄貓更猛,他要的是逮鼠的。」

  她的眼睛都睜圓了,問:「他準備讓它們去吃老鼠?」

  「寶貝,那是貓的工作呢。」

  阿里的臉與那個毛茸茸的肉球靠得更緊了。「我的貓不吃。」

  凱拉的聲音已經可以聽到嗡嗡的響亮的回聲了,和著小狗汪汪的狂吠。勞拉緊隨其後,走進馬廄,眼睛剛適應裡邊昏暗的光線,她看見邁克爾和凱拉伏臥在磚石地板上,正在細細打量著坦普爾頓府宅的新成員呢。

  「我看這條狗還不錯。」邁克爾說道,用力在小狗的後腦勺撓了一把。

  「你可以教它玩把戲了,對嗎,邁克爾先生?教它坐下,裝死,擺頭?」

  「我想可以。」

  小狗好奇地把嘴伸近一個貓籠子,突然聽到貓怒叫一聲。它哀叫著飛快跑了回來,躲在勞拉的腳後邊。

  「它已經學到一點東西了。」邁克爾大笑著打開一個籠子。「那就是,困貓莫惹。噢,不,親愛的。」凱拉剛想伸進籠子去拍那隻貓,邁克爾抓住她的手。「我猜它這會的情緒不大友好。不喜歡關在那兒,是不是,小子?我來把你和你的夥伴放出來吧。」

  他將另一個籠子也打開後,把凱拉向後拉了一步。「先讓它們熟悉一會地形,只要抓到了幾隻老鼠,他們自然會安定下來的。」他的目光在勞拉身上停留一會,又移開了。「你手上拿的什麼,阿里?」

  「小貓咪。」阿里手裡抱著貓,心裡也盡想著貓。「也是螞媽送給找們的。」

  「毛茸茸的小花描。」他向它們走去,一邊舔著嘴唇。「真乖啊。」

  「媽媽還說我可以自己給小灰貓取名呢。」

  「那我就給小黃貓取名。」凱拉從阿里手中把橘黃色的貓奪過來,緊挨著她的臉頰。「可以嗎,媽媽?」

  「這樣很公平,晚飯後我們來個取名大賽。現在我們就不要再煩邁克爾先生了吧?」

  「我們把貓咪給馬科斯瞧瞧,行不行?」

  「沒問題。」邁克爾沖凱拉眨眨眼睛。「她真是個軟心腸。」兩個女孩帶著小狗飛跑而去。邁克爾搖搖頭。「看你都做了些什麼,勞拉?」

  「給我孩子帶來了快樂。」她把頭髮向後理了理。「同時還挽救了五條性命。你討厭小貓,小狗?」

  「哪裡。」兩隻貓已經從籠子裡跳出來,輕輕貼著地面躡手躡腳地四處走動。邁克爾把手伸向靜靜地站在一旁的一匹公馬,撫摸著它的鼻子。「你做事半途而廢過嗎?」

  「我一向都是半途而廢的。」她強裝出笑臉。「想不半途而廢都不行。當我告訴孩子們那條小傻狗是她們的時候,她們的臉喲,你要是看見的話……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就像摸他的馬一樣,邁克爾十分隨便地伸手去撫摸勞拉的臉頰。她彈簧般向後縮了一步。見她這模樣,他心裡感到又好笑又好氣。「你自己也需要訓練一下啦。」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太拘謹了。」沒等她作答,他繼續說道,「謝謝你給我買了貓。」

  「那沒什麼,它們大都還需要帶去看獸醫,打預防針,還有閹割。」

  「哎呀!」邁克爾的膝蓋本能地一縮。「對,我猜合同上就是那樣說的。」

  「收養所那樣要求是對的。我這兒什麼手續都有,只是——」

  「只是什麼?」

  「我忘記問小貓瞇是什麼性別了。我不知道他們給我講了沒有。現在問題麻煩了,我聽說很難鑒別小貓是什麼性別呢。」

  他好容易才讓自己嚴肅起來。「我聽人家說,只要抓住貓使勁搖晃,它要是一點都不翹的話,那它就是母的。」

  她怔了一下,隨即感激地哈哈大笑起來。「孩子不在的時候,我一定得去試試。」

  「這樣就對啦。打認識你以來,我還沒聽見你哈哈大笑過。在我面前,你總是太矜持了。」

  「哪兒啊,你弄錯了吧。」

  「美人兒,關於女人,我從來都不會錯的。」

  「是啊,我想你也不會錯。」為了找個借口離開——該死,他說對了,是矜持地離開——她轉向那匹馬。「這馬真漂亮。」

  「也很聰明,天性溫順。傑克?」

  一聽到這個名字,那馬立刻就豎起了耳朵,慢悠悠地把頭轉向邁克爾。「你多大了,傑克?」

  那馬一隻腳在地上跺了四下。

  「你喜歡眼前這位太太嗎?」

  傑克朝勞拉轉轉眼睛,然後輕輕叫了一聲,那聲音聽上去著實頑皮。

  勞拉詫異得又大笑起來。「你怎麼教會它的?」

  「你說傑克?他什麼都懂。願意馱這位太太走一程嗎,傑克?」傑克肯定地點點頭。「怎麼樣?」邁克爾也沖勞拉頑皮地一笑。「想不想 騎一會兒,太太?」

  「我——」天,她真的想騎一回了,想體驗一回忘掉自己,任身下的馬兒縱橫馳騁的感受了。「我十分願意,但眼下我沒有時間了。」她對邁克爾禮貌地一笑。「下次吧。」

  「隨時恭候。」她仍然習慣騎純種馬,他這樣想道,聳聳肩。他的傑克比那些挑三揀四的純種馬要強得多。

  「謝謝。現在我得把那群烏合之眾弄進屋去。不過,那還得看安妮願不願意。」

  「沙利文夫人可是塊難啃的骨頭。」

  「她是一家之主。」勞拉反駁道。「把家裡搞成個小動物園,我應該先給她談談。」

  「小動物園可是天天要把你鬧到深夜的喲。」

  「我能對付。」

  她的確對付過來了,但一點兒也不輕鬆。那條小狗整天都狂呼亂叫,而且,不管凱拉有多溺愛它,它還是寧願呆在勞拉的床上。她知道這樣不好,可是看到它可憐巴巴地蜷縮在她身邊,她又不忍心將它趕下床去。

  兩隻小貓咪叫著鬧著在屋裡竄來竄去,最後安妮給個熱水瓶讓它們一起玩,它們這才安靜下來。

  次日早上起床,勞拉眼圈發黑,腦子發懵。

  她在酒店辦公室的計算機鍵盤上胡亂敲了一陣,心裡暗暗地罵著自己,然後靜下心來看文件,有關即將在酒店舉行的作家聯合會議。在同一天的差不多同一個時間裡,一千二百多人將前來登記入住,這對她的工作的確是個挑戰。另外,還要準備接待廳、宴會廳、會議室、影像設備、茶水杯、咖啡壺等等東酉。

  卡車已經把大箱大箱的書送到酒店。她很讚賞由作家簽名出售文學書籍這個主意,但也十分清楚,她和酒店的其他工作人員都將為此承受巨大的壓力。

這時電話鈴響了,她一手寫著備忘錄,一手拿起話筒。是會議秘書打來的電話,她心裡禁不住一陣緊張。「喂,麥麗莎嗎?我是勞拉?坦普爾頓,今天有什麼吩咐?」

  明天呢,以後的日子裡呢,你都還有些什麼吩咐?勞拉悶悶地想道。電話那頭,麥麗莎還在要求增加一些東西,改換一些東西,以及做一些小小的調整。

  「當然,如果天公不作美,我們就不能在游泳池邊舉行歡迎晚會了,我們將換個地方。花園舞廳很不錯,我們經常在那兒舉行婚宴,而且現在還沒有人預訂。」

  她一邊聽,一邊用手指按摩太陽穴。「不,不行,我們不能那樣做,麥麗莎。如果真要定舞廳的話,我們還將提供其他地方,要知道這次有一千多人呢,我們會妥善安排的。」

  她繼續聽著,一邊漫不經心地在紙上亂畫,做著誰都看不懂的記錄。「好吧,下次見,保持聯絡。」

  她舒了一口氣,休息了片刻,好讓腦子清晰起來,然後又開始看備忘錄。

  「勞拉。」

  她差點沒有痛苦地叫出聲來。「拜倫,要開會嗎?」

  「不。」他走了進來。她那小小的辦公室似乎一下就被他填滿了。「不打算吃午飯?」

  「午飯?已經十二點了,不可能吧?」

  「確實不可能。」他淡淡地說道,勞拉抬腕看看表。「因為現在十二點半了。」

  「上午過得真快呀,一小時後我得去商店。現在讓我把手頭的事做完,你還有其他什麼急事嗎?」

  他看了她一眼,轉身把門關上。「休息一會兒。」

  「我真的不能,我需要——」

  「休息一會兒,」他又說了一遍,「這是命令。」他不由分說地坐了下來。「好吧,坦普爾頓女士,我們來談談分權的問題。」

  「拜倫,我是在分權呀。不過,費茨為米爾休絲-杜雷的結婚宴會都累垮了,而為小兒麻疹的醫學年會,羅賓也忙得焦頭爛額呢。另外——」

  「另外的事就該你來做,是不是?」他接過她的話頭。「你臉色很憔悴,親愛的。」

  她撅起嘴巴。「你這樣說話,是要我把你當成妹夫,還是上司?」

  「都可以。如果你不照顧好自己的話——」

  「我照顧得好著呢。」她盡力不笑出聲來,拜倫關於身體健康的那一整套理論可是盡人皆知的。「只是昨晚沒有睡好罷了。昨天我去了一趟動物收養所。」

  不出她所料,他果然一下子來了精神,去年他也領養了兩條小狗。「是嗎?你都帶了些什麼回家?」

  「一條小狗,兩隻貓咪。孩子們別提有多高興了。今天早上,我看見安妮像抱著初生嬰兒那樣抱著那條小狗,對它講好狗不在地毯上尿尿。」

  「那真是特大新聞了。看來我們得過去看看你那兒的新成員了。」

  「今天晚上就去吧。」

  他動了動眉頭。「在鄉村俱樂部舞會之前還是之後去?」

  「情人節舞會。」她閉上眼睛。「我全忘了。」

  「不能缺席,勞拉,你是坦普爾頓家族的一員,應該去。」

  「我明白,我明白。」洗個澡,好好睡上一覺的幻想又破滅了。「我一定去。」

  「你要是記不住,凱特和瑪戈會提醒你的。對了,為什麼不讓她倆今天下午照看一下商店?你就可以休息。」

  「今天下午約托要做身體檢查。我不能把凱特一個人留在商店。情人節快到了,商店忙得不可開交。」

  「這倒是提醒了我……」

  勞拉明白他的意思,就笑了起來。「拜倫,今天才十號,你還有足夠的時間去考慮買什麼樣的禮物。不管凱特說什麼,我建議你不要給她買計算機軟件。至於我,幾朵花就行了。」

  她已經記不清楚到底有多久沒人送花給她了。她腦子裡突然浮現出一朵黃色的野花,她趕快打住沒再往下想,心裡暗罵自己是個傻瓜。

  「那我也不給她買她想要的那台計算機了。」他站起身來。「今晚要不要我去接你到俱樂部?」

  這就是獨身女人的生活,勞拉忖道,只能眼看著別人出雙入對。「不了,謝謝。我們到時再見吧。」

  「我不是那種喜歡什麼俱樂部的人。」邁克爾搖搖肩膀,似乎有人在強迫他穿一件衣服。

  「我倒認為俱樂部對你有好處。」

  邁克爾皺起眉頭給馬量取糧食。「我討厭你那樣想。」

  「我可以給你介紹許多潛在的買主。我剛好認識一個人,他有一匹上好的種馬,你說過你有一匹母馬等著繁殖。」

  「沒錯,她正等著。」而且他也想給她找一個合適的丈夫。「那麼,你給我講講他的情況,我和他談談就行了,沒有必要去什麼鳥舞會。再說,你妹妹也絕對不願意讓我帶她去舞會。」

  「這與約會是兩回事。」他說著瑪戈早就教給他說的話。「只是勞拉在舞會這類場合中感覺好像有些尷尬。我過去還沒意識到,後來瑪戈提醒了我。」

  喬希看著邁克爾分著糧食,心裡想他腦子的確缺根弦。「往後我就注意到,勞拉經常要麼乾脆不去,要麼提前退場。要你去,就是給她找個伴而已。」

  「像你妹妹那樣的女人,恐怕有一個營的舞伴在排隊等著暱。」而且都門當戶對,邁克爾心想。

  「可是,她好像不喜歡在約會的泳池裡和鯊魚共游呢。」他該給她弄條鯊魚去嗎?喬希心裡顫抖了一下。「邁克爾,她和你熟,和你在一塊她會自在些,何況你還可以借此機會認識一些人,皆大歡喜嘛。」

