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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莉莎‧克萊佩]午夜前的歸屬(賀氏系列)(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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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7 11:59:56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午夜前的歸屬(賀氏系列)作者:莉莎‧克萊佩

一份意料之外的遺贈,使賀家在一夕間晉升為貴族階級。
突如其來的轉變,使得賀雅蜜一時應付不了錯綜複雜的上流社會。
羅凱莫高大、黝黑、危險又英俊,他所擁有的財富遠超過大多數男人的夢想,羨煞眾人。
年輕女子很難不受他吸引。但凱莫對於上流社會的繁文縟節已然生厭,
一心只想回歸他「未開化」的吉普賽根源。楚楚可憐的雅蜜向凱莫求助時,
他原本只打算付出友誼,但那個打算完全比不上出其不意吞沒他倆的慾望。
可是,一個蔑視傳統禮教的男人,有可能會因為這樣的誘惑而甘願走入老套的婚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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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7 12:00:1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倫敦一八四八年秋天
  
  在一座人口將近兩百萬的城市中尋人是一樁艱巨的任務,不過要是這個人的行徑有跡可尋,常泡在酒館或酒吧間裡,那就有幫助。然而,依舊不是易事。
  
  里奧,你在哪裡?賀雅蜜(AmeliaHathaway)絕望地想,她乘坐的馬車車輪在石子路面轆轆滾動。可憐、狂躁、情緒不寧的里奧。有些人一旦面對難以負荷的處境,便就此崩潰,她哥哥便是如此。他們可能再也找不回昔日神采飛揚又忠誠可靠的那個里奧了。
  
  「我們一定會找到他的。」雅蜜望著坐在對面的吉普賽男子這樣說,但心裡根本沒有把握。阿閔一如往常那般面無表情。
  
  其實怪不得別人覺得阿閔是個鐵石心腸的人。他的防衛心很強,事實上,棲身賀家長達十五年,他始終未曾把他的名字告訴任何人。自從賀家在自家產業櫻草莊的小溪畔發現奄奄一息、不省人事的他,至今也僅僅知道他姓閔(Merripen)。
  
  當時阿閔醒來發現自己被一群好奇的賀家人包圍時,反應之激烈使得所有人不得不合力將他壓在床上、異口同聲喊叫如果他不躺好,只會讓傷勢更加嚴重。雅蜜的父親推斷,這個吉普賽小男孩八成是在當地地主荷槍持棍、馳馬殘暴地驅趕在他們土地上紮營的吉普賽人時慘遭傷害的。
  
  「他們可能對他見死不救,」賀先生沉痛地說。身為一名飽讀詩書且有前瞻性思想的紳士,他反對任何形式的暴力。「現在要和他的族人聯繫恐怕不容易,他們可能已經走得老遠了。」
  
  「那我們可以留下他嗎,爸爸?」雅蜜的妹妹蓓萍興沖沖地問。雖然這個小男孩才像被活捉的小野狼似地,想用利牙狠狠咬她,如今已被她當成了新鮮好玩的寵物。
  
  賀先生對她微笑。「他想留多久都可以,不過我覺得他可能待不到一個星期就走了。吉普賽人——他們自稱羅姆人——是流浪的種族,不喜歡在同一屋簷下居住太久,他們覺得那樣很受拘束。」
  
  沒想到阿閔竟留了下來。起初又瘦又小的男孩,因得到適當的照料與正常的三餐,以驚人的速度長成一名體魄魁梧、孔武有力的大漢。阿閔在賀家的身份很難說得清楚,他既不是家庭成員,但也不是一般下人,他包辦了賀家的各種差事,還身兼車伕及萬事通,而且只要他高興便與賀家同桌吃飯,並在主屋裡有自己的房間。
  
  現在里奧失蹤了,恐怕還有陷入危險的可能,當然得靠阿閔來救他。
  
  雅蜜此刻沒有伴護,並不宜與阿閔這樣一個男人獨處,不過她已二十六歲,早就自認不需要任何伴護。
  
  「我們應該剔除里奧不會去的地方,」她說,「像是教堂、博物館、大學校園……還有高尚的小區,自然都要排除在外。」
  
  「剩下來的範圍還是非常大。」阿閔喃喃地道。
  
  阿閔不喜歡倫敦。在他眼中,所謂文明社會的建設絕對比大自然的任何東西更粗野。如果要他與一群野豬關在豬舍一小時,或與一群雅客在起居室相處一小時,他一定毫不猶豫地選擇前者。
  
  「我們似乎應該從酒館開始找。」雅蜜繼續說。
  
  阿閔白了她一眼。「你知道倫敦有多少酒館嗎?」
  
  「不知道,不過今晚結束之前我就會知道。
  
  「我們先不找酒館,我們要去里奧最可能捅出大摟子的地方。」
  
  「那是什麼地方?」
  
  「紀氏俱樂部。」
  
  紀氏俱樂部是一家名聞遐邇的賭博俱樂部,專供紳士們來這裡做些下流事。俱樂部的創始人是個名叫紀毅偉的退休拳師,紀先生過世後,俱樂部現在屬於他的女婿聖文森爵爺所有,狼藉聲名絕不輸給岳父的聖文森只是讓這家俱樂部更顯魅力無窮。
  
  要成為紀氏俱樂部的會員必須花一大筆錢,三個月前里奧一承襲爵位,自然堅持立刻加入。
  
  「如果你打算用喝酒讓自己一命嗚呼,」雅蜜冷靜地對哥哥說。「我希望你好歹挑一個比較負擔得起的地方。」
  
  「我現在可是堂堂的子爵,」里奧漫不在乎地回答。「總得有點派頭,否則人家會怎麼說我?」
  
  「人家會不會說你是個浪子兼白癡,承襲爵位也只是一場猴戲?」
  
  這話逗得她英俊的哥哥咧嘴而笑。「這個比喻對猴子不公平吧。」
  
  憂慮使雅蜜越來越冷,用戴手套的手按住陣陣發疼的額頭。這不是里奧第一次鬧失蹤,但絕對是失蹤最久的一次。「我從來沒去過賭博俱樂部,這會是挺新鮮的經驗。」
  
  「他們不會讓你進去的,你是淑女,而且就算他們放行,我也不會讓你進去。」
  
  雅蜜放下手,詫異地看阿閔。阿閔很少阻擋她做任何事,事實上這可能是頭一遭。她有點不高興。哥哥的性命可能岌岌可危,她已顧不得講究社會規矩,何況她對這座男人的逍遙窩也非常好奇,很想一探究竟。既然她已注定要當老處女,她就要享受隨之而來的那點小小的自由。
  
  「他們也不會讓你進去。」她指出。「你是羅姆人。」
  
  「事有湊巧,俱樂部的經理也是個羅姆人。」
  
  這可是非比尋常,甚至驚世駭俗。吉普賽人向來被視為小偷與騙子,有人居然能放心將現金與帳款交給一名吉普賽人管理,更別說是由他負責仲裁賭桌產生的各種爭執,這絕對是一項驚人之舉。「這個人一定非常特別,才能當上經理,」雅蜜說。「很好,我就讓你陪我去紀氏俱樂部,有你在場,說不定他會更熱心幫忙。」
  
  「謝謝你。」阿閔酸嘲的語氣幾乎擠得出醋來。
  
  雅蜜識相地保持沉默,由他駕著有篷馬車在華宅、商店與劇院高度集中的城市裡穿梭前行。可憐的舊馬車在寬闊的街道上無能為力地震來震去,經過羅列著整齊綠籬、立柱豪宅的漂亮廣場,以及一棟棟喬治王朝風格的建築物。街道景觀越來越顯得華麗,磚造的牆變成灰泥的牆,然後漸漸變成石砌的牆。
  
  雅蜜對西區的景觀並不熟悉。賀家一向在他們所居住的鄉間活動,很少進城,更少來到西區這種豪奢之地。縱使現在他家已承襲爵位,仍然玩不起這種地方。
  
  望望阿閔,雅蜜很奇怪他似乎非常清楚方向,即使他對市區並沒有比她熟悉多少。不過阿閔就是具有認路的直覺。
  
  他們轉進國王街,瓦斯燈照得街道一片通明,街上喧嘩熱鬧,車水馬龍,擠滿了前來尋歡作樂的人。透過煤煙霧靄看去,尚有晚霞的天空一片暗紅色,地平線彼端那些巍峨屋宇的簷頂,宛如妖怪張嘴露出的成排黑色獠牙。
  
  阿閔將馬車轉進一棟宏偉的石砌建築後方的馬廄小巷裡。紀氏俱樂部到了。雅蜜的胃部緊縮。期望在第一個地方就能找到平安無恙的哥哥,可能太癡心妄想了吧。
  
  「阿閔?」她的聲音緊繃。
  
  「怎樣?」
  
  「你可能知道,就算我哥哥尚未害死自己,我也打算一找到他便射殺他。」
  
  「我會給你一把槍。」
  
  雅蜜莞爾一笑,扶正帽子。「我們進去吧。別忘了——由我負責交涉。」
  
  小巷裡充滿惡臭,那是動物、垃圾,加上煤塵的城市穢氣,遲遲不見一場大雨的沖刷,越發使得街巷與河道骯髒不堪。雅蜜踏到地面,看到一隻沿著建築物牆角吱吱叫著竄過去的老鼠,連忙跳開。
  
  阿閔將韁繩交給馬廄小廝,雅蜜則望向小巷的盡頭。
  
  兩個街頭流浪兒蹲在一處小火堆前,烤著叉子上的東西,雅蜜不想去猜他們正在烤什麼。她的注意力轉向被搖曳火光照亮的一小群人,三男一女,其中兩個男人正大打出手,不過因為兩人都是醉醺醺地,打架的模樣就像大熊跳舞一樣滑稽。
  
  那女人穿著顏色俗艷的衣服,敞開的胸口露出隆起的奶。她似乎覺得兩個男人為她打架的場面很有趣,第三個男人則想要勸架。
  
  「好啦,先生們,」那女人用一口倫敦腔喊道。「你們兩個我都做,不必打架啊!」
  
  「不要靠近,」阿閔低聲說。
  
  雅蜜假裝沒聽見,走得更近想看清楚一些。並不是打架的場面吸引人——連他們住的那個幽靜的村落,櫻草莊,都常發生鬥毆事件——凡是男人,不拘任何身份地位,偶爾總會露出劣根性。吸引雅蜜注意的是第三個男子,那個和事佬,他在兩名醉客之間閃來躲去,極力想勸阻他們。
  
  他的一身衣著與左右兩名紳士一樣考究,但是…這個男子顯然不是紳士階級。他有漆黑的頭髮、黝黑的膚色,相貌有點像外國人。他的動作宛如貓一般矯健而靈活,輕易閃開兩名醉客的拳打腳踢。
  
  「兩位爵爺,」他冷靜地說,雖以手臂擋開一記重拳,語氣依然輕快。「請快快住手,否則我只好——」話到一半他掠向一旁,避開自後方撲上來的醉客。
  
  那妓女只顧格格嬌笑。「小羅,陪兩位爵爺練練身手。」
  
  羅凱莫(CamRohan)重返戰局,再次試圖平息紛爭。「兩位一定明白——」他躲開一記飛拳。「暴力——」擋掉另一記右鉤拳。「無法解決事情。」
  
  「你這下三濫!」其中一人吼道,像只發狂的山羊用頭頂過來。
  
  羅凱莫往旁邊站,讓他一腦袋撞到牆上,那傢伙呻吟倒地,躺在地上猛喘氣。
  
  他的對手反應卻有違常理,對勸架的黑髮男子非但不感激,反而咆哮大叫:「小羅,你真是多管閒事!老子要揍得他屁滾尿流!」他衝過來,拳頭有如風車葉片那般揮舞。
  
  羅凱莫避開一記左鉤拳,利落地將那男人翻倒在地。他站在臉孔朝下跌了個狗吃屎的男人前面,用衣袖抹了抹額頭。「可以了嗎?」他愉快地問。「可以了?太好了,爵爺,讓我扶您站起來。」羅凱莫將那男人拉起來,朝俱樂部門口看去,有個夥計站在那裡候命。「道森,送萊汀爵爺到大門搭乘他的馬車,我來送塞維爵爺。」
  
  「不必了,」自行爬起來的那位爵爺喘著氣說,「我自己可以走回去。」他將肥碩身軀上的衣服拉拉整齊,憂慮地望了黑髮男子一眼。「小羅,我要你答應一件事。」
  
  「什麼事,爵爺?」
  
  「要是風聲傳出去——要是塞維夫人聽到我為了一個妓女跟人打架——那我這條老命就不保了。
  
  羅凱莫從容不迫地保證。「夫人絕對不會知道。」
  
  「她什麼都知道,」塞維嘟囔。「她是惡魔黨。要是有人來向你打聽這場小糾紛……」
  
  「我就說因為打牌太火爆,」羅凱莫臉不紅氣不喘地回答。
  
  「沒錯沒錯,好小子。」塞維拍拍羅凱莫的肩膀。「為了封住你的口——」他將一隻肥手伸進背心,掏出一隻小錢袋。
  
  「不,爵爺,」羅凱莫站到一旁堅定地搖頭,烏亮的頭髮隨之揚起又落下。「我的沉默不必用錢買。」
  
  「拿去,」塞維爵爺堅持道。
  
  「爵爺,我不能拿。」
  
  「反正錢是你的,」那隻小錢袋鏗然一聲擲到羅凱莫的腳邊。「這兒!你要將它丟在路上或怎樣都隨便你。」
  
  那位紳士離開後,羅凱莫瞪著錢袋,好像那是一隻死老鼠。「我不要,」他自言自語。
  
  「那我就收下了。」那妓女說著,扭到他的身邊一把拾起,在手中秤了秤重量,咧嘴而笑。「我從沒見過不敢碰錢的吉普賽人。」
  
  「我不是不敢碰,」羅凱莫厭惡地說。「而是不需要。」他歎口氣,伸手揉著頸後。
  
  她對他笑,毫不避諱地以欣賞的眼神打量他結實的身材。「我也不想不勞而獲,要不要我在回蕭夫人那裡之前,先在巷裡為你小小服務一下?」
  
  「謝謝你的好意,」他禮貌地回答。「不過不用。」
  
  她半開玩笑地聳聳肩。「那我就省了事。晚安。」
  
  羅凱莫只點了個頭,以異乎尋常的關注盯著地面,動也不動,彷彿在聆聽某種幾乎聽不見的聲音。他再次抬手揉搓頸後,彷彿在撫平因警覺而起的雞皮疙瘩。然後他緩緩轉過身來,直接望向雅蜜。
  
  兩人目光交接的剎那,一陣小小的震撼竄過她的全身。儘管相隔數碼,她依然感受到那強勁非凡的眼神。他的表情一點都不溫暖或和善,甚至有點冷淡,彷彿他早在很久之前便已看盡世間的炎涼,也早就妥協與接受。
  
  他的目光在雅蜜身上兜了一圈,她知道他入眼所見是個穿著日常衣裝、堅固鞋履的女子。她有細緻的皮膚,烏黑的頭髮,中等的個子,以及賀家人都有的健康紅潤的臉色。時下正流行纖瘦、蒼白與嬌弱,她卻偏結實而豐滿。
  
  雅蜜並非自負,但她知道自己縱然不是大美人,也有相當的姿色找得到丈夫。然而她雖曾冒險談過戀愛,卻落得悲慘的下場,所以已無意再次嘗試。天知道,她光是照料家人就忙翻了。
  
  羅凱莫移開目光,沒有說句話、點個頭或打個招呼,便逕自走向俱樂部後門。他走得不慌不忙,彷彿在給自己思考某件事的餘裕,他的動作有種天生的輕快敏捷,水流一般三、兩步便走了過去。
  
  雅蜜與他同一時間抵達門階。「先生——羅先生——你就是俱樂部經理吧?」
  
  羅凱莫停下腳步轉向她。他們站得很近,雅蜜幾乎可以感受到對方皮膚的溫度,嗅到他濃烈的男性氣息。他華麗的灰色錦緞背心敞開著,露出背心裡細薄的亞麻白襯衫,他伸手扣上背心的鈕扣,雅蜜瞥見他戴著一枚粗粗的金戒指。一陣戰慄竄過全身,留下一股陌生而熾熱的感覺,她頓時覺得身上的束腰太繃,高高的衣領太緊。
  
  她紅著臉,但直視著他。他年紀不大,接近三十歲,有一副外國美男子的相貌……沉鬱的嘴型,有稜有角的下顎,覆著長睫毛的金榛色眼珠。他的頭髮需要修剪,濃黑的鬈發在衣領後面微微內卷。雅蜜看到他耳上那顆璀璨的鑽石,喉嚨因驚喘而噎住。
  
  他有板有眼地向她鞠躬為禮。「聽候吩咐,您是?」
  
  「我姓賀,」她也有板有眼地回答,轉身指指已經走過來站在右側的同伴。「這位是我的同伴,他姓閔。」
  
  羅凱莫機警地看著他。「這是個吉普賽的字,既是『生』,也是『死』。」
  
  阿閔的姓有這麼多意義?雅蜜驚詫地看阿閔,但他微微聳個肩表示這不重要。她轉向羅凱莫。「先生,我們想請教你一、兩個問題,關於——」
  
  「我不喜歡問題。」
  
  「羅先生,我在尋找我哥哥,瑞黎爵爺,」她固執地說下去。「我非常需要你可能知道、跟他的下落有關的任何消息。」
  
  「就算我知道,也不會告訴你。」他的口音微微混合了外國腔,倫敦腔,甚至是一絲上流社會的腔調,可以想見這樣的談吐是與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人長期為伍,融合而成的。
  
  「羅先生,我保證不會給自己或任何人惹麻煩,因為完全沒有必要,但是我哥哥失蹤已經三天——」
  
  「這不關我的事。」羅凱莫轉向門口。
  
  「他可能落入壞人手中——」
  
  「真不幸。」
  
  「說不定此刻已經送了命。」
  
  「我幫不了忙,希望你順利找到哥哥。」羅凱莫推開門,準備進入俱樂部。
  
  此時阿閔用吉普賽語說了句話,使得他停下來,
  
  自從阿閔來到賀家,雅蜜就甚少聽他使用這種神秘的語言。羅姆話的聲腔粗獷,帶著濃重的子音與拖長的元音,然而字句組合起來便呈現出原始的音樂感。
  
  羅凱莫以肩部斜靠門框,注視著阿閔。「這是古老的語言,」他說。「我已多年未曾聽到。你們部落的首領是誰?」
  
  「我沒有部落。」
  
  一陣長長的停頓,阿閔面不改色地面對羅凱莫的注視。
  
  那雙榛色的眼睛瞇起來。「進來吧,我去看看能否幫上什麼忙。」
  
  羅凱莫二話不說直接將他們帶進俱樂部,指示一名員工帶他們到樓上的私人會客室。雅蜜聽到從某個地方傅來喧囂的人聲、音樂與來來去去的腳步聲。這處男性的逍遙窩對她這種女性來說實屬禁地。
  
  那名帶著倫敦東區口音,態度慇勤的年輕員工,將他們帶到裝潢得美輪美奐的房間,並囑咐他們在此等候羅先生。阿閔走到窗前眺望國王街。
  
  雅蜜沒想到這間會客室如此華美:手工編織的藍白色地毯、四壁的木質鑲板,還有天鵝絨座椅。「品味不錯,」她摘下帽子放到一旁紅木爪形桌腳的小几上。「我還以為這種地方多少有點……庸俗。」
  
  「紀氏俱樂部不是一般場所,當初建造它時的用途是用來當倫敦最大的投資銀行,只不過現在成了紳士俱樂部。」
  
  雅蜜走到嵌入式的書櫃前,瀏覽成排的藏書,用不經心的口吻問道:「你覺得羅先生為什麼不願收下塞維爵爺的錢?」
  
  阿閔嘲弄地回頭一瞥。「你知道吉普賽人對財物的感覺。」
  
  「我知道你的族人不喜歡被強迫,不過據我所知,羅姆人不會拒絕該得的賞金。」
  
  「這不是強迫的問題。以羅姆人的觀點,在一個屋簷下定居,平日錦衣玉食,賺取豐厚酬勞……是既可恥又難堪的事。那違背了本性。」
  
  阿閔那正經又肯定的神情,使得雅蜜忍不住調侃他。「那你的理由又是什麼,阿閔?你待在賀家的歲月更是長得嚇人。」
  
  「那不一樣。首先,我沒有收你家一文錢。」
  
  雅蜜笑起來。
  
  「二則……」阿閔的語氣柔和下來。「我欠你家一筆救命之恩。」
  
  雅蜜望著那張堅毅的臉,內心的鍾愛油然而生,她輕聲說:「真掃興,我想開個玩笑,你卻這麼正經,真沒趣。你知道你並沒有留下來的義務,親愛的朋友,你報答我們的已經超過幾千倍。」
  
  阿閔立即搖頭。「如果我一走了之,那就好像把一窩小雞丟在狐狸旁邊。」
  
  「我們並沒有那麼無助,」她抗議道。「我絕對有能力照顧家人……里奧也會照顧我們,等他清醒之後。」
  
  「那是什麼時候?」他平直的聲調使得這問句聽來更諷刺。
  
  雅蜜開口想爭論,但又勉強閉上——里奧反覆喝得酩酊大醉、糊里糊塗已經有六個月了。她一手按在肋骨下,憂心忡忡,只覺得胃部有如一袋鉛彈那般沉重。可憐的里奧失魂落魄——她很害怕任何人都無能為力。一個不願被拯救的人誰也救不了。
  
  但是她不會罷手。
  
  她在房間裡踱步,魂不守舍,坐立不安。里奧在某處正亟需救助,而那位羅先生不知要讓他們在這裡等多久。
  
  「我四處瞧瞧去,」她說著走向門口。「我不會走遠。阿閔,你在這裡等羅先生。」
  
  她聽見他嘀咕,而且不理會她的要求跟著走到廊道。
  
  「這樣不太妥當,」他在她背後說。
  
  雅蜜未曾停步,現在「妥當」對她不具有約束力。「這是我瞧瞧賭博俱樂部的機會,我不想錯過。」她隨著聲音來到環繞一座開闊而華麗大廳的二樓迴廊。
  
  衣著光鮮的男人擠在三張大賭台的周圍觀看賭局,賭場莊家拿著耙子收集骰子與賭金。大廳裡交談及呼喝聲不絕於耳,充滿興奮熱鬧的氣氛。俱樂部員工在賭台之間穿梭往返,有的端著一盤盤食物與酒,有的則捧著籌碼與新牌。
  
  雅蜜半躲在柱子後方,從二樓的迴廊眺望大廳。她瞥見身穿黑色外套、打著領結的羅先生,他的服裝雖與俱樂部其它的員工相差無幾,卻顯得鶴立雞群。
  
  羅凱莫半坐半傾身於房間角落一張巨大的紅木辦公桌前,處理賭場事宜。他似乎正對一名員工下達指示,雖然只有最簡潔的動作,卻已充分顯示他的自信,風采引人注目。
  
  雅蜜專注的目光彷彿觸碰到他,他伸手摸摸頸後,然後筆直地朝她的方向望過來。一如剛才在小巷裡那樣。雅蜜感覺自己整個人,手足四肢、甚至膝蓋,都被心跳震醒過來。一陣尷尬潮湧而過,她像個小孩般紅著臉,心虛、發熱、驚愕地站在原地無法動彈,最後才回過神來,急忙閃到柱子後方。
  
  「怎麼了?」她聽見阿閔問道。
  
  「羅先生好像看到我了。」她顫聲一笑。「老天,希望我沒有造成他的困擾。我們回會客室吧。」
  
  她壯著膽子從藏身的柱後飛快望去一眼,羅凱莫已經不見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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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7 12:01:2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凱莫從紅木辦公桌前站起來,離開賭場大廳。一如往常,中途他總得停頓一、兩回……接待員低聲向他報告某某爵爺希望提高賒帳的限額……副管家問他某間牌室的茶點是否需要補充。他心不在焉地聽著,心裡想著正在樓上等他的女子。
  
  原本該是千篇一律的夜晚,因而變得不再尋常。
  
  像賀雅蜜這般挑起他興趣的女人,已經很久不曾出現。見到她站在巷弄裡的那一刻,生氣勃勃、臉蛋紅潤,豐滿的身材裹在樸素的衣服裡,他就想要她。他也不懂為什麼,因為她幾乎是他最討厭的那種英國女人的化身。
  
  顯然,賀小姐對於自己獨力處理與應付身邊大小事件的能力,具有強烈的自信。通常凱莫碰上這種女人的反應總是拔腿就跑,但是當他看進她漂亮的藍眼珠,見到她眉宇之間堅定的微蹙,他感到一股邪惡的衝動,想一把抓住她、將她抱到無人之處,對她做出那些粗俗,甚至野蠻的事。
  
  不過野性向來便在他的表層之下蠢蠢欲動。這一年來,凱莫發現自己比往常更難控制這些衝動,他變得反常、急躁。不耐煩且容易發脾氣,過去帶給他樂趣的事情再也無法滿足他。最糟的是,性方面的興致也跟這陣子的每件事一樣,意興闌珊。
  
  找到女伴向來不是問題——凱莫一直頗能在眾多欣然接受他的女人懷裡得到紆解,同時以讓她們欲死欲仙做為回報。然而,跟女人在一起其實都談不上真正的滿足。沒有興奮,沒有火花,沒有特殊感受,一切不過是身體功能的運作,跟吃飯睡覺一樣平常。凱莫非常煩惱,甚至向他的老闆聖文森爵爺開口討教。
  
  從前是個花花公子,如令成為忠誠丈夫的聖文森對這種事一定懂得很多。當凱莫悶悶不樂地問他,年近三十的男人性衝動減低是否正常時,聖文森被酒一口嗆到。
  
  「拜託,當然不正常!」子爵被灼烈入喉的白蘭地弄得微微咳嗽。凌晨時分,兩人正在俱樂部的經理辦公室檢查帳目。
  
  麥色頭髮、淺藍眼珠的聖文森英俊非凡,有人認為他的身材與相貌簡直堪稱世間一流,可惜天使的外表,卻有壞蛋的靈魂。「可否請問,你都跟些什麼樣的女人上床?」
  
  「什麼意思,什麼樣的女人?」凱莫小心地問。
  
  「漂亮的還是平庸的?」
  
  「應該是漂亮的吧。」
  
  「這就是你的問題所在,」聖文森用一種就事論事的口吻說。「姿色平庸的女人在床上有趣多了,感激是最強力的春藥。」
  
  「但是你卻娶了個漂亮的女人。」
  
  聖文森微微笑彎了嘴。「妻子完全是另一回事,照顧妻子非常費力,但回報很大。我高度推薦你娶妻,尤其是像我家那樣的妻子。」
  
  凱莫懊惱地望著老闆,心想正經的談話老是被聖文森喜歡耍嘴皮子的習慣搞亂。「爵爺,如果我聽懂了你的意思,」他簡短地說。「你是建議缺乏性慾的男人要開始去引誘不漂亮的女人?」
  
  聖文森拿起銀質筆管,熟練地套上筆尖,對準墨水瓶蘸了蘸。「凱莫,我很想盡量瞭解你的問題,可是我從來不曾碰上缺乏性慾這種事。除非我已臨終才可能停止渴望——不對,沒多久之前,我就差點掛了,但即使那時,對我的妻子還是充滿慾望。」
  
  「恭喜,」凱莫喃喃說道,不再寄望從聖文森口中得到任何嚴肅的回答。「我們對帳吧,這比討論性行為重要得多。」
  
  聖文森匆匆寫下一個數字之後,將筆放回筆插上。「不,我堅持繼續討論性行為,這種事比工作好玩得多。」他裝出放鬆的樣子靠坐在椅上。「凱莫,你雖然謹言慎行,依然受到多麼熱烈的追逐,迷倒了倫敦許多淑女。而且從各種跡象看來,你也沒有辜負眾望。」
  
  凱莫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抱歉,爵爺,你到底要說什麼?」
  
  聖文森倚回椅子,雙手合十,定睛注視凱莫。「既然過去你並沒有性慾不振的毛病,我只能推測,一如其它方面的胃口,你的問題也是因為一成不變而造成厭膩感。來點新鮮的就解決了。」
  
  這番話甚有道理,凱莫一邊猜想,這個昔日惡名昭彰的浪子是否也想打野食?
  
