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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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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琳達.霍華]亡命天使(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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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8 02:11:53 |只看該作者
第10章

  千萬別惹聰明的女人。

  根據她挑選的時機推斷,他不用想也知道是怎麼回事。被沙瑞斐打賞給別人這件事,築雅不止生氣,她火大極了。這個意思不只是「我要離開你」這麼簡單,而是「我要離開你,去死吧,混蛋!」她這種作法絕對能達到想要的效果。

  他覺得有些好笑,又舔了一下冰淇淋。他比較想為她鼓掌,而不是去獵殺她。不過,工作就是工作。「出個好價錢,」他慢吞吞地說。「對你而言,這件事值多少?」在談好條件前,他無法決定要不要接這份工作。

  沙瑞斐四下張望,將收音機的音量轉得更大。路過的人不滿地瞪他,但是他不為所動。「她偷走的同樣數目。」

  兩百萬,嗯?這下狀況截然不同了。他得仔細考慮,但又不希望沙瑞斐找別人擺平這個問題。如果他不接,這段拖延的時問至少能讓築雅更有機會銷聲匿跡,這個想法讓他很滿意。他不必欣賞每個客戶,但對沙瑞斐他只有輕蔑。

  「預付一半,」殺手說。「我會通知你匯到哪裡。」他將沒吃完的甜筒扔進【旁邊的垃圾箱後漫步離開,他的態度很輕鬆,但隨時眼觀四方。他看到一個人,幾乎可以肯定是聯邦探員,那身西裝領帶在這裡顯得很突兀,他停下來綁鞋帶,但臉一直略略朝著沙瑞斐的方向。這一定是負責追蹤沙瑞斐的人,正急著要追上去。

  殺手不太擔心。他和沙瑞斐會面歷時不到一分鐘,跟蹤的探員來不及趕去偷拍。探員抵達現場時,會面早已結束,他也揚長而去。他穿過拱橋,走進樹木濃密的步道,那裡有很多地方可躲。天氣又熱又悶,氣溫逼近華氏九十度,但是在樹蔭下還算涼爽,一陣淡淡的微風舒服地吹在身上。

  他刻意不去想那份工作,等一下有得是時間,等確定沒人跟蹤後可以好整以暇地想。出於習慣,他非常專注在眼前的狀況,警戒四周的變化,留心是否有人從背後接近,確認有哪些可隨機應變的逃生路線。時時留意細處使他活到現在,沒必要改變這個習慣。正因為如此,他才能即時發現第二個跟蹤的人。這個人穿著牛仔褲和慢跑鞋,不是之前追蹤沙瑞斐的探員。

  殺手鎮定地分析局勢。雖然這個人打扮休閒,並不代表他不是調查局的人,只代表他準備充分。調查局會跟蹤是因為他剛才和沙瑞斐見過面,除此之外沒有別的理由:他們很可能要清查所有和他有接觸的人。那個人也可能是沙瑞斐的嘍囉,天曉得為什麼跟蹤他。也許沙瑞斐不爽被叫到公園來,於是決定用拳腳糾正一下他的態度——如果真是這樣,他恐怕得多派幾個人。或許他想知道殺手住在哪裡,理論上知道得越多越好。

  他維持穩定的步伐。前面好像有個大轉彎,那個人的視線會被樹木遮住大約……他評估與對方的距離……七秒鐘左右,這樣就夠了。對方一定也發現前方有盲點,因為他突然加快腳步、殺手沒有跟著加快,那樣會被看穿他發現有人跟蹤。他已經快到了,無所謂,不過時間被縮短成了五秒。

  他繞過轉彎,一轉身脫下白色上衣,在手裡捏成一團假裝是毛巾,接著瞬間換成穩定的小跑步,裝成慢跑的樣子再次繞過轉彎,朝來路跑過去。

  他跑過時,跟蹤的人沒有多看一眼,只是匆匆走過轉彎,想重新找到他。

  慢慢找吧,他想著,跑出路面,鑽進濃密的樹木中。公園裡有成百上千個打赤膊的人在慢跑,他只是其中之一。他的深灰色長褲乍看之下很像運動褲,沒有人會多看他一眼。唯一的破綻是他的鞋,哪有人會穿著名牌皮鞋慢跑?雖然他這麼做了,但他不建議嘗試。

  他跑了一百碼左右,停下來穿好上衣。悶熱的空氣讓他滿身是汗,衣服一穿上就黏住,但他的呼吸很正常,沒有加速。他踏著輕鬆的步伐,悠閒走出公園。

  「有拍到會面的狀況嗎?」高瑞克問,聽到回答時表情很鎮定。

  蔣浩維很欽佩高探員的大度。他沒有說:「你至少該拍到會面的狀況吧?」而且口氣也沒有一絲不耐煩。大部分的資深探員會借題發揮找麻煩,但高探員不會。他總是很公道,就算結果不如期望也一樣。

  他們沒料到沙瑞斐會走去任何地方,更別說是中央公園。守在街上的探員察覺他沒有要上車時,他和跟班早巳走了半條街。雖然他連忙趕上,一路沒遇到什麼阻礙,但要過馬路時燈號正好變了,他不得不停下來等。結果,探員還來不及趕到,會面已經結束了,他只能大略描述和沙瑞斐見面的人,可惜沒什麼用。那一帶至少有十萬個符合「身高大約六呎一吋,兩百磅,黑色短髮」外型的人,可能還不止。

  「我認為他就是在陽台上和情婦偷情的人。」掛斷電話後高探員說。

  蔣探員也這麼想。問題是,情婦呢?她四天前離開後就失去蹤影了。幾個月前他們放棄跟蹤她,他們的預算和人力都很有限,全部用來跟蹤沙瑞斐本人比較有效益。更何況,她從來沒有特異的舉動,除了在陽台那一次。

  也許她會消失不只是分手那麼單純,說不定另有內情。沙瑞斐和手下一副氣勢洶洶的模樣,彷彿準備跟人幹架。如果只是分手,沙瑞斐也許——只是也許——會不高興。但對他的手下不會有影響。

  現在沙瑞斐去見的那個人,不久前才和他的女朋友在陽台上做愛。一定有問題,但很可能是私人恩怨,他們對那種事情沒興趣。除非他們能加以利用,否則沙瑞斐的感情生活是他自己的問題,不關他們的事。

  在紐約市,光是為人所知的街道監視攝影機就超過兩千三百台,天曉得不為人知的還有多少、任何人走在紐約街頭都很難不被攝影機拍到,所以他才這麼小心,隨時變換外型。就算不巧被拍到,他只要走進附近的建築,出來時就會換上另一副容貌。就算有先進的分析設備,也要天大的好運才能再次追蹤到他,他煞費苦心盡量不在國內引人注意,確保沒人會費那種功夫去追查他。

  築雅夠聰明,一定也會換裝易容,不用想也知道。他只需要知道她在哪裡變裝,又變成了什麼模樣。他大可問沙瑞斐有關築雅失蹤當天的行蹤,但那樣就不好玩了。不靠沙瑞斐的協助找出築雅,這種遊戲讓他保持神智敏銳,就像用心算而不用計算機一樣。

  他的電腦技巧相當不錯,但這件工作不值得他冒險親自入侵系統,壞處遠大於好處。既然能從別的管道查出他想知道的資料,何苦冒險觸動警戒?很多事情都應驗了那個千古不變的真理:人脈比能力重要——剛好他認識一個在紐約市政府工作的人,這人欠他一個永遠還不清的人情,而且可以存取保全攝影紀錄。

  過去四天紐約市風平浪靜!只有天天上演的搶劫與謀殺。沒有恐怖攻擊,沒有人騎腳踏車運送炸彈,沒有任何轟轟烈烈的大事。因為沒什麼大事,誰都不會特別留意有人偷偷調出幾天前的紀錄。

  話說回來,既然他還沒決定要不要接這份工作,花這麼多心思值得嗎?

  當然值得。為了自娛,他想知道她怎麼辦到的。他甚至有點為她感到光榮;她絲毫不拖泥帶水,浪費時間。沙瑞斐嚴重羞辱了她,第二天她立刻還以顏色。他知道她得解決多少銀行的安全關卡,也知道時間必須抓得極準,因為他自己也玩過這一套。

  他很少會覺得這麼有意思、這麼與有榮焉,所以同時有這兩種感覺的事實,讓他覺得有點困惑。

  才怪。有些事情他從來不做,其中包括騙自己。他的感受來自於與她之間的化學作用,這點他承認——但倘若他決定接這份工作,化學作用也保不住她的命。吸引力歸吸引力,兩百萬就是兩百萬。

  他用拋棄式手機撥了一通電話。對方操著濃濃的布魯克林口音,簡短地說聲喂,他說:「我要請你幫個忙。」

  他沒有報出身份,因為沒有必要。對方頓了許久,接著說:「賽門。」

  「對。」他說。

  對方又頓了一下,接著說:「什麼忙?」

  對方沒有任何打發或拖延的語氣。他很清楚不會那樣。「我需要街上攝影機的影像。」

  「及時影像?」

  「不,四天前的紀錄。我知道從哪裡開始找。之後呢——」從他的語氣清楚聽得出聽天由命。之後,目標可能往任何方向移動,等他稍微瞭解築雅的背景,會更能猜中她的動向。

  「什麼時候要?」

  「今晚。」

  「你可能得來我家。」

  「幾點方便?」他可以很為人著想。老實說,他刻意與人為善;一些小事費不了多大功夫,但這點小小的善意說不定有朝一日會成為生死存亡的關鍵。

  「九點左右。孩子那時候都睡了。」

  「我會準時到。」他掛斷電話,打開電腦開始工作。

  他幾乎不費任何功夫就查出築雅的本名叫巴安蒂。她不姓盧沒什麼奇怪,但巴這個姓倒有點出人意表。如果盧築雅是她的本名那才真是怪事。一查到她的真名,他進入監理所網頁查出她的駕照資料。要查出她的社會保險號碼有點難,但不到一個鐘頭就解決了;接下來,她的人生像本書一樣攤在他眼前。

  她三十歲,出生在內布拉斯加,沒結過婚,沒有小孩。她父親幾年前過世了,母親……母親則回到故鄉,看來值得查查,不過築雅那麼聰明,應該不會去那裡。但在那一帶她會覺得安心,她可能會聯絡母親。她還有一個哥哥,巴吉米,因為竊盜被判刑五年關在德州,目前已經服刑第三年。所以她不可能去找他幫忙。

  近親只有這些:如果繼續挖下去,應該還找得到叔伯阿姨、堂表親戚,或許還能查出她高中時代的朋友。但築雅感覺像匹孤狼,除了自己誰也不相信,凡事靠自己,從不依賴別人。

  他懂其中的道理。雖然算不上了不起的人生哲理,但至少不會讓人失望。

  晚上九點整,他倚在對講機上,不到幾秒鐘,那個布魯克林腔的聲音說:「喂?」態度像接電話時一樣。

  殺手說:「我是賽門(Simon)。」對講機嗶一聲打開大門。公寓在六樓,他不搭電梯而走樓梯上去。

  他接近時公寓門開著,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精瘦混血男子打手勢要他進去。「咖啡?」這句話既是打招呼也是詢問。簡寇特的本名叫夏穆,但他大半輩子都用寇特這個名字,因為小時候同學故意把他的名字叫成「瞎蒙」,從此有人叫他夏穆他都裝作沒聽見。

  「不用了,謝謝。」

  「這邊走。」

  寇特帶路走進一間擁擠的臥房,他太太出現在廚房門口說:「不要耗太久,我十一點要上床。」賽門轉頭對她擠擠眼睛說:「我不介意。」她疲憊的臉上露出笑容。

  「少跟我甜言蜜語,我免疫了。」

  「也許你只對他的甜言蜜語免疫。」

  她哼一聲轉身回廚房。「要保密的話,就把門關上。」寇特拉過一張破舊的辦公椅,椅墊的部位貼著寬膠帶,逕自一屁股坐下去。

  「不是什麼國家機密。」賽門說,他沒說出口的「這次」在四周迴盪。

  寇特扳扳手指,像即將挑戰超難曲目的鋼琴家。他開始輸入指定,敲鍵盤的速度快到看不清楚。畫面一閃而過。他偶爾會停下來看看螢幕,低聲自言自語——所有電腦怪胎都有這種毛病——接著繼續下去。幾分鐘後他說。。「好啦,進去了。起點在哪?」

  賽門告訴他公寓大樓的地址以及日期,接著一屁股坐在床尾,彎腰往前好看清楚畫面。房間很小,他們幾乎是肩並肩。

  監視錄影帶通常無聊得要命,除非剛好拍到色情或暴力鏡頭。他告訴寇特要找一個女人,留著一頭又長又鬈的金髮,這個描述多少有點幫助,沒有金色長鬈發出現的畫面都可以快轉過去。終於,賽門看到她了。「那裡。」寇特立刻按下暫停接著倒帶。

  他看著築雅走出公寓大樓,肩上背著一個鼓鼓的大皮包(他敢用性命打賭,裡面一定裝著替換的衣服)準備上車時絆了一下。寇特巧妙地輸入指令,攝影機一台跳過一台緊追著不放,最後那輛車停在圖書館前。築雅下車,腳步微跛地走進去,車子開走。

  賽門靠近螢幕,全神貫注盯著出口。她一定是在這裡換裝。她那頭顯眼的長髮有很多辦法可以解決,但她還要扔掉那件淺色外套。她要怎樣混進紐約的人群中?穿黑衣服,就這麼簡單。她會把頭髮往後梳,也許會塞進衣領裡,或是戴某種兜帽。天氣這麼熱,戴兜帽好像有點怪,但什麼怪衣服都有人穿。

  他根據她的體型以及那個大皮包來尋找,特別留意穿黑衣服的人——幾乎每個人都穿黑衣服,以及把頭髮遮住或往後梳的女人。

  他很高興這麼快就發現她。「她在那裡。」他說。

  寇特按下停止。「確定?」

  「確定。」他熟悉那個身軀上的每道線條。他花了四個鐘頭親吻愛撫每一寸肌膚。那的確是她,毫無疑問。她一點時間也沒浪費;不到十分鐘就出來了,她的司機可能還沒找到地方停車呢。她的髮色變深了,也許打濕過,而且往後梳平。她一身黑色打扮,腳步沒有任何異常,她大步往前走,沒有左顧右盼或提心吊膽。

  好女孩,他暗自讚賞。大膽果決、留意細節——表現不錯,築雅。

  她給寇特添了不少麻煩。她步行穿過幾條街,搭上一輛計程車,下車後她再步行一段,接著搭上另一輛計程車。她在市中心四處亂轉了一陣,終於開進荷蘭隧道,攝影機只能追到那裡。但光是她走荷蘭隧道而不走林肯隧道這件事,他已經從中得到許多線索。

  他要出動去打獵。築雅也許很厲害……但他更高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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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8 02:12:06 |只看該作者
第11章

  築雅大為光火,沒想到把自己的錢從銀行提出來竟然會這麼難。

  開住堪薩斯的路上她就已經刻意放慢速度,因為她不想累過頭而做出愚蠢的決定,或甚至把車子撞爛。她必須低調行事,用現金支付所有花費,在其他方面則盡量不引人注意。等兩百萬一到手,她會有無限的選擇空間,但在那之前她處處受限。

  因為放慢速度,原本兩天的車程拉長到三天,但是沒關係,因為她心情很好。她很孤獨,幸福的孤獨,不用聽別人使喚,可以隨心所欲。她不用裝成沒大腦的蠢女人,不用隨時笑臉迎人、隱藏憤怒或煩躁,甚至不能表現出太敏銳的幽默感。

  真可悲,整整兩年她都不能聽到笑話就笑出來。就算笑,也得先問一堆問題,表現得像是不懂笑點在哪裡。瑞斐和他的嘍囉說笑話時,花了更長的時間在笑她。混蛋。

  她再也不會讓自己一副蠢相,因為她再也不用依賴男人。旅途中,她想吃什麼就吃什麼,看到有意思的東西就停下來,買衣服的時候只考慮她想穿什麼,不必顧及偽裝的形象。她不再賣弄性感,買了舒適的全棉長褲、T恤、涼鞋,畢竟她得在盛夏酷暑中每天待在車上好幾個鐘頭。

  記取紐澤西那家銀行的教訓,她明白不能大搖大擺地進去領走兩百萬。那樣只能拿到一些零頭,其他又要換成銀行本票。她手裡已經有一張八萬五的本票了,有跟沒有一樣。除非她要買天價的東西,否則根本不能用。她總不能買個一、兩百元的東西,然後叫商店找八萬四千八百元給她吧?