  「要打領帶,我就不歡喜。」他回頭看一眼喬希,大笑著說,「哪像你呀,漂漂亮亮地穿著意大利式西服。你他媽的趕快給我滾出去。」

  「行了,邁克爾,你的生活再神奇,再有樂趣,這不就只耽擱一晚上嗎?我們可以去大鬧遊戲廳、玩檯球、講笑話。」

  那倒是挺好玩的,邁克爾想。但他可以利用晚上吃塊三明治,然後考慮擬建的房子的圖紙。「快走。不然我提桶水淹死你。」

  「我可以把領帶借給你。」

  「滾蛋。」這時一隻貓呼地跑過,撲向一團黑糊糊的東西,隨即聽到老鼠吱吱的一聲慘叫。

  「天啦,真狠啊。」

  「那就是我的生活,喬希。」邁克爾回頭去給親親拌食,在裡面適當加了些藥物。

  「你真的清楚你在這兒都幹些什麼嗎?」

  「明擺著,人各有志。」

  喬希想,邁克爾曾經立下許多志向,又都放棄了,但這次他感到有些異乎尋常。他們相互認識那麼久,又那麼瞭解,朋友的一舉一動中透露出來的自得的神態逃不過他的眼睛。這種自得的神態,以前可是從來沒有過的。

  「這就是你的志向,對不對?」

  邁克爾又回頭看了他一眼,他覺得,沒有必要對喬希解釋。他只需說一個字。「對。」

  「我要是沒錯的話,你是想在這一行幹點名堂出來了。」

  那是他渴望的事情。「用一輩子的時間。」

  喬希沒有急著說話,他等著邁克爾喂完馬,檢查乾草,最後撫摸她。「聽說過蒙特雷駿馬學院沒有?幾個老闆都是我們家的朋友。」

「那又怎麼樣?」

  「他們今晚也要到俱樂部去。凱特在比托爾及合夥人事務所上班的那些時候,她就是他們的會計。他們的買賣做得很大,還有那兒畢業的學生也都做買賣。」

  事業啊,邁克爾承認,常常能把人引入陷阱。「你真是條狡猾的老狗,喬希,本性難移。」

  喬希笑了笑。「人各有志。」

  「勞拉可能不喜歡你這個安排。」

  「勞拉那兒我負責。」喬希自信地說,看看手錶。「我還有點時間,先到她商店去給她談談這事,然後再趕回去見今天的最後一個客戶。舞會九點開始,我對她講你八點半去接她——別忘了戴領帶。」

  「如果你讓我今晚白走一趟的話,夥計,我就踢死你。」他刷去手上的灰塵。「我本來不喜歡去,我這是出於無奈。」

  「可以理解。」喬希對他此行的結果非常滿意,他朝大門走去。「喂,我不用告訴你去俱樂部該怎麼走吧?」

  知道他在故意挖苦,邁克爾歪了歪頭。「沒準我還真喜歡去。」

  她盛怒之下,氣得臉色發青,還有一種受騙的感覺。哼,他們合夥來算計我,她怒氣沖沖地想道,把那件雞尾酒會禮服從衣櫃中扯了出來。喬希、瑪戈、凱特三人在普雷頓斯店硬逼著她接受了他們早就謀劃好了的安排。

  邁克爾將陪伴她上鄉村俱樂部舞會。這樣的安排對方方面面都很合適。他們就不用擔心她開車獨來獨往了,也不用擔心在這樣一個為夫妻舉辦的活動中她會感到尷尬了。邁克爾本人也可以借此機會認識一些他那個圈子裡的人。

  噢,好啦,這樣對誰都合適,可就是對她自已不合適。

  這樣真掃人臉面,她想,把禮服的拉鏈拉上。都三十歲了,還被哥哥牽著鼻子走。更糟糕的是,現在邁克爾該會想,她是個可憐的離婚女人,要人幫她安排約會,彷彿她迫不及待要找人約會一樣。

  「我才不想!」她對小狗說道。那小狗進了她的房間,用欣賞的眼神在看著她的一舉一動。她不需要吊著一個男人的胳膊才感到自己是個完整的女人,她什麼都不需要。她幹嗎就不可以鑽進被窩,慢悠悠地讀一本書呢?她想。或者邊吃爆玉米花,邊看電視,欣賞一部古老的電影,看乏了連電視也不用關就進人夢鄉呢?

  她為什麼要穿戴得整整齊齊走出去,讓別人稱作勞拉?坦普爾頓呢?

  她停下來,長歎一口氣。既然自己是勞拉?坦普爾頓,就不能忘記自己的身份。她有責任維持家族的形象。

  所以今晚她要維持這種形象。她拿起口紅,熟練地化起妝來。今晚她能夠堅持下來,言談舉止恰如其分。她要對邁克爾表示出應有的禮節和友好態度。等這場該死的戲一演完,她將蒙頭大睡,把一切都拋到九霄雲外。

  她檢查了頭髮,哎呀,頭髮該修飾一下了。什麼時候才有空去做?她轉身去拿手提包,卻不無驚恐地發現,小狗正在上面撒尿。

  「哦,邦戈!」

  它抬起頭衝著她笑,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尿裡。

  邁克爾稍微有些與眾不同,他沒有戴領帶。他想,有勞拉?坦普爾頓在身邊,即使在夾克裡穿一件高領毛衣,也不會有人把他轟出去。

  他把車停在噴泉燈和富麗堂皇的正大門之間的空地上。他要是戴了領帶,此刻他準會伸手去整理一下。

  緊張,他感到緊張!這讓他又好氣,又好笑。儘管他極力否認,他還是感覺自己像一個臉上長滿青春痘的十幾歲的男孩,第一次和女孩約會。

  天上點綴著清冷的寒星,月亮發出皎潔的光輝,遠處的海和近處的花散發著沁人心脾的香味。但他無暇顧及這些,他徑直走向大門,就像一個腳帶鐐銬的犯人行走在他最後的人生旅途上。

  自己怎麼那樣傻,人家說一說,居然照辦?

  他還從來沒從坦普爾頓府宅的前門進出過。童年時代,他來找喬希或是跟他一塊來的時候,他總是走邊門或後門。

  大門用瓷砌成,那樣宏偉,那樣高大,那樣幽深,門環是銅製品,形狀是一個大寫的「坦」字,門上掛著盞古色古香的馬車燈。

  大門似乎並不怎麼歡迎他。

  他敲門後,來開門的安?沙利文同樣不怎麼歡迎他。她在那兒,身穿古板的黑色衣服,一言不發。他先是注意到歲月沒有給她帶來多大變化。公正地說,她是個相當漂亮的女人。瑪戈就繼承了她的容貌。

  「邁克爾先生。」如果她的語調不那麼尖刻的話,那略帶愛爾蘭口音的聲音肯定十分悅耳。

  由於難以言喻的原因,他總想得到她的讚許,正因為如此,她的態度讓他十分不快。於是他的聲音也變得不太禮貌。「沙利文太太,好久不見啦。」

  「沒錯。」她回道,她的語氣明確地告訴他,他們不見面的時間越長越好。「你倒是進門呀。」

  他接受了這個勉勉強強的邀請,跨進十分氣派的前廳。他立刻看到,象牙色和經濟孔雀藍的瓷磚發出了與裝飾華麗的枝形吊燈發出的同樣的亮光。這兒充滿了溫暖的味道和色彩,似乎在歡迎他的到來,儘管旁邊這位老前輩並不歡迎他。

  「我去給勞拉小姐通報,說你來了。」

  她正欲轉身,勞拉已經沿著寬闊而彎曲的台階向他們走下來。邁克爾以後也許會說他是看花了眼,但那一刻,他的心幾乎停止了跳動。

  她外衣上的顆顆小珠子在光線的照射下,反射出點點色彩。外衣裡邊的禮服卻非常簡單,有著朦朧的顏色。兩耳間有寶石閃動,藍寶石,金鑽石,更有向後挽起的頭髮,襯托出一張美麗的臉龐。

  她看上去那樣完美無瑕,那樣玲瓏可愛。看著她用沒戴戒指的手扶著欄杆往下走來,邁克爾彷彿覺得她正從一幅畫中走出來。

「抱歉,讓你久等了。」她的聲音依然那麼平靜。儘管一看到他盯著她看,她心裡就發毛,而且,小狗撒野後她又是拖又是抹搞得手忙腳亂,但她絲毫沒讓這些表露出來。

  「我也剛到。」他用一樣平靜的語氣說道。隨即一種不可言狀的感覺襲上他的心頭。他,邁克爾,居然伸出手去請一位公主。「你沒有指望我帶腰環一類的東西吧?」

  她輕輕笑了一聲。「我們又不是去參加什麼中學生舞會。」

  「謝天謝地。」

  「小心點,勞拉小姐。」安妮狠狠地瞪了邁克爾一眼。「還有你,開車要穩重點,小子,勞拉小姐跟你們那幫人可不一樣。」

  「安妮,我把小狗放到女兒的房間了,但——」

  「不要擔心。」她朝大門做了個手勢,心想他們現在走得越早,她親愛的勞拉小姐也就回來得越早。「小狗,還有孩子,我來照顧。祝你們盡興。」

  「我保證她一根毫毛也少不了。」邁克爾加了一句,打開大門。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他想。

  「你必須得那樣。」安妮嘟囔遁。大門一關上,她馬上就開始擔起心來。

  「謝謝你送我到俱樂部。」勞拉決定要把一切做得中規中矩,「到那兒後你就沒有必要陪著我了。」

  他自己原來也打算說類似的話,但一聽她先說出口,他不禁有些惱怒。他把車門打開,斜靠在上面。「勞拉,你這是在拿誰出氣呢,是我,還是整個世界?」

  「我沒跟你或其他任何人生氣。」她動作十分優雅地坐進他那輛奔馳的後座。「我只是想先把問題說清楚,這樣我們就可以舒舒服服地過一個晚會。」

  「那你還說什麼你喜歡雜種。」

  她眨了眨眼睛。」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行了。」他差點沒忍住要摔車門了。這個晚上才剛剛開始就已經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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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4 00:36:19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邁克爾站在舞廳裡,周圍都是他不認識而且也不想認識的人。這種氛圍比勞拉的態度還要糟糕,他想。他可以回到中美洲的叢林中斗寒風、冒彈雨,也可以再去當替身演員撞頭顱、摔觔斗。他真的寧願摔破腦袋,也不願呆在舞廳裡。

  他認為舞廳太小,裝飾得太花哨,中央上空明亮光澤,點綴著許多紅色花邊紙片。他覺得廳裡的花很不錯,他對花並不反感,他只覺得那些紅白基調的花朵暗示出的意圖太過明顯了。

  所有的桌子都鋪著粉紅邑的桌布,中央安放了一圈細燭,細燭的周圍是毛茸茸的花兒,有紅色的,也有白色的。他認為那些花是康乃馨。還有由幾名穿著白色套服的中年男人在演奏音樂,無論是柔和的絃樂,或是舒緩的鋼琴曲,都與他喜歡的音樂大相逕庭。

  他只喜歡聽爵士樂或者搖滾樂。

  但是窗外卻有一道美妙的海岸線。海面上波濤洶湧澎湃,拍擊著驚空亂石,與堂皇的俱樂部內平和沉悶的氣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女人們都打扮一新,個個流光溢彩。她們臉上塗抹著厚厚的脂粉,身上佩飾著層層金邊。但在他眼裡,她們的裝飾都太過分,像是在演戲。他讚賞勞拉的衣著,雖然簡單但突現了女性之美。他想,這是氣質,她骨子裡透露出來的那種氣質,讓她與眾不同。這一點,他本想對勞拉講,但她來去匆匆,忙著轉她的「坦普爾頓圈」(這個名詞是他想出來的)

與客人一一打招呼。

  男人們都穿著小禮服,這一點喬希當時故意沒對他講,不過邁克爾並不在意,即使他有那樣的禮服,他也不會穿的。

  儘管如此,他仍然認為他有理由找他老朋友算賬,只是那狡猾的老狗居然現在還沒露面。

  他走到燈光明亮的那一邊,取了一杯啤酒。自助餐桌上精美的食物一溜擺開。一位女士誤認為他是好萊塢大明星,他也懶得糾正,就將錯就錯跟她調笑了一會。

  現在他考慮要到四處轉轉,要麼到外面去呼吸點新鮮空氣.要麼去其他房間看看,也許可以在賭博室找幾個傻瓜混點錢。他正想著,勞拉回到了他身邊。

  「對不起.我必須和那幾個人談談。」這時侍者送來了香檳,她心不在焉地順手接過一杯,輕輕道了聲謝。

  「你去吧,我沒問題。」

  但是她有問題,她想。她已經想清楚了。「真抱歉,邁克爾。我是對喬希生氣,是他逼著我參加這個舞會,可我卻衝你發火。」見他沒有回答,她臉上綻起了笑容。「說說看

,你和克蒂•本尼特都談了些什麼?」

  「誰?噢,你說那個臉黑牙齒白的小妞。」

  勞拉嗆了一口香檳。她從來沒聽人那樣描述過蒙特雷藝術委員會的會長,細想起來,那樣的描述真是恰如其分。「就是她。」

  「她想瞭解我的最新大作。」

  「是嗎?」

  他想友好一點,就笑著說:「不是那部《勇敢的心》,雖然那裡面也有我的幾個特技表演。她認為我是某部關於家庭藝術電影導演。」

  「嗯嗯。於是你就和她討論電影如何用隱喻反映了我們這個性慾過度的社會,又如何用層層象徵來表現我們道德的失落。」

  他感覺好了一些。「差不多。她認為我十分出色,卻被埋沒了。我在想她也許會給我頒發個什麼證書。」

  「那就祝賀你。」

  「當然,她真正想要的還是我的身體。」

  「哦,搞藝術就得做點犧牲。哈,瞧拜倫和凱特來了。」

  邁克爾轉身看去,驚奇得眉毛都揚了起來。向他們走來的是一位標準的美女,體態苗條,面容嫵媚,短髮齊耳,眼睛又大又黑,亮得讓他窒息。然而,記憶中的她卻是位瘦骨嶙峋,愛蹦愛跳的女孩——就像球場上的底線撿球員。

