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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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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琳達.霍華]亡命天使(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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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8 02:14:04 |只看該作者
第20章

  賽門連夜搭機趕往丹佛。他只帶了一件手提行李,以便一下飛機就能離開,不用費事領行李。他身上沒有武器,也不需要張羅武器。他只想親眼看到築雅,確認那真的是她,查明到底怎麼回事。

  一定哪裡出錯了。醫院裡的女人很可能不是築雅。很可能是陰錯陽差的巧合,正好有兩個無名女子,一個活著、一個死了,比起意外身亡,大難不死更有新聞價值。築雅的事故發生在很遙遠且人煙稀少的地點,交通意外的無名死者恐怕佔不到新聞版面。

  說不定更糟,急救人員雖然設法讓築雅活過來,但她不是腦死就是器官僅剩部分功能,也許她腦部的活動只夠維持她的肺部呼吸、心臟跳動,但他實在想不通,受了那麼重的傷,她的心臟怎麼可能還會跳。就算能以手術修復,病患既然都已經腦死或變成植物人了,怎麼會有醫生願意大費周章。

  所以他才認為那個女的不可能是築雅。腦部遭到那麼嚴重的損傷。他不希望那是築雅。

  但倘若真是築雅,某個該死的笨蛋不顧她腦死還硬讓她的身體活著,他會負責照護她。他會找全國最好的安養中心,讓她的身體接受最溫柔的照料。他也許偶爾會去看她,□看到她那個樣子,會比目睹她死亡更難受。在法律上,他,沒有任何權利決定她的照護方式,但他才不管。有錢能使鬼推磨,如果有人橫加阻擋,他會乾脆把她搶走。他的謀生方式就是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做不該做的事。

  當晚他入住一間旅館。白天醫院出入的人很多,比較容易隱藏行蹤。日間很忙,門診病人要做檢查,整天都會有訪客進進出出,有人會去送花、送報,食品及藥品補給也在白天進行,他只是雜沓人群中的一張面孔。他從經驗中學到,值夜班的人生活圈子比較小,更容易注意到陌生人。

  首先,他要查明無名女子是否依然在院中。都過了兩個星期;倘若那個女的不是築雅,她很可能已經出院——或潛逃了,因為沒有身份的人通常都有所隱晦。如果她已經不在醫院裡,肯定不會是築雅,那麼他就可以回家了。如果她的傷勢嚴重、還在住院,他就勢必要確認她是不是築雅。從前醫院沒有對隱私這麼敏感,只要打通電話就能查明一切,但現在只有近親才能取得病患資料。這並不代表他查不出來,只是多點難度罷了。

  第二天一早六點不到,他已經在醫院裡等著人員換班。說不定某些人員是十二小時一班,也就是早上六點到晚上六點或七點到七點,而他還不知道該盯誰。動作一定要快;他可能會有幾個鐘頭的時間,端看目標有多機敏,但是通宵值夜班的人大概不會有多清醒。萬一對方警覺性很高,他也許只有三十分鐘。總之換班時就開始行動,因為這時事情最多。

  他從急診室入口進去,那裡總是忙翻天,接著找到電梯和樓層指示。加護病房在七樓。電梯門要關上時,一個滿臉愁容的女子走進電梯,臉上篩滿疲憊與憂慮的痕跡。她很可能剛去過餐廳,因為她手裡端著一大杯咖啡。她按下四樓的按鈕。她出去之後,他獨自上到七樓。

  加護病房的等候室四面都是玻璃檣,裡面擠滿睡眼惺忪的人群,鎮日駐守在這狹小的房間,有些幾乎在這裡露營,睡袋、零食、書籍一應俱全,只要能讓漫長沉悶的時光好過一些,什麼都可以帶來。桌上有一台咖啡機,不斷發出啵啵聲響,煮出整壺新鮮咖啡。咖啡壺旁高高堆著好幾落保麗龍杯。

  通往加護病房的沉重大門由旁邊牆上的壓力開關控制,門本身正對著等候室。玻璃牆讓他能從等候室直接看到門口,等候換班的同時,他也能從這些家屬身上打聽到一些消息,他們徹夜守候,希望所愛的人能活下來,或是堅強地等待最終的結局。加護病房等候室裡的氣氛可比戰壕,每個人都神經緊繃,消息如水般快速流傳。

  他找到一個能看見加護病房的空位,然後彎著腰、雙手支著膝,頭低低垂下。他的肢體語言暗示著焦慮絕望,這裡所有人都能切身體會。他頭的高度剛好能看到加護病房的門。

  他沒有做眼神接觸,沒有四處張望;只是坐在那兒,表現出無盡的哀傷。不到一分鐘。左手邊一位灰髮婦人同情地發問:「你有家人在這裡嗎?」

  她說的當然是病房裡。「我母親。」他做出強忍悲痛的樣子。老人是加護病房的常客,所以這是最保險的選擇,加上孝子總讓人安心。「中風。」他用力一咽。「很嚴重。他們認為……認為她可能腦死了。」

  「噢,真可憐。我很難過。」她說。「先不要放棄希望。我先生是建築工人,一個月前他從四樓跌下來,全身的骨頭幾乎斷光了。我以為一定會失去他。」想起當時絕望的情景,她的聲音發抖。「我一直要他退休,好不容易他答應明年要退下來,結果卻發生這種事,我知道他永遠不能照計劃跟我們兒子去打獵釣魚了。大家都以為他不行了,但他撐過來了,他們在考慮也許下星期可以讓他轉到普通病房。」

  「真是太好了。」他望著雙手喃喃說。「我真為你高興。但我母親——」他搖頭打住。「我太晚發現了。」他添上一抹自責,加倍引人同情。「他們正在做檢查,如果腦死……」

  「就連最棒的醫生也不完全瞭解人體的奧妙。」一個魁梧的紅臉男子插嘴,他就坐在灰髮婦人另一邊。「兩個星期前,他們送進來一個出車禍的女人,她的車衝出路面撞上樹。樹幹直接刺進她的胸腔。」

  這就是他想聽到的,他甚至不必親自走一趟加護病房。賽門控制住表情,但所有注意力痛苦地瞬間集中。那是築雅。毫無疑問,絕對是她。放心的感覺如雲霄飛車在他胃裡翻轉,卻又驟然停住。她也許沒有當場身亡,但現在狀況如何?她能不能自主行動?走路、說話、認人?他想說話可是發不出聲音,喉嚨繃得太緊,幾乎無法呼吸。

  灰髮婦人同情地拍拍他的手,顯然以為他快哭出來了。這個單純憐憫的動作讓他嚇了一跳。沒有人會這麼輕易地隨意碰他。他身上有種特質總讓人敬而遠之,那種冷酷的煞氣顯然影響不了這名婦人。不過築雅也觸碰過他,將手放在他的胸口,依偎著他、吻他,她的唇柔嫩而飢渴,彷彿無法抗拒衝動。回憶讓他不由自主地嚥了一下,喉嚨總算稍微放鬆,讓他能說話。「我好像在報上看到過。」他哽咽著撒謊。

  「急救人員說她當場斃命。他們正準備收拾東西時,聽到她喘氣。他們發誓她明明沒有脈搏了,但忽然間又有了。他們得把樹幹鋸斷才能帶她來醫院,因為他們認為當場拔出來會造成更大的傷害,而且那根樹幹正好壓住她的主動脈,所以她才沒有失血而死。」魁梧男子用粗壯雙臂環抱厚實胸口。「他們肯定她已經腦死了,但是她沒有。醫生足足動了十八個鐘頭的手術才把她縫補好,後來……她是不是三天前換病房了?」

  「兩天。前天的事。」灰髮婦人接著說下去。

  「她被轉到普通病房。我聽說她復原狀況不錯,但也聽說她不能說話,看來腦部還是有受損。」

  「她開始說話了。她跟一名護士說了一些奇怪的話,醫院裡到處在傳。」

  「真神奇。」賽門的胃又開始翻滾,這次連他的心也一起加入。他隱隱驚覺他可能快昏倒——或嘔吐。也許兩者都有。她復原狀況不錯。她說話了。

  「絕對是奇跡,」魁梧男子說。「她是無名氏,身上沒有任何證件,好像也沒有人來找她。之前他們無法說服她寫出名字或任何資料。不過既然她開口了,應該很快就能知道她的真名。」

  不,應該不會,賽門暗忖。築雅太機靈,不可能說出真名。她一定會使用假名,問題來了:他要怎麼找到她?就算他能侵入電腦——這點毫無疑問,但他不知道她用什麼名字。他很快就放棄這個想法,決定從不同的方向下手。

  「她的醫生是哪位?」他沒有理由追問,但醫院等候室裡什麼話題都能聊。家屬藉聊天打發時間、散心,雖然一旦病患離開加護病房,這樣的情誼就會結束,但一起被困在這個玻璃牢籠裡時,他們會分享歡笑、淚水,彼此安慰,交換家族烹飪秘方、生日——只要有話可說就好。

  「心臟外科的米醫生。」立刻有人回答。

  外科醫生每天都會巡房,探視每個病患。像築雅傷勢這麼嚴重的患者,外科醫生的面子全繫於她的恢復狀況,尤其是她這種明明沒救了、卻又活過來的病人。找出米醫生不會太難,要跟蹤他也不難。

  他思考了一下醫院的架構。他們不會把病患隨便塞進空床位,不同的樓層代表不同的病況,將患者分門別類集中在一起方便照護。這裡有婦產科樓層、整型外科樓層——以及術後療養樓層,築雅應該在那裡。

  病房門經常開著,可能是因為不小心、匆忙或是為了方便護士出入。有百分之五十的機率,他只要在外科樓層走一遭,往每間敞開的病房瞄一眼,簡簡單單就能找到她。如果行不通,再去跟蹤米醫生。不論如何,他一定要找到她。對他而言,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從來沒有。

  之前他對任何事情都不關心,更別說在意到無法放手或轉身離開。雖然不喜歡現在這樣,但他還是無法放手。築雅是他的弱點,可能被利用來對付他,不管是沙瑞斐或任何人,只要看出他盔甲上的裂縫就絕不會放過。

  走道對面加護病房的門開了,一小群護士走出來,其中有男有女。現在他不用進去了,也就不需要跟蹤他們。如果有必要竊取工作證,只要去一趟員工專區就能得手,但首先他要試試能不能用最簡單的方法找到築雅。

  她在這裡,活著,而且會說話。

  一瞬間他再也按捺不住,無法多待一分一秒,再也無法假裝關心那個不存在的老母親,因為他滿心只想找個地方獨處,重新找回自制。

  「失陪。」他打斷身旁的談話,起身大步走出等候室。他環顧四周,看到洗手間時只差沒有衝進去。感謝上帝,這裡只能容納一個人,他鎖上門,站在小小的洗手問中央顫抖。

  他到底怎麼了?成年之後——甚至之前幾年,他一直努力強化自制力。他考驗自己,探測耐力的極限,然後不斷加強。他沒有崩潰,他不曾崩潰過。他所說所做的一切都經過盤算,刻意製造出他想要的回應或結果。

  他把持得住。知道她還活著,至少還有一些功能沒有喪失,這當然是好消息——雖然震撼,但不足以讓他失去理智。如果能找到辦法跟她說話而不嚇死她,他會告訴她不用怕他,而且沙瑞斐認定她已不在人世,她可以安心過日子。不過不是現在去講;她身體還很虛弱,他不想讓她的心臟負荷太大。天知道她的傷勢有多嚴重。

  更何況,說不定她真的想不起來自己是誰,這樣一來她也不會記得他。能開口說話不代表她的心智沒有受損。他得撐住,查清楚她的實際狀況,而不是隨著想像力起舞。

  去他的。什麼想像力。打從何時開始他竟然有想像力了?他眼裡只有事實、嚴酷的現實、實際的真相。現實最可靠。他可以信賴現實,確信現實冷酷無情。他不覺得有什麼不好,因為他也是個冷酷無情的人。現實和他很相配。

  他深呼吸幾下,甩開讓他心神不寧的情緒。他只需要找到築雅,親眼確認她的狀況。然後就可以打道回紐約。他還有事情要處理,他在同一個地方待得夠久了。該是轉移陣地的時候。他會去看築雅,如果她平安無事,他就會離開,永遠不再留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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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8 02:14:16 |只看該作者
第21章

  術後療養病房就在下一層樓,賽門走樓梯下去,不想花時間等電梯。反正他比較喜歡走樓梯;在樓梯上可以往兩個方向脫逃,搭電梯不但會被困在小箱子裡,而且電梯是依照收到指令的順序操作。如果電梯在向下途中接到來自低樓層的指令,那他就無法按下高樓層的按鈕,命令電梯往上。

  醫院的形狀大致上是一個躺著的丁字型。樓梯門開在長廊盡頭,他有條不紊地走著。每間病房門外都有一個小牌子,寫著病人和醫師的姓氏,對他而言簡直是莫大的方便。

  護士站位於丁字的交會處,但護士除非走到櫃檯外面,否則看不到整條走廊。此時換班已經結束了,正在送早餐,走廊上又忙又亂,他成功混進擾攘的人群中。他一直踏著輕鬆的步伐,偷瞄每間開著門的病房,小心翼翼不轉動頭部、只轉動雙眼。外人根本不會察覺他在留意病患。

  至少一半的門關著,但稍事勘查後他已經刪除掉所有房門開著的病患,因為那些人都不是築雅。他在腦海中描繪出周圍環境的立體地圖,每看到標著主治醫師是米醫生的病房就在圖上做個標示。

  他看到一個「無」這個姓氏時差點絆倒。

  六一四號病房,主治醫師是米醫生。

  門關著,但他知道找到了。她就在這裡,就在這扇門後。他知道那一定是築雅。雖然可能真的有人姓無,但碰巧同時住在這層樓,而且主治是米醫生的機率有多高?

  他還沒意識到動作,手已經伸了出去,握住門把。

  他強迫自己緩慢小心地鬆手。他一走進去,她一定會尖叫到屋頂都塌下來——假定她認得他。他還是不知道她的心智狀態。

  從「無」這個姓氏看不出任何端倪。倘若她歷劫之後沒有腦死,絕對會充分利用現況,絕口不提真名。但也很有可能她的大腦受損,壓根兒不知道自己的姓名。

  他這時才留意到門上的標示:謝絕訪客。

  這個標示有兩層意義。第一如字面所說,不接受會客。第二則是:為什麼?是誰掛上這個牌子的?當然是醫院,原因可能是喜歡獵奇的人或媒體一直來騷擾、招惹或窺探病患。然而,會不會是病患本身的要求?築雅絕對不希望媒體來採訪,她也不想警察來問東問西,至少要等她編好說詞,準備好面對。

  現在他知道她登記的姓名,也知道她的病房號碼,足以查明他想知道的事情。他用不著真正見到她,不用和她說上話;雖然心中有想去見她一面的古怪衝動,但他可以安然不予理會。

  他張望走廊,看到一個裝滿托盤的大推車停在三個房間外。築雅隔壁病房的門也關著,他往前移動,緊靠門邊的牆站著,做出好像有護士或技士進病房照料病患,要他出來門口等的樣子。他的視線牢牢盯著地面。

  餐廳大嬸動作很快,按照病房將托盤一一送進去。她推著車朝他走來,停在築雅房門過去一點的地方。他抬頭一瞥,準備好萬一被看到可隨時掛上有禮的笑容,但大嬸似乎當他是傢俱,看都不看一眼。在醫院工作的人常看到有人靠牆站著。

  她拿出一個托盤,上面好像只有柳橙果凍、果汁、咖啡和牛奶,但有食物就代表築雅可以自行進食,而不需要靠營養點滴。餐廳大嬸急急敲了兩下門,沒有等候回應就逕自開了門。

  「那算食物嗎?」他聽到築雅在問,語氣很不滿。

  餐廳大嬸笑著說:「你已經進步到可以吃果凍了。如果你的胃能接受,沒有反胃的現象,也許明天就能吃馬鈴薯泥。我們只是照醫生的吩咐準備餐點。」

  沉默片刻之後,築雅說:「柳橙口味!我喜歡柳橙果凍。」

  「想多要一個嗎?」

  「可以嗎?」

  「沒問題。你想吃果凍的時候,通知我們一聲就好,隨時都行。」

  「這樣的話,好,我很想多要一個果凍。我餓扁了。」

  築雅和餐廳大嬸說話、一心想著食物的同時,賽門離開牆邊,匆匆走過她的門前,沒有轉頭看她。

  一時間他恍惚走著,沒有看到一位小姐走出病房而撞了上去。「對不起。」他反射性地說,眼睛沒有看她,繼續前進。

  他恢復正常時,發現自己在擁擠的電梯裡,抵著後面的角落。平時的他不但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也不放過周圍所有人的舉動,連進公廁前都要先研究出一個有利的戰略位置。這樣的他,竟然讓自己沉溺於思緒中,完全沒留意他在做什麼或往哪裡走。

