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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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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莉莎‧克萊佩]午夜前的歸屬(賀氏系列)(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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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7 12:04:5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雅蜜前來巨石園的第二天,凱莫到衛斯克的書房找他。他在門口停步。「爵爺。」
  
  瞥見紅木書桌下有小孩的陶瓷娃娃靠著桌腳坐著,旁邊還留著像是蜂蜜餡餅的殘渣,凱莫忍住了笑。他知道伯爵極為疼愛女兒,大概是無法抵擋梅璃入侵書房。
  
  坐在書桌後的衛斯克抬起頭,示意凱莫入內。「是老布的部落嗎?」他問。
  
  凱莫在指示的椅子坐下。「不是,這是一個叫丹尼的男人帶領的部落。他們看見樹上的記號。」
  
  這天早上,衛斯克一名佃農前來通報,河邊有羅姆人紮營。不同於漢普郡其他地主,衛斯克頗能容忍吉普賽人在他的產業上落個腳,只要他們不惹是生非,也別賴著不走就行。
  
  過去伯爵偶爾也會攜帶酒食前去探訪,羅姆人投桃報李,便在樹上刻下這是友善之地的記號。他們通常僅逗留數天便離開,而且不會對環境造成傷害。
  
  在得知吉普賽人紮營的消息後,凱莫自告奮勇要去與新來者聊一聊,打聽他們的計劃。衛斯克一口同意,很高興能夠派出深諳羅姆話的中間人。
  
  凱莫的拜訪很順利。這群人並不多,首領是個友善的男人,向凱莫保證絕不惹麻煩。
  
  「他們預備待一星期,不會多留,」凱莫告訴衛斯克。
  
  「很好。」
  
  伯爵俐落的回答使得凱莫莞爾一笑。「你不喜歡羅姆人來作客。」
  
  「我確實不太希望他們出現,」衛斯克承認。「他們會讓村民和佃農不安。」
  
  「但你還是容許他們留下來。為什麼?」
  
  「一來是,接近他們更容易知道他們的行動,二來是……」衛斯克停了停,似乎用一種不尋常的慎重在選擇用辭。「許多人將羅姆人視為四處流浪與居無定所的族群,更糟的是,當他們是乞丐兼小偷。但另有一種看法,認為他們其實正努力保有自己的文化。如果我們認同後者的觀點,就不能因為他們遵照天性過日子,而懲罰他們。」
  
  凱莫深受感動地揚起眉毛。即使一般人都很難以如此公正的態度對待吉普賽人,何況是貴族。「這麼說,爵爺是贊同後者的觀點?」
  
  「我傾向後者的觀點,」衛斯克扮個鬼臉,「同時也承認,偶爾偷雞摸狗也是人的天性之一。」
  
  凱莫咧嘴而笑。「羅姆人認為,沒有人能夠擁有土地,以及土地所哺育的生命萬物。技術上來說,既然這些東西屬於全人類所共有,怎能算偷?」
  
  「我的佃農大概不會同意,」衛斯克嘲弄地道。
  
  凱莫往後靠,一隻手擱在扶手上,他的金戒指在美麗的紅木上閃耀。他不像伯爵總是穿量身訂做的服裝、打著端正的領結,而是穿著靴子、馬褲與敞領的襯衫。穿上一身外族正式的硬領服裝去拜訪吉普賽部落,當然很不合適。
  
  衛斯克仔細看著他。「你們談了些什麼?我猜他們看到一個過著外族生活的羅姆人一定很驚訝吧?」
  
  「的確很驚訝,」凱莫同意道。「並且可憐我。」
  
  「可憐?」伯爵並不清楚羅姆人自認比外族優越許多。
  
  「他們可憐任何過這種生活的人,」凱莫隨手朝優雅的室內比了比。「睡在屋子裡,背負著財物重擔,依照行程表過日子,帶著懷表。這一切都是違反自然的。」
  
  他陷入沉默,想著踏進營地的那一刻,感受到被剝奪已久的自在感。那些貨車、篷車,懶散地趴在車輪之間的狗,拴在一旁、溫馴的短腿馬,燃燒的木頭與灰燼的味道……種種一切都挑起他兒時溫暖的記憶,以及渴望。他渴望那樣的生活,而且那渴望從未停止。截至目前為止,他也從未發現任何事物可以取代那樣的生活。
  
  「在我認為,一個人希望有個遮風避雨的屋頂,並不違反自然,」衛斯克說。「擁有並耕種土地,或使用鐘錶來拿捏日常行程都一樣。掌控生活環境本來就是人的本性。如果不這樣,社會將分崩離析,引發戰爭,動盪不安。」
  
  「這麼說,英國有鐘錶,有農場,還有柵欄——所以沒有戰爭?」
  
  伯爵蹙起眉頭。「看事情不可以這麼簡化。」
  
  「羅姆人可以。」凱莫望著靴尖,柔軟的舊皮革沾著一些乾涸的河泥。「他們邀我在他們離開時跟他們一起走。」
  
  「你當然拒絕了。」
  
  「我很想答應。不要是在倫敦還有工作與責任,我會答應。」
  
  衛斯克的表情有點茫然,話語因沉思而停頓下來。「你讓我很訝異。」
  
  「為什麼?」
  
  「你有超過常人的能力與才智,又擁有財富,未來的前途不可限量,白白浪費這一切實在沒有道理。」
  
  凱莫微微一笑。儘管衛斯克是個心胸開放的人,但是他對人生的模式依然有他一套強烈的信念。他那包含榮譽、勤奮與力爭上游的價值觀,與凱莫並不一致。以伯爵的看法,大自然需要管理與整頓,花卉一定得種在花園裡,動物一定得訓練或是捕獵,土地一定得清理得乾乾淨淨。一個年輕人一定得培養積極進取的精神,娶個賢妻良母,建立一個穩定可靠的英國式家庭。
  
  「為什麼那會是浪費?」
  
  「一個男人必須把他的潛力發揮到極致,」伯爵毫不猶豫地回答。「如果你以羅姆人的方式生活,就不可能做到。他們連吃住的基本需求都無法滿足,還不時要面對外族的迫害。我無法理解,當你已經擁有任何男人都想要的一切時,流浪的生活怎麼可能還吸引你?」
  
  凱莫聳聳肩。「它自由自在。」
  
  衛斯克搖頭。「如果你想要土地,你有很多錢可以買大片土地;如果你想要馬匹,你可以買一大群純種駿馬與獵犬;如果你想要——」
  
  「這些不是自由。你看你要花多少時間管理產業,和你的投資與公司的事務?花多少時間會見代理人與經紀人?前往布里斯托和倫敦?」
  
  衛斯克似乎有些生氣。「你是很認真地告訴我,你考慮放棄工作、野心和前途……只為了能駕著篷車浪跡天涯?」
  
  「是的,我正考慮這麼做。」
  
  衛斯克咖啡色的雙眼微微瞇起。「你以為在倫敦的商場打滾多年之後,你能開懷適應那種沒有生活目標、四處遊蕩的日子?」
  
  「那才是我真正歸屬的生活。在你們的世界裡,我只是個怪物。」
  
  「成就驚人的怪物。你有機會成為你們族人的榜樣——」
  
  「老天保佑,」凱莫不由自主哈哈大笑。「如果有人真的學我,我應該被槍斃。」
  
  伯爵從桌角拿起那枚純銀印璽,以不尋常的專注察看底部的刻紋,用拇指的指甲摳去一滴黏在印璽光亮外表的封蠟。凱莫沒有被衛斯克忽然改變的態度騙倒。
  
  「在考慮改變整個生活方式的同時,」伯爵喃喃說道。「我們不能不留意到,你好像也對賀小姐產生了莫大的興趣。」
  
  凱莫的表情未曾改變,他以蛙定的笑容築起一面屏障。「她是個美麗的女人,我又沒有瞎,當然會注意到她。不過這絕不影響我未來的計劃。」
  
  「目前還不會。」
  
  「永遠也不會。」凱莫回答,聽出自己的語氣有著不必要的激動,他停了停。「我已經決定跟聖文森商量俱樂部的一些事,兩天後便要離開。我不大可能再見到賀小姐。」謝天謝地,他暗自補充一句。
  
  他與賀雅蜜寥寥可數的幾次相遇,都出現大麻煩。凱莫似乎不記得自己曾對一個女人如此著迷,他從來不是愛管閒事的人,也向來討厭給別人出主意,更不會花時間去思考與他沒有直接關連的問題。
  
  然而,他竟無法抗拒地受到雅蜜的吸引。她是那樣受不了的正經,孜孜不倦地照顧生命裡所有的人,使得他好想讓她分心失神。他想逗她笑、逗她玩樂,而只要他用心,他也真的做得到。知道這樣,便得不去接近她變得更加困難。
  
  她與家人所建立的緊密連結,以及她不畏艱難、上天下地都要照顧家人的決心……對他具有某種與生俱來的吸引力。羅姆人也是如此,這是一種部族天性。只不過雅蜜和他還是有著最根本的差異,她是安居樂業、落地生根的人。多麼諷刺啊,他居然對一個代表他急於逃避的一切的女人,著迷到這種程度。
  
  
  
  看來好像全郡的人都湧入了拖把市集。這個市集依傳統於每年十月十二日開市,至少已有一百年的歷史。整齊的小店舖、黑白茅頂農舍的村莊出奇地可愛,大批群眾若非擠在村裡橢圓型的草地,就是在架起一座座臨時攤棚的主街漫步。小販叫賣著便宜的玩具、小吃,或來自萊明敦的袋鹽,各種玻璃器皿與布料,還有一罐罐土產蜂蜜。
  
  歌手與提琴手的樂聲被路人獻給表演特技的藝人的掌聲打斷。大多數的人事交易一早都已完成,想找差事的工人和學徒成排站在村裡的草地上,與可能的僱主面談。條件談妥後,給新雇的僕人定金,接下來的一整天便可以盡情玩樂。
  
  一早阿閔便前往市集為瑞黎園找了兩、三個合適的僕人,辦完事,下午他又陪著賀家人回到村裡,大夥兒聽音樂、吃東西,玩得非常開心。里奧沒多久便跟著村裡的兩個姑娘走了,將妹妹丟給阿閔看顧。
  
  姊妹四人在攤位間穿梭瀏覽,吃了手掌大的豬肉派、韭菜包、蘋果與梨子,還有最討女孩歡心的「丈夫姜餅」。那是把麵粉壓入刻成男人形狀的木頭模型,再經過烘烤並刷得油亮的姜餅。攤位上的烘焙師傅向她們保證,每個待嫁姑娘都必須吃一塊丈夫姜餅祈求好運,才能嫁到好丈夫。
  
  雅蜜一口拒絕自己的一份,說她不想嫁人,結果跟烘焙師傅嘻笑地爭執了起來。
  
  「你怎能不嫁人!」烘焙師傅開玩笑地嚷嚷。「每個女人都想嫁人。」
  
  雅蜜笑著將姜餅遞給妹妹。「三個多少錢,老闆?」
  
  「每個四分之一便士。」他將第四塊遞給雅蜜。「這塊不用錢。像你這麼可愛的藍眼姑娘不嫁人,真是太可惜了。」
  
  「噢,我不能拿,」雅蜜抗議道。「謝謝你,可是我不要——」
  
  有個新來的聲音在她背後說:「她要。」
  
  一陣羞窘與喜悅在身體深處騷動起來,雅蜜看見一隻黝黑強壯的手伸出來,將一隻銀角子放進烘焙師傅的手掌裡。她聽見妹妹大聲笑,轉過身去,望進一雙金榛色的眼睛。
  
  「你需要好運,」羅凱莫將那塊姜餅塞到她不願接受的手裡。「吃一點。」
  
  她吃了,故意一口咬掉姜餅的頭,他笑了起來。她嘴裡充滿濃濃的糖蜜香,舌尖儘是因咀嚼而融化的姜餅味道。
  
  她看著羅凱莫,心想這個男人總該有一、兩樣瑕疵吧,皮膚或臉型歪扭之類……偏偏他的皮膚光滑有如黑蜂蜜,臉部的線條工整而完美。當他向她低下頭來時,陽光在他微波起伏的黑髮照出點點金星。
  
  雅蜜極力嚥下姜餅,含糊不清地說:「我不相信運氣。」
  
  羅凱莫微笑。「也不相信丈夫。」
  
  「那是我本身,不過妹妹——」
  
  「相不相信無所謂,你終究會嫁人。」
  
  「怎麼說?」
  
  羅凱莫看向正笑咪咪地瞧著他們的三姊妹,沒有立刻回答。阿閔則眉頭緊鎖,不大高興地站在一旁。
  
  「我可不可以偷走你們的姊姊?」羅凱莫問三姊妹。「我需要跟她談談蜂房的事。」
  
  「那是什麼意思?」碧茜問,從雅蜜手中接過無頭的姜餅。
  
  「我想那是指我們家那個蜂窩室,」薇妮笑著回答,輕聲敦促妹妹跟她走。「走吧,我們去找找有沒有賣絲線的攤子。」
  
  「不要逛太遠,」雅蜜在她們背後喊道,有點驚訝家人這麼快就丟下她一走了之。「碧茜,買東西要先殺價,還有薇妮……」她的聲音無疾而終,因為她們已經鑽進攤位聽不見了。只有阿閔回頭瞪她一眼,眼神不大高興。
  
  看到阿閔不悅,羅凱莫似乎很高興,他向雅蜜彎出手臂。「陪我走一走。」
  
  她可以拒絕他溫柔的命令,然而這可能是她最後一次看到他,以後恐怕很久,甚至永遠不會再見到他。何況,要抗拒他那閃爍迷人的眼神也很難。
  
  「你為什麼說我會嫁人?」她問。他們以悠閒的步調穿過人群,她留意到這名紳士裝扮、英俊的羅姆人招來不少注目。
  
  「姻緣就刻在你的手裡。」
  
  「手相是騙人的,而且男人不會看手相,只有女人才會。」
  
  「我們只是不看手相,」羅凱莫愉快地回答。「不表示我們不會看。你的姻緣線清楚得跟大白天一樣。」
  
  「姻緣線?在哪裡?」雅蜜從他的臂彎抽出手來,端詳自己的掌心。
  
  羅凱莫拉著她走到草地邊緣一株巨大的櫸樹樹蔭下。人群擠過刈平的橢圓型草地,最後幾道斜陽沉落在地平線之下,天快黑了,火炬與燈籠都已紛紛點燃。
  
  「在這裡。」羅凱莫抬起她的右手,掌心朝上翻過來。
  
  雅蜜蜷起手指,感到一陣尷尬。她應該戴手套,但是她最好的那雙手套弄髒了,第二好的那雙有根指頭破了個洞,她還沒有去買新的。更糟的是,她的大拇指被鐵桶割了一道傷口,她將斷裂的指甲磨得很平,看起來很稚氣。這是女僕的手,不是淑女的手,有片刻,她真的非常渴望有雙像薇妮那樣潔白、修長而優雅的玉手。
  
  羅凱莫審視了半天。雅蜜想抽手,他反而捏得更緊,低聲說:「等等。」
  
  她別無選擇只得在他溫暖的掌心裡鬆開拳頭,他的大拇指在她手裡磨蹭,往外推弄,直到她的手指全部放鬆並打開。
  
  他的聲音彷彿集中在她頭顱底部某個神秘快感的中心。「就這一條,」他的指尖摩著她小指下方一條水平線。「只有一次婚姻,非常長久。然後這些……」他劃著三條觸及姻緣線的垂直細紋。「代表你至少會有三個孩子,兩女一男,伊莎、珍妮……伊格。」
  
  她忍不住微笑。「伊格?」
  
  「以他父親命名,」他嚴肅地說。「一位了不起的養蜂人。」
  
  他那閃著玩笑之色的眸光使得她脈搏加速,她抓住他的手仔細看他的掌心。「讓我瞧瞧你的。」
  
  羅凱莫的手很放鬆,但是她能感覺到它的力道,骨骼與肌肉在曬黑的皮膚下微微收縮。他的手保養得很好,指甲很乾淨,修剪到接近嫩肉的部分。吉普賽人真的非常挑剔,在清潔方面簡直是吹毛求疵,他們一家人對阿閔所謂「真正乾淨」的標準都感到很好笑。他總是在流動的水下衝澡而不願泡在澡缸裡。
  
  「你的姻緣線比我深,」雅蜜說。
  
  他僅只點個頭,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她的臉。
  
  「你也有三個孩子……還是四個?」她碰碰他掌邊一道幾乎看不出來的細紋。
  
  「只有三個,掌邊這一條表示我會有一段很短暫的婚約。」
  
  「你比較像……會被某個生氣的父親持槍逼進結婚禮堂。」
  
  他咧嘴而笑。「只有我把未婚妻從她的房間搶走才有可能。」
  
  她看著他。「很難想像你當丈夫的樣子,你太獨來獨往了。」
  
  「一點也不,我到天涯海角都會把妻子帶在身邊。」他好玩地抓住她的大拇指,彷彿抓住一簇蒲公英薊草。「我們會駕著篷車從世界的一端遊歷到另一端,我會在她的手指與腳趾戴上金戒指,在她的足踝套上金鐲子。夜裡為她洗頭,在火邊替她梳乾頭髮,每個早晨都將她吻醒。」
  
  雅蜜的目光從他的臉上移開,雙頰暈紅而敏感。她趕緊移動,藉以打破這令人面紅耳赤的親密時刻。他跟上她的步伐,兩人穿過村莊的草地。
  
  「羅先生……你怎會離開部落?」
  
  「我一直不是很清楚。」
  
  她訝異地抬頭看他。
  
  「當時我才十歲,」他說。「我所能記得的是,我跟著外公及外婆搭篷車旅行。我從未見過父母——我母親難產而死,我父親是愛爾蘭人,他的家人拒絕承認這椿婚姻,還慫恿他拋棄我母親。我想他甚至不知道她已經懷了孩子。」
  
  「沒有人告訴他嗎?」
  
  「我不知道。他們可能認為有孩子也改變不了任何事。據我外公外婆說,他非常年輕,」他對她頑皮地笑了笑。「不是成熟的男人。有一天我外婆為我穿上她縫製的新襯衫,說我必須離開部落,因為我有危險,不能再跟他們一起生活。」
  
  「什麼樣的危險?哪裡來的危險?」
  
  「外婆不願意說。一個名叫諾爾的表兄帶我去了倫敦,他幫我找了個工作。他答應有一天會回來找我,等到我可以安全回家的時候會通知我。」
  
  「你就是那時候開始在俱樂部工作?」
  
  「是的,紀先生雇我當記帳員的跑腿小弟。」回想到俱樂部創始人,羅凱莫的表情柔和起來。「從很多方面來說,他就像我的父親。當然,他的脾氣火爆,有點太容易動粗,但他是個好人,一直在保護我。」
  
  「這種遭遇一定讓你很難過,」雅蜜對幼時遭到親人拋棄,不得不獨自求生的他感到很同情。「我很奇怪你為何沒有企圖逃回部落。」
  
  「我答應外婆不逃回去。」瞧見一片樹葉從頭上的枝椏飄然墜落,羅凱莫伸出手靈巧地在空中接住它。他將樹葉拿到鼻端嗅嗅芬芳的氣味,然後遞給她。
  
  「我留在俱樂部許多年,」他很實際地說。「一直在等諾爾回來接我。」
  
  雅蜜以手指的指腹揉擦那片薄脆的樹葉。「但是他始終沒有來。」
  
  羅凱莫搖頭。「後來紀先生過世,他的女兒與女婿接管了俱樂部。」
  
  「他們對你好嗎?」
  
  「太好了。」他蹙了蹙額頭。「就是他們造成我『幸運的詛咒』的開始。」
  
  「是啊,我也聽過這件事。」她對他微笑。「不過我不相信運氣或詛咒,所以存疑。」
  
  「這種事足以毀掉一個吉普賽人。無論我怎麼做,錢財就是滾滾而來。」
  
  「真厲害!你一定很傷腦筋。」
  
  「我尷尬死了。」他用那種她無法懷疑的真實的語氣嘀咕。
  
  雅蜜一半好笑,一半嫉妒地問:「你以前有過這種經驗嗎?」
  
  羅凱莫搖頭。「不過我應該要料到,這是注定的。」他跟著她停下來,攤開手心給她看。他的食指底部有一簇星形交叉的紋路。「這是財源廣進的運勢,」他悶悶不樂地說。「而且不會很快就過去。」
  
  「你可以把錢捐出去,慈善機構與需要救助的人非常多。」
  
  「我正準備這麼做,很快。」他握住她的手肘,帶她小心繞過一處高低不平的路面。「後天我就要回倫敦,為俱樂部找個經理取代我。」
  
  「然後你打算要做什麼?」
  
  「去過羅姆人真正的生活。我要找個部落一起旅行,再也不必碰觸帳冊、沙拉叉子或擦鞋油。那時候我就自由了。」
  
  他似乎很相信他能安然過著簡單的生活,但是雅蜜頗為懷疑。問題在於兩者沒有中間地帶,要當流浪者,就不可能當紳士,總得做個選擇。她很慶幸自己沒有這種雙重人格,她清楚自己是什麼人,是哪一種人。
  
  羅凱莫帶她來到村裡賣酒的店所設的攤位,買了兩杯李子酒。她早就口渴了,因此大口灌下酸酸甜甜的水果酒,逗得凱莫無聲地笑起來,「不要喝這麼猛,」他勸道。「這東西比你想的更烈。你喝太多,我就得像扛死鹿一樣扛你回去了。」
  
  「這酒沒那麼烈,」雅蜜抗議道。濃郁的水果酒嘗不出一絲酒味,只覺得很好喝,舌上儘是李子香。她把杯子遞給老闆。「我還要一杯。」
  
  有教養的女人通常不會在大庭廣眾之前飲酒吃食,不過這條規矩在鄉下市集和節慶日裡往往被扔到一邊,在這裡三教九流的人士摩肩擦踵,放開了禮俗的規定。
  
  羅凱莫一臉好笑的神情,喝完自己那杯酒,耐心等待她喝更多。「我為你找了個養蜂人,」他說。「並將你家的狀況描述給他聽。他說他明天或後天會到瑞黎園,應該可以除掉那些蜜蜂。」
  
  「謝謝你,」雅蜜熱切地說。「我又欠你人情了,羅先生。移除蜂巢需要很久嗎?」
  
  「要等他看過蜂巢才知道。房子那麼久沒人居住,蜂群的數量可能相當大,他說他曾經在一間廢棄小屋看過一個高達五十萬隻蜜蜂的巢穴。」
  
  她雙眼圓睜。「五十萬隻——」
  
  「我覺得你家的蜂群數量應該沒那麼嚇人,」凱莫說。「不過清除蜜蜂之後,幾乎確定得拆掉一部分的牆壁。」
  
  更多的開銷,更多的修補,想到這些,雅蜜的肩膀垮了下去。她不假思索地說:「早知道瑞黎園的情況這麼不好,我就不會把一家人搬到漢普郡來。我不該聽信律師的話,說這棟房子可以住人,但我實在太急著讓里奧離開倫敦,我太希望一家人有新的開始——」
  
  「你不必為每件事負責任,你哥哥已是成人,薇妮與蓓萍也是。他們不也都同意了搬家的決定嗎?」
  
  「是的,不過里奧的精神狀態即使到現在都還不大正常。薇妮的身體很差,然後——」
  
  「你真喜歡自責,不是嗎?跟我走。」
  
  她將空酒杯放到攤位的一角,覺得頭暈暈的。她不該喝第二杯酒,也不該跟凱莫到任何地方,尤其夜色已深,雖然四周喧鬧。然而她看進他榛色的眼眸,卻有種荒唐而不顧一切的感覺。就當成偷來的片刻吧……她抗拒不了他那無法無天的淘氣笑容。「我再不趕快回到家人身邊,他們會擔心。」
  
  「他們知道你跟我在一起。」
  
  「所以才會擔心,」她說,逗得他大笑。
  
  他們在賣幻燈的攤位前停下來。錫制的浮雕小燈,正面有聚光鏡片,鏡片後方有個溝槽可放入手繪的玻璃圖片,將燈點亮之後,圖像即可投射在牆壁上。凱莫堅持要買一個送給雅蜜,連同一包幻燈片。
  
  「這是小孩子的玩具,」她提著幻燈的金屬把手抗議道。「我要這個做什麼?」
  
  「縱容自己做些沒有意義的娛樂,玩耍啊。你偶爾也應該試一試。」
  
  「那是小孩子的生活,大人不玩樂的。」
  
  「噢,賀小姐,」他低聲說著帶她離開攤位。「最棒的玩樂都是大人在玩。」
  
  他們在人群邊緣走著,宛如繡花針般穿進穿出,終於離開火炬、活動與音樂,來到幽暗且十分寂靜的櫸樹林。
  
  「你打算把從衛斯克書房拿走印璽的事,告訴我了嗎?」他問。
  
  「請你不要見怪,但我寧可不說。」
  
  「因為要保護碧茜?」
  
  她吃驚的目光穿透黑暗。「你怎會……當然不是,你幹麼提到我妹妹?」
  
  「那天的晚宴,只有碧茜有時間和機會那樣做。問題是,她拿走那個做什麼?」
  
  「碧茜是個好女孩,」雅蜜很快地說。「很好的女孩。她絕不會故意做壞事——你沒將印璽的事告訴任何人吧?」
  
  「當然沒有。」他摸摸她的側臉。「放心,蜂鳥,我不會背叛你的秘密,我是你的朋友。我覺得……」一陣短暫的、令人悸動的停頓。「在另一世界,我們不只是朋友。」
  
  她的心臟在肋骨下痛苦地翻了個觔斗。「沒有所謂另一世,那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
  
  「來自『奧卡姆剃刀』的觀念。」
  
  彷彿她的回答讓他很驚訝,他半晌沒有作聲,然後才發出讚歎的笑聲。「十四世紀的科學原理?」
  
  「沒錯。那是聖方濟會的修士、奧卡姆的威廉建立的思想:在說明理論時,要像剃刀一樣盡可能排除不必要的假設;換名話說,最簡單的解釋最有可能。」
  
  「所以你才不相信魔法、命運、靈魂再生?因為它們的論述太複雜、太純理論?」
  
  「沒錯。」
  
  「你怎會知道『奧卡姆剃刀』?」
  
  「我父親是研究中世紀歷史的學者,」她感覺他的手在她的頸邊遊走,不由得打顫。「我們有時會一起讀書。」
  
  凱莫從她顫抖的手中拿走幻燈機,將它放在他們的腳邊。「他有沒有同時教你,有時候複雜的解釋比簡單的解釋更正確?」
  
  雅蜜搖頭,無法言語,因為他抓著她的肩膀,極小心地讓她貼到他身上。她的脈搏狂奔起來。她不該讓他擁抱她,就算是偷偷藏匿在這個暗處,還是可能被人瞧見。但是當她貼住他溫暖有力的身軀,愉悅的感覺使得她暈眩,她不再理會他的臂彎以外的任何人和事。
  
  凱莫的指尖出奇輕柔地劃過她的喉部、耳後,推進細滑溫暖的頭髮裡。「你是個有趣的女人,雅蜜。」
  
  他的呼息及到之處都引起雞皮疙瘩。「我不知道你怎——怎會這麼覺得。」
  
  他戲弄的嘴沿著她的眉骨移動。「我覺得你非常有趣,想將你當成書本那樣打開來,細讀每一章節。」他的嘴彎成微笑,低聲又說:「連註解也不漏掉。」感覺到她頸部的肌肉僵硬,他輕輕按摩著它,讓它鬆弛。「我想要你,我想和你躺在星座、雲層與樹蔭下。」
  
  在她能夠回答之前,他用嘴覆住了她的雙唇。她感到一波熱流,血液霎時滾燙起來,反應如同無法抑制的心跳般自然出現。她伸手觸摸他的頭髮,那黑檀木般美麗的髮絲在她的指間微微捲曲。她碰觸耳垂上那枚鑽石,以指尖輕輕撥弄,再順著緊實光滑的皮膚來到衣領邊緣。他吻得更深,呼吸逐漸急促,舌頭滑膩地探入索求。
  
  白色的月光穿過櫸樹的枝椏,在凱莫的頭部外圍描繪出他的輪廓,也在她的肌膚鋪上一層虛幻的光輝。他一手支撐她,一手托住她的臉,帶著酒香溫熱的氣息送到她的唇際。
  
  一個唐突的聲音在潮濕幽暗的林間出現。「雅蜜!」
  
  那是傅克禮,他佇立在數碼之外,姿態僵硬且充滿挑釁。他瞪著凱莫久久不放。「不要讓她出醜。她是淑女,應該受到淑女的對待。」
  
  雅蜜覺得凱莫的身體立刻繃緊起來。
  
  「我不需要你來告訴我,如何對待她。」他低聲說。
  
  「你很清楚要是被人看見你們在一起,她的名聲將受到怎樣的傷害。」
  
  雅蜜很清楚自己再不趕緊說話,場面會變得非常火爆。她離開凱莫的雙臂。「沒人會看見什麼,」她說。「我得回去找我的家人了。」
  
  「我陪你過去,」傅克禮立刻說。
  
  凱莫的眼睛危險地噴火。「不行。」
  
  「不要這樣,」雅蜜伸出冰涼的手指壓在凱莫啟開的唇上。「我覺得……我們最好就在這裡分開,我想讓他陪我走回去。我們之間有些話必須談清楚,而你……」她擠出笑容。「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她笨拙地彎身提起腳邊的幻燈機。
  