  「那是凱特嗎?凱特•鮑威爾?」

  「她該認為她的計劃成功了,」勞拉嘟囔道。「她可是樂此不疲啊,我先就得封她的口。」

  「那就是改變她的人?」邁克爾也嘟囔道,眼睛打量著凱特身邊的那個肩膀寬實,四肢細長的男人。

  「也是她的丈夫,我的老闆,拜倫。」當夫婦倆穿過人群走向他們,勞拉伸出手去。他們很快地吻了一下,然後,勞拉轉向凱特。「瑪戈總是對的,你穿卡倫牌很合身。拜倫

•德•威特,這是邁克爾。」

  「幸會,幸會,凱特常給我講起你的事。」

  「講他的事,我只需有一說一就行啦。」凱特大笑著,向前一步,和邁克爾友好地擁抱了一下。

  她的手臂也許很細,但非常有力,邁克爾想道。他拉起她的手,打量著她。「凱特?鮑威爾,好漂亮。」

  她也一直在打量他。她擰擰眉頭。「你也一樣啊,邁克爾。」

  「我去給大伙弄點喝的來,如何?」拜倫問道,邁克爾似乎立刻聞到了薄荷香草和木蘭花飲料的味道。

  「勞拉要什麼,我就要什麼。」凱特道。

  「邁克爾,你呢?」

  「來點淡啤酒吧。」

  「那東西不錯,」拜倫道,「我也要來點淡啤酒。你們稍等片刻。」

  「他是個南方人,」凱特看著他走向吧檯,眼中閃動著自得而滿意的神采。「地地道道的紳士。」

  「看來,適合你的還不只是你身上穿的衣服呢。」

  「是這樣。」凱特笑盈盈地轉過身來,「但與衣服又不一樣,衣服明天就擱起來了,而他永遠都在我身邊。好吧,邁克爾,你混得怎麼樣啊,我們什麼時候可以過去看你的馬

呀?」

  勞拉在一旁聽著,一邊想,凱特的話說得真準確。她隨隨便便就和邁克爾聊開了。難道她沒有感到那種……,噢,她不喜歡用「震顫」,但她只能想到這個詞。莫名其妙的,

躁動不安的,欲罷不能的震顫。一站到他的旁邊,碰到他的胳膊,或者看到他幽藍幽藍火辣辣的眼睛,她的心就止不住要七上八下。

  這時喬希和瑪戈也來了。話更多了,笑聲也更濃了。拜倫和邁克爾沒完沒了地談起馬來,看得出來,拜倫家裡也養了幾匹馬。當他們就要扯到車——男人們感興趣的另一個話

題——時,拜倫已經和邁克爾談好去看他的那些馬的時間。

  勞拉瞅個空,把瑪戈拉到一邊。「怎麼樣?」瑪戈問道,「你們玩得可高興?你和邁克爾的眼色有點不對勁喲。」

  一說到這件事,勞拉就氣不打一處來。她現在該看清楚了吧,我勞拉才不管你什麼天衣無縫的計劃呢。

她強忍住心頭的怒火。「那就是你的詭計,讓來俱樂部的人都看到可憐的勞拉和男伴在一起?」

  「沒錯,記住,你的男伴可是瀟灑的邁克爾呢。」瑪戈有點不耐煩地揮揮手。「噢,勞拉,高興點,不就是一晚上嗎,你幹嗎不能和一個英俊的男人共度呢?天知道,你把自

己貓得太久太久了。」

  「貓?」勞拉的氣又上來了。「你是那樣說我的?」

  「不要發火。」瑪戈後悔自己說話冒失,於是把一隻手搭在勞拉的肩膀上。「我的意思是,你只顧盡職盡責,埋頭工作,也不為自己找一點樂趣。所以開心點,去請他跳跳舞

,或者散散步,別讓他跟拜倫在那兒沒完沒了地談什麼汽車。」

  「我既不想和邁克爾跳舞,也不想散步。」勞拉平靜地說道,心裡直想哭。在家裡她是個要人照顧的小妹妹,在舞廳她是個沒有舞伴的依牆花,生活中她是個可憐巴巴的離婚

女人。「有人陪他說話,我很高興。剛才他一直無聊得很。」

  「那麼說,你一直都沒理他囉,是不是?」瑪戈有點生氣了,她搖搖頭。「勞拉,對他友好一點,你不會損失什麼的。實際上,如果你和他轟轟烈烈地來愛一回,把壓在你心

頭的不快掃去,不論對你本人,還是對和你親近的人,都是件好事呢。」

  勞拉那雙平靜的灰色眼睛變得更加堅定。「噢,真的嗎?我還沒意識到,我的生活方式對我親近的人居然有那麼大的影響。」

  「嘿。」凱特看到兩人似乎都越說越激動,便側身走過來。「要打起來啦?」

  「勞拉正在冒火,因為我們讓她今晚跟邁克爾一起來了。」

  「我喜歡邁克爾。」凱特從手中的小盤子裡選了顆橄欖,飛快地扔到嘴裡。「有問題嗎?」

  「我真冒火了,」勞拉回答道,特別強調了「冒火」兩個字。「因為瑪戈認為我應該馬上和他上床,這樣她和我其他的朋友就不用再忍受我的性壓抑了。」

  凱特回頭看了看,邁克爾和拜倫還站在那兒交談著「這有什麼,」她聳聳肩。「如果我的婚姻不幸福,我就會考慮那樣做。」

  「你們沒什麼,是不是?你們兩個婚姻幸福的女人。老天,我希望我永遠也不會那樣得意。」勞拉強壓怒火,獨自離去,只差點沒有大步跑開了。

  「錯了,」凱特嘟囔道。「我們百分之百又撥錯弦啦。」

  「過去的就不說了。」瑪戈歎口氣,然後呷一口葡萄酒。「她生氣倒沒什麼,我是怕她不快活啊。我只希望她能及時行樂,讓邁克爾陪著她,最後讓她愛得死去活來。」

  凱特大笑起來。「你想得真周到,瑪戈。見鬼,你得意嗎?」

  「怕是有點。」

  在女士休息室裡呆幾分鐘以後,勞拉平靜下來。休息室裡有個長長的鏡台,鏡台前面有許多鋪了坐墊的小凳子。她在一條凳子上坐下,小心翼翼地重新塗抹口紅。

  她心有不快嗎?是不是越來越難與人相處?她不這麼認為。她只是太忙,太一門心思對待工作和家庭了。

  那樣做到底有什麼錯?她歎了口氣,把肘支在鏡台上,雙手捧著頭。是的,是她自己把這個晚上攪得亂七八糟,她自責道,因為她已經很久都沒有過這樣的晚上了。

  也因為,她心底裡承認,她不知道和男人在一起時該怎麼辦,尤其是像邁克爾這樣的男人。

  和彼得相愛時她才十七歲,第二年就和他結了婚,那以前她和男孩約會的經歷既短暫又簡單。

  結婚十年來,她沒跟任何人調過情,更沒有和別人上過床。她認識的人都是些親戚朋友,或者是一般的熟人,女友的丈夫,或者生意往來的客戶。

  都三十了,她不無淒慘地想道,可自己連怎麼約會都不知道,即使是鬧著玩的約會。

  這時休息室的門開了,她趕忙直起身來,拿出梳子。

  「你好,勞拉。」

  「朱迪。」她熱情地一笑。朱迪•普淪逖絲是她的朋友,普雷頓斯店的常客。「你好啊,你看起來真漂亮。」

  「你也漂亮。」朱迪喜歡閒談,傳點小道消息,就挨著勞拉坐下。「看見瑪蒂•格雷妮沒有?上個月她隆了個胸。」

  和朱迪說話她可不能太嚴肅。「她胸前那兩兄弟像在打仗,誰看不見呀?」

  「哇,你可要小心點。我也是這樣說了句禮貌的話,我說它們看起來生龍活虎。」她和勞拉同時大笑起來。「你猜怎麼著?她立刻就將我拉到這兒來,赤裸了上身,把它們向

我炫耀。我的乖乖,可不得了。」

  「噢,天啦,幸虧你先提醒我。」

  「我得承認,那兩兄弟的確非凡。說到這兒,」朱迪放下首飾盒。「今晚和你一起的那個漂亮非凡的尤物是誰呀?是附近的嗎?」

  「他是我的老朋友。」

  朱迪轉轉眼睛。「這樣的老朋友該大家分享。」

  「他剛搬回來住。」她突然想起了什麼。「朱迪,你女兒在學騎馬,對不對?」

  「她呀,可迷上馬了。我曾經也迷過馬,但不像蔓蒂迷得那樣深。」

  「邁克爾養馬、馴馬。他暫時住在坦普爾頓府它,他的房子被泥石流沖毀了。」

  「噢,上帝,很可怕吧?我也有個朋友,她看著房子從山上滑下去。一下,兩下,轟轟,什麼都完了,真讓人傷心。」朱迪往手腕上灑香水。「我們幹嗎要住在加州?」

  「我聽說是氣候的原因,」勞拉信口說道。「管它呢,如果決定給蔓蒂買馬,你可能想和邁克爾聯繫。」

  「說真的,我們正在考慮呢。她生日就快到了,她最想要的就是一匹自己的馬。」話沒說完,朱迪換了一瓶香水。「謝謝你的信息,這事我要和老公再談一談。也祝你那位老

明友好運。」

  走出休息室,勞拉的情緒好了許多。晚會還在繼續,她也要繼續。她要做的不過是努力好好享受餘下的時間。

  「冷靜下來啦?」

  她小跳了一步,輕輕罵了句髒話。難道這男人一直跟在她後面?「不好意思。」

  「你大步走向女士間時,看樣子你吞得下一塊鋼呢。」邁克爾遞給她一杯香檳。

  「也許是消化不好吧。我在裡面碰到了一位朋友。」

  「你們女人喜歡在廁所開高級會議,對不對?所以就喜歡成群結隊地去?」

  「我們還在裡面打撲克,抽雪茄呢。不過說嚴肅的,我這們朋友有個女兒非常熱衷騎馬,因此他們準備為她買匹馬。我向朱迪介紹了你,你不介意吧。」

  「嘿,只要給招來生意,你隨便好了。我很喜歡你妹夫。」

  「看得出來。我想你們倆已經成好朋友了吧。」

  「你是不是在暗示,我忽略你啦?」

  「沒有。」她回答得太堅決,就想挽回一下。「真設有,你和拜倫合得來,我很高興。」她看見拜倫正在舞池裡和凱特跳舞,眼睛一下子亮起米。「他們在一起好幸福啊。他

們結婚不過短短數月,但他們看著對方的眼神似乎永遠都不會變呢。」

  「你浪漫蒂克的一面表現出來啦。」

  這次她沒有生氣。『我本來就有這一面的。」

  「那我想,我該請你跳舞了。」

  她抬頭看了看他。真是鬼使神差,她想。「那我想,我該妾受邀請了。」

  他剛準備去握她的手,卻發現她的笑容凝固了,消失了,臉色倏地變得慘白,抬起的手直挺挺地垂落下去。

  「怎麼回事?」

  她聲音很輕,但帶點顫音。「彼得,坎迪,你們好。」

  「勞拉。」

  邁克爾側轉身,一隻手不自覺地放在勞拉的腰部扶住她。這就是那位前夫,他猜道,膀子上還吊著個打扮得花枝招展,長著一對貓眼睛的紅頭髮女人。

  他想勞拉喜歡的可能就是這種男人。身材高大,油光滿面,長相出眾,穿著整齊的小禮服,袖口間還有鑽石閃動。

  「我沒想到你還在城裡。」勞拉終於開口了,但她並沒有完全從這個突然的情景中回過神來。「上次我和你談起阿里學校的晚餐時,你說過你要去的。」

  「我的計劃有變,但我還是不能去出席。」他說得非常正式,好像是在拒絕一個看水球的邀請。

  「那對她很重要的,彼得,不過幾個小時——」

  「可我的計劃對我也很重要。」他朝邁克爾晃一眼,想了想。「我還沒見過你這位男伴。」

  「邁克爾。」邁克爾手都沒伸一下。

  「這就是了,我想我認得你。」坎迪•利奇菲爾德的聲音像打機關鎗。「邁克爾是喬希•坦普爾頓家的老朋友,親愛的。你跑到海上做事去了,對不對?」

  「只知其一。」邁克爾掃了她一眼。他最討厭她那種類型的女人,過分自作聰明,過分奸詐狡猾。「我可記不得你了。」

  他經常說這句話來滅別人的威風,或者惹別人生氣,這招果然很靈。只見她氣得毛髮直豎,連聲音也顫抖起來。「哦,當然囉,我們畢竟不是一個圈子的人嘛,對不對?你母

親當過女招待,不是嗎?」

  「沒錯,在坦普爾頓避暑山莊。我父親和一個紅髮女人私奔了。我想那女妖精該和你沒有什麼瓜葛吧?」

  「我想沒有。」她哼了哼鼻子,回頭看著勞拉。「不要纏住彼得墨不放,勞拉,我們的時間緊得很。今天上午回來到現在,我們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我們一直呆在聖托馬