  他在一樓出電梯,但他搭的這部電梯和上樓時的電梯位置不同。他出來的地方不是急診室附近,而是醫院大廳,挑高兩層樓的堂皇中庭裡,種著活生生的榕樹。

  他頭腦停頓,茫然走到出口才想起租的車停在急診室外。他停下腳步環顧四周,沒有發現通往急診室的方向標示。

  他可靠的方向戚從不出錯,此時他覺得應該走左邊的走廊,便往那裡去。從不大笑的他竟然想大笑。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像香檳在血流中冒泡,讓他有些暈陶陶。他的心在胸口猛敲,肋骨感覺勒得太緊,彷彿扼住他的心和肺,快把他悶死了。

  他瞥見一個不顯眼的招牌而停住。一股無法解釋的衝動驅使他開門進去。

  一關上門,他立刻感受到肅穆寧靜,彷彿聲音進不到這裡。醫院裡無止境的噪音與繁忙被擋在門外,有如進入另一個領域。他站了一下,想走卻邁不開腳步。他不是膽小鬼。不管現實多醜惡他都勇於面對,而現實經常是殘酷的。他天性欠缺憐憫,他不自憐也不同情別人,有些人會掩飾自己的天性,但賽門從不費事假裝。正因為生命對他而言沒有特殊意義,因為不管是自己或別人的性命,在他眼中都不算什麼,他才會幹這一行。

  直到現在。

  直到築雅出現。

  屋裡光線昏暗,兩惻的牆上有燭台,正前方的牆面上有一片彩色玻璃,光線從背面照進來,撒下滿室繽紛色彩。空氣清冷芬芳,香味來自前方小祭壇桌上的花束。一共有三排長椅,座位上有墊子,每排大約能容納四個人,但現在這裡只有他一個。

  他在中間的長椅坐下,閉上眼睛,感受靜謐的洗禮,慢慢鎮定下來。小教堂裡沒有音樂聲,如果大肆放送聖歌,他很可能早就走了,但這裡只有祥和寧靜。

  築雅活著。他還無法體會其中的意涵,還無法接受腳下大地陷落、他努力想抓住什麼卻一再撲空。他暫時讓自己放鬆,從彩繪玻璃透進來的柔和光線在他眼瞼內部揮灑色彩。花香引動他深深呼吸,清涼的空氣進入肺葉,舒緩緊繃的胸口。

  冷酷是他的一部分,像皮膚一樣。他本身的性格讓他無法甩脫他看到、知道的事實。築雅死了。他聽著她呼出最後一口氣,看著她眼眸中的光采熄滅,摸她的皮膚時也感覺不同,因為死後遺體會立刻開始變冷。她細嫩的肌膚失去溫度與生氣。在更深的層面,他感覺到她不在了,失去了人格、精神、靈魂,隨你怎麼稱呼。喪失了生命的火花,身體就不一樣了,不再是人。

  他陪在她身旁太久,不可能有誤認死亡的空間。她沒有脈搏,也沒有呼吸。救護車抵達前至少經過了半個鐘頭以上,應該早就過了搶救時間,心跳和呼吸停止四分鐘就會開始腦死。她應該完全腦死了才對,就算神醫再世也回天乏術。等候室裡的那位先生說過,急救人員已經準備打包了,她才開始喘氣。他們有嘗試搶救嗎?她死去的時間還要加上那一段。

  但她安然坐在病床上,不但活得好端端的,言談正常,且因為有果凍可吃而歡天喜地。

  她光是能活下來就已經是奇跡。她不但安然度過危難,而且腦部沒有明顯受損,這又是更大的奇跡。他不相信奇跡。倘若他此生有任何信條可言,一定是那句屢試不爽的老話:什麼事都會發生。通常是倒楣事,偶爾也有好事,但該來的躲不過。人生在世,庸庸碌碌,大限一到,一切都結束了。

  但這……這是他無法解釋的事。這件事勒住他的喉嚨與胯下不放,逼他不得不面對。某種力量讓她死而復生。

  他睜開眼睛,視而不見地望著彩繪玻璃。

  生死之間難道別有玄機,不只是生物機能喪失動力?真有那麼神奇的力量,能讓生命回到冷卻的身體中?倘若真是如此,也就意味著……意味著死後另有天地,死亡不是終結。

  假使死後生命真能繼續,那麼一定有另外一處時空。倘若死亡真的只是通往彼岸的過渡,那麼如何活出生命就至關重要。

  好、壞——這些概念之前對他而言沒多大意義。他就是他,做他的事。路上的一般行人完全不用怕他。他對他們沒有惡意,也不加以輕視。他甚至偶爾會隱隱覺得普羅大眾很有意思,因為不管發生什麼事,他們都依然故我地過日子。他們工作、回家、吃飯、看電視、睡覺、起床、又去工作。他們成群結隊照著這樣的規律生活,而規律正是讓世界轉動的主因。

  他輕視的反倒是對一般民眾下手的人。他們以為搶奪別人辛勤工作的成果沒什麼,認定只有傻瓜和白癡才會為生活勞碌。在他眼中,這種敗類死有餘辜。

  但經過邏輯思考之後,他的人生其實比那些敗類還不堪——不是物質層面,而是他的靈魂一片荒蕪。

  他腳下那片黑暗幽谷等著他跌落,那是他自找的,但現在他有機會從此改變人生方向。因為築雅,他以前所未有的角度看待一切,接受死後另有存在。真的有神嗎?這就是神的力量嗎?

  因為築雅,他看清死神與他勾背搭肩。如果他繼續走以前的老路,他知道會有怎樣的下場。但倘若他能改正、拋棄那樣的生活,結局是否會改變?

  說起來簡單,但那樣的觀念是極大的改變,直比改變浩瀚大海。

  強烈到令人窒息的痛苦充塞心中,他的喉嚨緊縮,發出如受傷野獸般的嚎叫,無助、苦楚。

  小教堂側面有扇門開了。賽門之前沒發現那裡有門,這樣的疏忽簡直難以相信,而且不可原諒,因為粗心大意可能會要命。

  「我無意打攪,」一個平靜的男性聲音說。「但我聽到——」

  他聽到的是那聲壓抑的痛苦哀嚎。賽門依然沒有回頭。

  「如果你想聊聊——」那個男人再度試著交談,但賽門沒有回應。

  賽門緩緩起身,感覺疲乏虛弱,彷彿連續好多天沒睡,全身酸痛得像是剛摔下懸崖。他轉身看著那位矮小的中年男子,他穿著普通的西裝,沒有穿神父袍也沒有戴白領。那男人的模樣毫不起眼,瘦小禿頭,卻散發出一種能量,讓人無法漠視。

  「我在為奇跡感恩。」他簡短說著,抹去臉上的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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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8 02:14:30 |只看該作者
第22章

  七個月後

  「安蒂,出菜嘍!」

  裴安蒂匆匆回頭看了一眼廚房出菜口,葛倫在肩膀高度的吧檯上擺滿盤子,上頭堆著漢堡和熱騰騰的薯條,手裡繼續忙著卸下托盤上沉重的盤子。葛倫卡車休息站的老闆葛倫加足馬力將餐點放上盤子。星期五晚上卡車司機紛紛上路回家,餐廳裡擠滿了人。這份工作很累,但小費很豐厚,更好的是葛倫讓她打黑工,私下支付現金。

  「我馬上回來續杯。」她對雅座裡的三名卡車司機說完,匆忙趕去端剛出爐的餐點,趁還熱騰騰的時候上桌。將菜一一給客人之後,她將咖啡壺和茶壺放上托盤,服務需要續杯的客人。其他服務生也同樣行色匆匆,端著滿滿的托盤,扭動身體閃過擁擠的桌椅。

  「嘿,安蒂,」她經過時一位女司機叫住她。「幫我算算命。」

  她的名字叫凱西,頭髮染成金色,髮根已經長出一截深色的了,濃妝艷抹,穿著緊身牛□褲和高跟鞋。在特定的男司機圈子裡,她非常受歡迎;比較安定的那些都不會去招惹她。今晚她和幾名女司機同桌,她們不理會男人,只想和姊妹淘一起開心。

  「你的命沒什麼好算的。」安蒂連腳步都沒有放漫。

  她再次經過時,凱西打手勢要結帳。她們一群女人有說有笑,分享關於男友、小孩或寵物的故事,但安蒂怎麼也分不清楚哪些人說了哪個故事。她送帳單過去時,凱西說:「什麼叫我的命沒什麼好算?難道我不會嫁給多金帥哥當貴婦?」

  其他女司機一起對她發出噓聲,因為在她們的世界裡根本不會有那種好事。

  「不會。」安蒂就事論事地說。「你永遠不會發財。但如果從現在開始謹慎選擇,也許最後不會落得吃貓食過日子。」

  那一群女人全沒了聲音,因為安蒂的語氣不是在說笑。

  「謹慎選擇?」凱西略帶遲疑地問。「例如說?」

  「安蒂!上菜!」

  「我得走了。」她匆匆走向吧檯。因為連續五個小時端著沉重的托盤,她的左手臂又酸又痛,還有三個小時才下班。她連囫圖吞棗填個肚子的時間都沒有,怎麼可能浪費寶貴的時間開導凱西。拜託,不用大腦也明白不該和路上遇到的每個男人胡搞——凱西的男人幾乎都是這麼來的。更何況,她很不高興凱西要她「算命」。

  安蒂不算命。她沒有水晶球,說不出瘋狂的老叔公把收藏的錢幣埋在哪裡,也猜不到哪匹馬比賽會贏。如果有這種能力,她早就去賭馬了。她看到人的時候,偶爾會有所感應,如此罷了。她也許會警告別人放慢腳步,或是建議該檢查膽固醇指數,諸如此類。因為在做服務生,她常會看到有人在做蠢事,注定會惹上一身腥。她都警告過了,如果他們不肯聽,麻煩上身時又有什麼好奇怪?有因必有果:做了蠢事自然沒有好下場。不用想也知道。

  在葛倫休息站做了幾個月之後,她得到某種類似靈媒的名聲,不管她好說歹說,大家還是這麼認為。也許只有一個辦法可以甩開靈媒的標籤,那就是再也不要說出她認為別人應該知道的事情,但是良心不允許她明知道有人過兩個星期會心臟病發,還坐視他大啖薯條。

  她查了一些資料,想多瞭解來生與瀕死經驗,結果好幾次讀到死後復活的人有時會得到語言或預知能力。她唯一一次類似預知的經驗是警告護士笛娜走樓梯要小心,但那時她在服止痛藥,也許因藥物影響才會看到。至於預言嘛……那不是專門揭示重大事件的嗎?例如世界末日、九一一恐怖攻擊或是總統遭到槍擊?她完全沒有那種經驗。

  但她死而復生之後的確會感應到一些小事——只感應得到別人的事,感應不到自己的未來。對自己的事她完全無法預知。她必須獨自跌跌撞撞前進,她覺得大部分的時候她的選擇都很糟,只能從中挑選還算不太糟的那個。這樣恐怕加不了多少分數。

  例如那兩百萬元。她想破頭也想不出該怎麼處理,總不能還給瑞斐吧?沒錯,她的確偷了他的錢,但這筆錢是他販毒賺來,然後經由其他無關緊要的生意洗錢。還回去只會讓他在毒品世界裡如虎添翼。

  話說回來,她也不能就這麼放著。這筆錢不是她的。剛出院時她不得不動用這筆絞過日子,因為雖然經過兩個星期的復健米醫生才放她出院,但她當時的狀況沒辦法工作,她可以自己洗澡、穿衣、走一小段路,但除此之外,她什麼都做不來。她自行鍛煉身體,不顧動也不想動的胸肌連連抱怨,過了好幾個星期才終於有足夠的體力找工作。

  她一直有想逃跑的衝動,但不是因為法律問題。她說謊的功力稍微恢復了一些,警察來問話時她順利過關。一旦決定好假姓,接下來就很容易了,她選擇裴這個姓氏,以感念葛理森銀行那位善良的裴太太。她說的大部分都是實話。她在紐澤西買了車,因為當天就要離開,所以沒有去登記,她想等安頓下來、有確定的地址之後再去申請科羅拉多的牌照。

  好吧,這其實不是實話。他原本可以繼續追根究柢,因為她也沒有駕照,但諸多因素促使他不再追查。首先,那輛車不是贓車。第二,她還受藥力影響時就問起過她的電腦,但事故現場沒有發現電腦,不能排除曾經遭竊的可能。一名男性打電話報案,但救護車抵達時現場沒有人在,很可能是那名身份不明的男性偷走了她的東西。更何況她經歷過一場可怕的車禍,能活下來簡直是奇跡,警探也不忍多添麻煩。她報上姓名,粗略查證後確認她沒有被通緝,他決定就這樣算了。

  不,真正讓她膽顫心驚的是有人幫她付了住院費,連米醫生的診療費也付清了。麻醉科醫生、放射科醫生,所有參與治療的醫生診療費全結清了。她追問米醫生時,他只是聳聳肩說:「我們收到一張銀行匯票,不知道是誰寄的。信封扔掉了,所以我也不記得是從哪裡寄來的。」

  安蒂猜想,也許有人看到事故相關報導,感動得大發善心,但那篇報導沒有什麼賺人熱淚的要素,因為她不但活下來了,甚至沒有喪失記憶。沒有人為她舉辦募款活動,如果有人想到來問問她,她絕對會表明她可以自行支付費用——當然是用瑞斐的錢,可是她一點都不覺得良心不安。突然有人匿名拿出這麼多錢,這件事讓她有所警覺。

  她不知道那個人會是誰,但她生怕對方不知怎的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她直覺該盡快離開丹佛,於是就這麼做了。

  她重新買了一輛二手車,走州際公路,朝東北方開往內布拉斯加的方向,一過了州界立刻換車。長程開車是一大挑戰,因為她很容易累,但她沒有停下來,繼續往東方前進,終於抵達堪薩斯市。三條州際高速公路在堪市匯聚,需要脫身時有很多選擇。她十分滿意,而且不久之後順利在葛倫休息站的餐廳找到工作。她花了一筆錢以裴安蒂的名字弄到新證件,現在她有合法的駕照了——呃,如果駕照上使用假名也算合法。她的紅色福特休旅車穩穩登記在她名下,而且還有保險呢。

  她在一個破舊的社區找到一棟雙拼住宅,她租下其中一戶,老老實實靠著在餐館掙來的錢生活。她大半輩子都處心積慮追求奢華,現在住在這棟屋頂塌陷、只有三個小房間的屋子裡心中卻有說不出的滿足。至少另外那戶的房客不吸毒。只要想到曾經和瑞斐在一起的生活,她就覺得很髒。

  □那兩百萬還放在她的銀行帳戶裡,至少大部分還在。她考慮過寄張超大面額的支票給慈善團體,只求脫手就好,但她一直猶豫不決。萬一這樣做不對呢?她看不出慈善捐款有什麼不對,可是萬一那不是這筆錢該用的地方呢?這筆錢會不會另有用處,只是她還沒想到?

