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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衛斯克府晚宴上的賓客聽到碧茜選擇獨自反省,無不鬆了一口氣。他們一定很怕又有一隻口袋寵物冒出來搗亂,不過雅蜜向大家保證餐桌上再也不會有不速之客。
好像只有衛斯剋夫人為了碧茜退席而泱泱不樂,她大概在第四、第五道菜之間離席,十五分鐘後才又回到桌邊。後來雅蜜才知道衛斯剋夫人吩咐僕人送食物到圖書室給碧茜而且還親自過去探望她。
「衛斯剋夫人說了幾個她小時候的故事給我聽,她說她和妹妹非常調皮搗蛋,」翌日碧茜重達道。」她說把一隻蜥蜴帶到餐桌,比起她們幹過的壞事根本微不足道。她說她們姊姊倆簡直無法無天,頑劣到骨子裡。這樣是不是很棒?」
「的確很棒,」雅蜜衷心地說。心裡非常喜歡這個天生自在、有趣又可愛的美國女人。
衛斯克伯爵又是另一回事,他讓人備感畏懼。他對瑞黎產業的關心美意被里奧悍然否決之後,勢必不會太善待賀家。
謝天謝地,後來里奧避開了席間進一步的爭論,多半因為他受到鄰座那個美女的吸引,與她打情罵俏去了。儘管從前總有許多女人被里奧高高的個子、好看的相貌與傑出的才智迷倒。但里奧從來不曾受到如此熱烈的追逐。
「我覺得這表示女人的品味非常奇怪,」薇妮在瑞黎圖的廚房偷偷對雅蜜說。」里奧正常的時候,沒這麼多女人追逐他,他越古怪越受歡迎。」
「她們要就趕快把他帶走吧,」雅蜜沒好氣地說。」我看不出一個每天看來不是剛起床、就是正準備再回床上的傢伙,到底哪裡吸引人?」她用一塊布包住頭髮,再把布的尾端仿照印度人的頭巾塞進去。
她們準備展開另一天的清掃工作,屋裡陳年的灰塵會沾黏在皮膚與頭髮上。不幸的是,雇來的幫手從未有準時報到的習慣。而里奧由於前一晚喝太多仍未起床,八成要昏睡到中午,雅蜜對他格外生氣。這是里奧的房子與產業,他至少該幫忙整理。或者僱用合適的僕人。
「他不只相貌變了,連眼睛都變了。」薇妮低聲說。」眼珠的顏色,你注意到沒有??」
雅蜜定住沒動,過了許久才回答。」我還以為是我的想像。」
「不是。他的眼珠以前跟你一樣是深藍色的,現在幾乎變成了淺灰色,就像冬季天空下的小湖。」
「我相信有些人的眼珠顏色會在長大之後改變。」
「你知道那是因為蘿娜的緣故。」
想到死去的閨中好友,以及彷彿跟著她一起走了的哥哥,黯然沉重的感覺從四面八方向雅蜜聚攏過來。但是,現在她不能沉陷於悲傷之中,她有太多工作。
「我不相信這種事,從來沒聽過」瞧見薇妮用一塊相同的布將頭髮包起來時,雅蜜說到一半停下來。」你做什麼?」
「今天我要幫忙打掃,」薇妮說,儘管語氣溫順,但是纖細的下巴繃得跟騾子一樣硬。」我覺得身體很好,而且-----」
「噢,不,不行!你會把自己做到昏倒,然後又得花上好幾天才能恢復。去找個地方坐下來,讓我們幾個人----」
「我已經坐膩了,我厭倦只能看著大家幹活。我會拿捏自己的限度,雅蜜,讓我幫忙吧。」
「不行。」雅蜜不可置信地看著薇妮抓起角落一把掃把。」薇妮,把掃把放下來,不要!!!!」一陣困把席捲過她。」你幫不了任何人,只會被這些雜活耗光力氣。」
「我做得來。」薇妮用雙手抓住掃帚。
「把掃帚放下來。」