  更何況帶那麼多錢上路也是個大麻煩。不能那樣做。為了說服自己那是不可行的,上路後的第一天晚上,她認真用尺測量手中那疊百元鈔的厚度。根據她的計算,一千元綁成一束的厚度是十分之一英吋,那麼一萬元就是一英吋。以此類推,十萬元是十英吋,一百萬是一百英吋,兩百萬會厚達兩百英吋,也就是足足十六英尺,恐怕很難隨身攜帶,更難掩人耳目。她等於大肆宣揚要人來搶。

  看來錢非得存在銀行裡不可,但她不想用銀行本票開戶留下文件記錄。儘管法律規定銀行不能透露任何消息給瑞斐,但不代表他弄不到,只是會很麻煩。他願意忍受多少麻煩,端看他有多生氣。他被偷走兩百萬就夠火大了,更別說他的男子氣概受到打擊,換句話說,他可能願意出雙倍的代價來逮到她。這種報復方式也許太奢侈,但絕對令人滿意。

  要中斷文件記錄,她一定得在某處將兩百萬元換成現金,然後盡速開往另一州重新開戶,把錢藏進另一家銀行。問題是,就算主人親自提領,銀行也不願意交出兩百萬現金。

  想起依莉莎白市的銀行需要時間準備現金,第二天築雅特別停在伊利諾州,買了一支便宜的預付手機,啟用後走出商店上車,打電話給堪薩斯州葛理森市的銀行。車門牢牢鎖好,冷氣呼呼吹送,她打電話去銀行,表明要找負責處理關閉帳戶事宜的人。

  「請稍候,我為你轉接裴太太。」

  不久之後,電話傳來喀哩一聲,一個悅耳的聲音響起:「我是裴珍妮,請問需要什麼服務?」

  「我的名字叫巴安蒂。」說出自己痛恨的名字讓她全身都不對勁。無論如何,她一定要永遠拋棄這個名字。「我在你們銀行有個戶頭,我想結束掉。」

  「真遺憾,巴小姐。我們的服務有什麼不周到嗎,還是——」

  「不是,不是那樣,我打算搬去別的地方。」

  「這樣啊。我們實在不想失去一位客人,但人生變化難料,對吧?如果你可以親自來一趟,我會幫你準備好文件。」

  「我明天下午會到。」築雅估計車程,希望不會錯得太離譜。「問題是,帳戶裡的金額很大,我希望以現金方式全部領出來。」

  裴太太沉默了一下,接著說:「你知道帳號嗎?」

  築雅念出帳號,聽著裴太太敲鍵盤調出她的帳戶資料。長長停頓之後,裴太太說:「巴小姐,為了你自身的安全考量,我真的、真的不建議你攜帶這麼多現金。」

  「我明白很困難,」築雅說。「但沒辦法。我急需這筆現金。我事先打電話通知,就是為了方便你們準備。」

  裴太太歎息。「非常抱歉,但我們必須先查證你的身份,才能調度這麼多現金。」

  築雅拚命耐住性子,她以前受過太多粗魯對待,所以很難對裴太太發飆,她只是盡忠職守、遵循銀行的規定。但她壓抑不住歎息。「我明白。我明天下午會過去,會不會時間太晚領不到錢?」

  「其實是太早。我們是家小銀行,我們每星期只向聯邦儲備銀行申請一次現金。出納組長每星期三提出申請,所以我們昨天才申請過。她要到下星期三才會再次申請。」

  築雅想用頭撞方向盤。「這麼大的金額,不能提出特別申請嗎?」

  「恐怕會需要特別授權。」

  她迅速評估情勢。「提出申請之後,多久才拿得到錢?隔天?」

  裴太太又遲疑了一下。「如果你親自來一趟,我會很樂意和你商量,但我真的不能在電話中透露這種資料。」

  她還是不能怪裴太太,她又不知道她是誰,不得不提防築雅很可能打算搶銀行,因此想查出銀行現金最多的時候。

  事情的發展完全不如預期。她不但不能拿著現金銷聲匿跡,看來還得在葛理森逗留至少一個星期。葛理森是個小地方,記憶中那裡只有一家小旅館,要逮到她簡直是甕中捉鱉。

  不過她可以降低風險,例如在葛理森方圓百哩內移動,每個地方都只停留一晚。沒想到會這麼麻煩,但如果想中斷文件記錄,這事遲早得要面對,她寧願先解決,以免夜長夢多。

  「我明白,」她說。「我知道會有問題。我明天下午會過去。」

  「希望能順利解決。」裴太太說,築雅認為那只是銀行客氣的說法,其實她想說的是希望你頭腦清醒過來。

  第二天她趕到銀行時,還有二十分鐘就要關門了;她算錯了車程,因此不得不凌晨四點起床,一路上都不休息。她累了,連開三天的車讓她頭昏腦脹,更別說有多疲倦。她的頭髮亂鬈亂翹,因為早上沒時間將燙過的痕跡吹直,不過至少鬈發讓她不至於和駕照上的照片差太多。萬一銀行不相信她真是她所說的人,她無法想像到時會惹出多大的麻煩。她要怎麼證明她的身份?請瑞斐寫封介紹信?作夢吧!

  沒想到她狼狽的模樣反而為她加分。裴太太的打扮像是古早連續劇裡的壞女人,但眼神很和善,大墊肩套裝下有一顆慈愛的心。築雅編出一套賺人熱淚的故事,謊稱被家暴前夫糾纏,可惜故事再感人也沒用。銀行經理的母親昨晚驟逝,他必須連夜趕往奧勒岡州,葬禮結束之後才會回來。大家都不想打擾他,但也沒有人想負重任,申請這麼不尋常的大筆款項。

  老天幫幫忙,築雅絕望地想,她為什麼不選問全國都有分行的大銀行,他們說不定每天都申請現金,說不定還一天申請好幾次,為何偏偏選這種鄉下小銀行?這裡的居民人數不到三千呢!

  她可以開車去大城市。例如堪薩斯市。開立另一個帳戶。以轉帳方式將錢移到那裡,但大城市裡有太多販毒交易在流通,瑞斐在這種地方比較有影響力。雖然可以快點拿到錢,但拿錢時風險會更高。

  更何況現在是星期五下午,最快星期一才能開戶。就算一開戶立刻轉帳,可能也要等第二天才會入帳。如此一來,要等到星期二才能領錢,而且銀行一天之內可能拿不出這麼多現金。保守估計,最快要到星期三才能從另一家銀行拿到現金,而在這裡則還要多等兩天,星期五才能拿到錢。

  她只能選擇耽擱兩天或是冒險。兩個選項都不怎麼理想,但沒有其他辦法了。改變困境唯一的可能就是銀行經理的母親週末下葬,他星期一回來上班,可惜機率太低。

  「我大概會多待幾天,」她疲憊無力地微笑。「可以推薦一家好旅館嗎?還是說我該去下一個鎮?」

  她勢必需要三樣東西:現金、汽車、手機。聰明如她,很可能在不太遠的地方偷偷開了帳戶,所以可以假定她有現金。至於汽車,她會在哪裡買車?不可能在紐約;最後被拍到時,她坐著計程車經由荷蘭隧道進入紐澤西州。在別的州買車比較合理,他會在紐澤西查一下。不會太遠,她不會浪費現金搭計程車去很遠的地方。

  她也不會買全新的車子;她一定會努力不引人注意,也就是說,她會買二手車,狀況不錯但外型普通。

  他入侵監理處網站,複製出她的紐約駕照。土生土長的紐約人可能沒有駕照,甚至根本不會開車,因為大眾交通工具太便利。但在他的經驗中,外地來的人通常會定期換照。弄到照片之後,他用電腦進行處理,將她的頭髮變短、顏色加深。接著他將圖片列印出來,上街活動活動的時候到了,他需要照片供人指認。

  星期一他順利查到經銷商,花了一百大洋問出車款、車型,外加車牌號碼。紐澤西州發給兩面車牌,車輛前後都必須掛上,不肖份子會偷走前車牌販賣,因為有些人只需要後車牌,只求不會因為完全沒有車牌而在路上被警察攔下,還有些人不打算在紐澤西長住。很難想像有多少人路過紐澤西,又有多少人剛好只需要一面車牌。一離開州界之後,聰明人就會不停換車牌,讓電腦裡的紀錄永遠慢一步。

  手機就此較難查了。她可以買預付式手機,這樣就不用留下姓名。可惡,說不定遇到瓶頸了。

  只剩下國稅局這條路。

  和一般人一樣,他也不喜歡招惹國稅局,但只有透過稅捐機構才能查出築雅將錢弄到哪裡去了。任何超過一萬元的現金轉帳都必須通報國稅局,所以他的金錢出入都化整為零,而且全轉到國外的帳戶。處理錢最麻頂了。

  國稅局的電腦系統爛得可以,他運氣不錯,但對築雅而言可不是什麼好消息。星期二,他查出她將兩百萬元轉帳到堪薩斯州葛理森市的一間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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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8 02:12:18 |只看該作者
第12章

  築雅想,如果人真的會因無聊而死,那她恐怕活不到拿錢的時候了。當初就是因為不想住在葛理森這樣的地方,她才會離開故鄉,一路打拚去到紐約市。她生長在小城鎮,那種生活不適合她。

  不是因為人的問題。小鎮居民通常很善良,只是有點愛管閒事。她在紐約的生活也沒多五光十色、夜夜笙歌——瑞斐不是名流,除非有黑道名流這種類別——她大部分的時間都窩在房間裡,至少那個房間非常舒服。和瑞斐在一起時,她不能去戲院或電影院,但第四台有付費電影。她星期五晚上住在破爛的葛理森旅館,寒酸的房間裡連付費頻道都沒有,可真符合那個沒有創意的旅館名字。而且她也不能去看電影,因為葛理森沒有電影院,其他設也不怎麼樣。

  整個鎮只有一家小咖啡館、一家速食餐廳,裡面打工的青少年一臉無聊的樣子。要逛街的話,那裡只有五金行、飼料行、農具行,以及一元商店。需要大採購的時候,鎮民要開上三十哩車程,去隔壁鎮的渥爾瑪量販店。那可是風光盛事。

  她還記得從前去渥爾瑪是件多了不得的大事,因為她大多在那裡買衣服。如果能存到錢去席爾斯百貨買東西,她就會覺得像在第五大道名店採購一樣臉上有光。

  沒想到她會又穿上在渥爾瑪買的衣服。唯一不同的是,她在銀行裡有兩百萬元,她知道很快就能買得起任何想穿的衣服。可是又得住在這種偏僻的地方,她覺得快發瘋了。就算她在紐約整天無所事事,但假使她想要,那裡什麼都有。

  她越來越緊張不安。等待的煎熬彷彿在刮她的皮膚。她在葛裡森只住了一夜就退房,接著她開了三十哩的車,來到一個有商場的小鎮,仔細一想,她決定繼續開往下一個鎮。離葛裡森越遠越難找到她。

  第二天,她退房之後繼續往前開。

  接下來三天她都在重複同樣的作法。她的家當全裝在一個便宜的行李箱裡,因為每到一個地方都只過一夜,所以根本就懶得打開,這種生活讓她打從骨子裡覺得厭煩。自從離開那個所謂的家,她所做的每個決定都著眼於一個目標,也就是擁有金錢、安定、家。她現在有錢了,雖然還拿不到。家?她甚至不敢在一個地方待太久,連行李箱都來不及開。她以前雖然有地方住,但那裡不屬於她,沒有一個能讓她歸屬、放下防備的地方。也許「家」與「安定」是一體兩面——無論如何,她知道她還沒找到。

  她滿懷期待,等著開始過像樣的日子。

  星期三,她發現自己開車繞著葛裡森打轉,感覺像在脫水機裡。眼前沒有任何風光,只有長滿夏日綠草的無盡綿延平地,以及頭頂的蔚藍蒼穹。路上沒有多少車,I一70州際公路在遙遠的北方,在這種農業小鎮,路上開車的都是當地人,而本來就沒什麼人住在這裡。

  也許是因為鎮日獨處太久,或者是因為空蕩蕩的道路代表就算恍神也不會有嚴重後果,於是無事可做的她開始胡思亂想,越想越覺得……不安。那種感覺只能解釋成不安。她一定不知道在哪裡犯了什麼錯。

  她在腦中跑過她所採取的每個步驟並加以檢視。她努力思考有沒有任何會出錯的地方,她只想到不該轉那麼多錢去依莉莎白,以及不該在這一帶逗留這麼久,除此之外一片空白。話說回來,留在葛裡森這麼久會不會反而更危險?

  她是否太過確信瑞斐不會去報警?她不這麼認為。瑞斐會想用他的辦法教訓她,所以不可能報警。她也揣測瑞斐一輩子都住在洛杉磯、紐約這種大城市,不可能知道如何在美國中部追蹤她。這裡是她的地盤,不是他的。萬一她錯了呢?

  萬一他僱人來追她呢?