斯。」

  「你們玩得真好,不過這些煩人的家庭瑣事的確需要時間交流,如果你願意……」

  她話未說完就停下了,因為她看見了坎迪手上的戒指,坎迪故意用手在彼得的胸膛上舞來舞去。戒指上的寶石足有雞蛋那麼大,鑲在金白色的絲紗羅上。

  終於將勞拉的注意力轉到她希望的地方,坎迪得意的笑了。「哦,親愛的,你已經發現了我們的事。我和彼得不想張揚,不過我相信你會保密的。」勞拉還會痛苦的,她想道

。她恨勞拉已經不知多少年了,現在她要充分地品嚐勝利的滋味。

  勞拉看著彼得的眼睛,心裡一陣絞痛。那是一雙幸災樂禍的眼睛。「祝賀你們,願你們生活幸福。」

  「那是絕對沒問題的。」在他生活的這一階段,坎迪和他真是天設的一對,他想,就像在前一階段,勞拉和他也是地造的一雙。「我們準備五月份在帕姆斯普林斯小小地慶祝

一下。」

  「不要太小氣。」坎迪撒嬌地翹起嘴巴,一雙喜氣洋洋的眼睛直盯著勞拉。「五月是舉行婚禮的好時節,不是嗎?萬紫千紅,春光融融。只是場面不能太小,太隨便,畢竟新

娘是要炫耀一下的。」』

  「到時你什麼都知道了。」勞拉的手眼看要顫抖起來。不能,決不能。「你準備告訴孩子們,你要結婚了嗎,彼得?還是讓我去給她們講?」

  「你去講吧。」

  「我相信她們一定會高興的。」坎迪滿面春風地說道,把杯子扔進附近的一個盤子裡。「我的孩子也會高興的。小查爾斯非常喜愛彼得,阿翠安娜聽到結婚的消息也激動萬分

。」

  「你們真好,」勞拉有些語無倫次。「那麼,已經定好查爾斯和阿翠安娜一定參加婚禮。」

  「不要話中藏話嘛,勞拉。」彼得冷冰冰地說,「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好吧,對不起,我們要告辭了。」

  「走好哇。」邁克爾小聲說了一句。他們離開了。

  「那個婊子!我受不了,她就要成我兩個寶貝的繼母!我該怎麼辦?」

  邁克爾非常詫異,她最先想到的居然是這種事情,他想她說的這種事當然不應該發生。「勞拉,你的孩子很聰明,而我瞧她那模樣,根本不是做母親的材料!」

  「我不能呆這兒了。」

  她剛想抬腿跑開,他一把緊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朝自己這邊拉過來,那樣子好像他們有什麼秘密似的。「你現在走,在別人眼裡就像是敗退,你不想敗退吧。」

  「我不能呆這兒了。」她心裡一陣陣地瘋狂,又一陣陣地憤怒。「他怎麼能那樣幹?他怎麼能那樣對待孩子們?」

  真奇怪,他想,她竟然沒看到,彼得和坎迪也那樣對待她自己,而且幹得明目張膽,幹得非常成功。「聽我說,舞廳裡的每個人都在想,勞拉•坦普爾頓和前夫及前夫的洋娃

娃見面啦,看她怎麼辦?我看我們應該跳個舞。」

  他當然是對的,一點都沒錯,儘管那令人悲哀。傷心歸傷心,刺痛歸刺痛,卻不能丟了自尊,她不能敗退,被坎迪恥笑。

  「好吧。」

  她跟著他走下舞池,裝出一副除了輕歌曼舞,別無所求的模樣。音樂輕柔緩慢,是四十年代一首傷感的老曲子。這本應是浪漫的音樂啊,她想,可在她的耳朵裡,卻成了戰場上的鬼哭狼嚎。

  「她的手指別想沾我寶貝一根毫毛!」勞拉咬牙切齒地說道。

  「即使她想,我諒她也不敢在你面前去沾任何人。現在你看著我,」他摟往她的腰,發現他們居然很合適,舞步也格外協調。「還可以笑一笑。」

  「他們到這兒就是來羞辱我的,壓根兒都沒想過孩子。她也是母親啊,邁克爾,怎麼對孩子那樣鐵石心腸呢?」

  「她這是孤芳自賞。不要擔心,她一天也別想給孩子當繼母。笑一笑,」他輕聲道,用手拂了一下她的臉頰。「你要讓這兒的每個人都相信你心裡只想著我,讓他們懷疑我們

離開後要去幹什麼。讓妒火燒死他們。」

  他又對了,於是她啟唇笑了一下。「對不起,把你也牽連到我的怒火中來了。」

  「不礙事,只燒到了點皮肉而已。」這一次勞拉開懷大笑起來。

  「你比我想像得要好多了,邁克爾。我是一團稀泥。」

  「可我看,你蠻整潔,蠻精神的,你向來如此。瞧,他們開始懷疑了。」他低下頭,臉頰擦了一下她的臉頰,把嘴湊近她的耳朵。「勞拉?坦普爾頓擁著的那個男人是誰?他們

有多久?」

  她自己剛好也在考慮這個問題。「不是每個人都那麼關注我的事。」

  他在她耳邊呼吸,讓她覺著很溫暖。「別那樣說,美人兒,你迷住他們了。冷靜,大方的勞拉。」

  「好久以來,勞拉都是可冷兮兮的。」她的聲音又開始發緊。「可憐兮兮的勞拉,她的丈夫背著她和秘書亂來;可憐兮兮的勞拉,她的前夫要和她以前的在懼樂部的搭當結婚

了,而她還要強裝笑臉。」

  「老天,你這是在裝那個紅毛賤貨的語氣?!」邁克爾搖搖頭。「我真拿你沒辦法。我給你講什來著?現在他們在看,我們幹嘛不做點什麼,成為他們明天茶餘飯後的談資

?」

  他的嘴滑下來,在她的臉頰上擦來擦去。她大吃一驚,想把頭偏過去,但為時已晚,他早已吻住她的嘴唇。她的頭只動了一下,搭在他肩上的手鬆開了,便再也沒有功彈。

  他把頭稍稍向後一退,只讓她看到他的眼睛。「再來一次。」他柔聲道,「你一學就會。」

  要是平日她就要反抗了,她不是那種在大庭廣眾和男人狂吻的女人,即使在家裡她也不會。但是,他的嘴唇不由分說再一次吻住了她,熱燙燙的,她有些身不由已。

  真正的男人氣息,一雙嘴唇韻味無窮,舌尖自信十足地向前挺進,牙齒不講理地又刮又擦。沒有誰曾經這樣吻過她,好像她的嘴唇可以帶來無窮無盡的樂趣。她輕輕哼了幾聲,也許是出於驚慌,但更多是出於新奇。

  他也一樣新奇不已。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吻起來,摸起來感覺怎麼樣?他發現她身上有許許多多截然相反的特徵。從冰涼的外表下透露出似火的熱情,從冷靜沉著的儀態中

閃動著撩人的羞澀。她全身顫抖,那種震顫讓他想入非非,幾乎不能自抑。

  儘管他非常想把他們的試驗繼續下去,但他還是覺得,試驗的這種結果在場的人應該都已經看到了。

  「這樣足夠了,」他輕聲說道。「我自己已經百分之百相信了。」

  她一言不發,只抬頭望著他。他們還在一起跳舞,她知道,她那雙沒有了感覺的腳還在左右移動。

  「美人兒。」他真想幾口就把她吞下去,但他努力控制住自己,只拿起她的手,吻著手指。「繼續用那種眼神看著我,那比幾次接吻還管用。」

  她不再看他,卻把目光轉到他的身後。「你乘人不備。」

  「彼此彼此。想走的話,現在是時候了,沒人會說你是敗退。」

  「行。」她挺直腰,努力不去想他那熟悉而誘人的撫摸。「我想回家。」

  他們站在俱樂部大門寬闊的走廊上。一個男僕忙不迭地去取邁克爾的車。他們站在那兒等著,身後是閃爍的燈光和隱隱約約的音樂,面前是月光朗朗、樹影憧憧的夜晚。

  「我該如何謝你?」

  「見鬼。」他把手塞進口袋裡去。她彷彿又變成了一座光亮的大理石像。「你認為我在作犧牲嗎?我早就想吻你了,如果你把你高高的架子放下來,哪怕一分鐘,你也會承認

我早就想吻你了。」

  「我不想惹你生氣。」

  「那就當它是一次愉快的偶然吧。勞拉——」他轉向她,卻又不知做什麼好,他罵了一句粗話,這時男僕飛快地把車開了過來。

  「您的車真漂亮,先生,」男僕說道,看著邁克爾扔給他的小費,不禁笑逐顏開。「謝謝您,先生,慢走。」

  車一出俱樂部,邁克爾平靜了一些。他深吸口氣。「嘿,美人兒,你今天遇到點麻煩,我真為你難過。要問我的話,你根本犯不著浪費時間,悔恨錯嫁給那個混蛋!」

  她問他了嗎?勞拉悶聲道,「我不在乎自己,主要是孩子們。」

  「父母離異了,那是常事。父親丟下孩子不管,那也是常事。」

  「你沒有孩子,說來自然輕巧。」

  他臉上掠過一絲陰雲。「沒錯,我沒有孩了。可我的父母離了婚,而且丟下我不管,我還不是熬過來了。」

  她閉上眼睛。她忘記了他父親拋棄了他,然後母親也拋棄了他。「對不起。不過那不能稱其為理由。阿里需要她父親的關心,他若不管她,她會非常傷心。」

  「你呢?你還愛著他嗎?」

  「不,噢,不。讓他跟坎迪吧,只是不能讓孩子們跟坎迪。」

  「我看見,孩子們對著她彬彬有禮地微笑,那是你們坦普爾頓家特有的拒絕方式。」

  「我們不是那樣的。」

  「哦,美人兒,是的,是那樣的。」

  她換個坐姿,一直看著他。「邁克爾,你知不知道,你於嗎要稱女人『美人兒』?是這樣,當你半夜三更抱個女人的時候,你就不用費力去想她的名字。」

  他的嘴抽動了一下,半是做鬼臉,半是微笑。「差不多。如果你今晚讓我抱你,我保證要記住你的名字……勞拉。」

  聽了這句話,她是感到驚慌、憤怒還是好笑,她也說不準,她只知道彼得今晚給她的剌痛已經消失殆盡。「你這個提議真讓人消受不起,邁克爾,我記不清從什麼時候起我變

得這樣——」

  「誠實,」他接過話頭。

  「不,是無聊。」她接著把話說完。「看來我只好拒絕了。」

  「看著辦吧。要麼到懸崖邊走走?」他一時衝動,晃了晃車頭。

  月光撫照下的懸崖峭壁,該是多麼浪漫,多麼富有吸引力。她似乎看見了,她和他一起手牽著手漫步山間。但她搖搖頭。「爬山?我的鞋不行。」

  「那我們就在這兒坐一會吧。」

  「我想不——」

  「有點事想對你說。」

  她馬上緊張起來,雙手緊緊地抱住膝蓋。月光下他們的車停在一條幽暗的小路上。數不清多少年她都沒這樣幹過了。「你說吧。」

  「你是個非常美麗,讓男人想入非非的女人。」她的頭猛地轉過來,雙眼圓睜,好像沒聽明白,他差一點沒笑起來。「這句話想必你已聽得太多了。」

  那當然不是事實,否則,她也不至於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你這樣想我備感榮幸。」

  「我想要你。」

  一陣恐慌像扣開瓶蓋的香檳,滋滋地冒了出來。「我不——你想要我說什麼好呢?老天!」儘管鞋不方便,她還是推開車門,一下子跳下車去。

  「我沒要你說什麼呀,我只是對你講罷了。」他走上前去,站在她旁邊,把她的頭轉過來對著他。「這可能是個錯誤,可我還是要對你說。我一直都掛念著你,又見到你之後

我才意識到,我原來是那麼念著你,簡直無法抑制要想你。你是我最要好朋友的小妹妹,我不便也不敢想你。喬希要知道我的想法,不打碎我的腦殼才怪!那時我真該讓他打碎我的腦袋!」

  「我不行,」她飛快向後退了幾步,「幹這種事情我不行,你趁早死心。」

  「不達目的我不會死心,我從來都是這樣。就這樣靠著我,美人兒——勞拉,」他改口道,抓過她的手臂。「否則你會把腳扭了。你害怕我,我並不介意,你不怕我,我才奇

怪。」他臉上閃過一絲笑意。「你不怕我,就相當於悔辱我。稍等片刻。」

  他把她兩隻手放下,開始行動起來。「這次,」他俯下頭,「我不會弄疼你的。」

  她的確沒感到疼,絕望使她忘記了疼痛。他只輕輕隨便地一吻,她全身就酥軟了。接著他又給了她一個吻,更猛,更不安分,終於他的嘴唇衝破了約束之牆,他的吻也變得義無返顧,勇往直前。

  她知道,雖然結過婚,她也未曾預料會產生這樣的慾望,簡直有如翻江倒海,欲罷而不能。

  她給得越多,他要得就越多,他想此時就佔有她山崖頂上,烈風四起,月光朗照。山腳下,波濤橫衝直撞,他想像他可以和著那節奏,也在她裡面橫衝直撞。但是他明白,今晚他若要得太多,就會招來拒絕。