  也許捐給美國癌症協會吧。或是聖猶大兒童醫院?有很多很棒的組織用得上這筆錢,但她就是無法跨越這份莫名的猶豫。

  她不知道自己怎麼了,難不成是創傷後的反應?米醫生給她很多相關資料,顯然接受過心臟手術的病患常會經歷情緒劇變。因為她的狀況極不尋常,也許她早該料到後續難免會有困難。日常生活沒問題,上班時的大量勞動她也做得來,買東西、付帳這些都難不倒她,但空閒的時間她只想窩在二手沙發上,蓋著毯子取暖度過中西部的寒冬,閱讀圖書館借來的書。該借哪本書已經是她所能做出最重大的決定。

  在餐館的輪班結束後,她蹣跚在雪地裡走著,心想早知道當初就該往南方去。算了,冬天很快就過去了。

  春天也許不遠,但雪還下個不停。她拉起厚厚的羊毛圍巾蓋住頭,兩端圈住脖子,抵擋冰冷的寒風。她低頭躲著風,步履艱難地走向她的紅色休旅車。

  「嘿,安蒂。」

  她轉過頭,看到凱西從卡車下來。巨大的柴油引擎沒有熄火,因為天寒地凍中柴油引擎很難發動,所以儘管油錢很貴,但請人緊急接電不但更花錢,還要浪費寶貴的時間,所以在路程中,引擎從不熄火。

  安蒂在心中哀歎一聲。她不想聊凱西的命運或是她黯淡的前景,但是除非扭頭就走,不然無法避免。她其實滿喜歡凱西的,所以停下腳步等她過來。

  凱西在冰面上滑了一下,走到安蒂身邊。「來吧,我陪你走到車子那裡,」她說。「你的車在哪裡?」

  「那邊。」安蒂比著遠處的石子地,員工的車都停在那裡,以免擋到大卡車進出休息站。「我之前看到有個男的在窗戶外面偷看你。」凱西壓低聲音只讓安蒂聽見。安蒂滑了一下停住腳步,心臟怦怦跳著。「男的?什麼男的?」

  「別停下來,」凱西鎮定地說。「現在沒看到了,但我想確定你有安全上車。」安蒂感動到說不出話來,不太熱的人竟然為她的安全這麼費心。「等一下我載你回你的卡車那裡,」她好不容易說出一句話。「這樣你也不會有危險。」

  凱西低頭對她微笑。她個子很高,身材纖瘦,手腳修長,雖然她已經脫下高跟鞋、換上靴子,但還是足足比安蒂高出六英吋。「女人要彼此照應,不要誤會我對你有歪念喔。」

  安蒂哼了一聲。她太常看到凱西在釣男人,很清楚她沒有那種偏好。她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凱西所說的男人身上。「那個男的長什麼樣子?你確定他在看我?」

  「絕對確定。他盯著你足足五分鐘,看著你進進出出。至於長相嘛,思……」凱西沉吟著。「高高的、身材很好,但他穿著有帽子的厚外套,所以只能看到大概的體型。雖然外套很厚,還是看得出來他不是肥豬。」

  大多數卡車司機的身材都很難算得上「很好」,但是卡車休息站有太多司機來去,其中不乏有心照顧身材的男人。她在這裡工作四個月了,符合類似粗略描述的男人光是她看過的就不下數百。但他們不會站在雪中偷看她;那些男人每個都會進來休息站,點一杯咖啡,對她有意思的就會主動搭訕。

  一股寒意竄過她的背脊,而且不是因為寒冷。催她離開丹佛的那份直覺,警告著有人在跟蹤她。是誰?為什麼?她已經死過,只差沒有被下葬,這樣還不夠甩掉他嗎?

  萬一不是他呢?那又會是誰?

  有人知道她的身份,也知道她躲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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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8 02:14:44 |只看該作者
第23章

  「你在躲什麼人,是吧?」 當她們走到休旅車前,凱西問。「你認識這個男的嗎?」「天哪,希望不認識。」安蒂低聲說著打開了車門。車廂裡的燈亮起,她們不約而同檢查後座和行李廂,幸好都是空的。「我還以為甩掉他了呢。」

  「這年頭,如果有人打定主意要找到你,想甩掉還真難。他只要有你的社會安全號碼,你躲到哪兒他都找得到。」

  「他沒有。」安蒂相當肯定這一點。他也許有舊的號碼,但新的這個他不可能知道。更何況葛倫付給她的薪資沒有報稅,因此就算她用的是舊號碼,國稅局的資料裡也查不到。她繞著車子走一圈,查看雪地上是否有腳印,確認不曾有人在她的車子旁邊逗留,或鑽到車子底下。

  「別忘了還有通聯紀錄。」凱西接著說。「你打電話回家的時候,他可以偷看你父母的通聯記錄找到你。」

  「我沒有家人,也不打電話給老朋友。」反正她根本沒有朋友,中學之後她就不交朋友了。失去寶寶之後,她背棄了所有曾經來往的親友,因為她再也不想有任何感情。她只想遺忘、遠離一切不再回頭,因為一回頭就會想起那錐心的痛楚。她無法承受再一次打擊,絕對沒有辦法。

  她檢查完車身四周,雪地上沒有任何痕跡。她坐上駕駛座,凱西踏著雪繞過去登上前座。「說不定有人暗戀你喔,」她對安蒂說。「最近有人對你特別慇勤嗎?」「誰有那種功夫去注意?休息站裡忙翻了。除非有人偷捏我或拍我屁股,否則我根本不會看他們的臉。」

  「是啊,我見識過你『看他們的臉』的樣子。有個傢伙我還以為他會嚇昏呢。你跟他說了什麼?」

  她很清楚凱西說的是誰,當時她的眼神和語氣一定徹底傳達出她有多認真,因為他當場臉色發白。「我說如果他敢再碰我一次,我會拿叉子插他的蛋蛋。」

  以前的安蒂!築雅——安蒂……真是的,她都搞不清楚自己是誰了……可能會假裝沒察覺有人捏她或拍她屁股。她會表現得一臉純真、有點腦袋空空,一點也不計較,但在心中她會氣到快吐血,同時又睥睨那些人,因為沒人發現她是裝出來的。死而復生之後,她在許多方面都不同了,現在她裝不出純真無腦的樣子。她多年前就埋葬了她的壞脾氣,但最近這幾個月它從墳墓裡爬出來,而且打定主意賴著不走。

  凱西讚賞地仰頭大笑。「真奇怪,他竟然沒跟葛倫告狀。」

  「他去了。葛倫警告他,要是不想蛋蛋多幾個透氣孔,最好管住他的鹹豬手,不要打服務生的主意。」回想起來,安蒂忍不住微笑。她最欣賞葛倫這一點。有的男老闆會很混蛋地要服務生忍氣吞聲以免得罪客人,但葛倫不會那樣。他的女兒念大學時曾經在餐廳打工幫忙賺學費,所以他很能理解服務生有時會受怎樣的氣。

  安蒂小心翼翼開車穿過長排轟隆作響的大卡車開向凱西的卡車,凱西清清嗓子,有些遲疑地說:「剛才你要我謹慎選擇,那是什麼意思?」

  「都是一些小事。例如說,不要買你喜歡的閃亮手環,改把錢存在銀行生利息或是放定存。」凱西喜歡首飾。雖然都是些不貴的東西,很可能最貴的也頂多兩百元而已,但她喜歡戴很多首飾。

  「我花錢沒那麼凶……」凱西開口辯解。

  安蒂開到她的卡車旁停下。「累積起來也很嚇人。」她以專家的眼光評估她身上看得見的首飾:耳環、好幾枚款式不同的戒指、四到五個手環。「光是你身上這些,加起來差不多就要三千元。這三千元大可以存在銀行。你該把錢存起來,投資可靠的共同基金。」

  凱西皺起鼻子。「老天,感覺起來好無聊喔。」

  「是啊,是很無聊。」安蒂同意。「無聊又辛苦通常是好兆頭,代表那是該做的事。」「安啦。我賺很多錢。」

  凱西聳聳肩,不理會安蒂的苦口婆心。換作是平常,安蒂一定也會聳聳肩作罷。但今晚凱西費心為她著想,她該有所回報。

  「一場車禍會讓你傾家蕩產。」她的聲音變得有些飄忽,她有時會這樣。「你會受傷,連續六個月賺不到佣金:你的卡車有保險,但你無法工作,連房子也保不住。之後狀況越來越糟。我說過你會吃貓食度日,那不是在說笑。」

  凱西握著門把的手僵住。在儀表板光線下,她的臉忽然顯得蒼老而害怕。「你看得到。你真的能看到,對不對?」

  安蒂不打算說明她是否「看」得到,於是她揮揮手不回答。她說的都是一般常識。「還有一件事,你該學著多尊重自己,不要隨便勾搭爛人。有個傢伙會害你染上性病。」她轉頭看著凱西。「你很聰明,也很有成就。你該表現出聰明才智,因為一直做蠢事會妨礙你更大的成就。相信我,說到做蠢事,我可是專家。」

  「你在躲的那個男人也是其中之一?」

  「他是我做過最大的蠢事。」要證明她有多蠢,只要想想他是職業殺手,要不是車禍替他省了麻煩,他絕對會一槍做掉她。但偶爾疏忽提防時,她還會想起與他共度的午後,刺骨的心痛讓她幾乎跪倒在地。只要他開口,她真的會隨他去天涯海角,那實在夠蠢了。她蠢到即便是如今,對他的恐懼仍摻雜著令她心碎的渴望。

  但是她沒有蠢到以為被他發現還能活到現在。想到這裡她釋懷地大笑。「那個偷看我的人,」她說。「不是他。」

  凱西揚起眉毛。「喔?你怎麼知道?」

  「我還活著就是證明,」她為目己的恐懼乾笑了一下。如果被他找到,她不可能活著穿越停車場,有沒有凱西陪伴都一樣。

  「媽呀!你是說他要殺你?」凱西雙眼瞪得好大,音量也變尖了。

  「他就是做那行的,而且他非常高竿。我惹毛了一些壞蛋。」她順便解釋。

  「媽呀!」凱西重複。「我想也是,他們要你的命呢!你還敢說我的選擇很蠢?」

  「我不是說了嗎?我是蠢事專家。」她用手指敲著方向盤,忽然有股衝動想對凱西||或任何人都好——吐露一切。十五歲之後她一直孤孤單單,不是身邊沒人,而是心理與情感上的孤立,除了米醫生,沒有人知道她死過。話說回來,她總不能到處嚷嚷吧;那跟當街脫光衣服沒兩樣,而且她不希望她的遭遇人盡皆知。她決定只說出一部分。

  「不久之前,我有過瀕死經驗,」她說。「這麼說好了,我不只看到光,而且在很多方面都得到啟發。」

  「瀕死經驗?就是那種經過一個隧道,然後過世的親朋好友列隊歡迎的那種瀕死經驗?」凱西的語氣充滿好奇,急著想知道,她轉頭看安蒂的動作滿是憧憬。

  她領悟到,一般人大概都很想知道或想證明死亡不代表一切都結束,而是會以某種方式延續。他們希望相信所愛的人依然在某處存在,過著健康快樂的生活。即便他們不相信,就算他們排斥所有看不到、摸不著、也聽不見的事物,但會很樂意有人能證明他們錯了,她什麼也證明不了,她可以敘述她的陘歷與見聞,但要加以證明?不可能。

  「我沒有看到隧道。」凱西的臉一垮,安蒂忍不住笑了。「可是真的有光,那是你想像得到最漂亮的光。我無法形容。而且還有……天使。我認為那是天使。接著我到了一個我看過最漂亮的地方。那裡的光線清澈柔和,還帶著一種明亮的感覺,所有色彩都那麼濃厚豐富,讓人想躺在草地上、汲取每一分美好。」她恍惚的聲音越來越小,一時間她隨著記憶神遊太虛,接著她在精神和身體上同時搖醒自己。

  「我想回那裡去,」她堅定地說。「我明白如果想得到回去的機會,我一定要改變。」「可是你已經去過了,」凱西困惑地指出。「為什麼還要改變?」

  「因為我不屬於那裡。那只是暫時的安排,讓我可以……反省吧,我想。後來他們投票決定再給我一次機會,如果這次我搞砸了,就永遠沒機會了。」

  「哇。哇。太深奧了。」凱西把整件事想了一遍,也許甚至思考她自己的人生,以及她能做的改變。她握住門把。「我想那應該會讓你重新思考一些事情,對吧?」她猶疑了一下,接著搖搖頭打開車門。「我可以聊到你腦袋爆炸,問你一堆問題,可是我得回家了。你自己小心。不管我看到的男人是不是在追殺你的那個,總之你一定要小心,因為他真的在偷看你。這點我可以確定。感覺很毛。」

  「我會特別小心。」安蒂保證。她真的會提高警覺。再喪命一次並非她唯一要提防的事。其實現在她甚至有一點點想死,只要確定她已經做出足夠的改變,或是集滿了點數之類的。但她可不想被強暴,也不想被搶劫或遭遇其他倒楣事,所以她絕對會小心。

  凱西下車後,安蒂在車上等到這位可能新交到的朋友坐上卡車後,才開車回家。她極為小心地注意有沒有車子跟蹤,但在這樣下雪的星期五夜晚車輛很少,後面通常都沒跟著車。

  回到家時,因為恐懼而激升的腎上腺素退去,她累得直打呵欠。門廊燈亮著,她出門時刻意讓燈開著,在冰冷的黑夜中,黃色光暈格外溫馨。街角有盞街燈,但大部分的光線都被樹遮住,照不到她家,她不喜歡回到家時一片黑漆漆。她也會在屋裡留一盞燈,假裝有人在家。

  這棟雙拼住宅沒有車庫,連停車位也沒有,所以她把車停在門廊邊,將大衣和圍巾包得緊緊的才下車。積雪立刻跑進她的鞋子裡;這裡的積雪比州際公路附近深,因為有數以百計的卡車高速來去的地方很難積雪。又冰又濕的雪碰到她已經很冷的腳,她歎著氣開門鑽進破欄卻溫暖的小窩。

  她平安到家了。賽門的車停在街上,他坐在車裡看著她進屋。自從那個卡車司機發現他在偷看之後,他一直在這裡等到現在。卡車司機應該沒看清楚他的樣子,因為他拉上了厚大衣的兜帽,但他還是決定離開。

  自從築雅!她現在叫安蒂了——出院之後,他一直留心她的狀況。能幫上忙的地方他都盡力做到,他付清她所有的醫療費用,有一陣子密切跟隨左右以防她需要幫助,但除非狀況危急,否則他不會介入。她太害怕他;他無法預料她看到他會有什麼反應。

  她離開丹佛時他一路追蹤。她找人買新證件時,他暗中替她打點,一來這樣他就能掌握她的新姓名及社會安全號碼,二來他不喜歡她找上的那個混蛋臉上的神情。確保她不被敲竹槓之餘,他也讓那個混蛋明白有人在保護她。

  她還辦了新手機。她安頓下來之後,他冒了很大的險,偷偷進到她的雙拼公寓,在她的手機裝上全球衛星定位器。他在她的休旅車上也裝了定位器,但她就算換車也很可能會留著手機。

  接下來,他大致上任她自行發展。他每個月會來看看她,確認她一切平安,同時暗中留意沙瑞斐是否得知她還在人世的消息,他所做的基本上只有這些。

  他發動車子開出停車格,不急著加速。已經過了夠長的時間,就算她聽到引擎發動的聲音,應該不會想到她開上住家車道時,停在街上的車裡有人。

  她看起來很不錯,他回想,比兩個月前進步太多了。她剛出院的時候身體很虛弱,他差點想把她從街上綁走,免得她冒險開車。她瘦得像難民,蒼白如鬼魂。一開始,她上路頂多一個半鐘頭就累垮了,不得不就近找旅館休息。有時她待在房裡超過一天沒出來,他忍不住擔心她是否都沒吃東西。

  好幾次他考慮要叫個披薩送去她房裡,但這種舉動一定會嚇壞她。他只能靜觀其變,希望她能在體力完全耗盡之前抵達要去的地方。

  她最後停在堪薩斯市:他不清楚她是原本就打算來這裡,或者她只是覺得逃得夠遠了。

  可以休息一下,後來才決定留下來。她租下那間破爛雙拼公寓時,他在心中大大鬆了口氣。

  她胖了一點,樣子好看多了,是比在紐約時胖了一些,但那時的她太瘦了。車禍之後她的體重一下子掉太多,幾乎超過身體負荷。他看著她做事,知道那份工作有多忙,但她賺的錢足夠溫飽,而且因為整天端著沉重的托盤,她的手臂練出肌肉了。