  一陣寒顫竄過全身。這就是她的漏洞。瑞斐不會親自追殺她,也不會派手下離開紐約的水泥叢林。她偷走他兩百萬元、重創他的自尊、把他新發現的「愛情」扔回他臉上。對他而言,最後兩個理由比第一個更嚴重。受到這麼大的屈辱,他一定會僱用高手中的高手。

  而最高段的就是……他。

  她的心臟狂跳,呼吸急促。她連忙將車停在路邊,抓著方向盤奮力抵抗驚慌。她不能慌她沒有時間可浪費。她一定要想清楚。

  好吧。如果沒有搜索令,銀行不會將她的帳戶資料透露給任何人,不用想也知道,瑞斐不可能弄到搜索令。但是……如果入侵銀行電腦呢?殺手靠追蹤目標營生,他是那一行的佼佼者,不然也不會收費這麼高昂。他必須出手絕不落空才能賺到錢。由此推想,如果不是他本身很擅長侵入所謂安全的電腦系統,就是他認識這樣的人。

  築雅深吸一口氣憋住幾秒,重複幾次讓心跳慢下來。仔細想、仔細想。

  要入侵銀行,他得先知道是哪家銀行,可惡,他知道該從哪裡下手,因為他知道瑞斐用哪家銀行。不然他也可以入侵國稅局的系統,因為轉帳金額超過一萬元就必須通報國稅局,她以前讀到過,國稅局的電腦系統不怎麼高明。照這麼想,瑞斐的銀行是全國級的大銀行,有幾十億的資產,可想而知,他們的電腦系統一定有最完善的保全。

  她漫無目的地開車亂晃、茫然望著原野藍天時,他很可能已經追查到銀行轉帳紀錄,守在葛裡森等她自投羅網。

  最好的辦法就是暫時拋下這兩百萬元,不要冒進。她身上還有依莉莎白銀行開的八萬五千元本票,不至於山窮水盡。

  不過,只要她一將錢存入,一定又會有該死的轉帳報告,等於直接將他帶去她存錢的銀行。

  但銀行和國稅局的連線一定有空檔,就算很短也好。銀行本票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立即承兌。她需要到大城市,用本票在全國級大型銀行開戶。先行通知她將匯入兩百萬元,然後安排至少先領到一部分現金。

  一瞬間,她想通該怎麼做。

  有了那筆現金,她要在相鄰的城鎮開數個帳戶,每次金額不超過一萬元,這樣銀行就不會提出要命的報告。然後盡快將兩百萬元化整為零,分別從葛裡森匯入這幾家銀行,一一結束帳戶後領出現金。她會謹慎行事。這樣要花更多時間才能拿到整筆兩百萬,但除非他能入侵銀行電腦系統,她不會再有後顧之憂。

  唉,幾乎沒有。至少能爭取到足夠的時間,讓她買下新證件、開始新生活。有了新姓名、新的社會安全號碼,她可以就此消失。

  她拿出手機察看訊號強度。一格。不夠好。她得開去離城鎮近一點的地方。曠野就是這樣;太空曠、太廣袤的土地上沒有人、沒有車、沒有房子,放眼望去全是原野。玉米不需要手機,但她需要。

  她開了將近一個小時,一路留心手機的收訊狀況。訊號強度忽然跳到三格時她決定試一下,於是將車停在路邊。

  第一通電話被轉進裴太太的語音信箱。「裴太太,我是巴安蒂。出了一點事,我不想領出兩百萬現金了。希望你們的出納組長還沒提出申請。我真的很需要和你見個面,但我不敢去銀行。請打電話給我!」她停下來,因為她不知道新手機的號碼。「我再打給你。」她匆匆說完掛斷電話。

  可惡,號碼在哪裡?她關掉手機再次啟動,螢幕上顯示出號碼。她從皮包裡抓出一支筆隨手抄下,再次打給裴太太。

  沒想到裴太太親自接起電話。「你好,巴小姐,我剛收到你的留言。我剛才送一位客人出去,不巧錯過你的電話。我正打算通知出納組長,請她申請現金。我不得不說,知道你改變心意,我真是鬆了口氣,不過……是不是出事了?」她壓低聲音。「所以你不敢來銀行?」

  「是我前夫。」築雅很高興之前編的故事終於派上用場。「我不知道他怎麼辦到的,但是他追到這裡來了,而且他知道我在你們銀行有開戶。我怕他會監視銀行,如果我過去,他會跟蹤我。」

  「你報警了嗎?」裴太太十分警戒地說。

  「我報警的次數太多了,手機上的按鍵都快磨壞了。」築雅無力地說。「答案永遠都一樣:除非他真的動手,不然他們沒有立場逮捕他。他是一家大型農業公司的業務員,他有充分的理由出現在任何地點,我無權阻撓他的工作,總之一堆廢話。我想這就是報應吧,誰叫我幫他隱瞞了那麼久。每次被他打,我都說是自己跌下樓梯,或說不小心被門夾到手。其實是他扭斷我的手指。」

  「噢,真可憐。」裴太太輕聲說。「如果你覺得他在監視,那麼千萬不要來銀行。可是……現在你打算怎麼辦?」

  「我不知道。」她其實知道,只差還沒想通細節。「他認為那筆錢他也有份,因為我父母過世、我繼承遺產的時候還沒離婚。」

  「啊……我記得遺產應該是繼承人的個人資產吧。」

  「法律是這麼規定沒錯,但他認為他委屈自己跟我結婚,所以這是他應得的報酬。」築雅在語氣中添上一抹酸楚。「我真的需要中斷文件記錄,這樣他才不會繼續追來。」「帳戶資料應該保密才對。他怎麼——」

  「他有朋友在國稅局工作。」

  「這樣啊。」

  裴太太心領神會的反應讓築雅明白,她恐怕真的猜中了,國稅局很容易洩密。

  「我一定要想個辦法,但我真的想不出來。」

  「恐怕你不管怎麼處理這筆錢,國稅局都會收到報告。」裴太太懊惱地說。「任何超過一萬元的資金調動,銀行都必須提交報告給國稅局,你的兩百萬元一定會留下文件紀錄。」

  「我不想惹上國稅局,而且我又不是想逃稅,只是需要在他找到我之前,將錢領出來存到別的地方。」

  「如果想短時間拿到那麼多現金,最好的辦法是找個有聯邦儲備銀行的城市。我們屬於堪薩斯市分行管轄,但在丹佛有另一家分行,距離這裡比較近。問題是,不管你要去哪裡,一旦將錢存入,銀行還是會報告國稅局。」

  除非不是這個國家的銀行,築雅決斷地想。只要一拿到那筆錢,她會盡快把錢弄到國外,躲開政府的耳目。等她拿到新證件,她要去弄本護照,合法的護照,至少她可以去開曼群島度個假,順便把錢帶去。她受夠了這些鳥事。

  「轉帳最安全的方式就是透過網路。」裴太太接著說。

  「我沒有電腦,」築雅說。「可以用網咖或圖書館的電腦嗎?」

  「呃,最好是有固定的IP位址。你的手機能上網嗎?」

  「這支手機是便宜貨,沒有上網功能。」

  「去買一支可以上網的,這樣你隨時隨地可以管裡帳戶。其實我建議,買台筆記電腦更好。」

  「然後該怎麼做?」

  「上我們的網站,依照指示操作。」

  「不用簽什麼文件嗎?」

  「有,有份同意書要簽。我可以寄給你——」

  「我沒有固定地址。」築雅老實說,感覺又像在用頭撞牆。

  裴太太想了一下,說道:「我通常不會這樣做,等你準備好筆記電腦和網路服務,打通電話給我,我會列印出同意書,然後在外面跟你碰面。巴小姐,有志者事竟成!我們一定可以解決這件事。」

  申請網路服務就的在電腦系統裡留下姓名,築雅想,管他的,反正其他辦法都行不通,而且她絕不會親自在銀行現身。

  「就這樣吧。」她有氣無力地說。「謝謝你。我準備好之後會再打電話給你。」她掛斷電話,頭往後靠在椅背上。誰知道要偷走兩百萬元竟然會這麼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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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8 02:12:29 |只看該作者
第13章

  她瘋了嗎?築雅想著,同時以無比的決心整理出該做的事,但不管她如何果斷,事情卻越來越多。

  每一步都會衍生出另外兩個步驟,如果略而不做,那麼第一步就不會生效。因為沒有信用卡,她必須在渥爾瑪付現買一台最便宜的筆記電腦,而她的現金越來越少了。除非她想冒險親自去葛裡森的銀行,否則就得在有渥爾瑪量販店的城鎮用銀行本票開戶,這樣一來,又會被報告給國稅局。

  可是她還有什麼選擇?她需要網路才能動那兩百萬元,但申請網路服務之前,必須先有電腦,而買電腦需要現金。

  每件事情好像都在兜圈子。她去通訊行申請無線網卡,這樣她新買的電腦才能使用無線網路,申請表上必須填寫帳單寄送地址,或是提供銀行帳號每個月自動扣款。

  「當然沒問題。」她對負責接待的拉美裔工讀生含糊說。銀行帳戶資料都在她的皮包裡,因為她兩個鐘頭前才剛開戶。

  她依舊只能憑臆測來判斷。雖然她確信瑞斐會搜索她,但無法證明他是否會另外僱人來找。也許他會命令奧多去找。這是最樂觀的狀況,因為奧多雖然很會用電腦,但她知道他沒有厲害到能入侵國稅局的系統。

  不只這樣,瑞斐不會允許的。瑞斐最不希望的就是被國稅局盯上,調查他的財務運作。黑手黨老大卡朋當年就是被國稅局撂倒的。過去一周的教訓讓她明白,要無聲無息地調動金錢有多難。難怪洗錢是筆大生意。不然毒梟要怎麼將大筆現金弄進正當管道以便花用?

  就算瑞斐會僱人追蹤她,他也許不會想花那麼多錢僱用他。殺手的收費很高,高得嚇人。瑞斐一定知道這兩百萬不會回到他口袋裡;他絕對知道她面對了多少難關,也很清楚錢一旦進入她的帳戶,他再也無法染指。他已經損失了兩百萬,難道還會願意多花一筆錢僱用殺手?

  會。她幾乎可以百分之百肯定。瑞斐在盛怒之下什麼都做得出來。幹殺手這一行的人,一定很清楚調動金錢、領出現金會遭遇的諸般關卡。

  這是她沒有事先調查清楚的地方,現在成為整個計劃的弱點。她太過倉促,激憤之下衝動行事,才會招來這樣的苦果。她難道永遠學不乖?她苦澀地想。情感只會讓人看不清重點,讓事情更棘手。她該忘記瑞斐的所作所為,堅定意志繼續忍耐,將計劃作得更周全。她該等到能將錢弄到國外、遠離國稅局的耳目後再動手。

  她還有一袋珠寶可以變賣,但很可能得在拍賣網站上出售,那樣要花很長的時間。不過現在有了電腦,她可以開始著手。當年她破產又無助,這次不一樣,現在她有選擇。

  她缺的是時間。她離開紐約已經好幾天了,足夠讓他追蹤到她。除非她願意暫時拋下那兩百萬。要等多久才能安全地拿到那筆錢?兩年?五年?她不能再耽擱下去了。

  她連那八萬五千元都沒有,至少不在手中。領取那筆錢要冒的危險和領取兩百萬一樣。她還有一點現金和珠寶,但是就算她能靠那些錢過活,買不起新證件就無法銷聲匿跡。她也買不起房子,不能有自己的家。她得找份私下付現的工作,很可能得在小餐館裡端盤子。她經歷過那種日子,不打算走回頭路。

  照她看來,不管危不危險,總之一定要行動。

  一切終於就緒之後,她打電話給裴太太。「我準備好了,」她說。「我有筆記電腦,也有無線網路。」

  「太好了!申請書已經準備好了。我五點下班,我們可以……在哪裡見面比較好?」

  「不知道。我想想。」葛裡森這麼小的地方,其實根本沒有合適的地點。咖啡館不行,築雅不想被困在狹小的地方,座位不但離車很遠,唯一的逃生口還要經過廚房才到得了。她去過那家咖啡館,餐點都是經由大型出菜口交給服務生。店面後方有一扇門通往洗手間,再過去可能就是廚房,但她去的時候沒有詳細調查,所以也不確定。除非她願意從出菜口爬過去,但是不可行,因為很可能烤架就在出菜口下面。那家咖啡館跟陷阱沒兩樣。

  這又是她計劃不周的證明。她該確認每件事,因為這些細節可能會決定她的生死。從現在開始,她必須假設他緊追在後,提高警覺、小心應變。在文件記錄中斷之前這段時間,她都不算安全。

  「一元商店的停車場可以嗎?」她終於提議。那裡的出入口不只一個。更棒的是停車場剛好在轉角上,她有兩條街可以選擇。對她稍微有認識的人都絕對想不到她會出現在一元商店。

  這場追蹤好比下棋,賽門玩得津津有味。他喜歡和築雅這樣的聰明人鬥智。通常他的獵物都輕忽無知,連理當有所警覺的人也如此。他的目標大都有保全,卻反而因為覺得安心而鬆懈防備。這種天大的失誤會要人命的。想長命百歲就永遠不能鬆懈,絕對不能以為自己很安全。

  他昨天下午搭機抵達後,租了一輛小卡車,在農業地區這是最普遍的車輛,接著開車前往葛裡森。他穿著牛仔褲、黑色工作靴,以及修車工人常穿的深藍色短袖襯衫,左邊口袋上甚至還繡著「傑克」這個名字。傑克是最常見的名字。到處都有叫做傑克的人,因為太過普通,根本沒人會注意。加上一頂髒髒的棒球帽,一副太陽眼鏡、一些鬍渣,他的偽裝就完成了!

  能用的偽裝很有限,在這種小城鎮不能用他平常的輪椅扮相,因為路人會停下來幫助他,他們會問他住在哪裡、為什麼以前沒見過。不過這個偽裝總算差強人意,至少能讓他不引人注意,那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倘若築雅先前不知道拿這一大筆錢有多難,現在也該明白了。她很可能像別的目標一樣,以為躲在這種偏僻地方就安全了,因為她沒有使用信用卡,而且不搭飛機只開車,但他預期她沒這麼魯鈍。

  到目前為止她都表現得很睿智,現在也差不多該看清計劃中的漏洞,意識到有人在追蹤。她想得到追蹤的人是他嗎?有可能。她很瞭解瑞斐,所以才騙得過他,也就是說,她能準確預測他的行動。

  她必須使用網路服務才能做網路轉帳,而申請過程需要填寫表格。換句話說,要先查網路公司。他昨晚查過這一帶的網路公司,但沒發現她的名字。除非已經弄到新證件,否則她不得不用真名,他不認為她身邊的錢足夠買新證件。在得到新身份之前,她絕對甩不掉他。

  他坐在卡車裡,用筆記電腦再次過濾無線網路申請紀錄,從最大的公司開始查——果然,她的名字出現了。電信業者效率一流,立刻將她鍵入系統中。

  現在她必須處理銀行文書作業,那表一不她得要親自去銀行一趟,或者她可能已經和銀行裡的人打好關係,對方願意將文件送去給她。考慮到築雅的個性,她比較可能採取第二種作法。

  銀行員工不會從正門離開,而是由員工專用的側門出入。他將車停在能盯著側門的地方;非營業結束時離開的人最可能是他要找的目標。

  他耐心等著。四點半,正門鎖上。好吧,果然沒那麼簡單,但如果真有那麼簡單。他反而會失望。他得等員工下班時一一目測判定,然後跟蹤最有可能的對象。

  不會是男人,他立刻斷定。築雅自有道理不信任男人。她輕視受她擺佈的男人,不能擺佈的她則小心提防。剔除男性並沒有多大的幫助,因為銀行員工大多是女性。

  最有可能的目標應該是中年女性,他想:有經驗、職位能掌權的女性。年長女性比較可能想保護築雅這個年紀的人。她應該會帶著文件,可能拿在手上或放在公事包或大皮包裡。設定好條件之後,他耐心等候、仔細觀察。

  他一下子就看到她了。首先,五點一到她就行色匆匆地離開,這表示她有事要做。當然她也可能是趕著回家做晚餐,可是她手裡拿著一個檔案夾。感謝她的好心,他有點好笑地想。她很熱心,但完全不懂該怎麼做。她未免太容易看穿了吧?