  「我要你考慮一下,」他對她說道,「馬教會了我耐心,對你我也得有點耐心。我告訴你,我想要你,這與在眾人面前給你挽回面子,或者讓你那個混蛋前夫吹鬍子瞪眼睛毫

無關係。這只是我們兩人之間的事。另外,等這事完了,你總不會問該不該謝我了吧。」

「我有孩子。」

  笑聲可以冰釋一切緊張不安。「噢,上帝呀,你的孩子真棒,勞拉。不過這事只與我倆有關。」

  「我——放開我,讓我吸口氣,好嗎?」

  她跳到一旁,用手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髮。雖然感覺很激動,她覺得最好還是實話實說。

  「性愛方面毫無經驗。」她的聲音回復了鎮定,但雙手還攪在一塊。「我結婚十年,從來沒有越軌。」

  「可是你離婚多久了?」

  他看著她,她沒有作答。突然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說她只跟過一個男人。由此看來,邁克爾想道,她的前夫就更是一個大傻瓜了。

  「你說那些是為了讓我不再喜歡你嗎?勞拉,你知道你那些話讓我想到做什麼?我想把你扔進車裡,看一看我到底還能不能讓一個女人快活!」

  他看見她朝他的奔馳望了一眼,相信在她眼中閃過了一絲嚮往之色。「美人兒,我真願意試一試呢。」

  他走上前去。她不惜扭傷腳踝閃開了。「不,不行。」

  她轉過身去看著遠處的大海,只見白色的波濤正拍擊著嶙峋的岩石。那波浪回落的時間真長久,她想,沖得愈猛,回落得就愈慢。

  她從來就沒有猛衝過。

  「我不知道該怎樣面對,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那就想一想吧,」他說。「我在這裡等你一會兒。是到車裡互訴衷腸,還是讓我帶你回家?」

  她笑起來。她怎麼可以放棄回家?「又是個誘人的提議,邁克爾。我想搭你的車回家,謝謝。」

  「機不可失,美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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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4 00:37:45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韓娜太太說,誰做完了作業,誰就可以玩電腦。我選了『圖畫工作室』,畫了一幅畫,還把它打印出來了。韓娜太太把畫掛在黑板上,她說我畫得真棒。」

  邁克爾用水刷洗一匹母馬的鬃毛,凱拉在一旁不停地講她在學校裡的事情。凱拉已經養成習慣,每天都要到他這兒來,要是有一天凱拉沒有把她的頭伸進馬廄,他心裡就覺得空蕩蕩的。

  然而,她媽媽卻沒有露面。自從俱樂部舞會之後,他已經三天都沒見著她人影了。

  「媽媽要送我去學畫畫,那一定很好玩,因為我喜歡畫畫。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給你畫一幅。」

  「好啊。」他衝她一笑。「你要給我畫個什麼呀?」

  「保密。」她笑著說。凱拉知道,大人通常不愛聽小孩子說話,但邁克爾先生不管多忙都總是十分用心。「你有空教邦戈玩把戲嗎?」

  「也許有空。」邁克爾在手掌上甩了甩濕刷子,眼睛盯著那條小狗,它正匍匐在一塊磚頭上津津有味地看著一隻貓。「不過我得先打扮打扮我們這位女士,呆會兒就有人來看她了。」

  凱拉嘟著小嘴,伸手去撫摸馬背。「要買她嗎?」

  「也許吧。」他知道凱拉在想什麼,於是蹲下來。「她需要一個溫暖的家,跟邦戈一樣。」

  「可你這兒就是個溫暖的家呀。」

  他想沒有必要給她算經濟賬,他自己就經常被那些收支賬本搞得兩眼發直。他寧願說得簡單點。「親愛的,我不能把它們都養著。它們在這兒的時候,我就好好地照顧它們,然後為它們找到也會好好照顧它們的人家。這次是你媽媽給找的人。你認識普淪逖絲太太嗎?」

  「她很好。」 凱拉咬著嘴唇,一邊在想著什麼。她真的喜歡普淪逖絲太太——她笑起來真好玩。「她女兒會騎馬。蔓蒂十四歲,有位男朋友。」

  「哦,是嗎?」邁克爾饒有興趣地撫弄著凱拉的頭髮。「如果他們喜歡我們這位女士,而她也喜歡他們,那她就歸他們啦。你認為蔓蒂會照顧好她嗎?」

  「我想會的。」

  「那就讓我們倆一起把她弄到牧場去吧。」

  「我給她拿馬毯去,現在就去!」

  凱拉飛跑而去,他最後檢查一次他的馬。這是匹漂亮的粟色鞍馬,經過洗刷之後,她的毛髮閃閃發亮。她的眼睛清澈明亮,善解人意,油亮油亮的腿既健壯又好看。她長!.5米,線條優美。這條性情溫順、知情達理的馬應該能帶紿他可觀的利潤。

  他撫摸著她的頸背,心裡明白,他以後將不知道有多想念她。

  他給馬配上馬鞍,凱拉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她希望有一天,邁克爾先生會讓她來掛腹帶,但她現在還不想提出這個請求。

  「阿里今天在哪兒?」

  「噢,她呆在自己的房間裡。她得做個清潔,還要做完所有的作業。她今天不能出來,因為她正在受罰呢。」

  「她做錯什麼啦?」

  「她又和媽媽打嘴仗了。」邁克爾把馬牽出去的時候,凱拉把小狗帶在腳後跟,跑到他的旁邊。「我們爹爹就要跟利奇菲爾德夫人結婚了,而且他不願去參加學校的父女晚餐,這些都把她氣得發瘋.她說那是媽媽的錯。」

  「她怎麼那樣說呢?」

  「我不知道。」凱拉聳了聳肩。「她真傻。喬希舅舅要去參加晚餐,他有趣得多呢。我們的爹爹根本就不喜歡我們。」

  聽到凱拉滿不在乎的口吻,邁克爾停了下來,俯身看著她。「他真的不嗎?」

  「真的,不過這沒有關係,因為……」她沒說完,卻咬咬嘴唇。「我不該說壞活。」

  「什麼壞話,親愛的?」

  她回過頭朝府宅那邊望了望,又轉回來看著邁克爾。「因為我也不喜歡他。他走了,不再回來,我才高興呢。不過不要給媽媽講。」

  邁克爾吃了一驚,心底裡升起一股要保護誰的衝動。「寶貝,」他彎下腰去,用手小心翼翼地扶著她的肩膀。「他沒有傷害過你吧?沒有傷害過你和你姐姐吧?」這個想法讓他心裡很是難受。「還有你媽媽?」

  「這倒沒有。」她好像不明白邁克爾為什麼問這樣的問題。邁克爾輕鬆了一點。「可是他從來不聽我們說話,從來不跟我們玩,還讓媽媽哭鼻子,所以我不喜歡他。不要給別人講啊。」

  「我保證。」邁克爾在心上劃個十字,然後用手指挨了挨她的嘴唇。他真不明白,一個人,尤其是做父親的,怎麼可能不愛眼前這個可愛迷人的孩子?」「想騎馬嗎?」

  她的眼睛一下子放出了希冀的光彩。「我能嗎?我真能騎馬嗎?」

  「那我們就等著看吧。」他把她抱起來,放到馬鞍上。「我們得看一看這位女士喜不喜歡小女孩,是不是?」他一邊說,一邊調整好馬鐙。「哦,這是英國式馬鞍,因為蔓蒂用英國式的。好了,一隻手提一根韁繩。不,要像這樣,小美人兒,」他說著,改正她握繩的方式。「這就對啦。」

  他耐心地講騎馬的正確方法,凱拉全神貫注地聽著。「現在,腳跟向下,很好,膝蓋朝裡,挺胸抬頭。」他用一隻手扶著馬鞍,馬開始慢慢踱起步來。「感覺怎麼樣,裡奇韋小姐?」

  她格格笑著,蹦著。「我騎馬啦!」

  「現在放鬆,換左邊韁繩。瞧她轉得多漂亮。她真是個好女孩啊。」

  他本來有許多事要做,還有幾個電話要打,可他全給忘了。那二十幾分鐘裡,他忘乎所以地教凱拉騎馬的基本知識,有一次還躍上馬背,坐在她的後邊,讓馬繞著場地飛跑了幾圈,凱拉興奮得大喊大叫。

  天空陰鬱一片,看樣子要下雨了,但他們這兒卻是陽光融融。

  他抱她下來的時候,她的手臂緊緊地抱著他的頸子不放,有生以來第一次,他感覺自己像個英雄。

  「以後我還可以再來嗎,邁克爾先生?」

  「當然可以。」

  她把腿纏在他的腰上,看著他笑。「媽媽回來一定會驚奇得不得了。我居然能一個人騎馬了,還能騎著它到處走。」

  「沒錯,你做到了。現在我們知道了,她是喜歡小女孩的。」

  「她會喜歡蔓蒂的,所以她會幸福。我要馬上去給安妮講,我騎馬了。謝謝你,邁克爾先生。」

  她從他身上掙脫下來,飛馳而去,小狗跌跌撞撞地跟在後邊。邁克爾看著她,撫摸著馬的頸背。「好了,這下好啦,邁克爾,」他自言自語道,「你徹底喜愛上那個金髮小女孩了。」他看著馬的眼睛,吻了她一下,又歎口氣。「不能擁有的,就不該去喜愛啊。」

  兩小時後,他在心裡把這句話又說了一遍。普淪逖絲一家三口一眼就相中了那匹馬,沒怎麼討價還價就買下了。他口袋裡多了張支票,卻少了一匹可愛的母駒。

  他朝坦普爾頓府宅走去,腦子裡裝著各種各樣的念頭。他剛做了筆買賣,那就是他的工作。他完全相信,那匹母駒今後準會得到百倍的疼愛和喜歡。普淪逖絲家也會向外人說,他邁克爾這兒有好馬出售。

  這些他都得謝謝勞拉,他正打算這麼幹。

  這次不得不做的拜訪倒也讓他有了機會去看看勞拉,順便刺探一下她對他的態度。出於習慣,也出於害怕遇到安?沙利文,他在廚房門前先擦擦鞋,然後才敲門,裡面傳出一聲很不耐煩的「進來!」,邁克爾跨進門,內心的恐懼頓時煙消雲散。

  眼前的威廉森太太和他記憶中的一模一樣。寬闊的後背對著房門,一雙靈巧的大手在有六個爐膛的火爐上炒個不停,頭頂上的黑色髮髻照例雷打不動地挽著。

  屋裡瀰漫著調味品的香味,還有花香,烤箱裡飛出的芳香令人垂涎欲滴。

  「這兒有餅乾嗎?」

  她轉過身來,手裡還拿著木製的長勺。一看見他,她寬大的臉上立刻堆起了宜人的微笑。她一直掛念著離家的孩子,尤其是壞孩子。

  「啊,是邁克爾嗎,上次你敲我的門是在什麼時候啊?」

  「現在打算嫁給我了嗎?」

  「好啊,」她衝他眨眨眼睛,「你已經長得夠英俊了。」

  在她面前,他一向不拘小節,於是他穿過房間走到她跟前,抓起她的手放在嘴唇上。「說吧,什麼時候,什麼地點。」

  「噢,瞧你這傢伙。」她哈哈大笑起來。「坐下吧,孩子,把你的事給我講一講。」以往她的孩子們來玩的時候,她都要從麵包箱裡拿出餅乾,擺在盤子裡,端給他們吃,這次也不例外。「現在賣馬,對嗎?」

  「沒錯,太太,剛賣了一匹。」他拍拍口袋,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

  「幹得不錯嘛。走那麼多地方,還沒找到一個合適的女人?」

  「為了你,我忠心不二。」他咬一口甜餅,動作誇張地轉了轉眼珠。「你烤的東西最好吃,威廉森太太,我幹嘛要退而求其次呢?」

  她又一次大笑起來,在他背上猛拍一巴掌,差一點讓他嗆了口咖啡。「噢,你真壞,邁克爾。」

  「她們都說我壞。你還做蘋果餡餅嗎?那種讓男人高興得眼淚直流的餡餅?」

  「你要是規矩的話,我倒是可以仍給你一個。」她重新回到火爐旁炒起來。「最近小凱拉常到馬廄那邊去玩。」

  「如果你老是拒絕我,我就娶她啦。」

  「她真是個小天使,不是嗎?」她長長地歎了口氣。「阿里也是。可愛的孩子,要多甜有多甜,要多漂亮有多漂亮。勞拉小姐幹得真是不錯呢,而且是一個人。她丈夫對她們可是從來都不聞不問。」

  邁克爾又吃了塊餅乾,心裡想,要獲得信息,就去找源頭。威廉森太太就像內部信息的源泉。「我猜想,他在這兒不是很招人喜歡吧。?」

  她響亮地哼了一聲。「我倒是想知道,我們憑什麼要喜歡他?憑他挑三揀四,剛愎自用,見面連『你好』都不願說?他時間寶貴得很啦,一分鐘也不願花在兩個可愛的女兒身上,可他倒有時間去跟秘書或者天知道還有誰鬼混!」說到氣處,她的胸膛一起一伏,她便用手按住心臟。「這些話我本不該講的,不是時候。」

  但他知道,只要輕輕一點,她什麼都會講出來的。「那麼說,裡奇韋連一年父親的責任都沒有盡到?」

  「啊哈,他是一分鐘的責任都不願盡!作為丈夫,他把勞拉小姐看作自己的私人所有,而不是把她看成妻子。對家僕,他自以為高高在上,苛求得很。」

  邁克爾咬了咬舌頭。「勞拉跟他跟得太久了。」

  「她把承諾和義務看得很重。那孩子心眼太好了。離婚的時候,她那個傷心勁兒,心都碎了。那倒不是說她做得不對,大夥兒都為她惋惜。她離得好,那時我就這樣直截了當地對沙利文太太說過。現在他就要跟那個紅頭髮小妖精結婚了,嗯,他們倆倒是臭味相投的一對。」