  她把兩百萬放在葛理森的銀行裡,自己卻住在只比貧民窟略勝一籌的社區,還在卡車休息站當服務生。最諷刺的是,他一點都不疑惑,他瞭解她不動那筆錢的原因。

  沙瑞斐又在找他,不管沙瑞斐在打什麼主意,看來又到了他再度需要暗殺服務的時候了。過去七個月他都沒有做買賣,但他閒來無事時會想,也許還有最後一樁工作等著他,因為想到沙瑞斐還在人世逍遙,他就不爽。

  他得想想。於此同時,在堪薩斯市的人兒一切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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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8 02:14:59 |只看該作者
第24章

  「小孩吃狗食會不會生病呀?」

  安蒂愕然停下腳步,望著雅座裡那兩個女人。她們都是年輕媽媽,穿著牛仔褲和毛衣,頭髮綁成馬尾,臉上帶著幾乎一模一樣的又累又煩的神情。她們的外貌不像,但處境類似,都是帶著幾個孩子:永遠忙不過來的年輕媽媽。這時是星期二下午三點,她們大概是趁孩子去托兒所或回祖母家的空檔難得偷閒。

  「不用理我。」她厚著臉皮繼續聽下去。服務生經常聽到一些有趣的對話。但這段話讓她差點爆笑。

  那位媽媽拿起一根薯條沾沾番茄醬,接著長歎了一聲。「我家老么才一歲。自從他會走路以後,我每次餵狗,他都跑過來想吃狗食。我盡量阻止他,但我一轉身他又回到狗碗前面。他真的很喜歡愛慕思牌的狗飼料。」

  「至少不是便宜貨。」另外那個媽媽聳肩說。「我家小鬼愛吃土。你該覺得萬幸了。」

  安蒂大笑端著托盤走向櫃檯,上面堆滿髒盤子和餐具。固定在牆上的電視機轉到靜音,她經過時,一名坐在吧檯前的卡車司機說:「嘿,把電視開大聲一點。在報氣象了。」

  安蒂將沉重的托盤頂在腰間,拿起遙控器轉高音量。地方電視台播報的聲音傳遍整間餐廳,喧鬧的交談立刻靜止,所有人一起回頭看螢幕。

  「——氣象局針對東堪薩斯州下列各郡發佈龍捲風警報,預計晚上九點才能解除。警報範圍涵蓋堪薩斯市一帶。這次颶風威力驚人——」

  她將托盤端向回收口,廚房裡的員工會處理服務生收來的髒盤子。以前住在紐約的時候根本不用擔心龍捲風警報,回到中西部之後她很快重拾對龍捲風的警覺,就好像從未離開過。春天是很不錯,白天變長,氣溫提高,終於能從刺骨酷寒與風雪中解放,但春天氣候多變,匆冷匆熱,氣團不停打鬥追逐。上個星期地上還積著三吋的雪。現在天氣卻變得悶熱,天空高高堆積著烏雲。

  中西部和南方的居民都不忘隨時注意氣象報導。「龍捲風警報,九點才解除。」她對廚房員工高聲說。

  「天啊。」另一位服務生丹妮擦擦手,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我兒子一定又整晚和他那群朋友鬼混。我最好問問他出門前有沒有把貓關好。」

  「貓不會有事,」安蒂恍惚地說。「問他爐火關了沒。」

  「爐火?我兒子不會煮——噢!」她瞪大雙眼,知道安蒂又出神了,大夥兒都知道這是一種訊號。都怪凱西大嘴巴,把安蒂有過瀕死經驗的事告訴幾個司機,那些司機又向服務生問起。之前大家就認為她有點通靈能力,現在對她所說的話更是洗耳恭聽。

  火大的丹妮用力按手機的按鍵。「語音信箱!」她焦躁地嘀咕。她沒有留言,改為傳簡訊給她兒子,十幾歲的孩子幾乎無法抗拒簡訊的魅力,收到就一定會看,但不見得會聽語音留言。

  兩分鐘後她的手機響起。「沒有,我沒有在家裡裝監視器。」剛變聲的少年氣沖沖地在電話裡大吼,安蒂站在十呎外都聽得見。「不過謝謝你給我這個好主意。現在快回家去確認爐火有沒有關掉,聽到沒?馬上!再頂嘴你就不只得回家,而且今天都不准出去。聽懂了就說『是』。」

  丹妮滿意地掛斷電話,對安蒂擠擠眼睛。「謝了。他這下認定我在家裝了監視器,不然就是會通靈。不論如何,以後他想搞鬼的時候會有所顧忌。」

  「很高興能幫上忙。」

  安蒂暗暗吃驚,沒想到感覺會這麼棒。她喜歡助人,儘管只是些小事也好,不過預防廚房失火燒燬整棟房子應該不算小事,對丹妮而言絕對不小。她喜歡工作和付帳。她覺得身體狀況好到最高點,不只是被異物穿心、死而復生後恢復良好,她好幾年沒有覺得這麼舒服過。她活力充沛,吃得飽、睡得好。假如能看開,將那兩百萬花在自己身上就更棒了,唉,那筆錢雖然可以提升生活品質,但她的良心不允許。

  常聽人說錢會讓人腐敗,他們都搞錯了。錢是好東西。有錢永遠比沒錢好。腐敗的主因是人心貪婪,而不是金錢本身。她很想至少拿出一筆錢來買棟好點的房子和新車,幾次她都快說服自己了,但心中總有個煩人的小聲音阻止。

  那筆錢存在銀行帳戶裡,每天都在誘惑著她,她知道最好快點處理掉,否則萬一哪天她意志薄弱,那個小聲音又剛好缺席,她一定把持不住。她只希望這一次,她想做的和應該做的剛好是同一件事。

  啊,對了。她的珠寶還在手上,既然不是偷來的,變賣之後把錢花掉應該沒問題。雖然和兩百萬差很遠,但她至少能有積蓄——除非心中的小聲音要她補足那兩百萬中被用掉的部分,這樣就太倒楣了。做好人真不容易。

  傍晚五點,大雷雨來勢洶洶;通常這個時候卡車休息站都很熱鬧,大家紛紛準備下工,但簾幕般的暴雨將人困在車裡,以龜速在州際公路上前進。停車休息或許是較好的選擇,但沒有人想下車淋成落湯雞。就連大卡車也不停下。原本就在店裡的客人一再逗留,遲遲不將最後一杯咖啡喝完,或是臨時決定來塊派,但大致上廚房員工和服務生都能稍事喘息。

  生意一直沒起色。一場接一場的暴雨沖刷過堪市,雖然幸運躲過預報龍捲風,但雷雨的威力也十分驚人。天空中閃電密佈,狂風吹起垃圾,有如飛彈般在停車場狂飆。安蒂向來喜歡雷雨,所以一有機會就去窗前觀賞。

  天快黑的時候,雨勢減弱了,生意稍微回升一些。大自然的煙火秀還沒結束,最後一道暴風雨經過,加演一幕好戲,但這場風雨和之前的比起來真是小巫見大巫。一道特別光亮持久的閃電劃過天際,安蒂下意識地望向窗外。

  如果那個男人往餐廳走來,她就不會特別留意。但他沒有走動,他只是站在那兒,岩石般動也不動,閃電在他四周飛舞;她看不清他的五官,他穿著防雨長外套,整個人只是一道黑影,但她的心一沉、呼吸梗住,她就是知道。只有一個男人會讓她有這種反應,除了他,沒有別人。

  她強迫自己轉回頭,假裝沒有發現任何異樣。她想尖叫逃跑,但她千萬不能驚慌失措,看看上次驚慌的後果吧。

  他站在那兒往裡看的模樣,讓她回想起上個月凱西描述的男人。他那時候就盯上她了嗎?他知道她的下落多久了?肯定至少有一個月。那麼,他在等什麼?為何還不動手?

  他到底想做什麼,她毫無頭緒。也許他想捉弄她,像貓捉老鼠那樣。也許他在玩遊戲,等著看多久她才會察覺。一旦她逃跑,他就會立刻出手。

  又一道閃電落下,她不由自主地再次回頭張望窗外,但那個黑影不見了。沒有人像在向雷電挑釁似的佇立在雨中窺看。她差點以為只是幻覺——差點,如果凱西之前沒有看到他,如果她沒有神經緊繃、五內翻騰,她也許會以為看錯了。

  她勉強撐到下班,強打起精神點菜、續杯、收桌子,同時思索著他出現在此的意義,她不得不面對逃避了八個月的事實。

  下班時間一到,她去找葛倫,他的工作時間比任何員工都長。好的快餐廚師很難找,葛倫不想將就隨便聘人,店裡生意太好,不能冒險。既然找不到能符合他嚴格標準的廚師。他只好一個人當兩個用,而且毫無怨言。

  「如果你有時間,」她脫下圍裙扔進洗衣籃。「我需要私下談談。」

  「我像有時間的樣子嗎?」他發著牢騷,肉肉的臉上滿是油亮亮的汗。點菜單都用曬衣夾夾在他面前的繩子上,他用專業的眼光評估了一下剛進來的兩張單。「這兩張單兩分鐘就能搞定,你就耐著性子等等吧。去我的辦公室等我。」

  她進到他的辦公室,沉沉坐在一張直背椅上,雙腳終於不用繼續負擔重量,她舒服地歎口氣。她伸直雙腿,盡量把腳掌往上扳,感覺腿肚的肌腱放鬆。接著她轉轉腳踝,然後是肩膀和頸子。天啊,她好累;沒有力氣逃跑,也不想再瞻前顧後,只有一種方式能真正得到自由。

  葛倫匆匆進到辦公室後關上門。「好了,什麼事?」

  「今晚我看到有個男的站在停車場。」她毫不拖泥帶水,直接切入重點。「他跟蹤我快一年了,這下又被他找到了。我必須離開。」

  葛倫的臉脹成深紅色。「指給我看,我會讓他永遠不敢再來煩你。」他怒吼。

  「你保護不了我的。」她輕聲說。「大概連全天候的保鑣都擋不住他吧。我只能設法永遠搶先他一步。」

  「你報過警嗎?」

  「葛倫,你知道保護令不過是張廢紙。」她無奈地說。「如果他被抓到違反保護令,判刑可重可輕,我不知確切的法規,但如果他真的想下手,保護令怎麼擋得住?」

  他反覆思考她剛才說的那番現實,終於緊鎖眉頭承認她說得對。「唉,我真不想失去你。你是個不錯的服務生,而且還能提供一些娛樂。你想清楚要去哪裡了嗎?」

  她能提供娛樂這句話讓安蒂著實困惑了一下,大概他覺得她威脅要用叉子戳色狼的蛋蛋很有趣吧。「還沒有,我會開車一直走,等找到我覺得安心的地方再安頓。這樣可以甩開他一陣子,但他很懂得怎麼找人。」她其實早就想好要去哪裡了,但葛倫知道得越少越好。

  他吃力地從椅子上起身走向辦公桌後的電子保險箱。他粗壯的身體擋住顯示輸入號碼的螢幕,一陣運轉聲後,門喀地一聲開啟。「這是我該給你的薪水。」他從今天的營收中數出一疊現金。「小心開車,一路順風。」他又臉紅了,上前輕輕吻她的臉頰。「你是個好女人,安蒂。如果有機會回來,這裡永遠有你的工作。」

  安蒂微笑,情不自禁溫柔地擁抱他一下,眨眨眼睛忍住淚。「我不會忘記。你也保重。」她停住,眼神恍惚地看著他、穿透他。「你要改變習慣。」她脫口說出。「不要在回家途中順路把現金放進夜間存款機。」

  「唉,不然我哪有時間去存錢?」他煩躁地問。「銀行就在我回家的路上,我又沒什麼時間——」

  「排出時間。每隔一、兩個星期就換家分行。」

  他張開嘴,接著緊緊抿成一條線。「你是不是又預知什麼了?」他狐疑地問。

  「我沒有預知能力。」她否認,語氣和他一樣不耐煩。「這只是常識。你每天晚上都去同一家分行的夜間存款箱,你自己也知道這樣很冒險。你要做正確的選擇才不會挨子彈。」

  其實她想的是他會被人打成腦震盪,但挨子彈感覺更有戲劇張力、更嚴重,說不定能讓他聽進去。他還是一臉固執,於是她嘀咕了一句。「你就繼續死腦筋吧。」說完趁還沒哭出來,趕緊離開。她對這頭固執的倔驢子已經有感情了,實在不想看他出事,但畢竟決定權在他手中,由不得她。

  她自己該做的重大決定就夠多了,她邊想邊腳步艱難地走向車子。其他輪第二班的服務生也要下班了,所以她不是一個人,應該還算安全。她沒有看到他,但她原本就不認為會看到他。他走了。一如她感覺得到他出現,她也感覺得到他消失。他不知道她看到了,因為確信老鼠會乖乖待在洞裡,貓兒睡午覺去了。

  她覺得異樣地……鎮定,因為已下定決心。她要先將那兩百萬處理掉,因為萬一她還來不及處理就被殺死,那筆錢會一直放在銀行裡,對任何人都沒好處。聖猶大兒童醫院永遠缺錢,她可以幫病童一把。好啦,決定了。就這麼簡單,真不懂之前她何必為這個問題躊躇那麼久。

  她的第二個決定是,只要瑞斐活在世上一天,她永無寧日。他會一直派殺手追殺她,同時他本人則忙著將毒品走私進國家,戕害人身、扼殺生命,他卻好端端地在錢堆中打滾。她不能讓他繼續下去。

  以前和他同居時,她很膽小,總是小心翼翼地不敢深究,以免發現對他不利的證據,她刻意放過能查明他所作所為的機會。她不想知道,以至於現在她沒有任何資料可以幫助調查局逮捕他。反正瑞斐有錢和司法系統對抗;就算他被起訴,也有辦法將案子拖很久。

  但她瞭解他,知道他在昂貴西裝與精美髮型下藏著怎樣的殘酷。她知道他有多自大,也明白他生存的世界有什麼規則。如果他看到她,如果知道她活著,而且就在他的眼皮子下,他一定會發狂。他可能會失去所有謹慎提防,因為他的男子氣概無法允許放她走。他會排除萬難殺死她。

  調查局或許能保護她。希望如此,但她也宿命地接受他們有可能做不到。不論如何,她必須盡力阻止瑞斐、毀掉他的事業。這大概就是她重獲新生的條件——但代價可能是她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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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發表於 2014-10-8 02:15:24 |只看該作者
第25章

  一開始他以為她沒看見。但他知道她有看到,只是可能沒有認出他。他立刻上車,暗罵自己笨,明知閃電隨時會暴露他的身影還站在外面。但他忍不住想看她的衝動,後來這份誘惑變得太強烈。她在歡笑,他這才體會他有多想聽到那銀鈴般的笑聲。於是他下車在外面站了一分鐘,緊接著只見一道閃光點亮夜空,她轉頭望向窗外。

  停車場裡雖然有燈光,但大雨將大部分的光線吸收掉了,而且他的車停在兩輛卡車的陰影深處。但他還是可以看見窗裡,他正是看上這兩點好處才選這個位置。他降低兩扇窗戶透氣,順便防止擋風玻璃起霧,接著坐在車上等,看她是否企圖逃跑,但她回去繼續工作了一陣,於是他允許自己相信她沒有認出他。可是他的直覺立刻啟動,他真的想冒險嗎?答案絕對是否定的。

  他希望她永遠不知道他在看她、守護她。她有充足的理由畏懼他。他最不希望的就是又嚇到她,或是帶給她更多痛苦。這下看來他沒有選擇了。他必須去見她。趕在她逃跑前告訴她用不著害怕。

  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除非她同時拋棄手機與修旅車,而他無法找到她的行蹤——這種事不太可能發生。但她會在逃亡過程中累壞身體,而且再也不敢找個地方落腳安頓。築雅是女人,她需要安定,需要家、朋友,需要一個她覺得安全正常的生活。他不希望她活在恐懼中;他不希望她認為必須逃命。

  她離開工作的地方後會怎麼做?她會立刻狡兔脫身,還是會繼續裝作沒看到他,希望能騙他卸下防備?第二種作法需要鋼鐵般的神經,但她曾因為驚慌導致出車禍。他不能忘記她有多機靈。她會從錯誤中汲取教訓,絕不會重蹈覆轍。他把賭注下在她會回家。她很可能會犧牲掉休旅車,她會把車停在車道上,匆匆收拾幾件衣物後趁凌晨時分步行離開。她一定有準備好一筆錢放在手邊,以備萬一得臨時拋下一切離開,她會預先做好計劃。