  她上了一輛米色轎車。他討厭米色的車子;太不顯眼。幸好路上車不多。

  最大的問題是,她要去哪裡?葛裡森沒有多少公眾場所。也許她會約築雅在家裡見面,萬一那樣,繼續跟蹤下去恐怕太冒險。

  他沒有立刻跟上去,而是等其他幾名員工開車上路、拉開他們之間的距離後,才開到馬路上。他跟得很鬆,不希望讓她心生警戒,不過她會察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她開過兩個路口,在第二個街角右轉,開進一元商店的停車場。賽門沒有煞車也沒有看那輛車一眼,直直開了過去,但他用眼角餘光觀察停車場,尋找有人坐在裡面的車子。築雅會上那輛車,還是銀行女士會去她車上?他敢打賭,一定是銀行女士會離開汽車的保護;築雅太精明,既然懷疑有人追蹤,她不可能在公眾場所拋頭露面。

  他從後視鏡看到銀行女士下車,她頓了一下,接著直直穿過停車場。

  「猜個正著,」他輕聲說。「你的命是我的了,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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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8 02:12:43 |只看該作者
第14章

  築雅背脊發毛,猛轉過頭朝每個方向張望。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攫住她,讓她想發動車子、將油門踩到底。她沒看到任何不尋常的動靜,但第六感尖叫著要她快逃。她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坐在原處不動,甚至因而全身發抖。他不在這裡。她知道他不在這裡。再等五分鐘,一切就搞定了。很快就可以離開。去到丹佛之後,很快就能拿到她的兩百萬元,然後她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就連他也找不到。

  儘管無論是他或任何人都不可能知道她和裴太太會面的地點,但她還是提早十五分鐘抵達,徹底檢查了一番。停車場裡只有一輛車上有人,那是一部破舊的四門轎車,因為天氣很熱,所以開著引擎讓冷氣運轉。前座坐著一位老太太,臉上刻畫著多年的風霜辛勞,一個哭鬧的幼童被牢牢扣在後座的安全座椅裡。除非那個小鬼脫逃,否則不會有威脅。

  裴太太的車一開進停車場她立刻認了出來,接著她隨即將注意力轉向路過的車輛。緊跟在裴太太車後的是一輛紅色轎車,駕駛是女性,接著是一個男人開的小卡車。築雅盯著那個男人看,但因為陽光反射而看不清楚。她只看得出來他戴著棒球帽,他開車很專心,完全沒有朝裴太太這邊看。

  紅色轎車和小卡車都往前開走。裴太太拿著檔案夾匆忙穿過停車場,築雅焦慮地看著身後的街道,回想剛才是什麼讓她突然緊張起來。裴太太握住車門把手時,另一輛車經過,駕駛也是女性。

  築雅急忙開鎖,裴太太上車。她一關上門,築雅立刻又上了鎖。所有車輛都有盲點,她可不希望有人偷溜進後座,拿槍指著她的頭。

  「你是不是看到他了?」裴太太轉頭四下察看。

  「還沒有。」但他就在附近。她知道。那種背脊發毛的感覺、第六感的危險警訊,在在都警告著他就在附近。

  她知道她現在的處境比昨天更危險,甚至比今天早上更糟。因為申請了網路服務,她的姓名會出現在電信系統中,證實她的確在這一帶。她在通訊行被攝影機拍到,所以必須假定她的新外型不再是秘密。

  或許這過分高估他的力量與本領,但她不這麼認為。洞悉男人可以說是她唯一的本事,而直覺告訴她,他絕對有辦法找到她。直覺也告訴她,他絕對是她遇到過最危險的男人,她見識過不少冷血無情的黑道份子,看一眼就讓人血液凝結,但他恐怖的層次高出太多,所以她才會怕得要命。

  裴太太打開檔案夾拿出了幾張紙。「全填好之後,簽個名就行了。」

  築雅接過文件,再次環顧四周。「我看文件的時侯幫我注意一下外面。他是個高個子,大約六呎一吋,臉長得很好看,身材非常好。黑色短髮。」這麼簡略的敘述似乎完全不足以形容那樣的男人,他只要一出現,四周的空氣立刻被抽光,簡彿他不只佔據腳下的空間,連別人的空間也不放過。她要怎麼形容他的舉止?描述那分優雅迅捷之餘,又不能忘記點出他不動如山的沉穩?說明他的眼睛像黑色蛋白石也沒用,因為除非很接近,不然看不出那種種色彩,而到時已經太遲了。

  裴太太很認真地在守望。築雅專心看文件時她完全沒有說話,但築雅感覺到裴太太的頭不斷轉動。停車場有許多人來來去去,但大部分是匆忙的主婦,在高溫中揮汗如雨,通常身後拖著一、兩個孩子,伴隨著夾腳拖鞋拍打地面的聲音。

  不到幾分鐘文件就處理完畢,築雅草草簽了名,將紙張放回檔案夾中。「你這麼費心幫忙,我真是說不出有多感激。」她對裴太太說,交還檔案夾的同時再次張望左右。依舊沒有異常,但陣陣寒意繼續在她的背脊上下竄動,令她十分憂心。

  「你不該被迫生活在恐懼中。」裴太太看著築雅,慈善的眼眸帶著一抹悲憐。「希望你能得到自由。」

  「我也這麼希望。」築雅說。

  裴太太離開後,築雅多待了幾分鐘觀察來往車輛。她的車不是停在格子裡,而是停在一條兩頭都能走的窄路上,萬一需要急忙離開就不用浪費時間倒車了。從她停車的位子可以看到店舖的後方,那裡有一塊雜草叢生的空地,將店舖與住宅隔開。那條路是死巷嗎?還是說從那裡可以繞回大路上,又來了,沒事先做好功課,她實在很氣自己。如果不加緊留意細節,她要怎麼活著離開這個險境?她一到鎮上就該買份地圖,仔細研究,熟悉每條大街小巷。他很可能知道哪條街通往哪裡。

  她望著空空的小路猶豫了一下,草叢裡不知暗藏了多少碎玻璃,接著她揮去疑慮發動車子。她駕車繞過店舖角落,穿過兩輛可能屬於員工的車,車子顛簸地開過一個可移動的水泥塊,以前原本用來堵住停車場盡頭。但現在被人推開了一半,她緩緩開進空地。地面凹凸不平,她在車裡被甩來甩去,高高的野草掃過車身。車子用力跳了兩下,她穿過人行道開上大街,後輪因為摩擦力不夠而滑了一下。然後橡膠輪胎抓住柏油地面,終於可以加速了,車子向前跑過兩個街口,感謝上帝,她看到一個停止標誌以及另一條街。

  賽門的車停在街上面向店舖的地方,他在車上看著她繞到建築物背面,穿過一片空地後從一條小街道往北駛去。卡車沒有熄火,他左右查看來車——一輛也沒有!接著鬆開煞車離開停車位,在路上一個大轉彎之後往西前進。

  那條小街頂多只有兩個街口,之後她可以選擇往東或往西。他賭西邊。離這裡最近的聯邦儲備銀行在丹佛,而她急著要提出兩百萬現金。不只這樣,越往西越偏僻,直到西海岸才又繁榮起來。常有人選擇在那種荒涼空曠的地方銷聲匿跡,但那通常是制度外的邊緣人,沒有銀行帳戶或手機,有時甚至連電力都沒有,除非弄得到發電機。他不認為築雅能過那種苦日子。可能的話,她會選擇舒適的生活。

  萬一他失算,她往東去的話,要再次找到她可能得花上個兩天,但這裡沒有多少條支線可走。不是完全不存在,而是那些路通常繞一大圈後忽然中斷,這樣一來要不是回頭,就是得穿過荒野,如果選擇後者,最好要弄清楚往哪個方向去,而且需要避震器超強的四輪傳動車。築雅那輛中古車不可能越野,她那麼聰明當然不會冒進。

  如果她能擠出足夠的現金做預備,也許她會選擇將現在的車扔掉,換輛撐得住的車。老實說,他算準了這一點。她到了丹佛會比較安心,因為可以混跡廣大人群之中,到時她一定會換車。

  他的油箱是滿的;不管她選擇往哪個方向走,他都準備好跟上去。可是她有多少油呢?如果要加油,她很可能會在小鎮西邊的加油站停車加油。那個加油站不大,但剛好在十字路口,而且每邊有四個泵浦,她不會覺得有壓迫感。

  他還是無法決定該怎麼做。他天性不會猶豫不決,但這份工作和平常不同。或許是因為欣賞她帶種、膽敢用這種手法竊取沙瑞斐的錢,也可能是因為那個午後他們共享過火熱性愛,總之,在決定下一步之前,目前他追蹤是因為不想失去她。或許他只是覺得這場追逐很痛快,好奇她會拋出怎樣的難題。

  另一方面,兩百萬就是兩百萬。他和築雅不同,他已經有海外帳戶了,而且不只一個,所以不會發生築雅遭遇的困難。

  他遲早得做出堅定的抉擇,而時間越來越緊迫。放她走,還是賺兩百萬?放她走,還是冒險在國內出手?儘管無法偵破的兇殺案隨時都在發生,但他從不敢忘記美國和開發中國家不一樣。

  他瞥一眼導航系統。她走的那條路每個街口都有停止標示,她的速度會被拖慢。他走的是大路,在號稱是商業區的那一帶有兩個紅綠燈,但其他路段也是每個路口都有停止標誌。他會比她早幾分鐘抵達加油站。

  到了之後,他停在油氣管前面下車,不管她選哪邊的泵浦,他都可以繞過去躲在車子後面。就算她的油箱是滿的,不需要停車加油也沒關係,她不可能超前太多,他一定不會追丟,反正只要幾秒鐘他就能上車。

  他看到她朝這邊過來,小心維持剛好的速度,不會快到被警察攔下,也沒有慢到像在兜風。她一接近他立刻行動,藏身在卡車車廂邊,就算她剛好往這裡看過來,也看不到他。

  她沒有開進加油站。她在十字路口停了一下,看清左右之後直直向前開,往西朝科羅拉多前進。

  好女孩,他讚賞地想。她事先加滿油了,這麼重要的事情不可以拖到最後一刻。他繞過卡車登上駕駛座,重新回到高速公路,跟在她車後,相距只有一百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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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8 02:12:55 |只看該作者
第15章

  築雅看看後視鏡想確認沒人跟蹤,剛好看到那個男人上了小卡車。她的心猛力一震,漏了好幾拍。血流衝上頭,眼前一花,路面不停搖晃。距離太遠,她看不見他的臉,但看清了他的動作,全然的優雅與奪命的力量。看到他頭部的姿勢、肩膀的樣子,她就是知道,雖然無法解釋,但那種感覺深入骨髓。

  那輛卡車。她之前看過那輛卡車,至少外型相似,很難說是巧合。裴太太進入一元商店停車場後緊跟著開過去的那輛小卡車,顏色和這輛車一樣。是他沒錯,從那時候他就盯上她了。他不知怎地猜出她的計劃,也猜中了該跟蹤的對象,這樣的領悟讓她膽顫心驚。他太厲害了;她怎麼可能逃出他的手掌心?

  她的自制力只夠勉強不將油門踩到底,但她持續加速,直到里程計的指針指向九十,前保險桿開始顫動,才稍微減速。她唯一的希望是盡量超前,找機會從小路離開,或是躲到建築物後面,但首先不能讓車子解體。

  堪薩斯的地形沒有任何幫助,雖然算不上一片平坦,但也差不多了。不可能——

  她又呼吸太快了,心跳又猛又急,她幾乎無法思考。不能讓他把她嚇成這樣,她必須步步為營,她必須思考,絕不能慌。

  她對抗著不安,壓抑著本能反應,強迫自己放鬆油門,讓速度減慢到合理的範圍。她不可能跑贏,想都不用想。那輛小卡車是一般大小,引擎比她的六汽缸轎車有力。他的座位也比較高,遠遠就能看見她,她拉開的距離不足以從他眼前消失幾秒鐘。

  問題是,他會現在就想逮到她,還是會到了空曠的鄉間才動手?在那種地方,任何來往車輛在一段距離外就能看見他,而且隨時可能會有整理田地的農夫經過。或者目前他只想跟蹤她,等到夜色給予更多掩護時才下手?

  若要一槍命中,他勢必得和她平行。他可以逼她開出路面,可是,和電影演得不一樣,車禍時車輛通常不會爆炸起火,加上安全帶與安全氣囊的保護,車裡的人通常能保住小命。當然,如果他將她逼出路面,而她的車損毀很嚴重、再也不堪駕駛,那麼他可以好整以暇地開槍。不過,除非她撞上電線桿之類的東西,不然逼她開出路面沒有多大的效果;她會掀翻一塊麥田,除此之外不會有多大的損害。

  她有一項優勢:他不知道她有沒有武裝。她沒有,可惡,因為槍枝不是她慣用的武器。她的武器是性與欺騙,加上化妝品和香水,但他不知道——不可能知道——過去八天她是否買了槍,所以他勢必要謹慎。

  她瞥一眼油表,不知道他有多少油。她的六汽缸轎車很能撐,絕對比他的重型引擎跑得久。同樣加滿油,她也許可以跑得比他遠。如果他沒油了——不,他不太可能讓那種狀況發生。但如果他必須停車加油,那麼她就有逃跑的機會,她可以離開公路躲起來,走別的路線去丹佛。

  不過他鐵定猜得到。一旦沒油了,他就不得不採取行動。也許她可以找個加油站停車,跑進店裡求援。對了,她有手機;可以打電話報案說被陌生男子跟蹤。

  只不過……只不過她不想引起警方的注意,他們兩個恐怕都會被逮捕。這輛車的車牌大有問題。更別說她偷了兩百萬,就算現金不在手裡,她也肯定不希望姓名被輸入警方的電腦系統。不只那樣,他跟在她後面;他大可以說不知道她是誰,他只是在高速公路上開車而已。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不能謊稱他是前男友之類的。

  她再次察看後視鏡。他還在,比之前更接近了。雖然速度不快,但持續接近中。

  他察覺她發現了嗎?她沒有做出任何逃跑的舉動,除非她棄車,跑進麥田里,手腳並用爬過五十哩,不然她逃逸的選擇非常有限。

  不過她還沒有放棄。她在移動的車上,他也是,他能一槍命中的機率極低。瑞斐和手下每次在電視上看到動作片時常大發議論,批評這種場景事實上有多困難。為查證他們是否信口開河,她私下查了一些資料,結果這一點他們說得沒錯。即便是全世界最高竿的狙擊手也必須從固定的點射擊,移動中射擊幾乎全憑運氣,槍法再好也沒用。

  除非他試圖將她擠出路面,不然目前還算安全。如果他開始加速逼近,那就表示他決定動手了。她絕不能慌,一慌就全完了。只要保持頭腦清醒,她就還有機會。

  他看出她發現他了。因為她的車忽然加速,彷彿逃離獵犬的兔子。他也知道她何時平定了騷動的驚慌,重新開始思考,因為她鬆開油門,讓車速放慢到六十左右。

  他滿意地住後一靠,不讓她離開視線。漫漫長路在輪胎下滾過,一個鐘頭後,他們駛入科羅拉多州,可是這一帶的地形和堪薩斯一樣平坦,她沒有機會甩掉他。他看看時間,又看看油表。小卡車的油箱比較大,但耗油也比較快,現在就比誰會先需要加油。