好像怕雅蜜一把搶走。」我不會累壞自己的。
「不要管我了,」薇妮叫道。」到別的地方去清理灰塵!」
「薇妮,要是你不」雅蜜發現妹妹的目光掠向廚房門口,注意力隨之轉開。
阿閔站在那裡,寬闊的肩膀填滿門口。才大清早。他已滿身塵灰、汗流浹背,襯衫黏在胸膛與腰部健壯的輪廓上。他的臉上有種她們都很熟悉的不容反對的表情----拿根小茶匙去搬動一座山,都比改變他的決心容易。他走向薇妮,向她伸出一隻大手做出無言的要求。
兩人都沒動。但在他們頑固的姿態中,雅蜜卻看到一種奇妙的聯繫,彷彿被困在永遠解不開的僵局裡,但兩人都不想掙脫。
薇妮無助地蹙起眉心。」我什麼事都沒得做。」她很少這樣發牢騷。」我已經厭倦老是坐著,看書、對窗外乾瞪眼。我希望自己有點用處,不想在角落靜靜地發瘋。」的話無疾而終。」好吧,拿去吧!」她將掃帚扔過去,他以反射動作迅速接住。」我會找個你能做的事。」
「跟我來。」阿閔溫和地打斷她的話。他將掃帚放到旁邊,走出廚房。
薇妮與雅蜜迷惑地互望一眼,她氣消了。」他要做什麼?」
「我不知道。」
姊妹倆跟隨他經過走廊來到餐廳,從牆上一排高大的玻璃窗透入的陽光,在餐廳灑下長方形的格子。廚房中央有張刮痕纍纍的大餐桌,桌上堆滿了瓷器,迭得高高的茶杯與碟子,有如三明治夾在一起、大大小小的盤子,包著破爛麻布條的碗。至少有三組不同圖案的餐具亂七八糟地混在一起。
「這些需要整理並分類。」阿閔輕輕將薇妮推向餐桌。」很多餐具都缺了角,壞的得挑出來。
這是非常適合薇妮的工作,夠讓她忙,但又不至於把她累壤。雅蜜充滿感激地望著妹妹拿起一隻茶碟。翻過來看,一小團死蜘蛛殼掉到地板上。
「真夠亂,」薇妮喜形於色地說。」我覺得我得順便把它們洗一洗。」
「如果你要蓓萍幫忙」雅蜜開口道。
「不許叫蓓萍,」薇妮說。」這是我的工作,我不要跟別人分享。」她往餐桌旁邊一張椅子坐下來,開始解開餐具。
阿閔俯看著薇妮包著頭巾的頭,手指在拍打,彷彿很想觸碰從頭巾溜出來的一綹金色的髮絲。他的臉有一種堅忍的表情,好像他很明白不管如何想要,永遠都不可能得到的滿足。他用一根手指把餐桌邊緣一隻碟子往中央推,那碟子發出聲音滑過破舊的木頭桌面。
雅蜜隨阿閔返回廚房。」謝謝你,」他們走出薇妮聽不到的地方時,雅蜜說。」我只顧確保薇妮不要累壞自己,沒有想到她可能會無聊到發逼。」
阿閔拿起一箱鏗鏗作響的廢棄雜物,輕而易舉扛到肩頭。臉上閃過一個微笑。」她會越來越健康的。」
這雖不是醫師的意見的,但雅蜜相信他。她望著老舊不堪的廚房,感到無比快樂。搬到這裡是對的,新的環境會帶來新的可能,說不定賀家終於要從不幸中轉運了。
雅蜜帶著掃帚、拖把、畚箕,還有一大迭抹布,上樓來到尚未探究的房間之一。她用身體全部的重量頂開第一扇門,門扉在吱嘎聲與未上油的鉸鏈尖銳的聲響中打開來。這裡像是一間私人會客室,沿著牆壁建有內嵌式的書櫃。
架上擺著兩本書。雅蜜檢視那兩本佈滿灰塵的書。年代久遠的皮革封面爬著蜘蛛網,第一本書名是《高竿垂釣,垂釣藝術座談會之專題論叢》,她想這一定是之前書的主人留下
來的。第二本書似乎有趣多了,那是《查爾斯二世之宮廷情史》。希望這本書會有一大膽露骨、能讓她與薇妮看後格格發笑的內容。
雅蜜將書放回去,走過去打開掛著窗簾的窗戶,窗簾原來的色澤已經褪成灰色,天鵝絨的絨毛參差不齊,大多被蛀蟲吃掉了。