  他看看時間。她還有兩個鐘頭才下班,他不想讓租車停在她家的街道上那麼久,也不想這麼早就出現在那裡。左鄰右舍還醒著,還在看電視。十點新聞報完之後燈火會慢慢開始熄滅,這些人大多不是夜間脫口秀的觀眾。等到那時候他才會有動作。目前他的位置很不錯,適合觀察與等待。如果耐性是一種美德,至少他還有這一項。

  十點半,他看準她背對窗口時將車開出陰暗的停車位。抵達她家後,他把車停在稍遠的街上走路過去。雨勢小了許多,只剩毛毛雨,他可以穿雨衣隱藏身形,但必須小心不讓水滴得到處都是而被她發現。

  她通常會走前門;門廊上總是開著燈,而且有屋簷可以遮雨。廚房的小門上沒有屋簷,兩階水泥階梯有些剝落。階梯已經濕了,所以滴到水也沒關係。防風門保護住裡面的木門,而且有上鎖。他不消五秒鐘就解決了門鎖。木門上只有一個簡單的喇叭鎖,連十歲大的小鬼都能輕易破門而入,打開這道鎖比開防風門更容易。他開門進去之後,脫下雨衣放在廚房角落的小洗衣間裡,接著抹乾一路滴下的水。

  小小的雙拼住宅裡沒有多少可以藏身的地方。他不希望她一進門就看到他,那樣她一定會轉頭就衝出去。他希望她進來、鎖好門,這樣一來就能拖慢她的反應,讓他有時間抓住她,好好跟她說清楚。

  戰略上來看,這棟雙拼公寓簡直是場惡夢。前門一進來就是小客廳,因為空間太小,所有傢俱都靠牆放置。亮著的小燈足夠照亮整個客廳。再過去是個勉強合格的小走道,長度太短,牆另一面的空間只夠做衣物間,他懷疑這裡原本可能是客廳的一部分,但住宅改為雙拼公寓時做了一些改建。走道盡頭沒有裝門,直接就是廚房兼餐廳的入口,餐廳的空間更狹小,因為部分移做洗衣間。臥房緊連著浴室,兩個空間都很小,幾乎擠不進日常用品。

  他必須在被看到之前先行阻擋她的去路。他也必須逼近到能摀住她的嘴,以免她發出驚天動地的尖叫,導致鄰居報警。

  她絕對會很害怕,至少一開始會飽受驚嚇;雖然不喜歡,但他沒有選擇。一定要讓她把他的話聽進去。

  最好的埋伏方式就是緊貼在廚房牆上。她會直接經過他眼前,而且沒有可以讓她躲藏的空間,連碗櫃也沒有。對他更有利的是她平常根本不開廚房燈;她會直接走進臥房,打開裡面的燈,之後再出來熄滅客廳裡的燈。如果她按照平常的習慣行動,他會等到她快進臥房的時候才出手,這樣一來就能擋住她、不讓她逃到廚房。

  可能出錯的變數太多。如果她心中不安,很可能會打開廚房燈。他必須提高警覺,根據她的舉動隨時應變。她一定會反抗。築雅畢竟是個奮力求生的人。她不會輕易投降。她會掙扎到沒有力氣為止。他不得不鉗制住她,但不能弄傷她,等她筋疲力竭或願意聽他說話。他這一生從不曾手下留情,這種概念對他很陌生。既然要出手,他就一定要贏。但他不能對築雅拳腳相向。然而她不受同樣的限制,所以他必須做好準備,勢必得承受一番損傷後才能控制住她。他心中有些遺憾她會這麼害怕,但又隱隱有種他不得不承認的心情:期盼。

  如果人生的發展讓他必須放棄她,他一定會放手。但命運的安排讓他終於——終於——能再次觸摸她,抱緊她,就算只有短暫片刻也好。他閉上雙眼強忍住椎心的炙熱回憶,以及她高潮時體內柔軟肌肉緊緊包住他的感受。整整四個小時,她屬於他,她纖細的手臂纏繞他的頸子,雙腿緊鎖他的臀部。

  只要再等一下子,他就可以再次觸碰她。他必須讓她冷靜下來,讓她相信他不會以她所想像的任何方式傷害她,對於之後的發展他沒有任何妄想。之後他們是否會有進一步接觸完全由她決定——他很清楚她會怎麼做。

  他看看時間。還有二十分鐘到半個鐘頭。如果想知道她的確切位置,他可以去車上拿電腦追蹤先前裝在她手機和車上的定位器,但除非她沒有準時出現,否則不需要費事。他安坐在廚房椅子上等候。

  安蒂開車經過家門兩趟才開上車道。她沒有發現異常,但因為不知道他開什麼車,也就無從發現。停在街邊那輛車沒亮燈也沒聲音,依她看來車內應該沒人。

  走進屋裡是很危險的舉動。她明白。假設凱西看到時他才剛找到她,那麼他足足有一個月的時間可以隨時跟蹤她回家。她推測他可能幾個月前就找到她了。但她不得不回來拿珠寶和預備現金,因為以後要靠那些生活。她必須重新買假身份,那會花掉她大部分的現金,想到這裡她心一沉。

  陰暗沉寂的社區裡沒有任何動靜;沒有狗兒吠叫,提醒有陌生人在街上偷偷摸摸接近。她可以直接開車離開,也可以進門。她必須進去。他可能在,也可能不在。他或許躲在庭院邊的大橡樹後面,也或許沒有。

  她鼓起勇氣,深吸一口氣,拿起皮包下車。通常她會鎖上車門,但這次例外,萬一她得衝上車逃跑,那麼一秒鐘都不能浪費。門廊上昏黃的燈光不但無法帶來安心,反而令她擔心會暴露行蹤,她手忙腳亂地找出鑰匙,好不容易開了鎖。

  寒酸的小客廳一切正常。屋裡像平時一樣安靜。她站在門口細聽,沒察覺移動的聲音或呼吸聲。她明白就算他在屋裡也不會出聲。他太厲害了,不會露出馬腳。反正她的心臟跳得又快又猛,除了自己轟然的血流聲她什麼都聽不見。她的胸口好緊繃,好像得用力喘息才吸得到空氣。每次光是想到他就會有這種反應。他甚至不用出現就能把她嚇得死。

  珠寶藏在五斗櫃抽屜裡的袋子中。她只要走進臥房,拿了珠寶,隨便收拾幾件衣服,接著就可以離開了。她頂多兩分鐘就能動身,繼續站在這裡只是浪費時間,那是她負擔不起的損失。她再次深呼吸,邁開大步匆匆走向臥房。

  一隻手摀住了她的嘴,同時一隻手臂扣住她的腰,將她往後拖向一具如此結實的肉體,撞上去的時候她真的覺得很痛。她沒有聽見任何聲響,連空氣擾動都沒有,完全沒有任何徵兆。他只是驀地出現在她身後,聽到他低語:「築雅。」她頭部的血液瞬間抽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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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發表於 2014-10-8 02:15:34 |只看該作者
第26章

  她腦中漫起濃密灰霧,驅散所有理性思緒。她的反應有如野生動物,使上全身的力氣往後撞,試圖讓他失去平衡、鬆開摀住她嘴巴的手,這樣她才能尖叫求救。她要使出渾身解數,設法逃命。她瘋狂嗚咽著又扭又踹,用指甲抓、手肘撞,奮力把頭往後仰,想擊中他的嘴或下巴,她的所有動作都不協調也沒計劃,每一下都出於純粹的本能,彷彿試圖掙脫狼吻的野兔。她聽到他在說話,但除了一開始聽到他低聲說出她的名字,之後的一切言語全都失去意義,她甚至聽不出那些聲音是什麼話。

  黑暗吞沒了廚房和她腦中的一切。她知道客廳裡的燈亮著,但任何燈光都穿不透這層黑暗,恐懼讓她什麼都看不見,只知道要反抗、要逃跑。深刻的絕望賜給她莫名的力量,她奮力掙脫他部分的鉗制。她失去平衡、暈頭轉向,全身的重心忽然移到同一邊,她支撐不住而倒地,摔落時不知怎的勾到一張椅子。椅子翻轉滑開;她翻身想掙扎站起,想尖叫,但緊縮的肺部裡沒有足夠的空氣,她只能發出微弱的聲音。

  他像豹一般撲來,體重將她全身壓平在地板上,手重新摀住她的嘴。她用力轉頭,想張口咬他,只要能掙脫他鐵箍股的手怎樣都好。她的牙剛咬下去,他的手指立刻扣緊她的下顎,壓住一個穴道,一陣疼痛躥過她的頭。

  儘管幾乎痛到麻痺,她還是奮力抵抗。她試圍攻擊他的頭部,於是他移動位置,手向下壓住她的手臂扣在地上。她死命掙扎,想舉高雙腿利用大褪的力量將他往上推開。他的髖部敏捷地一轉,一個膝蓋卡進她的雙膝間,又轉一下,兩腿都卡在她腿問,他左右移動、膝蓋向上,使她的雙腿舉起分開,直到她的腿無助地垂掛在他的兩側,他厚實的上身壓住她。

  她驚恐地察覺他勃起了,困在長褲中的硬挺痛苦地抵著她的恥骨。他稍微移動重心,將身體往下以免弄痛她,但她寧願痛,也不要感覺那厚實的器官磨蹭著她,彷彿想穿透她的長褲進入她的身體。老天,他該不會想順便強暴她吧?

  她受不了,無法承受他以那種方式來傷害她。眾多男人中,只有他真正觸動了她,他輕而易舉地越過她的保護牆,敲碎了她的心,那顆她自信絕對沒人能觸及到的心。他給她上了嚴酷的一課,讓她明白她不是自己妄想中那樣不為所動。知道他被雇來殺她已經夠難受了,難受到她情緒崩潰失控,雖然說不清原因,但相形之下強暴更令她難過,這代表他對她不但沒有感覺,而且還全然輕蔑。她寧願他直接殺了她。

  她徒勞無功的掙扎漸漸停止,尖叫也化為哽咽啜泣。淚水從眼角滑落她的額頭,流進髮絲問。她不能看他,無法忍受注視他的臉,雖然迷濛的淚水讓她看不清,她還是盡量緊緊閉上雙眼。

  她一靜下來,立刻聽到他低沉的耳語:「我不會傷害你。」他的唇貼著她的耳朵移動。

  「築雅,別動。我不會傷害你。我絕不會傷害你。」

  一開始,她和剛才一樣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就算後來好不容易明白每個字的意思,她依然無法掌握話中的意義。他不會傷害她?意思是說他下手殺害的時候不會讓她感到疼痛,會給她個痛快?

  可真了不起。

  憤怒如救命仙丹般壓制住疼痛與恐懼,不知哪來的力量,她再次出擊,扭頭用力咬住他身上任何能觸及的部位,結果剛好咬到他的前臂側邊、粗壯手腕的上方。鮮血的金屬味在她口中散開,感覺像咬著一枚錢幣。他強忍著痛,咬牙說了句粗話,接著用另一隻手再次按住她下顎的穴道。她的嘴不受控制地鬆開,他將手臂從她的牙齒間抽出來。

  「幫幫忙,」他嘀咕。「如果你一定要攻擊我,拜託賞我眼睛一拳,不要咬我。至少這樣我不用打破傷風疫苗。」

  她猛然睜開雙眼怒瞪著他。他從距離大約十吋的位置回瞪,因為她的行動範圍有限,這樣的距離剛好讓她無法使用頭擊。雖然她之前覺得眼前一片漆黑,但其實廚房裡不是完全黑暗,客廳裡的燈在地上投下一片微弱柔和的光亮,讓她能看清陰影中他有力的臉部輪廓以及明亮的黑眼。

  沉默在兩人間延伸。緊繃而炙熱。過了片刻,他慢慢吸口氣控制住自己,再以同樣的方式吐出。「現在可以聽我說了嗎?」他最後問道。「還是我得把你綁起來、封住你的嘴?」

  訝異的火花穿透她的頭腦,她困惑地望著他。如果他要殺她,直接動手就好,何苦綁她、封住她的嘴?他贏了;她只能隨他發落,寄望他能大發善心——如果他有。

  難道他的意思是……可不可能他是真的不會殺她,就這麼簡單?

  她領陪到他根本沒必要襲擊她。如果想殺她,他隨時可以一槍解決。她長久以來都認定他一定會殺了她,也根據這個推論做出所有行動,現在她覺得腳下的大地崩塌。假如她一直以來認定的現實不是真的,那什麼才是真的?

  要不是被他摀住,她一定會吃驚地張大嘴。因為他的手阻礙了她的動作,她只能緩慢謹慎地先上下點頭,接著緩緩搖頭。

  他明白她這些動作分別回答了之前的兩個問題,他說:「那就仔細聽。我不會以任何方式傷害你。聽清楚了嗎?明白嗎?」

  她再次點頭,動作像剛才一樣困難,因為他的手沒有鬆開半分。

  「很好。現在可以讓你起來了。要我扶你嗎?」

  她搖頭,但其實她也不確定。他慢慢放開她。同時按摩她下顎的穴道,舒緩尖銳的疼痛。他俐落地翻身蹲著,一隻手臂攬著她的肩膀扶她坐起來。

  安蒂完全呆住,默默坐在地上。扶著她坐了片刻之後,他問:「可以了嗎?」她點頭,他以優雅自製的獨特動作站起走向洗碗槽,開水對著受傷的手臂一直衝。「開燈。」他說,沒有看著她。

  她依然震驚到說不出話,手忙腳亂地站起來走到門口打開牆上的開關。經過剛才的昏暗,突如其來的光線顯得異常明亮,她站在原地不停眨眼,努力想接受這個難以置信的事實:那個讓她提心吊膽好幾個月的男人,此刻正平靜地站在她廚房的洗碗槽前,清洗手臂和手腕上的血。

  她猶疑地走近,在距離他幾呎外停下腳步,因為她還不太敢進入他接觸得到的距離內。她望著他手臂上的傷口,她咬穿他皮膚的地方邊緣呈現紫黑色。她一陣暈眩,伸手抓住流理台邊緣以免摔倒。那是她造成的,她從不曾以任何方式施暴。

  原本充斥全身的腎上腺素褪去之後,她開始不停發抖。顫抖由腳踝開始往上爬到膝蓋,接著迅速傳遍全身,感覺連內臟都在抖動戰慄。她的牙齒打顫,聲音像大理石敲在紅磚路上。雖然他一定有聽到她牙齒打顫的聲音,卻沒有回頭看她,只是繼續沖洗手臂。因為顫抖的反應而全身冰冷,她環抱住自己,用力繃緊下顎努力讓打顫停止、不再發出聲響。「你、你真的得去打破傷風嗎?」她終於聲若蚊鳴地問。明明有很多蠢話可說,她自己也不懂怎麼會挑上這句。

  「不用,」他簡短回答。「我的接種還沒過期。」

  她凝望著他,第三次墜入疑惑的大海。他說的不可能是小時候接種的那些疫苗,例如麻疹、水痘之類,除此之外,她能想到的只有給動物打的狂犬病疫苗。一切都沒有道理;要不是她驚嚇過度,就是來到了異世界。應該是異世界吧,不然他怎麼可能站在她的廚房裡。只要他一出現,現實的界線就開始模糊:他的存在感太過強烈,彷彿吸走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就像磁鐵吸鐵屑一樣,讓週遭一切都變得模糊朦朧。

  「接、接種?」她活像個結巴的智障,她還在發抖,對打顫的牙齒只能控制到這程度。

  「出國必須接種疫苗。」

  她覺得自己像白癡,她明知道他很多「工作」都在國外,聰明人在出發去第三世界國家前一定會做妥善的疫苗接種。接著她又再次覺得太白癡,竟然專注在他的疫苗是否到期的小事上,但現實變化得太快太激烈,她無法一次完全消化,只能吸收一些小細節。