  他必須小心計算時間;越往西,地形越崎嶇,而且夜幕隨時會落下。他不能讓她超前太多,因為她可能會熄滅車燈開出路面——雖然危險,但他確信她會放手一搏。天色一開始暗下來,他會逼近、緊跟在後。如果他的油用完時她還不必停車加油,他勢必得動手。

  她的反應決定他的作法。她也許有槍。如果她拔槍恫嚇,那麼他就沒有選擇,不得不做掉她。他的克拉克十七型手槍放在座位上,就在右大腿邊。他不擔心因為持槍被捕,因為他有聯邦持槍執照,不論哪種警察來檢查都不會有問題,國家或地方都一樣。執照是假的,但要查出偽造的證據必須經過層層關卡。槍枝上面有序號,但追不到他身上,如果有需要,他可以毫不留戀地丟棄它。

  時間過得很快,眼看快到了他不得不做決定的時候。做掉她,還是收手回紐約?如果不打算接這份工作,何苦費這麼大的功夫?有意思的娛樂不值得跑這麼遠。為了追蹤她,他已經花了太多時間和金錢,一定要在最後收到費用才划算。

  從前下手的目標對他都沒有任何意義,好壞都一樣。對他而言。人類的性命不比蒼蠅尊貴。他殺人不是為了正義、政治、宗教、愛情、憎恨或其他理由,而只是單純為了賺錢。不過,築雅……不一樣。他瞭解她,不只在肉體層面,雖然他們之間強烈的化學作用是他不曾經歷過的。

  他瞭解她的聰慧,知道她有瞻識與決心。她是勇者、生存者。他還沒看過她鬆懈下來,完全展示出她自己的個性,但他猜想她可能很多年沒有放下防備了。她早已決定該往哪裡走,從此再也不回頭。

  勾搭上沙瑞斐這種人的智慧,也許他並不認同,但他不瞭解她當時的處境。雖然很難想像,但或許沙瑞斐是她成功的一大步。沙瑞斐是個流氓;比大部分流氓聰明,但依然是個流氓。築雅偽裝了這麼久,不露半點破綻,這樣高度的自律他從沒見識過——除了在他自己身上。

  他猶豫這麼久的原因到底是什麼?因為她讓他想到自己?但她不像他這樣無情,築雅的感情足夠他們兩個用,但看出她在沙瑞斐面前藏起的那一面才最讓他欣賞玩味。也許就是因為這樣他才遲遲不動手。話說回來,他還沒通知沙瑞斐剩餘款項該匯到哪裡,在確認費用入帳之前他絕不動工。

  一切繞一大圖之後都回到同樣的問題上:做或不做?動手或離開?放她走,或是賺兩百萬?

  如果他不接這份工作,沙瑞斐會派別人追殺她。但她大幅領先,而且一旦領出偷走的兩百萬,她等於擁有無限的選擇。要是她被抓,那純粹是運氣差到不行。她要真正得到安全的唯一辦法,就是沙瑞斐認為她死了。

  他可以那麼做,告訴沙瑞斐工作完成並拿錢走人,但他從不曾造假。他的身價來自於誠信與準確。

  話說回來,如果要挑個客戶來唬弄,沙瑞斐絕對是不二人選。他對那個王八蛋只有輕蔑。

  他看看天空,距離天黑還有一到一個半鐘頭,因為慢慢接近洛磯山脈,地形會越來越崎嶇。山脈本身距離還很遠,但山不是平地拔起的,而是慢慢高起來,在地殼上漸漸隆起,最後聳起高峰。拖得越久,地形越崎嶇,她就更有機會溜走。

  他的靴子一壓油門,卡車加速,拉近他和築雅之間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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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8 02:13:11 |只看該作者
第16章

  卡車逐漸逼近。築雅才不過幾分鐘沒有看後視鏡,因為路變得彎曲起伏,她必須專心看路。他們爬上一個矮山脊,右手邊是一個斷崖,雖然不太陡峭也不很高,但前方有好幾個急轉彎,她的駕駛技術備受考驗。她太久沒開車了,雖然上個星期一直趕路,但都在地形平坦的地方。

  她好久沒看到標示高速公路編號的路牌了,她忍不住擔心起來,說不定她錯過了一個關鍵的轉彎,因為他們至少五分鐘沒遇到半輛車了,而且路面越來越窄。她還在去丹佛的路上嗎?她不敢停下來看地圖;因為這條路根本沒有路肩,後面還有個殺手緊追不捨。

  她鼓起勇氣瞥了一眼後視鏡,發現小卡車距離不到五十碼,以驚人的速度追上。

  她的心跳到喉頭,雙手緊握著方向盤,指節都發白了。顯然他決定動手的時候到了,這段路夠荒涼,而且他不想再等了。她希望天快點暗下來,希望……

  她不知道還能希望什麼。希望他等到她有機會脫逃?會那樣才有鬼。她早該料到。

  他又逼近二十碼,現在的距離很近,她認出卡車上的人就是他沒錯,甚至能看見他臉上的黑色墨鏡。

  瑞斐付了他多少錢?說不定她能出得起更高的價碼。也許——她何苦分心去想這種沒用的事,妄想可以和他談判?他才不會拖拖拉拉地談條件,他會殺了她就走,頂多只花三十秒。

  可惡!築雅忽然好生氣,氣自己、氣他,還有瑞斐和一切該死的事情。不可以這樣結束,她不接受這樣的結局。她拒絕死在瑞斐手裡,那個混蛋欠她的,她足足忍受他兩年,就算心裡想給他一記耳光,臉上照樣擠出微笑,不但幫他口交還要裝出很享受的樣子。沒大腦的笨蛋才會以為幫人口交很舒服。他把她賞給別的男人,把她當妓女一樣對待,讓她覺得自己是妓女,他欠她的。

  而另外那個男人,光是他的存在就夠可恨了,更可惡的是,他沒有把她當作妓女,而是溫柔地給予她不可思議的愉悅,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只留下一句無情的話:「一次就夠了。」難道是因為她玩弄、利用過太多男人,所以上天派他來懲罰她?真是可笑透頂,難得一次她想——算了,她想什麼都不重要了。快點忘記曾經求他帶她走吧,因為不管她怎麼想,他們的想法絕對背道而馳。

  她轉彎時速度太快,後輪有些打滑;原本在黃昏落日下清晰無比的道路忽然模糊了起來。她因為強忍淚水而雙眼發疼。她學會了絕不回頭,絕不讓命運再有機會給她迎頭痛擊。

  「去你的。」她對著鏡中那個戴著墨鏡、面無表情的男人說。

  眼前的路匆然大轉彎,角度如此之窄,她開上彎道才驚覺有多險惡。她猛踩煞車,感覺車輪再次打滑,將她往右一拉,拖向沒有路面的絕境。

  「放慢速度。」看著她的後輪打滑,他忍不住高聲示警,儘管知道她聽不見。他放開油門,讓卡車的速度慢下來,跟著她進入一連串彎道。如果他不跟得那麼緊,或許她就不會在彎道上開得那麼快;反正卡車也無法像轎車一樣輕鬆轉彎。

  她的後輪滑出路面,激起一陣碎石。他明白他無能為力,只能空自惱怒。

  車子滑向路邊,築雅的心狂亂地跳著,無計可施的感覺讓人發軟,物理定律牢牢掌握住她,她怎樣也無法掙脫。

  她位於彎道的頂點上,前方與右手邊都空無一物。時間凝結了一瞬間,然後轉向下一格,接著又一格,彷彿在看由別人控制的幻燈片。她很清楚每一格發生了什麼事情,她的思緒飛快超前一格格畫面切換的速度。

  第一格;車子打滑的瞬間,她意識到會直接開出路面,墜落兩個彎道之間樹木蓊鬱的山谷。就算大難不死,這場車禍也會要了她的命,因為他立刻會跟上來,隨時可能賞她一槍。

  第二格:後輪滑出路面,車身往後傾斜,她的胃上下翻滾,彷彿在坐雲霄飛車。從後視鏡裡,她瞥見緊跟在後的卡車以及車上的人,一陣猛烈的劇痛襲上心頭,衝擊之下她的心跳一個踉蹌。他不要她。如果他肯要她就好了。當她哀求帶她走時,如果他肯伸出手就好了。可是他不肯,永遠不肯。

  第三格:後輪猛然抓到地,陷入路邊的碎石地中,揚起一片塵土碎石。方向盤匆地一扭,自顧自地轉著,掙脫她指節泛白的雙手。車子往前衝,帶著她飛越邊緣。也許她有尖叫;也許地一直尖叫個不停,但她只感覺得到撲天蓋地的寂靜。

  第四格:車子停在半空中,經過漫長痛苦的幾秒鐘。她望著對面的彎道,狂亂地想著,如果這是電影,車子一定會在另一頭著地,一陣狂亂震跳之後也許保險桿會掉下來,但車身其他部分都會奇跡般地完好無缺。可惜這不是電影,這片刻很快過去了。引擎的重量拖著車子注前栽,她看到樹木朝她衝過來,有如飛彈發射器上的彈頭。

  轉眼之間,瞬息飛掠而過,但她的眼前無比清晰,思緒條理完整。看來,一切都結束了。她以前就想過死亡這件事;和大部分的年輕人不同,她和死亡正面遭逢過,在懷孕二十二周時胎盤剝離。她差點死掉,而她的寶寶真的死了,還在她的身體裡就死掉了,然後被從她身上切除,一動不動的小身體還很溫暖,帶走了她的美夢,也帶走那份強烈到心痛萬分的母愛。他好小、好脆弱,軟綿綿的身體慢慢發紫。她啜泣著哀求上帝以及任何神靈,讓他活下來,用她的命交換,因為他純潔無垢而她不是,因為他眼前有無止盡的可能,而她卻一文不值。上蒼大概認為這筆交易不夠划算,因為她的寶寶沒有活下來。

  但是她活下來了,至少身體活著。撐過種種難關,她活下來了,因為她最核心的本質就是奮力求生,可是她永遠不會有寶寶了。從此她再也不曾愛過。對任何人都沒有一絲感情,直到一個多星期前,他,那個沒有名宇的他,打破她的盔甲、觸動了她。

  而現在他殺了她。

  第一下撞擊使得整片擋風玻璃飛出去,好似一片假指甲。就算這輛車新出廠時配有安全氣囊,現在也早就不存在了,因為沒有大大的白色枕頭彈起來打中她的臉,衝擊的力道彷彿重重的一拳,封閉了她所有的感受,只剩下一點點的知覺支撐著不放,因為永不放棄是她性格中根深柢固的一部分。

  有沒有安全氣囊都沒差了,因為要她命的不是第一下撞擊。是第二下。

  「糟糕!」賽門大喊一聲,用力踩煞車,將排檔推到停止檔,他跳下車時車身還在震動。「媽的!」

  他在碎石路邊頓了一下,判斷最好的路線,接著從側邊下了陡坡,速度快得一不小心就會沒命,他偶爾半蹲、偶爾抓住灌木支撐,不放過任何鞋跟能著力的地方。「築雅!」他大叫,但並不期待聽見回答。他停了一下凝神傾聽,一片寂靜中只有空氣在顫動,與其說那是聲音,不如說是一種感覺,彷彿剛才衝擊的力道還在迴盪。

  懸崖太高,又長了太多樹。汽車對上樹木時,通常樹木會贏。不過,她可能沒死;或許她只是昏過去了。就算再慘重的車禍也時常有人大難不死,而有些時候不過小小擦撞就能讓人脊椎斷裂,命喪當場。重點是姿勢、時機:唉,其實全憑運氣。

  他不懂心臟為何跳得這麼快,胃裡感覺像裝滿了冰。他多次近距離和死神打照面,大部分的時候是他召來的。生死轉移的速度很快,差不多是眨一下眼睛,子彈飛出去的時間,生命就這樣退場。沒什麼大不了。

  這次不一樣,感覺不像沒什麼大不了。感覺像——天啊,他不知道像什麼。也許是驚慌,或者是痛苦,但造成這些感受的原因卻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撥開灌木叢,腳下一滑,跌到地上往下滑了最後二十呎。車子在他右手邊,車身一半破斷裂的樹枝和灌木蓋住,擠成一團的金屬上還飄起灰塵。頭、尾的燈都破了,紅色、白色、號珀色的玻璃撒了一地,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一個輪子整個掉下來,因為衝擊的力道太大,輪眙爆炸了。扭曲變形的金屬四散各處。

  他先是站在車尾往裡探。他看得到她的頭頂,就在椅背上方;她還在座位上,駕駛座的門整個不見了,他看得到她的左臂軟軟晃著,鮮血緩緩由指尖滴落。

  「築雅。」他放輕聲音說。

  沒有回應。他推開樹木和車身殘骸接近她身邊,接著一時間無法動彈。

  老天。一株小樹穿過擋風玻璃——或是原來該有擋風玻璃的地方——刺穿她的胸腔。她之所以能維持坐姿,是因為人被釘在座位上,椅子已浸透她的鮮血,紅得發黑。他伸出手,又頹然放下。他無能為力。

  一陣微風吹拂四周的樹木,幾隻鳥兒唱著向晚小調。夕陽的熱度照得他的背脊和肩膀發燙,萬物籠罩在一片明亮金黃中。每個小細節都很清晰,卻莫名疏離。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但他覺得他們彷彿被封在氣泡中,裡面的一切都靜止不動。他必須親自確認。他將上半身探進車內,伸手試她頸部的脈搏。

  真不可思議,她漂亮的臉蛋上只有幾道小傷口。那雙碧藍的眼眸圓睜,她的頭面對他的方向,感覺像在看他。

  她的胸口隨著又慢又淺的呼吸起伏,接著他猛然察覺她真的在看他,驚愕從頭竄到腳。她快走了,只剩一口氣,但這一刻她看見他,而且認得他。

  「天哪,寶貝。」他低語,忽然清楚憶起她的滋味、她綿軟柔嫩的乳峰、在昂貴香水味下那甜美的女人香。他想起她在懷中的感覺、想起她有多渴望愛情、進入她身體時那緊窒潤滑的火熱,以及被他拋下時那雙藍眸中失落的神情。他記起她的笑像悅耳的鈴聲,想到再也聽不見那樣的笑聲,他的胸口像破了個洞。

  他不認為她有聽見他的聲音。她的表情平靜安寧,彷彿已經走了。但她的視線依舊牢牢鎖在他臉上,她的表情慢慢變得溫柔、充滿驚奇。她的嘴唇動了一下,說了一句話……接著,她走了。藍色眼眸漸漸凝滯、失去神彩。她的身體反射性地吸了最後一口氣,還想搶回已經流逝的生命,最後的掙扎不久後也停了。

  微風吹動髮絲,飛到她蒼白的臉頰上。賽門輕柔地伸出手指觸摸,雖然被染黑拉直了,但髮質還是那麼滑順,和從前金髮大鬈時一樣。他將髮絲往後撫順塞到她耳後,接著摸摸她的臉頰。他有很多事情要做,但此刻他什麼也做不了,只能茫然待在原地,看著她、觸摸她,感覺大地在腳下崩坍。他守著她,等著,希望她再次呼吸,但她已經走了,他很清楚。什麼也不剩了。