雅蜜費力地將一面窗簾拉到一邊,結果整條銅桿從天花板脫落下來,重重摔到地板上,一陣濃厚的煙塵將她吞沒。她在烏煙瘴氣中猛打噴嚏與咳嗽。她聽見樓下有人在大聲問發生了什麼事,可能是阿閔。
「我沒事,」她也大聲回答。她拿起一塊乾淨的布擦擦臉,拉開骯髒的窗閂。窗框卡住了,她用力推著框架,企圖把它弄松,然後更用力地再推一下,接著使出全副力量狠狠地撞它。那扇窗突然敞開,使她失去平衡。她猛往前傾,抓住窗戶邊緣想穩住身勢,但是它往外晃出去。
就在倒栽出去的驚慌中,她隱約聽見背後一個聲音。
她在瞬間被人揪住,往後拉,力道之大,讓她的骨頭因猛然反轉的衝力痛了起來。她踉蹌地重重撞到某種堅硬但又柔軟有彈性的東西上,然後手腳打結、身不由己地摔到地板上。
有幾隻手腳不是她的。
她趴在一片肌肉結實的胸膛上,底下是一張黝黑的臉。混亂中她低聲說「阿閔!!」
但那不是阿閔漆黑的雙眸,而是一雙明明亮的琥珀色眼睛。一陣喜悅泛過她的胃部。
「要是我得這麼經常拯救你,」羅凱莫悠閒地說。」我們似乎該討論一下賞金的問題。」
他伸手拉開她已經歪斜的頭巾,她的髮辮垂落下來。丟臉的感覺趕跑了其它所有的感覺雅蜜很清楚她現在一副亂七八糟、渾身灰塵的模樣。為什麼她每次出糗,他就出現?
她喘氣道歉,竭力想從他身上爬起來,但是沉重的裙子與僵硬的束腰使得她行動困難。「不,等等」她在他身上扭動,凱莫猛地抽一口氣,將兩人一起翻過來側躺。
「是誰讓你進屋的?」她勉強出聲問道。
凱莫無辜地看她。」沒有人,大門沒關,大廳又空無一人。」他踢開她糾纏的裙子抽出腿來,將她拉起來坐著,她從沒見過任何人的動作如此敏捷。
「你有沒有找人檢查過這個地方?」他問。」這屋子的橫樑都快塌了,我得向比提甘果禱告一番,才敢進來。」
「那是誰?」
「吉普賽的保護神。」他對她微笑。」不過既然進來了,就碰碰運氣吧。我扶你起來。」他拉起雅蜜,直到她站穩才放手。他有力的雙手使得她的手臂一陣顫瑟,她無法呼吸 「你來這裡做什麼,」她問。
凱莫聳聳肩。」只是來拜訪一下。今天是獵狐狸季節的第一天。待在巨石園沒事可做。
「你不想參加,」
他搖搖頭。」我只為覓食、而不為玩樂打獵。何況我也挺同情狐狸的,我自己有過幾回與狐狸相同的處境。」
他一定是指追捕吉普賽人的行動,雅蜜憐憫而又好奇地想。她很想多問一些,但實在不能跟他談下去。
「羅先生,」她難堪地說。」我很希望善盡女主人的職責,招待你到起居室用茶點,可是我沒有茶點,甚至沒有起居室。請原諒我粗魯真言,目前真的不是拜訪的好時機!」
「我可以幫忙。」他面帶微笑,斜靠在牆上。」我的手很靈巧。
他的語氣並無譏諷之意,但她的臉還是變得更紅。」不,謝謝你。我肯定比提安果不會贊成的。」
「比提甘果?」
急於證明自己的能力,雅蜜走向另一扇窗,開始拉扯合攏的窗簾。」謝謝你,不過你看得出來,我將這裡的情況控制得很好。」
「我覺得我還是先別走。我剛阻擋你從一扇窗戶翻出去,實在不願見到你重蹈覆轍。」
「我不會,我沒事的。一切都在我的-----」她拉得更用力,結果桿子就跟另外那根一樣鏗然掉到地板,不同的是,另一根桿子掛的是老舊的天鵝絨,這根桿子掛的是微微震動的簾布。