  凱莫與愛芬從小相識,當年她不時前來俱樂部探望鰥居的父親,凱莫待她便宛如妹妹般想加以保護。誰都不會將溫婉的愛芬與聖文森這樣的浪子配成一對,而且可能誰也不會比聖文森更驚訝地發現,當初方便行事的婚姻竟成為熱情摯愛的結合。
  
  「婚姻生活是什麼樣子?」凱莫輕聲問。「到最後會不會一成不變,讓人厭膩?」
  
  聖文森的表情改變,淺藍的雙眸因想到妻子變得親切起來。「我已經明白,只要碰上正確的女人,永遠都不會厭膩。我非常歡迎這種無從言喻的幸福。」他斷然合上賬本,站了起來。「凱莫,失陪了。」
  
  「帳目沒弄完怎麼辦?」
  
  「就交給能幹的你來處理吧。」看到凱莫大皺眉頭,聖文森無辜地聳聳肩。「凱莫,我們兩個有一個是單身漢,計算能力超強,晚上又沒有要事;另一個是興致勃勃的老色鬼,家裡又有個年輕貌美、心花怒放的妻子在等他。你覺得誰該負責這些該死的帳目?」聖文森滿不在乎地揮個手,離開了辦公室。
  
  聖文森建議他「來點新鮮的」——如果這樣,賀小姐倒是非常適合的對象。凱莫一向比較喜歡有經驗的女人,她們將誘惑當成遊戲,而且絕不會把娛樂與感情混為一談。他從未做過處女的指導老師,事實上,想到要給處女上第一課就覺得倒胃口。她們的第一次只會疼痛,而且很有可能事後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懊海不已。光想就讓他退避三舍。不,賀小姐不能當成找新鮮的對象。
  
  凱莫加快腳步,上樓走向賀小姐與那羅姆人一起等候的房間。他的姓很尋常,但那個年輕人的處境卻極不尋常。他顯然擔任賀小姐的僕從,這在愛好自由的羅姆人,是相當奇特而衝突的現象。
  
  所以凱莫與阿閔有個共同點,他們都為非羅姆人幹活,而非依照天性,自由自在地浪跡天涯。
  
  羅姆人從不喜歡室內,或被四壁所封閉,也不喜歡住在四四方方、箱籠一般的屋舍裡,呼吸那些充滿食物與地板蠟的污濁空氣。這麼多年來,凱莫頭一次感到輕微的驚慌。他將那驚慌壓回去,專注於眼前之事:趕快將會客室裡那對棘手的男女送走。
  
  他將衣領拉鬆一些,推門走進房間。
  
  賀小姐極力控制著不耐煩站在門邊等候,阿閔則像條影子靜靜站在角落。當凱莫趨近,看到她仰起的臉時,原先那股驚慌化為罕見的興奮。她藍色的眼珠蘊涵淺淺的紫,看起來很柔軟的雙唇緊緊抿成一線,梳到腦後的頭髮用髮夾別住,顯得烏黑亮麗。
  
  往後梳的頭髮與樸素保守的衣服,顯示她是個壓抑的女人。舉止合宜的老處女。但她散發的意志力卻是什麼都遮掩不住。她著實是……引人垂涎。他想要像拆開一份等待許久的禮物般將她剝光,將她赤裸地壓在身下,用力將那張柔軟的嘴吻到腫脹,讓她白皙的嬌軀因為激情而泛紅。備受這影響力的震驚,凱莫擺出空白的表情看著她。
  
  「怎麼樣?」雅蜜顯然沒有發現他在動什麼歪腦筋。幸虧如此,否則她一定會嚇到尖叫著衝出房間。「請問有我哥哥的下落嗎?」
  
  「有的。」
  
  「他在哪裡?」
  
  「今晚稍早,瑞黎爵爺來過俱樂部,賭輸了一些錢——」
  
  「謝天謝地,他還活著。」雅蜜說。
  
  「——而後,他顯然決定到附近的妓院尋求慰藉。」
  
  「妓院?」她生氣地看阿閔一眼。「阿閔,我發誓我今晚就要宰了他。」她回來看凱莫。「他輸了多少錢?」
  
  「大約五百鎊。」
  
  那雙美麗的藍眼睛忿然張大,「我要將他凌遲至死。哪家妓院?」
  
  「蕭夫人妓院。」
  
  雅蜜伸手拿她的帽子。「走吧,阿閔,我們去接他。」
  
  阿閔與凱莫異口同聲說:「不行!」
  
  「我要親眼看到他是否平安無事,」她冷靜地說。「我強烈懷疑他並不太好。」她以冷峻的目光看著阿閔。「沒有找到里奧我不回家。」
  
  凱莫對她強烈的決心既感到好笑,也有些緊張,他問阿閔:「我是碰上老頑固,還是白癡,抑或老頑固加白癡?」
  
  雅蜜搶在阿閔之前回答:「我是老頑固,白癡的部分已經由我哥哥包辦了。」她將帽子戴到頭上,繫上帽帶。
  
  櫻桃紅的緞帶,凱莫恍惚地想,那抹鮮艷的紅夾雜在一身樸素的服裝中顯得很不協調。凱莫越來越覺得著迷,聽到自己在說:「你不能去妓院。何況除了道德與安全的考慮,你也不知道它在哪裡。」
  
  雅蜜面對他的嚴辭毫不退縮。「想必你們俱樂部與妓院經常有生意往來。你剛說妓院就在附近,這表示我走得到。再會,羅先生,感謝你的幫忙。」
  
  凱莫擋住她的去路。「賀小姐,你只會自討沒趣。你進不了妓院的門,那裡不隨便接待陌生人。」
  
  「先生,我如何接回我哥哥,不勞你煩心。」
  
  她說得對,不關他的事,不過凱莫已經很久沒有碰過這麼好玩的事。風流艷事、艷技高超的情婦、甚至是一屋子的美艷裸女,都不像賀小姐和她的紅緞帶這樣引發他的興趣。一半都沒有。「我陪你去,」他說。
  
  她蹙眉。「不必了,謝謝你。」
  
  「我堅持。」
  
  「我並不需要你的協助,羅先生。」
  
  凱莫可以想出一堆她顯然非常需要而且他樂於提供的「協助」。「你若能盡快將瑞黎爵爺從倫敦帶走,對大家都有好處。我認為加快你們離開的速度,是我身為市民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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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7 12:01:4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儘管走得到,但是雅蜜、阿閔與凱莫仍然搭乘那部舊馬車出門。他們停在一棟普通的喬治王朝建築前面,滿以為這種場所應該鋪張且華麗庸俗,雅蜜覺得蕭夫人妓院的外觀實在太素淨了。
  
  「留在馬車裡,」凱莫交代。「我進去打聽瑞黎爵爺的下落。」他嚴峻地看著阿閔。「千萬不要單獨丟下賀小姐沒人看顧,夜裡這種時候很危險。」
  
  「現在還早,」雅蜜抗議道。「而且我們是在東區,街上都是衣冠革履的紳士,哪來的危險?」
  
  「我見過這些衣冠革履的紳士做出你光聽就昏倒的事。」
  
  「我從來不昏倒,」她憤慨地說。
  
  凱莫的微笑是幽暗馬車裡的一抹白。他下了車,身影猶如夜晚的一部分,了無痕跡地化入夜色之中,只有黑檀般烏亮的頭髮與耳際璀璨的鑽石閃爍著。
  
  雅蜜讚歎地望著他的背影。這樣的男人該如何歸類?他不是紳士,不是爵爺,不是一般工人,甚至不能算是正宗的吉普賽人。想到他扶她上馬車的那一刻,有股顫意竄過束腰下的腹部。她戴手套,但他光著手,她感覺到他暖熱而有力的手指,還有拇指那枚粗大閃耀的金戒指。她從沒看過那樣的東西。
  
  「阿閔,男人大拇指戴戒指是什麼意思?那是吉普賽的習俗嗎?」
  
  這個問題似乎讓阿閔有些不自在,望著車窗外飄著霧靄的夜色。一群年輕人嘻嘻哈哈地經過馬車,個個衣著考究,戴著高帽,其中兩人停下來與一名衣著庸俗的女子說話。阿閔仍然蹙著額頭,回答雅蜜的問題。「大拇指戴戒指象徵思想的獨立與自由,同時也有區別的意思。他戴戒指意在提醒自己,這裡不是他的家。」
  
  「羅先生為何需要這樣的提醒?」
  
  「因為你們的生活方式有太多誘惑,」阿閔陰鬱地說。「很難抗拒。」
  
  「為什麼要抗拒?我想不通住在像樣的房子裡,有穩定的收入、享受可口的食物、坐坐沙發有什麼可怕。」
  
  「你不是我們……」他無可奈何地嘀咕一句,逗得雅蜜咧嘴一笑。
  
  她鬆懈地靠回椅墊已舊的座位。「我從沒想過我會如此迫切地想在一個名聲不佳的場所找到我哥哥,可是在妓院與泰晤士河的漂流屍之間作選擇——」她的話語中斷,用拳頭的指節抵住嘴唇。
  
  「他沒有死,」阿閔低聲溫和地說。
  
  雅蜜拚命想相信阿閔。「我們不能再讓里奧住在倫敦,他在鄉間會比較安全……是不是?」
  
  阿閔不置可否地聳聳肩,黑色的眼睛未曾透露想法。
  
  「鄉間的活動比較少,」雅蜜指出。「里奧比較不會惹麻煩。」
  
  「想惹麻煩的人,麻煩自然會找上來。」
  
  經過數分鐘難熬的等待,凱莫回到馬車,拉開車門。
  
  「他呢?」雅蜜質問上車的吉普賽人。
  
  「不在這裡。瑞黎爵爺與一名女郎上樓,呃……做完交易……便離開了妓院。」
  
  「他去哪裡?你有問——」
  
  「他告訴他們要去一個叫『地獄酒桶』的酒館。」
  
  「真可愛,」雅蜜冷冷地說。「你知道路嗎?」
  
  凱莫在她身邊坐定,然後望向阿閔。「沿聖詹姆斯街往東走,第三個路口左轉。」
  
  阿閔揚起韁繩,馬車從三名妓女前面駛過去。
  
  雅蜜毫不掩飾好奇地望著那三個女郎。「她們有些人很年輕,」她說。「如果慈善機構能幫助她們找到正當職業該有多好。」
  
  「所謂的正當職業大部分一樣糟,」凱莫回答。
  
  她憤慨地看他。「你覺得女人當妓女比從事正當工作、過有尊嚴的生活更好?」
  
  「我沒那麼說,只是有些僱主比皮條客與鴇母更兇惡,下人往往得忍受各種殘暴的對待——尤其是女僕。假如你覺得在磨坊或工廠幹活有尊嚴,那你就是沒見過剪裁掃帚桿而斷指的女工,或是在梳棉廠吸入棉屑與塵灰,導致肺部阻塞,不到三十歲就死掉的工人。」
  
  雅蜜張開嘴巴,隨即閉上。無論她多想繼續爭論,一個規矩的女人,即使是個老處女,也不宜談論色情業。
  
  她換上漠不關心的表情,望著車窗外,但一直感覺他在看她,那讓她幾乎有些承受不住。他並沒有搽古龍水或抹發蠟,但是身上有股誘人的氣味,有點像煙味,以及綠丁香清新的氣息。
  
  「你哥哥最近剛繼承爵位,」凱莫說。
  
  「是的。」
  
  「恕我直言,瑞黎爵爺似乎尚未準備好迎接新的角色。」
  
  雅蜜忍不住悲傷一笑。「我們全家人都一樣。承襲爵位對賀家是很大的變化,里奧之前至少有三個繼承人,可是他們全都在承襲爵位不久後由於各種事故而死,似乎當上瑞黎爵爺就會短命。以這種速度,我哥哥大概不會比他的前輩撐得久。」
  
  「我們無法知道命運如何安排。」
  
  雅蜜轉向凱莫,發現他正慢條斯理地打量著她,不由得心跳加快。「我不相信命運,」她說。「人生是由自己控制的。」
  
  凱莫微笑。「每一個人,哪怕是神,都無法主宰命運。」
  
  雅蜜懷疑地看他。「你在賭博俱樂部工作,必然看遍了各種無奇不有的事,這表示你不太可能在理性上相信運氣、命運這類說法。」
  
  「我看遍了各種無奇不有的事,」凱莫同意道。「但我還是相信運氣。」他的眼神悶燒著、微笑使得她無法呼吸。「我相信魔法與神秘事物,還有那預告未來的夢。我也相信星象,甚至手相,能夠呈現出一些人生世事。」
  
  雅蜜沉迷地看著他。他是個英俊非凡的男人,黝黑的皮膚宛如紅花草蜂蜜,垂落額前的黑髮讓她很想伸手將之拂開。
  
  「你也相信命運嗎?」她問阿閔。
  
  一陣久久的沉默。「我是羅姆人,」他回答。
  
  這表示相信。「老天,阿閔,我一直覺得你是個理性的人。」
  
  凱莫笑起來。「賀小姐,就因為理性,才能接納各種可能。不能因為你無法看見或感受到某些事物,就認定它們不存在。」
  
  「沒有所謂命運這回事,」雅蜜依然堅持。「人生只有行為與因果關係。」
  
  馬車停下,這回來到比聖詹姆斯街或國王街寒愴得多的地方,一邊有家啤酒店與廉價住宿公寓,另一邊則是一間大酒館,這條街上的行人已不那麼高尚,摩屑擦踵儘是叫賣的小販、扒手與更多妓女。
  
  酒館門前有人打架,拳打腳踢之餘,外加帽子、酒瓶與棍棒齊飛。任何時候一場鬥毆,都很可能是她哥哥引起的。
  
  「阿閔,」她憂心仲仲說。「你知道里奧喝醉是什麼德行,他可能就在那團混亂裡,你能不能——」
  
  話還沒說完,阿閔已經離開馬車。
  
  「等等,」凱莫說。「最好讓我來處理。」
  
  阿閔冷冷看他一眼。「懷疑我打架的本事?」
  
  「這裡是倫敦的貧民窟,我已經習慣他們玩的這類把戲。如果你——」凱莫的話因阿閔沒理他只嘟囔著離開馬車而中斷。「這下好了,」凱莫下馬車站在車旁觀看。「他們會將他當成柯芬園賣的鯖魚剖開來。」
  
  雅蜜也下了車。「我向你保證,阿閔很會打架。」
  
  凱莫低頭看她,眼神像貓一般幽暗。「你待在馬車裡比較安全。」
  
  「你會保護我,不是嗎?」她指出。
  
  「甜心,」他柔和的嗓音削去了人群的喧鬧之聲。「我可能才是你最需要避開的人。」
  
  雅蜜覺得心跳亂了一下,睜大眼睛看著他。他以深感興趣的眼神回視,使得她的腳趾在堅固的皮鞋裡蜷了起來。雅蜜力持鎮定,盡快別開視線,但依舊強烈地感受到他的存在:輕鬆自在的警戒姿態、層層考究衣物下無名的脈動。
  
  他們看著阿閔擠入鬥毆的人群裡,在混亂中一陣搜索,不到半分鐘便強力拖出一個人,同時還用空出來的另一手輕易挌開飛舞的拳頭。
  
  「不錯嘛,」凱莫帶著幾分驚訝說。
  
  雅蜜認出一塌糊塗的里奧時,整個人如釋重負。「噢,謝天謝地!」
  
  但是她忽然覺得下巴被輕輕一觸,凱莫以手指挑起她的臉,大拇指拂過她的下頷,她猛地睜大眼睛。這個出乎意料的親密動作讓她有點震驚,那灼亮的眼神再度令她動彈不得。
  
  「你不覺得這樣追著已經成人的哥哥跑遍倫敦,有點保護過度嗎?他並沒有做出什麼太反常的事,大部分的年輕貴族都是這樣。」
  
  「你不瞭解他,」雅蜜的聲音在發抖。她曉得應該甩脫他溫暖的手指。但是身體太過喜歡那如此愉悅的觸碰。「他的行為已經非常反常,他有麻煩,他——」她的話語中斷。
  
  凱莫輕柔的指尖沿著閃亮的帽帶來到繫在下巴的地方。「什麼樣的麻煩?」
  
  她閃開他的觸碰,在阿閔帶著里奧回到馬車旁時轉過身去。鍾愛與絞心的憂慮在看見哥哥時充塞了雅蜜的心頭。里奧渾身髒亂,毫無悔意地咧著嘴笑。不瞭解里奧的人會以為他吊兒郎當,然而往日溫暖洋溢的眼睛現已遲鈍而荒涼,曾經結實的身軀挺出了一個肚子,最明顯的是他那鼓脹的脖子。里奧真要完全報銷還很久,但他似乎決心加快過程。
  
  「真能幹,」雅蜜若無其事地說。「你居然沒有支離破碎。」她從衣袖裡抽出手帕,溫柔地拭去他臉上的汗水與血污。她發現他的眼神無法聚焦,於是說道:「親愛的,我是中間的那一個。」
  
  「喔,你在這兒。」里奧的腦袋像牽絲木偶般上下。他看向架著他的阿閔。「我妹妹,」他說。「棒透了。」
  
  「里奧,在阿閔扶你進馬車之前,」雅蜜說。「你要不要先吐一吐?」
  
  「才不呢,」他毫不遲疑地回答。「賀家人吞下肚子的酒是不會吐出來的。」
  
  雅蜜拂開掛在他眼前的骯髒褐色髮絲。「以後你少吞一點會更好。」
  
  「喔,老妹……」里奧低頭看她,空洞的雙眼閃現昔日的模樣,然而轉眼即逝。「我真的好渴。」
  
  雅蜜感覺淚意湧上眼角,喉中出現鹹味。她嚥了回去,以沉著的語氣說:「里奧,未來好幾天你只能以開水和茶解渴。阿閔,帶他上車。」
  
  里奧的目光投向穩穩架住他的年輕人。「老天,你真的要把我交給她?」
  
  「難道你寧可在鮑爾街獄卒的手裡渴死?」阿閔委婉地說。
  
  「說不定他們會更慈悲。」里奧咕噥著,在阿閔的攙扶下踉蹌上了馬車。
  
  雅蜜轉向羅凱莫、他的表情莫測高深。「先生,我們送你回俱樂部好嗎?車廂可能有點擠,不過應該坐得下。」
  
  「不必了,謝謝你。」凱莫陪她慢慢繞到馬車另一邊,「路程不遠,我走回去就行。」
  
  「我們不能讓你走過倫敦的貧民窟。」
  
  凱莫和她停在車後方大家看不見的地方。「我不會有事,這城市我很熟。別動。」
  
  凱莫再度抬起她的臉,一手托住她的下巴,一手移到她的面頰。大拇指輕輕畫過她的左眼下方,濕濕的感覺令她驚訝。
  
  「風使我流眼淚,」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微微發抖。
  
  「今晚沒有風。」他的手停留在她的下巴,光滑的戒指輕輕抵住她的皮膚。她的心開始怦然直跳,充血的雙耳幾乎聽不見聲音。酒館的喧囂退去,週遭也變得更幽暗,他的手指以驚人的親密方式溜過她的喉嚨,找到藏著敏感神經的地方,輕輕撫弄。
  
  他的雙眸在她的上方,她看到金褐色的瞳仁鑲著黑邊。「賀小姐……你確定我們今晚的相遇並非命運的安排?」
  
  她似乎無法正常呼吸。「非——非常確定。」
  
  他俯下頭。「而且我們很可能永遠不會再見面?」
  
  「永遠不會。」他太高大,太靠近了。雅蜜緊張不安,極力想收拾思緒,但是腦筋有如散落一地的火柴棒…然後被他吹拂到她臉頰上的氣息引燃。
  
  「希望你是對的,如果我將必須為這個結果負責,那該有多可怕。」
  
  「什麼結果?」她的聲音很微弱。
  
  「這個……」他的手滑到她的頸背,他的嘴覆住了她。
  
  雅蜜曾經被吻過,而且是不久之前。那是她愛的一個男人,他的背叛傷她如此之深,她發誓永遠不再讓任何男人接近她。但是羅凱莫既沒有徵求她的同意,也沒有給她反對的機會。她僵挺起來,雙手按住他堅實的胸膛使力推他。他似乎沒感覺到她的抗拒,繼續柔和但堅定地吻她。他的手臂移過來環住她,將她微微抬高緊擁在結實的身前。
  
  她吸入的每一口呼吸都充滿他濃烈的氣息蜂蠟香皂的香甜,與皮膚上淡淡的鹹味。他柔軟強勁的身體環繞著她,令她不由自主地放鬆偎入,吸取更多的支持。親吻持續而來,一個未了另一個已開始,濕潤而親密的唇的愛撫,充滿愉悅、保證與不為人知的廝磨。
  
  好聽的外國話喃喃傳入她的耳中。他移開雙唇,沿著她泛紅的頸部遊走,逗留在最脆弱的地方。雅蜜覺得衣服裡的身體膨脹起來,拚命想吸氣的肺部被緊身內衣束得好緊。
  
  當他來到最敏感之處,彷彿品嚐稀有之異國香料般以舌尖輕觸,她不由得微微顫抖。她的胸脯、腹部與雙腿之間的脈搏全都跳動起來,充滿想要掙脫一層層悶死人的衣裙,貼緊他的可怕衝動。他是如此小心,如此溫存——
  
  一支酒瓶摔碎在人行道上,將她從迷糊中震醒。
  
  「不。」她喘著氣說,開始掙扎。
  
  凱莫退開,不過依然扶著她、等她恢復平靜。雅蜜視而不見地轉身,跌跌撞撞走向敞開的馬車門。他碰到的每一個部位,都挑動她的神經,渴望更多觸碰。她低著頭,很感激帽子的遮擋。
  
  急著逃跑的雅蜜匆匆踩上踏板。尚未進入車內便感覺凱莫握住她的腰、協助她,並利用這短暫的時刻悄聲說了一句羅姆話的「再見」。
  
  雅蜜聽得懂,那是阿閔教過賀家人少數的羅姆話之一。他的呼息送入她的耳腔,親暱而震驚的感覺竄過體內。她沒有也無法回答,只管爬上馬車,笨手笨腳地把裙裾從敞開的車門收攏進來。
  
  車門關上,馬匹在阿閔的引導下開始前進。賀家兄妹各自坐在座位的角落,一個酪酊大醉、一個暈頭轉向。過了片刻,雅蜜用顫抖的雙手想解開帽帶,卻發現帽帶已經鬆脫。
  
  但只剩下一條,而另一條……
  
  雅蜜摘下帽子,迷惑地看著它。一條紅色的絲質帽帶不翼而飛,只在帽子的內緣留下一小截。
  
  那絛帽帶被割斷取走了。是他拿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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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7 12:02:10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一星期後,賀家兄妹五人帶著家當離開倫敦,遷往漠普郡的新家。儘管挑戰在眼前,雅蜜仍然強烈盼望新環境對他們每個人都有好盧。
  
  櫻草莊的老家充滿太多回憶。自從賀家兩老過世,一切皆已改變,她父親因心臟宿疾撒手人寰,不過數月母親也因悲傷過度隨之而去,連四壁彷彿都感染到全家人的哀慟,而化成了畫、壁只與木頭的一部分。雅蜜一看到主房間的壁爐,便不能不憶起帶蓍縫紉籃坐在爐邊的母親,一走到花圖,便想到在圖中修剪他最得意的、曾在英國薔薇戰爭裡作為標誌的蘭開斯特紅薔薇的父親。
  