  他痛苦地深呼吸幾下,強迫自己起身離開。他的人生中沒有多愁善感這種成分;他不能讓任何人或任何東西變得太重要,或滲透他情感與心理的防護。

  他乾脆利落地處理完該做的事。他四下尋找她的皮包,終於在幾碼外找到。他迅速拿出她的手機,從皮夾中拿出駕照,將兩樣東西放進口袋裡。她沒有信用卡或其他證件,於是他將皮夾放回她的皮包裡,把皮包扔回前座地上。她的筆記電腦倒是很容易就找到了,因為就在後座,但拿出來卻困難得多。他好不容易抓到電腦拉出來。

  只剩下一件事了:車子的賣契。他繞到車子另一邊,用小刀撬開變形的置物箱。拿出賣契後,他暫停一下,思考還有沒有會洩漏她身份的東西。沒有了,他全拿走了。

  最後的最後,他拿出手機拍了一張照片。雖然殘忍但絕對必要。

  他拿著筆記電腦爬上坡,回到公路上。意外發生距現在不到五分鐘,甚至更短。沒有其他車輛經過,但這裡本來就不是交通要道。卡車引擎還發動著,他打開門將筆記電腦放在客座,接著從口袋裡拿出築雅的手機,察看有沒有訊號。雖然不強但還是有,他撥打緊急報案專線,接線生接起後,他說:「我要報案,發生意外事故,有一名死者,在高速公路……」

  他提供完相關資料後,接線生一開始發問,他立刻合上電話掛斷。

  他要等救護車來了再走,他會站在這裡守著她的遺體,保護她,陪伴她,直到確定有人會來照料她。

  他一腳踩在卡車的踏腳板上,一手靠在車頂,看著太陽沒入遠山,望著深紫的夜色快速接近。潔淨乾燥的空氣中傳來微弱的警笛聲,雖然相隔數哩,他已經能看到紅色燈光閃動。

  他上車呆坐了一會兒,手臂交叉靠在方向盤上,想起她看著他的樣子。她的表情變得柔和,接著她說:「天使——」

  然後就死了。

  他低罵一聲,拳頭重重槌了一下方向盤,將排檔打到前進檔,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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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8 02:13:27 |只看該作者
第17章

  她不覺得痛。築雅想著,也許該感到痛楚才對,但一點也不。這樣很好,因為她不喜歡痛。

  一切都顯得遙遠虛幻。她知道她該試著起來,有個緊急的原因逼得她一定要逃跑,但她一點也不想動。反正她也動不了。或許等一下就起得來了。

  不,不,她不能騙自己,即便現在也一樣。尤其是現在。她快死了。她很清楚,不過沒關係。如果還有選擇,她不會輕易放棄,但所有選擇都消失了,放手的感覺好輕鬆。她感覺得到自己生命正在流逝,每次呼吸都越來越慢。她的心跳——她的心還在跳嗎?她完全感覺不到。或許已經停了吧。那也沒關係,反正寶寶死掉之後,那顆心只是無謂地跳著而已,它也累了吧。

  她的寶寶……她沒有幫他取名字。當時她失血過多休克,因為醫生止不住血,她差點死去,然後他們把那個小小的身體拿走了。沒有人拿出生證明文件給她填寫,因為他沒有呼吸,一次都沒有。死產。專業術語如此稱呼。他出生的時候已經死了,可是明明一個鐘頭前他還在她肚子裡玩耍翻滾,試圖踢她的肋骨。然後忽然一陣劇痛,鮮血浸透她的衣裳,她沒有車,連駕照也沒有,因為要再過一個月她才滿十六歲,而且她一個人在家。抵達醫院的時候已經太遲了。她的寶寶從來沒有名字。

  記憶在腦中飄進飄出,感覺好真實,彷彿再次經歷當時的體驗,只是這次看到他的小身體時,她知道很快就能在死亡的虛無中和他作伴。快了,親愛的,她向他保證。

  眼前的景象很奇怪,一片朦朧幽暗,但突然問,有張臉出現在她面前,她認識那個人。她看到那雙黑色蛋白石般的眼眸,那雙既是美夢成真也是夢魘的眼眸,那堅毅的輪廓,她知道那對唇有多溫潤輕柔。她原本很怕他,但現在不怕了。此刻她想伸手撫摸他的下巴,感覺他刺刺的鬍渣、覆蓋著炙熱肌肉的清涼肌膚,但她的手動不了。全身都動不了。

  他真的在這裡嗎?或像寶寶一樣,只是幻影?她聽見低低的聲音,她剛才所做的保證在迴響。看著他,她感受到一種特殊的情感,那種感覺她以為永遠不會再有了。她想告訴他,她試著要告訴他,但眼前越來越黑,她快看不見他了。

  接著光線出現,一道明亮透徹的光在他身後亮起,越來越亮,他變成強光下的影子。她看到一個東西,一個既美麗又恐怖的東西,她知道那是來接她的。

  「天使,」她低語之後死去。

  死亡不該是這樣。應該是一片虛無才對。她似乎漂浮在半空中往下看,看著他從她皮包裡拿出一些東西,拿走她的電腦,但一切沒有任何意義。一股強大的引力拉她離開現場,帶她前往別的地方,但她感覺不到距離、速度,連在移動的感覺也沒有。那比較像是一種轉化、彷彿她在轉瞬間化為截然不同。

  築雅一直在等光線消失,等著她的感受與意識停止運作。她一直期待著虛無降臨,不過要怎麼知道虛無來了呢?擁有意識才能理解失去意識與失去自我。但她還能思考,她的自我意識依舊,一切都令人困惑。

  說不定沒有虛無這回事,也許死後另有天地。也許死亡真的是一種過程而不是結束。嗯,若真是如此,現在她該變成另一個人了吧?還是說,她永遠都是她自己,只是時空與身份不同?

  倘若真是那樣,不是該有隧道之類的東西,盡頭處還要有亮光,先走一步的親朋好友應該早就等著歡迎她,不是嗎?她看過光了,也看到很像是天使的東西,但她以前沒看過,怎麼知道那就是天使?然而,沒有隧道,也沒有人列隊歡迎,她開始不安了。

  「人都上哪去了?」她焦急地問,聲音出奇平板,好像她沒有真的開口說話,也沒有聽見任何聲音。實在太沒道理了。如果她存在,就一定存在在某個地方,但她又不像身在任何地方。四周什麼也沒有,沒有東西也沒有人。

  假使死亡不是失去意識,而是在虛空中飄渺,唉,那就太糟了。

  「這裡到底是哪裡?」她氣呼呼地說,無法控制惱怒。她好多年沒顯露過半點情緒,沒想到剛死沒幾分鐘,她就失去控制了。

  「這裡就是這裡。」一個女人的聲音說,驀然間築雅來到一個實實在在的地方,儘管她不知道這究竟是何處。她站在一片起伏的草原上,腳下踩著芬芳柔軟的青草。空氣中洋溢著春日氣息,氣溫非常完美,既不熱也不冷,幾乎難以分辨溫度。她聽到蜜蜂嗡鳴,看到繽紛絢爛的花朵,一畦畦花床點綴著大地。這裡也有樹,藍天中點綴著白雲與太陽。看不出多遠的地方,一棟棟房屋白得發亮。她看到一這一切,那絕對的和諧美得幾乎讓她無法直視。只差一樣東西沒看到——雖然她聽到聲音,但沒看到人影。

  「我看不到你。」她說。

  「啊,有點耐心。你來得太快了,時間要等一下才會趕上。」隨著這句話,那個女人現形了。她的年紀和築雅差不多,身材瘦長,容光煥發,深色頭髮隨意夾起,怎麼看都很迷人。讓人驚訝的是她現身的方式,雖然不是平空冒出,但也差不多了。感覺像是她掀起簾幕,登上築雅所在的舞台,她身體的一部分先出場,然後其他部分才顯現。

  其他人也漸漸出現,陸續登上舞台,每經過一秒,築雅看到的人越來越多,有些在她旁邊,有些則走來走去在做自己的事。除了她和那個女人之外,又增加了九個人,他們鬆散地繞著她圍成一圈。他們是真的存在,還是她腦死前的幻象?她連自己是不是真的都不確定。她摸摸自己,確認是真有實體,或現在的她只是某種細胞的記憶。沒想到,雖然她的觸覺莫名不靈光,但她似乎真的有身體。

  此外還有一個奇怪的地方,一種近乎實實在在感受到的……平和:那是她唯一想到的詞、平和。她開始覺得安詳、愜意,而且安全。

  慢慢地,她發現身邊這一小群人的共通點。他們都和她年齡相仿,三十歲上下,苗條健康,而且全都很迷人,雖然半數以上的人五官長得不夠完美,在她生前可能會覺得一點也不吸引人。可是現在他們很迷人。就這麼簡單。她的雙眼分辨得出迷人與否,但心靈分不出來。但她的眼睛不可能脫離大腦獨自運作吧?也就是說,她的大腦依舊能理解美醜的區別。難道心靈是和大腦分離的嗎?她一直認定心靈和大腦是一樣的,但……結果不是。

  不只如此,當她看著這些人,她感應得到他們之前的身份,這種感覺讓人迷惑不已,因為其中有些人的性別和現在不同。一開始跟她說話的女人比較不讓人困擾,因為她的形象比較固定,不受上一世的外型干擾,似乎她維持現在的樣子很久了,沒有成為其他人。築雅專注看著她,讓心靈和眼睛休息。她累了,無力分辨層層相互衝突的面貌。

  「你看得見他們。」那個女人有點詫異地說,她所謂的「他們」指的不單是那些人,而是他們其他層面的存在。

  「對。」築雅說。這裡的溝通非常順暢,很容易能理解言外之意。

  「這麼快。你的觀察力真好。」

  為求生存,不得不好。她一輩子都在觀察、分辨,判斷出獲取所需的最佳方法,一開始是為了維生而需要食物。後來,她年紀長了一些,更是刻意研究別人。以決定該如何加以利用,達成她的目的。

  「她為什麼在這裡?」一個男人問,語氣沒有輕蔑,只是不解。「她不該在這裡。看看她。」

  築雅低頭看自己。實在分辨不出身上到底穿著什麼。是衣服沒錯,但細節很模糊,她只知道身上有衣服。還是說,他看見了她一生的污點層層疊在她身上,就像她看到他們的前世一樣?她人生的大小事在心中跑過,她做過的一切都蒙著塵埃。她心頭燒起一把怒火;為了生存她盡力了,如果他不滿意——

  就像燃起時一樣突然,那把火瞬間消失了,一波羞恥取而代之。她從來沒有盡過力。她極為擅長操縱男人以獲取她想要的東西,她是個超級大騙子,她以性做為武器,她撒謊、偷竊,雖然這一切她都做得非常好,但她的每個決定從來不是以善念為出發點,頂多是從兩個壞選擇中勉強選個好一點的。可以肯定的是,她從不曾尋求好選擇。

  她大方地看著那個人,解讀他。她看到他曾經是殮葬師,以死亡為生,他帶領遺族完成傳統葬儀步驟,幫助他們度過哀悼。他看盡世間百態,處理過的遺體各種年齡都有,從小嬰兒到耄耋耆老。他照料過的對象中有人享盡景仰哀榮,也有的死了都沒人難過。對他而言,死亡既不意外也不可怕。死亡只是自然規律的一部分。

  因為他見識過太多,早就不再被蒙蔽。在他眼中,每個人都是最真實的模樣,而不是他們想表現出的形象。

  他看得出來,也知道她毫無價值。毫無價值。一點價值也沒有。她沒有借口、無從分辯。

  她垂工頭,接受不該在這裡的事實。她沒有資格來這裡。她做過的每件事、碰過的每樣東西,都被她的自私自利所污染。

  「她來到這裡一定有原因。」那個女人說,燼管她看起來和那個男人一樣困惑。「誰帶她來的?」

  大家面面相覷,想找出答案,但似乎怎麼也找不出來。這像是……某種裁判庭,築雅想,雖然不是很正式。也許更好的說法是「把關委員會」。今天輪到他們把關,引領人們去該去的地方。

  但這不是她該來的地方,她傷心地想。她沒有做過任何值得來到這裡的事情。不受歡迎的恥辱讓她尷尬得受不了。這是個好地方,而她不屬於這裡,因為她不夠好。但,她不是故意來的。感覺起來可能很蠢,但她不知道怎麼會到這裡來,也不知道怎麼離開。

  以邏輯推斷,如果這是個好地方,而她不屬於這裡,那麼她應該屬於一個不好的地方。也許她原本預期的虛無就是那個不好的地方,真正的結束,無從以任何方式繼續生命,但很可能那只是她一廂情願的想法,說不定真的有個很可怕的地方,像牧師常說的那樣滿是大火與硫磺的地獄。她不信教,從來沒信過。就連小時候她也是暗中想:少胡扯了,因為她就是活生生的證明,根本沒有慈善的神靈護佑過她。

  這裡也許不像傳統想像中的天堂,景色或許不一樣,但這裡絕對有善良、平和,那麼這裡可能真的是天堂。或者這裡也可能是所謂的來世,只有能證明自身價值的人才能繼續轉生。而像她這樣的人只能到此為止。她的精神或靈魂或心智,得不到延續。

  她再次檢視她的生命,估量一番之後,看清自己不夠格。

  「如果可以告訴我怎麼離開,」她傷心地低語。「我馬上走。」

  「我可以告訴你,」那個女人帶著一些同情說。「但顯然有人帶你來這裡,我們要先找出——」

  「是我帶她來的。」一個男人大步走來,加入這個鬆散的圈子,築雅就站在中央。「抱歉我來晚了。事情發生得太快。」

  其他人轉頭看他。「雅朋,」那個女人說。「沒錯,的確太快。」築雅分不清雅朋是這個人的名字還是一種招呼用語。「有可以豁免的狀況嗎?」

  「有的。」他鄭重地說,但他對築雅微笑的樣子溫柔得令人心痛,那雙嚴肅的黑眸端詳她臉上的每處細節,彷彿想牢牢記住,或是想確認陳舊的記憶正確無誤。

  她凝視著他,知道以前從沒見過他,但他感覺說不出的熟悉,她覺得應該是認識他才對。和其他人一樣,他也大約三十歲,彷彿這裡的人不會超過盛年。她想從他前世的殘影藉以認出他是誰,但他像那個女人一樣,幾乎已經擺脫層層前世造成的模糊影像。他吸引著她,她想接近他,想觸摸他,但這樣的渴望不帶半分肉慾。她心中湧出純粹的愛,單純而深刻,她不知不覺對他伸出手。

  他微笑著牽起她的手,這一刻她明白了。再也沒有懷疑,超越所有理智,她就是知道。

  淚水湧上眼眶,滾滾滑落面頰,她透著淚光展露微笑,緊緊抓住兒子的手舉到唇邊,溫柔的吻撫過他的每個指節。這是她兒子,他的名字叫雅朋。

  「啊,」那個女人輕聲說。「我懂了。」

  築稚不清楚那個女人看到了什麼,此刻她一點也不在乎。經歷這麼多年的空自心痛,她終於能握著兒子的手,望進他的眼眸,看到曾住在寶寶小小身軀裡的靈魂,不管緣分多短暫,這不是她的寶寶會有的外型,他長大之後不會有這樣的五官,但在人最根本的部分……沒錯,這是她的孩子,他終究活下來了,只是以另一種形式存在。