雅蜜嚇呆了。這面窗簾上下竟然爬滿了蜜蜂。蜜蜂-----上百隻,不。上千隻的蜜蜂,擺動彩色光亮的翅膀,發出兇猛可怕的嗡嗡聲。它們從坍成一團的天鵝絨窗簾下成群飛起來,更多是從牆壁的縫隙飛出來,一個巨大的蜂巢就築在壁縫裡。這些蜜蜂一定是從腐朽的外牆裂口鑽進來,在凹陷的空間築了巢。大群的昆蟲宛如火舌在雅蜜麻痺的身置四周竄飛,她感覺自己面無人色。」噢,天啊-----」
「不要動,」凱莫的聲音出奇地冷靜。」不要拍打它們。」
她從來不曾經歷如此極端的恐懼,它從皮膚裡湧出來。滲入每一個毛孔。她的身體似乎沒有一個地方是她能夠控制的。空中飛滿蜜蜂。更多的蜜蜂。
這不會是愉快的死法。雅蜜緊緊閉上眼睛。竭力要自己別動。但全身每一束肌肉都扯得緊緊地,瘋狂地想逃跑。蜂群繞著她打轉,小小的身軀碰觸她的衣袖、雙手與肩膀。
「它們恐懼你的程度,可能比你恐懼它們更厲害。」
雅蜜高度懷疑這個說法。」它們不是恐、恐懼的蜜蜂,」她的聲音聽起來已不像她,」它們的生、生氣的蜜蜂。」
「它們的確有點煩躁,」凱莫承認道,緩緩接近她。」也許是因為你的衣服------蜜蜂不喜歡灰灰暗暗的顏色。」他稍停一下,」要不然就是因為你剛扯掉了它們的配額。」
「你----你還有心情開玩笑!」她說到一半停下來,雙手蒙住臉,渾身都在發抖。
他沉穩的聲音壓過四周的嗡嗡聲。」不要動,一切都會沒事的。我跟你在一起。」
「帶我出去。」她絕望地耳語,心臟跳得太過猛烈,胸骨跟著震動,腦中所有清晰理智的念頭一掃而空。她感覺他伸手撫開她頭髮上幾隻蜜蜂又回來用雙臂摟住她。堅實的肩膀抵
在她的臉頰下方。
「我會的,甜心。雙手圈住我的脖子。」
她盲目地摸索他,覺得痛苦虛弱而且不知所措。他朝她俯下身,頸背平滑的肌肉抽動,輕易將她如小孩般抱起來。」行了,」他低聲說。」我抱住你了。」
她感覺雙腳離開地板,身體凌空但又被抱得牢牢的。每件事都有點虛幻。在空中嗡嗡打轉、傾巢而來的蜂群,安全牢靠地抱住她的堅硬胸膛與胳臂。她忽然冒出一個念頭,如果他沒在這裡,她可能會送命。他是如此沉著、謹慎、全然無畏。那股掐住她喉嚨的恐懼感略微鬆開。她將臉轉向他的肩膀,在他懷裡放鬆下來。
他的呼息暖暖的,有節奏地拂過她的臉頰。」有些人把蜜蜂當成幸運物,」他說。」它們是轉世的象徵。」
「我不相信轉世,」她喃喃說道。
他的聲音含著笑意。」多麼讓人意外。最起碼,蜜蜂出現在你家表示好事就要上門。」
她的聲音埋在他上等毛料的外套裡。」要是有上千隻蜜蜂在家裡呢?」
他將她抱高一點,雙唇抵在她冰涼的耳郭。」可能表示我們喝茶的時候有很多蜂蜜可加,我們現在走出門口了。我很快就要放你下來。」
雅蜜繼續將臉埋在他的肩頭,手指戳入他的衣服裡。」它們有沒有跟過來?」
「沒有。它們只想留在巢邊,保護蜂后不受侵害。」
「她一點部不需要怕我!「
他發出呵呵的笑聲,小心翼翼將雅蜜放到地板,一條手臂環住她,伸出另一手把門關上」好了,我們已經離開房間,你安全了。」他的手滑過她的頭髮。」可以睜開眼睛了。」
雅蜜揪住他外套的翻領,站著等待始終沒有來的輕鬆感。她的心跳依然太猛太快。胸口由於用力憋氣而發疼,她抬起睫毛,卻只見到滿眼星星。
「雅蜜,放輕鬆。你沒事了。」他用手上下拍撫她的背部驅趕顫意。」放慢呼吸,」但是她無法放慢呼吸肺部像要爆裂一般,無論多用力就是無法吸足空氣。蜜蜂-----那些嗡嗡的喧囂聲仍然充塞在耳裡,他的聲音聽來像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她感覺他的雙臂再度環住她,她陷入了灰色的幽柔的重重迷霧裡。