  說到興頭上,她乾脆用勺子在鍋邊猛敲,發出叮叮咚咚的響聲。

  「我打賭,裡奇韋從來沒嘗到過你做的甜餅。」

  「啊哈,他就是放下架子到廚房來,我也不給他吃。去他的大老爺!我的耳朵可能不及從前了,可是該聽到的我是一句也不會漏掉。他以為我不知道呢,他要勞拉讓我走人,這樣他就可以雇個什麼了不起的法國佬來給他做飯,可勞拉不會那樣做。」

  她轉過身,臉色又柔和下來。「我們的勞拉小姐知道什麼叫做忠誠,知道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她是地地道道的坦普爾頓家的人,她的孩子也是,管它法律上姓什麼。」

  她突然打住,瞇了瞇眼睛。「你又得逞啦,讓我叨叨講個不停,你卻一言不發。你還是老樣子啊,邁克爾。」

  「我沒什麼可講的。」她熬的咖啡在全加州還是最好的,他邊喝邊想,坦普爾頓家的廚房,不僅外表輝煌無比,而且是世界上最溫暖的地方。  

  「什麼地方都走,什麼事情都幹,最後又回來了。」

  她只能想像他都去了些什麼地方,幹了些什麼事情,但是他和她過去心目中的他沒有兩樣:皮膚黝黑、目光深遂,而且精力無窮。

  「在外面浪蕩久了,也該回來啦。」

  「差不多吧。」他附和道,又拿了一塊餅乾。

  「這次準備定下心來了,是不是?」

  「是這樣打算的。我在的時候,到馬廄那邊來玩,威廉森太太。」他放肆地笑著說,「我讓你騎一回。」

  她回過頭,放聲大笑起來,這時門掀開了,安?沙利文走了進來。她一眼就看見邁克爾懶洋洋地靠在飯桌上,一手端著咖啡,一手拿著甜餅,她把臉繃了起來。

  「你這是在請客嗎,威廉森太太?」

  「這孩子順便來看我。」她們一直工作了這麼久,威廉森太太一下就看出了她內心不悅,她也懶得理會。「喝咖啡嗎,沙利文太太?」

  「謝謝,不啦。勞拉小姐在日光浴室,她想喝點咖啡。」

  門啪地開了,凱拉衝了進來。「媽媽說——」沒等說完,她看見了邁克爾,就奔過去,一下就跳到他的膝蓋上,「你好!你是來看我們的嗎?」

  「我是來騙威廉森太太餅乾吃的,也想和你媽媽談談。」

  「她在日光浴室,你去看她吧。我給你畫了幅畫,你想看嗎?」

  「當然想啦。」他親了親她的鼻尖,笑著問道,「畫的什麼呀?」

  「秘密。」她趕緊跳下來。「我現在就去拿。我要對阿里說你來了,不要走。」

  凱拉蹦蹦跳跳地出去了,安妮站著沒動。邁克爾和凱拉之間的自然的感情,她就是看不見,也應該感覺到了。她開始思量起來,她還遠遠沒有改變對邁克爾的看法,但她在考慮了。

  「還記得的話,你先到日光浴室去,」她生硬地說道,「我端咖啡來。」

  「行,謝謝。」他同樣生硬地說,站了起來。他轉向威廉森太太,語調又柔和起來,「多謝你的甜餅,記住我的建議。」

  「做你的事去吧。」

  他出去了。到日光浴場的路他還記得,他記得坦普爾頓府宅的一草一木。沿著光滑的門廳走去。許多華麗的房間在眼前漸次展開,那種感覺就像在穿越時光的隧道,回到他過去的青春年代。

  這兒的一切好像亙古不變,他想,高高的屋頂,講究的壁帶,恰到好處的傢俱整潔一新。大廳裡的樓梯拾級而上,每個轉道處都擺放著一個花缽。蠟燭燃燒過後,留下長短不一的燭心。

  客廳裡他看見壁爐靜靜地燃著,他想起爐床是天青石做成的,那是喬希告訴他的,他還給他解釋了那是一種深藍的石頭。鋼琴上有一盒亮晶晶的蜜餞,蠟黃的地板上鋪著褪色的地毯。

  他發現客廳裡到處都是鮮花,剛從園子或花房裡摘來的,還沾著露珠,不只是溫室玫瑰,還有野菊和鬱金香。這些花帶著空氣的氣息,散發出淡談的幽香。

  他知道,坦普爾頓家曾在這幢樓裡舉辦過許多盛大的晚會——有幾次還允許他也參加了。身著盛裝的客人們在房間裡,在拱形門下來來往往,川流不息,或者聚集在鮮花簇擁的平台上。

  他家的房屋還抵不上坦普爾頓府宅的一邊廂房,然而讓他敬畏的不是府宅的面積,而是府宅的美麗。它聳立在那兒,瞭望著懸崖峭壁、丘陵溝壑和漫山遍野的花的海洋;它有塔樓直指雲霄,它有窗戶晝夜閃著光亮;還有裡面的房間層層相連。整個府宅好像是在敞開胸懷歡迎客人,他永遠都無法明白其中的原因。

  永恆。

  永恆。他理解,是家就希望永恆。坦普爾頓家就做到了永恆。儘管富麗堂皇,坦普爾頓府宅仍然是個家。可是何處才是他的家?

  他搖搖頭,穿過走廊走向日光浴室。那兒該有青枝綠葉,有繁花似錦;休息室有坐墊椅,有玻璃桌子和五顏六色的襯墊。濛濛細雨該正敲打著玻璃牆壁,山崖處升起的煙霧也該清晰可見吧。

  一切都與他的記憶不差分毫。玻璃牆壁上環繞著煙霧和水滴,讓房間顯得格外靜謐。只有一盞燈亮著,發出微弱的黃色亮光。如泣如訴的小提琴音樂溢出,似有人在悄悄地哭泣。

  哦,勞拉就在那兒,蜷著身子坐在一把高背柳條躺椅的淡色坐墊上。她睡著了。

  那氣氛、光線,那煙霧、音樂、花兒,讓他覺得他走進的是一個神秘的涼亭。他不是個愛幻想的人,但看著她熟睡的模樣,池還是想起了著了魔法的公主和城堡,還有令人心醉的熱吻。

  他朝她彎下腰,拂去她臉頰上的頭髮,開始吻她。

  就像一位公主,她慢悠悠地醒來。她睫毛閃動,臉上升起紅暈。從她嘴唇傳到他嘴唇的氣息是那麼柔軟,那麼可愛。

  「好像一百年了,」他輕聲道。

  她睡眼朦朧地望著他。「邁克爾?」

  「現在,我們要麼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要麼我變成青蛙。我可不會講故事。」

  她抬起手摸著他的臉。是真的,她想,她不是在做夢。當現實越來越清晰,她的臉更紅了,呼地坐了起來。「我睡過去了。」

  「我猜是這樣的。」她眼睛底下有明顯的黑圈。他寧願沒有看到,為了女兒她度過了幾多不眠之夜。「白天很忙嗎?」

  「嗯。」為阿里,凌晨三點她仍無法入睡,還有眼前這個盯著她的男人也讓她輾轉難眠。然後就是酒店裡的日常工作,商店裡的貨進貨出,晚上還有叫人頭痛的算術應用題。「抱歉——」

  她話沒說完,他的嘴就逮住了她的唇。「我進來的時候你讓我想起了童話故事,美人入睡。」

  「那叫《睡美人》。」

  「我知道。」他笑道。「我雖然不大熟悉童話故事,但我肯定在什麼地方看過它們的迪斯尼版本。來吧,試一試看我說得對不對。」

  他再去吻她的時候,她跳了起來。「我醒過來了。」徹底甦醒了,她想,心咚咚直跳。徹底活過來了,也徹底需要了。

  「我想我們目前只好到此為止了。我到廚房威廉森太太那裡騙她的甜餅吃,我原本是來看你的,可我擋不住甜餅的誘惑。」

  「誰見了她做的甜餅都會垂涎三尺的。」她意識到自己的頭髮一定很亂,於是想撫平它。

  「不要。我喜歡看到你頭髮亂糟糟的模樣,我好像從來沒有見過。」

  「當我把女兒哄上床後,你真應該來看看我那副尊容。」她不想再嘮叨瑣事了。「凱拉說朱迪•普淪逖絲今晚到你那兒去了。」

  「她去了,和丈夫女兒一起去的。對了,她女兒馬騎得還真不賴。他們買了我一匹好母駒,我想他們一定會相處很好的。」

  她為他感到高興。「噢,太棒了,邁克爾,祝賀你。」

  他從躺椅旁邊的花叢中摘下一朵米色白芙蓉花,遞給她。「我就是來感謝你的。」

  她莫名其妙地有些感動,可心裡又緊張得不得了,便只顧著手中的花。「我只不過把你的名字提了一下,不用謝我。朱迪在馬這個圈子裡認識很多人,我相信她會向別人介紹你。」

  「我也這麼想。我想請你吃晚飯。」

  她退了一大步。「你說什麼?」

  「我有錢了,」他說,拍了拍口袋,「而且我欠你人情。」

  「不,你不欠我什麼,只是——」

  「只是我也想請你吃晚飯,勞拉。我想請你,就這樣。我想,我還是要按慣例來請你好些。你一直在躲著我。」

  「不,沒有,真的沒有。」或者說一點也沒有。「我只是太忙了。」

  他想像她的社交日程一定安排得滿滿的。各種各樣的會議、女人的午餐聚會,還有她繁忙的工作。「我無法想像,一個坦普爾頓家族的人這麼輕易就被嚇跑了。」

  這真說到她的心坎上了。「這不是一個嚇跑的問題,我實在是事情太多。」

  「那就等下次吧,什麼時候可以把我塞進你的日程裡,就通知我—聲。」

  他正要站起來,她抓住他的手。「我不是故意不近人情。」

  「你?」他淡淡地笑了一下。「永遠不會。」

  「我沒想到你會——」

  「對你有所企圖?」他接口道。「上次叫我等,我血管裡還有熱血在沸騰。如果你不感興趣,就直接說出來。我也許能接受一個『不』字。」

  「我雖然說不清楚自己的感覺,但決不是不感興趣。」她差點抑制不住用臉去擦那朵芙蓉花。「剛才看到你眼裡發出那種光彩,我真有點手足無措。我們還是談點別的吧。」

  她深吸了一口氣,任他一個人在那兒大笑。「凱拉告訴我,你在教她騎馬。」

  「怎麼,不行嗎?也許該先徵得你同意。」

  「不。」她再一次捋了捋頭髮。「不,沒有問題。你願意花時間,花精力,我很感激。我不想讓她來煩你,邁克爾。」

  「她沒有煩我呀。相反,我還在想,等她十年或十五年,然後向她求婚呢。」

  她一下子高興地笑了。「喜歡上她真容易,她太天真,太可愛了。她滿腦子都裝著你,整天邁克爾先生這,邁克爾先生那的。她還在等著你把邦戈變成—條天才狗呢。」

  「我馬上就著手訓練它。」

  「所以我想和你談談。為了凱拉你浪費了時間,我想補償你。我——」

  「住口!」他壓低嗓子說道,怒火一觸即發。「我不是僕人。」

  「我不是那個意思,」惟恐觸怒他,她又一次站了起來。「我的意思只是,如果你花那麼多時間來——」

  「我的時間,我想怎麼用就怎麼用,我才不要你的什麼狗屁錢。我可不是你雇來做你孩子的朋友,或臨時替身父親的,我什麼都不做。」

  她的臉變得煞白。「當然不是這樣。對不起。」

  「老天,不要做出那副受傷的樣子,讓我感到像是踢了小狗一腳。」他心煩意躁地把手塞進口袋。補償,去它的吧。好像是在打發一個招待,他早該預料到的。「算了吧。」

  他轉過身,盯著外面的大霧。安妮端著咖啡盤,面無表情地走進屋來。她聽到了爭吵的後半部分,但絲毫也沒有表露出來。

  「你的咖啡,勞拉小姐。孩子們就要來了。」她們要是沒來的話,安妮也許會昧著良心再多偷聽一會兒。

  「哦,謝謝,安妮。」她擠出一絲微笑,孩子們進來的時候,她還是將微笑掛在臉上。「凱拉有點東西要送給你,邁克爾。」

  凱拉把畫藏在身後,走到邁克爾跟前。「喜歡的話,就掛在你牆上。」

  「嗯,讓我看看。」他把重重的畫紙接過來,看了好一會兒。「天哪。」

  凱拉低下頭,面色有點滑稽。勞拉不自覺地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安尉她。

  「你不喜歡。」凱拉耷拉著頭說道,「我不該畫那麼快,我只想趁著還記得,就把它畫下來。」

  「不,你的畫太棒了。」他笑容滿面地從畫裡拍起頭來。「你說是個秘密,我可真沒想到是這個秘密。畫得太像我們的女士啦,凱拉,惟妙惟肖。」

  「真的嗎?」凱拉嚕嚕舌頭,瞥一眼畫,開始評論起自己的大作來。「—般說來,我是照著書或者實物來畫。不過這次我想,你把她賣了,如果有一幅她的畫,你就可以經常想著她了。」