  「她愛我。」雅朋依然帶著那無瑕的燦爛微笑。「我感覺得到,你們也看到那份愛有多純粹。我要離開她回到這裡的時候,她想用她的命來換我活下去。」

  「這種傻事永遠不會成真。」殮葬師的語氣雖然厭倦又略帶憤世嫉俗,但依然充滿同情,同樣的心碎場面他看過太多次,每次的結果都一樣。

  「格瑞!」那個女人又好氣又好笑地說。她對築雅解釋:「他這次待得還不夠久,所以他——」

  「還記得很多事情。」築雅替她說完。她忍不住微笑,因為雅朋笑著握住她的手,不管發生什麼都沒關係。

  「她是認真的。」雅朋模仿她不久前做過的動作,將她的手舉到唇邊輕輕吻她的手指。「她自己也不過是個孩子,才十五歲,但她很愛我,願意犧牲自己來救我。於是我帶她來這裡,因為雖然人生中有很多陰暗,但也曾經有過最純粹的愛,這值得給她第二次機會。我願意作證。」

  「我附議。」一個瘦高的金髮女子說。「她的確有愛,現在依然保有。我願意作證。」

  「我也是。」一個男人說。他前世的形象說明他承受很多痛苦,身體嚴重畸形彎曲,大半輩子都只能坐輪椅,但在這裡他高大、健壯、挺拔。「我願意作證。」

  圍繞著她的十一人中,三個認為給她機會也沒用,但就連這三個人也沒有任何惡意。他們只是單純認為她不屬予這裡。她不恨他們,因為這裡沒有怨恨容身的空間,但顯然可以接納相反的意見。

  那個女人站在原地片刻,臉略略朝天仰起,眼眸半閉,彷彿聆聽著只有她聽得見的樂曲。接著她微笑轉向築雅。「你的母愛救了你,那是最純粹的一種愛。」她碰碰築雅的手,那隻手依然緊握著雅朋的手。「你贏得了重生的機會,」她說。「快回去吧,要好好把握。」

  急救人員已經在打包了,因為他無能為力,就算事故發生時他人就在現場也回天乏術。藍、紅、黃三色燈光閃過上方的公路,強光刺眼的急救燈光架設在上面,光線正好照在車上。眾人交談、無線電雜音不斷,背景還有事故車輛的引擎在低聲悶響。但他還是聽到一個怪聲,讓他忍不住停止動作,回頭細聽。

  「怎麼了?」他的搭檔也跟著停下來回頭張望。

  「我好像聽到什麼聲音。」

  「怎樣的聲音?」

  「我不會說。像是……這樣。」他示範,張嘴快速淺淺吸了口氣。

  「這裡這麼吵,你還聽得見那種聲音?」

  「是啊。等一下,又來了。你沒聽見嗎?」

  「沒有,什麼都沒聽見。」

  急救人員喪氣地回過頭。他知道他有聽見聲音,而且是兩次。聲音從他左邊傳來,就是事故車輛的位置。也許是樹幹終於受不了壓力而裂開之類的吧。

  他們用毯子蓋住女車主的遺體,盡量將毯子掛在她身上,因為一棵樹穿透她的胸腔,將她牢牢釘在座位上。天哪,這真嚴重。他試著不受影響,但他知道恐怕永遠無法忘懷。他不想再看到那個悲慘的景象,可是,搞什麼,他第三次聽到那個聲音,而且確定是從那個方向傳來的。

  他站起來,彎腰靠近車輛殘骸,拉長耳朵聆聽。沒錯,真的有。他聽見了——而且還看到毯子在動,好像被吸進去一點,然後又被吹出來。

  他愣住,因為太過驚訝而整整兩秒鐘真的動彈不得。「見鬼了!」他爆出一聲大吼,他終於能動、能說話了,便急忙掃開蓋在女人臉上的毯子。

  「什麼?」它的搭檔又問一次,警覺地跳起來。

  不可能。完全不可能。但他還是按住她的頸側摸脈搏。他摸到了,可是他敢用生命發誓,一分鐘前明明沒有脈搏,現在他的指尖卻感覺到生命的脈動,雖然又弱又急,但真的有。「她還活著!」他大喊。「天哪!快叫直升機過來!傷患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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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8 02:13:40 |只看該作者
第18章

  她的意識忽明匆滅,她比較喜歡「滅」,因為這樣感覺不到痛楚。疼痛是個討厭鬼,而且是她交手過最可惡的一個,她幾乎每次都輸得慘兮兮。有時候藥力稍微減退,在止痛之餘讓她可以思考,還有藥效開始發揮作用時也有同樣的效果,這些時候她知道這是得到重生的機會必須付出的代價。沒有奇跡式的痊癒,沒有回到生之大地的捷徑。她必須笑著忍耐,雖然根本笑不出來,而要忍耐的地方可多得很。

  她一生中作的每個決定、走的每一步,都注定她會在那條荒僻道路上出意外。那是她離開人世的點,重返人世時也被丟回同一個點。不准繞過這一段,沒有從「死亡」直達「完全康復」的捷徑。

  她還記得死後發生的每件事,每個片刻都清清楚楚,連藥物都無法影響。但現實中的時間卻是一片混沌。有時護士來加護病房,她會聽見她們說的字句在她腦海飄進飄出,有時聽得懂,有時聽不懂。聽得懂的時候,她感覺到一種疏離的驚奇:一棵樹刺進她的胸腔?太荒謬了。但她往下看的時候不是看到了嗎?那之前或之間的記憶很模糊。假如真的有樹刺穿她胸腔,那就能解釋她為何這麼難受,胸口的痛彷彿蔓延到全身每個細胞。她沒有時間感,不知道今夕何夕,她只知道躺著的哪張床,以及與疼痛那個超級討厭鬼之間無止境的對抗。

  護士也會跟她說話,一再說明她出了什麼事、他們採取了什麼措施、又為何要採取那些措施。她不在乎,只要給她藥,讓她能遠離討厭的疼痛就好。當然,醫生終究還是下令減低藥量——在她看來,醫生命令下得太早。痛的人又不是他,胸骨被鋸成兩半的人也不是他,他怎麼會在乎?他是拿鋸子的人,不是被鋸的那個。她只能勉強分辨出來病房的人之中哪個是醫生,但隨著神智漸漸清晰,她記住一些特別惡毒的話要對他說。好吧,就算他不得不把她的胸骨鋸成兩半,但也不能把卓痛藥量減一半吧?混蛋。

  如果目睹並經歷過那一切的目的是要她重生後變得溫和寬容,那麼她已經不及格了。她一點也沒有溫和或寬容的感覺。她只覺得胸骨被人鋸成兩半、心臟被掏出來當球踢。

  藥物造成的迷霧慢慢消散,她滿腦子只能想著可惡的疼痛,以及要如何撐到下個鐘頭,因為止痛藥威力減半,劇痛整天纏著她不放。到了這個階段,護士每天會扶她下床兩次,讓她坐在椅子上——哼,病床又不是不能搖起來,而且每動一下她都痛得要命,只能把尖叫硬吞回去。明明只要按個鈕,床頭就會起來,拜託,她只需要躺著就會像乘浪一樣升起了。

  可是不行,他們非把她弄起來不可。她一定要走動,不過她那樣哪叫走動?她覺得該叫做痛得直不起腰來硬拖式走法:拖著腳步而不是提起來,小心留意身上的一堆管子、線路、針頭、引流管,同時還要努力遮住屁屁,因為她身上只(勉強算是)穿了一件醜得要死的醫院袍,不但帶子沒有綁起來,而且只有一隻手臂穿在袖子裡,整件袍子掛在身上。她僅存的一點矜持很快就受盡凌虐;醫院不是重視隱私的地方。

  護士時常跟她說話,每個過程都給她鼓勵,不管是她成功走了兩步坐上椅子、自己設法喝了一口水、或是護准進食後她自己吃了一匙蘋果泥。她們經常問她話,想盡辦法讓她開口、努力想知道她的事情,但發生在她身上的不只重獲新生的奇跡:她不說話了。

  意識清醒的時候,她的大腦從不停止轉動——也許速度很慢,但仍然在運轉。醫生減低藥量之後,她覺得腦子裡湧出了好多想法,遠超過腦袋裝得下的量。大腦與舌頭搭不上線的問題一開始讓她很煩惱,但思緒漸漸清晰之後,她明白不能說話並非由於腦部受損,而是因為資訊超載。在把事情整理清楚之前,語言功能短路其實是心智用來保護她的方法。

  必須要思考的事情太多了。

  他們似乎不知道她的身份,因為每次換班的護士一定會問她的名字。他們知道多少呢?她的皮包上哪兒去了?她的駕照在皮夾裡。皮包被偷了嗎?應該不是。她有記憶,她告訴自己那是記億,他——那個男人,那個殺手——拿出她的皮夾後扔回車裡。駕照被他拿走了嗎?他拿走駕照到底要做什麼?雖然想不通他拿走駕照的原因,但因為這樣一來就沒人知道她是誰。他是否無意間幫了她一個忙?

  她再也無法確定自己是什麼人。她創造出來的築雅已經死了。她以前是築雅,但現在不是了。她不確定現在她是誰。名字……名字到底有什麼意義?對築雅而言,意義重大,平凡的安蒂被拋在過去,華麗的築雅取代了她的位子。

  華麗沒什麼不對,但是鞏雅犯了很多錯。躺在沒有窗戶的小小病房裡,不知道究竟是白天或黑夜,唯一判定時間的標準是照顧她的護士換班,她在新實相的強光下檢視自己,以前的自己。

  她真是蠶得可以。她自以為在利用瑞斐這樣的男人,還沾沾自喜,但其實被利用的人是她。他們只想要她的身體,而那正是她所給的東西,這樣一算,怎麼能說她利用他們呢?他們願意付錢,她願意拿錢,就算她拚命否認,但她其實就是妓女。那些男人,尤其是瑞斐,從不關心她腦袋裡是否有想法,或在乎她的情緒、興趣、好惡。他們不曾把她當人看待,因為他們不曾以任何方式關心過她。對他們面言,她完全可隨手拋棄;她唯一的價值就是性。

  他們輕賤她,因為她輕賤自己。她一生中不曾尊重過自己,不曾將自己的標準提高。長大成人之後,她做出的每個決定都不是基於是非對錯,而是一心想著怎樣能帶來最多好處、最大利益。那就是她唯一的考量。或許很多人時常都用這樣的標準做判斷,但他們也會為朋友赴湯蹈火,為父母子女犧牲物質享受,或做慈善捐獻,總之會做一些好事。她一件也沒做過。從頭到尾、自始至終,她只為築雅打算。

  現在她用嚴酷、毫不留情的眼光評價自己,看清了所有的錯,明白她的生活方式根本不正直。只有一次,僅此一次,她卸下角色扮演的偽裝,就是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但那是因為她太害怕而演不下去,反正他也早就看透她了。他是唯一看透的人。是否正因為這樣,她才會有那麼極端的反應,在情感與身體上都為他神魂顛倒?不能說他害她心碎,因為顯然她沒釘、不曾、也不能愛上他——什麼嘛,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同時,他的拒絕深深傷害了她,僅次於失去寶寶的痛苦、那麼,顯然當時是有某種感情的。她說不清,總之是某種感情。

  雅朋。真蠢的名字;她絕不會給他取這種名字。但在那個地方,這個名字非常合宜。雖然說不出原因,但她知道那是個古老的名字,可以追溯到好幾個世紀前。還有那個女人……她沒有自我介紹,她的名字叫做……歌蘿。她在心裡想著那十一個人,他們看著她,決定她值不值得重生的機會,一個接一個,她知道了他們的名字,就好像他們戴著名牌一樣。那個殮葬師叫格瑞。歌蘿叫過他的名字,所以她自然會知道。那其他人呢?瑟笛?蕾拉?為什麼只要一看到臉,他們的名字就在她腦海中輕聲響起?

  在她心中,她漂浮在那個世界與人世之間。她不想離開那個世界,也不想待在這個世界、成天無時不刻和討厭的疼痛為伴。她的第二次機會不是指在這個世間,而是指贏得進入那個天地的機會。倘若她想要那個世界,就必須在這個人間走一遭。

  一切都是選擇好壞的差異,她邊想邊漂游在虛空中。壞決定無處不在,要做出這種決定,就像從地上撿起水果一樣容易。好決定則大多很艱難,有如爬到樹梢摘取最高處的果實。有時好決定就近在眼前,她只需要彎腰撿拾即可。但她偏偏專找壞決定,有時甚至不惜大費周章。以前的她就是這麼執迷不悟。

  好吧,她會努力。她會拚了老命——這麼形容也許不太對,膽她想回到那個地方,她想再次見到雅朋。她明白,在那裡她不是他的母親,可是在那太過短暫的懷孕期間裡他們曾經有過最緊密的牽繫,她的身體給過他生命,她想再次感受那份愛的迴盪。

  她的思緒不時被醫院人員打斷,因為她一直不說話,他們越來越著急。護士時常問她事情、跟她說話,甚至給她筆記本和筆,想知道她能不能寫字。她可以寫,但沒有寫。她一點也不想寫字,就像她一點也不想說話。她只是呆望著手中的筆,直到他們放棄拿開。

  她依然萬分怨恨的外科醫生來了,他用強光照她的眼睛,問了幾個問題,她一個都沒有回答。她甚至沒有趁他接近時賞他一拳,雖然她不是沒想過。

  外科請來腦神經專家會診。他們做了腦電波圖,發現她的神經突觸之類的玩意運作異常旺盛。他們做了腦部掃瞄,想查明她是否因為腦部損傷而失語。他們站在她的病房外討論她的事情,毫不在意玻璃門開著,她每個字都聽得一清二楚。

  「急救人員弄錯了,」腦神經醫師一口咬定。「她不可能死過。倘若缺氧那麼久,絕對會有顯著的腦部損傷,甚至更嚴重。就算是再稀奇的狀況我們也不是沒見過,但心跳停止、缺氧將近一個小時,老天,她不可能沒有任何腦部損傷。我找不出能解釋她失語的原因。也許她原本就不能說話。也許她是聽障。你試過手語嗎?」

  「如果她是聽障,自然會試著用手語溝通。」外科醫師無奈地說。「她沒有。她也不說別的言語,也不肯寫字、畫圖或做出任何聽見我們說話的表示。這種完全抗拒溝通可能是自閉症的症狀,但我不認為她有自閉症,因為她幾乎隨時都有眼神接觸,護士說的話她都照做,她明白我們的意思也願意配合,只是不肯溝通。一定有什麼原因。」

  「我看不出來。」她聽到腦神經醫師歎息。「她看人的樣子……好像我們是另一種生物,而她在研究我們。就像我們不會想和細菌溝通一樣。」

  「可不是。她覺得我們是細菌。」

  「她也不是第一個有這種想法的病人了。嘿,我建議你找個心理醫師。她遭遇的衝擊太大,就算以我們的標準來看也很嚴重。她可能需要有人幫她度過。」

  衝擊?有嗎?死之前的事故確實衝擊很大,但死亡本身……並不是。她不記得有被東西刺穿。她知道實際上有發生,依稀記得看到自己的樣子,但整體說來,她很高興她死過,不然她不會見到雅朋,也不會知道有那麼美好的地方存在,死後還有另一番天地等待著。生命不只這一輩子,還有更多更多。人們常說死亡是一種「過渡」,真是對極了,因為靈魂過渡到了另一種層次的存在。知道這件事讓她無比安慰。