  「再見了,羅先生,希望你找到想要的一切,希望——」她停下話語勉力一笑,感覺到喉嚨裡異常的刺痛,用力嚥下那又苦又甜的渴盼滋味。「再見,羅先生。」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她感覺他看著她走向傅克禮……感覺他的眼神穿透她的衣服,在皮膚上流連不去。當她舉步離開,失落感沖刷過她的全身。
  
  
  
  她與傅克禮慢慢地走著,重拾往日那熟悉而協調的步伐。他們在交往期間經常一起散步,或由伴護陪同外出騎馬。那是一段中規中矩的交往,他們認真地談話,一板一眼地通信,加上幾個偷偷摸摸的親吻。如此英俊而完美的男人居然看上她,有點像是奇跡,令人不敢相信。事實上,剛開始時,雅蜜就以這個理由拒絕他,笑著說他一定是在開她玩笑。但傅克禮說他絕不會拿好朋友的妹妹開玩笑,他也不是專門玩弄女性的倫敦花花公子。
  
  「首先,我的衣著就稱不上是花花公子,」克禮笑指著自己合身但偏向保守的服裝。
  
  「沒錯,」雅蜜同意,假裝嚴肅地上下打量他。「事實上,建築師的衣著好像必須更高級一些。」
  
  「還有,」他繼續說。「我跟女士們也都保持著值得尊敬的紀錄,從未竊取任何人的感情或名聲。哪個花花公子敢這樣自誇?」
  
  「你很有說服力,」雅蜜說,並在他靠近時屏住呼吸。
  
  「賀小姐,」那時克禮將她涼涼的手包進溫熱的雙手裡,低聲說道。「可憐我吧,至少讓我寫信給你,答應會看我的信。要是到那時候你仍然不喜歡我,我就再也不來騷擾你。」雅蜜的好奇心被挑了起來,因而默許了。後來那些信……著實可愛而動人,有些段落甚至熱情十足。他們就此開始魚雁往返,克禮只要一有空便會往櫻草莊跑。
  
  雅蜜與男性的相處,從未如此愉快。他們對很多事情的看法都很一致,在一起時甚為融洽,但要是碰上意見相左,那更是樂事一椿。克禮很少為一個議題爭得面紅耳赤,他總以分析與學理的角度切入,跟她父親很相像。倘若雅蜜惱怒起來,他就笑著親吻她,直到她忘了剛剛是怎麼吵起來的。
  
  克禮非常敬重她,從未試圖引誘她。有幾次甚至是雅蜜心動,鼓勵他嘗試比親吻更進一步的動作,他總是拒絕。「小可愛,我當然想要你,」他低聲說,呼吸有點急促,眼神熱烈而明亮。「但那得等到恰當的時候,等到你成為我的妻子以後。」
  
  那是克禮說過最接近求婚的話。他們未曾正式定下婚約,但是他一直讓她以為他們會有結果。然後,當他忽然莫名其妙消失了將近個把月,里奧為了雅蜜還專程到倫敦去找他,回來的時候顯得氣憤而煩惱。
  
  「外面有些傳言,」里奧粗聲說,將雅蜜擁在胸前,用手帕為她試淚。「有人瞧見他跟譚洛倫的女兒在一起,據說是在追求她。」
  
  最後克禮又來了一封信,信裡那毀滅性的力量,讓雅蜜想不透紙箋上的一些筆劃怎能夠將一個人的靈魂撕成碎片?也想不透痛苦到這種地步怎能夠再活下去?她在床上躺了一個星期,不曾踏出黑幽幽的房間一步,哭到肝腸寸斷還繼續哭。
  
  諷刺的是,後來竟然是薇妮與里奧感染猩紅熱才救了她。他們需要她,手足之愛將她從憂鬱的深淵中拉出來。從那之後,她就不曾再為傅克禮掉一滴眼淚。
  
  但是沒有眼淚,不表示沒有感情。現在雅蜜吃驚地發覺在她苦澀的心情與謹慎的態度之下,當初對他的一切好感依然存在。
  
  「我是最沒有資格評論你私事的人,」克禮平心靜氣地說。步行之際,他伸出臂彎,她遲疑了一下才挽住。「可是你很清楚,若被人看見你跟他在一起,會有怎樣的閒話。」
  
  「謝謝你關心我的名聲,」雅蜜微帶諷刺地說。「不過,因村莊市集的熱鬧氣氛而稍事放縱一下的人,不會只有我一個。」
  
  「如果你跟紳士在一起,那些稍事放縱可能不會被注意,但他是個吉普賽人。」
  
  「我知道,」她嘲弄道。「我還以為你並沒有那些偏見。」
  
  「不是我有偏見,」克禮迅速反駁。「而是社會有偏見。你可以不予理會,但總會因此而付出代價。」
  
  「算了,反正沒有必要爭論,」她說。「羅先生很快就要返回倫敦,以後的情況毫不確定。我很懷疑我會再見到他,而且也完全不懂你關心這些做什麼。」
  
  「我當然關心,」克禮溫和地說。「雅蜜……我很後悔傷害了你,比你知道的更加後悔。我絕不希望見到你再次因為一椿不當的愛情,受到傷害。」
  
  「我沒愛上羅先生,」她說。「我才沒那麼傻。」
  
  「我很高興聽到這句話。」
  
  他那過度溫柔的口氣有點惹人厭,弄得雅蜜想做些狂野放肆的行為來刁難他。「你為什麼沒有結婚?」她突然問題。
  
  這問句引來一聲長歎。「她接受我的求婚只是為了取悅父親,而非真心喜歡我。原來她另有心上人,但她父親不中意,最後他們私奔到格雷特納去了。」
  
  「這倒是非常公平,」雅蜜說。「你拋棄愛你的人,而她拋棄你去愛別人。」
  
  「你要是知道我根本不愛她,會開心一點嗎?我喜歡她也欣賞她,但是……那和對你的感覺完全無法相比。」
  
  「不,我一點都不關心。而看到你將野心置於一切之上,給我的感覺更加不好。」
  
  「我是個一切都必須靠自己的男人,有朝一日還得養家餬口,事業又不穩定。我不期望你能理解。」
  
  「你的事業一直都很穩定,」雅蜜立刻反駁。「就算不娶譚洛倫的女兒,你依然擁有大好前途。里奧告訴我,我光憑才華就能成功。」
  
  「我也但願光憑才華就能成功,但這種想法太天真了。」
  
  「好吧,天真似乎是賀家人的通病。」
  
  「雅蜜,」他低聲說。「你變得很會冷嘲熱諷,這一點也不像你。」
  
  她垂下頭。「你完全不知道現在的我是什麼樣子。」
  
  「我希望有機會知道。」
  
  這句話招來她驚訝且不相信的眼光。「克禮,重新和我交往沒有任何好處。我並沒有更富裕,也沒有更有力的人脈,從我們分手到現在,一切並無改變。」
  
  「也許是我變了,也許我已經明白自己失去了什麼。」
  
  「是你把它拋棄的,」她糾正他的措辭,一顆心痛苦地跳著。
  
  「的確是我拋棄的,」他輕聲說。「我是個傻瓜兼惡棍,雅蜜。我不會要求你原諒我做過的事,但至少給我彌補的機會。如果有可能,我想為你的家人出點力,還有幫助你哥哥。」
  
  「你幫不了他的,」雅蜜說。「你已經看到他成了什麼樣子。」
  
  「他才華洋溢,浪費那些才華是一種罪行。如果我跟他能重拾友誼,說不定……」
  
  「我不認為他會接受。」
  
  「我想幫助他。現在我在譚洛倫那裡有點影響力,他女兒的私奔讓他覺得對我有點虧欠,」傅克禮說。
  
  「你真是塞翁失馬。」
  
  「我也許可以說服里奧回去為他工作,這對雙方都有好處。」
  
  「可是這對你有什麼好處?」她問。「你何必為了里奧如此費心?」
  
  「雅蜜,我不是壞到底的傢伙,我還是有良心的,哪怕我的良心並沒有充分發揮。帶著曾經傷害別人的記憶生活並不好過。」
  
  「克禮,」她迷惘地看他一眼,低聲道。「我不知道,我需要一些時間想想——」
  
  「你儘管慢慢想,」他溫和地說。「即使無法恢復以前的關係……能當個守候在一旁的朋友,我也心滿意足。」他微微一笑,雙眼充滿溫柔的光芒。「而只要你願意更進一步……隨時都可以讓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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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發表於 2014-10-27 12:05:0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通常凱莫都很高興看到聖文森爵爺與夫人抵達巨石園,然而想到必須告訴聖文森他要辭去俱樂部的工作,他就不那麼盼望與他們碰面了。聖文森會很不高興。不僅是另尋經理很不方便,聖文森也不會瞭解凱莫想過羅姆人生活的渴望。他是最擁護生活務必舒適的人。
  
  聖文森銳利的言辭與精明的個性,讓許多人敬而遠之,不過凱莫並不怕他。事實上,他不只一次地向子爵提出挑戰,若是別人,老早被兩人的唇槍舌劍劈成了碎片。
  
  聖文森夫婦帶著女兒菲比到來,紅髮小娃兒有著驚天動地、變幻莫測的脾氣,前一刻還是安靜可愛,下一刻便有如小惡魔般哭天搶地,只有父親的聲音安撫得了她。「哎呀,親愛的,」聖文森出名地善於哄孩子。「什麼人惹你不高興?沒有人理你嗎?哦,好差勁啊,我可憐的小公主應該要什麼就有什麼……」因為父親的嬌寵,菲比會逐漸打著嗝笑起來,火氣也平息下來。
  
  小娃兒獲得在場人士的諸多誇讚,起居室的每個人都抱了抱她。愛芬與莉琳聊個不停,兩個老朋友不時相擁與挽臂。
  
  過一會兒,凱莫、聖文森與衛斯克退到屋後的露台,午後的微風帶來河流、蘆葦與沼澤金盞花的氣息,灰腳鵝聒噪的叫聲,配上牛群沿著崎嶇小路走向乾草坡的低聲哞叫,打破漢普郡秋天的寧靜。
  
  三個男人坐在室外桌邊。凱莫不喜歡煙草味,揮手拒絕聖文森遞給他的雪茄。
  
  凱莫和聖文森討論俱樂部重新裝修的進度,衛斯克興致勃勃地聽著。然後凱莫覺得沒有理由繼續迴避,於是告訴聖文森他決定在整修工程完成後就辭掉俱樂部的工作。
  
  「你要離開我?」聖文森困惑地問。「離開多久?」
  
  「永遠離開了。」
  
  聖文森瞇起淺藍的眼睛,吸收這個消息。「那你以後要怎樣賺錢?」
  
  凱莫從容面對老闆不悅的臉色,聳了個肩。「我的錢已經夠我用一輩子了。」
  
  聖文森子爵往上空看。「說這種話的人根本不知道怎麼用錢。」他短歎一聲。「這樣呀,如果我沒搞錯,你是打算徹底丟下文明生活,去過野蠻人的生活?」
  
  「不,我打算去過羅姆人的生活,這是不一樣的。」
  
  「凱莫,你腰纏萬貫,年輕而且單身,可以過著最快樂的現代生活。如果你覺得無聊,就去做那些別的男人會做的事。」
  
  凱莫揚起眉毛。「那是什麼……」
  
  「賭博啊!喝酒啊!買馬!找個情婦!拜託,用點想像力!除了拋開一切去當原始人、造成我的不便之外,你想不出更好的選擇嗎?我能找誰來接替你?」
  
  「沒有人是無法取代的。」
  
  「你就無法取代,倫敦沒有任何人做得了你的工作。你是一本活帳簿,後腦勺多長了一雙眼睛,深諳交際手腕,有一顆銀行家的金頭腦,兩三下就能化解紛爭,我起碼需要僱用六個人才做得了你的工作。」
  
  「我才沒有銀行家的金頭腦,」凱莫忿然說。
  
  「瞧瞧你那些投資策略,你不能否認——」
  
  「那不是刻意的!」凱莫眉頭深鎖。「那些都是『幸運的詛咒』所害。」
  
  聖文森為自己動搖了凱莫的冷靜,一臉得意地吸了口煙,然後徐徐噴出一縷白煙。他望向衛斯克。「趕快幫我阻止他呀,」他對老朋友說。「你不可能比我更同意這件事。」
  
  「這不是我們同意與否的事。」
  
  「謝謝,」凱莫低聲說道。
  
  「不過,」衛斯克說下去。「我要敦促你仔細思索一件事:你的一半是愛好自由的吉普賽人,另一半則是以熱愛家園出名的愛爾蘭人,這讓我懷疑,四處流浪是否將如你所想像的那麼快樂。」
  
  這番話讓凱莫陷入了困擾。他一直故意忽視自己另一半的天性,像扛著一件過重的包袱到處走,卻找不到適當的地方擱下來。
  
  「既然,怎麼做都是錯,」凱莫簡略地說。「那我寧願錯在自由的一邊。」
  
  「所有聰明能幹的男人最後都得放棄自由,」聖文森回答。「單身漢的問題在於,他們要幹什麼都簡單得多,所以人生才會無聊。人生唯一的挑戰,其實只有婚姻。」
  
  婚姻與社會的尊敬。凱莫以懷疑的眼光笑著打量兩個同伴,覺得他們就像兩隻拚命想相信自己的籠子有多麼舒適的鳥。任何女人都不值得他收起雙翼。
  
  「我明天就回倫敦,」他說。「俱樂部重新開幕之後,我就要永遠的離開了。」
  
  聖文森聰明的腦筋繞著問題打轉,從各個角度剖析。「凱莫……你過著所謂的文明生活已經許多年,怎會突然之間覺得受不了?」
  
  凱莫保持沉默。真相連他都還不大能對自己承諾,更無法告訴別人。
  
  「你要走一定有些原因,」聖文森追問。
  
  「我可能有點離題,」衛斯克開口道。「不過我猜事情跟賀小姐有關。」
  
  凱莫用力瞪他一眼。
  
  聖文森機靈的目光從凱莫雕像般的臉轉向衛斯克。「你沒告訴我,這其間牽扯到一個女人。」
  
  凱莫猛地起身,差點將椅子翻倒。「她跟這件事沒有關係。」
  
  「她是誰?」聖文森向來最恨自己消息不靈光。
  
  「瑞黎爵爺的一個妹妹,」衛斯克回答。「他們是我家的鄰居。」
  
  「嗯,」聖文森說。「凱莫,她一定非常特別,才能激起你如此強烈的反應。說說她的事吧,金髮美人?身材姣好?」
  
  沉默或否認只徒然承認他脆弱到何等地步。凱莫坐回椅上,稍嫌唐突地說:「黑髮,漂亮,但是……有點古怪。」
  
  「古怪?」聖文森的眼神迸出愉快的光芒。「這有意思,請繼續說。」
  
  「她研讀艱澀的中世紀哲學,害怕蜜峰,緊張的時候會用腳尖敲地板。」至於其他的部分,則太私密……像是她雪白的頸部與胸脯,將她的秀髮托在手中的感覺,她那種既堅強又脆弱、猶如兩塊截然不同的布料縫在一起的個性。尤其那副足以引人犯罪的美好身軀。
  
  凱莫不願想到雅蜜。每次想到她,他便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淹沒,那痛楚總是太過強烈,飢渴也過分深入。而這感覺的存在,似乎只為了讓他夜不成眠。賀雅蜜全身上下的每一分毫都太過吸引他,這是他從未有過的經驗,更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要是能夠一親芳澤,或許能紓解那無盡的渴求……但只要碰她一次,他只可能想要更多。數學上,可將一個有限的數字做無限的分割,次數可以無窮延伸,但每一份量都同等重要。具有無限的可能性。這是凱莫生平頭一次以「女人」的形式去瞭解這個數字概念。
  
  留意到衛斯克與聖文森意味深長地對看一眼,凱莫悻悻地說道:「你們不必以為我是因為喜歡賀小姐才打算要離開……其實我想離開已經很久了。我又不是傻瓜,對女人也不是全無經驗。」
  
  「的確,」聖文森調侃道。「可是過去你追求女人,或者該說女人追求你時,她們都是可以取代的。直到現在。如果你迷上這位賀小姐,你不覺得事情值得深入探究?」
  
  「拜託,我才不要呢,那只會導向一件事。」
  
  「婚姻,」聖文森子爵毫不遲疑地說道。
  
  「沒錯,而那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
  
  討論賀雅蜜,甚至提及結婚,都令凱莫因不安而變色。「我不適合結婚——」
  
  聖文森嗤之以鼻。「每個男人都不適合。結婚是女人發明的東西。」
  
  「即使我願意,」凱莫繼續說。「而且我是個羅姆人,我不想拖累她。」
  
  這是無須解釋的。高尚人家不會與吉普賽人論及婚嫁,他是混血兒,就算雅蜜對他或許沒有偏見,但是他所面臨的社會差別待遇,絕對會延及妻小。何況,他的族人也可能更反對他們的結合。羅姆人與外族人,向來是壁壘分明的。
  
  「假如她並不在乎你的血統呢?」衛斯克平靜地問。
  
  「這不是重點,而是別人會怎樣看待她。」眼見這個比他年長的男人就要爭辯,凱莫低聲問:「告訴我,兩位願意自己的女兒嫁給吉普賽人嗎?」他看著兩人默不作聲且不自在的臉色,乾笑了兩聲。
  
  過一會兒,衛斯克慢條斯理、有條不紊地捺熄雪茄。「顯然你已經下定決心,再爭論下去也沒有用。」
  
  聖文森領會他的暗示,無可奈何地聳個肩,輕快笑了笑。「看來我只能祝福你過快樂的新生活,雖然我看不出沒有自來水的生活怎麼快樂得起來。」
  
  凱莫並沒有被他們無可奈何的態度騙倒。他從未看過衛斯克或聖文森在論戰時輕易服輸,當一般人不支倒地之後,他們兩人依然以額自的方式,堅持立場到底。凱莫十足肯定兩人的結論還沒有出現。
  
  「我天亮就走,」他只這麼說。沒有任何事可以改變他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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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7 12:06:0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碧茜整個心都被那幻燈機迷住了,等不及晚上趕快來臨,可以再挑選那些玻璃幻燈片來欣賞。那些幻燈片都很有趣,有穿著人類衣服的動物在彈鋼琴、坐在書桌前看書,或是攪拌湯鍋。
  
  其他的幻燈片則是比較感性的畫面,例如火車通過村莊廣場、冬景、孩童嬉戲等,甚至有一、兩幅是異國叢林裡的野獸,其中一幅猛虎半藏身於草叢中的景象,讓人一見難忘。碧茜在牆壁前面移近或移遠地測試焦距,想調整出讓那頭猛虎最清晰的畫面。
  
  現在碧茜心血來潮,決定開始編寫故事,並要蓓萍繪製相關場景的幻燈片加以補充。她們決定挑個好日子開演,由碧茜講述故事,而蓓萍操作幻燈機。
  
  兩個妹妹躺在壁爐前討論新點子,雅蜜與薇妮坐在沙發上,她看著薇妮纖細優雅的手繡著精緻的花草,繡花針一閃一閃地穿過布面。
  
  她哥哥斜坐在兩個女孩一旁的地毯上,無精打采,酩酊半醉,長腿像土著般盤坐著,從前的他是個善良而有愛心的兄長,會充滿同情地為手指受傷的小孩包紮傷口,協助看顧走失的幼童,如今,妹妹在他眼中只是生疏冷淡的陌生人。
  
  雅蜜心不在焉地伸手揉搓頸後僵疼的肌肉,望向坐在房間角落的阿閔。他身體的每一道線條都因為粗重工作之後的疲勞而松塌,眼神彷彿凝聚在自己私密的內心之中,而顯得遙遠。每次看到他,都讓雅蜜倍覺煩惱,他黝黑的膚色、宛如蘋果種子般烏黑發亮的頭髮,太容易讓她想到羅凱莫。
  
  今晚她似乎無法不想到他,還有傅克禮,兩人的形象在她心裡形成強烈的衝突。羅凱莫沒有給她任何承諾,也避談將來,只有當下的歡愉。他不是紳士,但他毫無顧忌的坦率,反而比一般人斯文的禮節更讓她欣賞。
  
  然後是金髮、文雅、理性而英俊的克禮。他想重拾舊情,她不知道他是否真心,也不知道如果他確實是真心的,她會如何反應。
  
  能有機會跟初戀情人重拾舊情,大多數的女人應該會很感激吧?如果她選擇不計較他過去的錯,原諒他、鼓勵他,對他們來說或許為時不晚,但她卻不敢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想追回那些已然遺棄的舊夢。她也懷疑,跟一個只有愛而沒有信任感的男人能否真正幸福?倘若他再有高攀的機會,他會不會再度棄她而去?
  
  碧茜從燈匣前方取出玻璃幻燈片,謹慎地放到旁邊,然後拿起另一片。「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幅……」她對蓓萍說著,將下一幅圖片插入溝槽。
  
  雅蜜已經看膩了牆上一連串的畫面,並沒有抬頭,注意力停留在薇妮的刺繡。可是,薇妮卻反常地失了手,那根針戳入細嫩的食指,一滴血迸了出來。
  
  「噢,薇妮——」雅蜜出聲道。
  
  可是薇妮對針刺沒有反應,甚至好像沒有發覺。雅蜜蹙眉望向妹妹靜止的臉,順著她的視線看到對面的牆壁。
  
  幻燈在牆上投射出一幅冬景,飄雪朦朧的天空,幽暗蒼鬱的森林,並沒有什麼不尋常,然而從陰影處卻隱約浮現一張女人的臉。
  
  熟悉的臉。
  
  雅蜜呆住了,定睛看去,那張幽靈般的臉彷彿有了體積與質感,越來越大,最後好像只要雅蜜伸出手便可以沿著它的五官輪廓畫過去。
  
  「蘿娜……」她聽見薇妮悄聲說。
  
  那是里奧深愛的女孩,那張臉絕對錯不了。雅蜜回過神的第一個念頭是碧茜與蓓萍在開什麼可怕的玩笑,可是她朝地板上兩個女孩看去,只見她們渾然未覺地在聊天。她立刻曉得她們甚至沒有看見那張死者的臉。蹙額不解地望著薇妮的阿閔,也沒看見。
  
  等到雅蜜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幅畫面,那張臉已經消失。
  
  碧茜將幻燈片從燈座取出來,里奧撲過去搶那片玻璃,她驚叫一聲往後倒。
  
  「幻燈片給我!」里奧發出的聲音彷彿動物的咆哮,面孔蒼白而扭曲,身體因驚惶而縮起。他拱身瞪著那片小小的彩繪玻璃,好像那是接通冥界的窗口。然後他手忙腳亂摸索那座幻燈機,想把幻燈片插進去,險些打翻燈座。
  
  「不要這樣,你會把它打破!」碧茜困惑地大叫。「里奧,你在做什麼?」
  
  「里奧,」雅蜜極力出聲。「小心一點,你會引發火災。」
  
  「怎麼了?」蓓萍一臉迷惑地質問。「發生了什麼事?」
  
  幻燈片滑入位置,那幅冬景再次投射到牆上。
  
  雪花、天空、森林,別無其他影像。
  
  「回來,」里奧搖著燈座,瘋狂地呢喃。「回來、回來。」
  
  「里奧,你不要這樣嚇人,」碧茜指責道,跳起來衝向雅蜜。「他是怎麼了?」
  
  「里奧只是有點恍神,」雅蜜心不在焉地說。「妳知道,喝太多酒都會這樣。」
  
  「他以前從來沒有這樣。」
  
  「睡覺時間到了,」薇妮說,憂慮猶如薄紙上的水印,清晰地透在嗓音之間。「碧茜,蓓萍……」她朝阿閔看,他立即站起來。
  
  「可是里奧會弄壞我的幻燈機,」碧茜說。「里奧,不要弄了,你把側邊都弄彎了!」
  
  但里奧顯然沒有聽見或是沒有聽懂,兩個女孩在薇妮與阿閔的催促下離開房間。阿閔低問怎麼回事,薇妮輕聲回答稍後再說。
  
  等所有人都離去,嘈雜的聲音在走廊消失之後,雅蜜小心開了口。
  
  「我也看到她了,里奧,薇妮也是。」
  
  里奧沒有看她,但是雙手定在燈座上不動。過一會兒,他取出幻燈片,再重新插進去,雙手抖顫不已,淒慘的模樣令人不忍卒睹。雅蜜起身向他走去。「里奧,求求你跟我說話——」
  
  「走開,不要理我。」他的手掌往外翻,半遮住面孔不讓她看。
  
  「必須有人陪著你。」房間越來越冷,雅蜜的脊椎頂端開始起寒顫,然後一路冷下去。
  
  「我沒事,」他不順暢地用力呼吸幾下,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放下雙手。然後用亮得古怪的眼神看著她。「我沒事,雅蜜。我只是想要……一個人靜一靜。」
  
  「我想跟你談談我們看到的東西。」
  
  「那沒什麼,只是幻覺。」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冷靜許多。
  
  「那是蘿娜的臉,你、我和薇妮都看到了!」
  
  「我們都看到相同的陰影。」他的唇邊露出似有若無的笑意。「拜託,老妹,妳這麼理性的人不該相信鬼魂。」
  
  「沒錯,可是……」雖然他那熟悉的嘲弄語氣讓她安心不少,但她不喜歡他一隻手一直放在燈座上的樣子。
  
  「去睡吧,」他溫和地催促。「就像妳說的,夜深了,妳需要休息。我不會有事的。」
  
  雅蜜躊躇不決,包在衣袖裡的雙臂冷得刺疼。「如果你真的想獨處——」
  
  「是的,去睡吧。」
  
  她不情願地離開房間。不知從何而來的一陣風撲過她的身邊,她並不想將門完全關上,但它就像飢餓野獸的雙顎倏地閉攏。
  
  要讓自己走開實在很難,她想保護哥哥抵擋某種東西,只是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
  
  雅蜜回到房間,換上最喜歡的睡衣。白色的法蘭絨由於多次清洗已變得粗厚而皺縮,高高的領口與長長的袖子上有薇妮做的白色刺繡。即使她已爬進被褥裡縮成一團,從樓下帶上來的寒意依然久久不去。她應該先生個火。她應該去生火。讓房間溫暖,可是想到要爬出被窩,她終究沒有動。
  
  於是她改而想一些暖烘烘的東西:一杯熱茶、一條羊毛披肩、一個熱水澡、一塊在壁爐裡燒得很燙、用法蘭絨布包著的磚……她漸漸被溫暖包圍,放鬆而睡著了。
  
  不過她睡得很不安寧,恍惚作了夢,夢中有人在爭執,一些你來我往無甚意義的交談。她輾轉反側,往下翻,往側邊翻,又翻回來,不想理會那些擾人的夢境。
  
  現在多了聲音……蓓萍的聲音,真真實實的聲音……再怎麼不想理會,那聲音依然叫著她。「雅蜜!雅蜜!」
  
  她猛然醒來,用手肘撐起身體,視力不明而迷糊。蓓萍坐在她的床邊。
  
  「什麼事?」雅蜜含糊問道,掃開披在臉上糾結的髮絲。
  
  起初蓓萍的臉隱沒在黑暗中,等到雅蜜的眼睛適應之後,她其餘的部分才清晰可見。
  
  「我聞到煙味。」
  
  這種話絕不能亂說,也不能不當一回事。不管在何處,火災都是人類不可輕忽的災害。許多狀況都可能引發火災,像是翻到的蠟燭、油燈、從壁爐或炭爐迸出的星星之火。這種舊房子如果失火,肯定是一場大災難。
  
  雅蜜竭力從床上爬起來,摸索床尾放軟鞋的箱子。她不小心踢到腳趾,痛得跳起來咒罵。
  
  「來,我來拿。」蓓萍掀起軟鞋匣的錫蓋,取出鞋子。雅蜜則找到披肩。
  
  姊妹倆挽著手臂,像老貓一般小心翼翼走過漆黑的房間。
  
  來到樓梯頂端,雅蜜用力嗅了嗅,可是除了濃濃的清潔皂、打蠟劑、灰塵與燈油那些熟悉的味道,聞不出其他異味。「我沒有聞到煙味。」
  
  「妳的鼻子還沒有清醒,再聞聞看。」
  
  這次果然有股明顯的焚燒氣味。她整個人緊張起來,想到里奧獨自一人與燈在一起,燈裡的火與油……她霎時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阿閔!」她發出鞭笞一般的叫聲,將蓓萍嚇得跳了起來。雅蜜抓住妹妹的手臂穩住她。「去找阿閔,叫醒所有人,盡可能大聲。」
  