  她的視線掃過他,描繪出他的身高及寬闊厚實的肩膀。他穿著深綠色短袖馬球衫,露出筋肉分明的結實手臂,但她不用看他的肌肉也知道他有多強壯。他是個整潔、很會穿衣服的男人,上衣扎進長褲裡,精瘦的腰上繫著黑色窄版皮帶。他的黑長褲折線筆挺,雖然之前曾站在雨中,但黑色軟底鞋還是很乾淨。她近乎飢渴地凝視他的黑髮,髮型還是一樣剪短,下巴上冒出不少鬍渣;她貪心地看著他外表的每個細節,煥然一新的記憶讓她既痛苦又寬慰。

  她熟悉他肌膚的氣息,彷彿每天都能聞到,彷彿每天早晨都在他身邊醒來。她熟悉他的音色,低沉而隱隱帶著一絲沙啞。她熟悉他嘗起來的味道,他如何親吻。他柔軟的雙唇,陽具的形狀、尺寸與厚度。她知道他還是比任何人都讓她害怕——但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他連名字都不想讓她知道,雖然不知道的感覺痛苦得令她快要窒息,但她說什麼都不會再問了。她會這麼怕他,不只因為他冷酷又帶著殺氣,其實大半是因為他能讓她心碎,一直以來她都她一定要問。即使知道又會心痛,她還是要再試一次,如果這次他依然什麼都不肯說,那她會明白該停止這愚蠢的渴求,不再奢望不可能的結果。她或許無法扼殺對他的感覺,但至少能停止滿心期盼,這份期盼讓她像少女仰望搖滾巨星那樣傻傻凝望著他。

  「我不知道你是誰。」她沙啞細聲地低語。

  他瞥她一眼,從洗碗槽旁的一卷廚房紙巾撕下一張,慢慢擦乾手臂與雙手。「苟賽門(Simon Goodnight)。」 她驚愕萬分地說:「那才不是你的名字!」她差點大笑,又差點大哭,至少他吐露了些。她抹抹眼睛,擦乾滑落的淚珠。

  他聳聳肩。「至少現在是,就像你目前是裴安蒂一樣。」

  「安蒂是我的真名。呃,應該是安雅,但從小大家都叫我安蒂。」

  「賽門是我的真名。」他用紙巾按掉傷口湧出的血。

  也就是說他其實不姓苟,她鬆了口氣,因為這個姓真是怪得可以。他怎麼會選這個姓?也許是因為黑色幽默,或是因為這太不像他會用假名,反而是另一種障眼法?張三李四都閃一邊吧,他們是苟先生與巴小姐,筒直像雜耍秀裡的人物。

  她看到紙巾上的血跡,大笑的衝動立刻煙消雲散。「你需要縫合。我送你去急診室。」

  「我回去以後自己縫就好。」他隨口打發。

  「是喔,愛逞英雄隨便你。」她不客氣地說著,轉身打開冰箱的冷凍庫,拿出一包冷凍豌豆扔給他。他轉過身看她,大概想確定她不會做出他不樂見的事,所以沒有被飛過來的豌豆嚇到。「先冰敷一下傷口,萬一腫起來你就不能充硬漢了。」

  他一臉好笑的樣子,雖然沒有真的笑起來,但一瞬間他的嘴角略略上揚。「我沒那麼厲害,我會先噴麻醉劑。」

  言下之意就是他以前自己縫過傷口。她還來不及想通這句話的涵義,他用下巴比比桌子。

  「坐下。我們得談談。」

  她沒有多想,直接要坐進最近的位子,但他用左手抓住她的胳膊,右手拉過倒在地上的椅子擺在桌子內側的靠牆角落,催她坐下後再自己坐在另一張椅子上。這樣一來他正好擋住門,這也許是他根深柢固的習慣,但這樣的舉動絕不是隨手做出來的。如果她企圖逃跑,一定會很火大或失望,但她既不火大也不失望,因為除非房子失火,否則她沒有力氣逃跑。

  他坐在椅子上轉身往後傾,剛好夠抓到她掛在櫥櫃把手上的抹布。他用抹布包住豌豆權充冰袋放在桌上,接著將手臂放在上面。「你辭職了嗎?」他問。

  「辭了。」她說,反正沒什麼理由不告訴他。他超級敏銳的直覺讓她既警覺又生氣,他總是在她還沒行動之前就料中她的下一步。這不像下棋那樣有個棋盤敞開在眼前。棋子和移動空間都可算得出來。她可能做出各種決定。她說不定會直奔機場,或直接開車上路,再也不回來。儘管有這麼多可能性,他卻準確地知道她會怎麼做,所以在這裡等她。

  「說不定可以把工作要回來。」他瞥她一眼,那雙黑色蛋白石般的眼睛瞬間透視她的一切。「你不用逃。沙瑞斐以為你死了。」

  安蒂再次環抱自己,雙手交叉握住手肘,努力想保留住僅存的溫暖。她還是冷得像冰,不過至少牙齒停止打顫了。「那你為什麼還要追蹤我?為什麼要監視我?」「我不用追蹤你,」他淡淡地回答。「我一直都知道你在哪裡。」

  「一直?」她重複。「怎麼可能?」

  「你一出院,我就開始跟著你。」

  這些時日他一直都在?她呆望著他,頭上的燈光忽然變得好刺眼,讓人無所遁形,她直覺一凜。「幫我付醫藥費的人原來是你!」她怒斥,語氣中濃濃的憤懣,可比在聖誕節購物狂潮中,在大賣場結帳時被他插隊。

  他擺了擺手,認為這件事不值一提。

  「為什麼?」她追問。「我自己付得起。你明知道我有錢。」

  「我不希望你用他的錢付醫藥費。」他的語氣像在速食店點漢堡一樣平淡無波,但那雙深黑的眼睛又投向她身上,她感覺到灼熱的濃烈。她看不出他在想什麼,只知道她忽然覺得坐立不安,一波熱浪漸漸驅除那令她顫抖的惡寒。

  「可是……為什麼?他花錢雇你來殺我。要不是出了車禍,你一定會!我知道你一定會下手,你也很清楚!」說到最後她的音量開始提高,於是她嚥下原本要說的話,克制住對他吼叫的衝動。

  「也許吧。我不知道。」他的嘴嚴肅地抿成一線。「我可以說從沒接下那份工作,事實上那不算說謊。但我不確定如果沒有發生那場意外我會怎麼做,我得承認我真的不知道。」

  「你為什麼沒有接?」她知道她在逼他,但她不在乎。她有太多理由可以對他發脾氣,更別說他居然這麼冷靜自制,而她卻整個人敏感緊繃,彷彿隨時會崩潰,尖叫著衝到街上。「我對你從來沒有意義。現在也一樣。」

  他只是看著她,表情像平時一樣深不可測,這讓她更生氣。「他出多少錢?不夠嗎?是因為這樣嗎?」

  「兩百萬,」他平靜地說。「錢不是問題。」

  兩百萬!她覺得空氣從肺裡被抽走。瑞斐開的價錢和被她偷走的金額一樣,他很清楚因為銀行的繁文耨節加上稅法規定,他不可能拿回那筆錢,如此等於他必須負擔四百萬的損失。她呆望著坐在對面的男人,不懂他怎麼沒有立刻接下那份工作。

  「那到底是什麼問題?」她追問。

  他起身,歎著氣將椅子往後推。他一手扶著桌面,另一手探進她的發問,輕握住她的頸背,彎下腰用唇堵住她的嘴。她的頭腦一片空白、身體動彈不得,她的雙手依然交握著手肘,頭隨著他的掌握往後仰,在他雙唇的力量下,她的嘴被佔領、開啟,配合他的動作。他的舌頭試探地向前,她不知所措地接納,舌尖遲疑地相迎。

  他放開手回原位坐下。安蒂動也不動地盯著桌面看。在寂靜中,她聽見時鐘滴答響、冰箱嗡嗡運轉、自動製冰器將剛做好的冰塊倒進容器裡。真諷刺,以前的她深諳如何擺佈男人,幾乎從不失手,而且永遠都知道該說什麼讓情勢轉為對她有利,那樣的她,現在競完全沒了主意。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更何況眼前這個男人八成一生從不受人擺佈。她無計可施地默默坐著,不肯看他。

  「你剛才說你對我從來沒有意義,」他說。「你說錯了。」他的語氣忽然變得很嚴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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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8 02:16:19 |只看該作者
第27章

  換作以前,聽到他不甘不願地承認對她多少有點感覺,她一定會樂不可支,但此刻卻只想到:為什麼是現在?她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認清目標,為什麼他偏偏在這時候跑出來?

  她的決心和目標都不包括讓男人進入她的人生中,尤其是這個男人,老實說,她根本不知道他是否想進入她的人生。他只是單純表態。他的人生容不下女人,至少沒有和女人長期發展的空間,假如她今後有時間空間和任何人交往,倘若達成決心後她還能倖存,她也只要穩定的關係,不會接受其他方式。

  她已經好幾個月沒有男人了,她喜歡獨處,那種慢慢找回自我的感覺。她不是誰的女友或玩伴、情婦;她只屬於自己。以前的她一定會義無反顧地跟著賽門——她得快點習慣這個名字——但現在不同了。她死去又復活,現在的她雖然基本上還是同一個人,但她的想法變了。她想要的幸福與安全只能從內心尋找,任何人都無法給予。

  她驀然想起她死去時他也在場,這個念頭讓她猛抬起頭看他。

  她記得有看見他,他難得卸下平時冷淡的神情,一臉凝重……為什麼呢?她想不起原因了。他說了什麼,但她不記得內容,那道純淨的白光佔據了她大部分的記憶,反正也不重要了。重點是他知道她的遭遇。他知道她死過。他拿走了她的東西,把她留在現場。那他為什麼要回來?他親眼見證一切,為什麼會想到她可能沒死?

  「我死過一次,」她率直地說。

  他的眉毛只略微抬動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她會忽然改變了話題。「我知道的。」

  「那你怎麼會回頭調查我?大部分的人死去之後就埋了,簡單明瞭。你沒道理知道我還活著。」

  「我自有理由。」

  很顯然,他不會告訴她是什麼理由。

  她焦躁地用雙手抓住頭髮往後拉,彷彿頭皮上的痛能讓她的思緒找回條理。從他微瞇雙眼的神情,她看得出來他不希望她追問,但她克制不住。

  「你知道我死了。不會有錯。你不會犯那種錯。難道你一點都不好奇我怎麼會坐在這裡嗎?我本身倒是非常想知道,如果不是為了取我性命,你怎麼會在這裡,我才不相信你忽然發現我很重要。一次就夠了,記得吧?」

  「我不談戀愛,」他回答的語氣不動如山。「在那個前提下,一次就夠了。但並不代表我不心動,我硬了整整四個小時,記得吧?」

  噢,她當然記得,所有細節、每個感覺,如此強烈清晰,彷彿重回那一刻。她覺得臉發熱。

  「那只是性。和我現在說的事情無關。」

  「通常無關。」他附和,再次露出那種幾乎算微笑的表情,那差不多等於別人的大笑。她的臉更燙了。她想把事情弄清楚,他卻扯上性愛害她分心,氣得她用力一拍桌子,聲音響亮有如開槍。「不要離題。你為什麼又來找我?你怎麼會想到我沒死?」「我上網查報紙,想知道你的身份被查明了沒有,結果卻發現你沒死。」「我的身份有沒有查明又有什麼差?」

  「我只是好奇。」

  這個答案真令人洩氣,但她並不期待什麼感人的動機。她絕對、絕對要記得,他的情緒層次和一般人不同。

  「但你沒有告訴瑞斐。」

  「何必告訴他?你逃過一死,而他永遠蒙在鼓裡,就維持現狀吧。」

  「你為什麼要費事追蹤我?你幫我付了醫藥費,這樣已經太夠了。你為什麼不回去過你的好日子,讓我過我的生活?」她厲聲發問,決心要找出答案,就算得用力搖著他逼問也在所不惜,不過如果她真那麼做,場面一定會很難看。

  「我偶爾會來看看你,確定你一切平安。要不是今晚被你看見,我也不會出現在這裡,但既然你看見了,我不得不讓你明白你不需要逃亡。」

  「我平不平安對你有什麼差別?我好得很,我有——本來有——工作,我有錢。你來個一趟就可以放手了。」她才該放手呢,而不是一直追問不休,但她停不下來。他的回答表面上很充分,但她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他的所作所為背後一定另有原因。他不是一般人,他除了自己誰都不甩,他的生活不受法律規範,一般人類會有的情緒對他毫無作用。也許他來看她的理由的確如他所說那樣,但說不定其實另有原因,而且是她該害怕的原因。

  他沒有馬上回答,只是在令人緊張的靜默中看著她,眼瞼半閉。接著他的視線匆然對上她的,她差點跳起來,那專注的眼神讓她惶惶不安。「我看著你死去,」他柔聲說。「我沒有辦法救你,完全幫不上忙。你走得太快,我甚至來不及告訴你我很抱歉,我不是有意讓你出事。我看著你的臉,你的視線越過我看到了……其他東西,你的神情變了,那一定是你見過最美的東西。你低聲說了句『天使』,然後就走了。」

  「我記得有看到你的臉,」她喃喃說。「還有你背後的光。」

  「我坐在現場陪你。我摸過你的臉。你沒有脈搏、也沒有呼吸,皮膚已經開始冷了。我打電話報案,等聽見警笛聲才離開。這段時間可不只幾分鐘,築雅!」

  「安蒂,」她低聲說。「我不是那個女人了。」

  「你走了至少有半個鐘頭,而且又不是在冰冷湖水中溺水,如果是那樣還有道理,因為冰冷會令身體系統和輸往大腦的氧氣都降速。急救人員不可能救得回來,事實上也沒救回來。你是自己開始呼吸的,死亡時間幾乎足足一個小時。」他嚴肅地說。「你的大腦沒有任何損傷。一點也沒有。就連小傷也沒有。於是我不得不相信真有奇跡,因為你就是活生生、會呼吸、走路、說話的奇跡,這表示在這個世界之外,真的另有玄機,不是嗎?」

  她的微笑洋溢著光輝。

  「對。」她簡短地回答。

  「那你最好早點習慣,寶貝,因為奇跡有個貼身保鑣。」

  他離開後,她繼續坐在廚房裡。他們又多談了一些,而當他認為已經完全說服她不必再對他心懷畏懼之後,就離開了。她其實早巳得到那個結論,但他本來就習慣小心再小心。

  許多不同的想法在她腦海中翻湧起落,幾乎無法理出個頭緒。第一個冒出的念頭是純然鬆了一口氣:瑞斐以為她已經死了。她再也不需要擔心他。賽門不是瑞斐派來的,他不是要追殺她。她自由了。

  自由了!成年以後第一次,或許甚至是生平第一次,她真真正正自由了。離開瑞斐時,她以為自己自由了,但現在她知道兩者的區別。自由不只是高興吃什麼就吃什麼,也不只是不必再裝笨。

  她可以自由地感到快樂了。

  她不認為她快樂過,連孩提時代也不曾。她不曾無憂無慮過。兒時的她有足以果腹的食物和堪堪保暖的衣服,通常有,但步下校車時,她總是萬分不願地走上家門口的小車道,因為不知道在家中等著她的會是什麼事。父母是不是在吵架、醉到不在乎孩子們聽見他們互相辱罵對方是妓女和混帳?晚餐能比她自己設法搜尋來的食物多一些嗎?爸爸在踉踉蹌蹌走向浴室途中看到她,會不會說她擋路、推她跌落地上?