  「太漂亮了。」一點不像他想像中孩子的畫。她抓住了那匹馬運動中躍躍欲試的神態和高揚的頭顱。他想,一位專業畫家肯定還可以為這幅畫找到不足,比如角度、距離,他對這些東西可是一竅不通。但有一點他明白,那就是他被打動了。「這是我擁有的第一張坦普爾頓真跡。」

  即使有人注意到他沒有稱她的法定姓氏,也沒人指出來。凱拉只顧得意洋洋去了,她拍了—下他的手。「你要的話,我給你再多畫幾張。」

  「那就多給我畫幾張吧。」他一下把她抱到膝上,這時他看見了阿里。這位大一點的女孩正盯著自己的腳,表情非常難看。「你把房間掃完了嗎,金髮小女郎?」

  她抬起頭,臉騰地紅了。她面帶不屑地看著妹妹和她那張得大大的嘴巴,說道,「是的,先生。」

  「好。等你把該做的事都做了之後,我想你也許願意補一補騎馬課,趕上凱拉。」

  她一下把禮儀全給忘了,嘴巴也張得大大的。「我願意學騎馬。」儘管不情願,她還是轉身問媽媽。「可以嗎?」

  「這主意不錯。為防止你們兩個超過我,我也得複習複習騎術了。」她一隻手扶著阿里的肩膀。阿里開始有些生硬的表情慢慢消失了。「謝謝,邁克爾,我們來商量—個大家都有空的時間吧。」

  「我的時間很靈活。」他很快把凱拉放下,站起來:「不過現在我得回去了。」

  「你的咖啡。」勞拉提醒道。

  「我將這張支票留著下次用。」他的笑容漸漸鋪滿了整個臉龐。「你知道怎樣兌現支票吧,勞拉?」

  「知道。」兩個女兒在場,她該如何處理關於性愛的調侃?勞拉一點辦法也沒有。「謝謝你來看我們。」

  「不用謝,我喜歡來。」

  「我來送你出去吧。」阿里一臉鄭重地說道。

  邁克爾也一臉嚴肅地點點頭。「謝謝你。」

  「我也要去。邁克爾先生,你可以教邦戈握手嗎?拜倫叔叔家的狗就會握手呢。」

  女兒的聲音越走越遠,又只剩下勞拉一個人獨自坐著。她試著把手放在肚子上,沒錯,還有動靜,把手放在心上,沒錯,還跳著呢。

  一個女人,她不能向任何人請教,怎樣才能兌現性愛的支票?

  這個問題,她一點也答不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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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4 00:38:24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陽光驅散了海邊冬季的雲霧和寒冷。儘管人們競相傳說中西部將有一場暴風雪,但蒙特雷卻是碧空萬里,春寒料峭。

  懸崖上,風更猛些。海風陣陣襲來,帶著驚險和浪漫的氣息,勞拉常常這樣想。

  野草被吹得沙沙作響,巨浪呼嘯,吐出香檳泡沫一般的浪捲。從前一個年輕的女人在那兒死了,她是心甘情願的;一個老邁的男人在那兒哭泣,他是來重溫舊夢的。某個地方藏著金銀財寶,一百多年過去了,人們還在尋找。

  勞拉喜歡尋找,也喜歡和大家一起,享受那片刻的歡娛時光。幾乎每個星期天,她都要離開坦普爾頓府宅,同朋友和女兒一道去找塞拉菲娜的嫁妝。

  「找到金子後,我們就可以買匹馬,是嗎?」凱拉不停地揮舞著鐵鍬,抬起頭看著媽媽。「從邁克爾先生那兒買。我現在知道怎樣照顧馬了,是他教我們的,要給它們餵食,給它們喝水,給它們刷背,給它們洗腳——」

  「是馬蹄,」阿里忍不住插嘴,她感覺自己要比妹妹懂得多。「是裝點馬蹄。而且不要鍛煉它們,為它們清掃馬廄。」

  「你清掃了沒有啊,阿里?」

  阿里聳聳肩,故意亮出耳朵上掛著的新耳環。「邁克爾先生說,那是必須的。你不能只是上馬騎馬,你還得照顧它們。」

  「嗯,說得對。」學校父女晚餐的事已經過去,阿里也不再想它了。勞拉摸阿里的頭髮。「我小的時候,家裡有馬,我自己掃自己該掃的那一份,從來都沒有怨言。」

  「我們也可以養馬嗎?」阿里再也忍不住了,問道。父親離家而去,與另外的女人結婚,阿里還是不情願原諒母親。「邁克爾先生就要修他自己的房子和馬廄了,他走,就要把馬帶走。」

  「再說吧。」

  「你一句再說,意思就是不買嘍。」阿里直起身來。

  「我說過的話,」勞拉盡量耐心地回答道,「我就要那樣去做。可是眼下邁克爾先生租用了馬廄,而且我的確沒有時間來養馬啊。」

  「他願意賣給我們一匹馬,如果你想買,如果你真的想買。」阿里轉身朝瑪戈和凱特走去,她們正在擺弄那台金屬探測器。

  「爸爸要結婚,她還在冒火呢。」凱拉說道。

  「嗯?」

  「你知道嘛,媽媽,他就要和利奇菲爾德夫人結婚了。」

  「我再去跟她談談。」可她明白已經無話可說了。「你生氣嗎,寶貝?」

  「不,他和她結不結婚,我才不管呢。我真不明白,他幹嘛要和她結婚,她笑起來好難看。」

  勞拉好容易才沒讓自己笑出聲來。只有凱拉才把坎迪的形象勾勒得那麼準確。「人們結婚,因為他們相愛。」勞拉看著遠處的大海,心裡尋思,她過去也是這樣相信,這樣夢想的。

  「你會和某個人相愛結婚嗎?」

  「我不知道。」夢想已經破滅啦,勞拉提醒自己,「這種事是不可求的。」

  「我聽威廉森太太跟安妮說,利奇菲爾德給爹爹設了個陷阱,還說他活該呢。」

  「啊哈。」她清清喉嚨。「她的意思是,他們在一起會很幸福。」

  「我猜也是。」凱拉談不來這種話題,但她明白不能再談了。「我到熱水瓶那兒弄點檸檬水來,你要不要?」

  「那太好了。」勞拉也站起來,慢慢向朋友那邊走去。

  「我沒有跳著走,見鬼。」瑪戈把蓋在臉上的頭髮吹開,繼續開動著監測器。「我還是像以前一樣在幹啊。」

  「這條蠢豬!」看見阿里在笑,凱特轉轉眼睛。「哦,對不起。」

  「她健身館去多了,」瑪戈對阿里說,「不僅身上有汗臭,連說話也變臭了。」

  「你戴的首飾太多了,」凱特抱怨道,「讓這玩意兒都躁動起來啦。」

  「去你媽的,鬧鬧鬧!」瑪戈退了一步。「哦,不好意思,阿里。哎,你可不可以把我的手鐲戴一會?」

  「我可以嗎?」阿里十分激動地看著瑪戈解下沉甸甸的金鏈。她伸出手臂,看見太陽照得那些金鏈閃閃發光。「好漂亮呀,還閃光呢。」

  「不閃光戴它幹嗎?」瑪戈眨眨眼睛,用手指摸了一下阿里的耳垂,「你的耳環也很好看嘛。」

  「是媽媽給我買的。自然考試我得了個優。」她朝媽媽看去,勉強笑了一下。「她說我學習刻苦,應該獎勵。」

  「沒錯,的確是那樣。」勞拉順著她的話說道。「你去帶凱拉拿檸檬水,好不好?我想大家口都渴了。」

  「可以。」她向前走一步,又停下來。「你要不要三明治?」

  勞拉知道這是阿里在主動求和,所以儘管她並不餓,還是笑著說:「那太棒了。你和凱拉把地毯鋪開,我們就可以坐下休息會兒,吃點午餐了,對嗎?」看著女兒在岩石間擇路而走,勞拉又自言自語道,「她在努力接受,真痛苦啊。」

  「如果坎迪•凱恩要做我的繼母,我怕是比痛苦還難受呢。」凱特輕聲道。

  瑪戈只抬了抬肩膀,「坎迪只愛她自己,她一天也不會來陪孩子,兩個孩子很聰明,會給她來一個橫眉冷對!」

  「我想,孩子們要是喜歡她,即使是一點點,事情就會容易—些。」說到這裡,勞拉長歎一口氣。「可她們根本不喜歡她,我說高興,是不是有點自私?但我的確是很高興她們不喜歡她呢。」

  「我們來打賭,彼得和坎迪的戲能唱多久?我賭——」凱特話沒說完,突然感到頭昏眼花,便一下坐在石頭上。「噢,又來啦。」

  「你怎麼樣?」凱特普經得過潰瘍,勞拉趕緊跳過去。「潰瘍復發了?」

  「不是。」凱特輕鬆吸口氣,定了定神。沒錯,天還是那個天,藍藍的,沒有任何異樣。「你猜什麼原因?我可能懷孕了。」

  「懷孕了?」瑪戈「砰」地—聲把探測器扔到一邊,朝凱特彎下腰去。「多久了?檢查了沒有?」

  「就在最近。」凱特閉上眼睛,努力把自己的感覺說清楚。「我在藥店裡買了速測劑,但沒有吃,我怕吃了藥知道自己沒有懷上。」

  「明天就吃藥!」瑪戈以命令的口吻說道。她捧起凱特的臉,看了好一會兒。「早上感到噁心嗎?」

  「不怎麼噁心,只是起床的時候稍有點不舒服,但一會兒就好了。」她把眼睛轉開。「你們兩個不要那樣看著我,好不好?幸災樂禍,好像什麼都知道似的。」

  「沒門!」勞拉索性在她身旁坐了下來。「拜倫怎麼說?」

  「還沒對他講呢。我怕弄錯了。我不想弄錯。」她聲音有些顫抖。「我知道我們結婚才幾個月,還有的是時間,但我不想弄錯啊。」

  「你感情強烈,又起伏不定,」勞拉不容置疑地說,「再次證明你有了!」

  正在這時,她聽到一個緩慢而又低沉的男性聲音。她心裡想,感情強烈、起伏不定原來並不只是懷孕時才有,渴望的時候也會產生那樣的情緒。

  她站起身來,手還放在凱特的肩上。

  「你們這是女人俱樂部嗎?」

  「那得看是哪個男人來了。」瑪戈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想來幫忙尋找金銀財寶?」

  「你們花了那麼多時間,要是讓我一來就找到,你們不都得氣死麼。」

  「他說得在理。」凱特欠起身拍拍勞拉的手,表示她沒事了。「不過,男人根本就不去找塞拉菲娜的嫁妝,不是嗎,邁克爾?」

  「依我看,她要是有那嫁妝的話,她就會拿它去做點什麼,不會把它藏起來,自己一頭栽下懸崖了。」

  「怎麼樣?」凱特說完後站起來。「我該去看一看午餐了,據說有威廉森太太做的土豆沙拉。」

  「我去幫你。」緊張氣氛已經過去,瑪戈也想放鬆一下。她沖邁克爾擠擠眼睛,跟著凱特走了。

  「我上樓打了幾個電話。」勞拉還沒來得及走掉,邁克爾已經開始說話了。「往窗外一望,就看見山坡上有五個漂亮的女孩,於是再也沒有心思回去幹活了。」

  「我們爭取每星期天都到這兒來呆上幾個小時。到目前為止,我們只找到了兩個硬幣,而且還是瑪戈和凱特找到的,我和孩子們一無所獲。」

  「金銀財寶對你就那麼重要嗎?」

  「尋找才是重要的,還有那份心境。」她轉頭望著大海。」我常常想像那個年輕女孩就在那兒,站在懸崖邊上,一身輕鬆,無牽無掛。」

  「但生活中總有些東西值得牽掛。」

  「沒錯,是有些東西。」這時他抬手去摸她的臉,她向後退了幾步,卻被岩石擋住了去路。「我該去幫忙準備午餐了,如果願意,一起過去吃吧。」

  「有時間的話,我想和你談談孩子們的事。」

  「哦,」她警惕的眼睛立刻充滿了關注之色。「如果她們礙著你了——」

  「勞拉,」他耐著性子說道,「你是不是真的認為,喜歡她們兩個的只有你一人?」

  「不,當然不是。」情感強烈的時候就失去了邏輯,她禁不住有些懊惱,於是垂下雙手,說:「她們怎麼啦?」

  「我一直都叫她們騎馬要當心,可凱拉……」他遠遠瞥見凱拉的一頭金色短髮,笑了。「她是個急性子。如果由著她,她連馬鞍都不想要。」

  「拜託,」勞拉心一縮,「你嚇死我啦。」

  「孩子騎馬可瘋著呢,她幹什麼都風風火火的,你應該欣賞她這一點。而且她又聽活,又愛學,我真喜歡她。」

  勞拉瞇瞇眼睛,一半是由於驚奇,一半是由於陽光。「她……每次從馬廄回來,她張口閉口那是邁克爾先生和他的馬。」她打算放鬆一下。就在—塊岩石上坐了下來。當他在她旁邊坐下,她也沒有動。「她開始對舞蹈課不感興趣了。」

  「我不想打亂你的安排。」

  「沒有。」勞拉終於笑了。她搖搖頭。「她學舞蹈,只是因為阿里也在學。凱拉就是那樣。永遠不甘落後。」

  一朵藍色小花向著太陽,從石縫中頑強地生長出來。邁克爾大大咧咧地摘了一朵遞給勞拉。「你給她找圖畫老師了嗎?」

  勞拉又一次詫異不已,好奇怪啊,他居然還記得這些家庭小事。「我確實找到了一個,」她低頭看著手中的鮮花,心裡想,她要是能像他一樣,不把這種禮節性的獻花當作一回事,那該多好。「下周開課。」

  「那方面這孩子真有天賦。我呢,就只會拿著直尺亂畫。談談阿里吧。」

  「現在正是她的困難時期。她不像凱拉那樣靈活,或者說有可塑性。她太容易受傷。」

  「她會渡過難關的。」他握住她的手,撥弄著她的手指。「關於騎馬,我不知道你想讓她學到什麼程度。」

  勞拉長歎一聲,看著她的大女兒,她正規規矩矩地坐在瑪戈旁邊。「如果她不聽話,你就不用教她了吧。」

  「勞拉,她真有天賦。」

  「你說什麼?」

  「這孩子騎在馬上的樣子,就像已經騎了一輩子馬似的,優雅得令人難以想像。她也聽我的話,把我的話當金科玉律。我決不是誇大其辭,你如果想讓她學騎馬,得找一個經驗比我豐富的人來教她才行。」

  勞拉搖晃了一下,緊盯著他。「她從來沒有講過呀。凱拉每次回來都是滔滔不絕,而阿里總是聳聳肩,只是說還不錯。」

  「凱拉像顆子彈,阿里像首歌,準備好了她自然會唱了。」

  他怎麼這樣瞭解她的孩子?她想道,他怎麼這麼快就透過外表,看到了她們的內心?