  蓓萍立刻遵從,匆忙跑向姊妹的房間,雅蜜則衝下樓去。起居室那個方向在隱隱發亮,門縫底下冒出不詳的紅光。
  
  「里奧!」她用力拉開門,一股熱氣撲出來,使她整個人往後彈。一面牆已經著火,火舌一道道盤旋向上,從嗆鼻的煙霧看過去,她哥哥橫在地板的笨重身軀清晰可見。她衝過去,揪住他的襯衫,在使勁狂拉之下,將他的衣服都拉開,縫線也拉裂了。「里奧起來,快起來!」然而里奧不省人事。
  
  雅蜜又拉又扯,還一邊尖叫想喚醒他的意識,卻怎麼也沒有用。挫敗的眼淚從已經被煙熏得水汪汪的雙眼冒出來。此時阿閔突然出現,他用力推開她,彎身低吼一聲將里奧拉起來扛到寬闊的肩上。「跟我走,」他粗聲對雅蜜說。「其他人都出去了。」
  
  「我馬上就出去,我要上樓收拾一些——」
  
  他危險地瞪她。「不行。」
  
  「可是我們沒有衣服——全部都會——」
  
  「出去!」
  
  認識這麼多年,阿閔從來不曾對雅蜜大聲叱喝,她嚇得乖乖聽話。他們從大門跑到幽暗的石子車道,她的雙眼仍然因為煙熏而刺痛流淚。薇妮與蓓萍簇擁在里奧的身邊,想喚醒他坐起來,她們和雅蜜一樣都只穿著睡衣、披肩與軟鞋。
  
  「碧茜呢?」雅蜜問,這時園裡發生火警的鐘聲響起,清亮高亢地散播到四面八方。
  
  「我叫她去敲鐘,」薇妮說。鐘聲會召喚鄰居與村民前來救火,儘管等大家趕到的時候,瑞黎園八成已經整個陷入火海。
  
  阿閔跑到馬廄將馬匹牽出來,提防火勢蔓燒過去。
  
  「發生了什麼事?」雅蜜聽見里奧沙啞地問。還沒有人回答,他便一陣猛咳,薇妮和蓓萍留在哥哥身邊輕聲安慰他。雅蜜只站在一旁,將披肩揪得更緊。
  
  她的心裡充滿苦澀、憤怒與恐懼。她斷定這場火是里奧引發的,他不但毀了他們的家,還差點將他們全都害死。她會很久很久都不要跟他說話,這個她曾經鍾愛、但如今好像變成另一個人的哥哥。
  
  里奧已經沒有多少值得愛的地方了。他在最好的情況時,是個可憐兮兮的傢伙,若在最糟的情況,則成了危害自己與家人的危險人物。沒有他對大家都好,雅蜜心想,只不過要是他死了,爵位將由某個遠親繼承或撤銷,到時他們會連半文錢的收入都沒有。
  
  望著阿閔在雲層朦朧的月光下忙著從馬廄先拉出馬匹,再拉出馬車的身影,雅蜜感到一陣感激。沒有他,他們該怎麼辦?多年前她父親收留這個無家可歸的孩子時,鄰居都當成一椿善舉,但賀家卻因為有了阿閔長期的默默相守,而得到莫大的回報。她從不確定阿閔為何留在賀家,他們所得到的好處遠超過他。
  
  開始有人馳馬趕到,有的來自村莊,有的來自巨石園的方向。村民以健壯的載貨馬匹運來人工抽水機輪板車,輪板車配有水草,可借由人力來回以水桶裝運河水注入水槽,屆時轉動木頭槓桿將水推進皮革水管,再從鐵製管口壓出來噴水滅火。只不過等到整個過程準備就緒,火勢恐怕已經延燒到無法控制,但是好歹有助於保住部分的建築。
  
  雅蜜跑向前來的村民,向他們描述前往附近河流的捷徑。一群男人很快便跟著阿閔奔向水源,扛在肩頭扁擔上的水桶搖來晃去。
  
  雅蜜轉身想回妹妹身邊,卻撞上背後一具高大的身軀。她倒吸一口氣,感覺一雙熟悉的手環住她的肩膀。
  
  「克禮。」他的出現讓雅蜜整個人放鬆下來,儘管他並無法挽救她的家。她扭過身抬頭看他,他英俊的臉沐浴在搖曳不定的火光下。
  
  他彷彿情不自禁地將她擁近,把她的頭按在肩上。「謝天謝地,妳沒事。怎麼會失火?」
  
  「我不知道。」雅蜜在他的懷裡僵硬起來,昏眩地想,她從來未料到會再度被他擁抱。她還記得依偎著他的感覺,以及他所帶來的安全感。然而想到他的背叛,她趕緊掙脫,撥開眼前的頭髮。
  
  克禮不情願地放開她。「不要靠近房子。我去幫忙弄抽水機。」
  
  黑暗中傳來另一個聲音:「你到另一邊比較幫得上忙。」
  
  雅蜜與克禮都嚇了一跳,雙雙朝那個不知從何而來的聲音轉過去。黑髮黑衣的羅凱莫宛如一道陰影從幽黑裡現身而出。
  
  「要命,」克禮低聲說。「黑成這副德行,根本看不到你。」
  
  羅凱莫可能對這句話不太高興,但他沒有反應,只迅速打量了雅蜜。「妳有受傷嗎?」
  
  「沒有,可是房子——」她的喉嚨哽咽而緊縮。
  
  凱莫脫下外套披到她身上,將邊緣拉攏到前面。羊毛料子散發著溫暖與宜人的男性氣息。「我們會盡量滅火。」他以手勢要克禮跟他走。「有兩桶容器已經卸到台階旁邊,你可以協助我將它們搬進屋裡。」
  
  雅蜜看到兩隻金屬容器,張大了雙眼。「那是什麼?」
  
  「蘇隊長的發明,桶子裡裝滿珠灰溶液。我們要利用它阻止火勢蔓延,直到他們準備好抽水機。」凱莫的目光移向克禮。「蘇隊長年紀大了,搬不動桶子,我搬一桶,你搬一桶。」
  
  雅蜜相當瞭解克禮的個性,知道他不喜歡別人命令他,尤其是被他認為比他低等的男人。但令她驚訝的是,他居然沒有抗議,跟隨凱莫朝燃燒的房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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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7 12:06:39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雅蜜看著凱莫與克禮抬起那裝著皮管、笨重的銅製容器,使勁拖入大門。蘇隊長留在台階旁邊,在他們背後大聲指揮。
  
  大火開始吞噬房屋內部,從窗口迸出驚人的火光。雅蜜垂頭喪氣地想,整座房子很快就會燒得片瓦不留,只剩黑鴉鴉的骨架。
  
  雅蜜走回妹妹身邊,站著看薇妮將里奧的頭托在腿上。「他的情況怎樣?」
  
  「他被煙嗆傷,」薇妮輕撫哥哥凌亂的頭髮。「不過我覺得他會沒事。」
  
  雅蜜低頭看著里奧,喃喃說道:「下次你要自殺,請不要帶著大家一起走。」
  
  他沒有出現聽見這句話的反應,但是薇妮、碧茜與蓓萍都驚訝地看著她。
  
  「現在不要責備他,親愛的,」薇妮微微責備道。
  
  雅蜜將冒到嘴邊那些刻薄的話壓下去,木然望著房子。
  
  更多救兵趕到,一批人組成一條從河邊到抽水機來回傳送水桶的路線。屋裡則看不出動靜,她不知道凱莫與克禮在做什麼。
  
  薇妮似乎看出她的心思,說道:「看來蘇隊長終於有機會測試他的新發明。」
  
  「什麼新發明?」雅蜜問。「妳怎麼知道?」
  
  「巨石園晚宴那回,我坐在他的旁邊,」薇妮回答。「他告訴我,他在火箭實驗的時候,想出一個利用珠灰溶液噴灑在火上的滅火裝置,銅製容器倒過來的時候,一瓶酸劑與溶液混合,產生足夠的壓力噴出液體。」
  
  「有用嗎?」雅蜜懷疑地問。
  
  「我衷心希望它會有用。」
  
  兩人被一陣敲破窗玻璃的巨響嚇得縮起來,操作抽水機的那組人打破一個洞,以便將水柱灌進著火的屋裡。
  
  雅蜜越來越憂慮,緊張地看著是否有凱莫或克禮的蹤影。她對帶著可能炸壞一張臉、未曾測試過的滅火裝置衝進火場的行動,非常沒有信心。兩個男人面臨化學藥劑、濃煙與高溫的肆虐,很可能迷失方向或根本無法抵擋。想到他們任何一人可能受到傷害,她實在無法承受。焦慮中,她的肌肉像打結一般緊繃,直到疼痛延燒到四肢百骸。
  
  就在她開始考慮走到門口去張望的時候,凱莫與克禮帶著空空的容器從屋裡出來,蘇隊長立刻趨近。
  
  雅蜜高興地叫了一聲奔向前去,心裡原本打算一接近他們便停步。所以當雙腳仍往前跑的時候,她自己也很驚訝。
  
  凱莫扔下容器,緊緊抓住她。「小心啊,蜂鳥。」
  
  他的外套與她的披肩都在衝動地往前跑時,不知掉到哪裡去了,夜晚的寒氣穿透她薄薄的睡衣,使得她猛打冷顫。他將她抱得更緊,加入了辛辣的煙與微鹹的汗味。他的心臟在她的耳下穩定跳動,他的手在她的背部溫暖地畫著圈子。
  
  「滅火器的效果比我預期的更好,」她聽見蘇隊長對克禮說。「再多加兩、三個滅火器,我相信我們就可以自行撲滅火勢。」
  
  雅蜜定定神,從凱莫的臂彎看出去。克禮一臉不以為然,可能還有那麼幾許嫉妒地望著他們。她知道自己與凱莫的舉動引人側目,但她還不捨得離開他那安慰與庇護的懷抱。
  
  蘇隊長很高興他的滅火器奏效,微笑地對雅蜜說:「火勢已經控制,相信他們很快就能將它撲滅。」
  
  「隊長,我對你感激不盡,」她終於找到聲音。
  
  「我一直在等這樣的機會,」他表示。「不過當然不希望是你們家成為試驗的場所。」他掉頭去看此時正全力發動的抽水機滅火的情況,悲傷地說:「我擔心水所造成的傷害,跟煙一樣大。」
  
  「說不定樓上幾個房間還可以住人,」雅蜜說。「過一會兒我想上去看看——」
  
  「不行,」凱莫冷靜地打斷她的話。「妳和其餘家人到巨石園去,他們有一堆客房可以收留你們。」
  
  雅蜜還來不及說話,克禮便已替她回答:「我和蕭家住在村裡的客棧,賀小姐和哥哥、妹妹可以跟我過去那邊。」
  
  雅蜜感覺凱莫的擁抱有了變化。他的手掌移往她的手臂,大拇指找到肘彎內側細緻皮膚下的脈動,以親密愛人佔有的姿態觸碰她。
  
  「巨石園比較近,」羅凱莫說。「賀小姐和妹妹只穿睡衣站在寒冷的屋外,她們的哥哥需要看醫生,而且要是我沒弄錯,阿閔也一樣。他們到巨石園。」
  
  聽見他的話,雅蜜蹙起眉頭。「阿閔為什麼需要看醫生?他在哪裡?」
  
  凱莫將懷中的她轉向對面。「那裡,妳妹妹身邊。」
  
  看到阿閔縮成一團蹲在地上,她倒抽一口氣。薇妮在他身邊,嘗試將他的薄襯衫從背部拉開。「噢,不!」雅蜜掙脫凱莫,疾速走向家人。她聽見克禮叫她,但是沒有理會。
  
  「怎麼回事?」她在薇妮身邊潮濕的地面蹲下來。「阿閔被燒傷了嗎?」
  
  「是的,在背部。」薇妮撕下自己睡衣的布邊充當繃帶。「碧茜,妳把這條繃帶拿到水裡浸濕好嗎?」
  
  碧茜立刻跑向抽水機的溝槽。
  
  薇妮撫弄阿閔濃密烏黑的頭髮,他將頭抵在前臂上,齒間嘶嘶地發出顫抖的呼吸聲。
  
  「燒傷的地方很痛,還是沒有感覺?」雅蜜問。
  
  「痛得要命。」他梗塞地擠出話來。
  
  「這是好現象。感覺不到痛的燒傷,更嚴重。」
  
  他轉頭狠狠白他一眼。
  
  薇妮繼續撫著阿閔的頸項,對雅蜜說:「他太靠近屋簷,大火的熱氣使屋瓦的鉛制遮雨板著火熔化,流了下來,一些熔液淌到他的背部。」她抬頭看拿著滴水的臨時繃帶回來的碧茜。「謝謝妳,親愛的。」
  
  她拉起阿閔的襯衫,將濕布覆蓋在燒傷的地方,他痛得嗥叫,無法控制地顫抖,顧不得所有的自尊與禮節,讓薇妮將他的頭枕在腿上。
  
  雅蜜望向情況絲毫沒有好轉的里奧,發現凱莫說得對,她必須立刻將家人送到巨石園安置,並找醫生治療傷者。
  
  她沒有抗議,讓羅凱莫和蘇隊長過來協助一家人上馬車。里奧被抬進車裡,站不住且分不清方向的阿閔同樣需要幫忙。蘇隊長熟練地執起韁繩,載著賀家人到巨石園。
  
  賀家抵達之後,引起好大一番騷動與同情。僕人從四面八方跑過來,莊園的客人主動捐出多餘的衣服與個人用品,衛斯剋夫人和聖文森夫人接手照料三個女孩。雅蜜則被兩個意志堅定的女僕拖走,顯然在沒有將她洗好澡、餵飽肚子、穿好衣服之前絕不罷休。
  
  等到兩個女僕終於為雅蜜換上乾淨的睡衣與淺藍睡袍時,已不知過了多久。然後她們悉心將她潮濕的頭髮編成兩個辮子,又拖泥帶水地耗去了十五分鐘。最後總算大功告成,雅蜜謝過女僕,逃出客房,趕去探視兄妹。她先找哥哥。
  
  走道有個僕人指點她前往里奧的房間。醫生正要離開,他是個蓄著整齊的灰鬍、上了年紀的男士。她向他詢問哥哥的情況,他提著手提包停下來。
  
  「整體說來,瑞黎爵爺的情況還不錯,」醫生回答。「喉嚨有點輕微腫脹,當然是因為吸入濃煙的關係,不過頂多造成刺激,而不會是嚴重傷害。他的氣色不錯,心臟強壯,所有現象顯示他會康復如初。」
  
  「謝謝你。那阿閔呢?」
  
  「那個吉普賽人?他的情況就有點麻煩了,燒傷相當嚴重,我已經為他處理傷口,敷上藥膏,並塗了蜂蜜膏料讓繃帶不致黏在傷口上。明天我會回來查看他的情況。」
  
  「謝謝你。先生,我不願麻煩你,時候已經很晚,不過你是否可以抽點時間看看我妹妹?她的肺部很虛弱,雖然沒有暴露在濃煙中,但是夜晚的空氣——」
  
  「妳是說薇妮小姐?」
  
  「是的。」
  
  「她在那個吉普賽人的房間,他顯然和妳一樣關切令妹的健康。兩人為了我應該先看哪一個,激烈地吵了一頓。」
  
  「喔,」雅蜜的唇邊浮現微弱的笑意。「誰贏了?我猜是阿閔。」
  
  他對她微笑。「不,是薇妮小姐。妳妹妹的肺部或許虛弱,但是意志力可堅強得很。」他向她欠欠身。「晚安,很同情府上的災難。」
  
  雅蜜點頭表示謝意,進入里奧的房間,房裡一盞燈已經轉弱。他側躺著,眼睛睜開,但她走過去時他並沒有看她。她謹慎地在床墊一邊坐下,伸手撫摸他亂糟糟的頭髮。
  
  他的嗓聲低沉嘶啞。「妳來了結我的性命嗎?」
  
  她苦笑了笑。「你自己似乎就做得不錯了。」她的手順著他的頭髮輕輕畫過去。「火是怎麼燒起來的?」
  
  這時他才看她,雙眼充滿血絲,有如兩幅小小的地圖。「我不記得,我睡著了。我不是故意引起火災的,希望妳相信。」
  
  「我相信。」她傾前親吻他的頭,好像他是個小男孩。「休息吧,里奧。明天一早所有事都會變好。」
  
  「妳總是這麼說,」他低語著合上眼睛。「也許有一天會成真。」他竟然很快睡著了。
  
  聽到門口有聲響,雅蜜抬頭瞧見管家捧著盛有褐色玻璃瓶與乾藥草的盤子進來,凱莫提著一隻冒著蒸汽的小茶壺跟著後面。
  
  凱莫尚未清洗頭髮、皮膚與衣服上的黑煙。儘管忙了大半夜一定累壞了,但他毫無倦容。他打量了雅蜜一圈,炯炯發亮的雙眼在佈滿一條條汗漬、且被燻黑的臉上宛如硫磺。
  
  「水蒸氣可以幫助瑞黎爵爺在夜裡的呼吸更為順暢,」管家解釋道,動手點燃床邊一座支架下的蠟燭,接著把小茶壺放在架上。
  
  蒸汽散發到空中,濃烈但不難聞的香氣飄入雅蜜的鼻腔。「這是什麼?」她壓低聲音問。
  
  「甘菊、百里香和甘草,」凱莫說。「還有榆樹和木賊葉子,可以紓解他腫脹的喉嚨。」
  
  「我們還帶了一瓶嗎啡來,幫助他入睡,」管家說。「我把它放在床邊,要是他稍後醒來——」
  
  「不,」雅蜜趕緊說。里奧最不需要的東西就是一大瓶在無人監管下可隨意飲用的嗎啡。「不需要這個。」
  
  「好的,小姐。」管家離去時低聲告訴雅蜜,有任何需要拉鈴即可。
  
  凱莫留在房間,一邊肩膀閒適地靠著高高的床柱。他看著雅蜜走過去檢視蒸汽茶壺裡的成分。她躲避著,不去看他那昂揚黝黑的外表、搜尋的眼神,以及含著揶揄笑意的嘴。
  
  「你一定很累了。」她拿起一片乾葉子,將那薄脆芳香的藥草拿到鼻端試探地嗅了嗅。「時間很晚了。」
  
  「我在賭博俱樂部混了大半生,早已是夜貓子。」停了一下。「倒是妳該去睡了。」
  
  雅蜜搖搖頭。奔跳不寧的脈動與紛亂憂愁的心情,讓她覺得疲憊不堪,但是想睡也一定睡不著——她只會躺在那裡對著天花板乾瞪眼。「我的腦筋像旋轉木馬般轉個不停。想到睡覺……」她搖搖頭。
  
  「靠在某人的肩上哭一哭,會有幫助嗎?」他輕聲問。
  
  她極力掩飾被這問題引起的不安。「謝謝你,真的不用。」她小心將藥草放回茶壺裡。「哭泣浪費時間。」
  
  「『哭泣減輕悲傷。』」
  
  「羅姆人的諺語?」
  
  「莎士比亞說的。」他審視著她,看出太多心思,也感覺到在她強自鎮靜之表面下騷動的情緒。「雅蜜,妳有朋友可以幫妳度過難關。我就是其中一個。」
  
  雅蜜最怕的就是被他當成可憐的對象,她要不計一切代價避免那種情況發生。她絕不依靠他或任何人,因為如果她一旦依靠,很可能永遠無法自立。她從他身邊走開,繞過他,揮動著雙手,彷彿想揮走任何人想要與她接觸的意圖。「你千萬不要為了賀家而傷神。我們會想辦法的,我們向來靠自己撐過去。」
  
  「這回可能沒有辦法。」凱莫堅定地看著她。「妳哥哥幫不了任何人,包括他自己。妳妹妹太年輕,除了薇妮。現在連阿閔都病倒了。」
  
  「我會照顧他們,我不需要幫助。」她伸手拿起掛在床腳的一條毛巾,將它整齊折疊起來。「你一大早就要回倫敦了,不是嗎?你該聽從自己的勸告去睡覺。」
  
  炯炯的眼神變得強硬。「真是的,妳為什麼要如此固執?」
  
  「我不是固執,我只是不想接受你的任何東西。而且,你有權利去追尋被剝奪已久的自由。」
  
  「妳是關心我的自由,或是過於恐懼、而不敢承認妳需要別人?」
  
  他說對了,不過她死也不會承認。「我不需要任何人,尤其是你。」
  
  他的聲音雖然柔和,但激烈的程度絲毫不減。「妳不知道要證明妳是錯的,有多容易。」他向她伸出手,但又停止往前,用一副好像想要掐死她、親吻她,或是兩者皆有的神情看著她。
  
  「或許下輩子吧。」她勉強擠出一個扭曲的微笑。「請你走吧,求求你,凱莫。」
  
  她一直等到他離開房間,才如釋重負地讓肩膀放鬆下來。
  
  亟需逃出屋宇那令人透不過起來的限制,凱莫走到屋外。夜晚微弱的月光穿透無盡的黑幕。他漫步來到那道立於懸崖邊緣、俯瞰河流的鐵礦石牆,輕易地攀上牆垣,雙腳懸在牆邊坐著,聆聽流水與夜晚的音籟。煙味依然在空中繚繞,跟土地與森林的氣味混合在一起。
  
  凱莫試圖整理他紛亂糾葛的思緒。
  
  他從來不知嫉妒為何物,但是稍早看見雅蜜與傅克禮擁抱在一起,他油然湧現一股想勒死那個混蛋的狂暴衝動。每一分直覺都在大叫雅蜜是他的,只有他能保護與安慰她。然而,他對她並沒有權利。
  
  如果傅克禮有意追求她,那凱莫最好不要干涉。雅蜜跟同類的對象在一起,比跟一個混血的羅姆人好得多,這樣對凱莫也好。老天,難道他真的在考慮餘生要過著外族的生活,被困在家居瑣事裡面?
  
  他想他應該離開漢普郡,讓雅蜜自行決定她與傅克禮的事,他則跟隨自己的命運前行,雙方都不必做任何的妥協或犧牲。在雅蜜心裡,他將不過是生命裡僅只留下模糊記憶的一段短暫插曲。
  
  他低下頭,雙手扒過凌亂的頭髮。他的胸口出現每當他嚮往自由時,便會出現的痛楚。但他首次懷疑,他渴望的生活是否對的,因為那股痛楚似乎不會因他的遠颺而消失,只可能變得更嚴重。
  
  他的未來將是一片死氣沉沉的空白,千百個無法擁有雅蜜的夜晚,他將擁抱別的女人、與別的女人親熱,但她們沒有一個是他真心想要的。
  
  他想像雅蜜過著老處女的生活。或者更可怕的,與傅克禮復合,說不定嫁給他,但是永遠活在明知他曾背叛他、而且可能再度背叛的感傷裡。她值得擁有更好的人生,她值得熱情如火、全心全意、勇往直前、將她燃燒殆盡的愛。她值得……
  
  喔,天啊!他想太多了,簡直像個外族人了。
  
  他強迫自己面對事實。事實是,無論他留下或離去,無論他們是否走上同一條人生路,雅蜜都是他的。他們可以活在世界的兩端,而她依然屬於他。
  
  他身上羅姆人的那一半從一開始便已看出這個重點。
  
  這是他必須聽從的一邊。
  
  雅蜜的床柔軟而豪華,不過它感覺起來就像一張木板硬床。她滾過來、翻過去、平躺在那裡,就是無法為疼痛的身體找到一個舒適的姿勢,無法讓折騰的腦筋平靜下來。
  
  房間很悶,空氣越來越濃濁。她渴望吸點新鮮涼爽的空氣,於是溜下床,走到窗前打開窗子。一道清風徐徐拂過,她舒暢地吁了口氣,閉上酸澀的眼睛,用指節揉著潮濕的睫毛。
  
  真奇怪,一堆麻煩橫在眼前,但讓她睡不著的卻是傅克禮有沒有真正愛過她的念頭。即使他曾經背叛她,她依然想要認為他有。她告訴自己,在大部分人的生命裡,愛都是一種奢侈品;她也告訴自己,克禮的事業生涯有他的困難,當時他必須面對一個不可能的選擇。他只是做了他認為最好的選擇。或許期望他不顧後果地選擇她,其實是她不對。
  
  被人不顧一切地渴望、想要、需要與嚮往……這種事從來不會發生在她身上。
  
  上過油而十分滑潤的門,成弧形敞開來。她發現陰影產生變化,感覺有人進門。她吃驚地轉過身去,瞧見凱莫就站在門裡。她的心跳開始像有人用力敲擊的鼓。他恍如從夢中走出來的一個幽暗而迷魅的鬼魂。
  
  他緩緩走來。走得越近,她週遭的一切就越向四方散開來,一直在消失,讓她覺得暴露而脆弱。
  
  凱莫的呼吸凌亂,她也一樣。他靜默了許久,終於開口:「羅姆人相信,當路在召喚,我們一定要走上去;而且,永不回頭。因為,我們不知道那裡正有何種冒險在等待我們。」他慢慢向她伸出手去,給她充分的機會反對。他隔著細薄的棉質睡衣碰觸她髖部的曲線,將她擁近,抵在堅硬的身體上。
  
  「所以我們要走上這條路,」他低語。「看它通往何處。」
  
  他等待一個信號,一些反對或鼓勵的隻字片語,但她只像被催了眠般無助地望著他。
  
  他輕撫她的頭髮,悄聲告訴她不要害怕,他會照顧她、取悅她。他的手指找到她的頭頸敏感的彎處,托住它開始親吻。他的嘴反覆在她的唇上廝磨,當她啟開濕潤的雙唇,更一口將它封住。
  
  興奮的感覺將她淹沒,她向那黑暗的愉悅屈服,張嘴讓他的舌頭探入,極力想捕捉那滑溜溜的舌吻。他輕輕將她往後推,直到她彷彿躺在異教徒的祭壇那般躺在凌亂的床上。凱莫俯向她,親吻她的咽喉,他在她的睡衣正面做了一連串迅速的拉扯,睡衣兩側就此分開。
  
  她感覺到他的迫切,與身體散發的灼熱,但是他將手伸入細緻的棉質睡衣愛撫她的乳房時,每個動作都很小心且依戀。她曲起雙膝,拱起身體想擁有更多他的觸碰帶來的快感。
  
  凱莫以無言的聲音哄她放鬆,他的手從她的胸前滑到膝蓋,分開的唇刷過赤裸的乳尖,逗弄那堅挺的蓓蕾。她伸手摸他的頭髮,手指纏繞漆黑的髮絲,試著將他抱在身上。他的嘴輕輕拉扯,直到她發著抖想要躲開。被推向某些全然陌生的感覺,讓她非常不安。
  
  凱莫將她拉回來,再次俯向她,雙唇覆蓋她的嘴,逗弄的手拉高睡衣的下擺,找到嬌嫩的大腿背面。
  
  雅蜜顫抖的雙手伸向他那件沒有鈕扣、套頭式的無領寬鬆襯衫。凱莫幫助她脫掉襯衫,扔到一旁。月色在他那柔韌且充滿陽剛線條的軀體鍍上一層銀光,他的胸膛緊實而平滑。
  
  她將手心平放在那片堅硬的肌肉上,輕輕移到身側,再繞到背部。他在她的觸摸下顫抖,放低身體臥在她身邊,一腿插入她的腿間。她的胸脯在敞開的睡衣下完全裸露,衣擺縮上來堆在腿上。
  
  他的雙唇再次落到她的胸口,他用手覆住並揉捏那結實的乳房。她拱起身,渴望貼得更緊,讓他的重量更徹底地壓在身上。他抗拒著,雙手撫過她的身體想讓她冷靜。這溫柔的動作令她瑟瑟發抖,雙手抓住她的背部,無法思考也無法說話,一徑抵著他扭動,體會著強烈到無法忍受的慾望。
  
  「凱莫……凱莫……」她將臉貼在他的肩上。
  
  感覺到她的睫毛濕濕的,他將她的頭往後移,舌尖碰觸逸出的眼淚。「不要急,蜂鳥。這樣太快了。」
  
  她抬頭看著他滿是陰影的臉。「對你?」
  
  凱莫彷彿正極力壓抑笑聲,停頓了片刻。「不,對妳。」
  
  「我已經二十六歲,」她抗議道。「怎麼可能還太快?」
  
  這時凱莫再也忍俊不禁,將那低沉而渾厚的笑聲送入她的口中。
  
  親吻變得更激烈、綿長,凱莫交互說著羅姆話和英語,甚至不清楚自己正使用哪種語言。他抓住她的手,拉到他身體那昂揚之處。雅蜜震驚且著迷地順著他的長度撫摸,手指遲疑地摸索他的輪廓。凱莫痛苦般呻吟起來,她立刻把手抽回。
  