  雅蜜毫不後悔地賣掉老家。並非對老家沒有感情,反而是感情太深。太多的感觸,太多的悲傷。總是沉溺在痛苦與失落中,會使人無法展望未來。
  
  她的手足對賣屋之事都沒有異議。里奧根本無所謂,即使有人告訴他家人打算住在街頭,他也只會滿不在乎地聳個肩。姊妹中排行第二的薇妮,因為久病不愈,身體孱弱,對於雅蜜的決定極少反對,至於十來歲的蓓萍與碧茜則對改變非常興奮。
  
  在雅蜜看來,承襲爵位來得正是時候。儘管她必須承認,賀家究竟能保住爵位多久,還是個問題。
  
  事實上,根本沒人想當「瑞黎爵爺」。前三任的瑞黎爵爺皆因繼承爵位而遭遇一連串離奇不幸的事故,結果全都英年早逝,這也部分解釋了賀家的遠親非常樂見子爵爵位落到里奧頭上的原因。
  
  「我有錢可拿嗎?」一接到承襲爵位的通知時,里奧立刻這麼問。
  
  答案是很有限度的「是」。里奧可繼承漢普郡一份小小的產業,每年還有一筆微薄的收入,不過這筆進帳遠遠比不上開銷。
  
  「我們還是很窮。」雅蜜在細讀律師信中敘述瑞黎的產業及其狀況之後說道。「產業很小,僕人與佃農大多走光了,房屋破舊,而且爵位顯然受到詛咒。所以說到底,承龔爵位根本就是個累贅。我們有個遠房堂哥,將他的順位排在你之前可能有爭議,不過我們還是可以試著把爵位扔給他,說不定我們的曾曾曾祖父根本不是合法子嗣,這樣我們就具備喪失繼承權的——」
  
  「我要承襲爵位,」里奧斷然說道。
  
  「因為你跟我一樣不相信詛咒這回事?」
  
  「因為我早就遭到惡毒的詛咒,再加一個也無妨。」
  
  賀家兄妹從未到過南方的漢普郡,除了里奧,個個伸長了脖子欣賞風景。
  
  雅蜜見到兩個妹妹興奮的模樣,不由得莞爾。與她一樣都是黑髮藍眸的蓓萍和碧茜,充滿著雀躍之情。她的目光在薇妮身上停頓片刻,評估她的狀況。
  
  有別於賀家其他的孩子,薇妮是唯一遺傳到父親淺金色頭髮與自省性格的孩子。她生性害羞而文靜,吃了任何苦頭都不埋怨。一年前猩紅熱席捲整個村落,里奧和蕾妮雙雙罹病,後來里奧完全康復,但是薇妮從此衰弱而蒼白。醫師診斷她因為疫病傻及肺部,恐怕再也無法康復。
  
  雅蜜拒絕接受薇妮將永遠生病,無論付出任何代價,她都要讓薇妮恢復健康。
  
  大概很難想到有比漠普郡更適合薇妮與賀家其他人的地方了。這裡是英圃最美的鄉郡之一,有著交錯縱橫的河川,廣大的森林與草原,以及潮濕的石楠野地。瑞黎產業緊鄰本郡最大的一個市集鄉鎮,巨石鎮。各種牛、羊、木料、穀物,地方特產的乳酪和野蜂蜜都以此為集散地,堪稱富饒之鄉。
  
  「我想不透瑞黎產業怎會什麼都不出產?」雅蜜思索地說,馬車沿著蒼翠的牧野前進。
  
  「漢普郡的土地這麼肥沃,要讓它不長東西都很難。」
  
  「是不是因為我們的土地受到詛咒?」蓓萍有點關切地問。
  
  「不是,」雅蜜回答。「土地本身沒有受到詛咒,只有得到爵位的人受到詛咒。那就是里奧。」
  
  「喔,」蓓萍放了心。「那就好。」
  
  里奧根本懶得反應,只一臉陰沈地縮在座位的角落。儘管禁酒一星期讓他的眼神與腦筋恢復了清晰,卻沒能改善他的心情。由於阿閔與賀家人有如鷹隼的監視,他完全沒有機會沾到水與茶之外的飲料。
  
  剛開始幾天,里奧會不由自主地顫抖、冒冷汗與暴躁不安。現在最糟的階段已經過去,他看來已較像往常的他。不過有些人會不相信里奧才二十八歲,過去一年的折騰讓他老了很多。
  
  越接近巨石鎮,景致越美,一幕幕風光簡直如詩如畫。車道沿線有著整齊的茅頂白牆農舍、一座座的磨坊、垂柳扶疏的小池塘,以及中古時期建造至今的石砌小教堂。畫眉鳥在灌木籬間忙著啄食漿果,野鷂棲息在花朵盛開的山楂上,草原遍佈著番紅花與秋水仙,樹木都披上金紅的綵衣,胖嘟嘟的白羊在原野啃食青草。
  
  蓓萍暢然深呼吸一下。「好清新啊!」她說。「鄉間的空氣閒起來似乎不一樣。」
  
  「可能是我們剛經過豬舍,」里奧咕噥道。
  
  正在讀一本介紹英國南方風情小書的碧茜興沖沖說:「漠普郡特有的豬最出名,它們吃森林的橡樹和樺樹堅果,做出來的燻肉美味無比,每年還有製造香腸的比賽!」
  
  他陰沈地看她一眼。「太好了,但願我們趕得上。」
  
  薇妮放下正在閱讀的跟漢普郡及附近環境有關的厚書。「瑞黎固很有歷史。」
  
  「我們的房子出現在歷史書上?」碧茜欣喜地問。
  
  「只有一小段,」薇妮看著書回答。「不過確實有提到。瑞黎圖當然無法與我們的鄰居衛斯克伯爵府相提並論,衛家的產業是英國數一數二的大莊圖,瑞黎圖相形失色,而且伯爵家族在此地已居住了將近五百年。」
  
  「那他一定很老很老了,」蓓萍板起臉說。
  
  碧茜竊笑。「快繼續說,薇妮。」
  
  「瑞黎園,」薇妮念道。「四周有巨大的橡樹與櫸樹,林裡有蕨類,還有鹿群嗜食的草地。最早的伊莉莎白女王時期的房舍於一五九四年竣工,以代表該時期風格的長廊為其特色。後來經過改造與增建,而有了詹姆斯一世風格的舞廳與喬治王朝式的側翼。」
  
  「我們家有舞廳!」蓓萍喊道。
  
  「還有鹿群!」碧茜喜孜孜說。
  
  里奧深深坐進角落。「老天,我只但願能有點隱私。」
  
  當他們所雇的車伕將馬車轉進通往瑞黎園棒樹林立的私人車道之際,已是黃昏時分。經過長途旅行而疲憊不堪的賀家兄妹瞥見宅邸高高的屋頂與煙囪時,都鬆了一口氣。
  
  「不知道阿閔的進度怎樣?」薇妮關心地問著。阿閔帶著廚娘與一名腳夫已在兩天前提早來此,為賀家的遷入預做準備。
  
  「他一定是沒曰沒夜地幹活,」雅蜜回答。「清點東西,重新整理所見的一切,指揮不敢不聽話的僕人做事。我肯定他一定很快樂。」
  
  薇呢媽然而笑。縱使面色蒼白,她依然美得驚人,銀金色的秀髮在微弱的光線下閃耀,嬌嫩的肌膚宛若白瓷。她的容顏足以讓詩人與畫家為之癡狂,看到她的人都想碰碰她,確定她是個有血有肉的活人,而非雕像。
  
  馬車停在一座比雅蜜想像中龐大許多的屋子前,四周環繞著生長過於茂盛的樹籬和雜草叢生的花圃,她忖想只要經過徹底的整理與修剪,它們就可以煥然一新。建築物的外表以磚與石巧妙地交錯鋪陳,還有石板屋頂與大格玻璃窗。
  
  雇來的車伕放好活動踏凳,扶著乘客一一下車。
  
  雅蜜站在鋪滿碎石的路面,看著下車的哥哥和妹妹。「這地方很久沒有人住,房子和土地都有點雜亂,」她警告道。
  
  「搞不懂為什麼,」里奧說。
  
  「這裡美得跟畫一樣。」薇妮愉悅地說。由倫敦一路趕到此地的旅程把她累壞了,從她鬆垮的纖瘦肩膀和繃得很緊的面頰看得出她已剩沒多少力氣。
  
  當薇妮伸手要去提放在踏凳旁的小行李箱時,雅蜜衝過去拎了起來。「這個我拿,」她說。「你一根手指也不要動。我們進屋吧,先找個地方讓你休息。」
  
  「我很好,」薇妮抗議道。他們全都步上大門台階進入屋裡。
  
  門廳原來髹上白漆的牆壁鑲板因年代久遠已成褐色,地板斑駁而污穢,門廳後方有一道弧形的寬闊石梯,鍛鐵欄杆上有塵埃與蜘蛛網。雅蜜發現它已經清理好一部分,看來必須費很大的工夫。
  
  阿閔從連接門廳的走廊出來。他只穿著襯衫,沒有領圈及領巾,領口直敞到閃著汗光的黝黑胸膛。黑髮垂落額前,黑眸含笑望著他們,一副英氣勃勃的樣子。「你們比預定行程慢了二個小時,」他說。
  
  雅蜜笑著從衣袖裡抽出手帕遞給他。「家有四個姊妹時,哪來的預定行程!」
  
  阿閔擦拭瞼上的灰塵與汗水,巡過賀家人的視線在薇妮身上多流連了片刻。
  
  他重新注意雅蜜,並做簡要的報告。他找了村裡兩名婦女與一個男孩來協助清理房子,到目前為止已有三間臥室可以住人,他們還大費周章地洗刷了廚房輿爐灶,這會兒廚娘正在準備晚餐——
  
  阿閔的報告突然中斷,視線落在雅蜜肩後。他突然從她身邊竄過去,幾個大步衝到薇妮面前。
  
  雅蜜看到薇妮垂著眼睫,微微搖晃地倒在阿閔身上。他輕易地接住她,將她抱了起來,輕聲細語地將她的頭放在肩上。儘管他的表情一如往常般鎮定而冷靜,但雅蜜被他抱著妹妹那種佔有的姿態嚇了一跳。
  
  「她累壞了,」雅蜜關切地說。「需要休息。」
  
  阿閔的臉上沒有表情。「我抱她上樓。」
  
  薇妮開始眨眼並蠕動。「真是的,」她微喘地說。「我站得好好的,感覺也很好,但是地板卻突然朝我衝過來。對不起,我最受不了昏倒。」
  
  「沒關係,」雅蜜安慰地一笑。「阿閔會送你上床。就是——」她不自在地停了停。「他會送你到你的房間。」
  
  「我可以自己到房間,」薇妮說。「我只是暈了一下。阿閔,讓我下來。」
  
  「你走不了五步。」阿閔不顧薇妮的抗議,逕自抱著她走向石砌樓梯,然後,薇妮慢慢抬起蒼白的手,摟住他的脖子。
  
  「碧茜,你跟他們上樓好嗎?」雅蜜輕快地說,將行李箱交給她。「薇妮的睡衣在裡面,你可以幫她換上睡衣。」
  
  「好。」碧茜匆匆跑向樓梯。
  
  當門廳只剩里奧和蓓萍,雅蜜徐徐轉圈看著週遭。「律師說這處產業年久失修,」她說。「可是我覺得更精確的形容詞應該是『破爛無比』,」她說。「里奧,這房子修得好嗎?」
  
  沒有多久之前——儘管感覺像有一輩子那麼久了——里奧曾在巴黎高等美術學院念了兩年的藝術與建築,還曾在倫敦著名的建築師譚洛倫手下擔任製圖與繪圖員。當時里奧被視為前途不可限量的新秀,甚至考慮著手接案,不料如今一切雄心壯志皆成泡影。
  
  里奧興趣缺缺地看了門廳一圈。「結構不動,只整修房子,起碼也需要兩萬五到三萬鎊的預算。」
  
  這筆天大的數目讓雅蜜嚇白了臉。她低頭看看腳下斑駁的地板,揉著太陽穴。「嗯,有件事很清楚,我們需要攀上有錢的親家。里奧,這表示你必須開始尋找待嫁的女繼承人,」她開玩笑地看妹妹。「而你呢,蓓萍,你得釣個子爵,最起碼也要是個男爵。」
  
  她哥哥翻個白眼.「為什麼你不結婚來幫助家人?你憑什麼可以逃避這件事。」
  
  蓓萍頑皮地看姊姊。「活到像雅蜜這把年紀的女人,早就沒有浪漫與熱情了。」
  
  「這種事誰都料不準,」里奧告訴蓓萍。「說不定她會碰上一個需要護士的老紳士。」
  
  雅蜜很想尖酸地告訴他們,她已經談過一次戀愛,再也不想重蹈覆轍。里奧的好友輿同事,一個名叫傅克禮的年輕迷人建築師曾經熱烈地追求她。就在傅克禮讓雅蜜以為他即將開口求婚時,他突然無情地切斷兩人的關係。他說他對另一個女人產生了愛意,對方剛巧就是譚洛倫的女兒。
  
  搞建築的就是這樣,當時滿心自責、為妹妹打抱不平,加上痛失好友的里奧曾說。建築師活在師徒傳承的世界,必須無止境地追逐客戶.包括愛情在內的人生一切,都會成為野心的犧牲品。必須如此,才不會錯失那少數能實踐設計藝術的珍貴機會。迎娶譚洛偷的女兒能讓傅克禮在建築界佔有一席之地,而雅蜜無法給他這種機會。
  
  她能給他的只有愛。
  
  雅蜜嚥下苦澀的滋味,擠出悲傷的微笑抬頭看哥哥。「謝謝你,不過到了這把年紀,我已無心結婚。」
  
  令她驚訝的是,里奧低頭在她的額上輕輕一吻,他的聲音溫柔而和善。「雖然如此,但我還是覺得,有一天你會遇上一個值得你放棄獨立生活的男人。」他咧嘴而笑,然後補上一句:「哪怕你已人老珠黃。」
  
  雅蜜倏然想起那個在暗處的吻,那張緩緩侵吞雙唇的嘴,那雙溫柔的手,以及在耳畔的低語。
  
  她哥哥轉身走開,她有點生氣。「你要去哪裡?這裡有一堆事,你不能離開。」
  
  他停步掉頭看她,眉毛揚得很高。「被你灌了好幾天難喝的湯湯水水,如果你不反對,我要去撒泡尿。」
  
  她瞇起眼睛。「你的措辭可以文雅禮貌一點。」
  
  里奧繼續走。「我從來不用文雅的措辭。」
  
  「也不講求禮貌,」她說,使得他低聲發笑。
  
  里奧離開後,雅蜜交抱雙臂,歎一口氣。「他清醒的時候可愛多了,可惜這種時候不多。來吧,蓓萍,我們去找廚房。」
  
  老舊的房子佈滿灰塵,空氣混濁,對薇妮的肺部非常不利,害得她一整夜不停地咳嗽。雅蜜屢屢醒來,為妹妹遞茶水、開窗戶,或者扶她坐起來,直到咳嗽逐漸緩和。熬到天亮之後,雅蜜已累得雙眼模糊。
  
  簡直就像睡在充滿灰塵的箱子裡,」她告訴阿閔。「她今天最好坐在屋外,等我們將她的房間徹底清理乾淨。地毯需要打一打,窗戶也很髒。」
  
  其他的家人都還沒起床,不過阿閔與雅蜜都是早起的鳥兒。阿閔穿著粗布衣褲,敞開襯衫的領口,蹙額聆聽雅蜜敘述薇妮的情況。
  
  她咳了一整夜,筋疲力盡,喉嚨疼痛,都快說不出話了。我想讓她吃點吐司和喝點茶,但她不想吃東西。」
  
  「我會讓她吃的。」
  
  雅蜜茫然看著阿閔。她不該對他決斷的態度感到驚訝。薇妮和里奧感染猩紅熱時,就是阿閔幫忙照料的,若沒有他,他們能否保住性命還真是未知數。
  
  「在此同時,」阿閔說下去。「你列一張採購清單,我早上去村子買。」
  
  雅蜜點頭,很感激他堅毅與可靠的表現。「要不要去叫醒里奧,他也許可以幫點忙——」
  
  「不用。」
  
  她苦笑,非常清楚哥哥只會壞事,根本幫不了忙。
  
  雅蜜下樓,找到村裡來的那個少年福弟幫忙將一張舊躺椅抬到屋後。他們將躺椅放在磚砌的露台上,面對以櫸樹為籬、雜草叢生的花園。花園需要重新栽種花草,修復坍塌的矮牆。
  
  「這地方需要很多整理。」福弟彎身從磚塊的縫隙拔起長得很高的野草。
  
  「福弟,你講話真客氣。」雅蜜打量著少年。他大約十三歲,長得粗粗壯壯,臉色紅潤,參差不齊的頭髮像知更鳥的羽毛般根根豎起。「你喜歡賀藝?很懂園藝嗎?」
  
  「我幫我娘種了一塊地,讓她的廚房有菜可煮。」
  
  「你想不想當瑞黎爵爺的園丁?」
  
  「薪水多少,小姐?」
  
  「二星期兩先令夠不夠?」
  
  福弟思索地望著她,抓抓被風吹得紅紅的鼻子。「聽來不錯,不過你得問問我娘。」
  
  「你家在哪裡?我早上就去找她。」
  
  「好啊。我家不遠,就是最靠近村邊的那一戶。」
  
  他們握手成交,又聊了一會兒,然後福弟去察看花園的工具屋。
  
  雅蜜聽到聲音轉過身,瞧見阿閔抱著妹妹走出來。薇妮穿著睡衣睡袍,裹著披肩,纖瘦的雙臂摟住阿閔的脖子。她一身白衣,金髮雪膚,整個人幾乎沒有顏色,只有顴骨上一抹微微的粉紅,以及湛藍的眸色。
  
  「……那是最難吃的藥,」她開心地說。
  
  「但是很有效,」阿閔指出,俯身將她小心地放進躺椅。
  
  「我還是無法原諒你硬要我嚥下那些藥。」
  
  「那是為了你好。」
  
  「你真霸道,」薇妮又說,對著他黝黑的臉孔微笑。
  
  「是啊,我知道。」阿閔喃喃而語,細心地將毛毯幫她塞好。
  
  很高興見到妹妹好轉,雅蜜微笑道:「他真的很可怕,不過要是他能從村裡找到更多幫手來清理房子,你就得原諒他,薇妮。」
  
  薇妮藍色的眼睛光芒閃爍,雖是對雅蜜說話,但目光仍停留在阿閔身上。「我對他的說服力有十足的信心。」
  
  換成別人,這句話會被當成打情罵俏,但是雅蜜非常肯定薇妮並沒有將阿閔視為一般男人。他在她的眼中,頂多是個和善的兄長。
  
  不過阿閔本人的感受,她就不清楚了。
  
  一隻多事的灰色穴鳥飛落地面,啾啾叫著,小心地朝薇妮跳過去。「抱歉,」她對小鳥說。「沒有東西可以分你吃。」
  
  一個新到的聲音加入。「食物來了!」碧茜端著盛有吐司與一大杯茶的餐盤。她黑色的鬈發紮成一個小髻,草莓色的衣眼外面套著一件白色圍裙。
  
  十五歲女孩還穿圍裙太幼稚了,雅蜜思付,碧茜現在應該穿及地長裙,老天,甚至穿胸衣。但過去這混亂的一年,雅蜜忙得無瑕照料妹妹的穿著。她得帶碧茜和蓓萍雲找裁縫師,為她們做幾件新衣裳。把這項開銷加到腦海裡一長串的清單上,雅蜜不由得蹙起眉頭。
  
  「薇妮,這是你的早餐,」碧茜說著,將餐盤擱到她的膝上。「你好些了嗎?可以自己抹奶油嗎,還是要我幫你?」
  
  「我來,謝謝你。」薇妮挪腳,以手勢要碧茜坐到躺椅的一端。
  
  碧茜很快坐下來。「我可以趁你坐在這裡的時候,讀書給你聽,」她告訴薇妮,並從圍裙的大口袋裡掏出一本小書,「這本書是我世上最好的朋友白菲娜送給我的,她說書裡都是些兇殺、慘劇和鬼魂報仇的恐怖故事。好精彩,對不對?」
  
  「你在世上最好的朋友不是霍愛雯嗎?」薇妮問道。
  
  「喔,不,那是好幾個星期前的事,我跟愛雯已經不講話了。」碧茜舒適地窩進角落,然後迷惑地望著姊姊。「薇妮,你的表情好奇怪,怎麼了?」
  
  薇妮舉到唇邊的茶杯定住不動,駭然睜大了藍眼睛。
  
  雅蜜順著妹妹的視線望過去,發現一隻爬蟲悄悄攀上碧茜的肩頭。她尖叫一聲,舉超雙手走向前。
  
  碧茜看一下自己的肩膀。「噢,討厭!你應該待在我的口袋裡。」她將那只蠕動的小東西抓起來,輕輕撫弄它。「它是斑點沙蜥,很可愛不是嗎?昨晚我在我的房間裡發現它。」
  
  雅蜜放下雙手,目瞪口呆望著么妹。
  
  「你把它當寵物,」薇妮無力地問。「碧茜,你不覺得它在它應該生活的森林會比較快樂嗎?」
  
  碧茜激動起來。「跟那些肉食動物在一起?小斑活不過一分鐘。」
  
  雅蜜擠出聲音。「跟我在一起它也活不過一分鐘,我會拿起距離最近的磚塊打爛它。」
  
  「你要謀殺我的寵物?」
  
  「碧茜,沒有人謀殺蜥蜴,而是消滅蜥蠍。」雅蜜氣惱地轉向阿閔。「阿閔,到村裡找幾個清潔婦,天知道還有多少不受歡迎的動物躲在屋子裡。不要指望里奧。」
  
  阿閔立刻消失。
  
  「小斑是很棒的寵物,」碧茜爭論道。「它不會咬人,而且已經受過大小便訓練。」
  
  「養寵物的規矩由我定。」
  
  碧茜叛逆地看她。「沙蜥是漢普郡特有的物種,這表示小斑比我們更有權利住在這裡。」
  
  「可是我們不會跟它一起住。」雅蜜不想說出稍後會後悔的話,趕緊走開,對碧茜在事情這麼多的時候還要惹麻煩,感到有點生氣。轉念一想,十五歲的少女其實不是故意要惹麻煩、她們本來就是麻煩,雅蜜的唇際浮現笑意。
  
  她提起裙子爬上中央大樓梯。反正不會有客人來訪,他們也不出門訪客,她決定今天不穿束腰,能夠暢快呼吸、俐落行動的感覺真好!
  
  她充滿決心地拍打里奧的房門。「醒來,懶惰蟲!」
  
  一串粗話從厚重的橡木門裡傳出來。
  
  雅蜜露齒而笑,走進蓓萍的房間。她拉開窗簾,揚起的灰塵使得她打噴嚏。「蓓萍,起……哈啾……起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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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7 12:02:3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這是個涼爽宜人、晴朗無雲的日子,南部的氣候比倫敦溫和多了。雅蜜輕快地穿過花園後方的果園,樹枝上掛著一顆顆碩大的青蘋果,落地的果子被小鹿與其他動物吃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留在地上腐爛了當肥料。
  
  她停下來從低垂的枝椏上摘了一顆蘋果,在衣袖上擦了擦,啃了一口,好酸。
  
  有只蜜蜂飛過來,雅蜜嚇得猛往後閃。她向來害怕蜜蜂,縱然告訴自己沒什麼好怕的,但是每當那些討厭的小蟲飛到身邊,她仍舊嚇得驚慌失措。
  
  雅蜜匆匆走出果園,循著凹陷的小徑通過潮濕的草地。雖然已到深秋,依然到處可見一畦畦茂盛的水田芥。水田芥的葉辦帶有胡椒風味,美味可口,被譽為「窮人的麵包」,村人總是大把地帶回家,從做湯到填鵝皆可料理。她決定回程要採一些回去。
  
  往村莊最近的路是繞過衛斯克產業的一角。雅蜜行經瑞黎產業與巨石園之間無形的邊界時,似乎感覺環境氣氛變得不大一樣。她走在沙沙作響的森林邊緣,樹蔭濃密到天光也無法穿透。這片土地豐富而神秘,古木的根深深鑿入肥沃的黑色土壤裡。雅蜜摘下帽子,享受清風吹拂瞼龐的快意。
  
  衛斯克家族擁有這片土地已經好幾代,不知伯爵與他的家人是些什麼樣的人?她猜想八成是極為刻板與傳統的吧。他們大概不會歡迎瑞黎園現在住進像賀家這樣沒有救養、活蹦亂跳的一群人吧。
  
  她找到一條橫過森林的崎嶇小徑,撞上一對麥鷂,它們呱呱大叫地飛走了。到處都是生命,包括色澤鮮艷到幾乎不自然的蝴蝶,還有猶如火花般閃亮的小甲蟲。雅蜜提起裙裾,避免拖在落葉雜陳的地面,並小心讓腳步保持在小徑上。
  
  她走出榛樹與橡樹林間,來到開闊乾燥的曠野。此處空空藹藹,有股不祥的寂靜,沒有任阿人語,也沒有雀鳥啁啾、蜜蜂嗡嗡、蟋蟀唧唧的聲音。寂靜中彷彿隱藏著某種未知的威脅,讓她直覺地感到緊張。她謹慎地爬上緩緩往上的草坡。
  
  抵達小山坡邊緣,雅蜜瞧見一座古怪的金屬裝置聳立在那裡,一時迷惑地停下腳步。那玩意兒乍看像座由支架撐住的滑槽,以陡峭的角度傾斜著。
  
  這時遠方一陣騷動引起她的注意……兩個男人從一座小木屋跑出來,對著她揮臂大叫。
  
  雅蜜立刻發現自己誤闖了危險的地方,隨即看見地面那道冒著火花一路蜿蜒熏燒,竄向那座金屬滑槽的線路。
  
  一條引信?
  