過了也許是一分鐘,也許是一小時,愉悅的感覺穿透那層迷霧。有個輕柔的力道指過她的額頭,輕觸她的眼皮,滑到她的雙頰。強壯的雙臂摟著她靠在一片舒適堅實的平面上,清爽而略帶鹹味的氣息充滿她的鼻腔。她的睫毛微微抖動,迷惑但愉悅地轉向那片溫暖。
「你醒了,」一個低沉的聲音說。
雅蜜睜開眼睛,望見凱莫的臉在她的上方。他們坐在走廊的地板上----他將她抱在膝上,好像這種場面不夠丟臉,她的上衣敞開,束腰的鉤子解開了,只有縐成一團的內衣覆在她的臉前。
雅蜜僵住,直到此刻才知道那種羞窘到極點、讓人想找個地洞鑽進去的感覺。」我、我的衣服。」
「你的呼吸不順暢,我覺得最好解開束腰。
「我從來不曾昏倒,」她恍惚地說,極力想坐起來。
「你受到驚嚇。」他伸手到她的胸口,輕輕將她壓回去。」再休息一會兒。」他的視線移過她蒼白的臉。」我想我們可以聊聊你不喜歡蜜蜂原因。」
「我從七歲就討厭蜜蜂。」
「為什麼?」
「那時我正跟薇妮和里奧在屋外玩耍,就在這裡叮了一口。」碰碰右眼下方。
「然後跌到一叢玫瑰旁邊,一隻蜜蜂飛到我的瞼上臉頰最上端之處。」我的半邊臉腫到眼睛都睜不開,將近兩個早期這隻眼睛完全看不見----」
他的指尖摩過她的臉頰,彷彿要撫平很久以前的傷口。
「我哥哥和妹妹叫我獨眼龍。」她看見他忍住笑。」現在每次有蜜蜂飛得太近,他們還是這麼叫我。」
他友善而同情地看她。」每個人都有害怕的東西。」
「你害怕什麼?」
最主要是天花板與牆壁。
她迷惑地盯凝著他,腦子仍然該死的轉不快。」你是說、你寧可像野生動物一樣露宿野外,」
「是的,正是這個意思。你曾經露宿野外嗎?」
「就睡在地上?」
她那不可思議的語氣逗得他露齒而笑。」在營火旁邊鋪毯子睡。」
雅蜜試著想像那種情景,毫無防備地躺在堅硬的野地,暴露在所有的動物爬行的、
匍匐的,撲翅的----威脅下。」我不可能在那種情況下睡著。」
她感覺他的手徐徐撫弄她鬆散的髮絲。」你可以,」他的聲音很溫柔,」我會讓你睡著。」
她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只知他的指尖觸及她的頭皮。一陣飄悸竄過她的脊椎,她笨手笨腳地摸索上裝,想將那幾片調整身材的束腰拉攏。
「讓我來,你還不太穩定。」他撥開她的手,利落地替她扣上束腰的鉤子。顯然對女人複雜的衣物相當熟悉,雅蜜相信有不少女人願意讓他練習。
她臉紅地問:」我有沒有哪個地方被蟄到?」
「沒有,」他的眼睛閃著惡作劇的神色。」我徹底檢查過了。」
雅蜜壓下懊悔的呻吟。她很想推開他的手,但是他幫她整裝的效率比她動手更快,只得閉上眼睛,假裝自己沒有橫躺在一個男人腿上,讓他幫她繫緊束腰。
「你得找個養蜂人來移除蜂巢,」凱莫說。
雅蜜想到牆壁裡那個巨大的蜜蜂聚落。」他會撲滅所有蜜蜂嗎?」
「也許用不著。他可以利用煙熏讓蜂群不能動,然後將蜂后移入活動的木造蜂房裡,蜂群就會跟著走。要是沒能成功,他會用肥皂水撲滅蜂群。更麻煩的是如何徹底清除蜂巢與蜂蜜,否則它會發酵吸引各種害蟲。
她睜開眼睛憂慮地看著他。」需不需要動到整座牆壁?