  沒多久後,她有其他煩惱。媽媽新交的男友會不會趁媽媽一轉身就伸手亂摸她的雙腿之間?她試過,就一次,告訴媽媽那件事,卻被罵說別像爸爸那樣成天撒謊。在那之後,只要媽媽的任何男友在家,她就盡可能地逃避回家;要是他們在她回家後才上門,她會迅速爬出臥室窗戶逃走。到十二歲時,她已經精於閃躲、藏匿、逃家。

  她是逃離家門沒錯,但從未自由過,直到現在。

  未來在她面前延伸開拓,那並不是一個沒有煩惱或困擾的日子,而是不必害怕被瑞斐追蹤或發現的生活。起初她全神貫注在自由的感覺上,後半輩子不必再隨時張望留意,或自願當誘餌引瑞斐入彀,讓她徹徹底底地鬆了一口氣。

  等她沖完澡、拖著疲憊的身體上床時,已經是三點過後。這麼短的時間內發生這麼多事;她從純然恐懼、想掙脫賽門的疲累,轉成困惑不解,緊接著是慾望、釋然,最後轉為欣喜,從一個點彈跳到另一個點,時間短得來不及做任何反應,也還沒開始瞭解這種種一切對她此後的人生有怎樣的意涵。

  他讓她陷入困惑,面臨最強烈的誘惑。她永遠沒辦法對他無動於衷。如果他勾勾手指、說「和我走」,她沒自信能拒絕聽從他的話!她必須設法找到力量抗拒他。他是收費殺手,一旦和他交往,在任何方面而言都無法恪守正直。和他交往不是問題所在,儘管她對性的想法非常小心謹慎,因為在哪方面她曾狠狠搞砸過。他才是問題所在。他的為人和工作,他的一切,才是問題。

  她忽然想到可以把他交給警察,她的胃瞬時因恐懼而糾結。她不知道能不能那麼做,哪怕那是對的事。接著她想到,她不只不曉得任何具體事件,因此無法告訴警方任何有用的消息,她對國外發生過什麼事也所知甚少,連他去過哪些國家也不知道。雖然有關當局可以去查他的護照,但她敢說他持的護照可不只一本。畢竟,他就靠神不知鬼不覺地在國與國之間進出為生。

  她想到,他早就做好防範了,至少在本國法律力量可及的範圍內。因為他沒牽涉任何為人所知的犯罪,所以不會遭到逮捕。即使她能提供具體事件,警察也可能找不到當時他人就在該國的證據。

  把他交出去什麼用也沒有。一瞭解這點,釋然的淚水刺痛她的雙眼。她不想把他交出去,她不想要他在牢裡度過餘生。或許那是該做的事,但她不是聖人,要那麼做等於完全無視她自己的心。

  更讓她難以那麼做的,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儘管殺人應該是絕對錯誤的行為,他似乎比任何她母親約會過的混帳要好得多。在惡行評量表上,是哪一項比較重?殺人,或是凌虐?

  法律會說是殺人。但,可惡,有些人不值得活著,而且如果一個販毒頭子僱用賽門去殺人,對方很可能是競爭的販毒大戶。那樣不好嗎?毒販的數目減少,一定是對全體人類有益的。難道因為賽門是為錢下手,而不是為了改善世界上的爛人對好人的比例,就因此是壞事?應該不能一切全看動機吧,因為有許許多多的人儘管出於好意,卻對世界造成嚴重傷害。

  這種事不可能一個小時就想出答案,而且她累得無力繼續擔心細節了。好消息是她現在什麼也不必做。她不需要立刻決定賽門的事,也不必做關於瑞斐的任何事。她自由自在——

  她的思緒赫然打住。瑞斐。

  就因為她安全了,就可以任他如常繼續輸入腐壞諸多生命的毒品、那害人上癮及被殺的毒品,並藉此取得龐大的財富嗎?就因為她安全了,就沒有責任去終止瑞斐的犯罪嗎?

  不。她心中立刻出現有力的答案。她比世上任何人更責無旁貸,因為她曾靠那筆財富生活、從中受益,而且因為她不僅處於對瑞斐個性瞭若指掌的獨特地位,也是世上少數有辦法激他做出蠢事的人,他有可能會犯下足以讓警方罪證確鑿地起訴他的錯誤。

  她必須這麼做。不管會有什麼風險,這是她一定得做的事。

  她的思緒繞回賽門身上。他現在覺得有義務保護她,不會放手讓她做痛擊瑞斐的計劃。她不想把賽門拉進這件事:這是她背負的債、她的責任。然而,他對於這一點的看法和她全然不同。

  他會不會試圖阻止她?不用問也知道。更糟的是,她懷疑他只要對任何事下定決心,他通常會得勝。不需要半點想像力也可以想見他會把她拘禁在某個地方,或把她迅速帶出國,阻止地接近瑞斐。

  老調又重彈,她必須逃離他。

  她認為一旦確定她不會逃,他就會放鬆保護。或許不是即刻,畢竟他機靈又多疑,接下來幾天可能會保持距離觀察她。所以,她可以四處晃晃,做些準備,鬆懈他的疑心,直到他放心離開。她無法確知他究竟何時才會離開,但他畢竟是人,跟其他人一樣需要吃喝拉撒。他總會有放鬆戒備的時候。幸運的話,即使他仍在附近,她也可以搭飛機,在他察覺之前就先跑走了。

  他是可以追蹤她;到目前為止,他看透了她的每一步,知道她改變過外表和身份。她不可能指望他會突然變笨,而她搖身變成才華洋溢的逃亡藝術家,但她只需要搶得幾天的機先,或許甚至不必那麼久,就可以到紐約去。

  她要聯絡聯邦調查局。瑞斐應該是幾乎無時無刻都受到監視,而調查局探員無力找到罪證起訴他,一定覺得很挫敗。負責的探員一定會立刻跳起來抓住機會利用她。

  一旦她在聯邦調查局手中,賽門就碰不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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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發表於 2014-10-8 02:16:33 |只看該作者
第28章

  回到旅館房間後,賽門啟動筆電查她的位置,以確認她已經被說服相信性命安全無寞,而不是以為生命受到威脅而上路逃亡。很好——車和手機都在應該在的地方靜止不動,很可能她睡了。他設定好程式,讓定位器一移動,就立刻傳送訊息到他的手機,以防她試圖趁他不備時逃跑。

  他很想留在她家,但親吻她時,他感覺到她有所保留。看來她不打算和他再續前緣,至少現在是如此。他不喜歡等,但他願意稍事等候。他早已將耐力提升到化境,在狩獵目標時必須克服人與自然的種種考驗,千錘百煉的耐性是很好的武器,但既然現在他和安蒂之間所有秘密都揭開了,他直覺要快速發動猛攻。她曾靠取悅男人為生,壓抑自己的需求與好惡,只表現出男人想看到的一面。她需要時間,沒錯,但也需要有人愛她原本的面貌。她需要有人慇勤追求,和她角色互換;她需要男人順著她的心意。

  耐心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堅持。

  也許他是個爛人,對她做過很差勁的事、造成她諸多痛苦,卻不離開她的人生、頻頻打擾她。但他寧願當個能得到她的爛人,也不要當個君子放她走。

  如果她毫無反應,他會摸摸鼻子認栽,不再來打攪她。但是他夠瞭解女人,從她坐立不安的模樣看得出她回想起兩人曾有過的熱情。他夠瞭解她,從他們共度的那個午後,他知道她情慾被點燃時的神情。她想裝作漠不在乎,但內心其實不然,正如他無法不在乎她。他曾經也想撒手不管,離開她之後就馬上想忘掉她。但生平第一次,他做不到。他眼中只有現實,沒有玫瑰與許願,而他們之間的一切如此真實——雖然有待探索、有待開發,但無比真實。

  確認她沒有亂跑,至少現在可以暫時放心了,他拿出急救箱,小心消毒手臂上的咬傷,接著噴上麻醉劑。藥效只對表皮有作用,但至少能適度減輕疼痛,讓縫合的過程不那麼難受。他以前受過更痛的傷。他在傷口縫線處搽好消炎藥,貼上一片創傷貼布,接著小心收拾急救箱,順便清點哪些東西需要補貨。這個急救箱他從不離身,裡面的東西救過他的命。在熱帶地方,任何小傷口沒處理好很快就會要命。

  他打著呵欠吞了顆止痛藥,接著脫掉衣服。關了燈,他大字形躺在床上。如果她決定逃跑,他的手機收到簡訊時會響,但他相當肯定她今晚不會輕舉妄動。即便她另有打算,也會先按捺幾天,試圖解除他的防備。她很精,但他更精。他沉沉睡去,知道目前一切狀況都在控制中。

  安蒂睡遲了——很難得——十一點半才終於蹣跚走進廚房準備咖啡。她頭很痛,也許是因為腎上腺素分泌過盛,也可能只是需要補充咖啡因。通常她八點左右就會起床,趁上班前處理一些家務雜事,也就是說今天的第一杯咖啡比平日足足晚了三個鐘頭。

  她吞了兩顆阿斯匹靈,端著咖啡進客廳。她打開二手電視,窩在沙發角落,暫時什麼都不想做,只想慢慢喝咖啡、等阿斯匹靈治好頭痛。她看了一下午間新聞,看完下午會有大雷雨的消息後,儘管喝了咖啡,她還是打起瞌睡。

  兩下響亮的敲門聲喚醒了她。也許是鄰居吧,她幸幸想,如果昨晚的聲響有驚動他們,現在才來關心她的安危也太遲了吧。她平常聽得到鄰居跑跳的聲音,他們至少該聽得見她撞翻椅子的聲音。有人來察看是否有小偷闖空門或是否出事嗎?沒有。如果她聽到隔壁傳來那樣的聲響,她至少會敲敲牆壁大聲詢問是不是出事了。

  開門之前,她先撥開百葉窗偷看了一下,結果正好和賽門四目相對,因為他四平八穩地站在大門前。他的出現瞬問搾光她肺裡的空氣,有如看到一隻大野狼站在門口。他的眼神透過玻璃和她對望,他挑起眉毛,似乎在說:嗯?

  她喪氣地放下百葉窗呆站了片刻,無法決定要不要開門。她還希望他已經離開堪市了呢。他為什麼還不走?他還有什麼話要說?

  「你還是快開門吧,」他隔著木門說。「我不會走的。」

  「還有什麼新鮮事?」她嘀咕著,開鎖開門。他進門,嘴邊掛著隱隱的微笑。「你有什麼事?」她質問,將睡亂的頭髮從臉上撥開。頭髮還沒梳,但她不在乎。

  「我來問你要不要去吃午餐。看來大概不想。」他的語氣暗藏著一絲笑意。

  安蒂打個呵欠窩回沙發上,抬起雙腿將腳塞進椅墊下。她還著睡褲和T恤,所以,不,她不想出門吃午餐或做任何事情。「大概不想。」她重複,對他皺眉。「我連早餐都還沒吃。謝謝你的關心。你想做什麼?」

  他聳聳一邊肩膀。「帶你去吃午餐。沒別的了。」

  她會相信才怪。「你連呼吸都別有用心。」

  「除了活著,沒有別的目的。」他抬頭嗅嗅空氣。「咖啡是剛煮的嗎?」

  「差不多。」她看看時間。她睡得比想像中久。「大約一個小時前煮的,應該還算好喝。」她自己也需要來杯咖啡,於是她起身端著杯子走進廚房。「你的咖啡要加什麼?」她高聲問,讓在客廳的他聽得見,同時打開櫥櫃拿出另一個杯子。

  「黑咖啡就好。」他就站在她背後,她嚇了一大跳,差點摔落杯子。他伸手一接,握著她的手穩住。她立刻把手抽開,從保溫器上拿起咖啡壺,倒滿兩個杯子。

  「走路的時候出點聲音好不好?」終於她沒好氣地說。

  「我可以吹吹口哨。」

  「隨便。總之,不要無聲無息地從背後接近我。」她不想讓他看出其實她有多緊張,因為這一刻讓她鮮明地回想起那天下午,他悄然走上閣樓陽台,就當場和她做愛,甚至沒有將她轉過身來吻她。那時候他表現得再清楚不過,她只是他的洩慾工具,但她卻讓自己被快感誘惑,整個下午的點點滴滴在她心頭越積越高,以至於她認為他真的會帶她走。他的斷然拒絕所帶來的羞辱,依然如烙鐵般燙傷她的心。

  她放下杯子,緩緩吸口氣鎮定心神。「你該走了,」她率直地說。「我希望你離開。」

  「因為我昨晚吻了你?」他眼神敏銳地打量她。

  「因為你是你、我是我。我知道我以前靠男人生活,但車禍之後我一直是一個人——」唉,他早就知道了,他一直以來都在密切注意她。「我認為繼續這樣對我最好。我很缺乏看男人的眼光,做不出好決定。雖然可悲,但這是事實。」

  「我沒有要你做決定。你總要吃東西,對吧?我們去吃午餐,或早餐,不然去吃鬆餅也可以。」他的語氣溫和,不帶一絲強迫,要不是她一直提高警覺,說不定會上當而產生不切實際的安全感。鬆餅餐廳能有什麼危險?問題是,跟這個男人在一起,根本沒有安全可言,至少他不會給人安全感,理由他們心中都很清楚。

  她搖頭。「我不想跟你去任何地方。」

  「如果你肯去,你問什麼我都會回答。」

  她呆住,氣自己無法抗拒這麼誘人的條件,他也知道她抗拒不了。理智上,她知道該離這個人越遠越好,但他亮出誘餌,答應讓她有機會知道關於他的每件事,她立刻迫不及待地往陷阱裡跳。

  他看著她,眼中閃著笑意,嘴角微揚,他這個樣子簡直迷死人。他難得卸下防備,收起平時面無表情的冷淡,他強大的魅力讓她不由得顫抖。但她依然試圖堅守防線。「你的事情我一點都不想知道。」

  「你一定想知道,例如說,我的屁股上為什麼有刺青。」

  「你屁股上才沒有刺青呢!」她火大地瞪著他。她看過他的屁股,她又不是瞎了眼,怎麼可能沒看到刺青。

  他動手解腰帶。

  「不要這樣!」她警覺地說。「你不用——」

  他細長的手指挾住拉鏈頭往下拉。

  安蒂忘了她原本要說什麼。

  他轉身,用拇指鉤住牛仔褲的褲腰一扯。衣擺遮住了圓圓隆起的肌肉。他伸手到後面拉開上衣,沒想到真的有,就在右臀上方,黥著一個抽像設計的圖形,樣子像個怪異扭曲的迷宮。她的手指蠢蠢欲動,突如其來的強烈渴望讓她好想伸手摸他,不是因為想摸刺青,而是想用雙手重溫他臀部的形狀和涼涼的觸感。

  她連忙將雙手握拳,努力裝出不為所動的語氣。「奇怪的圖案。有什麼意義嗎?」

  他拉好褲子,將衣擺塞進去,轉身面對她,拉起拉鏈、扣好皮帶,他的眼神帶著笑。「吃飯的時候再告訴你。」

  「可惡。」她吼了一聲,轉身進臥房準備出門。

  她只花了十分鐘,簡單地刷個牙,脫下睡褲換上牛仔褲,穿上一件套頭襯衫,只打開最上面的鈕扣,她不再穿低胸的衣服,胸口的疤痕時時提醒她已經不一樣了。她一點妝也沒化,因為她不想讓他或任何人讚歎。她把腳伸進夾腳拖鞋,低頭看著自己沒有裝飾的腳趾甲,哼笑一聲。她現在的模樣比起被瑞斐賞給他時的扮相,完全天差地遠。如果他不欣賞,就快點滾蛋吧。

  他看到她時微笑起來,貨真價實、童叟無欺的微笑。

  「你真是漂亮得要命。」他說。

  這句讚美來得太突然,而且和她所想的正好相反,她愕然滑了一步,驚訝得目瞪口呆。「我,呃,謝謝。可是……你瞎了嗎?」

  「我沒有瞎。」他回答得很嚴肅,好像那是個認真的問題。他伸手摸摸她的頭髮。「我有點懷念那頭鬈發,但我喜歡這個顏色。你現在沒有那麼艷麗嬌弱了,這樣很好。你的嘴還是……當我沒說。」

  「當你沒說什麼?」他在耍她,當她是上鉤的魚。她心裡清楚得很,但沒有用。她的嘴怎麼了?她不能問,因為答案一定會扯上性,而她不想扯到那裡去,可是……她的嘴到底怎麼樣呢?

  「吃飯的時候再告訴你,」他說。

  他們到了當地的連鎖餐廳,手裡拿著菜單、眼前擺著熱騰騰的咖啡,她這才想到。雖然他說會回答所有問題,但並不保證會說實話。

  她很氣自己沒有早點看出這個圈套,重重放下菜單,挫敗地瞪他一眼。「回答是一回事,可是,你會說實話嗎?」

  「當然會。」他回答得太順了,她知道她想得沒錯。

  「你說謊。」

  他放下菜單。「安蒂,你想想,我有什麼好隱瞞你的?你又有什麼好隱瞞我?」「我怎麼知道?如果我有那麼瞭解你,就不需要問任何問題了,不是嗎?」「說得對。」

  他對她微笑。真希望他不要那樣。他一微笑,她就會忘記他是職業殺手,忘記他血管裡流著冰水,忘記他的離棄傷她比任何人都深。想到被他拋棄,她又想起他臀部上的刺青,她怎麼可能沒看到?