  就算雅蜜對爆破裝置所知不多,也明白引信一旦點燃,就無法阻滅。她趕緊用雙臂抱住頭部,臥倒在被太陽曬得發熱的草地上,心想這下鐵定要被炸成碎片。幾秒鐘過去,她在一具龐大而沉重的身軀跌倒到她身上時發出驚叫……不,那不是跌倒,而是撲倒。那人將她完全覆蓋住,雙膝抵在她身旁兩側的地面,以自己的身軀護住她。
  
  同一時間,震耳欲聾的爆炸聲轟向空中,猛烈的嘶聲劃過他們頭上,他們底下的地面則是一陣震動。雅蜜嚇得無法動彈,但竭力保持冷靜,即使耳中充滿轟隆之聲。
  
  她的同伴動也不動地覆在她身上,在她的髮際急促喘息。空氣中佈滿濃濃的煙硝味,即便如此,雅蜜仍然嗅到一股迷人的男性氣息,皮膚上淡淡的鹹味與香皂味,還有無以名之的親密戚。等到耳中的喧囂消退,她用手肘支起身體,感覺他堅實的胸膛抵著她的背部,然後瞥見他那袖子捲起、肌肉結實的前臂……臂上還有個東西……
  
  看見那手臂上樣式獨特的黑色小圖案,她的眼睛張大。那是一匹黃眼睛的黑色飛馬,正是愛爾蘭傳說中出現於噩夢裡的兇惡怪物「普卡」,它能發人語,總在午夜出現,將人類誘拐而去。
  
  然後,她看到他的大拇指戴著一隻金戒指,心跳驟然停止。
  
  雅蜜在那人的身體下面扭動,想翻過身來。
  
  強而有力的手抓住她的肩膀協助她,那嗓音低沉而熟悉。「你有沒有受傷?對不起,你走進了——」
  
  雅蜜翻過來,他猛地住口。她前面的頭髮鬆脫,從原本夾緊的髮夾散落在臉上,擋住了她的祝線。在她伸手撥開之前、他已搶先幫忙,指尖輕拂而過引燃一道火流,沿著她身體私密的路陘竄燒。
  
  「是你,」他輕聲說。
  
  羅凱莫。
  
  不可能,她暈眩地想,他怎會出現在漠普郡?然而那雙有著濃密睫毛的金褐色眼睛,午夜一般烏黑的頭髮、邪氣的嘴,甚至耳上那枚異教徒的璀璨鑽石,都錯不了。
  
  他的表情有些慌亂,彷彿被迫想起一些企圖遺忘的事。但是當目光滑過她迷惘的臉,他的嘴角卻微微彎上來,順著勢親密地窩在她身邊,使她一時無法呼吸。
  
  「羅先生,你……怎麼……為什麼在這裡?」
  
  他沒有動,彷彿打算這樣躺著跟她聊上一整天。他禮貌十足的語氣與他們親密的姿勢,形成唐突的對比。「賀小姐,多麼愉快的驚喜啊。就這麼巧,我來拜訪朋友。你呢?」
  
  「我住在這裡。」
  
  「不會吧,這裡是衛斯克爵爺的產業。」
  
  她的心臟在胸腔裡怦怦亂眺,身體感受著他身上每個細微之處。「我不是說就在這裡,而是指這一帶,樹林的另一側,瑞黎園。我們剛搬來。」緊張與驚嚇使她無法自制地說個不停。「那些聲音是什麼?你們在做什麼?你的手臂為什麼會有那個刺青?那是愛爾蘭傳說中的怪物普卡,對不對?」
  
  最後一個問題讓他直視著她。他還來不及回答,另外兩人已經趕過來,雅蜜從仰臥的姿勢顛倒地望著他們。這兩人和凱莫一樣都只穿著襯衫與背心,背心也都敞開著。
  
  其中一位是個胖胖的老紳士,有一頭搶眼的白髮,手裡拿著以短繩串住懸在頸上、木頭與鐵製的小型六分儀。另一位是大約三十七、八歲的黑髮男子。他不像凱莫那般高大,但有一種貴族特有的傲慢與權威感。。
  
  雅蜜無肋地扭動一下,凱莫矯捷地從她身上移開,拉她站起來,並用手臂扶著她。「它飛多遠?」他問那黑髮男子。
  
  「誰管什麼火箭,」男子以沙啞的聲嗓回答。「這位小姐的情況怎樣?」
  
  「她毫髮無傷。」
  
  銀髮紳士開口道:「凱莫,真有你的,不到五、六秒鐘便衝過五十碼的距離。」
  
  「撲向美女的機會,我怎會放過?」凱莫的話逗得老紳士低聲笑了起來。
  
  凱莫的手仍放在雅蜜的背窩,暖和的重量使得她血液微微沸騰。
  
  雅蜜悄悄躲開那讓人心慌意亂的碰觸,抬起雙手將披散下來的頭髮塞到耳後。「你們發射火箭做什麼?更重要的是,為什麼在我家的土地上發射?」
  
  陌生男子犀利地打量她。「你家的土地?」
  
  凱莫出面打圓場。「衛斯克爵爺,這位是瑞黎爵爺的妹妹,賀雅蜜小姐。」
  
  衛斯克蹙起額頭,頗為正式地鞠躬為禮。「賀小姐,我沒有接到你抵達此地的通報。要是知道你在這裡,我一定會像通知附近所有人那樣通知你,我們要做火箭發射的實驗。」
  
  顯然衛靳克爵爺是那種凡事都得向他報告的人。新來的鄰居遷入家中,竟敢不先向他報備,似乎令他頗為著惱。
  
  「爵爺,我們昨天剛到,」雅蜜回答。「我原本打算安頓妥當之後,立刻過來拜訪.」換作一般情況,她會到此為止,但她依舊心神未定,攔不住從嘴裡冒出來的話。「我得說旅遊指南上完全沒有警告,該提防寧靜的漢普郡會有火箭發射的事件。」她俯身用力拍掉沾在裙上的塵土與落葉。「看來您對賀家的瞭解還不夠,目前還不至於轟炸我們。不過等我們更為熟識,我保證您會找到充分的理由搬出重炮。」
  
  她聽見凱莫在她的頭上笑起來。「賀小姐,根據我們發射火箭的目標與精準度,你大可不必擔心。」
  
  銀髮老紳士在此時開口:「凱莫,你去看看它降落的地點——」
  
  「好的。」凱莫大步輕快地走開。
  
  「這傢伙的身手有夠敏捷,」老紳士讚歎。「速度快如獵豹,而且雙手穩定、態度沈著,一流的工兵人選。」
  
  老紳士向雅蜜自我介紹,說他是前皇家工兵部隊的蘇隊長,是個火箭迷,退休後繼續鑽研科學實驗,剛巧奸友衛斯克爵爺跟他一樣對科學工程很有興趣,鄉居又有開闊的空間方便試射,於是他才帶著最新的火箭設計來到這裡。衛斯克爵爺找來羅凱莫幫忙計算飛航與其他數學方程式,以提高火箭的性能。
  
  「他對數字的天分真是了不得,」蘇隊長說。「從外表完全看不出來。」
  
  雅蜜非常同意。她所認識的學者型的男人,例如她父親,多半因為老是窩在書房而膚色蒼白,挺著個肚子,而且一副不修邊幅的閒散模樣,很少是手戴金戒指、臂上刺著飛馬圖案,年輕力壯、充滿異國風情,宛如異教徒王子的男子。
  
  「賀小姐,」衛斯克爵爺開口道。「據我瞭解,瑞黎園已將近十年沒有人居住,應該不太適合入住吧。」
  
  「喔,房子的狀況還不錯,」自尊心冒了出來,雅蜜快活地撒著謊。「當然還是需要清掃並稍事整修,不過我們可以住得很舒適。」
  
  她自覺很有說服力,可是爵爺依然一臉懷疑。「巨石園今晚舉辦盛大的餐會,」他說。「歡迎你帶家人前來,這是你們與本地居民及牧師認識的好機會。」
  
  與衛斯克爵爺及夫人共進晚餐?老天!
  
  要是他們已有充分休息,要是里奧戒酒的行為更穩定,要是他們都有合宜的正式服裝,要是他們都上過一些禮儀課……那麼雅蜜可能會接受邀請,然而目前的情況不可能。「爵爺,您真仁慈,不過我必須婉拒。我們剛抵達漢普郡,大部分衣服都還沒有開箱——」
  
  「這是非正式的餐會。」
  
  雅蜜覺得他所謂的「非正式」可能跟她的定義相差很多。「爵爺,不只是衣服的間題,我有個妹妹身體不好,參加餐會對她是很大的負擔。從倫敦一趟遠路來到這裡,她需要充分的休息。」
  
  「那就明天晚上好了。明天晚上的場面較小,不會那麼累。」
  
  見爵爺如此堅持,實在無法拒絕,雅蜜詛咒自己今天早上怎不乖乖待在瑞黎園就好。她勉強擠出笑容,「那好吧,爵爺,感謝您的盛情。」
  
  凱莫氣喘吁吁地回來,皮膚上泛著一層汗光,宛如古銅般發亮。「火箭的方向完全正確,」他告訴衛斯克爵爺與蘇隊長。「安定翼發揮作用,大約在兩千碼外著地。」
  
  「好了,」蘇隊長說。「可是你怎麼沒把火箭帶回來?」
  
  凱莫咧開潔白的牙齒笑著。「它深深埋進一個正在冒煙的坑洞裡,我稍後再去把它挖出來。」
  
  「好吧,我們需要檢視外殼與核心的狀況。」蘇隊長滿臉得意的紅光,用條手帕在老皺的面容上抹著汗。「好一個興奮的早上,不是嗎?」
  
  「也許該回莊園了,隊長,」衛斯克建議道。
  
  「是該回去了。」蘇隊長向雅蜜行了個禮。「很高興認識你,賀小姐.我得說,當碰上意外的攻擊,你的反應非常靈敏。」
  
  「隊長,」她說,「下回再來,我會記得揮舞一面白旗。」
  
  他笑著向她道別。
  
  衛斯克轉身隨蘇隊長離開前,看了凱莫一眼。「我陪蘇隊長回莊園,麻煩你送賀小姐安全回家。」
  
  「沒問題,」凱莫毫不遲疑地答應。
  
  「謝謝,」雅蜜說。「不過沒有必要。我認得路,距離也不遠。」
  
  她的抗議未被理會,另外兩個男人兀自離開,丟下她彆扭地望著凱莫。
  
  「我絕不是那些無助的女性,」她說。「不需要別人送我到任何地方。何況以你之前的行為來判斷,我一個人反倒比較安全。」
  
  短暫沉默後,凱莫偏頭奇怪地看她。「之前的行為?」
  
  「你知道我在說——」她停下來,想到車後那個吻便紅了臉。「我是指倫敦那件事。」
  
  他禮貌但不解地看著她。「我不太明白你在說什麼。」
  
  「不要假裝不記得,」她說。也許他吻過太多女人,所以無法一一記得。「你是否也要否認你偷走了我的帽帶?」
  
  「賀小姐,你的想像力太豐富了。」他若無其事地說,但是眼中閃著惱人的笑意。
  
  「才沒有,我家其他的人都很擅長想像,只有我是腳踏實地的理性分子。」她轉身邁開輕快的步伐。「我要回家了,你不必陪我。」
  
  凱莫不理她的宣佈,輕易跟上她的腳步,輕鬆的一大步便抵上她的兩小步。他讓她決定步調的快慢。開闊的曠野中,他似乎比她印象中更為高大魁梧。「你看到我的手臂上的……剌青,」他低聲說。「你怎麼知道它叫普卡?」
  
  雅蜜並不急著回答。他們走著,附近樹上出現一道影子從他們面前飛掠而過,一隻紅尾鷹飛過天空,消失在濃密的林間。「我讀過一些愛爾蘭民間故事,」她終於回答。「普卡是邪惡而危險的怪物,編來害人作惡夢。你怎會在手臂刺上這樣的圖案?」
  
  「小時候就黥了,不過我不記得是什麼時候。」
  
  「那有什麼目的和意義嗎?」
  
  「我的家人從未對我解釋。」凱莫聳聳肩。「說不定他們現在會說,不過我已經許多年不曾見到他們。」
  
  「如果你想要找,還找得到他們嗎?」
  
  「給我充裕的時間,應該可以。」他悠閒地扣上背心鈕扣,放下衣袖,遮住那異教徒的符號。「我記得外婆講過普卡的故事,她鼓動我相信。我猜她自己也有些相信,畢竟她也奉行那些古老的魔法。」
  
  「什麼古老的魔法?算命嗎?」
  
  凱莫搖頭,雙手插入長褲口袋。「不是,」他一副覺得有趣的樣子。「雖然她的確常為非羅姆人算命。所謂古老的魔法是指一種信念,相信萬物息息相關且地位平等,以及萬事萬物都有生命,連樹都有靈魂。」
  
  雅蜜聽得入迷。阿閔絕口不提他的過往或是羅姆人的信仰,怎麼哄他開口都沒用,而這男人似乎樂於談論一切。「你相信古老的魔法嗎?」
  
  「不相信,不過我喜歡這種想法。」凱莫扶住她的手肘,引導她繞過一處起伏的地面。她尚未來得及抗拒那輕柔的碰觸,他已經放手。「普卡並非總是搗亂作怪,有時它只是惡作劇,鬧著玩玩。」
  
  她不相信地看他一眼。「你說一頭怪物將你馱在背上、飛到天空,最後扔入壕溝或沼澤裡,只是鬧著玩?」
  
  「那只是故事之一,」凱莫笑著承認。「其他時候普卡只是想帶你去冒險,飛到唯有作夢才看得到的地方,然後便送你回家。」
  
  「可是,根據傳說,當一個人隨著那匹飛馬經歷午夜的翱翔之後,就跟以前不再一樣了。」
  
  「那當然,」他溫和地說。「怎麼可能一樣?」
  
  雅蜜已在不知不覺中放慢了腳步。如此風和日麗的天氣,身邊又有個黝黑、危險、迷人,如此非比尋常的男子,似乎不太可能健步如飛。
  
  「在這麼多可能再度碰面的地方,」她說。「我最沒想到會在衛斯克爵爺的產業見到你。你們怎會認識?他應該是俱樂部的會員吧。」
  
  「他的確是會員,也是老闆的好朋友。」
  
  「爵爺在巨石園招待的客人都能接納你?」
  
  「你是指因為我是羅姆人?」他的唇際浮現戲嘻的笑意。「恐怕他們別無選擇,只能客氣地對待我。一來基於對伯爵的尊重,二來他們大多曾在俱樂部賒帳,欠我人情。這也表示我知悉他們私人的財務資料。」
  
  「外加私人的醜聞事件,」雅蜜想起小巷裡的紛爭。
  
  他的笑意徘徊不去。「是有幾位這樣的客人。」
  
  「可是你一定常覺得自己是圈外人。」
  
  「始終如此,」他以實際的語氣說。「甚至在自己族人眼中,我也是圈外人。我只有一半的血統,是吉普賽母親與愛爾蘭父親所生的孩子。因為家族世系以父親為主,所以我根本不被當成羅姆人。族裡的女人嫁給外族是罪大惡極之事。」
  
  「所以你才沒有跟自己的部落一起生活?」
  
  「這是原因之一。」
  
  雅蜜想像他難堪的處境,夾在兩種文化之間,兩邊都沒有歸屬感,兩邊都不能完全接納他。然而他的言談舉止毫無自憐之意。
  
  「賀家也是圈外人,」她說。「顯然我們並不適合擠入上流社會,我家沒有人受過進出上流社會的教養與栽培。應邀到巨石園晚餐一定醜態百出,我們最後八成會被揪住耳朵扔出去。」
  
  「你可能會很驚訝衛斯克爵爺與夫人並不很拘泥於禮節,他們的餐桌常有形形色色的來賓。」
  
  雅蜜並未更安心。以她的想法,上流社會有如擺在社交廳裡裝飾用的水族箱,充滿稀奇古怪、光彩奪目的魚類,以那種她根本不想弄懂的舞姿游來繞去。賀家雖然因緣際會成為這群貴族之一,最好還是潛在水底為妙。但這次他們別無選擇,只能硬著頭皮應付。
  
  瞥見草原水澤裡一畦茂盛的水田芥,雅蜜走過去細看。她抓住一大把水田芥,用力拉斷細莖。「這裡盛產水田芥,不是嗎?聽說它們可以用來做湯或調成醬汁。」
  
  「它們也是一種藥草,羅姆話叫潘尼夏,我外婆常將它們搗成藥膏,治療扭傷或創傷。它們更是強力的春藥,對女人特別有效。」
  
  「它們是什麼?」那些細嫩的莖葉從她無力的手中掉下去。
  
  「男人讓他的情人吃水田芥,激發她的感覺,增強——」
  
  「不要告訴我!不要!」
  
  凱莫笑了起來,眼中閃著戲譫的光芒。
  
  雅蜜警告地瞪他一眼,將數片水田芥從掌心拍去,轉頭繼續走。
  
  凱莫敏捷地跟上來。「告訴我你家的情況,」他慫恿道。「家裡有幾個人?」
  
  「總共五人。里奧,也就是瑞黎爵爺,是大哥,我是老二,接著是薇妮、蓓萍和碧茜。」
  
  「哪個妹妹身體不好??
  
  「薇妮。」
  
  「她長期身體不好嗎?」
  
  「不,薇妮本來很健康,直到一年前感染猩紅熱,差點死掉。」她的喉嚨有點緊縮,遲疑了許久。「幸好,她活了下來,但是肺部變得很衰弱,體力很差,容易疲倦。醫生說薇妮可能永遠不會好,而且大概也無法結婚生子。」雅蜜繃住下巴。「我們會證明醫生是錯的,薇妮一定會完全康復。」
  
  「老天保佑那些阻擋你的人。你似乎很喜歡左右別人的生活,不是嗎?」
  
  「只在我的想法顯然比他高明的情況,你笑什麼?」
  
  凱莫停下腳步,使她不得不轉過來面對他。「笑你啊。你讓我想——」他住口彷彿要思索更好的說法,但唇邊那抹有趣的笑意依然流連不去。
  
  她不喜歡他看她的樣子,那樣子讓她覺得發熱、緊張而暈眩。所有的理智都在說,他是個絕對不能信任的男人。他只依照自己的規矩行事,不聽令於任何人。
  
  「告訴我,賀小姐……假如你受邀午夜馳騁,飛過大地與海洋,你會怎樣?你會選擇冒險、這是安全地躲在家裡?」
  
  她似乎無法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那雙寶石般的眼睛散發笑謔的光芒,但那不是少男的純真頑皮,而是帶著某種更危險的意味。她幾乎要相信他可以在某個夜裡變幻形體,出現在她的窗前,乘著午夜的翅膀將她帶走……
  
  「當然是留在家裡,」她極力以理性的口吻說。「我才不想冒險。」
  
  「我覺得你會。我覺得在一個脆弱的片刻裡,你可能會讓自己很驚訝。」
  
  「我沒有所謂脆弱的片刻,絕不可能那樣。」
  
  他的笑聲宛如一縷輕煙裊繞著她。「你會的。」
  
  雅蜜不敢問他為何如此肯定。她有些困窘地垂眼盯著他背心的第一顆鈕扣。他是在調戲她嗎?不,他一定只是在開玩笑,將她當傻瓜唬弄。而她這一生除了最怕蜜蜂,再來就是怕表現出一副傻瓜的樣子。
  
  她凝聚起有如蒲公英飛絮在狂風中滿天飄散的尊嚴,對他蹙起眉頭。「快到瑞黎園了,」她指指林中凸出的屋頂輪廓。「我想自己走最後一段路,請告訴伯爵你已安全護送我到家。日安,羅先生。」
  
  他點點頭,用那雙足以讓人棄械投降的灼亮眼神,深深地打量她,然後站在那裡目送她走。雅蜜每走一步,就覺得更安全一些,然而慌張不安的感覺依然流連不去。然後她聽見他在喃喃低語,聲音有一抹玩笑的意味,彷彿在說:「某個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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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7 12:02:48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應邀赴衛斯克爵爺及夫人宅邸晚餐的消息,在賀家引發不同的反應。蓓萍與碧茜開心而興奮,而經過長途旅程,還在努力恢復體力的薇妮只表現出認命的態度,至於里奧則巴望將有好酒搭配一堆佳餚。
  
  只有阿閔拒絕前往。
  
  「你是家裡的一分子,」雅蜜對他說,看著他固定起居室裡鬆脫的鑲板。阿閔拿著木工用的釘錘,靈巧、紮實而熟練地將手工木釘子釘入鑲板邊緣。「雖然你極力否認和賀家的關連,我不是說你不該否認,但你依然是我們的一分子,你應該參加。」
  
  阿閔有條不紊地將更多釘子釘入牆壁。「我沒有必要出席。」
  
  「當然沒有必要,但你還是可以去玩一玩。」
  
  「我不要,」他頑固而斷然地說,繼續工作。
  
  「你為什麼一定要這麼固執?如果你擔心受到無禮的對待,那你可以想想衛斯克爵爺已經接待了另一位羅姆人,他並沒有偏見——」
  
  「我不喜歡外族人。」
  
  「但我們一家都是外族人,可我們也是你的家人。你是說你不喜歡我們嗎?」
  
  阿閔沒吭聲,只是繼續釘釘子,發出嘈雜的聲響。
  
  雅蜜大聲歎氣。「阿閔,你太勢利眼了。萬一晚上的場面變得很可怕,你有義務跟我們一起承受。」
  
  阿閔又抓起一把釘子。「這個計謀不錯,」他說。「但我還是不去。」
  
  瑞黎園從未更新的水管、黯淡的燈光、一、兩面雖然能用但水銀已剝落多處的穿衣鏡,使得拜訪巨石園的準備工作異常困難。她們先在廚房辛辛苦苦地燒水,隨後在樓梯上上下下將熱水提到各自的房間。每個都是,只有薇妮例外,她還在房間裡養精蓄銳。
  
  雅蜜難得順從地坐著,讓蓓萍為她打理髮型,將頭髮往後梳,編一條粗粗的辮子,再以髮夾別進盤在腦後一隻厚重的假髮髻裡。「行了,」蓓萍愉快地說。「至少你從耳朵以上是符合流行的。」
  
  雅蜜的衣服跟三個妹妹一樣,都是耐用的邦巴津斜紋布製成,款式很簡單,只有樸素的藍色長裙及束緊的長袖。
  
  蓓萍的衣服跟她差不多,不過是紅色的。蓓萍是個漂亮非凡的少女,姣好的容貌充滿生氣與聰慧,如果一個女孩受到上流社會的歡迎是基於她的優點而非嫁妝,那麼蓓萍在倫敦必然大受歡迎。然而,她卻只能窩在破爛的鄉間房舍裡,穿著舊衣服,像女僕一樣提水搬煤,但是從來沒有一句怨言。
  
  「我們很快就可以做幾件新衣裳,」雅蜜保證道,覺得揪心自責。
  
  「希望如此,」她妹妹輕快地回答。「假如我要找個有錢的丈夫來幫助家人,我將需要可以穿去參加舞會的禮服。」
  
  「你知道我只是開玩笑,你不需要尋找有錢的丈夫,只要是對你好的善良男人就行。」
  
  蓓萍露齒而笑。「我們總可以期望財富與善良並不互相排斥,對吧?」
  
  雅蜜也對她微笑。「一點也沒錯。「
  
  兄妹五人在大廳集合,雅蜜看到碧茜穿著只到足踝的綠色衣裙,系白色漿燙的圍裙,那身服裝其實更適合十二歲的小女孩而不是十五歲少女,內心更加自責。
  
  雅蜜走到里奧身邊,對他喃喃低語:「不要再睹了,里奧。拿你在紀氏俱樂部輸掉的錢來為你的妹妹添置適合的衣服,足足有餘。」
  
  「你有非常足夠的錢帶她們去找裁縫師,」里奧冷冷地說。「不要將你為她們打點行頭的責任賴到我頭上。」
  
  雅蜜咬牙。儘管她愛里奧,但是沒人能像他這樣讓她生氣,而且如此之快。她很想搬個笨重的東西砸他的腦袋,或許可以讓他恢復一點腦筋。「以你花掉家產的速度,我不覺得我大肆用錢是聰明的作法。」
  
  兩人的談話引爆成激烈的爭執,三個妹妹都張大眼睛望著他們。
  
  「你可以選擇慳吝地過日子,」里奧說。「但是我可不幹。你完全不懂得享受嘗下,總是在盤算明天怎麼過。哼,對有些人來說,明禾永遠也不會來。」
  
  她的火氣竄上來。「總得有個人想想明天怎麼過,你這花錢如流水的自私鬼!」
  
  「你才是蠻橫霸道的惡婆娘——」
  
  薇妮介入兩人之間,輕輕按著雅蜜的肩。「好了,你們兩個。臨出門這樣大動肝火實在毫無意義。」她給雅蜜一個世上無人抵擋得了的甜蜜笑靨。「親愛的,眉頭不要皺成這樣,萬一你的臉從此皺在一起怎麼辦?」
  
  「繼續見到里奧,」雅蜜回答。「一定永遠皺在一起。」
  
  她哥哥哼了一聲。「我根本是最方便的代罪羔羊,不是嗎?雅蜜,要是你敢對自己誠實一點——」
  
  「阿閔,」薇呢喊道。「馬車準備好了嗎?」
  
  阿閔從大門走進來,一身的髒亂且滿臉陰沈。他同意駕車送賀家兄妹到巨石園,稍晚再去接他們回來。「準備好了,」他望向金髮美麗的薇妮,臉上的表情似乎更加陰沈,假如這有可能。
  
  彷彿一個謎題在雅蜜的腦中自行解開,阿閔那偷看的目光讓她豁然明白一些事。阿閔不肯參加今晚餐會,乃是要避免跟薇妮同時出現在社交場所。他想跟他們拉開距離,但又擔心她的健康狀況。
  