  「非常抱歉,」她紅著臉說。「我不是故意要弄痛你。」
  
  「妳沒有弄痛我。」他的語氣有一絲溫存笑意,再次抓住她的手往下拉。
  
  緊繃的長褲下那種興奮衝動、引人遐想的狀態激起雅蜜的好奇心,她害羞地探索他。他彷彿陶醉在那撫觸下,發出幾乎是呻吟的聲音靠向她,磨蹭並舔吮她的喉嚨。
  
  他的雙腿全在她的腿間,讓她更為張開,睡衣在她的腰際擠成一團。暴露、羞慚及興奮的諸多感覺中,他的一隻手往她的游部游移而下,接著即將是痛楚與佔有。她想此刻應該是提到某些事的好時機。
  
  「凱莫?」
  
  他揚起頭。「什麼事?」
  
  「我聽說有些方式——因為這種事會——噢,我不知道怎麼說——」
  
  「妳不希望我讓妳懷孕。」他以指尖輕佻私處的細緻毛髮。
  
  「是的,喔……不。」她的呼吸糾結,好似呻吟。
  
  「我不會,雖然可能性總是有的。」他找到一處非常敏感的地方,使得她猛地抽動一下,曲起膝蓋。他很輕柔地以手指分開細緻的裂口。「問題在於,吾愛,妳對我的渴望是否夠強烈而願意冒險。」
  
  她的感官在被他那樣觸摸的羞恥與歡愉的感覺裡漂浮,整個人的意識縮小集中到那正隱密挑逗著她的手指。這些凱莫都知道。他繼續撫弄,以指尖揉捏那柔嫩的部位,等待她的回答,並小心觀察她身體的每一次顫動與痙攣。
  
  「是的,」她微微發著抖說。「我想要你。」
  
  他的大拇指腹往下拂動,滑過神秘濕潤的地帶。她還不及說話,他的大拇指已經壓入濕潤之處,輕輕進入她。
  
  他的睫毛垂落在亮得出奇的眼睛上。「妳想要這樣嗎?」
  
  她點頭想說是,但只發出低低的嗚咽聲。
  
  輕柔探究的攪弄更深入,直到她感覺他戴在大拇指的戒指抵著她身體的入口。他在她體內繞圈子,光滑的戒指觸碰著、摩擦著她,使得她幾因興奮而恍若昏厥。噢,天啊,是,不是,求求你……一個漩渦接著一個,每個都將快感推得更高,直到她的心臟怦然猛跳,臀部一次次撞擊他手掌的底部。但是美妙的探入突然撤退,她的身體絕望地想要挽留,卻只得到一片虛空。她向他伸出手去,熱切渴求地抓著他。凱莫放聲輕笑。
  
  「不要急,甜心,我們才剛開始。不必倉促行事。」
  
  「開始?」她驚訝而悸動,差點說不出話。此刻如果有件事是她能夠肯定的,那就是她一定承受不了他那些老練的折磨。「我以為你已經結束了。」
  
  她感覺他帶著微笑吻她手肘的內側,一路滑到手腕。「重點就在盡量拉長時間。」
  
  「為什麼?」
  
  「那是對妳、跟我都最好的方式。」他撬開她緊握的手指,親了親她的手心。他將她的睡衣拉攏回來,仔細扣上正面的鈕扣。
  
  「你要做什麼?」
  
  「帶妳去騎馬。」她想問話。他用食指輕碰了她的嘴唇一下,悄聲說:「相信我。」
  
  他將她從床上拉起來,為她裹上天鵝絨睡袍,穿上軟鞋。雅蜜暈眩地順從他。
  
  凱莫握住她的手,帶她走出房間。房子靜止而無聲,牆上懸著一幅幅滿臉不以為然的貴紫黑色。雅蜜雖然莫名其妙,但心甘情願地跟著凱莫走下台階。
  
  他停住腳步,短促地吹了聲口哨。
  
  「什麼——」聽到一陣沉重有力的蹄聲轟然而起,雅蜜倒吸一口氣。只見一道龐然黑影宛如從噩夢中冒出來的怪物向他們衝來。她一陣驚慌,鑽進凱莫的懷裡,臉龐在他的胸膛,他伸臂緊緊摟著她。
  
  等到雷聲平息,雅蜜壯起膽子瞧那怪物。原來是一匹馬,一匹黑色駿馬,牠噴出的鼻息在濕冷的空氣中彷彿幽靈一般裊裊上升。
  
  「這是真實的嗎?」她問。
  
  凱莫伸手到口袋,餵給那匹馬一塊方糖,然後撫摸牠光滑黝黑如午夜的頸項。「妳作過這樣的夢沒有?」
  
  「從來沒有。」
  
  「那這就是真實。」
  
  「你真的有一匹聽到口哨就會跑來的馬?」
  
  「是的,這是我訓練牠的。」
  
  「她叫什麼名字?」
  
  他笑開的白牙在幽暗裡發光。「妳猜不到嗎?」
  
  雅蜜想了想。「普卡?」馬兒彷彿聽懂一般轉頭看她。「普卡,」她微笑又叫一聲。
  
  「你有沒有恰巧長了一對翅膀?」
  
  馬兒隨著凱莫微妙的手勢,強調般地搖頭否認,雅蜜顫聲笑起來。
  
  凱莫走到普卡的側邊,以優雅的動作攀上馱鞍,然後橫移到雅蜜所立的台階,向她伸出手。她拉住他的手,極力踩在馬鐙上。她被輕易地拉上去坐在他的前面,身體因勢而往前俯衝,但是凱莫立刻用手臂環住她,讓她坐穩。
  
  雅蜜往後倚靠他堅硬的胸膛與臂膀,鼻中所聞皆為秋天、潮濕的地面、馬匹與男人,以及午夜的氣味。
  
  「你早就知道我會跟你走,對不對?」她問。
  
  凱莫傾前吻她的太陽穴。「我只是希望。」他夾緊大腿,策馬奔出去,隨後換成流暢的小跑步。雅蜜閉上眼睛,發誓他們真的在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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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7 12:07:2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凱莫騎向河邊吉普賽部落曾經停留的廢棄營地。殘餘的營地依然在那裡:地面留有篷車的車轍、矮種馬拴住並啃食過的圓形草地、堆滿灰燼的淺淺火坑。河流湍急的水聲隨處可聞,流水拍打著岸邊濕透柔軟的泥土。
  
  他下馬後協助雅蜜落地。在他動手建立一個臨時營地的時候,她依照他的指示坐在一截倒下來的樺樹上。她雙手交疊在膝上,看著他從馱鞍拖出一卷毛毯。不到數分鐘,他已在石頭環繞的火坑生起了火,並在火邊鋪好睡鋪。
  
  雅蜜很快走向成堆的毯子,鑽進層層的羊毛毯與棉被裡。「這裡安全嗎?」
  
  「除了我,這裡沒有人會傷害妳。」凱莫笑著在她身旁坐下。他脫掉靴子,進入毛毯裡,將她拉到身上。他提醒自己,耐心將得到甜美的回報,抱緊她等待。
  
  時間一秒一秒過去,雅蜜的身體也更加緊密地依偎他。僅僅是擁抱她的感覺便如此美好,所以他有很長一段時間什麼也沒做。當他們的身體溫暖地簇擁在毛毯裡時,他諦聽著她呼吸的氣息,感覺夜晚的冰冷空氣從他們臉上飄過。
  
  他們沉入靜止的深處,凱莫從未感受過如此恬靜的愉悅。他的脈搏開始強勁跳動,每一個拍子都加重興奮的感受。他感覺她的小腹小心貼向他,托著他的堅挺,擠得更近一些。但是他依然未動,只讓她依偎與摩擦著他,直到他繃緊且強烈興奮起來。
  
  一條條黃色火舌嗶剝閃跳,舔著斷裂的樺樹與橡樹。熱……他這輩子從未這麼熱過。就在他考慮脫掉襯衫的當兒,感覺雅蜜的手悄悄伸入寬鬆的衣邊,纖細冰涼的手指撫過他冒汗的皮膚,所到之處,肌肉便一條條起伏伸張。那感覺如此美妙,凱莫不由得在她的髮際發出一個微弱的呻吟。她鬆鬆地抓住他的襯衫往上拉,他毫不遲疑坐起來,剝掉襯衫扔到一旁。
  
  她爬到他的膝上,長髮如絲綢一般披瀉於他赤裸的胸膛與肩膀。凱莫著迷地靜止不動,讓她將嘴印到他的胸口、肩膀與喉嚨底部,輕巧、嬉戲地吻著。
  
  「雅蜜……」他伸出手扶住她的頭,讓她定住,她波浪般溫暖的髮絲滑落到他的手臂,激起雞皮疙瘩。
  
  「摩妮莎,」他耳語。「我不想做任何妳不喜歡的事,我只想給妳愉悅。」
  
  她的臉在火光下發亮,雙唇是紅醋栗的色澤。「那個字是什麼意思?」
  
  「摩妮莎?表示親愛的用語,」他無法清楚思考。「羅姆人和女人很親密時稱呼對方的話。」
  
  她向他伸出雙手,手指穿入他的指縫。兩人十指交纏,嘴唇說著無聲的話語,嘴與嘴濕潤熱烈地廝磨與捕捉。
  
  凱莫將她放到毛毯,躺在那簇閃動的火光下。他以古老的語言悄聲訴說,他願像天際的太陽追逐月亮一般追逐她,他想填滿她直到兩人成為一體,合而為一。醉飲她的芬芳與身體迸發的熱意,他只有一半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麼。
  
  他打開她的睡袍與睡衣,作夢似的將衣服從她曲線玲瓏的胸脯與腰部拉開。她真是美麗的傑作!嬌軀豐盈而結實,雪白的肌膚發出光澤,誘人的黑影落到他渴望觸碰與品嚐的地方。他的嘴隨著她擴散的紅暈吻著,追逐那片紅潮。她在他的親吻下顫動,雙手抓住他的臂膀隆起的肌肉。
  
  他握住她的乳房,以呼吸與舌頭挑弄乳尖,直到它們濕滑而堅硬。他將一隻乳尖輕輕含在齒間不放,使得她嗚咽地挺起身體。
  
  凱莫將糾結在兩人之間的睡衣拉開,她的肚臍隨著呼吸而上下起伏,他用嘴覆住它,舌尖鑽入那窄窄的小洞裡,填滿空心。
  
  「凱莫……噢,等等……」她開始扭動,猛推著他。他抓住她的雙手拉到身邊,趴在她的肚子上重重喘息。
  
  凱莫極力控制自己,使出最大的力量將臉頰輕柔貼在她的皮膚上。「我不是想傷害妳,」他耳語。「我只是要吻妳……品嚐妳……」
  
  她的聲音有點哀怨。「不能吻那裡。」
  
  凱莫不由得微笑。這種混合了樂趣與激情的經驗非常新鮮。「就是要吻那裡。」他的手移過她的臀部與大腿,進入柔軟的卷毛裡。「我想知道妳全身每一個地方,摩妮莎……不要動,讓我……是的,親愛的,是的……」他往下移動,飢渴到顫然發抖。私密之處微鹹的味道與女性肌膚的芬芳搧起難以按捺的慾望,他的嘴刷過那處私密封閉的雙唇,將它們舔開,探入激情之地,品嚐她歡愉的滋味。
  
  雅蜜除了斷續的喘息之外沒有作聲,雙腿夾緊他身體的兩側。她無助地隨著他拐彎抹角的舌頭起伏,渴望地拱起全身。他撫慰她,也刺激她,他的嘴像飛燕一般嬉戲逗弄,急遽的呼吸拂著她潮濕的皮膚,令她情慾激盪。一根手指滑入那片潤澤裡。
  
  她頓時失去所有的自制力,苦惱地叫了一聲,他得意的嘴一意溫存地襲擊,拖延那折磨,直到她嬌柔的呻吟快變成抽泣。她緊繃且扭曲,手指揪住他的頭髮,臀部不由自主地擺動,由他舔去所有痙攣與抽搐。
  
  片刻之後,他移身再度將她擁住。她伸手摸索拉開他的褲帶,直到它松垂在他的臀際。他的堅挺彈跳出來,她用手握住那份鼓脹,撫弄它直到凱莫受不了,喘著氣往後扭開。
  
  她臉泛紅潮,深垂著眼瞼,再次觸碰他,敦促他向前,本能地張開臀部與雙腿。他抗拒著,將身體重量撐在她的上方,遮住月光對她的凝視,張開手指從她身體的正面游移而過,小指尖摩擦她的乳頭,使得她顫抖。他在乳頭畫圈圈,看著它立起來。
  
  「如果妳要我,吾愛,」他耳語。「請用羅姆話告訴我。」
  
  雅蜜盲目地轉頭吻他起伏的二頭肌。「我該怎麼說?」
  
  他低聲說出柔和如歌的言語,耐心等她重複一次,在她口齒不清的時候指導她,同時移到她的身上,身體放得更低,繃得更緊,當最後一個字離開她的雙唇,他即猛然進入她的體內。
  
  雅蜜忍不住瑟縮起來,痛楚地叫出來。凱莫在弄痛她的強烈歉意與進入她的極端歡愉之間掙扎,她未識人事的肌肉緊緊包住陌生的入侵之物,抬起臀部彷彿想甩開他,但是每一個動作都只讓他陷得更深。
  
  他試著撫慰她的痛楚,愛撫並親吻她的喉嚨與胸部,將粉紅的尖端含入口中,輕輕吸吮,用舌頭舔過它,直到她在他的身體下放鬆並開始呻吟。
  
  這時凱莫再也無法停止動作,除了往那輕輕夾住的肌肉、那環繞他的溫暖肢體、在他嘴下喘息的香唇深入推進的需要,他忘了一切。他情不自禁在她的唇際喃喃說著幾個字,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將那股心醉神迷的感覺堆疊得更高。「曼地斯……曼地斯……」
  
  妳是我的。
  
  感覺那激烈的釋放就要迸發,凱莫撤出來,抵住她光滑顫抖的腹部。熱流在兩人之間噴洩流淌下來。凱莫呻吟著將頭埋入她的頸窩。沒有任何感覺近似這種經驗,他暈眩地想,完全沒有。
  
  那歡愉甚至一直延續到他的心跳回復正常,他也多少能夠清楚思考的時候。雅蜜鬆弛地躺在他的身體下,惺忪歎息。儘管他只想沉溺在她的感覺裡,但卻必須強迫自己撤離。
  
  他用手帕擦拭她身上的血漬與潮濕,為她穿好睡衣,然後去為營火添加柴薪。等他鑽回毛毯裡,雅蜜再度偎入他的臂彎。
  
  凱莫望著爆裂的火焰,享受她的頭放在肩上的信任與依靠,撫摸她披散在手臂的秀髮。她睡得很沉,火光將她的睫毛投影在面頰上方。凱莫用一種愛人的警覺仔細看著她,記住每一個細節:她細柔的髮線、挺直的鼻樑、小小的耳朵。他很想輕啃她的耳朵,跟她開個玩笑,又不願打擾她的睡眠。
  
  他將棉被拉上來蓋住她雪白的肩頭,拂開一綹繞住她耳朵的髮絲。一切已經改變,他忖想,而且無法回頭。
  
  
  
  第十六章
  
  破曉了。
  
  這個辭最能形容晨光一點一滴進入臥房的景象,一道陽光投射過她的床,另一道落在窗戶與小壁爐之間的地板上。雅蜜眨著眼睛懶洋洋地躺了片刻。壁爐裡有火——女僕進房間生火時,她一定睡得正沈。
  
  火......瑞黎園......不快的記憶砰然落下。她閉上眼睛,但又猛地睜開,想起幽暗、藍色月光,還有男人溫暖的肌肉,渾身泛起雞皮疙瘩。
  
  她做了什麼事?
  
  她躺在她的床上,只模糊記得他們趁著夜色仍黑時騎馬回來,凱莫抱她上床,當她小孩般,將大片床單在她的身體四周塞好。閉上眼睛,他低聲說,他的手以一種讓人舒服的力道按她的頭顱。她悠悠入睡,睡了又睡。此刻斜眼望向壁爐架上的時鐘,她發現時間已近中午。
  
  驚慌在體內翻騰,直到她提醒自己,現在驚慌也已無濟於事。然而心跳還是無比猛烈,幾乎使得血流不足,呼吸也急促起來。
  
  她很想要相信一切只是一場夢,可是她的身體仍然佈滿他以嘴唇、舌頭、牙齒和兩手所畫下的、看不見的地圖。
  
  雅蜜將指尖抬到唇邊,感覺雙唇比平常腫脹光滑......被他的嘴舔舐與摩擦過的雙唇。她身體的每一寸都變得極為敏感,那些柔內的部位仍然窩藏著痛楚的愉悅。
  
  良家婦女一定會為那些行為感到羞恥,但雅蜜沒有那種感覺。昨夜是那麼特別,那麼豐富、秘密而甜美,她會永遠珍藏那份記憶。跟一個與她過去所認識、或將來可能認識的對象都全然不同的男人在一起,是一個不容錯過約經驗。
  
  然而,她卻希望他現在已經離開。
  
  幸運的話,凱莫應該已經啟程返回倫敦處理他的工作。經過昨夜,雅蜜無法確定她能否面對他,何況還有一堆事情等著決定,她真的不需要他在這裡讓她分心。
  
  至於昨夜與凱莫在一起的記憶,一切已有點變形,彷彿他是一面三稜鏡,她的感受皆透過他折射出去......現在不是想這些事的時候,以後有的是時間。數天、數月,數年之後。
  
  不要想了!雅蜜起床斷然告訴自己。她拉鈴召喚女僕,笨拙地繫住睡袍。不到一分鐘,一名雙頰紅潤,髮色淺淡且身材健壯的女僕出現。
  
  「我可以要點熱水嗎?」雅蜜問。
  
  「好的,小姐,我可以端上來,或者如果你喜歡,我可以到浴室替你放洗澡水。」這女僕說一口親切而帶著濃濃鄉土氣的約克夏腔。
  
  雅蜜想起昨晚在那間新式的浴室洗過澡,於是點點頭,隨著自稱為貝蒂的女僕步出房間,沿著廊道走。「我妹妹和哥哥怎麼樣?還有閔先生呢?」
  
  「薇妮小姐、蓓萍小姐和碧茜小姐都已下樓用早餐,」女僕回答。「兩位紳士仍臥床休息。」
  
  「他們不舒服嗎?閔先生有沒有發燒?」
  
  「管家鮑太太覺得他們兩位的情況都還好,只是需要休息。」
  
  「謝謝老天。」雅蜜決定梳洗完畢便去探視阿閔。燒傷是相當危險而且難以預料的傷害,她仍為他的傷勢憂心忡忡。
  
  她們進入四壁鋪設淺藍瓷的浴室,角落有張躺椅,另一角則有座大浴缸,天花板懸掛一面色調鮮艷、東方風格的垂簾,藉此隔出一個更衣區。因為有座壁爐,所以很溫暖,一座開放的大型櫥櫃,擺著一落落折疊整齊的浴巾、土耳其毛巾,以及各種香皂與盥洗用品。洗澡水由某類瓦斯裝置在室內加熱,各設有熱水龍頭,冷水龍頭、微溫水龍頭,以及接通室外的管路。
  
  貝蒂打開水龍頭,調整適當的水溫。她將浴巾有條不紊地成排擺放在躺椅上。「小姐,要我服侍你洗澡嗎?」
  
  「不用了,謝謝你,」雅蜜立刻說。「如果你不介意將我的衣服拿到更衣室......」
  
  「哪件衣服,小姐?」
  
  一句話問得雅蜜啞口無言。她發現她根本沒有帶任何衣服到巨石園。「噢,老天。不知是否有誰可以到瑞黎園去拿我的東西......」
  
  「它們很可能滿是沙塵和煙灰,小姐。不過聖文森夫人已把她的一些衣服送到你的房間,她和你的身材比較接近,衛斯剋夫人的個子比較高,所以她——」
  
  「噢,我不能穿聖文森夫人的衣服,」雅蜜不自在地說。
  
  「恐怕沒別的辦法,小姐。那件衣服是漂亮的紅色羊毛,我去幫你拿過來。」
  
  看來要拿到自己的衣服是不可能的事,雅蜜只得點頭低聲稱謝。她走到更衣屏後面脫睡袍,女僕關上水籠頭,離開浴室。
  
  雅蜜脫掉睡衣,讓它落在地板上,突然瞥見左手食指閃著金光。她吃驚地抬起手,那是一枚刻著姓名字首的精緻金質印戒,是凱莫原本戴在小指的東西。一定是昨夜他趁她睡著的時候幫她戴上的,這是贈別的禮物,或有別的涵義?
  
  她想褪下戒指,卻發現它套得很牢。「真是的,」她低聲咕噥著,徒勞地扯著。她從櫥櫃拿了一塊香皂去洗澡,熱水緩和了許多疼痛與刺激的感覺,也紆解了雙腿間的痛楚。
  
  她不能讓任何人瞧見她戴著凱莫的金戒指,天知道她該如何解釋她怎會戴著它。又為什麼戴著它?
  
  她又拉又扭直到指節都腫起來,最後終於放棄。接著洗完澡。她用一條土耳其毛巾擦乾身體,它蓬鬆柔軟地貼著她的皮膚。進入相連的更衣室,發現貝蒂臂彎裡抱著一件酒紅色柔軟的羊毛衣服正在等她。
  
  「衣服在這裡,小姐。你穿這件衣服會很好看,它跟你黑色的頭髮很搭。」
  
  「聖文森夫人太慷慨了。」還有一疊乾淨輕盈的內衣,看來新得好像沒穿過,甚至還有一件束腰,白色蕾絲之整齊有如外科醫師縫出來的。
  
  「喔,她有很多很多衣服,」貝蒂透露道,把折疊整齊的底褲和內衣遞給雅蜜。「聖文森爵爺一心想將妻子打扮得如同皇后一般。告訴你,如果夫人想要天上的月亮裝飾她的鏡子。他也會想辦法把它摘下來。」
  
  「你對他們的事怎會知道這麼多?」雅蜜問,扣上束腰正面的鉤子,貝蒂則移到她背後去收緊繫帶。
  
  「我是聖文森夫人的女僕,一向跟隨她出門旅行。她要我來服侍你和其他三位賀小姐——她說:『她們吃了苦頭,需要特別的照顧』」
  
  雅蜜屏住氣,讓束腰帶子緊緊拉上,等它們終於繫好,她才飛快喘一口氣。「她實在非常好心。你也是,希望我的家人沒有給大家帶來太多麻煩。」
  
  不知何故,這話引來一聲低笑。「小姐,請別介意我這麼說,他們就像薑汁、檸檬,混合啤酒的香蒂酒。」雅蜜還來不及問這話是什麼意思,女僕便喊道:「好細的腰!我想聖文森夫人的衣服會像手套一樣適合你。不過在試裝之前,最好先上這雙絲襪。」
  
  雅蜜從她手中接過一團黑色透明的織物。「絲襪子?」
  
  「絲質的長襪,小姐。」
  
  它們差點掉到地上。絲質長襪非常昂貴,這雙繡有朵朵小花的絲襪只會更昂貴。她要是穿上它們,一定會害怕勾破,但又別無選擇,不穿會失禮。
  
  「快穿吧,」貝蒂催促道。
  
  帶著心動與罪惡感,雅蜜穿上生平穿過最華麗的衣服。這襲有著絲質襯裡的長服非常淑女,穿在她身上竟比她有過的任何衣服更合身。貼身的袖子到肘部後散開成大簇的黑色蕾絲,相同的黑色蕾絲鑲在大斜角的裙緣,暗示裡面有層層堆疊的襯裙。一陣黑緞腰帶強調出腰部纖秀的曲線,腰帶尾端交叉,以一枚閃耀的黑玉別針別在側邊。
  
  雅蜜坐在梳妝台前,望著貝蒂巧妙地將一條黑緞帶編進她的髮間,然後夾住。由於貝蒂似乎友善而健談,所以雅蜜大膽地問:「貝蒂......聖文森夫人和羅先生認識多久?」
  
  「他們從小就認識,小姐。」貝蒂咧嘴而笑。「羅先生真是個搶眼的男人,不是嗎?你該瞧瞧他到主人家時那種盛況,我們每個人都搶著從鑰匙孔偷看他一眼。」
  
  「我在想......」雅蜜用不經心的口吻說。「你覺得羅先生與聖文森夫人之間可曾......」
  
  「喔,沒有,小姐,他們就像兄妹一樣的長大,甚至有傳言說羅先生是她的異母兄弟。
  
  紀先生肯定不會只有一個私生子。」
  
  雅蜜傻眼。「你覺得傳言是真的嗎?」
  
  貝蒂搖搖頭。「聖文森夫人說不是真的,他們之間沒有血緣關係,不過夫人很喜歡他。」
  
  貝蒂嘲弄地笑了笑,又說:「夫人警告過我和其他女僕,千萬不要接近羅先生。她說那不會有好下場,我們會發現自己被弄上床然後拋棄。他有魔力,那個羅先生。可以騙你張開手心把糖果送給他。」梳好雅蜜的頭髮,貝蒂滿意地打量她,然後過去收拾堆在椅上用過的浴巾,包括脫下來的睡衣。
  
  女僕拿著睡衣,停頓了兩、三秒。「要不要幫你準備布墊,小姐?」她小心地板。「你的月事來了?」
  
  還想著那句難聽的「弄上床然後拋棄」,雅蜜搖搖頭。「不必,謝謝你,我的時間還沒——」她駭然住嘴,看到女僕發現到的東西——睡衣上黯淡的點點落紅。她的臉色煞白。
  
  「好的,小姐。」貝蒂將那件睡衣緊緊折進一大團床單裡,表情不變地對她微笑。「拉鈴我就來,小姐。」她走向門口,輕手輕腳離開。
  
  雅蜜將手肘支在梳妝台,額頭抵在拳頭上。完了,樓下僕人圈一定會傳開。直到現在她從來沒做過任何足以讓人說長道短的事。
  
  「天哪,求求禰,讓他已經離開了,」她低語。
  
  雅蜜下樓,心裡想著她到底還是得相信運氣。不然她何以解釋以同樣形式一再發生的事?幾乎每種情況都落得一成不變、可想而知的結果。
  
  當然,她的運氣剛巧就是不好的那種。
  
  走到門廳,她看見聖文森夫人屋後的露台進來,雙頰被風吹得泛紅,裙緣沾著一些草葉。她那恬靜的面容、波浪般的紅髮,散落鼻樑淘氣的淺金色雀斑,讜她看來像個不修邊幅的天使。
  
  「你還好嗎?」聖文森夫人立即走過來,挽住她的手臂。「你看來很漂亮。你妹妹在屋外散步,不過薇妮沒有,她坐在露台喝茶。吃過早餐沒有?」
  
  雅蜜搖頭。
  
  「到屋後露台,我們會吩咐僕人送食物過去。」
  
  「如果打擾到你們——」
  
  「完全沒有。」聖文森夫人溫和地說。「來吧。」
  
  雅蜜只好跟著她,聖文森夫人熱切的態度讓她感動又不安。
  
  「夫人,」她說.「謝謝你允許我借穿你的衣服,我會盡快歸還——」
  
  「叫我愛芬,」她親切地回答。「你一定要留下這件衣服。它很適合你,但不太適合我。這個特殊的紅顏色跟我的髮色衝突。」
  
  「你真是太好了,」雅蜜說著,一邊希望自己說話不要這麼老套。更希望自己收下禮物時不要覺得有接受恩惠的壓力。
  
  不過愛芬似乎沒有留意到她的尷尬,只是握住她的手挽入臂彎裡,彷彿雅蜜是個需要她領路的小孩。「你妹妹看到你起床活動一定會鬆一口氣,她們說以她們的印象你從未睡到這麼晚。」
  
  「我一直沒有睡好,我......想了太多事情。」想到她躺在凱莫身邊,兩人裸露著那些最原始與激情的地方,手和嘴美妙的探索,紅暈爬上雅蜜白皙的臉頰。
  
  「是的,想必你——」愛芬忽然中斷,而後再用一種若有所思的口吻重拾話語:「想必你必須考慮很多事情。」
  
  雅蜜順著她的視線,發現愛芬正在低頭注視放在她衣袖上的手。
  
  她瞧見了那枚戒指。
  
  雅蜜蜷起手指,抬頭看著子爵夫人好奇的藍眼睛,心頭一片空白。
  
  「沒關係,」愛芬在雅蜜想將手縮回去時抓住她的手,壓回自己的手臂。她微笑。「我們必須談談,雅蜜。難怪我覺得他今天有點異常,現在我知道原因了。」
  
  沒有必要指明「他」是誰。
  
  「夫人......愛芬......我跟羅先生之間沒有什麼。什麼都沒有。」她的雙頰燒得火紅。
  
  「我不知道你會怎麼想。」
  
  她們在通向屋後露台、敞開的法式門扉之前停下腳步,雅蜜把手從愛芬的手臂上縮回來。她拉扯著仍舊牢牢套在指上的戒指,絕望地看向愛芬。令她詫異的是,愛芬絲毫沒有震驚與批評的表情,只有瞭解。她臉上有種溫柔莊嚴的神態,使得雅蜜心想,難怪聖文森爵爺會為她如癡如醉。
  