  「對了,那個刺青到底有什麼意義?」

  「我也不知道。那是小孩玩的刺青貼紙。我今天早晨剛弄上去的。」

  她正在喝咖啡,聽到這句話嗆了一下,她急忙掩住口鼻,以免把咖啡噴得滿桌都是。好不容易吞下去之後,她大笑起來,他拐她上當的手法也太巧妙了吧。「你真詐,我竟然相信了。我就知道你沒有刺青。」

  服務生走過來,拿著紙筆準備點餐。「兩位可以點餐了嗎?」

  安蒂點了炒蛋、培根、吐司,賽門點了同樣的餐,外加一份炸薯餅。服務生離開之後,它放下杯子,萬一他的腦子——或褲子——裡還藏著其他驚人的秘密,害她用鼻孔噴咖啡就太糗了。

  她有很多問題想問,但有些事情她實在不敢問,生怕會聽到不想聽的答案。有權問任何她想知道的事情,而且一定會得到答案,仔細想想還滿可怕的。若對象是一般人就已經夠可怕了,眼前這個男人更讓她有種用棍子戳老虎的感覺,儘管有得到老虎的允許,這種行為依然很危險。

  為了自己好,她決定從小事問起。「你幾歲?」

  他詫異地揚起眉毛,沒想到她會挑這個問題。「三十五。」

  「生日呢?」

  「十一月一日。」

  她沉默了一會兒。她想知道他真實的姓氏,但也許還是別問比較好。他的秘密比她的更黑暗,那條畫分他的界線更嚴苛深刻。

  「就這樣?」因為她一直沒發問,於是他說。「你只想知道我的年齡和生日?」「不,不只這些。我沒想到會這麼難。」

  「想不想知道我第一次殺人是幾歲?」

  「不想。」她連忙四下張望,確認沒有人聽到他的話,但他的聲音很低所以傳不遠,而且附近的人也沒有露出驚恐的神色。

  「十七歲,」他毫不在乎地說下去。「我發現我對殺人者這一行很有天份。不過去年我收山了,因為我站在病房外聽到你和護士說話,知道你不但活著,而且平安無事,我坐在醫院的小教堂裡哭了,從那之後,我再也沒接過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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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8 02:16:46 |只看該作者
第29章

  他真可惡,可惡、可惡。

  接下來兩天,安蒂不停咒罵他,不只因為雖然看不到他,卻知道他絕對還在附近監視,更是因為那天在餐廳裡,聽他說出靈魂深處的秘密,她不由自主愛上了他。她這輩子做過的傻事不計其數,愛上一個殺手,就算是個金盆洗手的殺手也一樣,絕對算得上是排行前幾名的蠢事。她該離愛情越遠越好,因為她實在沒有看男人的眼光,每次做的決定都很糟,如果她還有所懷疑,這下證據就擺在眼前。

  雖然很想哭,但她沒哭出來。他如此冷靜地坦白令人心碎的往事,語氣那麼實際,他的態度給她鎮定的力量。不久之後,她甚至能繼續發問,例如他是哪裡人(他出生在德國的軍營)、是否有家人(他是獨生子,父母雙亡)。不過就算他有家人,應該還是會選擇獨自生活吧。她也是獨來獨往,所以很瞭解沒有人可以托付、信任的感受。她依然不信任人,至少不會全盤信任。在堪市安頓之後,她也沒有交到親密的朋友,雖然有點可悲,但在這個層面,她完全能體會他的感受。

  在很多方面他都特立獨行。他對所有職業運動都沒有愛好。這也不是沒道理,獨行俠當然不會喜歡團體運動。他沒有偏好的顏色,也不喜歡派。或許他認為偏好是一種弱點,可能被利用來對付他,於是他刻意不讓自己有所好惡、而這些好惡正是一般人用以定義自身及生活範圍的依據,或許他總是與人保持疏離。

  然而,他主動接近她,而且不止一次。共度的那個午後,他看出她有多害怕,於是用溫柔安撫她,以愉悅誘惑她。他對她做愛,但當時他們兩個都不這麼認為。她車禍死去時,他陪在她身邊,守護著她,直到有人能接手。

  她從不曾夢到那場意外,很少去回想模糊的死亡經歷。首先是那道不可思議的光,既純淨又鮮亮,然後她就到了那個奇妙的地方。這兩者她都記得很清楚,所有氣味和觸感都不曾忘記,但之間的歷程是一片朦朧、迷茫。也許是因為他就坐在面前,她看著他的臉試著回想,忽然清楚看到車禍現場,一切都歷歷在目。在心中,她聽見他低聲說:「天哪,寶貝」,看到他摸她的頭髮。她看著他陪在身邊。她無法直視自己的遺體,彷彿周圍有層防護罩,但她能清楚看見他。她看得出他奮力控制住哀傷,那樣的痛苦他幾乎無力面對。

  頓悟如閃電穿過胸口,她知道他為何要在報上找意外相關報導了。他想知道她葬在哪裡,好去她墳前獻花。

  「安蒂。」他的手伸過桌面握住她的,捧在他粗糙的手心裡。「你神遊到哪裡去了?」

  她的心亂成一片,但她將自己拉回現實,遠離她不想要的記憶,但回神後,她對眼前的男人又多了分瞭解。這個男人努力不那麼疏遠,甚至願意暴露自己的秘密來回答她任何問題。

  她再也無法繼續發問,他們默默結束這一餐。他看著她,再次恢復平靜淡漠的表情,但他之前也沒多感情外顯。他允許自己流露一絲笑意,偶爾他的視線會凝望著她的嘴,眼眸中燃起純粹的炙熱,除此之外,他的想法或感受都不曾表現出來。

  他送她回家,陪她走上門廊,但他略略保持距離。她心裡知道他不打算進來,就算開口也請不動他。他走向雙拼公寓的另一戶,用力敲隔壁的門。他在做什麼?她困惑地蹙眉看他。十五秒後他又敲一次,沒有人來應門。

  「你在做什麼?」

  「確認沒有人在家。車子不在,但也許另一個還在家。」這句話更證明他一直在觀察這棟住宅。他知道隔壁住著一對情侶,但他不知道那兩個人都和她一樣輪第二班,通常一點就出門了。

  「為什麼?有什麼關係?」

  「一般人都很愛管閒事。會偷聽一些不該聽的事。」

  「所以呢?」

  「所以,這不關他們的事。」

  她如墜五里霧中,好奇地看他拿出皮夾,抽出一張卡片。「萬一你領錢的時候有問題,這可以派上用場。」他將卡片遞給她。

  她呆望著那張駕照以及上面的照片,伸手去拿時手指在發抖。她以為築雅永遠消失了,雖然沒入土但已死去。但,現在築雅又出現了:濃密的金黃長髮、濃妝艷抹,有點空洞的表情。她已經不是那個人了。一般人得非常仔細比對照片,才能看出她和築雅的相似處。

  「我要把錢捐給聖猶大兒童醫院。」她木然說。「我在這裡有銀行帳戶。我本來要用網路轉帳把這筆錢轉准這個戶頭,然後把銀行本票捐給聖猶大。雖然轉帳的IP位址會不一樣,但我有密碼和……」她打住。她沒留意自己在說什麼就說了一堆。他一定知道IP位址與電腦轉帳的事情,雖然他的錢可能都存在海外。轉帳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但她考慮要先打個電話給裴太太,讓她有所準備。賽門將駕照還給她之後,就算裴太太不在銀行上班了,她也可以毫無困難地隨意處置那筆錢。

  「謝謝。」她低聲說著,緊捏住那張駕照,雖然她再也不想看到那張照片。「你為什麼要留著?」

  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顯然離開餐廳後她就不再有權隨意發問。他簡單說了句:「我要趕飛機。」然後就扔下她獨自站在門廊上。她目送他開車遠去,接著走進家門坐在沙發上,思考過去兩個鐘頭的點滴。

  他要趕飛機才怪。他的話根本不能聽。

  後來她就沒見到他了,但她知道這並不代表什麼。他在不在都一樣,反正他一定會隨時察看她。不管他如何費心證明她不用害怕,他依然不相信她不會逃跑。

  至少在這件事情上,安蒂相信他的話。她安全了。可以自由自在地活在陽光下,不用小心提防。她可以隨心所欲,想做什麼都可以,但在瑞斐死去或落網之前,不要接近紐約才是明智之舉。在那麼大的城市裡正好碰見不想看到的人,機率的確很低,但再絕的事情都會發生;她就是活生生的證據。

  顯然她不夠明智,因為她正是計劃要返回紐約。但首先,她得甩掉那個不請自來的保鑣。

  要讓他相信她不會輕舉妄動,最好的辦法就是去葛倫那兒要回她的工作,她相信葛倫一定很樂意。很可惜,她做不出這種事,因為她打定主意幾天內就要離開,她不希望讓葛倫誤以為她會留下來。

  於是她專心處理錢的事情。她還是打了通電話給裴太太。接到電話,裴太太誠心地鬆了口氣。她一直很擔心安蒂的安危,生怕她出事,因為自從上次見面之後,帳戶一直沒動靜,發出的電子郵件也都沒有回音。雖然安蒂的確出過事,但不想多談。她只是安慰裴太太,保證她一切平安。她們閒聊了一陣,安蒂以為裴太太提起過再幾個月孫女就要出生了,便說:「恭喜你快抱孫女了。」沒想到裴太太卻詫異地抽一口氣。

  「你怎麼會知道?」

  「你說的呀,」安蒂有點心虛地說。「不是嗎?」

  「沒有,我沒說。下個月才會知道寶寶的性別。」

  「噢,我還以為!」她打住,連忙掩飾說溜嘴的尷尬,因為她不想解釋為何會知道。「對了,我想起來了,快抱孫女的是別人。真抱歉,我今天早上糊里糊塗的,大概咖啡喝得不夠。」

  掛斷電話後,她進行網路轉帳,接著每隔十幾分鐘就去察看帳戶,直到確認轉帳成功。把銀行本票快遞送住聖猶大兒童醫院後,她瞬間感到如釋重負。自從拿了這筆錢就麻煩不斷,現在她覺得真是活該。

  但安蒂心中還是夾雜著一絲懊惱。真可惜不能留著這筆錢,她心裡還是有點想嘗嘗有錢的滋味,就算是偷來的也好——偷來的髒錢。也許捐掉這筆錢能讓她加分,因為這種善行實在有違她的天性。作好人也很麻煩,就像那筆錢一樣麻煩。

  現在這筆錢解決掉了,她可以進行下一項工作。她很需要現金,但手邊的這些不夠,看來,是時候該動用瑞斐送的珠寶了。

  她拿出電話簿,翻查收購鑽石的店舖。她其實也可以拿去典當,但是她不確定這些珠寶的價值,而且因為她無意贖回,當鋪絕對會把價錢砍得很低。她必須把珠寶賣掉,但她沒有時間上網拍賣。

  她已經擬定流程,所以迫不及待,想快點趕到紐約將計劃付諸行動。時候到了。

  一周後,錢進了她的銀行帳戶,雖然不如期望的多,然後她用銀行新發的信用卡,訂了隔天飛往紐約的班機,接著動手整理房子,以防萬一她再也回不來。

  她清空冰箱,將家中會腐壞的食物都扔掉。假使她回不來,她不希望房東一個月後打開門。被食物腐爛的臭味熏昏。她強忍淚水掃地、拖地、把東西放好。她買來妝點公寓的簡陋二手傢俱實在不甚美觀,而且這棟房子也不是她的,但畢竟這裡是她第一個真正的家。這裡屬於她:屋裡的每樣東西,從廉價廚具到流蘇床罩,樣樣是她親手挑選的。客廳那盞檯燈是在二手貨攤上花五塊錢買來的,披在沙發扶手上那條柔軟的披毯才一塊錢,也是在二手貨攤挖到的寶。空氣芳香劑是她喜歡的香味,肥皂也是她喜歡的那種。

  她將所有衣物打包。她的衣服不多;兩個行李箱就裝完了,而且還包括她買的少少幾樣化妝品。她樂於不必化妝、不用擔心別人認為她不像娃娃一樣妝容完美。以前燙過的頭髮早就直了,而且她持續染成深色。她不想要一頭金髮。築雅是金髮尤物,安蒂則留著一頭踏實的棕髮。

  打掃好家裡、整理完行李後,她還有兩件事情要做。首先,她去購物中心找假髮店。她必須重新打扮成築雅的模樣,好引起瑞斐的注意,但她希望能假髮一脫,就變成即使擦身而過、他也認不出來的樣子。

  店裡沒有和她以前的髮型一樣的假髮。她選了一頂近似的,長度較長、鬈度較輕,顏色偏白金而非金黃,但應該可以湊合。

  最後一項工作也是偽裝,但性質不同。賽門可能還在監視她,於是她故意去平時常去的超市買了一些不易腐敗的食物。採購食物應該能讓他放心,以為她會乖乖待在這裡。而且如果她僥倖能回來,家裡有東西吃也不錯。

  第二天早上,她開車去機場,將休旅車停在長期停車的那一區,動身回紐約。因為她臨時才定位,所以座位在最後一排中間的位置,擠在一對大塊頭夫妻之間,他們顯然希望中間不會有人坐,這樣就可以舒服地伸展。可惜他們運氣不佳,她又何嘗不是。

  花了三個多小時等待轉機,她終於在正午時分抵達紐約拉瓜第機場。她領了行李,拖著行李箱到陸運轉乘區等飯店的巴士。春寒料峭,氣溫大約華氏五十度,微風吹來時更降到四十五度。

  巴士抵達時,另外還有四個人上車,他們似乎都不是旅伴,於是整車的人默默被載往曼哈頓的高樓叢林。

  安蒂望著高樓天際線慢慢接近:心想她好愛這個城市。她愛這裡的人們與忙碌的步調,種種景觀、聲響、氣息。堪薩斯市規模不小,但在各方面都遠遠比不上紐約。如果事情順利解決,也許她會搬回這裡。

  也許不會。她找不到高薪工作,而曼哈頓的消費很高昂。她賣珠寶得來的錢在這裡用不了多久。眼光要實際點,因為她沒有專長或技能,從前就是因為妄想自己負擔不起的東西,才會淪為瑞斐那種男人的玩物。從今以後,她會從自給自足中得到滿足。

  她住進假日飯店,進到有點昏暗的小房間後,立刻搬出厚重的電話簿找號碼。「政府機構,」她喃喃自語,翻到這個分類後用指尖一一找尋。她用指尖按著找到的號碼,另一手啟動手機等待搜尋訊號。找到訊號之後,她按下那個號碼。

  在那裡。找到她了。她終於啟動手機了。

  賽門的手指飛快地在鍵盤上飛舞,不斷輸入指令。他已遷居到舊金山,住在那裡的時間比任何地方都長。既然他已經收山了,也就不必繼續隨時換落腳處。還不算完全定居下來,但他慢慢在改變生活習慣。

  他在告訴安蒂要離開堪市那天就真的離開了。他想給她一點空間;他說的很多事情她都需要思考,而且還需要做一些適應。他一直注意她的行蹤,她的移動範圍似乎都是平常會去的地方,他稍微安心了一些,但她沒有回餐廳工作這件事讓他有點不放心。因此他更提高警戒,比平時更緊密觀察她的動態。

  他的手機在破曉前響起,但他沒有立刻緊張起來。堪市在另一個時區,那裡已經天亮很久了。他起床追蹤,看到她的車停在機場,他全身冷汗直流。可惡,她上了飛機,而他卻身在千里之外,完全束手無策。

  因為沒有必要,他好幾個月沒有入侵過電腦系統了。他不知道她搭的是哪家航空公司,雖然有點棘手,但他還是開始一家家搜尋,以防她沒有帶手機,或是等到要用才開機。

  手機裡的定位器通了之後,他立刻輸入指令查明她的確切位置。看到螢幕上的答案,他全身冒出冰涼的冷汗。

  她在阻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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