  這件事讓雅蜜很煩惱。阿閔從未對任何人事物表現出強烈的感情,但他很可能偷偷地喜歡她妹妹,然而薇妮太嬌弱、太文雅,各方面都與他格格不入。很可能阿閔也有自知之明。
  
  雅蜜覺得既同情又傷感,心頭更添幾分憂慮,她眼在妹妹身後上了馬車。
  
  車上的乘客一路沉默,沿著兩旁成行橡樹的馬車道直驅巨石園。他們都未曾見過保養得這麼好、這麼壯麗的園邸,似乎每一棵樹上長出的每一片葉子都經過悉心規劃。宅邸宛如沉睡的巨獸匍伏在大地,環繞週遭的花園與果園綿延至茂密的森林。四座巍峨的角塔最初原是歐洲風格的碉堡,經過多次的擴建而呈現出不對等的美感。宅邸蜂蜜色的砌石歷經悠遠歲月與風化作用之後,已褪為溫潤的色澤,整個外圍都是整齊有致的高大樹籬。
  
  屋宇正面是一片廣闊而富有特色的庭園,側邊則是居住的廂房與馬廄,馬廄不同於一般尋常的設計,正面還有座石砌大拱門。巨石園果真是王者之府,聽說衛斯克爵爺的血統甚至比當今王后更為悠久。
  
  馬車在柱廊入口處才剛停住,雅蜜便巴望這個夜晚已經結束。在如此宏偉的環境裡,賀家人出個小差錯都會被放大。他們會顯得跟一群難民差不多。她望著三個妹妹,薇妮臉上帶著慣常那種挑不出毛病的沉靜神色,里奧顯得從容,外加有點無聊的表情,一定是從紀氏俱樂部最近認識的那些公子哥兒身上學來的。兩個小妹則是一臉興高采烈,逗得雅蜜微笑。至少,她們將會玩得很愉快,而天知道,她們理應獲得一些玩樂。
  
  阿閔協助四姊妹下車,里奧最後一個落地,阿閔靠近他低聲交代了幾句話,要他留意薇妮的狀況,里奧卻狠狠白他一眼。遭到雅蜜數落已經夠不爽快,他可不想再受阿閔的氣。他嘀咕道:「你要是這麼關心她,為什麼不自己進去當保母。」
  
  阿閔瞇起眼睛,但沒有回話。
  
  這兩個男人的關係向來稱不上親如兄弟,始終只維持著淡淡的交情。
  
  儘管賀家兩老非常疼愛阿閔,但他從來不以第二個兒子自居,只要碰到可能形成競爭的場面,阿閔總是立刻退讓。至於里奧,對阿閔則保持適當的友情,甚至如果阿閔的判斷比他更好,他也會接納阿閔的意見。
  
  里奧感染猩紅熱時,阿閔以連雅蜜都比不上的耐心與和善來照料他。後來雅蜜對里奧說,他欠阿閔一條救命之恩,誰知里奧不但不感激,反而從此處處唱反調。
  
  請你千萬不要出魄,里奧!雅蜜很想求他,但是她忍著沒有說,跟隨妹妹步入巨石園裡燈火輝煌的大門。
  
  兩座敞開的雙扇大門通向深開的大廳,大廳懸掛著價值連城的繡幃,一道寬敞的大理石樓梯宏偉地通往挑高的二樓迴廊,連大廳最偏遠的角落與好幾處走道門口都亮著枝狀水晶大吊燈。
  
  如果說莊園外圍保養得當,那麼宅邸內部更是無懈可擊,處處光潔亮膏,纖塵不染。放眼望去沒有任何嶄新的設置、尖銳的邊緣,或是現代的裝飾干擾到這裡寧靜悠遠.古色古香的氛圍。
  
  瑞黎園也該是這個樣子,雅蜜頹喪地想。
  
  僕人上前接過帽子與手套,一名年長的總管向剛抵達的客人致歡迎之意。雅蜜的注意力隨即投向從大廳朝他們走過來的衛斯克爵爺與夫人。
  
  衛斯克爵爺身穿量身剪裁的高級禮服,展現出運動老手那種體能上的自信與穩健,他的神態謙抑而自制,嚴峻的相貌毋寧說是搶眼,而非英俊,他的一舉一動都顯示出他是那種對別人要求甚高、對自己要求更高的人。
  
  像衛斯克如此位高權重的男人,必然會選擇那種完美的英國新娘,冰冷尊貴與矯揉做作的氣質打從娘胎便滲透到骨子裡的女子。可是當雅蜜聽到衛斯剋夫人滔滔不絕的歡迎詞透著美國腔時,不禁大感驚奇。
  
  「你們不知道我多麼希望有個新鄰居,漢普郡有時真會變得有點無聊,你們來了真好。」她就像男士見面那樣,伸手與里奧相握,嚇了里奧一跳。「瑞黎爵爺,很高興見到你。」
  
  「恭候吩咐,夫人。」里奧對這位奇特的夫人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輪到雅蜜時,她本能地回握衛斯剋夫人堅定有力的手,注視她那雙眼梢微揚、姜餅色的眼睛。
  
  衛斯剋夫人莉琳是個身段高挑而苗條的年輕女子,有一頭黑貂般的秀髮,美麗的五官,恣意的笑容。她與丈夫不同,散發出一種即刻令人感到自在的隨興與友善的態度。「你是雅蜜,就是昨天慘遭他們轟炸的人。」
  
  「是的,夫人。」
  
  「很高興伯爵沒有謀殺了你,要知道,他的準頭很少失誤。」
  
  伯爵彷彿已經習以為常,笑著接受妻子大言不慚的恭維。他從容地說:「我可沒有瞄準賀小姐。」
  
  「你應該考慮危險性低一些的嗜好,」衛靳剋夫人建議。「像是賞鳥或收集蝴蝶啦,一些比爆破裝置更高尚些的玩意兒。」
  
  雅蜜以為伯爵聽了這些不遜的話語會皺起眉頭,但他只露出好笑的表情。當妻子的注意力轉向賀家其餘的姊妹時,他只顧著迷地望著她。這對夫妻之間顯然有著強烈的吸引力。
  
  雅蜜將妹妹介紹給這位不太符合傳統的伯爵夫人。謝天謝地,妯們全記得該屈膝行禮,也對衛斯剋夫人直率的問題做出禮貌的回應,像是喜不喜歡騎馬、喜不喜歡跳舞、嘗過當地的乳酪沒有、是否跟她一樣對一些黏膩的英國食物,像是鱔魚糊和豬肉凍敬而遠之?
  
  伯爵夫人扮出逗趣的表情,賀家姊妹笑著隨她走向休息室,那裡約莫有二十來位客人聚集著等候開席。「我喜歡她,」她聽見走在背後的蓓萍悄悄對碧茜說。「你覺得是不是所有美國女人都這麼……活潑大方?」
  
  活潑大方……是的,這個形容詞非常適合衛斯剋夫人。
  
  「賀小姐,「伯爵夫人友善而關切地對雅蜜說,「伯爵說瑞黎園很久沒有人住,屋子一定很破爛。」
  
  衛斯剋夫人率直的話讓雅蜜嚇了一跳,但是她堅定地搖頭。「喔,不會,我們那裡還沒到『破爛』這麼嚴重,只是需要徹底清理,做點修補,再加上……」她不自在地住了口。
  
  衛斯剋夫人露出坦率而同情的目光。「其實很嚴重,對不對?」
  
  雅蜜輕輕聳個肩。「瑞黎園的確需要大肆整理,」她承認。「不過我並不怕幹活。」
  
  「你們若需要協助或意見,衛斯克有很多資源,他可以告訴你到哪裡去——」
  
  「謝謝你的好意,夫人,」雅蜜趕緊說。「不過請別把我們的家務事放在心上。」她最不樂見的就是賀家被當成窮光蛋與乞討族。
  
  「你可能躲不過,」衛斯剋夫人笑著說。「你們現在是在衛斯克的領域裡,這表示無論你有沒有開口詢問,都會聽到意見。最討厭的是,他總是說對。」她鍾愛地朝丈夫的方向看過去。衛斯克站在房間另一端的人群中。
  
  感覺到妻子的眼光,衛斯克轉過頭來。夫妻倆很有默契地交換了一些無聲的訊息……他飛快且幾乎不為人知地回了個眼色。
  
  衛斯剋夫人輕笑一聲,她轉向雅蜜。「到九月我們結婚就四年了,」她有些害臊地說。
  
  「我還以為我現在應該不會再為他神魂顛倒了,誰知道還是一樣。」她深棕的眼睛裡閃著調皮的光芒。「好啦,我來為你介紹其他的客人。告訴我你想認識誰。」
  
  雅蜜的視線從伯爵身上移到他周圍的人群,發現羅凱莫時,一陣激盪竄過脊骨。他跟其他紳士一樣穿著黑與白的禮服,只不過高雅的服裝只讓他更像異教徒。濃黑光滑的頭髮微微鬈曲地垂在漿燙雪白的衣領上,黝黑的膚色、老虎般的眼眸,與這個優雅的環境似乎格格不入。凱莫瞥見她,欠了個身,她也僵硬地回了禮。
  
  「你當然已經見過羅先生,」衛斯剋夫人看著他們相互行禮,說道:「很有意思的人,你不覺得嗎?羅先生非常迷人而和善,而且不是很文明,這讓我非常喜歡。」
  
  「我……」雅蜜使勁將目光從凱莫身上收回來,一顆心仍在亂跳。「不是很文明?」
  
  「喔,你知道的,上流社會發明的那套所謂的禮節,羅先生大部分都懶得遵守。」衛斯剋夫人咧嘴而笑。「其實我也是。」
  
  「你認識羅先生多久了?」
  
  「自從聖文森爵爺接管賭博俱樂部後才認識的。從那時開始,凱莫就有點像是衛斯克與聖文森的被保護人,」她笑了一聲。「好像一肩站著天使,一肩站著魔鬼,不過凱莫似乎將他們兩人都應付得很好。」
  
  「他們為什麼對他這麼有興趣?」
  
  「因為他跟別人都不一樣,我想沒有人真的瞭解他是怎樣的人。據衛斯克說,凱莫非常聰明,但也非常迷信和難以預測。你聽過他那『幸運的詛咒』沒有?」
  
  「他的什麼?」
  
  「好像不管凱莫做什麼投資,就是會賺錢,而且賺很多。甚至他故意想賠錢的時候也不例外。他經常說,人擁有太多金錢是錯的。」
  
  「那是羅姆人的觀念,」雅蜜喃喃說道。「他們不喜歡擁有財物。」
  
  「沒錯。我來自紐約,幾乎無法理解這種想法,不過你應該能懂。凱莫被迫收取俱樂部的大筆分紅,不管他做了多少佈施與捐贈,甚至是爛投資,仍然不斷得到大筆的意外之財。他先是買了一匹受傷的賽馬小丹堤,去年四月竟在全國賽馬大會贏得冠軍。然後是那間搖搖欲墜的橡膠廠,結果——」
  
  「結果怎樣?」
  
  「那間小橡膠廠在倫敦東區,已經快倒閉了,羅先生卻砸下大錢投資它,包括衛斯克在內的每個人都勸他收手,以免賠光——」
  
  「那正是他的用意,」雅蜜說。
  
  「一點沒錯。但讓凱莫沮喪的是,整件事出現大逆轉。工廠負責人用凱莫那筆投資取得橡膠硫化過程的專利權,發明出一種可以伸縮的、圓圓的小玩意兒,叫做橡皮圈,現在工廠大為成功。我還可以告訴你更多,不過版本都很類似,就是凱莫把錢扔出去,那些錢就翻成十倍回到他身上。」
  
  「我絕不會說那是『詛咒』。」
  
  「我也不會,」衛斯剋夫人輕聲笑起來。「可是凱莫卻這麼覺得,所以事情才會如此好笑。你該瞧瞧白天他收到倫敦的股票經紀人最新的報告時一臉懊喪的模樣,全部都是好消息,他卻看得咬牙切齒。」
  
  衛斯剋夫人挽著雅蜜的手臂,帶她走過房間。「雖然今晚未婚的紳士比較少,不過我保證季末就會有一批訪客來此狩獵和釣魚,通常男士比女士多很多。」
  
  「這是好消息,」雅蜜回答。「我非常希望妹妹找到如意郎君。」
  
  衛斯剋夫人聽出話裡的暗示,於是問道:「而你自己沒有這種打算?」
  
  「沒有,我不想結婚。」
  
  「為什麼?」
  
  「我對家人有責任,他們需要我。」雅蜜梢稍停一下,然後坦白地說:「其實是我不喜歡順從男人的指揮。」
  
  「以前我也有這種想法,不過我要警告你,賀小姐……命運往往會搞亂我們的計劃.這是我的經驗談。」
  
  雅蜜微笑,但不太相信。這是優先順序的問題,她所有的時間與精力都得放在為兄妹創造一個家,看著他們健康平安,快樂成家。那時就會有一大群甥倒,瑞黎園將充滿她所愛的親人。
  
  任何丈夫都不可能給她更多這樣的幸福。
  
  雅蜜瞥見哥哥,發現他的臉色不大對,有點面無表情,那表示他正在掩飾某些強烈或是私人的情緒。他很快朝她走過來,與衛斯剋夫人愉快地聊了幾句話,當衛斯剋夫人請求離開去招呼一位剛到的長者時,他禮貌地頷首。
  
  「怎麼了?」雅蜜抬頭看扶著她肘彎的里奧,低聲問道。「你一臉吞下滿嘴斕木塞的表情。」
  
  「不要在這時候鬥嘴。」他用一種近來最關切的眼神看她,聲調低而緊急。「振作起來,老妹,有個你不想見到的人在這裡,而且朝我們走過來了。」
  
  她翻翻白眼。「如果你說的是羅先生,我向你保證我非常——」
  
  「不,不是羅先生。」他的手伸到她的腰際,彷彿預料到有必要扶住她。
  
  她恍然大悟。
  
  在雅蜜轉身去看朝他們走過來的人之前,她已經明白里奧為何有如此奇怪的反應,她變得又冷又熱,無法站穩。然而在體無完膚的內心某處,卻冒出了堅韌的意志。
  
  她向來曉得總有一天會再見到傅克禮。
  
  他獨自一人朝他們走過來——小小的慈悲,畢竟他應該帶著新婚嬌妻出席社交活動,而雅蜜肯定會受不了要見到那個致使傅克禮棄她而去的女人。她直挺挺地站在哥哥的身邊,盡力裝出獨立女性禮貌而淡然地面對負心漢的神情。可惜她知道自己蒼白的臉色根本無從掩飾,她可以感覺到血流倏然衝回到狂眺的心臟。
  
  倘若人生是公平的,傅克禮便應該變得比她記憶中更矮小,不再那麼英俊迷人。然而人生從未公平,他依舊身材結實、溫文優雅,有著機警的藍色眼珠,修剪整齊的濃密頭髮;他的頭髮說是金色太深,說是褐色又太淺,從香檳到亮黃的各種色澤都有。
  
  「老相識,」里奧說,語氣既無仇恨,也無任何愉悅。他們的友誼已在傅克禮拋棄雅蜜時化為粉碎。里奧肯定有他的缺點,但對手足的基本忠誠還是有的。
  
  「爵爺,」傅克禮平和地說著,向兩人行禮。「賀小姐。」他似乎很費力才能面對她的目光,天知道她也一樣。「好久不見。」
  
  「我們當中可能有人覺得還不夠久,」里奧回答,連雅蜜偷偷踩他一腳也不畏縮。「你來莊園作客嗎?」
  
  「不是,我來探望一位世交,他們是村裡客棧的主人。」
  
  「準備待多久?」
  
  「沒有確定的計劃。我正在構思幾件委託案,同時享受鄉間的安寧與幽靜。」他的目光飄向雅蜜,很快又回到里奧身上。「聽到你承襲爵位的時候,我寫過一封信給你。」
  
  「我收到了,」里奧懶洋洋地說。「不過我這種人記不住信的內容。」
  
  「大致是說我很為你高興,但又很失望失去一位可敬的對手。在過去.你是驅策我超越自己的動力。」
  
  「沒錯,」里奧譏嘲道。「我是建築界的重大損失。」
  
  「的確是。」傅克禮的語氣並沒有諷刺的意味。「賀小姐,可不可以稱讚你氣色很好?」
  
  好奇怪的感覺,她昏眩地想,她曾經愛過他,現在他們卻以如此正式的方式交談。雖然對他已無愛意,然而被他擁抱、親吻、愛撫……那些記憶依然留存在每一分思緒與感情裡,就像染到茶水的蕾絲,永遠無法完全去除污瀆。她記得他曾經送了一束玫瑰花給她……他拿著其中一枝,用花辦撫摩她的臉頰與啟開的雙唇,對著滿臉緋紅的她微笑。我的小可愛,當時他耳語……
  
  「謝謝,」她說。「可否輪到我恭賀你的結婚大喜?」
  
  「恐舊沒有恭賀的必要,」傅克禮謹慎地回答。「因為婚禮沒有舉行。」
  
  雅蜜感覺里奧放在她腰際的手收緊,她微微靠住他,不再看著傅克禮的臉,說不出話來。他沒有結婚,她心思混亂。
  
  「是她恢復了理智,」她聽見里奧用不經心的口吻問道。「還是你?」
  
  「我們頭然不如當初預期的那麼合適,她寬宏大量地放了我。」
  
  「所以你被掃地出門了,」里奧說。「你仍然為她父親工作嗎?」
  
  「里奧!」雅蜜半耳語地出聲抗議,抬起目光恰好看到傅克禮嘲弄地咧嘴一笑,痛楚的熟悉感使得她的胸口絞痛起來。
  
  「你從來不是說話委婉的人,不是嗎?是的,我仍然為譚先生工作。」傅克禮的目光在雅蜜身上緩緩移動,評估著她淡漠與戒備的態度。「賀小姐,很高興再度見到你。」
  
  他離開之後,她微微癱軟下來,盲目地轉向哥哥,嗓音嘎啞而尖銳。「里奧,如果你能培養些許文雅的態度,我會非常欣慰。」
  
  「我們永遠也比不上你的傅先生那麼文雅。」
  
  「他不是我的。」頓了一下,她遲鈍地補上一句:「從來都不是。」
  
  「你值得更好的對象。要是他又跑來糾纏你,記住這一點。」
  
  「他不會,」雅蜜說,討厭自己那顆在堅固的心牆下亂跳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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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7 12:03:07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就在賀家兄妹抵達之前,曾駐紮在印度四年的蘇隊長正把印度猛虎的獵食過程講給一些賓客聽。他說,老虎會一路追蹤鹿只,一旦發現獵物即將之撲倒,以其巨顎咬住鹿的頸背…蘇隊長描述老虎如何吞食白斑鹿時,女士無不花容失色,包括幾個男人都嚷說太恐怖了,有個女人駭然說道「好凶殘的野獸!」
  
  可是當賀稚蜜進入大廳時,凱莫卻發現他對老虎萬分羨慕。他多麼渴望學老虎那樣,咬住她那柔嫩的頸背,將她拖到僻靜之處,花上幾個小時悠閒地享用她。雅蜜穿著款式簡單的衣服、沒戴耳環也沒戴項鏈,佇立在一大群打扮得光鮮亮麗的仕女當中。顯得素淨而秀麗。
  
  更加引人垂涎。他很想單獨與她相處,在屋外開放的空間,雙手自由地撫摸她的嬌軀。不過,他很清楚不宜對良家女子動這種念頭。
  
  他剛才曾冷眼旁觀雅蜜、她哥哥與傅克禮那位建築師三人之間略微緊張的場面,儘管聽不到他們的談話,但他看得見他們的姿態。顯然雅蜜與博先生之間有些什麼過往、而且不是快樂的結局,他猜測是破碎的戀情。他想像雅蜜與傅先生在一起的情景,竟冒出一陣他不喜歡的激憤。他將不當的好奇心強行壓下,不再注意他們。
  
  想到即將開始的冗長而無趣的晚宴、一長串的菜色、客氣的閒談,凱莫不由得重歎一聲。他對社交場合,這套規矩,禮節嚴格的界線已經相當熟悉。剛開始他把它們當遊戲,學習這天之驕子的作風,如今他已越來越厭倦像個邊緣人在外族的世界遊蕩。他們多數人也並不喜歡他混進來。然而除了這裡,他別無去處。
  
  事情大致是從兩年前開始的,當時聖文森就像扔一顆棒球般,將一本銀行存折隨意地扔給了他。
  
  「我替你在倫敦投資銀行開了個賬戶。」聖文森告訴他。「銀行在艦隊街。你在俱樂部的分紅將按月存入賬戶。請善為管理金錢,不然你會被金錢管理。」
  
  「我不要分紅,」凱莫毫無興趣地翻弄那本存擂。「我的薪水夠用了。」
  
  「你的薪水還不夠我一年的擦鞋費。」
  
  「對我已經足足有餘,再說我不知道拿這些錢做什麼。」凱莫被列在結餘那頁的數字嚇了一跳,蹙額將存折扔到桌上。請你收回去。」
  
  聖文森顯得既好笑又好氣。「真是的,兄弟。現在我是這裡的老闆,我不能讓人說你拿的是貧民的薪水。你以為我受得了被人叫成小氣鬼嗎?」
  
  「更差勁的綽號都有人叫過,」凱莫指出。
  
  「那些都是我罪有應得,反正也聽慣了。」聖文森以深思的神情看著他。然後,這個具有可惡洞察力,讓人不知他會說出什麼的昔日浪子,喃喃說道:「要知道,這並不代表什麼,無論我付給你的是英鎊、鯨魚牙齒或貝殼珠,都不能減損你羅姆人的尊嚴於分毫。」
  
  「我已經做了太多妥協。自從我來到倫敦,就一直住在一間屋子裡,穿外族的衣服。幹活拿薪水。」
  
  「那好,我們就這樣說吧,金錢不過是各種肥料當中的一種。」聖文森指指那本被扔開的存折。「你依然可以善加利用,去做任何讓你高興的事。不過,我建議不要將它們當做肥料撒在草皮上。」
  
  凱莫決心花掉每一分錢,搞了一連串瘋狂的投資。幸運的詛咒就是那時落到他頭上的。
  
  加上現在正值工商業人士得以挾帶財富進入上流社會的時代,越滾越多的財富,替他開啟了原本不可能為他開啟的門。然而,跨過這扇門後,凱莫必須要有特定的行為、特定的想法,而那根本不是真正的他。聖文森錯了,財富真的讓他不再像個羅姆人。
  
  他已經遺忘了許多東西…母語、故事,兒時催他入眠的小曲。他幾乎不記得摻著杏仁果、用奶水煮成的面疙瘩,是加了醋與蒲公英葉燉菜豆的味道。親人的臉孔已遙遠而模糊,要是如今相逢,他說不定認不出他們。這一切讓他害怕自己再也不是羅姆人。
  
  他上一次睡在天空之下是什麼時候啊?
  
