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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她不覺得痛。築雅想著,也許該感到痛楚才對,但一點也不。這樣很好,因為她不喜歡痛。
一切都顯得遙遠虛幻。她知道她該試著起來,有個緊急的原因逼得她一定要逃跑,但她一點也不想動。反正她也動不了。或許等一下就起得來了。
不,不,她不能騙自己,即便現在也一樣。尤其是現在。她快死了。她很清楚,不過沒關係。如果還有選擇,她不會輕易放棄,但所有選擇都消失了,放手的感覺好輕鬆。她感覺得到自己生命正在流逝,每次呼吸都越來越慢。她的心跳——她的心還在跳嗎?她完全感覺不到。或許已經停了吧。那也沒關係,反正寶寶死掉之後,那顆心只是無謂地跳著而已,它也累了吧。
她的寶寶……她沒有幫他取名字。當時她失血過多休克,因為醫生止不住血,她差點死去,然後他們把那個小小的身體拿走了。沒有人拿出生證明文件給她填寫,因為他沒有呼吸,一次都沒有。死產。專業術語如此稱呼。他出生的時候已經死了,可是明明一個鐘頭前他還在她肚子裡玩耍翻滾,試圖踢她的肋骨。然後忽然一陣劇痛,鮮血浸透她的衣裳,她沒有車,連駕照也沒有,因為要再過一個月她才滿十六歲,而且她一個人在家。抵達醫院的時候已經太遲了。她的寶寶從來沒有名字。
記憶在腦中飄進飄出,感覺好真實,彷彿再次經歷當時的體驗,只是這次看到他的小身體時,她知道很快就能在死亡的虛無中和他作伴。快了,親愛的,她向他保證。
眼前的景象很奇怪,一片朦朧幽暗,但突然問,有張臉出現在她面前,她認識那個人。她看到那雙黑色蛋白石般的眼眸,那雙既是美夢成真也是夢魘的眼眸,那堅毅的輪廓,她知道那對唇有多溫潤輕柔。她原本很怕他,但現在不怕了。此刻她想伸手撫摸他的下巴,感覺他刺刺的鬍渣、覆蓋著炙熱肌肉的清涼肌膚,但她的手動不了。全身都動不了。
他真的在這裡嗎?或像寶寶一樣,只是幻影?她聽見低低的聲音,她剛才所做的保證在迴響。看著他,她感受到一種特殊的情感,那種感覺她以為永遠不會再有了。她想告訴他,她試著要告訴他,但眼前越來越黑,她快看不見他了。
接著光線出現,一道明亮透徹的光在他身後亮起,越來越亮,他變成強光下的影子。她看到一個東西,一個既美麗又恐怖的東西,她知道那是來接她的。
「天使,」她低語之後死去。
死亡不該是這樣。應該是一片虛無才對。她似乎漂浮在半空中往下看,看著他從她皮包裡拿出一些東西,拿走她的電腦,但一切沒有任何意義。一股強大的引力拉她離開現場,帶她前往別的地方,但她感覺不到距離、速度,連在移動的感覺也沒有。那比較像是一種轉化、彷彿她在轉瞬間化為截然不同。
築雅一直在等光線消失,等著她的感受與意識停止運作。她一直期待著虛無降臨,不過要怎麼知道虛無來了呢?擁有意識才能理解失去意識與失去自我。但她還能思考,她的自我意識依舊,一切都令人困惑。
說不定沒有虛無這回事,也許死後另有天地。也許死亡真的是一種過程而不是結束。嗯,若真是如此,現在她該變成另一個人了吧?還是說,她永遠都是她自己,只是時空與身份不同?