凱莫還來不及回答,一個新的聲音加了進來。」這是怎麼回事?」
剛起床穿上衣服的里奧,光著腳從他的房間走過來,惺忪的睡眼掃過兩人。」你敞著衣扣躺在地上做什麼?」
雅蜜思索這個問題。」我自願跟一個不太認識的男人在走廊中央幽會。」
「那下回請小聲一點,有人需要睡眠。」
雅蜜頑皮地看他。」拜託,里奧,你一點也不擔心我的名聲受損嗎?」
「你有嗎?」
「我。」她望了望凱莫黃寶石般灼亮的眼睛,臉紅起來。」應該沒有吧。」
「如果你不確定,」里奧說。」那大概就是沒有。」他走到雅蜜的面前蹲下來望著她。語氣溫柔。」發生了什麼事,老妹?」
她顫抖地用一根手指指著關上的房門。」裡面有蜜蜂。」
「蜜蜂,老天。」她哥哥鍾愛而嘲弄地對她笑,」你真是膽小鬼。獨眼龍。」
雅蜜蹙眉,從凱莫的腿上支起身體,他自動地撐住她,手臂穩穩地架在她的背後。」你自己去看看。」
里奧懶洋洋地晃過去,打開房門踏了進去。
不到兩秒鐘。他便衝出來,甩上房門,用肩膀頂著它。」老天爺」他的雙眼爆瞠而呆滯。」那一定有好幾千隻蜜蜂!」
「我估計至少二十萬隻」凱莫說,替雅蜜扣上最後一枚衣珵,扶著她站起來。」不急,」他低聲說。」你可能還有點頭暈。」
她讓他扶著,評估著自己不太可靠的平衡感。」我現在站穩了,謝謝你。」她的手仍被凱莫抓在手裡,他的手指修長而優雅,拇指那枚閃耀的金戒指在蜂蜜色的皮膚上閃閃發光。
雅蜜忸怩地抽開自己的手,對哥哥說:」羅先生今天兩度救了我的命,我先是差點從窗戶翻出去,然後發現那群蜜蜂。」
「這棟房子,」里奧嘟嚷道。」應該整個拆掉拿去做火柴棒。」
「你們應該找人來做完整的結構檢查。」凱莫說。」這棟屋子的狀況很不好,有些煙囪傾斜,門廳天花板塌,木頭和橫樑都有受損現象。」
這番直接的監定卻惹惱了里奧。」我很清楚問題在哪裡。」以里奧所受的建築訓練已夠他正確評估這棟房子的狀況。
「一家人住在這裡可能不安全。」
「這是我家的事,」里奧說,輕蔑地補了一句:」不是嗎?」
雅蜜感覺氣氛緊張,趕緊打圓場。」羅先生,瑞黎爵爺應是相信這棟房子對家人沒有立即的危險。」
「有四個妹妹需要照顧,我不會這麼輕易相信,」凱莫回答。
「願意接手嗎?」里奧問。」可以全部給你。」他對默不作聲的凱莫冷冷微笑。」不願意?那就少說一些討人厭的意見。」
見到哥哥臉上冷酷的神情,失望與憂慮充滿雅蜜的全身。他變得像個陌生人,他的內心被絕望與憤怒填得那麼深,那些情緒已開始侵蝕他的根本。總有一天,他會像這棟房子一般,在結構體最脆弱的部分垮掉後,他也跟著轟然倒下。
凱莫平靜地轉向雅蜜。」站在建議的立場,容我提供一些消息。兩天後村莊裡有個拖把集。」那是什麼,」
「人力市集,所有想找差事的當地人都會參加。他們身上會有交易項目的標誌」女僕
會拿一根拖把,蓋屋匠拿一束稻草,諸如此類。你看中合意的對象就給對方一先令訂金,他們會幫你做一年。」
雅蜜小心地看哥哥。」里奧,我們需要一、兩個全職的僕人。
「那就去啊,想雇誰就雇誰,我完全不在乎。」
雅蜜不知所措地點個頭,伸手抱住上臂,隔著衣袖摩擦它們。
天氣真冷,她心想,即使是秋季也不該這麼冷。寒意悄然在她穿著長襪的足踝邊盤旋,鑽入袖口的邊緣,飄過汗濕的頸背。她繃住肌肉抵擋那陌生而刺骨的寒意。
兩個男人陷入沉默,里奧的表情空洞。目光內聚於心。
感覺週遭的空間彷彿將自己裹了起來,越來越濃稠,直到空氣變得跟水一般沉重。更寒冷、更壓縮、更迫近-----雅蜜下意識地後退,離開她哥哥。直到感覺肩膀碰到凱莫的胸膛。
他將手伸到她的臂上,輕輕扶住她的手肘。她顫然緊靠著他溫暖有力的身軀。