  客人一起走進餐廳,由於是非正式的棗會,所以不必依次入席。一列身穿黑、藍與芥黃色制服的僕人上前為客人拉椅子,倒水、斟酒。長長的餐桌鋪著雪白亞麻桌布,每個座位都擺設銀餐具,還有一組尺寸各異的水晶杯。
  
  凱莫發現鄰座是他上回來巨石園時見過的牧師太太,他抹去臉上所有的表情、這個女人很舊他,每次他想跟她說話,她就不斷輕咳,嗄啞作響的聲音很像一隻壺蓋不合的茶壺。
  
  牧師太太一定是聽了太多吉普賽人偷小孩、對別人下咒、獸性大發攻擊無助女性的故事。凱莫很想告訴她,他通常不會在上第二道菜之前,動手綁架或搶劫。不過他沒吭半聲,盡量擺出毫無威脅性的表情。她縮在椅子裡拚命跟另一邊的男賓客說話。
  
  凱莫轉向右邊,發現自己面對著賀雅蜜那雙藍色眼睛。他們被安排坐在一起。一陣喜悅湧上心頭。她的秀髮如絲緞般光滑,雙眸明媚,肌膚看來有如某種牛奶與糖霜做的甜點。那副嬌俏的模樣讓他想到一個他首次聽到就覺得有趣的形容詞」秀色可餐」。它常用來形容蘸人食指大動、美味可口的東西,但也有些許性誘惑的意涵。他覺得雅蜜自然素淨的模檬,比起在場一干擦脂抹粉、穿金戴玉的盛裝女士更為動人一千倍。
  
  「如果你是想裝出溫文爾雅的樣子,」雅蜜說。「你並沒有成功。」
  
  「我向你保證我沒有傷害性。」
  
  雅蜜聞言微笑。」你當然希望大家都這麼想。」
  
  他享受著她柔和清新的氣息,與悅耳的嗓音只望著她調整膝上的餐巾。
  
  他想觸摸她臉頰與喉嚨的細嫩肌膚,但是他搖頭。「也沒有,我忙著學習用餐的規矩。」
  
  「像是什麼,」
  
  「要坐在指定的位子,不談論政治或身體功能。叉當餐叉用,絕對不要從自己盤裡分食物給別人。」
  
  「羅姆人彼此分享盤中的食物嗎?」
  
  看著她。「如果我們是坐在營火之前以吉普賽方式進食,我會把肉類最鮮嫩的那塊、麵包最鬆軟的那一邊、水果最香甜的那部分,分給你吃。」
  
  她的雙頰紅起來,伸手端起酒杯,小心啜一口,沒有看他兀自說。「阿閔很少說這些事我認識阿閩十多年,反而從你這裡知道更多事。」
  
  阿閔陪她在倫敦找哥哥那個沉默的羅姆小子。他們之間熟悉自在的相處方式,透露出阿閔的身份應當不只是僕人。
  
  凱莫還來不及多說,湯已上桌。僕人與副管家配合無間地捧上數只熱騰騰的有蓋大蒸鍋,分別盛著萊姆時蘿鮭魚湯、奶酪香菜蕁麻湯、野雞絲水田芥湯,以及酸奶白蘭地蘑菇湯。
  
  凱莫等到他選的蕁麻湯舀入面前的淺口瓷碗之後,轉頭想再度與雅蜜說話,卻惱人地發現她已被另一邊的客人霸佔,那傢伙正口沫橫飛地談他收藏的東方瓷器。
  
  凱莫很快聽聽周圍的談話內容,全都無聊透頂。他耐心等著牧師太太將注意力轉到面前的湯碗。她俯頭將湯匙舉到薄薄的唇邊,發現凱莫正看著她,清喉嚨的雜音又出現了,她手裡的湯匙在發抖。
  
  他努力思考能引起她興趣的話題。「苦薄荷。」他用一種實際的口氣對她說。
  
  她慌張地瞪大雙眼,頸邊一條青筋突突直跳,小聲說「苦、苦、苦、」
  
  「苦薄荷,甘草加蜂蜜,對化痰很有效果。我外婆是個治療師,教我很多秘方。」
  
  「化痰」一辭差點讓她的眼珠從腦殼裡爆出來。
  
  「苦薄荷對治療咳嗽及毒蛇咬傷也很有效,」凱莫繼續熱心地說。
  
  牧師太太面無人色,放下湯匙,急急轉開,去找另一邊的客人講話。
  
  凱莫本來打算禮貌地跟她聊聊,遭此斷然拒絕,只得坐回去,等候湯碗撤去。第二道菜上來。奶油白汁甜麵包、香料焗松雞,鴿肉派、脆烤鷸肉、蔬菜蛋白酥,一道道佳餚濃郁的香味交互混合在空氣中。賓客無不讚歎,期待地看著侍者為他們裝盤。
  
  「----你擁有的大部分耕地顯然已經荒廢-----」衛斯克說著,里奧百無聊賴地聽著。「我會派我的產業經紀人協助你,將漢普郡這裡的田地租賃條件和狀況向你呈報。這些安排通常不會訴諸書面,都是靠雙方的口頭協議-----」
  
  「謝謝你,爵爺,」里奧粗魯地一口灌下半杯酒,然後說道:「不過我會照我自己的時間表來處理佃農的事。」
  
  「對他們來說,恐怕沒有時間再拖了,」衛斯克回答。「你的土地上有許多佃農早已屋倒人去,現在依靠你為生的那些人,失去照顧已經太久了。」
  
  「那他們總算知道我這人有個非常一致的特性,那就是從來不照顧依靠我的人。」
  
  里奧笑著朝雅蜜望一眼,眼神冷硬。「對不對,老妹,」
  
  稚蜜顯然很費力才鬆開抓住餐叉的手。「我肯定瑞黎爵爺會密切關注佃農的需要,」她
  
  小心地說。不要被他開玩笑的意圖誤導,其實他提過未來要改善佃農租借土地的事,研究先進的農耕方法|!」
  
  「如果我有可能研究任何事,」里奧慢吞吞說。「那就是一瓶葡萄酒還剩多少。」
  
  里奧漫不經心的談吐引來幾位客人驚訝的關注,另外幾人則是勉強擠出一點笑聲,氣氛變得有點緊張。
  
  假如里奧存心要與衛斯克為敵,那他算是選中了一個最好的方法。衛斯克素來深切關懷比他不幸的人,對於放縱自己、不負責任的貴族則深惡痛絕。
  
  「糟了。」凱莫聽見莉琳低語,只見她丈夫的雙眉已經壓到冷峻幽黑的眼睛上。
  
  就在衛斯克準備教訓這個不知好歹的年輕子爵時,有位女客人突然震耳欲聾地尖叫起來,另外兩位女客人連同數名紳士則嚇得在椅上猛然一震,驚恐地瞪著餐桌的中央。
  
  所有的談話戛然而止。凱莫順著全體客人的目光望過去。看見一隻晰蜴,從調味料容器組與鹽罐旁邊蠕蠕爬過去。他毫不遲疑地伸手捉住那隻小東西,握在掌心,小沙蜥在他的掌心裡面猛烈扭動。
  
  「我抓到它了,」他溫和地說。
  
  牧師太太已經快要昏厥,癱在座位裡低聲呻吟。
  
  「不要傷害它!」賀碧茜焦急地叫。「那是我家的寵物!」
  
  全體賓客的目光從凱莫握攏的手掌轉向賀家女孩充滿歉意的臉。
  
  「寵物?多麼讓人鬆了一口氣,」衛斯剋夫人泰然自若地說,從長長的餐桌望向丈夫空洞的表情。「我還以為是我們新發明的英國美食呢。」
  
  衛斯克的臉孔脹紅,原本看著她的眼神趕緊望向別處。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正強忍著,不要大笑出來。
  
  「你把小斑帶到晚宴上?」雅蜜不可置信地質問妹妹。「碧茜,昨天我就叫你丟掉它!」
  
  「我有呀,」碧茜懺悔地回答。「可是我把它留在在樹林裡,它又跟著我回家。」
  
  「小斑不是普通的蜥蜴,它-----」
  
  「我們到外面討論。」雅蜜站起來,使得紳士們都不得不離座而起。她歉然地看衛斯克。「對不起,爵爺,請容我們告退-----」
  
  伯爵鎮靜地點個頭。
  
  那個傅克禮熱切地望著雅蜜,簡直快讓凱莫怒髮衝冠。「我可以幫忙嗎?」傅先生問,小心不流露出迫切的聲調,但是凱莫心裡清楚那傢伙多渴望跟她到外面。
  
  「不必,」凱莫利落地說。「瞧,一切都在我的掌握裡。賀小姐,我會幫你處理。」他抓著那只扭動的小蜥蜴,伴隨姊妹倆步出餐廳。
  
  
  
  第八章
  
  凱莫帶著她們離開餐廳,穿過兩扇法式門扉,來到一座溫室。這個戶外的房間傢俱甚少,只有幾張籐背椅與一張靠椅。溫室周圍白柱環繞,點綴著青翠的懸垂植物。雲層飄過有點濕氣的夜空,顯得幽幽暗暗,但是火炬在地面投下閃耀不已的光彩。
  
  門一關上,雅蜜便舉起雙手向妹妹走去。凱莫以為她要搖撼妹妹,誰知雅蜜竟一把抱住碧茜,肩膀顫動、笑得喘不過氣來。
  
  「碧茜,你是故意的,對不對?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那只天殺的蜥蠍竟然在餐桌上跑。」
  
  「我必須有點行動,」碧茜用被蒙住的聲音解釋。」里奧的表現太惡劣了!!我不是很懂他在說什麼,可是我看到衛斯克爵爺的臉色。」
  
  「噢!」雅蜜笑到叉氣。」可憐的衛斯克,先是被里奧那種不顧佃戶生計的態度忤逆,然後是小斑冒出來爬過麵包盤。」
  
  「小斑呢,」碧茜掙脫姊姊的懷抱向凱莫走去「謝謝你,羅先生,你的手腳好快。」
  
  「大家都這麼說。」他對她微笑。」其實蜥蠍是代表幸運的動物。有人說它會讓人作預言的夢。
  
  真的嗎?碧茜著迷地望著他。嗯,我最近真的比較會作夢。-------
  
  我妹妹夠愛胡思亂想了,請不要再鼓勵她。雅蜜說完,凶馬馬看碧茜一眼。」請向小斑說再見了!」
  
          「是的,我知道。」碧茜歎口氣,從鬆鬆的指縫裸瞧著將成過去的寵物。」我現在就放它走。我想小斑會比較喜歡住在這裡,而不是瑞黎園。」
  
          「誰不喜歡?去幫它找個好地方吧,碧茜,我在這裡等你。」
  
          妹妹一溜煙跑走,雅蜜轉身眺望宅邸朦朧的邊角,它的輪廊化入那道沿著懸崖建造、俯瞰河流的鐵礦石牆的影子裡。
  
  「你在做什麼,」凱莫走過來問道。
  
  「最後一次細看巨石園,因為以後我再也不會看到了。」
  
  他咧嘴而笑。「那可不見得,更可怕的客人衛斯克都歡迎他們再來。」
  
  「還有比將一隻野生動物放到餐桌亂爬更可怕的事?我的天,他們這麼需要人作伴啊。」
  
  「他們對離經叛道的行為很有包容力。」他停了一下補充道。」比較無法接受的,反倒是不關心他人的人。
  
  提到哥哥,她有點激動,幽默感變成煩惱。」里奧以前絕對不是無情的人,」她用雙臂緊抱住胸口,彷彿想將自己綁入自我保護的包裹裡。
  
  「他在過去這一年才變成這個怪樣子,」
  
  「是因為承襲了爵位嗎?」
  
  「不,跟承襲爵位沒有關係。是因為------」她移開視線,用力吞嚥一下。他聽見她一隻腳在半遮掩的裙下煩躁地敲著地。」里奧失去一個人。」她終於說道。
  
  「村裡許多人感染猩紅熱,包括那個女孩,他已跟那女孩訂了婚約。蘿娜。」這個名字彷彿卡在她的咽喉裡。
  
  「她是我和薇妮最好的朋友。長得非常美麗,喜歡素描和畫畫,她的笑聲會讓你一聽就跟著一起笑。」
  
  雅蜜靜默了片刻,迷失在回憶裡。」蘿娜是村裡第一個發病的人,里奧把每一分可能的時間都用來陪伴她,沒有人想到她會死,可是一切發生得那麼快。她發了三天高燒,脈搏微弱到幾乎感覺不到,最後陷入昏迷,幾個小時後便死在里奧的懷裡。而他回到家便倒了下來,我們發現他感染了猩紅熱,接著薇妮也得了病。」
  
  「你們其它人沒有?」
  
  雅蜜搖頭。」那時我已將碧茜和蓓萍送走。不知什麼原因,我和阿閔都沒有被感染。
  
  他協助我照顧病人,沒有他,他們兩人都活不了。阿閔用一種有毒植物做成藥漿----
  
  「顛茄,」凱莫說。」非常不容易採到。」
  
  「沒錯,」她好奇地看他。」你怎麼知道,我猜是從你外婆那裡學來的。」
  
  他頷首。」利用適量的顛茄清除血中的毒素,但不至於傷害到病人。」
  
  「總之謝天謝地,他們兩個都大難不死。可是薇妮病後變得非常贏弱,你可能也看得出來。至於里奧現在他不再關心任何事與任何人,甚至是他自己。」她的腳又開始不安地打拍子。
  
  「我不知道要怎樣才能幫助他。現在我已能瞭解失去一個人的感受,可是-----」她無助地搖頭。
  
  「你是指傅先生,」他說。
  
  雅蜜銳利地看他一眼,滿面通紅。」你怎麼知道?他說了什麼嗎?傳出什麼閒話或是----」
  
  「不,不是這樣的,是稍早我從你跟他說話的姿態看出來的。」
  
  雅蜜搖著頭,抬起雙手捧住燙紅的雙頰。」我的天,我那麼容易看穿嗎?」
  
  「說不定因為我是通靈的吉普賽人。」他對她微笑。」你愛他嗎?」
  
  「不關你的事。」她的回答略嫌急促了些。
  
  他仔細看著她。」他為什麼離開你,」
  
  「你怎麼-----」她中斷話語,蹙超眉頭,明白了他的詭計。他故意問一堆惹人生氣的問題,企圖從她的反應得到真相,」真煩人。好吧,我告訴你。他為了另一個女人離開我,一個更美、更年輕的女人,而且碰巧是他老闆的女兒。這樁婚姻對他大有好處。」
  
  「你錯了。」
  
  雅蜜不解地看著他。」我向你保證,這樁婚姻真的有很大很大的好處!」
  
  「她不可能比你美。」
  
  這個讚美使得她張大了眼睛。」喔。」她輕輕出聲。
  
  凱莫走近,用他的腳碰了碰她動個不停的腳。打拍子的動作終止下來。
  
  「壞習慣,」雅蜜困窘地說。」我好像改不了。
  
  「春天的蜂鳥也是這樣。它掛在巢邊,用另一隻腳直拍地面。」
  
  她的目光到處轉,好像無法決定該看什麼地方。
  
  「賀小姐,」凱莫溫和地說,看著侷促不安的雅蜜。」我讓你緊張嗎?」
  
  很想將她擁入懷中,直到她安靜下來。
  
  她抬起頭看他,雙眸彷彿月光下的小湖閃爍著黑藍的水光。」不,」她立刻說道。」不,你當然-----沒錯,你讓我緊張。」
  
  她坦率的回答使得兩人都很驚訝。夜深了,有支火把已經燃盡而熄滅,談話的氣氛也轉變為某種微妙的東西,宛如一塊糖在舌尖徐徐融化。
  
  「我不會傷害你,」凱莫以很低的聲音說。
  
  「我知道。並不是那個----」
  
  「是因為我吻過你嗎?」
  
  「你----你說你不記得了。」
  
  「我記得。」
  
  「為什麼?」她半耳語地問。
  
  「因為衝動,也因為我有機會。」她的靠近激起他的反應,凱莫極力不去理會身體那沒奔騰的渴望。」這就是羅姆人的行徑,你一點也不該意思。我們從不放過任何機會。如果羅姆人中意一個女人,他便動手把她搶走,有時甚至是從她的床上。」即使在幽暗中,他也看得出來她的臉再度變得緋紅。
  
  「你剛剛才說不會傷害我。」
  
  「假如我把你帶走------」想到這裡,想到將她嬌柔、掙扎的身體抱在懷裡,他的血脈一陣洶湧。原始的慾望將他完全控制,所有的理性被狂熱的渴望擊成粉碎。」我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傷害你。」
  
  「你不會做出這種事,」她極力裝出就事論事的口氣。」我們都知道你太文明。」
  
  「是嗎?相信我,我的文明程度絕對值得懷疑。」
  
  「羅先生,」她略微顫抖地問,」你故意要讓我緊張嗎?」
  
  「不是,」彷彿需要強調,他又輕聲說了一次,」絕對不是。」
  
  真要命!他搞不懂自己在做什麼。他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女人,這個聰穎、多刺又純真的女人,會讓他如此神魂顛倒。只知道他強烈地渴望觸碰她的內在,剝光她所有的胸衣。蕾絲、鞋子,層層人工的束縛,礙事遮擋的衣服,甚至是髮夾。
  
  雅蜜深深吸口氣。」羅先生,你沒說的是,羅姆人如果將一個女人從床上搶走,依照傳統他就是抱著成婚的目的,這是所謂搶婚,也是經過事先的安排和準新娘同意的。」
  
  凱莫朝她迷人的一笑,有意驅散緊張的氣氛。」搶婚的習俗雖然不夠含蓄,但是可以加快過程,不是嗎?不必徵詢父親的同意,不必結婚預告、沒有曠日廢時的訂婚禮節,羅姆人的追求過程非常有效率。」
  
  他們的談話被去面復返的碧茜打斷。」小斑走了。」她報告道。」它好像很高興可以住在巨石園。」
  
  妹妹的回來似乎讓雅蜜如釋重負。她走過去拂掉妹妹衣袖上的泥土,並調整她頭上的蝴蝶結。」小斑很幸運。準備回餐廳了嗎,親愛的?」
  
  「噢,一切都會沒事的。只要記得,我板著一張臭臉,你擺出乖小孩的模樣,相信他們會讓我們待到上完甜點。」
  
  「我不想回去,」碧茜唉聲歎氣。」宴會實在太無聊了,我不喜歡那些油膩的菜,而且我坐在牧師旁邊,他只想談他寫的宣道文章。你不覺得自說自話很煩人嗎?」
  
  「那樣真的很不禮貌,」雅蜜笑著同意,撫了撫妹妹的黑髮。」可憐的碧茜。如果你不想回去,那就不要回去。我相信某個僕人可以建議一個好地方讓你待到宴會結束,圖書室也許不錯。」
  
          「噢,謝謝你!」碧茜鬆了一口氣。」可是萬一里奧又開始亂來,那誰來製造另一個混亂,引開大家的注意力?」
  
          「我可以,」凱莫鄭重地向她保證。」我很擅長不必準備就嚇到別人。」
  
          「我一點也不驚訝,」雅蜜說。」而且非常肯定你樂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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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衛斯克府晚宴上的賓客聽到碧茜選擇獨自反省,無不鬆了一口氣。他們一定很怕又有一隻口袋寵物冒出來搗亂,不過雅蜜向大家保證餐桌上再也不會有不速之客。
  
  好像只有衛斯剋夫人為了碧茜退席而泱泱不樂,她大概在第四、第五道菜之間離席,十五分鐘後才又回到桌邊。後來雅蜜才知道衛斯剋夫人吩咐僕人送食物到圖書室給碧茜而且還親自過去探望她。
  
  「衛斯剋夫人說了幾個她小時候的故事給我聽,她說她和妹妹非常調皮搗蛋,」翌日碧茜重達道。」她說把一隻蜥蜴帶到餐桌,比起她們幹過的壞事根本微不足道。她說她們姊姊倆簡直無法無天,頑劣到骨子裡。這樣是不是很棒?」
  
  「的確很棒,」雅蜜衷心地說。心裡非常喜歡這個天生自在、有趣又可愛的美國女人。
  
  衛斯克伯爵又是另一回事,他讓人備感畏懼。他對瑞黎產業的關心美意被里奧悍然否決之後,勢必不會太善待賀家。
  
  謝天謝地,後來里奧避開了席間進一步的爭論,多半因為他受到鄰座那個美女的吸引,與她打情罵俏去了。儘管從前總有許多女人被里奧高高的個子、好看的相貌與傑出的才智迷倒。但里奧從來不曾受到如此熱烈的追逐。
  
  「我覺得這表示女人的品味非常奇怪,」薇妮在瑞黎圖的廚房偷偷對雅蜜說。」里奧正常的時候,沒這麼多女人追逐他,他越古怪越受歡迎。」
  
  「她們要就趕快把他帶走吧,」雅蜜沒好氣地說。」我看不出一個每天看來不是剛起床、就是正準備再回床上的傢伙,到底哪裡吸引人?」她用一塊布包住頭髮,再把布的尾端仿照印度人的頭巾塞進去。
  
  她們準備展開另一天的清掃工作,屋裡陳年的灰塵會沾黏在皮膚與頭髮上。不幸的是,雇來的幫手從未有準時報到的習慣。而里奧由於前一晚喝太多仍未起床,八成要昏睡到中午,雅蜜對他格外生氣。這是里奧的房子與產業,他至少該幫忙整理。或者僱用合適的僕人。
  
  「他不只相貌變了,連眼睛都變了。」薇妮低聲說。」眼珠的顏色,你注意到沒有??」
  
  雅蜜定住沒動,過了許久才回答。」我還以為是我的想像。」
  
  「不是。他的眼珠以前跟你一樣是深藍色的,現在幾乎變成了淺灰色,就像冬季天空下的小湖。」
  
  「我相信有些人的眼珠顏色會在長大之後改變。」
  
  「你知道那是因為蘿娜的緣故。」
  
  想到死去的閨中好友,以及彷彿跟著她一起走了的哥哥,黯然沉重的感覺從四面八方向雅蜜聚攏過來。但是,現在她不能沉陷於悲傷之中,她有太多工作。
  
  「我不相信這種事,從來沒聽過」瞧見薇妮用一塊相同的布將頭髮包起來時,雅蜜說到一半停下來。」你做什麼?」
  
  「今天我要幫忙打掃,」薇妮說,儘管語氣溫順,但是纖細的下巴繃得跟騾子一樣硬。」我覺得身體很好,而且-----」
  
  「噢,不,不行!你會把自己做到昏倒,然後又得花上好幾天才能恢復。去找個地方坐下來,讓我們幾個人----」
  
  「我已經坐膩了,我厭倦只能看著大家幹活。我會拿捏自己的限度,雅蜜,讓我幫忙吧。」
  
  「不行。」雅蜜不可置信地看著薇妮抓起角落一把掃把。」薇妮,把掃把放下來,不要!!!!」一陣困把席捲過她。」你幫不了任何人,只會被這些雜活耗光力氣。」
  
  「我做得來。」薇妮用雙手抓住掃帚。
  
  「把掃帚放下來。」
  
  好像怕雅蜜一把搶走。」我不會累壞自己的。
  
  「不要管我了,」薇妮叫道。」到別的地方去清理灰塵!」
  
  「薇妮,要是你不」雅蜜發現妹妹的目光掠向廚房門口,注意力隨之轉開。
  
  阿閔站在那裡,寬闊的肩膀填滿門口。才大清早。他已滿身塵灰、汗流浹背,襯衫黏在胸膛與腰部健壯的輪廓上。他的臉上有種她們都很熟悉的不容反對的表情----拿根小茶匙去搬動一座山,都比改變他的決心容易。他走向薇妮,向她伸出一隻大手做出無言的要求。
  
  兩人都沒動。但在他們頑固的姿態中,雅蜜卻看到一種奇妙的聯繫,彷彿被困在永遠解不開的僵局裡,但兩人都不想掙脫。
  
  薇妮無助地蹙起眉心。」我什麼事都沒得做。」她很少這樣發牢騷。」我已經厭倦老是坐著,看書、對窗外乾瞪眼。我希望自己有點用處,不想在角落靜靜地發瘋。」的話無疾而終。」好吧,拿去吧!」她將掃帚扔過去,他以反射動作迅速接住。」我會找個你能做的事。」
  
  「跟我來。」阿閔溫和地打斷她的話。他將掃帚放到旁邊,走出廚房。
  
  薇妮與雅蜜迷惑地互望一眼,她氣消了。」他要做什麼?」
  
  「我不知道。」
  
  姊妹倆跟隨他經過走廊來到餐廳,從牆上一排高大的玻璃窗透入的陽光,在餐廳灑下長方形的格子。廚房中央有張刮痕纍纍的大餐桌,桌上堆滿了瓷器,迭得高高的茶杯與碟子,有如三明治夾在一起、大大小小的盤子,包著破爛麻布條的碗。至少有三組不同圖案的餐具亂七八糟地混在一起。
  
  「這些需要整理並分類。」阿閔輕輕將薇妮推向餐桌。」很多餐具都缺了角,壞的得挑出來。
  
  這是非常適合薇妮的工作,夠讓她忙,但又不至於把她累壤。雅蜜充滿感激地望著妹妹拿起一隻茶碟。翻過來看,一小團死蜘蛛殼掉到地板上。
  
  「真夠亂,」薇妮喜形於色地說。」我覺得我得順便把它們洗一洗。」
  
  「如果你要蓓萍幫忙」雅蜜開口道。
  
  「不許叫蓓萍,」薇妮說。」這是我的工作,我不要跟別人分享。」她往餐桌旁邊一張椅子坐下來,開始解開餐具。
  
  阿閔俯看著薇妮包著頭巾的頭,手指在拍打,彷彿很想觸碰從頭巾溜出來的一綹金色的髮絲。他的臉有一種堅忍的表情,好像他很明白不管如何想要,永遠都不可能得到的滿足。他用一根手指把餐桌邊緣一隻碟子往中央推,那碟子發出聲音滑過破舊的木頭桌面。
  
  雅蜜隨阿閔返回廚房。」謝謝你,」他們走出薇妮聽不到的地方時,雅蜜說。」我只顧確保薇妮不要累壞自己,沒有想到她可能會無聊到發逼。」
  
  阿閔拿起一箱鏗鏗作響的廢棄雜物,輕而易舉扛到肩頭。臉上閃過一個微笑。」她會越來越健康的。」
  
  這雖不是醫師的意見的,但雅蜜相信他。她望著老舊不堪的廚房,感到無比快樂。搬到這裡是對的,新的環境會帶來新的可能,說不定賀家終於要從不幸中轉運了。
  
  雅蜜帶著掃帚、拖把、畚箕,還有一大迭抹布,上樓來到尚未探究的房間之一。她用身體全部的重量頂開第一扇門,門扉在吱嘎聲與未上油的鉸鏈尖銳的聲響中打開來。這裡像是一間私人會客室,沿著牆壁建有內嵌式的書櫃。
  
  架上擺著兩本書。雅蜜檢視那兩本佈滿灰塵的書。年代久遠的皮革封面爬著蜘蛛網,第一本書名是《高竿垂釣,垂釣藝術座談會之專題論叢》,她想這一定是之前書的主人留下
  
  來的。第二本書似乎有趣多了,那是《查爾斯二世之宮廷情史》。希望這本書會有一大膽露骨、能讓她與薇妮看後格格發笑的內容。
  
  雅蜜將書放回去,走過去打開掛著窗簾的窗戶,窗簾原來的色澤已經褪成灰色,天鵝絨的絨毛參差不齊,大多被蛀蟲吃掉了。
  
  雅蜜費力地將一面窗簾拉到一邊,結果整條銅桿從天花板脫落下來,重重摔到地板上,一陣濃厚的煙塵將她吞沒。她在烏煙瘴氣中猛打噴嚏與咳嗽。她聽見樓下有人在大聲問發生了什麼事,可能是阿閔。
  
  「我沒事,」她也大聲回答。她拿起一塊乾淨的布擦擦臉,拉開骯髒的窗閂。窗框卡住了,她用力推著框架,企圖把它弄松,然後更用力地再推一下,接著使出全副力量狠狠地撞它。那扇窗突然敞開,使她失去平衡。她猛往前傾,抓住窗戶邊緣想穩住身勢,但是它往外晃出去。
  
  就在倒栽出去的驚慌中,她隱約聽見背後一個聲音。
  
          她在瞬間被人揪住,往後拉,力道之大,讓她的骨頭因猛然反轉的衝力痛了起來。她踉蹌地重重撞到某種堅硬但又柔軟有彈性的東西上,然後手腳打結、身不由己地摔到地板上。
  
  有幾隻手腳不是她的。
  
  她趴在一片肌肉結實的胸膛上,底下是一張黝黑的臉。混亂中她低聲說「阿閔!!」
  
  但那不是阿閔漆黑的雙眸,而是一雙明明亮的琥珀色眼睛。一陣喜悅泛過她的胃部。
  
  「要是我得這麼經常拯救你,」羅凱莫悠閒地說。」我們似乎該討論一下賞金的問題。」
  
  他伸手拉開她已經歪斜的頭巾,她的髮辮垂落下來。丟臉的感覺趕跑了其它所有的感覺雅蜜很清楚她現在一副亂七八糟、渾身灰塵的模樣。為什麼她每次出糗,他就出現?
  