倘若真是那樣,不是該有隧道之類的東西,盡頭處還要有亮光,先走一步的親朋好友應該早就等著歡迎她,不是嗎?她看過光了,也看到很像是天使的東西,但她以前沒看過,怎麼知道那就是天使?然而,沒有隧道,也沒有人列隊歡迎,她開始不安了。
「人都上哪去了?」她焦急地問,聲音出奇平板,好像她沒有真的開口說話,也沒有聽見任何聲音。實在太沒道理了。如果她存在,就一定存在在某個地方,但她又不像身在任何地方。四周什麼也沒有,沒有東西也沒有人。
假使死亡不是失去意識,而是在虛空中飄渺,唉,那就太糟了。
「這裡到底是哪裡?」她氣呼呼地說,無法控制惱怒。她好多年沒顯露過半點情緒,沒想到剛死沒幾分鐘,她就失去控制了。
「這裡就是這裡。」一個女人的聲音說,驀然間築雅來到一個實實在在的地方,儘管她不知道這究竟是何處。她站在一片起伏的草原上,腳下踩著芬芳柔軟的青草。空氣中洋溢著春日氣息,氣溫非常完美,既不熱也不冷,幾乎難以分辨溫度。她聽到蜜蜂嗡鳴,看到繽紛絢爛的花朵,一畦畦花床點綴著大地。這裡也有樹,藍天中點綴著白雲與太陽。看不出多遠的地方,一棟棟房屋白得發亮。她看到一這一切,那絕對的和諧美得幾乎讓她無法直視。只差一樣東西沒看到——雖然她聽到聲音,但沒看到人影。
「我看不到你。」她說。
「啊,有點耐心。你來得太快了,時間要等一下才會趕上。」隨著這句話,那個女人現形了。她的年紀和築雅差不多,身材瘦長,容光煥發,深色頭髮隨意夾起,怎麼看都很迷人。讓人驚訝的是她現身的方式,雖然不是平空冒出,但也差不多了。感覺像是她掀起簾幕,登上築雅所在的舞台,她身體的一部分先出場,然後其他部分才顯現。
其他人也漸漸出現,陸續登上舞台,每經過一秒,築雅看到的人越來越多,有些在她旁邊,有些則走來走去在做自己的事。除了她和那個女人之外,又增加了九個人,他們鬆散地繞著她圍成一圈。他們是真的存在,還是她腦死前的幻象?她連自己是不是真的都不確定。她摸摸自己,確認是真有實體,或現在的她只是某種細胞的記憶。沒想到,雖然她的觸覺莫名不靈光,但她似乎真的有身體。
此外還有一個奇怪的地方,一種近乎實實在在感受到的……平和:那是她唯一想到的詞、平和。她開始覺得安詳、愜意,而且安全。
慢慢地,她發現身邊這一小群人的共通點。他們都和她年齡相仿,三十歲上下,苗條健康,而且全都很迷人,雖然半數以上的人五官長得不夠完美,在她生前可能會覺得一點也不吸引人。可是現在他們很迷人。就這麼簡單。她的雙眼分辨得出迷人與否,但心靈分不出來。但她的眼睛不可能脫離大腦獨自運作吧?也就是說,她的大腦依舊能理解美醜的區別。難道心靈是和大腦分離的嗎?她一直認定心靈和大腦是一樣的,但……結果不是。
不只如此,當她看著這些人,她感應得到他們之前的身份,這種感覺讓人迷惑不已,因為其中有些人的性別和現在不同。一開始跟她說話的女人比較不讓人困擾,因為她的形象比較固定,不受上一世的外型干擾,似乎她維持現在的樣子很久了,沒有成為其他人。築雅專注看著她,讓心靈和眼睛休息。她累了,無力分辨層層相互衝突的面貌。
「你看得見他們。」那個女人有點詫異地說,她所謂的「他們」指的不單是那些人,而是他們其他層面的存在。
「對。」築雅說。這裡的溝通非常順暢,很容易能理解言外之意。
「這麼快。你的觀察力真好。」
為求生存,不得不好。她一輩子都在觀察、分辨,判斷出獲取所需的最佳方法,一開始是為了維生而需要食物。後來,她年紀長了一些,更是刻意研究別人。以決定該如何加以利用,達成她的目的。
「她為什麼在這裡?」一個男人問,語氣沒有輕蔑,只是不解。「她不該在這裡。看看她。」
築雅低頭看自己。實在分辨不出身上到底穿著什麼。是衣服沒錯,但細節很模糊,她只知道身上有衣服。還是說,他看見了她一生的污點層層疊在她身上,就像她看到他們的前世一樣?她人生的大小事在心中跑過,她做過的一切都蒙著塵埃。她心頭燒起一把怒火;為了生存她盡力了,如果他不滿意——