  於是一位心理醫生來了好幾趟跟她說話。羅貝絲醫生。她說叫她貝絲就好。她長得很漂亮但婚姻有問題,其實她煩惱自己的問題勝過病人的狀況。築雅/安蒂!或該說是安蒂/築雅?現在哪個該放在前面呢?——認為貝絲醫生該休個假,專心處理真正重要的事情,因為她愛她丈夫,他也愛她,他們還要顧及兩個孩子,真的需要釐清所有問題,找出解決的辦法,這樣貝絲醫生才能專心照顧病人。

  如果她願意開口,就會說出這些話。但她不想回答貝絲醫生的提問,至少現在不想。她還有些事情要想清楚。

  例如說:沒有人知道她是誰。對這個世界而言,盧築雅/巴安蒂已經死了。她不用擔心瑞斐,也不用害怕殺手。她真的可以重新來過,成為她所選擇的人。這也是個問題,因為經常來病房探視的眾多人員中,有一位警察,是一位刑警,他在調查她,但不是因為她犯罪,她最大的罪行不過是車牌與車輛不符、無照駕駛,不是什麼滔天大罪,但有些事情還是得釐清。她在記錄中是無名氏,他和院方一樣很想查明她的身份。

  終於到了從加護病房轉到一般病房的日子。護士忙著準備轉病房,她們拔掉管線、和她閒聊,說她表現很好、她們會想她,忽然間她的注意力集中在其中一位身上。她的名字叫笛娜,她是這群護士中最寡言的一個,但她的態度總是溫柔和緩,從她的動作中明顯感覺得到關懷。

  笛娜會摔傷。安蒂/築雅看到事發經過。雖然不清楚,周圍一片模糊。但她看到了。笛娜會摔下樓梯……單調的水泥樓梯,像是在飯店或……醫院。對了。笛娜會在醫院裡摔下樓踢。她的腳踝會骨折,這樣她會無法照料她那個十個月大、爬得像光速一樣快的寶寶。

  她伸手握住笛娜,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與她們互動。護士都驚愕地看著她。

  她潤潤唇,因為太久沒說話,幾乎忘記要如何開口,頭腦與嘴巴之間的連結變得很薄弱。但是她一定要警告笛娜,於是她加把勁,終於說出話來。

  「不要……走……樓……梯。」安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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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8 02:13:53 |只看該作者
第19章

  「聽說你開口說話了?」

  床腳傳來一句質問。安蒂睜開雙眼,半夢半醒、徘徊在現實與……另一種現實之間。她對時間、空間、是真是夢的覺知都人為改變,明確的界線不見了。也許假以時日,等到不再需要止痛藥時,她能找回對現實的強烈知覺,但她不想失去和彼岸的聯繫。

  在現實中,她必須想辦法打發外科的米醫生,他懶懶地坐在離床尾幾呎的座位上。短袖手術服露出一雙粗壯多毛的手臂,此時交叉在胸前,看得出他鐵了心一定要知道答案。

  她暫時不理他,目光飄到窗前。陽光穿透反光釉面玻璃撒進病房,這種玻璃讓天空看起來總是烏雲密佈,但既能透進陽光又能給她隱私。能有真正的房間真好,可以看著白天夜晚的流轉,能有一點隱私也很棒,可惜護士老是習慣讓門開著。遲早有一天她會叫她們關上。

  但不是現在,不是今天。要求關門就必須開口,她擠不出那些字句。跟笛娜說話是情非得已,耗費精力讓她累慘了。醫生的問題沒那麼重要,不值得開口回答。

  更何況,她最需要藥物協助對抗疼痛時,他竟然將藥量降低。就讓他等吧。

  「你可能會想知道笛娜後來怎麼了。」他說。

  她想嗎?思考一下之後,她決定她想知道。她關心的程度夠讓她開口了,讓字句穿越空洞荒僻的境地,由大腦旅行到嘴巴。她緩緩將視線放回到他身上。

  雖然他無情地減低藥量,她欣賞他。他知道自己的天職,不怕困難也要將它做到最好。他每天都和死神搏鬥,將雙手伸進血淋淋的體腔內,努力幫助人們活下去,盡一切可能讓他們重新站起來。儘管她很想要止痛藥多幫她抵禦疼痛兩天;不過仔細衡量之後,她寧願痛也不要染上藥癮。也許還是原諒他吧。

  話說回來,他真的不該背著妻子亂搞男女關係。

  「笛娜還是走樓梯了,」他銳利的眼神仔細觀察她。「但她說你的話讓她心裡毛毛的,所以她非常小心。她一直留意是否有人躲在樓梯間裡,而且緊握扶手。她通常都用跑的,但這次她握著扶手不放。她走到第三階時滑了一下。要不是你警告過她,要不是她有抓緊扶手,她一定會一路摔到底層而受重傷。雖然她還是摔了一跤,但只是輕微扭傷腳踝。」

  看來還是有幫助。很好。

  他沉默了片刻,她猜是為了給她機會開口。但她不想說話。

  他放棄這一招,鬆開雙手往前傾,專注地看著她。他張嘴想說話卻又閉上,揉了揉下巴。安蒂有點困惑地看著他。他的舉動好像為了什麼事情在煩心;該不會是因為她失語的問題沒有進展而煩惱吧?

  「那是什麼感覺?」他終於開口了,壓低聲音,語氣有點不確定。

  她差點張口結舌,她驚愕地對他眨眨眼,看見一波紅暈街上他的臉。「算了。」他嘀咕著站起來。

  他在問的是彼岸嗎?他應該沒有魯莽到問她被樹插進心口的感覺吧。更何況他是外科醫生,對重大外傷早巳司空見慣。

  他知道她死過,急救人員沒有弄錯。然而她人在這裡,呼吸、走路——嗯,偶爾在醫護人員的強迫之下走兩步——是個活生生的奇跡,而且她對笛娜說的話讓他聯想她曾經到過彼岸。

  或許他也看過。或許別的病人跟他說過,所以他覺得好奇。也許他想聽她說不記得了,這樣他才能全心相信科學,那是他最覺得安心的領域。

  她舉手制止他走出門口,洋溢著喜樂的笑容讓她臉龐發亮。「很美。」她擠出一句話,光說兩個字就費很大的力氣,她快累癱了。

  他停下腳步,嚥了幾下口水,過來站在她床邊。

  「你記得多少?可以告訴我嗎?」

  他看起來很掙扎,好像很想證明她看到一切只是腦部缺氧造成的幻象,同時又想相信不只是如此。

  她必須說話。她必須突破障礙,重新連結腦內以及外在的世界。這段過程幫助很大,給她時間作調整,但現在她該完全回到這個世界了,因為這是她僅有的世界。

  隨著這麼一想,四周的環境瞬間顯得清晰多了,當她徘徊在兩界之間時,一切都朦矇矓朧。她知道她剛做了決定要留下。在此之前,她一直處於邊緣地帶,猶疑徘徊著整理思緒,但現在她下定決心了:她要留在這裡,努力爭取在另一個世界的一席之地。

  說話忽然容易了些,不再是不可能的任務,雖然還是有點費力。

  「所有事情我都記得。」

  他的表情像鬆了口氣。「真的有隧道嗎?盡頭有亮光嗎?」

  很難形容彼岸的樣子,因為言語無法表達那極致的寧靜與喜樂,那祥和的美。但現在他問的不是她去過的地方,而是去到那裡的過程。

  「有光。沒有隧道。」她是否錯過了什麼,還是離開得太快?

  「只有光?嗯。」

  他開始質疑了,本能地投向熟悉的科學領域。亮光可以解釋,那是即將死去的大腦發生故障。但她的大腦沒有任何損傷,不知道他要如何自圓其說。因為她不想造成他錯誤的結論,也因為對他還有些怨懟,她說出腦中剛才冒出的想法。「不要背著你老婆亂搞。」

  他臉色刷白,又脹紅。「什麼?」

  「如果你不快點收手,她會發現。」她忽然覺得很煩而將被單拉高,像是想將他隔絕在外。「如果你不愛她了,那就離婚,但離婚前把褲子拉鏈拉緊一點。成熟一點吧。」

  「什——?什麼?」同樣的話他重複第三次了,嘴巴像熱帶魚一樣不停張合。

  「這下相信我了吧?」她怒目看他。她很想翻過身背對他,但她做不出翻身的動作。她只能瞇著眼睛瞪他,默默激他否認她的指控,不過他很可能會叫她少管閒事。

  她看得出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大約五十出頭,成年之後的光陰都用來精進醫學和醫術。跟大多數外科醫生一樣,客氣說來,他的自尊心相當健全,不客氣的說就是嚴重過盛。他的工作需要大量自信心,他慣於發號施令。他恐怕很難接受被他救活的人指摘,更別說她肯定欠他一大筆醫藥費。

  他的脾氣正要發作,她看出來了,於是更用力瞪他。「不要因為我沒有看見隧道就懷疑我。我想有的人有看到,但我沒有。有棵樹——雖然是棵小樹,但終究是樹——插進我胸口,所以我走得很快。告我呀。」

  他再次雙手抱胸,重心放在腳跟上,他不是不戰而降的人。「如果你真的有過瀕死經驗,應該會變得圓融快樂才對。」

  「我沒有『瀕死』經驗,我經歷的是死亡經驗。我死了。」她姻一然說。「我被賜予重生的機會。據我所知,擁有重生的機會不代表我得假裝心情很好。如果你想知道我記得什麼,這個記憶你覺得如何:我記得看到一個人翻我的皮包然後偷走我的筆記電腦。我的錢都被拿走了嗎?」

  他這個人很容易看穿,就算他努力控制表情也沒用。他的震驚顯而易見,至少她一眼就看出來了。

  「沒有,你的皮包裡有相當高額的現金,但沒有證件或信用卡。」

  她本來就沒有信用卡,但沒有告訴他那一點。所以只有證件不見了?真怪。為什麼拿走駕照卻不拿現金?

  「你的車上也沒有行照。我相信艾警探很想跟你談談這件事。」

  想必如此,再加上她的車牌是偽造的。這件事晚點再煩惱,現在暫時先拋開。「既然錢還在,就用來支付我的醫療費吧。我不需要受公益照顧。」

  「我不擔心!」

  「也許你不擔心,但醫院一定很擔心。」

  「既然都開了金口,順便告訴我你的名字吧?」

  「安蒂。」她立刻說道。「你呢?」

  「志偉。你姓什麼?」

  她一向腦筋動得很快,但現在一片空白。她腦中什麼都沒有,真的空空如也。她怎樣都編不出假姓來。她蹙眉呆望著他。「我正在想。」她終於開口說。

  他稍微蹙起眉頭。「你不記得了?」

  「我當然記得。快想到了,給我一分鐘。」如果瑞斐認為她死了,他沒理由去調查有沒有跟她同名同姓的人冒出來。但為以防萬一,還是換個姓比較好。為了自保而撒謊會一舉搞砸她的第二次機會嗎?也許只有會傷害別人時說謊才是壞事,不然應該不算吧。她要求訓練課程的,至少要有本指導手冊才對。

  「安蒂。」她又說了一次,希望能喚起靈感。

  「你已經說過了。安全的安,花蒂的蒂?」

  「對。」不然還能說什麼?她想不起別的寫法。不管怎樣,她不打算說出她姓巴。最後她放棄了,聳聳肩說:「也許明天會想到。」

  他拿出筆,在她的病例上做了注記。

  她的注意力立刻集中過去。「我沒有腦部損傷。」她不耐煩地說。「都是你害的。藥量剛好讓我無法思考,卻又不夠止痛。你有沒有想過那是什麼感覺,胸腔被鋸開、心臟被人擺弄?有嗎?我身體裡面有訂書針。我感覺活像法律文件之類的玩意,我身上有訂書針呢。我身上的訂書針多到可以蓋房子了。而你做了什麼?你把我的止痛藥減量!你該覺得慚愧才對。」

  她打住,這樣失控的表現令她困惑。她從來不會這樣對人發火。她永遠笑臉迎人、舉動貼心。她怎麼會忽然變成惡女?她住口的另一個原因則是因為他在笑。大笑。

  可以和這個人交個朋友。「坐吧,」她大方邀請。「我說彼岸的事情給你聽。」

  賽門習慣抵抗誘惑,這是他一生堅持的原則,但這件事實在忍不住。這個念頭一直都在,不斷糾纏著,他放不下。

  他忘不了築雅的死。他忘不了她的臉,也忘不了她臨死前臉上瞬間燃起的喜樂光芒。他忘不了她。她的死在他心中留下創痛,他說不清為什麼,也無法擺脫。

  他給沙瑞斐看過手機拍下的照片以及築雅的駕照。沙瑞斐看到照片時臉色刷白,接著默默枯坐片刻。終於他說:「告訴我費用要匯到哪裡?」

  「不用了。」賽門說。「不是我做的;她出了車禍。」不過都是因為他在追蹤,她才會為求逃跑而開快車,導致發生意外。換作別的目標,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收取費用。雖然不是他殺的,但她絕對是因他而死,但是入行以來第一次,人死了,他卻不忍收錢。

  這次是特例。

  他不想要特例。他不想覺得生命裡有一個大空洞,就好像他失去了一件很重要的東西,他甚至無法想像失落感有多深。他想忘記她完全平靜幸福地面對死亡。

  但他做不到,幾個星期來,他一直有股衝動想去找她的墳。她皮包裡的現金支付葬禮綽綽有餘。州政府會不會想先查明她的身份,在牛步尋找親屬時把她扔在殯儀館的冰櫃裡?或者他們會拍照、採完DNA樣本之後草草將她埋葬?

  如果是第一種情況,也許他可以領回她的遺體。他會買一塊最美麗肅穆的墳地將她下葬,大理石墓碑上刻著她的生卒年月。他可以獻花,偶爾去看她。

  如果她已經下葬了,他可以請人去立個墓碑,然後還是可以帶花去看她。他只是需要知道她在哪裡。

  要找到她應該很容易,他想。他知道事故發生的地點,只需要查查當地的報紙就知道結果。死亡車禍加上無名女屍,頂多五分鐘就能水落石出。

  他對誘惑讓步,坐在電腦前開始搜尋。甚至不用五分鐘,他只花兩分七秒就找到她了。

  他將報導詳讀兩遍,搖著頭不敢相信。怎麼可能?報紙一定弄錯了。這種錯誤屢見不鮮。他翻查隔天的報紙,找尋後續報導或更正啟事。但報導內容還是一樣。她是姓名不詳的無名氏,但——

  天哪。他感覺彷彿抓到一線生機,興奮得招架不住。他隱約地察覺到,因為太過震撼,他的呼吸變得又重又急,視線範圍不停縮小,最後只看得見光亮的電腦螢幕。不可能。他看著她過世,看著她的雙眼失神,瞳孔凝滯。他檢查過她的頸脈搏,完全沒有跳動。

  但後來一定出現了轉機。急救人員設法救回她,讓她撐到進醫院。他不知道是怎麼辦到的,這絕對是天大的奇跡,但怎麼辦到的都不重要了。

  築推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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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5-8-27 0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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