  她喘氣道歉,竭力想從他身上爬起來,但是沉重的裙子與僵硬的束腰使得她行動困難。「不,等等」她在他身上扭動,凱莫猛地抽一口氣,將兩人一起翻過來側躺。
  
  「是誰讓你進屋的?」她勉強出聲問道。
  
  凱莫無辜地看她。」沒有人,大門沒關,大廳又空無一人。」他踢開她糾纏的裙子抽出腿來,將她拉起來坐著,她從沒見過任何人的動作如此敏捷。
  
  「你有沒有找人檢查過這個地方?」他問。」這屋子的橫樑都快塌了,我得向比提甘果禱告一番,才敢進來。」
  
  「那是誰?」
  
  「吉普賽的保護神。」他對她微笑。」不過既然進來了,就碰碰運氣吧。我扶你起來。」他拉起雅蜜,直到她站穩才放手。他有力的雙手使得她的手臂一陣顫瑟,她無法呼吸        「你來這裡做什麼,」她問。
  
  凱莫聳聳肩。」只是來拜訪一下。今天是獵狐狸季節的第一天。待在巨石園沒事可做。
  
  「你不想參加,」
  
  他搖搖頭。」我只為覓食、而不為玩樂打獵。何況我也挺同情狐狸的,我自己有過幾回與狐狸相同的處境。」
  
  他一定是指追捕吉普賽人的行動,雅蜜憐憫而又好奇地想。她很想多問一些,但實在不能跟他談下去。
  
  「羅先生,」她難堪地說。」我很希望善盡女主人的職責,招待你到起居室用茶點,可是我沒有茶點,甚至沒有起居室。請原諒我粗魯真言,目前真的不是拜訪的好時機!」
  
  「我可以幫忙。」他面帶微笑,斜靠在牆上。」我的手很靈巧。
  
  他的語氣並無譏諷之意,但她的臉還是變得更紅。」不,謝謝你。我肯定比提安果不會贊成的。」
  
  「比提甘果?」
  
  急於證明自己的能力,雅蜜走向另一扇窗,開始拉扯合攏的窗簾。」謝謝你,不過你看得出來,我將這裡的情況控制得很好。」
  
  「我覺得我還是先別走。我剛阻擋你從一扇窗戶翻出去,實在不願見到你重蹈覆轍。」
  
  「我不會,我沒事的。一切都在我的-----」她拉得更用力,結果桿子就跟另外那根一樣鏗然掉到地板,不同的是,另一根桿子掛的是老舊的天鵝絨,這根桿子掛的是微微震動的簾布。
  
  雅蜜嚇呆了。這面窗簾上下竟然爬滿了蜜蜂。蜜蜂-----上百隻,不。上千隻的蜜蜂,擺動彩色光亮的翅膀,發出兇猛可怕的嗡嗡聲。它們從坍成一團的天鵝絨窗簾下成群飛起來,更多是從牆壁的縫隙飛出來,一個巨大的蜂巢就築在壁縫裡。這些蜜蜂一定是從腐朽的外牆裂口鑽進來,在凹陷的空間築了巢。大群的昆蟲宛如火舌在雅蜜麻痺的身置四周竄飛,她感覺自己面無人色。」噢,天啊-----」
  
  「不要動,」凱莫的聲音出奇地冷靜。」不要拍打它們。」
  
  她從來不曾經歷如此極端的恐懼,它從皮膚裡湧出來。滲入每一個毛孔。她的身體似乎沒有一個地方是她能夠控制的。空中飛滿蜜蜂。更多的蜜蜂。
  
  這不會是愉快的死法。雅蜜緊緊閉上眼睛。竭力要自己別動。但全身每一束肌肉都扯得緊緊地,瘋狂地想逃跑。蜂群繞著她打轉,小小的身軀碰觸她的衣袖、雙手與肩膀。
  
  「它們恐懼你的程度,可能比你恐懼它們更厲害。」
  
  雅蜜高度懷疑這個說法。」它們不是恐、恐懼的蜜蜂,」她的聲音聽起來已不像她,」它們的生、生氣的蜜蜂。」
  
  「它們的確有點煩躁,」凱莫承認道,緩緩接近她。」也許是因為你的衣服------蜜蜂不喜歡灰灰暗暗的顏色。」他稍停一下,」要不然就是因為你剛扯掉了它們的配額。」
  
  「你----你還有心情開玩笑!」她說到一半停下來,雙手蒙住臉,渾身都在發抖。
  
  他沉穩的聲音壓過四周的嗡嗡聲。」不要動,一切都會沒事的。我跟你在一起。」
  
  「帶我出去。」她絕望地耳語,心臟跳得太過猛烈,胸骨跟著震動,腦中所有清晰理智的念頭一掃而空。她感覺他伸手撫開她頭髮上幾隻蜜蜂又回來用雙臂摟住她。堅實的肩膀抵
  
  在她的臉頰下方。
  
  「我會的,甜心。雙手圈住我的脖子。」
  
  她盲目地摸索他,覺得痛苦虛弱而且不知所措。他朝她俯下身,頸背平滑的肌肉抽動,輕易將她如小孩般抱起來。」行了,」他低聲說。」我抱住你了。」
  
  她感覺雙腳離開地板,身體凌空但又被抱得牢牢的。每件事都有點虛幻。在空中嗡嗡打轉、傾巢而來的蜂群,安全牢靠地抱住她的堅硬胸膛與胳臂。她忽然冒出一個念頭,如果他沒在這裡,她可能會送命。他是如此沉著、謹慎、全然無畏。那股掐住她喉嚨的恐懼感略微鬆開。她將臉轉向他的肩膀,在他懷裡放鬆下來。
  
  他的呼息暖暖的,有節奏地拂過她的臉頰。」有些人把蜜蜂當成幸運物,」他說。」它們是轉世的象徵。」
  
  「我不相信轉世,」她喃喃說道。
  
  他的聲音含著笑意。」多麼讓人意外。最起碼,蜜蜂出現在你家表示好事就要上門。」
  
  她的聲音埋在他上等毛料的外套裡。」要是有上千隻蜜蜂在家裡呢?」
  
  他將她抱高一點,雙唇抵在她冰涼的耳郭。」可能表示我們喝茶的時候有很多蜂蜜可加,我們現在走出門口了。我很快就要放你下來。」
  
  雅蜜繼續將臉埋在他的肩頭,手指戳入他的衣服裡。」它們有沒有跟過來?」
  
  「沒有。它們只想留在巢邊,保護蜂后不受侵害。」
  
  「她一點部不需要怕我!「
  
  他發出呵呵的笑聲,小心翼翼將雅蜜放到地板,一條手臂環住她,伸出另一手把門關上」好了,我們已經離開房間,你安全了。」他的手滑過她的頭髮。」可以睜開眼睛了。」
  
  雅蜜揪住他外套的翻領,站著等待始終沒有來的輕鬆感。她的心跳依然太猛太快。胸口由於用力憋氣而發疼,她抬起睫毛,卻只見到滿眼星星。
  
  「雅蜜,放輕鬆。你沒事了。」他用手上下拍撫她的背部驅趕顫意。」放慢呼吸,」但是她無法放慢呼吸肺部像要爆裂一般,無論多用力就是無法吸足空氣。蜜蜂-----那些嗡嗡的喧囂聲仍然充塞在耳裡,他的聲音聽來像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她感覺他的雙臂再度環住她,她陷入了灰色的幽柔的重重迷霧裡。
  
  過了也許是一分鐘,也許是一小時,愉悅的感覺穿透那層迷霧。有個輕柔的力道指過她的額頭,輕觸她的眼皮,滑到她的雙頰。強壯的雙臂摟著她靠在一片舒適堅實的平面上,清爽而略帶鹹味的氣息充滿她的鼻腔。她的睫毛微微抖動,迷惑但愉悅地轉向那片溫暖。
  
  「你醒了,」一個低沉的聲音說。
  
  雅蜜睜開眼睛,望見凱莫的臉在她的上方。他們坐在走廊的地板上----他將她抱在膝上,好像這種場面不夠丟臉,她的上衣敞開,束腰的鉤子解開了,只有縐成一團的內衣覆在她的臉前。
  
  雅蜜僵住,直到此刻才知道那種羞窘到極點、讓人想找個地洞鑽進去的感覺。」我、我的衣服。」
  
  「你的呼吸不順暢,我覺得最好解開束腰。
  
  「我從來不曾昏倒,」她恍惚地說,極力想坐起來。
  
  「你受到驚嚇。」他伸手到她的胸口,輕輕將她壓回去。」再休息一會兒。」他的視線移過她蒼白的臉。」我想我們可以聊聊你不喜歡蜜蜂原因。」
  
  「我從七歲就討厭蜜蜂。」
  
  「為什麼?」
  
  「那時我正跟薇妮和里奧在屋外玩耍,就在這裡叮了一口。」碰碰右眼下方。
  
  「然後跌到一叢玫瑰旁邊,一隻蜜蜂飛到我的瞼上臉頰最上端之處。」我的半邊臉腫到眼睛都睜不開,將近兩個早期這隻眼睛完全看不見----」
  
  他的指尖摩過她的臉頰,彷彿要撫平很久以前的傷口。
  
  「我哥哥和妹妹叫我獨眼龍。」她看見他忍住笑。」現在每次有蜜蜂飛得太近,他們還是這麼叫我。」
  
  他友善而同情地看她。」每個人都有害怕的東西。」
  
  「你害怕什麼?」
  
  最主要是天花板與牆壁。
  
  她迷惑地盯凝著他,腦子仍然該死的轉不快。」你是說、你寧可像野生動物一樣露宿野外,」
  
  「是的,正是這個意思。你曾經露宿野外嗎?」
  
  「就睡在地上?」
  
  她那不可思議的語氣逗得他露齒而笑。」在營火旁邊鋪毯子睡。」
  
  雅蜜試著想像那種情景,毫無防備地躺在堅硬的野地,暴露在所有的動物爬行的、
  
  匍匐的,撲翅的----威脅下。」我不可能在那種情況下睡著。」
  
  她感覺他的手徐徐撫弄她鬆散的髮絲。」你可以,」他的聲音很溫柔,」我會讓你睡著。」
  
  她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只知他的指尖觸及她的頭皮。一陣飄悸竄過她的脊椎,她笨手笨腳地摸索上裝,想將那幾片調整身材的束腰拉攏。
  
  「讓我來,你還不太穩定。」他撥開她的手,利落地替她扣上束腰的鉤子。顯然對女人複雜的衣物相當熟悉,雅蜜相信有不少女人願意讓他練習。
  
          她臉紅地問:」我有沒有哪個地方被蟄到?」
  
          「沒有,」他的眼睛閃著惡作劇的神色。」我徹底檢查過了。」
  
          雅蜜壓下懊悔的呻吟。她很想推開他的手,但是他幫她整裝的效率比她動手更快,只得閉上眼睛,假裝自己沒有橫躺在一個男人腿上,讓他幫她繫緊束腰。
  
          「你得找個養蜂人來移除蜂巢,」凱莫說。
  
          雅蜜想到牆壁裡那個巨大的蜜蜂聚落。」他會撲滅所有蜜蜂嗎?」
  
  「也許用不著。他可以利用煙熏讓蜂群不能動,然後將蜂后移入活動的木造蜂房裡,蜂群就會跟著走。要是沒能成功,他會用肥皂水撲滅蜂群。更麻煩的是如何徹底清除蜂巢與蜂蜜,否則它會發酵吸引各種害蟲。
  
  她睜開眼睛憂慮地看著他。」需不需要動到整座牆壁?
  
  凱莫還來不及回答,一個新的聲音加了進來。」這是怎麼回事?」
  
  剛起床穿上衣服的里奧,光著腳從他的房間走過來,惺忪的睡眼掃過兩人。」你敞著衣扣躺在地上做什麼?」
  
  雅蜜思索這個問題。」我自願跟一個不太認識的男人在走廊中央幽會。」
  
  「那下回請小聲一點,有人需要睡眠。」
  
  雅蜜頑皮地看他。」拜託,里奧,你一點也不擔心我的名聲受損嗎?」
  
  「你有嗎?」
  
  「我。」她望了望凱莫黃寶石般灼亮的眼睛,臉紅起來。」應該沒有吧。」
  
  「如果你不確定,」里奧說。」那大概就是沒有。」他走到雅蜜的面前蹲下來望著她。語氣溫柔。」發生了什麼事,老妹?」
  
  她顫抖地用一根手指指著關上的房門。」裡面有蜜蜂。」
  
  「蜜蜂,老天。」她哥哥鍾愛而嘲弄地對她笑,」你真是膽小鬼。獨眼龍。」
  
  雅蜜蹙眉,從凱莫的腿上支起身體,他自動地撐住她,手臂穩穩地架在她的背後。」你自己去看看。」
  
  里奧懶洋洋地晃過去,打開房門踏了進去。
  
  不到兩秒鐘。他便衝出來,甩上房門,用肩膀頂著它。」老天爺」他的雙眼爆瞠而呆滯。」那一定有好幾千隻蜜蜂!」
  
  「我估計至少二十萬隻」凱莫說,替雅蜜扣上最後一枚衣珵,扶著她站起來。」不急,」他低聲說。」你可能還有點頭暈。」
  
          她讓他扶著,評估著自己不太可靠的平衡感。」我現在站穩了,謝謝你。」她的手仍被凱莫抓在手裡,他的手指修長而優雅,拇指那枚閃耀的金戒指在蜂蜜色的皮膚上閃閃發光。
  
          雅蜜忸怩地抽開自己的手,對哥哥說:」羅先生今天兩度救了我的命,我先是差點從窗戶翻出去,然後發現那群蜜蜂。」
  
          「這棟房子,」里奧嘟嚷道。」應該整個拆掉拿去做火柴棒。」
  
          「你們應該找人來做完整的結構檢查。」凱莫說。」這棟屋子的狀況很不好,有些煙囪傾斜,門廳天花板塌,木頭和橫樑都有受損現象。」
  
          這番直接的監定卻惹惱了里奧。」我很清楚問題在哪裡。」以里奧所受的建築訓練已夠他正確評估這棟房子的狀況。
  
          「一家人住在這裡可能不安全。」
  
          「這是我家的事,」里奧說,輕蔑地補了一句:」不是嗎?」
  
          雅蜜感覺氣氛緊張,趕緊打圓場。」羅先生,瑞黎爵爺應是相信這棟房子對家人沒有立即的危險。」
  
          「有四個妹妹需要照顧,我不會這麼輕易相信,」凱莫回答。
  
          「願意接手嗎?」里奧問。」可以全部給你。」他對默不作聲的凱莫冷冷微笑。」不願意?那就少說一些討人厭的意見。」
  
  見到哥哥臉上冷酷的神情,失望與憂慮充滿雅蜜的全身。他變得像個陌生人,他的內心被絕望與憤怒填得那麼深,那些情緒已開始侵蝕他的根本。總有一天,他會像這棟房子一般,在結構體最脆弱的部分垮掉後,他也跟著轟然倒下。
  
  凱莫平靜地轉向雅蜜。」站在建議的立場,容我提供一些消息。兩天後村莊裡有個拖把集。」那是什麼,」
  
  「人力市集,所有想找差事的當地人都會參加。他們身上會有交易項目的標誌」女僕
  
  會拿一根拖把,蓋屋匠拿一束稻草,諸如此類。你看中合意的對象就給對方一先令訂金,他們會幫你做一年。」
  
  雅蜜小心地看哥哥。」里奧,我們需要一、兩個全職的僕人。
  
  「那就去啊,想雇誰就雇誰,我完全不在乎。」
  
  雅蜜不知所措地點個頭,伸手抱住上臂,隔著衣袖摩擦它們。
  
  天氣真冷,她心想,即使是秋季也不該這麼冷。寒意悄然在她穿著長襪的足踝邊盤旋,鑽入袖口的邊緣,飄過汗濕的頸背。她繃住肌肉抵擋那陌生而刺骨的寒意。
  
  兩個男人陷入沉默,里奧的表情空洞。目光內聚於心。
  
  感覺週遭的空間彷彿將自己裹了起來,越來越濃稠,直到空氣變得跟水一般沉重。更寒冷、更壓縮、更迫近-----雅蜜下意識地後退,離開她哥哥。直到感覺肩膀碰到凱莫的胸膛。
  
  他將手伸到她的臂上,輕輕扶住她的手肘。她顫然緊靠著他溫暖有力的身軀。
  
  里奧動也不動,目光茫然地等待著。彷彿想吸取寒意,彷彿歡迎那股寒意,想要那股寒意。他別開的臉顯得嚴厲而陰沉。
  
  雅蜜感覺有種東西將她與里奧的空間切割開來。她能感受到那個動作所產生的共振。比微風更輕柔。比鴨絨更細緻-----
  
  「里奧,」雅蜜忐忑地喚道。
  
  她的聲音似乎將他的魂魄喚了回來。他眨著眼睛用那雙幾近無色的眼珠望著她。「送羅先生出去。」他簡短地說。」你的名譽受損夠了。」
  
  他很快走回房間,粗魯地用力甩上房門。
  
  雅蜜並未立刻移動,哥哥的行為,甚至走廊上刺人的寒意都使她如此不解。她轉向凱莫,他瞪視著里奧離去的方向。
  
  他俯頭看她,竭力保持著不受影響的表情。」我很不願意離開你,」他的口吻有幾許玩笑意味,」你需要有人跟著你,以免發生不測。不過,你也需要有人幫你去找養蜂人。」
  
  雅蜜發覺他並不打算談論里奧,於是跟著他的話題走。」你可以幫我們找嗎?我會非常感激。」
  
  「當然可以,不過----」他的眼睛帶著邪氣。」就像我之前說過的,我不能一直無條件地幫助你。男人辦事需要一點誘因。」
  
  「如果,如果你要錢,我很樂意!!」
  
  「拜託,不是。」凱莫笑起來。」我不要錢。」他伸手將她的頭髮往後撫,掌眼摩過她的顴骨。他的摩擦輕柔而又挑逗,使得她用力吞嚥。」再見,賀小姐,我會自己出門。」他笑著給她忠告,」千萬不要靠近窗戶。」
  
  凱莫下樓時碰到大步上樓的阿閔。
  
  一見到他,阿閔的臉色沉了下去。」你在這裡做什麼?」
  
  「好像是幫忙殲滅害蟲。」
  
  「那你可以滾了,」阿閔咆哮道。
  
  凱莫不以為意地啊嘴一笑,繼續下樓。
  
  通知家人樓上有個危險的起居室,那裡很快便有了個」蜂窩室」的名號之後。雅蜜極為小心地查看樓上其餘的地方,沒有再發現其它的危險,只有塵埃、腐朽與寂靜。
  
  這裡絕不是個可厭的居所。當窗戶大開,陽光灑在多年沒有人跡的地板上,整個地方似乎急著要敞開、呼吸,並被重新整理。只需要稍微擦亮與整頓一番,這座有著離奇的氣氛、神秘的角落,以及獨特風貌的瑞黎園。真的是個迷人的地方。不像賀家一家子這樣問題。
  
  午後,雅蜜癱坐在樓下一張椅子上,蓓萍則在廚房沏茶。」薇妮呢?」
  
  「在房間小睡,」蓓萍回答。」忙了一上午,她累壞了。她當然不肯承認,不過光看她蒼白皺眉的臉就知道了。」
  
  「她滿足了嗎?」
  
  「應該很滿足。」蓓萍將熱水倒入裝滿茶葉的缺角茶壺裡,一邊講著她的新發現。她在另一個房間尋獲一塊漂亮的小地毯,在足足拍了一小時之後,那塊小地毯露出鮮艷的顏色,而且相當完好。
  
  「我看大部分的灰塵都從地毯跑到你的身上了,」雅蜜說。因為蓓萍在拍打地毯時用手帕蒙住半張臉,灰色全落在她的額頭,眼睛與鼻樑上,取下手帕之後,蓓萍的臉就成了兩種顏色,上面是灰的,下面是白的。
  
  「我打得很開心,」蓓萍笑著回答。」再也沒有比拿著打毯棒用力拍槌地毯更能化解挫折感。」
  
  雅蜜正想問蓓萍她有什麼挫折感時,碧茜走進廚房。
  
  一向活蹦亂跳的女孩卻是垂頭喪氣,一言不發。
  
  「茶快泡好了,」蓓萍說,忙著在廚房桌上切麵包。」要不要順便吃點吐司,碧茜?」
  
  「不,謝謝你。我不餓。」碧茜說。」怎麼了,親愛的?覺得不舒服嗎?累了嗎?」
  
  「你向來總是很餓,」雅蜜說。」怎麼了,親愛的?覺得不舒服嗎?累了嗎?」女孩不吭聲,只是猛搖頭。碧茜顯然為了什麼事而非常沮喪。
  
  雅蜜將一隻手輕輕放到么妹纖瘦的背部,靠向她。」碧茜,怎麼了?告訴我,你想念好朋友或是小斑,還是----」
  
  「不,不那種事。」碧茜頭兒低垂,但是發紅的臉非常明顯。
  
  「那是什麼事,」
  
  「我有問題,」她喪氣地啞聲說。」我的老毛病又發作了,雅蜜。我無法控制自己,只記得做了那種事!」
  
  「噢,不!」蓓萍低喊。
  
  雅蜜的手仍放在碧茜的背上。」跟之前同樣的問題嗎?
  
  碧茜點頭。」我要去自殺!」她激烈地說。」我要把自己關在蜂窩室。」
  
  「好了。你不會幹那種傻事的。」雅蜜按摩她僵硬的背部。
  
  自從母親過世,四年來,碧茜便反覆出現那個」問題」,偶爾就會無法自制地偷拿東西,有時是在商店,有時是在某人家裡,通常都是些小玩意兒-----,一把縫紉小剪刀、一對髮夾、一片筆尖、一塊封蠟等等,但有時也會是值錢的東西,像是鼻煙盒或耳環。稚蜜知道碧茜從來都不是存心偷東西,事實上,她經常事後才發覺自己的行為,不但悔恨不已,更是恐懼得不得了。發現無法掌控自己的行為,那對任何人都是非常恐怖的事。
  
  賀家保守碧茜的秘密,當然也合力悄悄歸還偷來的東西,保護她不致曝光。因為已經將近一年沒有發生這種事。他們都以為碧茜已經好了,不再有那種無法解釋的偷竊衝動。
  
  「你拿了巨石園的東西是吧?」雅蜜強自鎮定地問。」那是你唯一去過的地方。」
  
  碧茜懊悔地點頭。」是在我放走小斑之後。我到圖書室去。邊走邊瞧了幾個房間,然後----我不是故意的,雅蜜!我不想那麼做!」
  
  「我知道。」雅蜜張開雙臂安慰地抱住妹妹,充滿母性本能地想要保護她,安撫她,讓她平靜下來。」我們會解決的,碧茜。我們會所有的東西放回原位。不會有人知道。快告訴我你拿了什麼,想想是在哪個房間拿的。」
  
  「這裡,全在這裡。」碧茜將圍裙口袋裡一堆小東西倒在膝上。
  
  雅蜜拿起第一樣東西,那是一匹木刻的小馬,有絲穗做的鬃毛,彩繪精細的馬臉,被摩挲得有點舊了,馬身上還有牙齒印。」衛斯克有個女兒,年紀還很小,」她喃喃說道。」這可能是她的玩具。」
  
  「我拿了一個小嬰兒的玩具,」碧茜呻吟,」這是我做過最低級的事,我應該去坐牢。」
  
  雅蜜拿起第二樣東西,一張並排印著兩幅相同圖案的卡片,她猜這是插入立體鏡頭讓圖案變成立體畫面的圖卡。
  
  第三樣東西是一把家用鑰匙,最後一樣則是------不妙,那是一隻純銀印璽,尾端還刻著家族紋章,用來蓋在融化的蠟上封住信件。這只印璽很重,而且價值不匪,是那種代代相傳的傳家之物。
  
  「這是在衛斯克爵爺的私人書房拿的,」碧茜低聲說。」放在他的桌上,他寫正式信件可能都是用它。我現在就去吊死自己。」
  
  「我們必須立刻歸還這樣東西。」雅蜜用一隻手按住冒汗的額頭。」要是衛斯克家發現丟了東西,可能會有僕人遭殃。」
  
  三個女人都嚇得噤聲不語。
  
  「我們一早就去拜訪衛斯剋夫人,」蓓萍的口氣焦急,有點喘不過氣。」明天是她接見客人的日子吧?」
  
  「那不重要,」雅蜜說,極力讓聲調冷靜。」沒時間耗了。不管是不是恰當的日子,你和我明天只管上門。」
  
  「我要一起去嗎?」碧茜問。
  
  「不要!」雅蜜與蓓萍異口同聲回答。兩人的想法都一樣。就怕碧茜去了之後又無法自制。
  
  「謝謝。」碧茜似乎如釋重負。」我很難過你們必須幫我收拾善後,我應該接受一點懲罰。
  
  「說不定我應該去自首並且道歉。」
  
  「被逮到再說,」雅蜜說。」一開始我們先把事情壓下來。」
  
  「要不要告訴里奧、薇妮,或是阿閔?」碧茜怯生生問。
  
  「不要,」雅蜜低聲說,將妹妹抱得更緊,雙唇貼到她凌亂鬈曲的黑髮上。」這件事是
  
  三人的秘密。我和蓓萍會處理一切,親愛的」。
  
  「好吧,謝謝你們。」碧茜放鬆下來,偎著姊姊歎口氣。」我只希望你們不會失風被捕。」
  
  「當然不會」
  
  蓓萍輕快地說。」你一點也不必擔心。」
  
  「問題解決了,」雅蜜又說。
  
  雅蜜和蓓萍在碧茜的頭上惶恐地對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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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7 12:04:25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實在不懂碧茜為什麼會做這種事,」隔天早上蓓萍說道。雅蜜手執四輪馬車的韁繩,兩人正要前往巨石園,那些偷來的東西放在她們最好的白天服裝的口袋裡。
  