就像燃起時一樣突然,那把火瞬間消失了,一波羞恥取而代之。她從來沒有盡過力。她極為擅長操縱男人以獲取她想要的東西,她是個超級大騙子,她以性做為武器,她撒謊、偷竊,雖然這一切她都做得非常好,但她的每個決定從來不是以善念為出發點,頂多是從兩個壞選擇中勉強選個好一點的。可以肯定的是,她從不曾尋求好選擇。
她大方地看著那個人,解讀他。她看到他曾經是殮葬師,以死亡為生,他帶領遺族完成傳統葬儀步驟,幫助他們度過哀悼。他看盡世間百態,處理過的遺體各種年齡都有,從小嬰兒到耄耋耆老。他照料過的對象中有人享盡景仰哀榮,也有的死了都沒人難過。對他而言,死亡既不意外也不可怕。死亡只是自然規律的一部分。
因為他見識過太多,早就不再被蒙蔽。在他眼中,每個人都是最真實的模樣,而不是他們想表現出的形象。
他看得出來,也知道她毫無價值。毫無價值。一點價值也沒有。她沒有借口、無從分辯。
她垂工頭,接受不該在這裡的事實。她沒有資格來這裡。她做過的每件事、碰過的每樣東西,都被她的自私自利所污染。
「她來到這裡一定有原因。」那個女人說,燼管她看起來和那個男人一樣困惑。「誰帶她來的?」
大家面面相覷,想找出答案,但似乎怎麼也找不出來。這像是……某種裁判庭,築雅想,雖然不是很正式。也許更好的說法是「把關委員會」。今天輪到他們把關,引領人們去該去的地方。
但這不是她該來的地方,她傷心地想。她沒有做過任何值得來到這裡的事情。不受歡迎的恥辱讓她尷尬得受不了。這是個好地方,而她不屬於這裡,因為她不夠好。但,她不是故意來的。感覺起來可能很蠢,但她不知道怎麼會到這裡來,也不知道怎麼離開。
以邏輯推斷,如果這是個好地方,而她不屬於這裡,那麼她應該屬於一個不好的地方。也許她原本預期的虛無就是那個不好的地方,真正的結束,無從以任何方式繼續生命,但很可能那只是她一廂情願的想法,說不定真的有個很可怕的地方,像牧師常說的那樣滿是大火與硫磺的地獄。她不信教,從來沒信過。就連小時候她也是暗中想:少胡扯了,因為她就是活生生的證明,根本沒有慈善的神靈護佑過她。
這裡也許不像傳統想像中的天堂,景色或許不一樣,但這裡絕對有善良、平和,那麼這裡可能真的是天堂。或者這裡也可能是所謂的來世,只有能證明自身價值的人才能繼續轉生。而像她這樣的人只能到此為止。她的精神或靈魂或心智,得不到延續。
她再次檢視她的生命,估量一番之後,看清自己不夠格。
「如果可以告訴我怎麼離開,」她傷心地低語。「我馬上走。」
「我可以告訴你,」那個女人帶著一些同情說。「但顯然有人帶你來這裡,我們要先找出——」
「是我帶她來的。」一個男人大步走來,加入這個鬆散的圈子,築雅就站在中央。「抱歉我來晚了。事情發生得太快。」
其他人轉頭看他。「雅朋,」那個女人說。「沒錯,的確太快。」築雅分不清雅朋是這個人的名字還是一種招呼用語。「有可以豁免的狀況嗎?」
「有的。」他鄭重地說,但他對築雅微笑的樣子溫柔得令人心痛,那雙嚴肅的黑眸端詳她臉上的每處細節,彷彿想牢牢記住,或是想確認陳舊的記憶正確無誤。
她凝視著他,知道以前從沒見過他,但他感覺說不出的熟悉,她覺得應該是認識他才對。和其他人一樣,他也大約三十歲,彷彿這裡的人不會超過盛年。她想從他前世的殘影藉以認出他是誰,但他像那個女人一樣,幾乎已經擺脫層層前世造成的模糊影像。他吸引著她,她想接近他,想觸摸他,但這樣的渴望不帶半分肉慾。她心中湧出純粹的愛,單純而深刻,她不知不覺對他伸出手。
他微笑著牽起她的手,這一刻她明白了。再也沒有懷疑,超越所有理智,她就是知道。
淚水湧上眼眶,滾滾滑落面頰,她透著淚光展露微笑,緊緊抓住兒子的手舉到唇邊,溫柔的吻撫過他的每個指節。這是她兒子,他的名字叫雅朋。
「啊,」那個女人輕聲說。「我懂了。」