  「我覺得你是個很能幹的年輕女子,」愛芬說。「你深愛自己的兄妹,勇敢地負起照顧他們的責任。然而,我覺得一個女人獨自扛起這份責任,非常沉重。我同時也覺得你有一種天生就能接納他人本來面貌的胸襟。而,凱莫很清楚這是多麼難得。」
  
  雅蜜感到焦慮,彷彿丟掉某種東西急著想找回來。「我......他還在這裡?他應該回倫敦去了,不是嗎?」
  
  「他還在這裡,正在跟我丈夫與衛斯克爵爺談話。他們一大早騎馬到瑞黎園察看災後狀況,做些初步的評估。」
  
  雅蜜有點不喜歡他們沒有知會她和里奧,便逕自前往瑞黎的產業,彷彿將賀家人當成一群無助的孩童。她挺起肩膀。「我知道他們都是好意,不過現在我已經能夠處理情況,我相信瑞黎園還有部分可以居住,我們將不必再麻煩衛斯克爵爺與夫人接待我們。」
  
  「噢,你們一定要留下來,」愛芬趕快說。「莉琳已經表示歡迎你們住到瑞黎園完全修復。衛斯克莊園這麼大,你們根本不會干擾到任何人,而且莉琳和衛斯克爵爺即將出門至少兩個星期,他們明天要去布里斯托,探望莉琳就快臨盆的妹妹黛西——我和聖文森爵爺也要一起去——所以整座園邸可以說都是你們的。」
  
  「等他們回家,我們已將此地夷為一堆瓦礫。」
  
  愛芬微笑。「我不相信你們一家人有這麼危險。」
  
  「你不清楚賀家。」感覺需要保有控制情勢的權力,雅蜜說:「吃過早餐我就騎馬回去,如果樓上房間還能居住,那麼我的家人今天傍晚就回去。」
  
  「你覺得這樣對薇妮最好嗎?」愛芬溫和地問。「還有閔先生和瑞黎爵爺?」
  
  雅蜜的臉倏地脹紅,知道自己不講理。但是那種權威被剝奪的無助感太過強烈,幾乎要讓她窒息。
  
  「也許你應該先跟凱莫談談,再做決定,」愛芬建議。
  
  「他跟我的決定沒有任何關係。」
  
  愛芬思索地看著她。「對不起,我不該擅做假設。只是你戴著那枚戒指......那是凱莫從十二歲就戴著的東西。」
  
  雅蜜猛扯戒指。「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給我這枚戒指,這肯定沒有意義。」
  
  「我覺得意義很大,」愛芬柔聲說。「凱莫一輩子都是圈外人,甚至與羅姆人一起生活的時候也是。我覺得他始終偷偷地希望,有朝一日能夠找到一處他能歸屬的地方。可是直到遇見你,他都沒有想過,他所汲汲營營尋找的,可能不是一處地方,而是一個人。」
  
  「我不是那個人,」雅蜜低聲說。「我真的不是。」
  
  愛芬仁慈而同情地看著她。「當然,決定權在你。不過身為認識凱莫很久的人,我一定要告訴你......他是個好男人,而且絕對可靠。」她為雅蜜推開法式門扉。「你妹妹在屋外,我會吩咐僕人送早餐過來。」
  
  這天的氣候潮濕而涼爽,空氣中充滿具有保護土地的草葉泥混合覆蓋物、玫瑰花,以及晚開花的牧草氣味。屋後露台俯瞰著數畝受到悉心照料的大花園,園裡石子步道交錯連接。
  
  石板地上擺設了桌椅,由於衛斯克爵爺的客人大多在狩獵聚會結束之時離開了,所以露台上沒什麼人。
  
  瞧見薇妮、蓓萍與碧茜坐在桌邊,雅蜜急切地走過去。「你還好嗎?」她問薇妮。「有沒有睡好?有沒有咳嗽?」
  
  「我很好,我們在擔心你——我從沒看過你睡這麼久。除非是生病。
  
  「噢,我沒生病,我很好。」雅蜜刻意掛上開朗的笑容。她朝另兩個妹妹看,她們都穿著新衣裳,蓓萍是黃色,碧茜是綠色。「碧茜......你好漂亮,像個小淑女。」
  
  碧茜笑嘻嘻地站起來,慢慢轉一圈給她看。這件淺綠色的衣裳,上裝打著複雜衣褶,還有深綠的稜紋和及地的裙裾,幾乎完全合身。「衛斯剋夫人送給我的,」她說。「這是她妹妹的衣服,□她快生小孩,已經不能穿了。」
  
  「喔,碧茜......」見到妹妹穿著成人衣服喜孜孜的摸樣,雅蜜的自尊心一陣低落。碧茜應該去念女子精修學校。學習法文、插花,以及賀家其他人欠缺的、上流社會該有的教養,但家裡一直沒有錢供她上學。如今這種情況,更加沒有希望。
  
  她感覺薇妮拉住她的手,輕輕捏了一下。她低頭看見薇妮那充滿瞭解的藍眸,不覺歎口氣。姊妹倆靜止了片刻,手握著手相互支持。
  
  「雅蜜,」薇呢輕聲說。「坐我旁邊,我要問你一些事。」
  
  雅蜜坐下來。這個位置的視野很棒,可以眺望整座花園。當她望見三個男人沿著紫杉樹籬緩步而行。認出凱莫那黝黑優雅的身形也在其中時,胸口一陣猛撞。凱莫和同伴一樣穿著馬褲與長統皮靴,但不是傳統的狩獵外套加背心,而是白襯衫和小羊皮的無領背心,微風吹拂他層層的頭髮,使得烏亮的髮絲揚起又落下。
  
  三個男人走著,凱莫以另外兩人沒有的方式與週遭環境互動,時而從樹籬捻起一片葉子,時而用手掌撫過五節芒黃銅色的尾端,但雅蜜肯定他不會漏聽任何一個字。
  
  儘管沒什麼事可能讓他發覺雅蜜在這裡,但他卻停下腳步回頭朝著她的方向望過來。即使相隔將近二十碼,雨人目光的交接依然帶來小小的衝擊,她全身的寒毛都豎立了起來。
  
  「雅蜜,」薇妮問道,「你是否跟羅先生達成了某種安排?」
  
  雅蜜頓時口乾舌燥。將戴戒指的左手藏人裙褶裡。「當然沒有,你怎會突然這樣想?」
  
  「早上他和衛斯克爵爺與聖文森爵爺從瑞黎園回來後就一直在討論事情,我無意中聽見他們在露台時的交談。那種討論的方式、羅先生的口氣,聽來好像在代表我們發言。」
  
  「你是什麼意思,代表我們發言?」雅蜜氣憤地說。「除了里奧和我,沒人可以代表賀家發言。」
  
  「他像是在決定需要做哪些事,而且,」薇泥微窘地低聲補充:「好像他是一家之主。」
  
  雅蜜一陣憤怒。「他沒有權利......我不知道他怎會覺得......老天!」
  
  這種狀況必須立刻停止。
  
  「你還好嗎?」薇妮關切地問。「你的臉色好蒼白,來,喝一點我的茶。」
  
  發覺三個妹妹都瞠目望著她,雅蜜接過茶杯兩大口一飲而盡。
  
  「我們要在這裡住多久,雅蜜?」碧茜問。「我喜歡這裡勝過我們家。」
  
  在雅蜜回答之前,蓓萍岔進來問:「你哪來這麼可愛的戒指?可以借我看嗎?」
  
  雅蜜霍然起身。「失陪,我需要找某人把話說清楚。」她走過露台,急急步下弧形台階,走進花圃。
  
  三個男人停在種滿天竺牡丹的石缸旁邊,她接近時聽到一些片段的談話:「......延伸現有的地基......」以及「......將紀氏俱樂部剩餘的石材運到這裡......」
  
  他們談的一定不是瑞黎園,她越來越恐慌地想。他們一定不知道賀家的年金收入有多麼微薄,根本負擔不起重建的建材與工錢。
  
  發現她的到來,三個男人轉過身來。衛斯克爵爺一臉的和善與關切,聖文森爵爺顯得很愉快,但是保持距離,凱莫的表情則是莫測高深,目光很快在她身上打量了一圈。
  
  雅蜜點頭為禮。「日安,各位先生,」她武裝自己,不在注視凱莫黝黑的臉時畏縮。
  
  「羅先生,我以為你已經離開。」
  
  「我馬上就要返回倫敦。」
  
  太好了,她忖想,這樣最好,但是一顆心卻痛苦地多跳了一下。
  
  「一星期之內就回來,」凱莫從容補充的話卻令她驚訝。「帶著工程師和建築工頭來評估瑞黎園的情況。」
  
  他尚未把話說完,雅蜜已開始搖頭。「羅先生,我知道我應該感激,但真的請勿費心。
  
  我哥哥跟我會決定最好的作法。」
  
  「以你哥哥的情況,無法決定任何事。」
  
  衛斯克爵爺打斷他們的談話。「賀小姐,歡迎你們無限期住在巨石園。」
  
  「爵爺,謝謝你的寬厚與慷慨。不過瑞黎園還在,我們會住那裡。」
  
  「失火前的瑞黎園已不堪居住,」凱莫說。「現在這種情況,連流浪狗我都不放心讓它進去。那棟房子大部分都得剷平,剩下地基。」
  
  雅蜜蹙眉。「我們可以搬進路口的警衛小屋。」
  
  「那裡地方太小,擠不下你們一群人,而且那屋子也破爛不堪。」
  
  「羅先生,這不關你的事。」
  
  凱莫專注地看著她,目光裡的某種神情使得她畏怯而迷惑,五臟六腑也揪緊起來。
  
  「我們需要私下把事情談個清楚,」他說。
  
  「不,我們不需要。」看到三個男人彼此交換眼色,她所有的神經大聲發出警告。
  
  「如果你允許,」衛斯克說道。「我們且先告退。」
  
  「不,」雅蜜急急地說。「你們不必走,真的,沒有必要......」她的聲音無疾而終,因為根本沒有人真的徵求她的允許。
  
  聖文森爵爺跟著衛斯克爵爺離開前對雅蜜低聲說:「雖然忠告通常不值得相信,尤其是我的......但是,賀小姐,人應該保持開放的心胸。千萬不要小看你有錢的丈夫。」他向她眨眨眼睛,隨衛斯克走向露台。
  
  雅蜜如遭雷擊,只能擠出一句話:「丈夫?」
  
  「我告訴他們,我倆已經訂婚。」凱莫溫和但堅定地挽住她的手臂,帶著她繞到紫杉樹籬的另一邊,不讓宅邸那邊的人看到他們。
  
  「為什麼?」
  
  「因為我們的確訂婚了。」
  
  「什麼?」
  
  他們在隱蔽的樹籬前站住,雅蜜駭然抬頭看他溫暖的榛色眼睛。「你瘋了?」
  
  凱莫抬起她的手,直到日光把那枚戒指照得閃閃發亮。「你戴著我的戒指,你跟我睡覺,你已許下諾言。很多羅姆人會說我們已經結婚了,但為了確保合法性,我們仍將以外族的方式結婚。」
  
  「才怪!」雅蜜猛地將手抽回,人往後倒退。「我戴著這枚要命的戒指,是因為我拔不掉!你說我已許下諾言,又是什麼意思?你要我跟著你說的那些羅姆話,是某種誓言嗎?你耍騙了我!那不是我真正的意思。」
  
  「可是你真的跟我睡了覺。」
  
  她羞惱交加地紅了臉,用衣袖抹過冒汗的眉毛。她霍地轉身,快步沿著深入花圃的石子路走去。「那也不具任何意義,」她扭頭說。
  
  他輕易跟上她的步伐。「對我來說意義重大。性行為在羅姆人心目中是很神聖的。」
  
  她不屑地哼了一聲。「你在倫敦勾引的那些淑女怎麼說?你跟她們睡覺的時候也很神聖嗎?」
  
  「有段時間我染上外族人的惡習,」他無辜地說。「現在,我已經改邪歸正了。」
  
  雅蜜橫他一眼。「你不想要這樣,你也不真的想要我。一個晚上不可能改變人的一生。」
  
  「當然可以,」他伸手要拉她,雅蜜閃開,經過一座四周設有石板凳的美人魚噴泉。凱莫從後面抓住她,用力拉到身上。「不要再逃避我,聽我把話說完。我真的想要你,即使我明知如果跟你結婚,馬上就有一堆家人,包括一個自我毀滅的大舅子。還有一個脾氣跟受到刺激的熊一樣難搞的吉普賽小廝。」
  
  「阿閔不是小廝。」
  
  「你愛怎麼稱呼他都行,我能接受他是賀家不可分的一分子。」
  
  「他們不會接受你,」她絕望地說。「我的家庭沒有地方容納你。」
  
  「有,就在你的身邊。」
  
  呼吸困難的雅蜜感覺他的手移到她的身體前面。雖然胸脯包在有襯墊的束腰裡,他輕壓的手依然令她悸顫。
  
  「事情會成為大災難。」熱度從胸前往上升,蔓延到喉嚨與臉部。「你會怨恨我奪走你的自由......我會怨恨你奪走我的自由。我無法發誓服從你、接受你的決定,永逮都不再主張自己的意見——」
  
  「沒有必要變成那樣。」
  
  「是嗎?你能發誓絕不命令我做任何我不想做的事?」
  
  凱莫將她的臉轉過來面對他,手指輕抵在她發燙的皮膚上。他仔細思索這個問題。「不能,」最後他說。「我不能發這種誓,因為我會覺得有些事情是為了你好。」
  
  以雅蜜的看法,這就是結論了。「我向來自己決定事情,我不會將決定權交給你、或任何人。」
  
  凱莫以手指輕輕佻弄她的耳垂,沿著她的頸側移動。「在你做最後的決定之前,有些事應該想一想。事情不只關係到我們兩人。」雅蜜想從他身上移開,□他抓住她的腰不准她動。
  
  「你的家人碰上了麻煩,甜心。」
  
  「這不是新鮮事,我家向來都有麻煩。」
  
  凱莫勉強承認。「但是情形正每況愈下,你最好趕快解決。即使嫁給羅姆人,也比你想靠自己一人扛這個爛攤子輕鬆許多。」
  
  雅蜜想讓他明白她的拒絕跟他的吉普賽血統並不相干。
  
  但是他湊向她的臉,再度說話。「嫁給我,我會重建瑞黎園,將它變成王宮。我們將它當成聘金的一部分。」
  
  「什麼?」
  
  「羅姆人的傳統,結婚之前新郎會給新娘家一筆錢,這也表示我將順帶解決里奧的債務——」
  
  「他還欠你錢?」
  
  「不是我,是其他債主。」
  
  「噢,真是的。」雅蜜的胃往下墜。
  
  「我會照顧你和你的家人,」凱莫繼續以無比的耐心說。「華服、珠寶、馬匹、書籍......
  
  供碧茜上學......讓蓓萍參加倫敦社交季,為薇坭延請最好的醫生,她可以到世界任何醫院就醫。」他刻意停頓一下。「難道你不願意見到她恢復健康?」
  
  「這樣說很不公平,」她低聲說。
  
  「你只需把我想要的給我,就是最好的回報。」他的手移到她的腕部,沿著手臂的線條住上滑。一陣麻癢的快感從絲與毛料下面竄過去。
  
  雅蜜極力讓聲音穩定。「我怎會覺得好像跟魔鬼做了交易。」
  
  「不,雅蜜,」他的嗓音有如幽深的天鵝絨。「只是跟我。」
  
  「我甚至不知道你想要什麼。」
  
  凱莫的頭俯向她。「經過昨夜,我很難相信你這句話。」
  
  「你可以用更便宜,而且絕對更不麻煩的方式,從無數女人身上得到那件事。」
  
  「我只想從你身上得到那件事,只有你。」他短暫且略微不自在地暫停,露出扭曲的微笑。「那些曾經跟我在一起的女人......只是將我當成新鮮好玩的事物,一個跟她們的丈夫不同的男人。她們只要我在夜裡的陪伴,白天就成了陌路人。我永遠不能眼她們平起平坐,跟她們在一起我也從未獲得真正的滿足。跟你在一起,則完全不一樣。」
  
  雅蜜閉上眼睛,感覺他的嘴在額上溫暖的愛撫。「是你不該跟已婚婦人勾搭,」她艱難地說。「如果你追求正經規矩的對象,說不定——」
  
  「我的生活都在睹博俱樂部裡,」他的聲音裡有著笑意。「很難碰上正經的女人——眼前這位除外——而臣我跟正經規矩的女人一向處不好。」
  
  「為什麼?」
  
  他的嘴沿著她的臉側輕摩慢移。「我似乎會讓她們緊張。」
  
  他的舌頭碰到她的耳垂,她震了一下。「我不——不明白為什麼。」
  
  他玩弄著她的耳朵,用牙齒輕輕咬住耳朵外緣。「我承認嫁給羅姆人不容易,我們的佔有慾強,嫉妒心重,我們喜歡妻子永還不碰別的男人。你也不能在床上拒絕我。」他用一個
  
  足以將鐵熔化的熱吻覆住她的嘴,舌頭深深探入。「不過話說回來,」他抬起嘴說。「你也不會拒絕。」又一個慵懶的長吻,然後凱莫在她的唇邊說:「而且會有那種備受寵愛的幸福表情,摩妮莎。」
  
  雅蜜被迫攀住他以免跌倒。「你終究會離開我的。」
  
  「我發誓我不會。我終於找到了我的阿千坦。」
  
  「你的什麼?」
  
  「終點站。」
  
  「我不知道羅姆人有終點站。」
  
  「不是每個人都有,不過顯然我是那少數人之一。」凱莫搖著頭不高興地嘀咕:「昨天在地上睡了一夜,我的背痛死了,我體內外族的那一半終於贏了。」
  
  雅蜜低頭抵著他冰涼光滑的背心,不知如何是好地笑了一聲。「這太瘋狂了,」她含糊地低聲說。
  
  凱莫將她擁得更緊。「嫁給我,雅蜜。你是我最想要的,你是我的命運。」一隻手移到她的腦後,拉住辮子與緞帶讓她仰起頭來。「答應我,」他輕咬她的唇,舔吮它們、開啟它們。「答應我,雅蜜,讓我不必再跟別的女人過夜。我會在屋裡睡覺,我會修剪頭髮。只要你喜歡,老天救我,我甚至願意帶著懷表。」
  
  雅蜜覺得頭暈目眩,無法思考,無肋地仰仗他堅實的身軀所提供的支持。到處都是他,每一個呼吸、心跳、眨眼、顫抖。他呼喚著她的名字,聲音恍如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
  
  「雅蜜......」凱莫輕輕搖著她,重複問一些話,直到她聽懂他是問,她的上一餐是什麼時候吃的。
  
  「昨天,」她勉力回答。
  
  凱莫的表情不是同情而是生氣。「沒吃東西又沒睡覺,難怪你快要昏倒。你連自己的基本需求都照顧不好,如何照顧別人?」
  
  她想抗議,□是他不給她任何解釋的機會,只用強壯的手臂環過她的背部,推著她向房子走去,一路提醒她小心腳步。她彷彿使盡全副力氣才登上弧形台階。
  
  他們走到頂層時,看見衛斯剋夫人站在那裡,黑色的明眸關切地打量雅蜜。「你好像快把烤麵餅嘔吐出來了,」她立刻道。「怎麼回事?」
  
  「我向她求婚,」凱莫簡短地說。
  
  莉琳揚起眉毛。
  
  「我沒事,」雅蜜告訴她。「只是空腹太久。」
  
  莉琳陪著凱莫將雅蜜帶往她妹妹的桌子旁邊。「她接受了嗎?」她問凱莫。
  
  「還沒有。」
  
  「呃,我不意外。一個女人不可能空著肚子思考婚姻大事。」莉琳很關心地看苦雅蜜。
  
  「你的臉色很蒼白,要不要我送你進屋,找個地方躺下來?」
  
  雅蜜搖頭。「謝謝你,不必了。抱歉,我出醜了。」
  
  「噢,你沒有出醜。相信我,這兒的日常狀況就是這樣。」她微笑著給予安慰。「雅蜜,有什麼需要,請儘管讓我知道。」
  
  凱莫帶著雅蜜來到妹妹的桌子。她感激地倒入椅中,面前擺著一盤裝滿火腿片、雞肉與各色沙拉的早點,還有一碟麵包。令她驚奇的是,凱莫莊她旁邊的椅子坐下來,切了什麼東西,用叉子叉住。
  
  他將那口食物送到她的嘴邊。「先吃這個。」
  
  她皺起眉頭。「我可以自己吃——」
  
  叉子推進她的嘴裡。雅蜜一邊咀嚼一邊瞪他,嚥下食物,才說了「叉子給我」幾個字,他已將另一口送過來。
  
  「如果你這麼不會照顧自己,」凱莫對她說。「只好由別人代勞。」
  
  雅蜜拿起麵包,咬了一口,雖然很想說她之所以睡眠不足和沒吃早餐都是他的錯。但是當著妹妹的面,一個字都不能出口。她吃著東西,感覺臉頰恢復了氣色。
  
  她留意到週遭開始交談,幾個妹妹詢問瑞黎園的情況,以及還有什麼倖存之物。聽到蜂窩室原封不動,蜂群仍然旺盛熱鬧,妹妹們異口同聲的呻吟。
  
  「我覺得我們永遠趕不走這些討厭的蜜蜂了,」碧茜喊道。
  
  「我們會的。」凱莫說。他將手放到雅蜜擱在桌面的臂上,大拇指找到手腕內側細小的青色血管,撫摩著振動的脈搏。「我會確定每一隻蜜蜂都被清除。」
  
  雅蜜沒有看他,用另一手端起茶杯,小心喝了一口。
  
  「羅先生,」她聽見碧茜問道,「你要跟我姊姊結婚了嗎?」
  
  雅蜜被茶一嗆,趕緊放下茶杯。拿起餐巾捂著噴氣又猛咳的嘴。
  
  「別亂講,碧茜。」薇妮低聲說。
  
  「可是她戴著他的戒指——」
  
  蓓萍用手摀住碧茜的嘴。「不要說了!」
  
  「我可能會,」凱莫回答道,他的雙眼閃著惡作劇的光芒。「我發現你們的姐姐很欠缺幽默感,而且一點也不懂得服從。從另一方面來說——」
  
  一扇法式門扉被人撞開,伴隨著玻璃碎裂的巨響。露台上所有人都吃驚地抬起頭來,男士紛紛站起來。
  
  「糟了。」薇妮低叫一聲。
  
  那是阿閔,他硬撐著從病床爬了起來,身上裹著繃帶,頭髮凌亂,但是毫無孱弱無助的摸樣,反倒像頭抓狂的大公牛。黧黑的頭低低的,雙手握成巨大的拳頭。足以致人於死地的眼神直直瞪視著凱莫。
  
  正是羅姆人因為家眷受到污辱、怒極而欲殺人的反應。
  
  「噢,天哪,」雅蜜低聲說。
  
  站在雅蜜椅邊的凱莫帶著疑問低頭看她。「你對他說了什麼嗎?」
  
  想到沾血的睡衣與女僕的表情,雅蜜滿面通紅。「一定是僕人說閒話。」
  
  凱莫認命地望向狂怒的彪形大漢。「可能是你走運,」他對雅蜜說。「我們的婚約很可能就要倉促結束。」
  
  她想站起來,但是他將她壓回椅上。「不要介入,我不希望你因被波及而受傷。」
  
  「他不會傷害我,」雅蜜短促地說。「他要宰的人是你。」
  
  凱莫對上阿閔的眼神,緩緩從桌邊移開。「你想討論什麼事嗎?」他以令人稱許的冷靜問道。
  
  阿閔用羅姆話回答,儘管只有凱莫聽得懂,但是大家都知道那顯然不是什麼好話。
  
  「我要跟她結婚,」凱莫彷彿在安撫他。
  
  「那更不行!」阿閔帶著殺人的眼神上前。
  
  聖文森迅速介入兩人之間,他跟凱莫一樣,都有在賭博俱樂部平息糾紛的豐富經驗。他抬起雙手做出阻擋的姿勢,同時和氣地說:「不要緊張,大個子。我相信你可以找到一個理性的方式解決你們的衝突。」
  
  「滾開!」阿閔咆哮,否決了文明談判的提議。
  
  聖文森愉快的表情並未改變。「你切中了要點,理性的方式最煩人了,我自己也總是能避則避。不過,我還是覺得不能在女士面前打起來,那會嚇到她們。」
  
  阿閔燃燒似的黑色眼光投向賀家姊妹。在薇妮蒼白細緻的臉上多留了片刻。她很輕很輕地搖著頭,無聲地懇求他息怒,與三思而行。
  
  「阿閔——」雅蜜沙啞出聲。這種場面太丟臉了,但是阿閔如此維護她的名聲,又讓她感動萬分。
  
  凱莫輕碰她的肩要她住口。他鎮定地看著阿閔說:「不要當外族人的面吵鬧。」他朝後花園的方向扭個頭,隨即走向石砌台階。
  
  阿閔遲疑地思考了一下,隨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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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7 12:07:5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凱莫騎向河邊吉普賽部落曾經停留的廢棄營地。殘餘的營地依然在那裡:地面留有篷車的車轍、矮種馬拴住並啃食過的圓形草地、堆滿灰燼的淺淺火坑。河流湍急的水聲隨處可聞,流水拍打著岸邊濕透柔軟的泥土。
  
  他下馬後協助雅蜜落地。在他動手建立一個臨時營地的時候,她依照他的指示坐在一截倒下來的樺樹上。她雙手交疊在膝上,看著他從馱鞍拖出一卷毛毯。不到數分鐘,他已在石頭環繞的火坑生起了火,並在火邊鋪好睡鋪。
  
  雅蜜很快走向成堆的毯子,鑽進層層的羊毛毯與棉被裡。「這裡安全嗎?」
  
  「除了我,這裡沒有人會傷害妳。」凱莫笑著在她身旁坐下。他脫掉靴子,進入毛毯裡,將她拉到身上。他提醒自己,耐心將得到甜美的回報,抱緊她等待。
  
  時間一秒一秒過去,雅蜜的身體也更加緊密地依偎他。僅僅是擁抱她的感覺便如此美好,所以他有很長一段時間什麼也沒做。當他們的身體溫暖地簇擁在毛毯裡時,他諦聽著她呼吸的氣息,感覺夜晚的冰冷空氣從他們臉上飄過。
  
  他們沉入靜止的深處,凱莫從未感受過如此恬靜的愉悅。他的脈搏開始強勁跳動,每一個拍子都加重興奮的感受。他感覺她的小腹小心貼向他,托著他的堅挺,擠得更近一些。但是他依然未動,只讓她依偎與摩擦著他,直到他繃緊且強烈興奮起來。
  
  一條條黃色火舌嗶剝閃跳,舔著斷裂的樺樹與橡樹。熱……他這輩子從未這麼熱過。就在他考慮脫掉襯衫的當兒,感覺雅蜜的手悄悄伸入寬鬆的衣邊,纖細冰涼的手指撫過他冒汗的皮膚,所到之處,肌肉便一條條起伏伸張。那感覺如此美妙,凱莫不由得在她的髮際發出一個微弱的呻吟。她鬆鬆地抓住他的襯衫往上拉,他毫不遲疑坐起來,剝掉襯衫扔到一旁。
  
  她爬到他的膝上,長髮如絲綢一般披瀉於他赤裸的胸膛與肩膀。凱莫著迷地靜止不動,讓她將嘴印到他的胸口、肩膀與喉嚨底部,輕巧、嬉戲地吻著。
  
  「雅蜜……」他伸出手扶住她的頭,讓她定住,她波浪般溫暖的髮絲滑落到他的手臂,激起雞皮疙瘩。
  
  「摩妮莎,」他耳語。「我不想做任何妳不喜歡的事,我只想給妳愉悅。」
  
  她的臉在火光下發亮,雙唇是紅醋栗的色澤。「那個字是什麼意思?」
  
  「摩妮莎?表示親愛的用語,」他無法清楚思考。「羅姆人和女人很親密時稱呼對方的話。」
  
  她向他伸出雙手,手指穿入他的指縫。兩人十指交纏,嘴唇說著無聲的話語,嘴與嘴濕潤熱烈地廝磨與捕捉。
  
  凱莫將她放到毛毯,躺在那簇閃動的火光下。他以古老的語言悄聲訴說,他願像天際的太陽追逐月亮一般追逐她,他想填滿她直到兩人成為一體,合而為一。醉飲她的芬芳與身體迸發的熱意,他只有一半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麼。
  