  「我相信她不是故意的。」雅蜜焦慮地蹙著額頭。「如果是故意的,碧茜會偷她真正想要的,像是髮帶、手套或蠟燭之類的東西,而且事後不會承認。」她歎息。「她似乎總是在生活發生重大變動的時候才會如此。爸媽過世、里奧與薇妮生病……然後現在,我們離鄉背井搬到漢普郡。我們盡量將大事化無,並且確保碧茜以後的生活平靜安穩。」
  
  「我們家哪來的『平靜安穩』?」蓓萍怏怏不樂地說。「噢,雅蜜,為什麼我們這一家會這麼奇怪?」
  
  「我們並不奇怪。」
  
  蓓萍不以為然地揮著手。「怪人從不覺得自己怪。」
  
  「我就非常正常啊,」雅蜜說出她的抗議。
  
  「哈。」
  
  雅蜜詫異地望了妹妹一眼。「你那個『哈』是什麼意思?」
  
  「家裡的每件事、每個人你都要管。你也不信任家裡以外的任何人,你就像一頭豪豬,誰也通不過你滿身的刺。」
  
  「我喜歡這樣,」雅蜜理直氣壯地說。「當我決定奉獻一生照顧我的家人時,被比喻為那種大型的齧齒動物——」
  
  「沒有人要你照顧我們全家。」
  
  「總得有人去做,我是家中最大的孩子。」
  
  「里奧才是最大的孩子。」
  
  「我是腦筋清楚的、最大的孩子。」
  
  「這樣仍不表示你必須犧牲自己。」
  
  「我不是犧牲,只是負起責任。你居然毫不感激!」
  
  「你比較喜歡得到感激,還是得到丈夫?我個人會選擇丈夫。」
  
  「我不要丈夫。」
  
  姊妹倆一路拌嘴,因此在抵達巨石園時,兩人都是氣呼呼的。不過當僕人趕來協助她們下車,她們又扮出假意的笑容,僵硬地挽著手步向大門。
  
  她們在門廳等候總管前去通報。當他帶領她們到一間起居室,並說衛斯剋夫人馬上過來,雅蜜鬆了一口氣。
  
  高雅的起居室裡有插著鮮花的花瓶、椴木的傢俱、淺藍的厚墊椅,雪白的大理石壁爐裡燃著煦暖宜人的火,使得蓓萍大為讚歎。「喔,這裡好香啊,又多麼漂亮。瞧,窗戶都亮晶晶的!」
  
  雅蜜沒有作聲,雖然她完全同意。看到這間纖塵不染的起居室與灰撲撲、髒兮兮的瑞黎園簡直是天差地遠,她不免心頭沉重,而且深感愧疚。
  
  「不要脫掉帽子,」她對正要解開帽帶的蓓萍說。「正式的拜訪應該戴著帽子。」
  
  「只有在城裡才那樣,」蓓萍爭論道。「鄉間的禮節比較寬鬆。而且我相信衛斯剋夫人不會介意。」
  
  一個女子的聲音從門口傳過來。「介意什麼?」窈窕的衛斯剋夫人穿著粉紅色長服,烏黑閃亮的頭髮卷卷地梳在腦後,笑容帶著一抹淘氣,親切而迷人。她抱著一個穿淺藍衣服、剛學走路的小孩,漆黑的頭髮和姜餅色的大眼睛,跟她很像。
  
  「夫人……」雅蜜與蓓萍雙雙行禮。雅蜜決定坦白承認:「衛斯剋夫人,我們剛在爭論該不該脫掉帽子。」
  
  「老天,不必拘禮,」衛斯剋夫人抱著孩子走過來。「請務必脫掉帽子。叫我莉琳,這是我女兒梅璃。我們正趁著她早上去睡個小覺之前,玩點遊戲。」
  
  「很抱歉被我們打擾了——」蓓萍開口致歉。
  
  「一點都沒有。如果你們受得了我們打鬧,這樣才開心呢。我吩咐僕人備茶。」
  
  她們很快便輕鬆地聊起來,梅璃也不再羞澀,拿出心愛的娃娃安妮和口袋裡收集的小石頭與樹葉給她們看。衛斯剋夫人是個疼愛孩子而又願意陪孩子玩的母親,毫不忸怩地跪在地板尋找掉到桌子下面的小石頭。
  
  莉琳與孩子之間的互動在貴族家庭非常少見。通常孩子很少見客,即使見客也是匆匆一瞥,拍拍頭隨即由保姆帶走。多數尊貴的伯爵夫人探視自己的孩子一天也不會超過一、兩回,養育工作全交由奶媽或保姆負責。
  
  「每天我都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梅璃,」莉琳坦率地說,「保姆只好習慣我的騷擾。」茶點送到之後,娃娃安妮便在蓓萍與梅璃之間的位置端坐起來,梅璃將自己的杯子壓在玩具娃娃的紅唇邊。「媽咪,安妮想要多加一點糖。」梅璃說。
  
  莉琳很清楚是誰要喝甜死人的茶,她笑了起來。「親愛的,告訴安妮一杯茶最多只能加兩塊糖,吃太甜會生病。」
  
  「可是她喜歡吃甜的,」小女孩抗議之後還加上警告:「而且她很愛生氣。」
  
  莉琳搖著頭,嘖嘖作聲。「好固執的娃娃啊!梅璃,你的態度要比她堅定。」
  
  笑看母女對談的蓓萍,忽然換上一副疑惑的表情,在沙發上動起來。「老天,我好像坐在一個……」她手伸到背後,拿出一匹小木馬,假裝是在兩個坐墊之間找到的。
  
  「那是我的小馬,」梅璃喊道,小手抓住木馬。「我以為它跑走了!」
  
  「謝天謝地,」莉琳說。「小馬是梅璃最喜愛的玩具,昨天一屋子人快找翻子!」
  
  雅蜜的笑容開始發抖,和蓓萍互看一眼,兩人心裡都在想不知他們有無發現還有其他東西失蹤。那些失竊物,尤其是那只印璽,必須盡快歸回原位。雅蜜清清嗓門。「夫人……我是說莉琳,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去一下化妝室……」
  
  「當然。要我叫個僕人帶你去,還是——」
  
  「不用,謝謝你。」雅蜜趕緊說。
  
  聽完莉琳清楚指示的路線後,雅蜜離開起居室,讓三人繼續喝茶。
  
  她必須先找到圖書室,立體圖卡與鑰匙原本是放在那裡的。她回想碧茜所描述的主樓層的平面圖,快步沿著安靜的走廊前行。瞧見一名正在打掃地毯的女僕時,趕緊放慢腳步,極力裝出很有方向感的樣子。那名女僕暫停打掃,謙恭地退到一旁讓她經過。
  
  繞過一個轉角,雅蜜發現一扇敞開的門,裡面是上下兩層的寬敞圖書室。最棒的是裡面空無一人。她衝進去,瞧見一座立體鏡擺在巨大的閱覽桌上,旁邊有只木盒,插滿像她口袋裡那種卡片。她將卡片塞回一堆卡片中間,只在中途停下來將鑰匙插入門上空空的匙孔,隨即迅速離開圖書室。
  
  剩下最後一項任務,她必須找到衛斯克爵爺的私人書房,歸還那只純銀印璽。行進間,那只沉重的印璽惱人地在她的腿邊撞來撞去。她迫切地想:求求老天,讓衛斯克爵爺不在書房,讓那裡沒有人,讓我不要被人贓俱獲。
  
  碧茜說書房離圖書室不遠,可是雅蜜找到的第一道門裡是音樂室。她瞥見走道對面另一道門,那是間堆滿水桶、掃帚、抹布,以及一罐罐打蠟劑與擦亮油的儲藏室。
  
  「要命、要命、要命!」她唸唸有辭,衝向另一扇敞開的門。
  
  那是撞球室,裡面有五、六位紳士正在打球,更糟的是,其中之一是傅克禮。他英俊的臉在與她的視線相接時,表情一片空白。
  
  雅蜜滿面飛紅地打住。「抱歉,」她低語一聲,落荒而逃。
  
  令她驚惶的是,傅克禮動了一下,彷彿要跟著出來。她只顧著逃跑,沒看見有個人搶在傅克禮之前過來,還險些將他撞倒。
  
  「賀小姐。」
  
  男人的聲音使她猛然轉身。她以為會是傅克禮,沒想到跟在她後面的竟是羅凱莫。「羅先生。」
  
  凱莫只穿著襯衫,領口彷彿被拉扯過般有點鬆,漆黑的頭髮稍嫌凌亂,像剛用手扒過那些閃亮的髮浪。她的心跳加快,僵硬地等他以流暢的步伐走過來。
  
  傅克禮出現在撞球室門口,皺眉看了他們一眼,返回撞球室。
  
  凱莫在雅蜜面前停住,點頭打招呼。「可以幫你什麼忙嗎?」他禮貌地問。「你迷路了?」
  
  為求速戰速決,雅蜜顧不得謹慎,一把抓住他捲起的衣袖。「羅先生,你知道衛斯克爵爺的書房在哪裡嗎?」
  
  「知道。」
  
  「帶我去。」
  
  凱莫掛上詢問的笑容看著她。「為什麼?」
  
  「沒有時間解釋了,趕快帶我去。求求你,快一點!」
  
  他順從地帶她穿過走廊,經過兩道門,來到一間有花梨木鑲板的小房間。一間純男性化的書房,唯一的裝飾是牆上一列矩形彩繪玻璃窗,這裡便是衛斯克伯爵處理公事的地方。
  
  凱莫將門關上。
  
  雅蜜摸索裙子的口袋,取出那只沉甸甸的印璽。「這東西放哪裡?」
  
  「書桌右邊,靠近墨水池那裡,」凱莫說。「它怎會在你手上?」
  
  「以後再解釋,求求你不要告訴任何人。」她走過雲將印璽擺到書桌上。「我只希望爵爺沒有發現印璽不見了。」
  
  「它怎會跑到你手裡?」凱莫不置可否地問。「你打算偽造文書嗎?」
  
  「偽造文書!」雅蜜臉色發白。一封衛斯克爵爺署名,蓋上家族印璽的信件,其份量確實不容小覷。不然,借用這只純銀信璽還有其他什麼目的?「噢,不,我不——是這樣的,我不願——」
  
  她的話被一個令人心跳停止、轉動門把的聲音打斷。剎那間,她同時感到強烈的惱恨與認命刺穿她的心。完了。她差一點就成功了,現在卻即將被逮個正著,而且天知道會有什麼後果。她根本無法解釋,她為什麼會出現在衛斯克爵爺的私人書房,只能招出碧茜的罪行。如此一來,不但將使家庭蒙羞,她會毀了碧茜的前途。帶一隻蜥蜴坐上餐桌是一回事,在伯爵府邸行竊則完全是另一回事。
  
  各種想法掠過雅蜜的心頭,她僵立原地等待斧頭劈下來。這時,凱莫兩個大步跨過來,雅蜜還來不及移動、思索,甚至呼吸,他已將她整個人拉到自己身上,把她的頭壓向他。
  
  凱莫用那種讓她頭暈目眩、且極不得體的坦率方式親吻她。他的雙臂抱得很緊,嘴巴的角度也恰到好處,兩者都讓她動彈不得。她抬起雙手想要抗議,手心碰到他緊繃的胸肌和襯衫的鈕扣。
  
  天旋地轉中,他是唯一的磐石。她不再推他,身體開始感受他身上擾亂心弦的細節:堅實的男性軀體、戶外清新的氣息、煽情探究的嘴。她現在才知道,原來她曾在夢中回味他的吻千百遍。
  
  優雅的手指扶著她的脖子與下巴,將她的臉往上抬,指尖摸索到她耳後嬌嫩的皮膚,柔細的髮際交接處。在此同時,他繼續往她嘴裡送進一簇簇火種般的熱吻,直到她覺得口腔又麻又甜,雙腿虛軟。他的舌頭非常輕巧,不慌不忙地探索,一遍遍地進入,令她在迷惘的愉悅中緊緊貼住他。
  
  他的嘴離開,熱呼呼的氣息愛撫著她的唇。他轉頭對進入書房的某人說話。
  
  「抱歉,爵爺。我們想要片刻的隱私。」
  
  雅蜜順著他的視線望向門口,頓時滿面通紅。衛斯克爵爺一臉莫測高深地站在那裡。
  
  衛斯克立刻領悟,目光在雅蜜和凱莫的臉來回一掃。他黑色的眼眸閃動笑意。「我大約半小時後回來,希望那時候書房已經沒有人。」他禮貌地點個頭,隨即離開。
  
  門一關上,雅蜜呻吟著將額頭垂到凱莫的肩上。她應該退開,但她擔心自己無法站穩。「你為什麼這樣做?」
  
  他似乎毫無悔意。「我必須想個我們在這裡的理由,這好像是最佳選擇。」
  
  雅蜜緩緩搖頭,額頭仍然抵在他的肩上。他身上乾爽清香的味道讓她想到太陽曬過的草地。「你想他會不會告訴別人?」
  
  「不會,」他立刻向她保證。「衛斯克不說長道短。他不會告訴任何人,除了……」
  
  「除了什麼?」
  
  「衛斯剋夫人,他可能會告訴她。」
  
  雅蜜想了想,覺得讓衛斯剋夫人知道可能比較不可怕。夫人似乎不像會拿這種事指責她,她似乎比較能容忍不守規矩的行為。
  
  「當然,」凱莫說下去。「如果衛斯剋夫人知道,那她很有可能會告訴聖文森夫人,這個週末聖文森夫人會跟聖文森爵爺一起來巨石園。因為聖文森夫人什麼事都會告訴丈夫,所以他就會知道。除此之外,不會有人知道,除非……」
  
  雅蜜的頭像吊著絲線的傀儡木偶猛地揚起。「除非怎樣?」
  
  「除非聖文森爵爺向韓熙孟先生提到這件事,韓先生一定會告訴夫人雅蘭,那樣的話……大家就都知道了。」
  
  「天啊,我受不了!」
  
  他機警地看她一眼。「為什麼?因為你被人發現讓一個吉普賽男人吻你?」
  
  「不,而是因為我根本就不是那種會被人發現讓任何男人吻我的女人。我並未跟人幽會!等大家都知道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尊嚴、沒有名譽、沒有——你笑什麼?」
  
  「笑你啊,我不覺得事情有這麼誇張。」
  
  雅蜜有點惱怒,因為她從來不是誇張型的女人。她的雙臂更加使勁地頂在兩人之間。「我的考慮絕對合理——」
  
  「你的表現還不錯。」
  
  她莫名其妙地眨眼。「誇張的表現?」
  
  「不,親吻的表現。再練習一下,就會更出色,不過你必須先放鬆。」
  
  「我不要放鬆,我不要……噢,老天。」他將頭俯向她的頸部,尋找她明顯狂跳的脈動。灼熱而震驚的感覺竄過她的體內。「不要這樣。」她微弱地說,但是他不罷休。他的嘴邪惡而溫柔,她感覺他的舌頭刷過去,呼吸陡然加快。
  
  她用雙手猛推他肌肉結實的肩膀。「羅先生,你不要——」
  
  「親吻就是這樣,雅蜜,」他用手掌托住她的頭,靈巧地讓它歪向一邊。「嗅覺幫很大的忙。」他的嘴又一次讓人暈頭轉向地刷過去,帶來一波溫熱的快感。「你有糖與茶的味道。」
  
  「我知道怎樣親吻!」
  
  「是嗎?」他的大拇指摩過她暖熱的唇,促使它們開啟。「表現給我看吧,」他低聲說。「讓我進去,雅蜜。」
  
  她從未想過會有男人對她說出如此大膽的話。而如果他的話太過分,在他的眼中閃現的光芒則更是野蠻。
  
  「我……我是個老處女。」她如此解釋,彷彿它是個護身符。人人皆知放浪的紳士不碰老處女,不過顯然沒有人告訴羅凱莫。
  
  一個隱秘的微笑使他的嘴角凹陷下去。「這無法保護你不受我的侵犯。」她把臉轉開,但是他用手將它轉回去。「我好像無法不碰你。事實上,我正在重新思考我對老處女的整套策略。」
  
  她還來不及問他的策略是什麼,他的嘴已再度壓上來,手指則愛撫著僵緊的下巴,想誘哄她放鬆。就算她和傅克禮在最熱情的時候,他也不曾這樣、彷彿要將她吞食般地吻她。他的唇摩擦著她的然後封住它們,舌頭進入她的嘴中逗弄著,雙手同時將她擁近,愛撫著她的背部與肩膀。接著他的唇開始探索她頸部柔和的斜坡,找到一處使她扭動的地方輕輕舔舐,直到她不由自主地呻吟出聲。
  
  凱莫抬起頭,親爍的雙眸彷彿黑色邊緣的瞳孔鑲了硫磺石。他像收集落葉似緩慢地說:「這可能不是個好主意。」
  
  雅蜜顫抖地點頭。「的確不是,羅先生。」
  
  他以指尖輕撫她再次泛紅的臉頰。「我的名字是凱莫。」
  
  「我不能這樣叫你。」
  
  「為什麼?」
  
  「你知道為什麼。」她的語氣虛軟,感覺他的嘴落到燥熱的面頰上,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它是什麼意思?」
  
  「我的名字?羅姆話的『太陽』。」
  
  雅蜜的思路一團混亂。「兒子……還是天上的太陽?」(譯註:son/sun同音。)
  
  「天上的太陽。」他的嘴移到她彎彎的秀眉,親吻外揚的眉尾。「你知道吉普賽人有三個名字嗎?」
  
  她慢慢搖頭,他的嘴滑過她的額頭,用話語貼著她的皮膚形成一片溫暖的紗。「第一個是母親在剛出生的孩子耳邊悄悄給的名字,第二個是只給吉普賽人稱呼用的部落名字,第三個則是我們與非羅姆人打交道時用的名字。」
  
  他的氣息整個包圍了她,淡雅、清新而宜人。「你的部落名字是什麼?」
  
  他微微而笑,嘴型在她的面頰畫出一個灼熱的圖形。「我不能告訴你,我跟你還沒有那麼熟。」
  
  還沒有。這個充滿挑逗的承諾,使得她呼吸急促。「請你放開我,」她低聲說。「我們不能——」她的話語被他飢渴的吻吞沒。
  
  歡愉的感覺使雅蜜摸索他的頭髮,尋覓在那濃密光滑的髮絲裡穿梭的滿足與快意。感覺到她的撫觸,他發出低沉的呢喃鼓勵她,呼吸的節奏更為急促,親吻也轉為激切而連綿不斷。
  
  他接受她的撫觸,還更進一步將舌頭深深探入,汲取快感。他的吻彷彿要將她的靈魂燒焦,思維就像營火迸出的火星一般消失無蹤。
  
  突然地,他扯開雙唇,將她緊擁在身上。她感覺自己有如鐘擺般微微搖晃,需求、壓力與釋放的諸多衝突,使她全身緊繃。他穩住她,在她顫悸與渴望的時刻擁緊她。
  
  羅凱莫終於鬆開懷抱。他徐徐放開她,直到完全將她推開。
  
  「抱歉,」他終於說。她看到他的眼神迷離而熾熱。「我很少這樣難以自禁。」
  
  雅蜜盲目地點頭,用雙臂抱住自己,她沒有發覺她的腳又開始神經質地打拍子,直到羅凱莫移過來將一隻腳伸進她的裙下,制止敲打的動作。
  
  「蜂鳥,」他低語。「你該走了,以免我用你無法想像的方式損毀你的名聲。」
  
  雅蜜不很清楚她如何回到起居室而沒有迷路,只感覺恍如在重重的夢境中行走。
  
  回到蓓萍所坐的長沙發,雅蜜接過另一杯茶,並對小梅璃微笑,她剛配茶吃完一塊糖霜很厚的小麵包。她對莉琳要他們全家來參加衛府週末野餐的邀約不置可否。
  
  「若能接受衛斯剋夫人的邀請該有多好啊,」蓓萍在回程中渴望地說。「不過接受了也是自找麻煩,因為里奧可能又會搞怪,碧茜可能又會手癢。」
  
  「而且瑞黎園還有太多事情等著我們去做,」雅蜜補充道,覺得心神恍惚且遙遠。
  
  她心裡只有一個清晰的想法:羅凱莫很快就會返回倫敦。在他離開之前,避開巨石園是對兩人最好的事。
  
  
  
  可能是對清掃、修復和整理房子的工作感到疲乏,這天晚上,除了里奧,一家人全都懶洋洋地歪在樓下房間的壁爐前面。薇妮朗讀狄更斯的小說,阿閔窩在角落,與一家人保持不即不離的距離,仔細聆聽。就算薇妮是在朗讀保險人名冊,他也會聽得津津有味。
  
  蓓萍忙著做針線,用鮮艷的毛線縫補一雙軟鞋,碧茜則在壁爐附近自己玩紙牌。雅蜜看到么妹偷翻紙牌時,不由得笑起來。「碧茜,」她等薇妮念完一段後說道,「你玩單人紙牌何必作假?你是在跟自己打牌啊。」
  
  「所以不會有人抗議我作假。」
  
  「重點不在贏,而在怎麼贏,」雅蜜說。
  
  「我聽過這個道理,不過並不認同。贏還是快樂得多。」
  
  蓓萍邊縫補邊搖頭。「碧茜,你真是厚臉皮。」
  
  「誰管它,只要我是贏家!」碧茜打出她要的那張牌,滿意地說。
  
  「我們是哪裡出了錯,怎會把你教成這樣?」雅蜜兀自嘀咕。
  
  薇妮微笑。「她又沒有多少娛樂,玩玩單人紙牌,耍點花招應該無傷大雅。」
  
  「或許吧。」雅蜜本想再說下去,但被一陣在腳踝打轉的冷風分了神,腳趾都變麻了。她打著冷顫拉緊裹在身上的藍色針織披肩。「天哪,這裡好冷。」
  
  「你一定是坐在通風處了,」蓓萍關切地說。「過來坐我這邊,我比較靠近壁爐的火。」
  
  「謝謝,不過我想去睡了,」雅蜜打個呵欠,人依然在顫抖。「大家晚安。」她在碧茜要求薇妮再朗讀一章的聲音中離開。
  
  雅蜜沿著廊道前行,經過一間在他們看來當初應該是男士休閒室的小房間,凹室的形狀,大小剛夠擺進一張撞球檯,牆上有幅黯淡的狩獵圖,窗戶中間有張厚墊椅,天鵝絨的絨毛已被磨光,一盞立燈在地板投下微弱的光芒。
  
  里奧坐在那張椅子裡打瞌睡,一條手臂軟軟地垂在側邊。有支空酒瓶站在椅邊的地板上,在房間另一端映出長矛狀的影子。
  
  雅蜜本來要繼續往前走,可是哥哥那種毫無防備的姿態使她停下腳步。他的頭歪向一肩,雙唇微啟,像小時候那樣睡著。那張完全抹去了憤怒與悲傷的臉顯得年輕而脆弱。想到從前那個瀟灑多情的年輕人,她的心不禁又悲又憐地扭絞起來。
  
  雅蜜走進小房間,空氣驟然變得冰冷刺骨,將她嚇了一跳。這房間比外面冰凍許多,這絕不是她在幻想,因為她的呼吸在冒白煙。她打著寒顫靠近哥哥,寒氣集中在他四周,冰得讓她吸入肺部時都覺得刺疼。她站在他歪斜的身邊,陷入蒼涼悲哀的情緒裡,欲哭而無淚。
  
  「里奧?」他的臉色灰白,嘴唇乾裂而泛青,她觸碰他的臉頰,竟然毫無溫度。「里奧!」
  
  沒有反應。
  
  雅蜜搖動他,猛推他的胸部,將他僵硬的臉捧在手裡,同時感到有股無形的力量在跟她拉扯。她一把揪住里奧寬鬆的襯衫衣褶。「里奧,醒來!」
  
  他開始蠕動與呼吸,睫毛顫然掀開,使得她大大鬆了一口氣。他瞳孔的顏色淺而透明,有如冰塊。他伸手按住她的肩膀,惺忪咕噥:「我醒了,我醒了,請你不要尖叫,你的嗓門會把死人都吵醒。」
  
  「剛才我正是以為我在叫醒死人,」雅蜜半癱在扶手上,神經因為恐怖而戰憟。「噢,里奧,你動也不動,面無人色,就算屍體的氣色也比你更好。」
  
  里奧揉眼睛。「我只是打個盹,不是死掉了。」
  
  「你沒有醒過來。」
  
  「我不想醒……我……」他停住不語,顯得很煩惱。他的聲調輕而迷惘。「我在作夢,好鮮明的夢……」
  
  「夢見什麼?」
  
  他沒有回答。
  
  「夢見蘿娜?」雅蜜追問。
  
  他的表情封閉,臉上深刻的皺紋彷彿岩石裡的水結冰、爆開的裂縫。「我跟你說過,永遠不要再提到她。」
  
  「是的,因為你不想再想起她,但這樣無濟於事,里奧。無論有沒有聽到她的名字,你還是會不斷地想到她。」
  
  「我不想談她。」
  
  「躲避顯然沒有用。」她拚命在想有什麼方法才能貼近他的心,她嘗試表現出她的決心。「我不會讓你崩潰的,里奧。」
  
  他的表情清楚讓她知道,決心是更糟的選擇。「總有一天,」他以冷淡而愉快的口氣說。「你將領悟覺悟,有些事不是你能控制的。如果我想讓自己崩潰,我就會崩潰,無須經過你該死的同意。」
  
  她改用同情試試看。「里奧……我瞭解自從蘿娜死後你所經歷的痛苦。但是很多人也從失去所愛的悲痛中恢復,重拾快樂的生活——」
  
  「不再有快樂了,」里奧的聲音粗啞。「我的人生再也沒有任何該死的寧靜角落,她已帶走一切。求求你,雅蜜,去管別人的閒事,別再煩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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