  「她信任你,」勞拉緩聲道,「這些日子阿里可不輕易信任人。如果你下介意,我希望你繼續教她。眼下她多麼需要一樣東西啊,可我有什麼可以給她呢?」

  他生氣地捧起她的下顎,把她的臉轉過來。「你錯了,你恰恰就有她需要的東西。她責備你是因為她知道你會毫無怨言地聽她的責備。」

  他把手放下,直想站起來走兩步。他不是那麼可惡的精神醫生,但任何長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到,眼前這個女人內心缺了點什麼。「有一段時間,我也認為我媽媽一無是處,但我從來沒有當她的面責備過她,因為我不知道她會不會毫無怨言地聽我責備她。」

  也許他看到的,理解到的就是問題的根源,她想道。「你理解她可能要容易些,因為沒有人讓我傷心失望過。不論過去還是現在,我媽跟我爸之間的關係都一樣堅若磐石。沒有顫抖,沒有搖晃,更沒有失敗。」

  而她經歷了這一切,她想道,先是顫抖,再是搖晃,最後是失敗。人被震盪一下之後,要想重新獲得平衡,決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那麼,」他說道,看著她的臉,「她責備你,也許是因為你一直在責備你自己呢。振作起來吧,勞拉。」

  「你這麼說,只是因為你沒結過婚。」她回答道。

  「不,我結過,只有六個月。」他眉頭一動,站起身來。「可我不把錯攬到我一個人身上。好吧,我可以教孩子們,」見她沒有開口,他繼續說道,「不過你得答應一件事。」

  他結過婚?她的思路偏了一下,又回過神來。「行,什麼事?」

  「別再把自己藏在屋裡,到馬廄來看看孩子們都在做些什麼。」說著,他從她手裡把花拿過來,插在她的頭上。「在孩子面前,我不會騷擾你的。」

  「第一,我從來沒有把自己藏起來,第二,在孩子面前,我相信你不會有什麼不端行為。」

  「老天,瞧你說話,又成淑女啦!我真不知道該向你脫帽,還是該騷擾你了。」

  她歪著頭,冷得像團雪。「我都不希望。我們既然談妥,我理當過去,檢查孩子們的進展程度。感謝你讓我知道了她們的進步。」

  「是,夫人,坦普爾頓女士。」

  「你真會開玩笑,邁克爾。」

  她剛要大步離開,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才會開玩笑呢!」他說話很輕,臉和她的臉挨得很近。「老天有眼,你才會開玩笑。你挖空心思想扮公主,把我當成農夫,勞拉。讓我發怒,讓我有自知之明。」

  「你已經很有自知之明了。現在請放手!」

  「事情一完自然放你走。」他就喜歡她這個樣子,喜歡她隱藏在冰冷外表下的那股反抗勁兒。這位受了傷的女人讓他無能為力,卻又手忙腳亂地想去安慰。

  「你好像忘了,你在和誰打交道,讓我來告訴你吧。」他繼續道。「我不大守規矩,如果有人要給我設置障礙,那我就跨過去,一點也不含糊。如果有人推我一下,我一定要推回去,推得更猛,毫不客氣!」

  這點她不懷疑,一點也不。眼前這位男人看樣子燒殺搶淫什麼壞事都幹得出來。等有了時間,她再來分析究竟是什麼原因,讓她鬼使神差,居然有點喜歡他的這一點了。不過眼下,不能逞一時之勇,還是逃走為妙。

  「感謝你的提醒,可別讓我耽誤你的正事。」

  「不會的。」他的情緒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實在出乎她的意料。他把她緊握的拳頭放到嘴唇上,眼睛盯著她,把她的手掰開,然後吻她的手掌。「不要忘了,美人兒,你那張支票還沒兌現喲。」

  他走開了,在野炊地毯那兒停了一會,偷吃塊三明治,還把孩子們逗得哈哈大笑。她看著他走出很遠,又摸摸臉頰確信沒有汗水之後,這才走過去和大家在一起。

  「邁克爾先生吻到你手了,媽媽,」凱拉大聲說道,「和電影裡演的一樣。」

  「他是在開玩笑。」勞拉喝了杯檸檬水潤一潤乾渴的喉嚨。「他告訴我,你們倆學騎馬學得非常好。」儘管肚子很餓、她故意只拿了—小片蘋果。「我想他也十分願意教你們。」

  「我們學得還可以吧。」雖然阿里裝得滿不在乎,她卻從眼睛底下仔細地在觀察著她媽媽。她覺得吻手一點都不好笑,而且媽媽頭上還插著一朵花。

  「邁克爾好像認為,你們倆學得不是一般的好。」

  「你自己也應該練練騎馬,勞拉。」看到迸展順利,瑪戈得意地咬了一口奶酪。不,那個手掌之吻幹得非常完美,—點都不笨拙。

  「再說吧。」因為害怕忍不住要看邁克爾爬山回到坦普爾頓府宅,她假裝朝西眺望大海。

  她無法入睡,骨頭累散架了也無濟於事。勞拉想說服自己那是因為夜色澄明,繁星滿天,辜負了它實在可惜。然而,她知道是夢讓她徹夜難眠。

  她已經開始夢見他,夢的內容和細節讓她驚喜交織。

  白天,她尚能努力控制自己,但她怎麼能控制自己夢見什麼呢?

  那些夢太……性慾了。「放縱」這個詞太雅,太正經,沒法描寫睡夢中她腦子裡的那些事情。

  她本來可以不把它當一回事,置之不理,甚至可以把它們講給朋友聽,但她都不能那樣幹,這是因為,在靜謐的花園裡徘徊的時候,潛意識裡發生的那些事,在生活中她—件也沒有幹過。

  那種粗暴猛烈、大汗淋漓的原始之愛和她少女時代的想相距千里——儘管小時候她也曾做過一兩次關於邁克爾的可怕的夢。勞拉告訴自己,那些夢不過是荷爾蒙畸變罷了,並不代表真正的願望,所以最好將它們徹底忘掉。不管怎麼說,她多數的夢還是溫柔可愛的,即使夢見做愛也是輕輕的,甜甜的,沒有破衣傷足的擁抱,也沒有撕心裂肺的叫喊。

  那些事,她苦笑著想,在她的婚姻生活中也從未發生過。

  彼得從來沒有撕過她的衣服,拽過她的頭髮,把她弄得高聲尖叫,他一直都是輕輕柔柔,還帶點甜味,然後就突然對她失去了興趣。她責備自己,因為自己太拘謹,太幼稚,太不懂風情,所以激發不起他內心裡那種巨大的慾望。現在她理解到,人原來還有這一面的需求,因此對他的不忠,她覺得更容易接受,也更容易原諒。

  尤其是因為現在她明白了,自己也有這方面的需求。

  然而,夢見瘋狂地做愛與真正那樣去做畢竟還是兩回事。晚上,她把手插在外衣口袋裡,大口大口地吸氣,希望睡覺前能將火熱的思想冷卻下來。

  她不會到邁克爾那兒去的,膽怯也好,明智也好,她就是不去找他。她穿過樹林,看著團團濃霧籠罩著的幽暗的馬廄,心裡想他實在是個讓她無法理解的男人。對她這樣一個需要擔負許多責任的女人來說,他太危險,太不可捉摸了。

  儘管他是喬希多年的朋友,可她並不瞭解他,當然也弄不懂他,她不能拿他冒險。

  所以她還是願意做原來的她:—個堅強的女人,知道該做什麼,而且努力去做到。她已經很幸運,有孩子,家園,有父母,朋友,還有工作。  她寧願讓這些來填滿自己的生活。

  除此之外,她別無所求,即便在夢中。

  她看見馬廄上面房間的燈光閃了一下。就像一個偷窺者柏被人發現,她閃回到陰影之中。他也做夢嗎?會不會夢見她?那些夢會讓他失眠、痛苦、困惑?

  她正暗暗想著,突然看見他猛衝出門外。飛快地跑下樓梯,奔向馬廄,腳步聲在樓道裡發出咚咚的迴響。

  她站在那兒,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肯定出事了,邁克爾那樣的男人不會莫名其妙地瘋跑,他是坦普爾頓的房客,她對自己說道,而她是坦普爾頓人!

  幫人要緊!勞拉顧不得那麼多了。她冒著有色,穿過草坪,向馬廄跑去。

  馬廄裡燈已經亮了。勞拉調整一下眼睛,但沒有看見他。她又猶豫了,心想是不是該離開,這時她聽到他的聲音。雖然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麼,但他話語間卻明顯充滿了關切之情。她沿著過道走過去,看見小馬駒馬欄的門打開著。

  他正在一匹馬的旁邊跪著,頭髮散在前面,像一扇黑色的窗簾蓋住了他的臉。身上的T恤衫皺皺巴巴,現出結實有力的手臂和左肘上隱約可見的—條傷疤。她看見他那雙寬大黝黑的手正輕輕撫摸一匹母馬的腹部。

  她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一個臨產的女人想得到的愛撫不過也就如此嗎?她沒有多想,馬上走進去,也在馬的旁邊跪了下來。

  「她要下崽了。哦,寶貝,」她不由自主地挪到馬的頭部。「就好啦,就好啦。」

  「她總在半夜下崽。」邁克爾把遮住眼睛的頭髮吹開。「我在樓上聽到了,我一直在聽她的動靜。」

  「叫獸醫了嗎?」

  「不需要他。上次他來過,說是順產。」他不耐煩地從後邊口袋裡扯出根手巾,「你到這兒幹嗎?」

  「我本來在園子裡。好啦,好啦,寶貝,」她輕聲喚道,把馬的頭放在膝蓋上。「我看見你房子的燈一亮,然後你就跑到這兒來了,我擔心出事了。」

  「她沒事的。」但在親親沒事前,他還會緊張不安,就像等待兒子降生的父親在等候廳裡踱來踱去。「回去睡覺吧。這種事並不複雜,就是夠髒夠亂罷了。」

  她揚起雙眉,絲毫沒有掩飾眼中的笑意。「真的嗎?我只有兩次分娩,對這種事可真是一無所知。我只知道,當靈童將嬰兒送來時,他倒是乾乾淨淨,彬彬有禮的。」

  母馬又開始痙攣,她立刻將注意力轉到馬身上。「好啦,就好啦,找們會挺過來的,寶貝。他什麼都不知道,是嗎,」當母馬用充滿痛苦的眼睛看著她時,她低聲說道,「就是那匹公馬呀。讓他來試試吧,對,就讓他來試一次,然後再聽他怎麼說。」

  「我受教育了。」邁克爾又擔心,又想笑,他抓了抓下巴。「我該出去在外邊踱步等著嗎?燒開水,買香煙?」

  「你去準備點咖啡。這兒可能還有一陣。」

  「算了吧,勞拉,我能對付。過去就是我來對付的,你不必留在這兒。」

  「我一定得留下,」她斬釘截鐵地說,「而且還想喝咖啡。」

  「那好吧。」

  他站起來的時候,她發現,慌忙之中他只把身上的牛仔褲拉練拉上了,卻忘了扣上紐扣。可在他們之間,還躺著一匹上千斤重的待產的馬,她只好吞了一口口水,有些慌亂地回頭看著那匹母馬。

  「請給我杯咖啡,不加糖。」

  「我一會就回來。」他在門口停下,「謝謝你,你既可以給我幫點忙,又可以給我做個伴。我和她……非同尋常。」

  「我知道。」她笑起來.抬頭看著他。「瞧得出來,不要擔心,等著當爸爸,明兒一早發煙去吧。對了,邁克爾,她叫什麼名字?」

  「親親。」他一般不臉紅,但還是聳了聳肩膀。「她叫親親。」

  「對,真親啊。」勞拉仍把笑容掛在臉上。他走在磚石地板上,長統鞋發出啼噠啼噠的響聲。「真讓我想不到,」她喃喃道,「你也很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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