里奧動也不動,目光茫然地等待著。彷彿想吸取寒意,彷彿歡迎那股寒意,想要那股寒意。他別開的臉顯得嚴厲而陰沉。
雅蜜感覺有種東西將她與里奧的空間切割開來。她能感受到那個動作所產生的共振。比微風更輕柔。比鴨絨更細緻-----
「里奧,」雅蜜忐忑地喚道。
她的聲音似乎將他的魂魄喚了回來。他眨著眼睛用那雙幾近無色的眼珠望著她。「送羅先生出去。」他簡短地說。」你的名譽受損夠了。」
他很快走回房間,粗魯地用力甩上房門。
雅蜜並未立刻移動,哥哥的行為,甚至走廊上刺人的寒意都使她如此不解。她轉向凱莫,他瞪視著里奧離去的方向。
他俯頭看她,竭力保持著不受影響的表情。」我很不願意離開你,」他的口吻有幾許玩笑意味,」你需要有人跟著你,以免發生不測。不過,你也需要有人幫你去找養蜂人。」
雅蜜發覺他並不打算談論里奧,於是跟著他的話題走。」你可以幫我們找嗎?我會非常感激。」
「當然可以,不過----」他的眼睛帶著邪氣。」就像我之前說過的,我不能一直無條件地幫助你。男人辦事需要一點誘因。」
「如果,如果你要錢,我很樂意!!」
「拜託,不是。」凱莫笑起來。」我不要錢。」他伸手將她的頭髮往後撫,掌眼摩過她的顴骨。他的摩擦輕柔而又挑逗,使得她用力吞嚥。」再見,賀小姐,我會自己出門。」他笑著給她忠告,」千萬不要靠近窗戶。」
凱莫下樓時碰到大步上樓的阿閔。
一見到他,阿閔的臉色沉了下去。」你在這裡做什麼?」
「好像是幫忙殲滅害蟲。」
「那你可以滾了,」阿閔咆哮道。
凱莫不以為意地啊嘴一笑,繼續下樓。
通知家人樓上有個危險的起居室,那裡很快便有了個」蜂窩室」的名號之後。雅蜜極為小心地查看樓上其餘的地方,沒有再發現其它的危險,只有塵埃、腐朽與寂靜。
這裡絕不是個可厭的居所。當窗戶大開,陽光灑在多年沒有人跡的地板上,整個地方似乎急著要敞開、呼吸,並被重新整理。只需要稍微擦亮與整頓一番,這座有著離奇的氣氛、神秘的角落,以及獨特風貌的瑞黎園。真的是個迷人的地方。不像賀家一家子這樣問題。
午後,雅蜜癱坐在樓下一張椅子上,蓓萍則在廚房沏茶。」薇妮呢?」
「在房間小睡,」蓓萍回答。」忙了一上午,她累壞了。她當然不肯承認,不過光看她蒼白皺眉的臉就知道了。」
「她滿足了嗎?」
「應該很滿足。」蓓萍將熱水倒入裝滿茶葉的缺角茶壺裡,一邊講著她的新發現。她在另一個房間尋獲一塊漂亮的小地毯,在足足拍了一小時之後,那塊小地毯露出鮮艷的顏色,而且相當完好。
「我看大部分的灰塵都從地毯跑到你的身上了,」雅蜜說。因為蓓萍在拍打地毯時用手帕蒙住半張臉,灰色全落在她的額頭,眼睛與鼻樑上,取下手帕之後,蓓萍的臉就成了兩種顏色,上面是灰的,下面是白的。
「我打得很開心,」蓓萍笑著回答。」再也沒有比拿著打毯棒用力拍槌地毯更能化解挫折感。」
雅蜜正想問蓓萍她有什麼挫折感時,碧茜走進廚房。
一向活蹦亂跳的女孩卻是垂頭喪氣,一言不發。
「茶快泡好了,」蓓萍說,忙著在廚房桌上切麵包。」要不要順便吃點吐司,碧茜?」
「不,謝謝你。我不餓。」碧茜說。」怎麼了,親愛的?覺得不舒服嗎?累了嗎?」
「你向來總是很餓,」雅蜜說。」怎麼了,親愛的?覺得不舒服嗎?累了嗎?」女孩不吭聲,只是猛搖頭。碧茜顯然為了什麼事而非常沮喪。
雅蜜將一隻手輕輕放到么妹纖瘦的背部,靠向她。」碧茜,怎麼了?告訴我,你想念好朋友或是小斑,還是----」
「不,不那種事。」碧茜頭兒低垂,但是發紅的臉非常明顯。
「那是什麼事,」
「我有問題,」她喪氣地啞聲說。」我的老毛病又發作了,雅蜜。我無法控制自己,只記得做了那種事!」
「噢,不!」蓓萍低喊。
雅蜜的手仍放在碧茜的背上。」跟之前同樣的問題嗎?