  他打開她的睡袍與睡衣,作夢似的將衣服從她曲線玲瓏的胸脯與腰部拉開。她真是美麗的傑作!嬌軀豐盈而結實,雪白的肌膚發出光澤,誘人的黑影落到他渴望觸碰與品嚐的地方。他的嘴隨著她擴散的紅暈吻著,追逐那片紅潮。她在他的親吻下顫動,雙手抓住他的臂膀隆起的肌肉。
  
  他握住她的乳房,以呼吸與舌頭挑弄乳尖,直到它們濕滑而堅硬。他將一隻乳尖輕輕含在齒間不放,使得她嗚咽地挺起身體。
  
  凱莫將糾結在兩人之間的睡衣拉開,她的肚臍隨著呼吸而上下起伏,他用嘴覆住它,舌尖鑽入那窄窄的小洞裡,填滿空心。
  
  「凱莫……噢,等等……」她開始扭動,猛推著他。他抓住她的雙手拉到身邊,趴在她的肚子上重重喘息。
  
  凱莫極力控制自己,使出最大的力量將臉頰輕柔貼在她的皮膚上。「我不是想傷害妳,」他耳語。「我只是要吻妳……品嚐妳……」
  
  她的聲音有點哀怨。「不能吻那裡。」
  
  凱莫不由得微笑。這種混合了樂趣與激情的經驗非常新鮮。「就是要吻那裡。」他的手移過她的臀部與大腿,進入柔軟的卷毛裡。「我想知道妳全身每一個地方,摩妮莎……不要動,讓我……是的,親愛的,是的……」他往下移動,飢渴到顫然發抖。私密之處微鹹的味道與女性肌膚的芬芳搧起難以按捺的慾望,他的嘴刷過那處私密封閉的雙唇,將它們舔開,探入激情之地,品嚐她歡愉的滋味。
  
  雅蜜除了斷續的喘息之外沒有作聲,雙腿夾緊他身體的兩側。她無助地隨著他拐彎抹角的舌頭起伏,渴望地拱起全身。他撫慰她,也刺激她,他的嘴像飛燕一般嬉戲逗弄,急遽的呼吸拂著她潮濕的皮膚,令她情慾激盪。一根手指滑入那片潤澤裡。
  
  她頓時失去所有的自制力,苦惱地叫了一聲,他得意的嘴一意溫存地襲擊,拖延那折磨,直到她嬌柔的呻吟快變成抽泣。她緊繃且扭曲,手指揪住他的頭髮,臀部不由自主地擺動,由他舔去所有痙攣與抽搐。
  
  片刻之後,他移身再度將她擁住。她伸手摸索拉開他的褲帶,直到它松垂在他的臀際。他的堅挺彈跳出來,她用手握住那份鼓脹,撫弄它直到凱莫受不了,喘著氣往後扭開。
  
  她臉泛紅潮,深垂著眼瞼,再次觸碰他,敦促他向前,本能地張開臀部與雙腿。他抗拒著,將身體重量撐在她的上方,遮住月光對她的凝視,張開手指從她身體的正面游移而過,小指尖摩擦她的乳頭,使得她顫抖。他在乳頭畫圈圈,看著它立起來。
  
  「如果妳要我,吾愛,」他耳語。「請用羅姆話告訴我。」
  
  雅蜜盲目地轉頭吻他起伏的二頭肌。「我該怎麼說?」
  
  他低聲說出柔和如歌的言語,耐心等她重複一次,在她口齒不清的時候指導她,同時移到她的身上,身體放得更低,繃得更緊,當最後一個字離開她的雙唇,他即猛然進入她的體內。
  
  雅蜜忍不住瑟縮起來,痛楚地叫出來。凱莫在弄痛她的強烈歉意與進入她的極端歡愉之間掙扎,她未識人事的肌肉緊緊包住陌生的入侵之物,抬起臀部彷彿想甩開他,但是每一個動作都只讓他陷得更深。
  
  他試著撫慰她的痛楚,愛撫並親吻她的喉嚨與胸部,將粉紅的尖端含入口中,輕輕吸吮,用舌頭舔過它,直到她在他的身體下放鬆並開始呻吟。
  
  這時凱莫再也無法停止動作,除了往那輕輕夾住的肌肉、那環繞他的溫暖肢體、在他嘴下喘息的香唇深入推進的需要,他忘了一切。他情不自禁在她的唇際喃喃說著幾個字,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將那股心醉神迷的感覺堆疊得更高。「曼地斯……曼地斯……」
  
  妳是我的。
  
  感覺那激烈的釋放就要迸發,凱莫撤出來,抵住她光滑顫抖的腹部。熱流在兩人之間噴洩流淌下來。凱莫呻吟著將頭埋入她的頸窩。沒有任何感覺近似這種經驗,他暈眩地想,完全沒有。
  
  那歡愉甚至一直延續到他的心跳回復正常,他也多少能夠清楚思考的時候。雅蜜鬆弛地躺在他的身體下,惺忪歎息。儘管他只想沉溺在她的感覺裡,但卻必須強迫自己撤離。
  
  他用手帕擦拭她身上的血漬與潮濕,為她穿好睡衣,然後去為營火添加柴薪。等他鑽回毛毯裡,雅蜜再度偎入他的臂彎。
  
  凱莫望著爆裂的火焰,享受她的頭放在肩上的信任與依靠,撫摸她披散在手臂的秀髮。她睡得很沉,火光將她的睫毛投影在面頰上方。凱莫用一種愛人的警覺仔細看著她,記住每一個細節:她細柔的髮線、挺直的鼻樑、小小的耳朵。他很想輕啃她的耳朵,跟她開個玩笑,又不願打擾她的睡眠。
  
  他將棉被拉上來蓋住她雪白的肩頭,拂開一綹繞住她耳朵的髮絲。一切已經改變,他忖想,而且無法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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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7 12:08:10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破曉了。
  
  這個辭最能形容晨光一點一滴進入臥房的景象,一道陽光投射過她的床,另一道落在窗戶與小壁爐之間的地板上。雅蜜眨著眼睛懶洋洋地躺了片刻。壁爐裡有火——女僕進房間生火時,她一定睡得正沈。
  
  火......瑞黎園......不快的記憶砰然落下。她閉上眼睛,但又猛地睜開,想起幽暗、藍色月光,還有男人溫暖的肌肉,渾身泛起雞皮疙瘩。
  
  她做了什麼事?
  
  她躺在她的床上,只模糊記得他們趁著夜色仍黑時騎馬回來,凱莫抱她上床,當她小孩般,將大片床單在她的身體四周塞好。閉上眼睛,他低聲說,他的手以一種讓人舒服的力道按她的頭顱。她悠悠入睡,睡了又睡。此刻斜眼望向壁爐架上的時鐘,她發現時間已近中午。
  
  驚慌在體內翻騰,直到她提醒自己,現在驚慌也已無濟於事。然而心跳還是無比猛烈,幾乎使得血流不足,呼吸也急促起來。
  
  她很想要相信一切只是一場夢,可是她的身體仍然佈滿他以嘴唇、舌頭、牙齒和兩手所畫下的、看不見的地圖。
  
  雅蜜將指尖抬到唇邊,感覺雙唇比平常腫脹光滑......被他的嘴舔舐與摩擦過的雙唇。她身體的每一寸都變得極為敏感,那些柔內的部位仍然窩藏著痛楚的愉悅。
  
  良家婦女一定會為那些行為感到羞恥,但雅蜜沒有那種感覺。昨夜是那麼特別,那麼豐富、秘密而甜美,她會永遠珍藏那份記憶。跟一個與她過去所認識、或將來可能認識的對象都全然不同的男人在一起,是一個不容錯過約經驗。
  
  然而,她卻希望他現在已經離開。
  
  幸運的話,凱莫應該已經啟程返回倫敦處理他的工作。經過昨夜,雅蜜無法確定她能否面對他,何況還有一堆事情等著決定,她真的不需要他在這裡讓她分心。
  
  至於昨夜與凱莫在一起的記憶,一切已有點變形,彷彿他是一面三稜鏡,她的感受皆透過他折射出去......現在不是想這些事的時候,以後有的是時間。數天、數月,數年之後。
  
  不要想了!雅蜜起床斷然告訴自己。她拉鈴召喚女僕,笨拙地繫住睡袍。不到一分鐘,一名雙頰紅潤,髮色淺淡且身材健壯的女僕出現。
  
  「我可以要點熱水嗎?」雅蜜問。
  
  「好的,小姐,我可以端上來,或者如果你喜歡,我可以到浴室替你放洗澡水。」這女僕說一口親切而帶著濃濃鄉土氣的約克夏腔。
  
  雅蜜想起昨晚在那間新式的浴室洗過澡,於是點點頭,隨著自稱為貝蒂的女僕步出房間,沿著廊道走。「我妹妹和哥哥怎麼樣?還有閔先生呢?」
  
  「薇妮小姐、蓓萍小姐和碧茜小姐都已下樓用早餐,」女僕回答。「兩位紳士仍臥床休息。」
  
  「他們不舒服嗎?閔先生有沒有發燒?」
  
  「管家鮑太太覺得他們兩位的情況都還好,只是需要休息。」
  
  「謝謝老天。」雅蜜決定梳洗完畢便去探視阿閔。燒傷是相當危險而且難以預料的傷害,她仍為他的傷勢憂心忡忡。
  
  她們進入四壁鋪設淺藍瓷的浴室,角落有張躺椅,另一角則有座大浴缸,天花板懸掛一面色調鮮艷、東方風格的垂簾,藉此隔出一個更衣區。因為有座壁爐,所以很溫暖,一座開放的大型櫥櫃,擺著一落落折疊整齊的浴巾、土耳其毛巾,以及各種香皂與盥洗用品。洗澡水由某類瓦斯裝置在室內加熱,各設有熱水龍頭,冷水龍頭、微溫水龍頭,以及接通室外的管路。
  
  貝蒂打開水龍頭,調整適當的水溫。她將浴巾有條不紊地成排擺放在躺椅上。「小姐,要我服侍你洗澡嗎?」
  
  「不用了,謝謝你,」雅蜜立刻說。「如果你不介意將我的衣服拿到更衣室......」
  
  「哪件衣服,小姐?」
  
  一句話問得雅蜜啞口無言。她發現她根本沒有帶任何衣服到巨石園。「噢,老天。不知是否有誰可以到瑞黎園去拿我的東西......」
  
  「它們很可能滿是沙塵和煙灰,小姐。不過聖文森夫人已把她的一些衣服送到你的房間,她和你的身材比較接近,衛斯剋夫人的個子比較高,所以她——」
  
  「噢,我不能穿聖文森夫人的衣服,」雅蜜不自在地說。
  
  「恐怕沒別的辦法,小姐。那件衣服是漂亮的紅色羊毛,我去幫你拿過來。」
  
  看來要拿到自己的衣服是不可能的事,雅蜜只得點頭低聲稱謝。她走到更衣屏後面脫睡袍,女僕關上水籠頭,離開浴室。
  
  雅蜜脫掉睡衣,讓它落在地板上,突然瞥見左手食指閃著金光。她吃驚地抬起手,那是一枚刻著姓名字首的精緻金質印戒,是凱莫原本戴在小指的東西。一定是昨夜他趁她睡著的時候幫她戴上的,這是贈別的禮物,或有別的涵義?
  
  她想褪下戒指,卻發現它套得很牢。「真是的,」她低聲咕噥著,徒勞地扯著。她從櫥櫃拿了一塊香皂去洗澡,熱水緩和了許多疼痛與刺激的感覺,也紆解了雙腿間的痛楚。
  
  她不能讓任何人瞧見她戴著凱莫的金戒指,天知道她該如何解釋她怎會戴著它。又為什麼戴著它?
  
  她又拉又扭直到指節都腫起來,最後終於放棄。接著洗完澡。她用一條土耳其毛巾擦乾身體,它蓬鬆柔軟地貼著她的皮膚。進入相連的更衣室,發現貝蒂臂彎裡抱著一件酒紅色柔軟的羊毛衣服正在等她。
  
  「衣服在這裡,小姐。你穿這件衣服會很好看,它跟你黑色的頭髮很搭。」
  
  「聖文森夫人太慷慨了。」還有一疊乾淨輕盈的內衣,看來新得好像沒穿過,甚至還有一件束腰,白色蕾絲之整齊有如外科醫師縫出來的。
  
  「喔,她有很多很多衣服,」貝蒂透露道,把折疊整齊的底褲和內衣遞給雅蜜。「聖文森爵爺一心想將妻子打扮得如同皇后一般。告訴你,如果夫人想要天上的月亮裝飾她的鏡子。他也會想辦法把它摘下來。」
  
  「你對他們的事怎會知道這麼多?」雅蜜問,扣上束腰正面的鉤子,貝蒂則移到她背後去收緊繫帶。
  
  「我是聖文森夫人的女僕,一向跟隨她出門旅行。她要我來服侍你和其他三位賀小姐——她說:『她們吃了苦頭,需要特別的照顧』」
  
  雅蜜屏住氣,讓束腰帶子緊緊拉上,等它們終於繫好,她才飛快喘一口氣。「她實在非常好心。你也是,希望我的家人沒有給大家帶來太多麻煩。」
  
  不知何故,這話引來一聲低笑。「小姐,請別介意我這麼說,他們就像薑汁、檸檬,混合啤酒的香蒂酒。」雅蜜還來不及問這話是什麼意思,女僕便喊道:「好細的腰!我想聖文森夫人的衣服會像手套一樣適合你。不過在試裝之前,最好先上這雙絲襪。」
  
  雅蜜從她手中接過一團黑色透明的織物。「絲襪子?」
  
  「絲質的長襪,小姐。」
  
  它們差點掉到地上。絲質長襪非常昂貴,這雙繡有朵朵小花的絲襪只會更昂貴。她要是穿上它們,一定會害怕勾破,但又別無選擇,不穿會失禮。
  
  「快穿吧,」貝蒂催促道。
  
  帶著心動與罪惡感,雅蜜穿上生平穿過最華麗的衣服。這襲有著絲質襯裡的長服非常淑女,穿在她身上竟比她有過的任何衣服更合身。貼身的袖子到肘部後散開成大簇的黑色蕾絲,相同的黑色蕾絲鑲在大斜角的裙緣,暗示裡面有層層堆疊的襯裙。一陣黑緞腰帶強調出腰部纖秀的曲線,腰帶尾端交叉,以一枚閃耀的黑玉別針別在側邊。
  
  雅蜜坐在梳妝台前,望著貝蒂巧妙地將一條黑緞帶編進她的髮間,然後夾住。由於貝蒂似乎友善而健談,所以雅蜜大膽地問:「貝蒂......聖文森夫人和羅先生認識多久?」
  
  「他們從小就認識,小姐。」貝蒂咧嘴而笑。「羅先生真是個搶眼的男人,不是嗎?你該瞧瞧他到主人家時那種盛況,我們每個人都搶著從鑰匙孔偷看他一眼。」
  
  「我在想......」雅蜜用不經心的口吻說。「你覺得羅先生與聖文森夫人之間可曾......」
  
  「喔,沒有,小姐,他們就像兄妹一樣的長大,甚至有傳言說羅先生是她的異母兄弟。
  
  紀先生肯定不會只有一個私生子。」
  
  雅蜜傻眼。「你覺得傳言是真的嗎?」
  
  貝蒂搖搖頭。「聖文森夫人說不是真的,他們之間沒有血緣關係,不過夫人很喜歡他。」
  
  貝蒂嘲弄地笑了笑,又說:「夫人警告過我和其他女僕,千萬不要接近羅先生。她說那不會有好下場,我們會發現自己被弄上床然後拋棄。他有魔力,那個羅先生。可以騙你張開手心把糖果送給他。」梳好雅蜜的頭髮,貝蒂滿意地打量她,然後過去收拾堆在椅上用過的浴巾,包括脫下來的睡衣。
  
  女僕拿著睡衣,停頓了兩、三秒。「要不要幫你準備布墊,小姐?」她小心地板。「你的月事來了?」
  
  還想著那句難聽的「弄上床然後拋棄」,雅蜜搖搖頭。「不必,謝謝你,我的時間還沒——」她駭然住嘴,看到女僕發現到的東西——睡衣上黯淡的點點落紅。她的臉色煞白。
  
  「好的,小姐。」貝蒂將那件睡衣緊緊折進一大團床單裡,表情不變地對她微笑。「拉鈴我就來,小姐。」她走向門口,輕手輕腳離開。
  
  雅蜜將手肘支在梳妝台,額頭抵在拳頭上。完了,樓下僕人圈一定會傳開。直到現在她從來沒做過任何足以讓人說長道短的事。
  
  「天哪,求求禰,讓他已經離開了,」她低語。
  
  雅蜜下樓,心裡想著她到底還是得相信運氣。不然她何以解釋以同樣形式一再發生的事?幾乎每種情況都落得一成不變、可想而知的結果。
  
  當然,她的運氣剛巧就是不好的那種。
  
  走到門廳,她看見聖文森夫人屋後的露台進來,雙頰被風吹得泛紅,裙緣沾著一些草葉。她那恬靜的面容、波浪般的紅髮,散落鼻樑淘氣的淺金色雀斑,讜她看來像個不修邊幅的天使。
  
  「你還好嗎?」聖文森夫人立即走過來,挽住她的手臂。「你看來很漂亮。你妹妹在屋外散步,不過薇妮沒有,她坐在露台喝茶。吃過早餐沒有?」
  
  雅蜜搖頭。
  
  「到屋後露台,我們會吩咐僕人送食物過去。」
  
  「如果打擾到你們——」
  
  「完全沒有。」聖文森夫人溫和地說。「來吧。」
  
  雅蜜只好跟著她,聖文森夫人熱切的態度讓她感動又不安。
  
  「夫人,」她說.「謝謝你允許我借穿你的衣服,我會盡快歸還——」
  
  「叫我愛芬,」她親切地回答。「你一定要留下這件衣服。它很適合你,但不太適合我。這個特殊的紅顏色跟我的髮色衝突。」
  
  「你真是太好了,」雅蜜說著,一邊希望自己說話不要這麼老套。更希望自己收下禮物時不要覺得有接受恩惠的壓力。
  
  不過愛芬似乎沒有留意到她的尷尬,只是握住她的手挽入臂彎裡,彷彿雅蜜是個需要她領路的小孩。「你妹妹看到你起床活動一定會鬆一口氣,她們說以她們的印象你從未睡到這麼晚。」
  
  「我一直沒有睡好,我......想了太多事情。」想到她躺在凱莫身邊,兩人裸露著那些最原始與激情的地方,手和嘴美妙的探索,紅暈爬上雅蜜白皙的臉頰。
  
  「是的,想必你——」愛芬忽然中斷,而後再用一種若有所思的口吻重拾話語:「想必你必須考慮很多事情。」
  
  雅蜜順著她的視線,發現愛芬正在低頭注視放在她衣袖上的手。
  
  她瞧見了那枚戒指。
  
  雅蜜蜷起手指,抬頭看著子爵夫人好奇的藍眼睛,心頭一片空白。
  
  「沒關係,」愛芬在雅蜜想將手縮回去時抓住她的手,壓回自己的手臂。她微笑。「我們必須談談,雅蜜。難怪我覺得他今天有點異常,現在我知道原因了。」
  
  沒有必要指明「他」是誰。
  
  「夫人......愛芬......我跟羅先生之間沒有什麼。什麼都沒有。」她的雙頰燒得火紅。
  
  「我不知道你會怎麼想。」
  
  她們在通向屋後露台、敞開的法式門扉之前停下腳步,雅蜜把手從愛芬的手臂上縮回來。她拉扯著仍舊牢牢套在指上的戒指,絕望地看向愛芬。令她詫異的是,愛芬絲毫沒有震驚與批評的表情,只有瞭解。她臉上有種溫柔莊嚴的神態,使得雅蜜心想,難怪聖文森爵爺會為她如癡如醉。
  
  「我覺得你是個很能幹的年輕女子,」愛芬說。「你深愛自己的兄妹,勇敢地負起照顧他們的責任。然而,我覺得一個女人獨自扛起這份責任,非常沉重。我同時也覺得你有一種天生就能接納他人本來面貌的胸襟。而,凱莫很清楚這是多麼難得。」
  
  雅蜜感到焦慮,彷彿丟掉某種東西急著想找回來。「我......他還在這裡?他應該回倫敦去了,不是嗎?」
  
  「他還在這裡,正在跟我丈夫與衛斯克爵爺談話。他們一大早騎馬到瑞黎園察看災後狀況,做些初步的評估。」
  
  雅蜜有點不喜歡他們沒有知會她和里奧,便逕自前往瑞黎的產業,彷彿將賀家人當成一群無助的孩童。她挺起肩膀。「我知道他們都是好意,不過現在我已經能夠處理情況,我相信瑞黎園還有部分可以居住,我們將不必再麻煩衛斯克爵爺與夫人接待我們。」
  
  「噢,你們一定要留下來,」愛芬趕快說。「莉琳已經表示歡迎你們住到瑞黎園完全修復。衛斯克莊園這麼大,你們根本不會干擾到任何人,而且莉琳和衛斯克爵爺即將出門至少兩個星期,他們明天要去布里斯托,探望莉琳就快臨盆的妹妹黛西——我和聖文森爵爺也要一起去——所以整座園邸可以說都是你們的。」
  
  「等他們回家,我們已將此地夷為一堆瓦礫。」
  
  愛芬微笑。「我不相信你們一家人有這麼危險。」
  
  「你不清楚賀家。」感覺需要保有控制情勢的權力,雅蜜說:「吃過早餐我就騎馬回去,如果樓上房間還能居住,那麼我的家人今天傍晚就回去。」
  
  「你覺得這樣對薇妮最好嗎?」愛芬溫和地問。「還有閔先生和瑞黎爵爺?」
  
  雅蜜的臉倏地脹紅,知道自己不講理。但是那種權威被剝奪的無助感太過強烈,幾乎要讓她窒息。
  
  「也許你應該先跟凱莫談談,再做決定,」愛芬建議。
  
  「他跟我的決定沒有任何關係。」
  
  愛芬思索地看著她。「對不起,我不該擅做假設。只是你戴著那枚戒指......那是凱莫從十二歲就戴著的東西。」
  
  雅蜜猛扯戒指。「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給我這枚戒指,這肯定沒有意義。」
  
  「我覺得意義很大,」愛芬柔聲說。「凱莫一輩子都是圈外人,甚至與羅姆人一起生活的時候也是。我覺得他始終偷偷地希望,有朝一日能夠找到一處他能歸屬的地方。可是直到遇見你,他都沒有想過,他所汲汲營營尋找的,可能不是一處地方,而是一個人。」
  
  「我不是那個人,」雅蜜低聲說。「我真的不是。」
  
  愛芬仁慈而同情地看著她。「當然,決定權在你。不過身為認識凱莫很久的人,我一定要告訴你......他是個好男人,而且絕對可靠。」她為雅蜜推開法式門扉。「你妹妹在屋外,我會吩咐僕人送早餐過來。」
  
  這天的氣候潮濕而涼爽,空氣中充滿具有保護土地的草葉泥混合覆蓋物、玫瑰花,以及晚開花的牧草氣味。屋後露台俯瞰著數畝受到悉心照料的大花園,園裡石子步道交錯連接。
  
  石板地上擺設了桌椅,由於衛斯克爵爺的客人大多在狩獵聚會結束之時離開了,所以露台上沒什麼人。
  
  瞧見薇妮、蓓萍與碧茜坐在桌邊,雅蜜急切地走過去。「你還好嗎?」她問薇妮。「有沒有睡好?有沒有咳嗽?」
  
  「我很好,我們在擔心你——我從沒看過你睡這麼久。除非是生病。
  
  「噢,我沒生病,我很好。」雅蜜刻意掛上開朗的笑容。她朝另兩個妹妹看,她們都穿著新衣裳,蓓萍是黃色,碧茜是綠色。「碧茜......你好漂亮,像個小淑女。」
  
  碧茜笑嘻嘻地站起來,慢慢轉一圈給她看。這件淺綠色的衣裳,上裝打著複雜衣褶,還有深綠的稜紋和及地的裙裾,幾乎完全合身。「衛斯剋夫人送給我的,」她說。「這是她妹妹的衣服,□她快生小孩,已經不能穿了。」
  
  「喔,碧茜......」見到妹妹穿著成人衣服喜孜孜的摸樣,雅蜜的自尊心一陣低落。碧茜應該去念女子精修學校。學習法文、插花,以及賀家其他人欠缺的、上流社會該有的教養,但家裡一直沒有錢供她上學。如今這種情況,更加沒有希望。
  
  她感覺薇妮拉住她的手,輕輕捏了一下。她低頭看見薇妮那充滿瞭解的藍眸,不覺歎口氣。姊妹倆靜止了片刻,手握著手相互支持。
  
  「雅蜜,」薇呢輕聲說。「坐我旁邊,我要問你一些事。」
  
  雅蜜坐下來。這個位置的視野很棒,可以眺望整座花園。當她望見三個男人沿著紫杉樹籬緩步而行。認出凱莫那黝黑優雅的身形也在其中時,胸口一陣猛撞。凱莫和同伴一樣穿著馬褲與長統皮靴,但不是傳統的狩獵外套加背心,而是白襯衫和小羊皮的無領背心,微風吹拂他層層的頭髮,使得烏亮的髮絲揚起又落下。
  
  三個男人走著,凱莫以另外兩人沒有的方式與週遭環境互動,時而從樹籬捻起一片葉子,時而用手掌撫過五節芒黃銅色的尾端,但雅蜜肯定他不會漏聽任何一個字。
  
  儘管沒什麼事可能讓他發覺雅蜜在這裡,但他卻停下腳步回頭朝著她的方向望過來。即使相隔將近二十碼,雨人目光的交接依然帶來小小的衝擊,她全身的寒毛都豎立了起來。
  
  「雅蜜,」薇妮問道,「你是否跟羅先生達成了某種安排?」
  
  雅蜜頓時口乾舌燥。將戴戒指的左手藏人裙褶裡。「當然沒有,你怎會突然這樣想?」
  
  「早上他和衛斯克爵爺與聖文森爵爺從瑞黎園回來後就一直在討論事情,我無意中聽見他們在露台時的交談。那種討論的方式、羅先生的口氣,聽來好像在代表我們發言。」
  
  「你是什麼意思,代表我們發言?」雅蜜氣憤地說。「除了里奧和我,沒人可以代表賀家發言。」
  
  「他像是在決定需要做哪些事,而且,」薇泥微窘地低聲補充:「好像他是一家之主。」
  
  雅蜜一陣憤怒。「他沒有權利......我不知道他怎會覺得......老天!」
  
  這種狀況必須立刻停止。
  
  「你還好嗎?」薇妮關切地問。「你的臉色好蒼白,來,喝一點我的茶。」
  
  發覺三個妹妹都瞠目望著她,雅蜜接過茶杯兩大口一飲而盡。
  
  「我們要在這裡住多久,雅蜜?」碧茜問。「我喜歡這裡勝過我們家。」
  
  在雅蜜回答之前,蓓萍岔進來問:「你哪來這麼可愛的戒指?可以借我看嗎?」
  
  雅蜜霍然起身。「失陪,我需要找某人把話說清楚。」她走過露台,急急步下弧形台階,走進花圃。
  
  三個男人停在種滿天竺牡丹的石缸旁邊,她接近時聽到一些片段的談話:「......延伸現有的地基......」以及「......將紀氏俱樂部剩餘的石材運到這裡......」
  