築稚不清楚那個女人看到了什麼,此刻她一點也不在乎。經歷這麼多年的空自心痛,她終於能握著兒子的手,望進他的眼眸,看到曾住在寶寶小小身軀裡的靈魂,不管緣分多短暫,這不是她的寶寶會有的外型,他長大之後不會有這樣的五官,但在人最根本的部分……沒錯,這是她的孩子,他終究活下來了,只是以另一種形式存在。
「她愛我。」雅朋依然帶著那無瑕的燦爛微笑。「我感覺得到,你們也看到那份愛有多純粹。我要離開她回到這裡的時候,她想用她的命來換我活下去。」
「這種傻事永遠不會成真。」殮葬師的語氣雖然厭倦又略帶憤世嫉俗,但依然充滿同情,同樣的心碎場面他看過太多次,每次的結果都一樣。
「格瑞!」那個女人又好氣又好笑地說。她對築雅解釋:「他這次待得還不夠久,所以他——」
「還記得很多事情。」築雅替她說完。她忍不住微笑,因為雅朋笑著握住她的手,不管發生什麼都沒關係。
「她是認真的。」雅朋模仿她不久前做過的動作,將她的手舉到唇邊輕輕吻她的手指。「她自己也不過是個孩子,才十五歲,但她很愛我,願意犧牲自己來救我。於是我帶她來這裡,因為雖然人生中有很多陰暗,但也曾經有過最純粹的愛,這值得給她第二次機會。我願意作證。」
「我附議。」一個瘦高的金髮女子說。「她的確有愛,現在依然保有。我願意作證。」
「我也是。」一個男人說。他前世的形象說明他承受很多痛苦,身體嚴重畸形彎曲,大半輩子都只能坐輪椅,但在這裡他高大、健壯、挺拔。「我願意作證。」
圍繞著她的十一人中,三個認為給她機會也沒用,但就連這三個人也沒有任何惡意。他們只是單純認為她不屬予這裡。她不恨他們,因為這裡沒有怨恨容身的空間,但顯然可以接納相反的意見。
那個女人站在原地片刻,臉略略朝天仰起,眼眸半閉,彷彿聆聽著只有她聽得見的樂曲。接著她微笑轉向築雅。「你的母愛救了你,那是最純粹的一種愛。」她碰碰築雅的手,那隻手依然緊握著雅朋的手。「你贏得了重生的機會,」她說。「快回去吧,要好好把握。」
急救人員已經在打包了,因為他無能為力,就算事故發生時他人就在現場也回天乏術。藍、紅、黃三色燈光閃過上方的公路,強光刺眼的急救燈光架設在上面,光線正好照在車上。眾人交談、無線電雜音不斷,背景還有事故車輛的引擎在低聲悶響。但他還是聽到一個怪聲,讓他忍不住停止動作,回頭細聽。
「怎麼了?」他的搭檔也跟著停下來回頭張望。
「我好像聽到什麼聲音。」
「怎樣的聲音?」
「我不會說。像是……這樣。」他示範,張嘴快速淺淺吸了口氣。
「這裡這麼吵,你還聽得見那種聲音?」
「是啊。等一下,又來了。你沒聽見嗎?」
「沒有,什麼都沒聽見。」
急救人員喪氣地回過頭。他知道他有聽見聲音,而且是兩次。聲音從他左邊傳來,就是事故車輛的位置。也許是樹幹終於受不了壓力而裂開之類的吧。
他們用毯子蓋住女車主的遺體,盡量將毯子掛在她身上,因為一棵樹穿透她的胸腔,將她牢牢釘在座位上。天哪,這真嚴重。他試著不受影響,但他知道恐怕永遠無法忘懷。他不想再看到那個悲慘的景象,可是,搞什麼,他第三次聽到那個聲音,而且確定是從那個方向傳來的。
他站起來,彎腰靠近車輛殘骸,拉長耳朵聆聽。沒錯,真的有。他聽見了——而且還看到毯子在動,好像被吸進去一點,然後又被吹出來。
他愣住,因為太過驚訝而整整兩秒鐘真的動彈不得。「見鬼了!」他爆出一聲大吼,他終於能動、能說話了,便急忙掃開蓋在女人臉上的毯子。
「什麼?」它的搭檔又問一次,警覺地跳起來。
不可能。完全不可能。但他還是按住她的頸側摸脈搏。他摸到了,可是他敢用生命發誓,一分鐘前明明沒有脈搏,現在他的指尖卻感覺到生命的脈動,雖然又弱又急,但真的有。「她還活著!」他大喊。「天哪!快叫直升機過來!傷患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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