碧茜點頭。」我要去自殺!」她激烈地說。」我要把自己關在蜂窩室。」
「好了。你不會幹那種傻事的。」雅蜜按摩她僵硬的背部。
自從母親過世,四年來,碧茜便反覆出現那個」問題」,偶爾就會無法自制地偷拿東西,有時是在商店,有時是在某人家裡,通常都是些小玩意兒-----,一把縫紉小剪刀、一對髮夾、一片筆尖、一塊封蠟等等,但有時也會是值錢的東西,像是鼻煙盒或耳環。稚蜜知道碧茜從來都不是存心偷東西,事實上,她經常事後才發覺自己的行為,不但悔恨不已,更是恐懼得不得了。發現無法掌控自己的行為,那對任何人都是非常恐怖的事。
賀家保守碧茜的秘密,當然也合力悄悄歸還偷來的東西,保護她不致曝光。因為已經將近一年沒有發生這種事。他們都以為碧茜已經好了,不再有那種無法解釋的偷竊衝動。
「你拿了巨石園的東西是吧?」雅蜜強自鎮定地問。」那是你唯一去過的地方。」
碧茜懊悔地點頭。」是在我放走小斑之後。我到圖書室去。邊走邊瞧了幾個房間,然後----我不是故意的,雅蜜!我不想那麼做!」
「我知道。」雅蜜張開雙臂安慰地抱住妹妹,充滿母性本能地想要保護她,安撫她,讓她平靜下來。」我們會解決的,碧茜。我們會所有的東西放回原位。不會有人知道。快告訴我你拿了什麼,想想是在哪個房間拿的。」
「這裡,全在這裡。」碧茜將圍裙口袋裡一堆小東西倒在膝上。
雅蜜拿起第一樣東西,那是一匹木刻的小馬,有絲穗做的鬃毛,彩繪精細的馬臉,被摩挲得有點舊了,馬身上還有牙齒印。」衛斯克有個女兒,年紀還很小,」她喃喃說道。」這可能是她的玩具。」
「我拿了一個小嬰兒的玩具,」碧茜呻吟,」這是我做過最低級的事,我應該去坐牢。」
雅蜜拿起第二樣東西,一張並排印著兩幅相同圖案的卡片,她猜這是插入立體鏡頭讓圖案變成立體畫面的圖卡。
第三樣東西是一把家用鑰匙,最後一樣則是------不妙,那是一隻純銀印璽,尾端還刻著家族紋章,用來蓋在融化的蠟上封住信件。這只印璽很重,而且價值不匪,是那種代代相傳的傳家之物。
「這是在衛斯克爵爺的私人書房拿的,」碧茜低聲說。」放在他的桌上,他寫正式信件可能都是用它。我現在就去吊死自己。」
「我們必須立刻歸還這樣東西。」雅蜜用一隻手按住冒汗的額頭。」要是衛斯克家發現丟了東西,可能會有僕人遭殃。」
三個女人都嚇得噤聲不語。
「我們一早就去拜訪衛斯剋夫人,」蓓萍的口氣焦急,有點喘不過氣。」明天是她接見客人的日子吧?」
「那不重要,」雅蜜說,極力讓聲調冷靜。」沒時間耗了。不管是不是恰當的日子,你和我明天只管上門。」
「我要一起去嗎?」碧茜問。
「不要!」雅蜜與蓓萍異口同聲回答。兩人的想法都一樣。就怕碧茜去了之後又無法自制。
「謝謝。」碧茜似乎如釋重負。」我很難過你們必須幫我收拾善後,我應該接受一點懲罰。
「說不定我應該去自首並且道歉。」
「被逮到再說,」雅蜜說。」一開始我們先把事情壓下來。」
「要不要告訴里奧、薇妮,或是阿閔?」碧茜怯生生問。
「不要,」雅蜜低聲說,將妹妹抱得更緊,雙唇貼到她凌亂鬈曲的黑髮上。」這件事是
三人的秘密。我和蓓萍會處理一切,親愛的」。
「好吧,謝謝你們。」碧茜放鬆下來,偎著姊姊歎口氣。」我只希望你們不會失風被捕。」
「當然不會」
蓓萍輕快地說。」你一點也不必擔心。」
「問題解決了,」雅蜜又說。
雅蜜和蓓萍在碧茜的頭上惶恐地對望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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