  他們談的一定不是瑞黎園,她越來越恐慌地想。他們一定不知道賀家的年金收入有多麼微薄,根本負擔不起重建的建材與工錢。
  
  發現她的到來,三個男人轉過身來。衛斯克爵爺一臉的和善與關切,聖文森爵爺顯得很愉快,但是保持距離,凱莫的表情則是莫測高深,目光很快在她身上打量了一圈。
  
  雅蜜點頭為禮。「日安,各位先生,」她武裝自己,不在注視凱莫黝黑的臉時畏縮。
  
  「羅先生,我以為你已經離開。」
  
  「我馬上就要返回倫敦。」
  
  太好了,她忖想,這樣最好,但是一顆心卻痛苦地多跳了一下。
  
  「一星期之內就回來,」凱莫從容補充的話卻令她驚訝。「帶著工程師和建築工頭來評估瑞黎園的情況。」
  
  他尚未把話說完,雅蜜已開始搖頭。「羅先生,我知道我應該感激,但真的請勿費心。
  
  我哥哥跟我會決定最好的作法。」
  
  「以你哥哥的情況,無法決定任何事。」
  
  衛斯克爵爺打斷他們的談話。「賀小姐,歡迎你們無限期住在巨石園。」
  
  「爵爺,謝謝你的寬厚與慷慨。不過瑞黎園還在,我們會住那裡。」
  
  「失火前的瑞黎園已不堪居住,」凱莫說。「現在這種情況,連流浪狗我都不放心讓它進去。那棟房子大部分都得剷平,剩下地基。」
  
  雅蜜蹙眉。「我們可以搬進路口的警衛小屋。」
  
  「那裡地方太小,擠不下你們一群人,而且那屋子也破爛不堪。」
  
  「羅先生,這不關你的事。」
  
  凱莫專注地看著她,目光裡的某種神情使得她畏怯而迷惑,五臟六腑也揪緊起來。
  
  「我們需要私下把事情談個清楚,」他說。
  
  「不,我們不需要。」看到三個男人彼此交換眼色,她所有的神經大聲發出警告。
  
  「如果你允許,」衛斯克說道。「我們且先告退。」
  
  「不,」雅蜜急急地說。「你們不必走,真的,沒有必要......」她的聲音無疾而終,因為根本沒有人真的徵求她的允許。
  
  聖文森爵爺跟著衛斯克爵爺離開前對雅蜜低聲說:「雖然忠告通常不值得相信,尤其是我的......但是,賀小姐,人應該保持開放的心胸。千萬不要小看你有錢的丈夫。」他向她眨眨眼睛,隨衛斯克走向露台。
  
  雅蜜如遭雷擊,只能擠出一句話:「丈夫?」
  
  「我告訴他們,我倆已經訂婚。」凱莫溫和但堅定地挽住她的手臂,帶著她繞到紫杉樹籬的另一邊,不讓宅邸那邊的人看到他們。
  
  「為什麼?」
  
  「因為我們的確訂婚了。」
  
  「什麼?」
  
  他們在隱蔽的樹籬前站住,雅蜜駭然抬頭看他溫暖的榛色眼睛。「你瘋了?」
  
  凱莫抬起她的手,直到日光把那枚戒指照得閃閃發亮。「你戴著我的戒指,你跟我睡覺,你已許下諾言。很多羅姆人會說我們已經結婚了,但為了確保合法性,我們仍將以外族的方式結婚。」
  
  「才怪!」雅蜜猛地將手抽回,人往後倒退。「我戴著這枚要命的戒指,是因為我拔不掉!你說我已許下諾言,又是什麼意思?你要我跟著你說的那些羅姆話,是某種誓言嗎?你耍騙了我!那不是我真正的意思。」
  
  「可是你真的跟我睡了覺。」
  
  她羞惱交加地紅了臉,用衣袖抹過冒汗的眉毛。她霍地轉身,快步沿著深入花圃的石子路走去。「那也不具任何意義,」她扭頭說。
  
  他輕易跟上她的步伐。「對我來說意義重大。性行為在羅姆人心目中是很神聖的。」
  
  她不屑地哼了一聲。「你在倫敦勾引的那些淑女怎麼說?你跟她們睡覺的時候也很神聖嗎?」
  
  「有段時間我染上外族人的惡習,」他無辜地說。「現在,我已經改邪歸正了。」
  
  雅蜜橫他一眼。「你不想要這樣,你也不真的想要我。一個晚上不可能改變人的一生。」
  
  「當然可以,」他伸手要拉她,雅蜜閃開,經過一座四周設有石板凳的美人魚噴泉。凱莫從後面抓住她,用力拉到身上。「不要再逃避我,聽我把話說完。我真的想要你,即使我明知如果跟你結婚,馬上就有一堆家人,包括一個自我毀滅的大舅子。還有一個脾氣跟受到刺激的熊一樣難搞的吉普賽小廝。」
  
  「阿閔不是小廝。」
  
  「你愛怎麼稱呼他都行,我能接受他是賀家不可分的一分子。」
  
  「他們不會接受你,」她絕望地說。「我的家庭沒有地方容納你。」
  
  「有,就在你的身邊。」
  
  呼吸困難的雅蜜感覺他的手移到她的身體前面。雖然胸脯包在有襯墊的束腰裡,他輕壓的手依然令她悸顫。
  
  「事情會成為大災難。」熱度從胸前往上升,蔓延到喉嚨與臉部。「你會怨恨我奪走你的自由......我會怨恨你奪走我的自由。我無法發誓服從你、接受你的決定,永逮都不再主張自己的意見——」
  
  「沒有必要變成那樣。」
  
  「是嗎?你能發誓絕不命令我做任何我不想做的事?」
  
  凱莫將她的臉轉過來面對他,手指輕抵在她發燙的皮膚上。他仔細思索這個問題。「不能,」最後他說。「我不能發這種誓,因為我會覺得有些事情是為了你好。」
  
  以雅蜜的看法,這就是結論了。「我向來自己決定事情,我不會將決定權交給你、或任何人。」
  
  凱莫以手指輕輕佻弄她的耳垂,沿著她的頸側移動。「在你做最後的決定之前,有些事應該想一想。事情不只關係到我們兩人。」雅蜜想從他身上移開,□他抓住她的腰不准她動。
  
  「你的家人碰上了麻煩,甜心。」
  
  「這不是新鮮事,我家向來都有麻煩。」
  
  凱莫勉強承認。「但是情形正每況愈下,你最好趕快解決。即使嫁給羅姆人,也比你想靠自己一人扛這個爛攤子輕鬆許多。」
  
  雅蜜想讓他明白她的拒絕跟他的吉普賽血統並不相干。
  
  但是他湊向她的臉,再度說話。「嫁給我,我會重建瑞黎園,將它變成王宮。我們將它當成聘金的一部分。」
  
  「什麼?」
  
  「羅姆人的傳統,結婚之前新郎會給新娘家一筆錢,這也表示我將順帶解決里奧的債務——」
  
  「他還欠你錢?」
  
  「不是我,是其他債主。」
  
  「噢,真是的。」雅蜜的胃往下墜。
  
  「我會照顧你和你的家人,」凱莫繼續以無比的耐心說。「華服、珠寶、馬匹、書籍......
  
  供碧茜上學......讓蓓萍參加倫敦社交季,為薇坭延請最好的醫生,她可以到世界任何醫院就醫。」他刻意停頓一下。「難道你不願意見到她恢復健康?」
  
  「這樣說很不公平,」她低聲說。
  
  「你只需把我想要的給我,就是最好的回報。」他的手移到她的腕部,沿著手臂的線條住上滑。一陣麻癢的快感從絲與毛料下面竄過去。
  
  雅蜜極力讓聲音穩定。「我怎會覺得好像跟魔鬼做了交易。」
  
  「不,雅蜜,」他的嗓音有如幽深的天鵝絨。「只是跟我。」
  
  「我甚至不知道你想要什麼。」
  
  凱莫的頭俯向她。「經過昨夜,我很難相信你這句話。」
  
  「你可以用更便宜,而且絕對更不麻煩的方式,從無數女人身上得到那件事。」
  
  「我只想從你身上得到那件事,只有你。」他短暫且略微不自在地暫停,露出扭曲的微笑。「那些曾經跟我在一起的女人......只是將我當成新鮮好玩的事物,一個跟她們的丈夫不同的男人。她們只要我在夜裡的陪伴,白天就成了陌路人。我永遠不能眼她們平起平坐,跟她們在一起我也從未獲得真正的滿足。跟你在一起,則完全不一樣。」
  
  雅蜜閉上眼睛,感覺他的嘴在額上溫暖的愛撫。「是你不該跟已婚婦人勾搭,」她艱難地說。「如果你追求正經規矩的對象,說不定——」
  
  「我的生活都在睹博俱樂部裡,」他的聲音裡有著笑意。「很難碰上正經的女人——眼前這位除外——而臣我跟正經規矩的女人一向處不好。」
  
  「為什麼?」
  
  他的嘴沿著她的臉側輕摩慢移。「我似乎會讓她們緊張。」
  
  他的舌頭碰到她的耳垂,她震了一下。「我不——不明白為什麼。」
  
  他玩弄著她的耳朵,用牙齒輕輕咬住耳朵外緣。「我承認嫁給羅姆人不容易,我們的佔有慾強,嫉妒心重,我們喜歡妻子永還不碰別的男人。你也不能在床上拒絕我。」他用一個
  
  足以將鐵熔化的熱吻覆住她的嘴,舌頭深深探入。「不過話說回來,」他抬起嘴說。「你也不會拒絕。」又一個慵懶的長吻,然後凱莫在她的唇邊說:「而且會有那種備受寵愛的幸福表情,摩妮莎。」
  
  雅蜜被迫攀住他以免跌倒。「你終究會離開我的。」
  
  「我發誓我不會。我終於找到了我的阿千坦。」
  
  「你的什麼?」
  
  「終點站。」
  
  「我不知道羅姆人有終點站。」
  
  「不是每個人都有,不過顯然我是那少數人之一。」凱莫搖著頭不高興地嘀咕:「昨天在地上睡了一夜,我的背痛死了,我體內外族的那一半終於贏了。」
  
  雅蜜低頭抵著他冰涼光滑的背心,不知如何是好地笑了一聲。「這太瘋狂了,」她含糊地低聲說。
  
  凱莫將她擁得更緊。「嫁給我,雅蜜。你是我最想要的,你是我的命運。」一隻手移到她的腦後,拉住辮子與緞帶讓她仰起頭來。「答應我,」他輕咬她的唇,舔吮它們、開啟它們。「答應我,雅蜜,讓我不必再跟別的女人過夜。我會在屋裡睡覺,我會修剪頭髮。只要你喜歡,老天救我,我甚至願意帶著懷表。」
  
  雅蜜覺得頭暈目眩,無法思考,無肋地仰仗他堅實的身軀所提供的支持。到處都是他,每一個呼吸、心跳、眨眼、顫抖。他呼喚著她的名字,聲音恍如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
  
  「雅蜜......」凱莫輕輕搖著她,重複問一些話,直到她聽懂他是問,她的上一餐是什麼時候吃的。
  
  「昨天,」她勉力回答。
  
  凱莫的表情不是同情而是生氣。「沒吃東西又沒睡覺,難怪你快要昏倒。你連自己的基本需求都照顧不好,如何照顧別人?」
  
  她想抗議,□是他不給她任何解釋的機會,只用強壯的手臂環過她的背部,推著她向房子走去,一路提醒她小心腳步。她彷彿使盡全副力氣才登上弧形台階。
  
  他們走到頂層時,看見衛斯剋夫人站在那裡,黑色的明眸關切地打量雅蜜。「你好像快把烤麵餅嘔吐出來了,」她立刻道。「怎麼回事?」
  
  「我向她求婚,」凱莫簡短地說。
  
  莉琳揚起眉毛。
  
  「我沒事,」雅蜜告訴她。「只是空腹太久。」
  
  莉琳陪著凱莫將雅蜜帶往她妹妹的桌子旁邊。「她接受了嗎?」她問凱莫。
  
  「還沒有。」
  
  「呃,我不意外。一個女人不可能空著肚子思考婚姻大事。」莉琳很關心地看苦雅蜜。
  
  「你的臉色很蒼白,要不要我送你進屋,找個地方躺下來?」
  
  雅蜜搖頭。「謝謝你,不必了。抱歉,我出醜了。」
  
  「噢,你沒有出醜。相信我,這兒的日常狀況就是這樣。」她微笑著給予安慰。「雅蜜,有什麼需要,請儘管讓我知道。」
  
  凱莫帶著雅蜜來到妹妹的桌子。她感激地倒入椅中,面前擺著一盤裝滿火腿片、雞肉與各色沙拉的早點,還有一碟麵包。令她驚奇的是,凱莫莊她旁邊的椅子坐下來,切了什麼東西,用叉子叉住。
  
  他將那口食物送到她的嘴邊。「先吃這個。」
  
  她皺起眉頭。「我可以自己吃——」
  
  叉子推進她的嘴裡。雅蜜一邊咀嚼一邊瞪他,嚥下食物,才說了「叉子給我」幾個字,他已將另一口送過來。
  
  「如果你這麼不會照顧自己,」凱莫對她說。「只好由別人代勞。」
  
  雅蜜拿起麵包,咬了一口,雖然很想說她之所以睡眠不足和沒吃早餐都是他的錯。但是當著妹妹的面,一個字都不能出口。她吃著東西,感覺臉頰恢復了氣色。
  
  她留意到週遭開始交談,幾個妹妹詢問瑞黎園的情況,以及還有什麼倖存之物。聽到蜂窩室原封不動,蜂群仍然旺盛熱鬧,妹妹們異口同聲的呻吟。
  
  「我覺得我們永遠趕不走這些討厭的蜜蜂了,」碧茜喊道。
  
  「我們會的。」凱莫說。他將手放到雅蜜擱在桌面的臂上,大拇指找到手腕內側細小的青色血管,撫摩著振動的脈搏。「我會確定每一隻蜜蜂都被清除。」
  
  雅蜜沒有看他,用另一手端起茶杯,小心喝了一口。
  
  「羅先生,」她聽見碧茜問道,「你要跟我姊姊結婚了嗎?」
  
  雅蜜被茶一嗆,趕緊放下茶杯。拿起餐巾捂著噴氣又猛咳的嘴。
  
  「別亂講,碧茜。」薇妮低聲說。
  
  「可是她戴著他的戒指——」
  
  蓓萍用手摀住碧茜的嘴。「不要說了!」
  
  「我可能會,」凱莫回答道,他的雙眼閃著惡作劇的光芒。「我發現你們的姐姐很欠缺幽默感,而且一點也不懂得服從。從另一方面來說——」
  
  一扇法式門扉被人撞開,伴隨著玻璃碎裂的巨響。露台上所有人都吃驚地抬起頭來,男士紛紛站起來。
  
  「糟了。」薇妮低叫一聲。
  
  那是阿閔,他硬撐著從病床爬了起來,身上裹著繃帶,頭髮凌亂,但是毫無孱弱無助的摸樣,反倒像頭抓狂的大公牛。黧黑的頭低低的,雙手握成巨大的拳頭。足以致人於死地的眼神直直瞪視著凱莫。
  
  正是羅姆人因為家眷受到污辱、怒極而欲殺人的反應。
  
  「噢,天哪,」雅蜜低聲說。
  
  站在雅蜜椅邊的凱莫帶著疑問低頭看她。「你對他說了什麼嗎?」
  
  想到沾血的睡衣與女僕的表情,雅蜜滿面通紅。「一定是僕人說閒話。」
  
  凱莫認命地望向狂怒的彪形大漢。「可能是你走運,」他對雅蜜說。「我們的婚約很可能就要倉促結束。」
  
  她想站起來,但是他將她壓回椅上。「不要介入,我不希望你因被波及而受傷。」
  
  「他不會傷害我,」雅蜜短促地說。「他要宰的人是你。」
  
  凱莫對上阿閔的眼神,緩緩從桌邊移開。「你想討論什麼事嗎?」他以令人稱許的冷靜問道。
  
  阿閔用羅姆話回答,儘管只有凱莫聽得懂,但是大家都知道那顯然不是什麼好話。
  
  「我要跟她結婚,」凱莫彷彿在安撫他。
  
  「那更不行!」阿閔帶著殺人的眼神上前。
  
  聖文森迅速介入兩人之間,他跟凱莫一樣,都有在賭博俱樂部平息糾紛的豐富經驗。他抬起雙手做出阻擋的姿勢,同時和氣地說:「不要緊張,大個子。我相信你可以找到一個理性的方式解決你們的衝突。」
  
  「滾開!」阿閔咆哮,否決了文明談判的提議。
  
  聖文森愉快的表情並未改變。「你切中了要點,理性的方式最煩人了,我自己也總是能避則避。不過,我還是覺得不能在女士面前打起來,那會嚇到她們。」
  
  阿閔燃燒似的黑色眼光投向賀家姊妹。在薇妮蒼白細緻的臉上多留了片刻。她很輕很輕地搖著頭,無聲地懇求他息怒,與三思而行。
  
  「阿閔——」雅蜜沙啞出聲。這種場面太丟臉了,但是阿閔如此維護她的名聲,又讓她感動萬分。
  
  凱莫輕碰她的肩要她住口。他鎮定地看著阿閔說:「不要當外族人的面吵鬧。」他朝後花園的方向扭個頭,隨即走向石砌台階。
  
  阿閔遲疑地思考了一下,隨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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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7 12:08:2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兩人消失不見時,衛斯克爵爺對聖文森說:「我們也許該遠遠地跟著,防止那兩人殺死對方。」
  
  聖文森閒適地坐回椅中,搖了搖頭。他伸手去摸愛芬的手,開始玩她的手指。「相信我,凱莫能將情況控制得很好。他的對手或許比他高壯,但是凱莫在倫敦打滾長大,跟太多罪犯與兇惡的暴徒打過交道,他有絕佳的優勢。」
  
  雅蜜並不擔心凱莫。凱莫與阿閔之間的戰鬥會像棍棒與長劍的格鬥......長劍憑借卓絕的優雅與靈巧,勢將得到勝利。但是這樣卻會導致不良的後果。賀家人,除了里奧,都非常愛阿閔,姊妹們不會輕易原諒傷害阿閔的人。特別是薇妮。
  
  雅蜜望向妹妹,開始說一些安慰的話,因為她發現薇妮的表情不是害怕或無助,而是生氣。
  
  「阿閔受了傷,」薇妮說。「應該臥床休息,而不是追著羅先生跑。」
  
  「他不臥床休息又不是我的錯!」雅蜜懊惱低聲地說。
  
  薇妮瞇起藍色眼睛。「你做了某些驚動大家的事,不管那是什麼,顯然都跟羅先生有關。」
  
  一直在豎耳傾聽的蓓萍忍不住補上一句:「非常親密的事。」
  
  兩個姊姊一起瞪著她說:「閉嘴,蓓萍。」
  
  蓓萍皺起眉頭。「我一輩子在等雅蜜放棄她那保守拘束的作風,現在機會來了,我一定要看好戲。」
  
  「我也是,」碧茜哀怨地說。「問題是,我根本不知道我們到底在說什麼。」
  
  
  
  凱莫帶頭沿著紫杉樹籬離開宅邸,來到一條往森林延伸而去的小路。他們停在一叢開滿黃花、穗狀葉莖有如瓶刷一般茂盛的金絲桃草旁邊。凱莫裝出輕鬆的姿態,鬆弛地交抱雙臂。他對這個人高馬大,怒氣沖沖,獨來獨往的同胞有些費解。
  
  神秘的阿閔不願依附吉普賽部落生活,反而選擇忠心耿耿地擔任外族人的家僕。為什麼?他對賀家有什麼虧欠?說不定阿閔是羅姆人認定的不忠分子,從部落被驅逐了出去。如果是這樣,凱莫很想知道他究竟幹了什麼壞事而導致如此結果。
  
  「你佔了雅蜜的便宜,」阿閔怒言。
  
  「那不重要,」凱莫以羅姆話回答。「但是你怎會知道?」
  
  阿閔伸縮著巨大的拳頭,彷彿想將他撕裂為二,而且只恨自己的眼神無法更凶狠、更激烈。「說英語,」他粗聲道。「我不喜歡那種古老語言。」
  
  凱莫好奇不解地蹙起額頭,但是爽快地照做。
  
  「女僕嚼舌根,」阿閔回答。「我聽見她們在房門外說話。你污辱了我的家人。」
  
  「我知道。」凱莫的口氣很平靜。
  
  「你配不上她。」
  
  「這我也知道。」凱莫只是盯住他看,問道:「你對她有意思嗎?」
  
  阿閔一臉怒色。「她是我的姊妹。」
  
  「很好,因為我要她做我的妻子。據我所知,」凱莫將雙手攤開。「賀家沒有長期收入,我或許可以幫助他們。」
  
  「他們不需要你的錢,瑞黎有年金。」
  
  「你我皆知,瑞黎爵爺快不行了。他一旦嚥了氣,爵位就輪到下一個倒楣鬼,賀家四姊妹身無一技之長,你想她們的下場將會如何,那個病人又該怎麼辦?她需要接受醫療——」
  
  「她不是病人!」阿閔面無表情,但是凱莫已經瞥見他臉上那一閃即逝的異樣神色,強烈而痛苦的情感。
  
  顯然,凱莫忖想,阿閔並非將賀家四姊妹全都當成姊妹。也許關鍵就在這裡,也許阿閔偷偷愛著一個女人,但她太純真因而尚未發覺,而且身體孱弱致使成婚無望。
  
  「阿閔,」凱莫慢慢地說。「你必須想辦法容忍我,因為我有能力照顧雅蜜和她的家人,而你不能。」他不理會阿閔那種愧為男人的表情,繼續以沉穩的口氣說:「我沒有耐心每一步都必須跟你打仗。假如你是真心替他們著想,要嘛你就離開,否則你就接受。我是不會走的。」
  
  高大的的阿閔對他怒目以視時,凱莫幾乎可看出他心思的轉動。他正在衡量與選擇,他強烈地想打倒對手,但他更渴望為家人做出正確的決定,所以把憤怒壓抑下去。
  
  「更何況,」凱莫說。「雅蜜如果不嫁給我,哪個外族人還會再追求她?你很清楚她跟我在一起會比較好。」
  
  阿閔瞇超雙眼。「傅克禮傷了她的心,你奪走她的清白。你哪裡比較好?」
  
  「因為我不會離開她。羅姆人對自己的女人忠心耿耿,」凱莫停住,數了五秒,才又刻意補上一句話:「這點你應該此我清楚。」
  
  阿閔將憤怒的目光投向遠方。「要是你以任何方式傷害她......」他終於說道。「我會殺了你。」
  
  「很公平。」
  
  「無論如何我都可能殺了你。」
  
  凱莫微笑。「說過要殺我的人,多到會讓你驚訝。」
  
  「不,」阿閔說。「我一點也不驚訝。」
  
  雅蜜緊張地在凱莫的房門前停步。房裡有聲響,抽屜開開關關,東西移來移去。她發現他一定正在準備動身離開。
  
  巨石園的主客都很識相地在凱莫與阿閔回來之前便離開露台。雅蜜只瞧見阿閔回他的房間。阿閔看到她,深鎖的眉頭蹙得更緊,她張口想說句話或道個歉,但阿閔不讓她開口。
  
  「那是你的選擇,」他低聲說。「但它對每個人都有影響。請你記住。」他在她說出任何一個字之前,把門關上。
  
  雅蜜左右張望確定走廊沒人,這才輕似羽毛地敲了下門,進入房間。
  
  凱莫正將一落折疊整齊的衣服放入床尾的男用皮箱。他抬頭看她,眼底出現一波幽深的溫柔。他充滿了活力,如此黝黑好看,皮膚宛如打磨得光亮無比的黑檀木。
  
  雅蜜的喉嚨好緊,聲音微微顫抖。「我好擔心阿閔將帶著破碎的你回來。」
  
  凱莫微笑地從床邊向她走去。「我毫髮無傷。」
  
  雅蜜望著他結實迷人的身軀,感覺自己的體溫升高。她移向一旁,急切地開口說話。
  
  「我思考過你先前說的每一件事,也有了決定。不過我首先要說明的是,我的決定與你個人的秉賦沒有關係,它們相當出色,只是——」
  
  「我個人的秉賦?」
  
  「是的、你的聰明才智,你的魅力。」
  
  「噢。」
  
  「不明白他的聲調為何如此奇怪,雅蜜不解地看他一眼,只是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充滿了笑意。她說了什麼,讓他如此好笑?「你有沒有注意在聽?」
  
  「相信我,凡是討論到我個人的秉賦,我總是非常注意。請繼續。」
  
  她蹙眉。「羅先生,儘管我對你的提議感到非常榮幸,而且以目前的情況——」
  
  「雅蜜,讓我們只說重點。」他的雙手按住她的肩膀。「你要嫁給我嗎?」
  
  「我不能,」她虛弱地說。「我就是不能。我們並不合適,最明顯的是,我們根本是不一樣的人。你太衝動,一眨眼便做出改變人生的決定,而我則是一旦選定方向,就不會偏離。」
  
  「昨夜你就偏離了方向,瞧,結果多麼美妙。」雅蜜那表情使得他咧嘴而笑。「我不是衝動,吾愛。我只是能夠明白,有些事情太過重大,不能依據邏輯來決定。」
  
  「婚姻是其中之一?」
  
  「當然。」凱莫伸手放在她的胸口,心臟猛跳之處。「你必須用這裡做決定。」
  
  雅蜜只覺得在他溫暖的手下,胸口繃得好緊。「我認識你只有幾天,我們還是陌生人,我不能將一家人的未來交給連我都還不瞭解的男人。」
  
  「一對夫妻可以結婚五十年都還互不瞭解。再說,你已經瞭解我最重要的部分。」
  
  雅蜜聽見惱人的敲擊聲,起初以為是她狂急的心跳。但當凱莫將腳輕輕移入她借來的衣裙下碰到她的腳,她才發現又是她的腳在要命地打拍子,她費力地停住。
  
  凱莫伸臂圈住她,另一手握住她的左手抬到嘴邊,雙唇刷過她因為拚命想拔下戒指而弄得紅腫的指節。
  
  「戒指卡住了,」她抱怨道。「它太小。」
  
  「它沒有太小,只要將手放鬆,它就會掉下來。」
  
  「我的手很放鬆。」
  
  「女孩啊,」他說。「你們每個都像紫竹林那麼僵硬。一定是束腰的關係。」他低頭,嘴唇找到她的,慢慢探索,引誘她開啟雙唇,追捕著她羞澀的舌尖。她發現他居然正動手解開背面的繫帶,慌張地扭動起來,但是上衣正面已經松垂下來,露出繃得緊緊的胸脯。
  
  「凱莫......不要......」
  
  「噓......」他溫熱興奮的呼息充滿她的嘴。「我要幫你拔下戒指,你不是想把它拔下來嗎?」
  
  「拔下戒指跟弄開我的束腰沒有關係——」束腰的邊帶分開來,露出豐滿的胸部。「這樣沒有幫肋。「她想將被解開的內衣拉攏,但是動作笨拙彷彿沈在水裡的人。
  
  「對我很有幫助。」凱莫的手滑進她的底褲後面,她窘得猛烈扭動,衣服加速往地板溜下去。
  
  「我必須在白天看看你。」凱莫的嘴輕輕追逐,飢渴地移過她的喉嚨與肩膀。「摩妮莎,你是最美的女人......最美的......」他的動作越見急躁,使勁拉扯的結果甚至扯開了幾處縫線。
  
  「不要這樣,這件衣服不是我的。」雅蜜焦急地說,手忙腳亂脫除借來的衣服,免得它們慘遭撕裂。她聽見一陣腳步聲沿著走廊而來,經過關住的房門而去。可能是僕人。但會不會有人瞧見她溜進凱莫的房間,萬一有人正在找她?「凱莫,求求你,現在不行。」
  
  「我會很溫柔。」他將她從脫掉的衣堆中抱起來。「我知道在你的第一次之後這樣還太快。」
  
  他將她抱到床上,她猛搖頭,雙手揪住內衣不讓它移位。她壓低聲音說:「不,不是那個。我們會被人發現,被人聽見,被人——」
  
  「放手,蜂島,讓我幫你脫下來。」他溫和地說,但是雙眼發出炙烈的火光,「放手,不然會被我撕破。」
  
  「凱莫,不要——」
  
  她的話被裂帛一聲打斷,他將內衣從正面完全撕開,細緻的布料從她的身體兩側滑下去。
  
  「你把它毀了,」她不敢置信地說。「我怎麼向女僕解釋?我怎麼把束腰再穿回去?」
  
  凱莫把殘餘的內衣從她身上扯開,臉上毫無歉意。「脫掉底褲,不然我把它也撕了。」
  
  「天啊。」眼看無法阻擋他,雅蜜趕緊照做。「把門鎖上,」她滿臉通紅地低語。「求求你把門鎖上。」
  
  微笑掠過凱莫的嘴,他離開床鋪走向房門,邊走邊脫掉背心與襯衫。他用鑰匙將門鎖好,不慌不忙地回到床邊,看到她鑽進被褥下似乎覺得很好笑。
  
  他半裸地佇立在她面前,馬褲鬆鬆地掛在腰下。雅蜜將眼光從那緊實而光滑的胸膛移開,在冰涼的床單之間發抖。「你將我逼入非常麻煩的位置。」
  
  凱莫脫好衣服,鑽進被窩裡。「我知道一些你會比較喜歡的位置。」
  
  她整個人被拉到他身上,他的身體龐大且出奇的溫暖。他用雙手撫摸過她,發現她仍穿著襪帶與絲襪。凱莫消失在蓋被下,寬闊的肩膀頂起床單、毛毯與天鵝絨的床罩。
  
  雅蜜想坐起來,卻在感覺他的嘴貼在她腿間柔嫩的皮膚上時,呢喃出聲倒了回去。他解開襪帶,讓它滑落,然後以慢得折磨人的速度將絲襪往下卷,雙唇跟著收攏的絲襪緩緩而下、舌頭伸人她膝後的凹處......滑過肌肉緊繃的小腿......來到敏感的足踝側邊。絲襪從她蜷起的腳趾被輕輕拉掉。感覺他濕熱的嘴含住她的腳趾時,她差點叫出來。他一次吸吮及舔弄一個趾頭,直到她的腳麻癢而抽搐。
  
  等到第二支絲襪褪下時,雅蜜已經開始冒汗。她用力將被褥從過熱的皮膚推開,乳尖因暴露在冷空氣中而縮緊。凱莫推開她的雙腿,勾在他堅硬的危膀上。他的手指穿入茂密的卷毛,輕柔地吻她,舔入又熱又緊的密處,緩慢旋轉與舔弄。她覺得太超過了......又覺得還不夠......因輕彈慢攏的折磨而全身繃緊。
  
  他一手放在她的肚子上,柔緩地晝圈。「甜心,輕鬆地躺好。」
  
  「我不——不能。噢,請你快一點!」
  
  凱莫低聲笑,啟開的雙唇拖過她敏感的肌膚,用舌頭晝著她、弄濕她,然後在潮濕的卷毛上吹氣。「我慢一些,你比較舒服。」
  
  「不,我不會。」
  
  「你怎麼知道,這不過是你的第二次。」
  
  他再次使用舌頭,她小小呻吟了一聲。「我已經受不了了。」
  
  他甜美至極地舔過她,深入地進入她,直到她呻吟喘息,他溫熱的呼吸吹拂著她。他抬起身體,移到她結識光滑的腿上,結結實實滑入她的體內。那種充滿的感覺使得她震驚地倒
  
  抽一口氣,指甲戳入他的肩膀。
  
  凱莫暫停,低頭用擴大的眼瞳看著她,金光閃耀的瞳仁四周鑲著深不可測的黑影。「雅蜜,吾愛......」他的吻帶著鹹味與親暱的味道。「你可以讓我再進去一點嗎?」
  
  她竭力在迷亂的快感中思考,用力搖一下頭。
  
  他的嘴角因為微笑而往內凹,低聲如耳語:「我覺得你可以。」
  
  他的雙手移過她身上,熱切的指尖滑到兩人相連的地方。他推進她的體內,節奏緩慢地動著,他的手出奇地溫柔,在慢條斯理的抽動中適時撫弄。她喘著氣拱起身體讓他進得更深再更深。
  
  每次他一推入,他的身體便美妙無比地摩擦她的身體,她開始熱切地抬高自己,期待每一次撞擊,為每一次撞擊而喘息,快感一層層往上堆,直到眩目的狂喜高潮噴上來......一波......又一波......她感覺他開始撤出,不禁呻吟並用雙腳纏住他的臀部。
  
  「雅蜜,」他喘著氣。「不,讓我......我必須......」他顫抖著,被她的身體束緊並壓縮,無法控制地在她體內爆發出來。
  
  凱莫抱著她轉為側躺,兩人依然相連。他低聲說著羅姆話,儘管雅蜜一個字也聽不懂,但感覺都是些讚美的話語。身體因愉悅與篩疲力盡癱軟著,雅蜜將頭靠在他堅實的二頭肌上,感覺到他依然在體內深處不時扭動和抽搐一下時,不禁屏住呼吸。
  
  凱莫伸出手指夾住她左手那只印戒,輕易地取了下來交給她。「拿去。雖然我比較喜歡你戴在手上。」
  
  雅蜜張大了嘴,先看自己的手,再看戒指。然後她遲疑地將戒指套進同一支手指,它順利滑過指節又退出來。「你是怎麼弄的?」
  
  「我幫助你放鬆。」他的一隻手哄誘似的撫過她的背脊。「戴回你的手指,雅蜜。」
  
  「我不能。這樣表示我接受了你的求婚,但是我並沒有。」
  
  凱莫像貓一般伸展,再度將她翻過來平躺,但是他的身體重量則用雙肘撐住。感覺到體內的他仍然堅挺,雅蜜倒吸一口氣。「你不能在跟我睡了兩次之後還拒絕嫁給我。」凱莫低頭吻她的耳朵。「我已經失去清白,」他一路吻到她耳垂後方細嫩的地方。「而且覺得自己好廉價。」
  
  儘管事情很嚴肅,雅蜜仍差點笑出來。「拒絕你是幫你大忙,總有一天你會感謝我的。」
  
  「如果你現在就將這只該死的戒指戴回去,我立刻就感謝你。」
  
  她搖頭。
  
  凱莫往她體內挺進了些許,使得她驚喘。「那我個人的秉賦怎麼辦?誰來照顧它們?」
  
  「你自己就可以——」她扭向旁邊將戒指放到床邊的小几上。「照顧自己。」
  
  凱莫跟著她移動。「有你共襄盛舉,我會更加滿足。」
  
  他伸手要取回戒指,在她身上的身體拉長並抬高。她感覺仍留在她體內的他更堅硬也更厚實,他的慾望好似得到新的動力,這讓她因驚訝而緊張起來。
  
  「凱莫,」她發出抗議。望著關閉的房門,她抓住他的手腕,試圖阻止他去拿戒指。他開玩笑地與她拉扯與揪扭,直到兩人在床上整個地轉了個圈,她再度躺在他的身體下面。
  
  現在他激情勃起,以緩慢的推進逗弄著她。雅蜜在他的身體下面蠕動,他低頭吻她的胸脯,她推著他黑色的頭。「可是......我們才剛結束......」
  
  凱莫抬起頭。「羅姆人......」他開口好像準備解釋,但又趴回她身上。如果他的語氣有幾分歉意,他那連續不斷的入侵與深入的愛撫,根本毫無悔意,沒多久她的抗議即化為小貓似的呻吟。
  
  他一次次猛烈地衝刺將雅蜜帶往爆發的邊緣,她用雙臂與雙腿試圖將那堅實的男性軀體完全擁住。他在她即將抵達高峰之前將她轉為俯臥,她難受地以為他決定打住,但是他的身體壓覆上來,用膝蓋將她分開,交互低聲說著英語和羅姆話,讓她聽懂他說這樣不會弄痛她
  
  ,會舒服一些,她喃喃說著好的、好的,他以不可想像的深度滑進去,在她本能地想躲避時握住她的髖部。
  
  她垂著頭,抵在床單上的喘息聲含糊不清。他的手伸到她的私處,張開手指搗住柔滑的犁溝。歡悅一波波泛過,一波比一波更強、更高,直到她顫慄、吟歎,淹沒於其中。
  
  凱莫突然撤出,呻吟著爆發在床單上。那股落空難受的感覺,使得雅蜜震鸞而不知所措,肌肉因為需要他回到體內而悸動。他伸手在她的臀部溫暖地畫著圈後將她壓下來。
  
  「你會得到我的,」凱莫耳語道。「你會得到我的,蜂鳥。我是你的命運——即使你到現在還不願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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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7 12:08:40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凱莫走後,雅蜜發現自己沒精打彩地在諾大的莊園裡遊蕩。
  
  宅邸很安靜,每個人都回到自己的房間午休。伯爵夫婦與聖文森夫婦的行前準備已經打點妥當,明天早上他們即將前往布里斯托,住進莉琳的妹妹與妹婿——也就是黛西與施墨修——的家中,陪伴最後兩周待產期的黛西。
  
  莉琳急於前去探視與她極為親近的妹妹。「她在整個懷孕過程都相當健康,」莉琳很驕傲地告訴雅蜜。「黛西壯得像匹馬,不過她的身材非常嬌小,她的丈夫則非常高大,」她悶悶不樂地補充。「這表示嬰兒有可能過大。」
  
  「責怪人家長得高大,實在沒有道理。」坐在妻子身邊的衛斯克爵爺簡潔地指出。
  
  「我又沒有怪他,」莉琳抗議。
  
  「你有這種念頭,」伯爵說道,莉琳拿起一隻靠枕作勢要打他,但兩人深情款款地相視一笑,夫妻間的戰火就此煙消雲散。
  
  莉琳將注意力轉向雅蜜。「我們不在,你和家人沒有問題吧?我很不喜歡丟下尚未解決的事就此離開,閔先生的傷勢也還沒好。」
  
  「我想阿閔很快就會痊癒,」雅蜜信心十足地說。阿閔來到賀家這些年從未生病。「他非常強壯。」
  
  「我已交代醫生每天都來一趟,」衛斯克說。「你們若有任何困難,送個信到市裡斯托。那裡不遠,我會立刻趕回來。」
  
  天知道他們怎會如此幸運,竟有莉琳與衛斯克這樣的好鄰居。
  
  此刻當雅蜜走過藝廊,目光在畫作與雕塑之間移動,越來越明顯地感覺內心有股可怕的空洞,不知如何驅除。那種感覺不是飢餓、害怕或憤怒,也不是疲憊或憂懼。
  
  那是孤單。
  
  胡說,她斥責自己,大步走向面對側花園的長排窗戶。外面開始下雨了,濕冷的雨珠不斷落到地面,形成一道道泥流衝向懸崖與河流。你不可能孤單,他離開不過半天,何況全家人都在這裡,你根本沒有理由孤單。
  
  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這種不是隨便找個人陪伴便能化解的孤單。
  
  她歎口氣,將鼻子抵在冰涼的窗玻璃上,雷聲在窗外轟隆大作。
  
  哥哥的聲音從藝廊的另一端傳過來。「媽媽總說,那樣會把鼻子壓扁。」
  
  雅蜜後退,對走過來的里奧微笑。「她那樣說只是不要我弄髒玻璃。」
  
  里奧面容憔悴,眼神空洞,蒼白的皮膚與凱莫那紅花草蜂蜜般黝黑的膚色形成強烈的對比。里奧穿著借來的衣服,質地考究,而且顯然是訂做服裝,一定是聖文森爵爺的。只不過穿在聖文森優美修長的身上極為瀟灑的服裝,卻繃在里奧臃腫的腰部與浮腫的頸項。
  
  「希望你的感覺比你的外表好一點,」雅蜜說。
  
  「只要我能找到一些像樣的飲料提神,我的感覺就會更好。我向僕人要了好幾次葡萄酒或烈酒。但這些僕人好像個個心不在焉。」
  
  她蹙起眉頭。「這時候就喝酒太早了吧,里奧。」
  
  他從背心掏出懷表,瞇眼看表面。「現在是孟買時間的八點鐘,身為一個對國際性事物有興趣的人,我有資格以外交的理由喝點酒。」
  
  以往雅蜜會很無奈或生氣,但此時望著哥哥,看到他煩躁的表面下那槽失落輿難受,不由得感到憐憫。她走向前張開雙臂擁住他,心想不知如何才能拯救他。
  
  里奧被這衝動的動作嚇了一跳。他靜止不動,既沒有回抱也沒有退開。他抬起雙手放在她的肩上,將她移開。
  
  「我就知道你今天的感情會有點脆弱,」他說。
  
  「是的,因為......發現自己的哥哥差點被燒死,任何女人都會很激動。」
  
  「我只是稍微烤焦罷了。」他用那種奇怪的明亮眼神看她,完全不像她認識了一輩子的哥哥。「倒是你的改變比我大很多。」
  
  雅蜜立刻知道他要說什麼。她小心地從他面前轉過身,假裝眺望附近的山巒、雲團與銀色的小湖。「改變?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在說你跟羅先生玩的捉迷藏遊戲。」
  
  「誰告訴你這件事?僕人嗎?」
  
  「阿閔。」
  
  「我不敢相信他竟敢——」
  
  「他和我有史以來第一次有共識。等阿閔傷勢好一點,我們立刻就回倫敦,先住進盧裡奇旅館,直到找到合適的住所——」
  
  「盧裡奇旅館非常昂貴,」她說。「我們負擔不起。」
  
  「不要爭論,雅蜜。我是一家之主,由我做決定。能得到阿閔的全力支持,花再多錢都值得。」
  
  「那你們兩個就去死吧!我不聽你的命令,里奧。」
  
  「這次你非聽不可,你跟羅先生的戀情結束了。」
  
  雅蜜覺得淒苦又氣憤,從他面前轉過身去,生怕自己口出惡言。過去這一年,有多少次她盼望里奧能負起一家之主的責任,對每件事出點意見,對自己以外的人付出一些關懷,沒想到激發他採取行動的竟然是這件事。
  
  「我很高興,」她用充滿惡兆的平靜口吻說。「你對我個人的戀情這麼有興趣。現在或許你該將興趣展展到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像是瑞黎園如何與何時重建,怎麼改善薇妮的健康狀況,碧茜上學的問題,還有蓓萍——」
  
  「你休想這麼容易就引開我的注意力。真是的,老妹,你就不能找個等級相當的對象廝混嗎?你的眼光真的低落到跑去跟個吉普賽人上床?」
  
  雅蜜的嘴掉了下來,突然轉身面對他。「我不敢相信你說出這種話。我們自己的兄弟也是吉普賽人,阿閔他——」
  
  「阿閔不是我們的兄弟。不過他剛好跟我意見相同。那人配不上你。」
  
  「配不上我?」雅蜜頭暈地跟著說,一步步倒退直到肩膀貼到牆上。「怎麼說?」
  
  「這不需要解釋吧?」
  
  「需要,」她說。「我覺得需要。」
  
  「羅凱莫是個吉普賽人,雅蜜,他們是一群生性懶惰、四處遊蕩的浪民。」
  
  「你自己從未動過一根手指,竟敢說出這種話?」
  
  「我不需要工作,我現在是貴族,只要我存在,一年就有三千鎊的收入。」
  
  跟一個瘋子吵架顯然毫無意義。
  
  「在這一刻之前,我本來都無意跟他結婚,」雅蜜說。「不過,現在我開始認真考慮家中至少有個理智男人的好處。」
  
  她輕蔑地看他。「原諒我不受你那些威權的左右,里奧,也許你該用到別人身上。」
  
  她離開藝廊的時候,雷聲轟隆,大雨傾盆打在窗上。
  
  凱莫趁著前往倫敦的途中停在河邊,想於離開漢普郡之前再看看瑞黎園。他對如何處理這個地方頗有些為難。房子勢必得重建,既是貴族限定繼承的產業,自當保持良好的狀態。
  
  而且凱莫也喜歡這個地方,覺得它很有可造之處,如果剷平四周坡地,做好景覲設計,建築物本身經過適當的設計與建造,瑞黎園將會是一顆明珠。
  
  然而賀家能保住瑞黎的爵位多久卻是一大疑問。如果一切要靠里奧,那就沒戲唱了,他的健康與壽命是很值得商榷的問題。想到這位即將成為姻親的人,凱莫吩咐車伕等候,冒著大雨走向搖搖欲墜的房子。他並不特別在乎里奧是死是活,但是雅蜜的感受卻事關重大,凱莫會盡一切力量免除她的悲傷與憂愁。也就是說,他會幫忙保住她哥哥毫無價值的一條命。
  
  房屋內部被煙燻黑且坍塌下陷,活像一頭原本英姿勃發的野獸因慘遭毒打而奄奄一息。
  
  他想著什麼樣的建築師可重建此地?房屋結構能保住多少?想像整棟屋宇完全整建好並粉刷之後的景象,明亮、迷人、帶著古怪的風格,就像他的賀家人。
  
  想到雅蜜的幾個妹妹,他的嘴角牽動一抹微笑。喜歡她們並不難。真奇怪,在這個地方落腳、成為一家人的念頭竟然這般迷人,他覺得與他們有那種......結成一個氏族的感覺。說不定衛斯克說得對,他永遠無法忽視自己那愛爾蘭的一半根源。
  
  他在大廳停住,聽見樓上傳來吵雜的聲響,好像有人在槌打木頭。他的後頸發麻。誰會在這裡?這入侵者是人是鬼?迷信與理智開始交戰。他小心翼翼地上樓,腳步迅捷無聲。
  
  他在樓梯頂停住,豎耳傾聽。槌打聲在某個房間再度響起,他走到半開的門邊一探究竟。房間裡的神秘怪客肯定是個人,凱莫瞇起雙眼,認出了傅克禮。
  
  傅克禮拿了把鐵撬,顯然試圖撬開牆上一塊鑲板,可惜那塊木頭無動於衷。他白費了一番力氣後,氣得扔下鐵撬低聲咒罵。
  
  「需要幫忙嗎?」凱莫問。
  
  傅克禮差點從鞋裡跳出來。「什麼鬼——」他瞪大雙眼猛然轉身。「可惡!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正想問相同的問題。」凱莫交抱雙臂,靠著門柱,思索地望著另一個男人。「我在前往倫敦的途中決定過來一下。鑲板後面有什麼?」
  
  「沒什麼。」建築師沒好氣地回答。
  
  「那你幹麼要撬開它?」
  
  傅克禮已經回過神,俯身拾起鐵撬。他閒散地拿著它,但只要稍微使個勁,那把鐵撬輕易就能成為武器。凱莫保持著放鬆的姿勢,視線未曾離開傅克禮。
  
  「你對建築與設計瞭解多少?」傅克禮問。
  
  「不多,不過我偶爾做點木工。」
  
  「沒錯,你們族人偶爾會做點修修補補的粗工,說不定還能蓋屋頂,不過絕不可能蓋房子。你們不可能在一個地方待到工程完成,不是嗎?」
  
  凱莫讓自己的口吻客氣到挑不出毛病。「你是特別指我,還是指一般羅姆人?」
  
  傅克禮緊握住鐵撬向他走去。「那不重要。回答你先前的問題,我在檢查房屋,評估損害,思索一些重新設計的想法。為了幫賀小姐。」
  
  「她有請你檢查房屋嗎?」
  
  「身為賀家、尤其是賀小姐的老朋友,我把這件事當成我的責任。」
  
  那句帶著擁有意味的「尤其是賀小姐」,差點粉碎凱莫的自制力,但是向來以從容鎮定自詡的他,立刻化解敵意。「也許,」他說。「你該先問問賀小姐。你的幫忙看來並不需要。」
  
  傅克禮的臉色一沉。「你有什麼權利代賀小姐和她的家人說話?」
  
  凱莫看不出有遮掩的必要。「我快要跟她結婚了。」
  
  傅克禮的鐵撬差點掉下去。「少胡扯,雅蜜不可能嫁給你。」
  
  「為什麼不可能?」
  
  「老天,」傅克禮不可思議地大叫。「你居然問這種問題?你不是與她身份相當的紳士,而且該死的,你甚至不是真正的吉普賽人,你是個混血兒。」
  
  「但我照樣要跟她結婚。」
  
  「我會先宰了你!」傅克禮吼道,向他跨一步。
  
  「放下鐵撬,」凱莫平靜地說。「否則我會讓你的手臂脫臼。」他衷心希望傅克禮出手,可惜讓他很失望地,傅克禮將鐵撬放到地板上。
  
  建築師瞪著他。「等我跟她談過之後,她就再也不會要你了。我會讓她明白人們將怎樣議論一個跟吉普賽人胡搞的淑女。她還不如去跟一個夫,一隻狗,一個——」
  
  「一針見血,」凱莫說,對傅克禮露出存心激怒他的和藹笑容。「不過有趣的是,賀小姐上回跟一位與她身份相當的紳士談戀愛,會不會就是導致她如今對羅姆人更有興趣的原因?這件事讓你很難得到好評。」
  
  「你這自私的畜生,」傅克禮低聲道。「你會毀了她,你一心只想將她拉到跟你一樣低劣的等級。如果你真的在乎她,最好永遠消失不見。」
  
  他沒再多說,只從凱莫身邊衝過去。下樓的腳步聲隨即消失不見。
  
  凱莫留在空蕩蕩的門口許久,內心翻騰著怒氣以及對雅蜜的關切,甚至更糟——還有罪惡感。他無法改變身份,也無法為雅蜜抵擋嫁給吉普賽人為妻將遭受的各方微言。
  
  但是如果他讓她孤單地在這無情的世間奮鬥,那他更不是人。
  
  晚餐桌上非常沉悶,衛斯剋夫婦與聖文森夫婦已經啟程前往布里斯托,里奧跑到村裡的酒館尋找娛樂。雅蜜無法想像淒風苦雨的夜裡能有什麼快樂,□里奧可能太想要找到比較能同情他的人吧。
  
  阿閔仍留在房間,幾乎整天都在睡覺。他很少這樣,所以賀家姊妹都很擔心。
  
  「他多休息應該是好事,」蓓萍說。無聊地在餐桌布上將幾塊麵包屑推來推去,一名僕人趕緊拿著餐巾與銀器過來為她清掉麵包屑。「這樣可以幫助他更快復原,是吧?」
  
  「有沒有人看過阿閔的肩膀?」雅蜜望向薇妮。「大約是換藥的時間了。」
  
  「我去,」薇妮立刻說。「順便把晚餐端去。」
  
  「碧茜可以陪你去,」雅蜜建議道。
  
  「我端個餐盤沒有問題,」薇妮抗議。
  
  「不是那個......我是說,你一個人到阿閔的房間不恰當。」
  
  薇妮顯得很驚訝,扮了個鬼臉。「我不需要碧茜跟去,那只是阿閔。」
  
  薇妮離開餐廳後,蓓萍看著雅蜜。「你覺得薇妮是否已經知道他——」
  
  「我不知道,這件事我一直都不敢提,我不希望給她那種念頭。」
  
  「希望她不知道,」碧茜開了口。「她要是知道會很傷心。」
  
  雅蜜和蓓萍取笑地看著妹妹。「你知道我們在說什麼嗎?」雅蜜問。
  
  「知道啊,阿閔愛薇妮,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從他幫她洗窗戶的事看出來的。」
  
  「幫她洗窗戶?」兩個姐妹異口同聲問。
  
  「是的,那時我們還住在櫻草莊。薇妮的房間有扇窗,窗外有一棵大楓樹——你們記不
  
  記得?猩紅熱過後,薇妮有很長一段時間無法起床,虛弱到連一本書都拿不動,只能躺在床上看樹上的一個鳥窩。她看著小燕子從出生到學飛,有一天她抱怨窗戶太髒,幾乎看不到外面,天空也變成灰色。從那時開始阿閔便將窗戶擦得一塵不染,有時還爬到梯子上洗外面的窗戶,你們知道他有多怕高。你們從來沒看過他洗窗戶嗎?」
  
  「沒有,」雅蜜雙眼刺痛,差點說不出話。「我不知道他做過那種事。」
  
  「阿閔說。天空應該永遠為她保持蔚藍。」碧茜說。「我就是那時候知道他......蓓萍,你在哭嗎?」
  
  蓓萍用餐巾擦眼角。「沒有,我只——只是吸進胡椒粉。」
  
  「我也是,」雅蜜擤著鼻子說。
  
  薇妮端著盛有墩肉湯、麵包與茶的輕便餐盤,走向阿閔的房間。說服廚房女僕讓她自己端托盤非常不易,她們很不願意讓衛斯克爵爺與夫人的客人端任何東西,但薇妮深知阿
  
  閔不喜歡陌生人,加上他因受傷而特別脆弱,很可能會表現得暴躁而頑固。
  
  最後取得折中:女僕將餐盤端到樓梯頂,薇妮從那裡接過去。
  
  走近阿閔的房間時,薇妮聽到東西砰然撞到牆上的聲音,加上只可能是阿閔發出的恐嚇咆哮,她蹙起眉頭,在走廊上加快腳步前進。一名女僕氣沖沖地從阿閔的房間出來。
  
  「我再也不來了,」那女僕氣得滿臉通紅地叫道。「我進去為壁爐撥動煤炭和添加木柴結果那個可怕的吉普賽人不但大肆叫囂,還用茶杯丟我!」
  
  「天啊,對不起!你有沒有受傷?我相信他不是故意的——」
  
  「他沒丟中,」女僕有幾分得意。「藥水讓他變得跟電報街的警察一樣神志不清。」電報街是倫敦知名的一條路,路上全是鴉片館。「小姐,如果我是你,我不會進那個房間。只要你走到他碰得到的地方,他就會把你撕成兩半,那個畜生。」
  
  薇妮關切地皺眉。「好的,謝謝你,我會小心。」藥水......醫生一定是開了麻痺燒傷劇痛的強效給他,其中可能摻有鴉片劑和酒精。因為阿閔從來沒吃過藥,甚至滴酒不沾,對藥劑的反應特別強烈。
  
  薇妮進了房間。用背部推上房門,走過去將餐盤放到床邊小几。阿閔的吼聲將她嚇了一跳。
  
  「我叫你出去!」他大叫。「叫你——」當她轉過來面對他時,他噤了聲。
  
  薇妮從未看過他這副樣子:面孔脹紅,不知所措,黑眼微微失焦。他側躺著,白色襯衫敞開著,露出厚厚的繃帶邊緣和古銅色般發亮的肌膚,緊張而暴怒的模樣,一如她母親曾經保守說的「獸性畢露」。
  
  「奇威,」她輕輕叫他的名字。
  
  他們曾經交換條件,就在她染上猩紅熱、他要她吃藥那時候。薇妮不肯吃,直到他說願意把名字告訴她。她答應絕不告訴任何人,而且真的信守承諾。但,他可能以為她已經忘了。
  
  「躺好不要動,」她柔聲催促。「沒有必要發脾氣,你把那個可憐的女僕嚇得半死。」
  
  阿閔遲鈍無力地看著她,雙眼無法聚焦。「他們對我下毒,」他告訴她。「把藥水灌進我的喉嚨。我的頭好昏,再也不要吃藥了。」
  
  薇妮只想寵愛與悉心照料他,□依然先扮演嚴格的護士。「不吃藥情況會更嚴重。」她坐到床墊邊緣,抓起他的手腕,他的手臂又硬又重地橫在她的膝上。她將手指壓在他的腕部,臉上不動聲色。「他們給你喝了多少藥水?」
  
  他的頭歪垂。「太多了。」
  
  薇妮無聲地同意,感覺他的脈搏極其微弱。她放開他的手腕,試他額頭的溫度。燙得很。他發燒了嗎?她的憂慮頓時加重。「讓我看看你的背部。」她想移身,但是他抬起手將她冰涼的手用力壓在自己額前,不肯放開。
  
  「好熱。」他合上眼睛說。
  
  薇妮坐著不動,感受著他,身邊這副充滿陽剛的男性軀體,在她的手心下燙熱的光滑皮膚。
  
  「不要進入我的夢中,」阿閔呢喃道。「你在這裡我睡不著。」
  
  薇妮縱然自己撫摸他,撫摸那濃密的黑髮,及不似平日那般陰沈與嚴峻的英俊臉龐。她嗅到他的皮膚、汗味、呼吸裡散發出鴉片劑的甜味,以及辛辣的蜂蜜氣味。阿閔一向將臉剃得乾乾淨淨,但現在他滿面的鬍髭輕刮著她的手心。她想將他像小男孩般擁入臂彎,摟在胸前。
  
  「奇威......讓我看看你的背。」
  
  阿閔忽然移動。即便虛弱依然迅捷而有力,甚至由於藥物的麻醉而比平日充滿更多的攻擊性。平常他對待薇妮總是溫柔得幾近誇張,彷彿她是一吹就散的蒲公英毛絮,但此刻他卻使出強勁的力道抓住她,將她拖到床墊上。
  
  他重重呼吸,眼神呆滯但好鬥地瞪著她。「我叫你不要進入我的夢中。」
  
  他的臉有如古代戰神的面具,美麗而粗獷,雙唇下微微露出動物般雪亮的牙齒。
  
  薇妮吃驚、興奮,還有那麼一絲懼怕......但他是阿閔,她望著他,些微的懼怕油然化解。她將他的頭抱近,他吻了她。
  
  她向來以為他的吻會是粗魯、急切、熱情而有力,沒想到他的雙唇極為柔軟,用那種陽光般的溫暖、夏曰小雨般的甜美輕摩著她。她驚喜地張開嘴,臂彎裡充滿堅實而沉重的他,他的身體壓到她皺成一團的裙子上。熱情騷動的新發現使薇妮忘了一切,不自覺地伸手抱住
  
  他的肩膀,直到他疼痛地瑟縮起來,她才感覺到手掌下那厚厚的繃帶。
  
  「奇威,」她微喘著。「對不起,我......不,不要動,休息。」她放鬆雙臂輕摟著他的頭,他吻她的喉嚨時輕輕打著哆嗦。他在她起伏柔和的胸前磨蹭,將臉頰貼在她的上衣裡歎了一口氣。
  
  過好久沒有動靜,她的胸部在他沉重的頭顱下起落,她遲疑地叫他:「奇威?」
  
  回答她的是微微的鼾聲。
  
  生平第一次被男人親吻,她悲傷地想,她卻將他弄睡了。
  
  薇妮從他的身體下面掙扎出來,掀開被子,拉住他的襯衫下擺,亞麻布料粘在他強壯的背部。她將襯衫一路掀上去,塞在無領的領口,小心翼翼拉開繃帶邊緣,棉紗布粘膩膩的,有股蜂蜜的臭味。她傻眼地看著那片紅腫發炎的燒傷。醫生說傷處會結痂,可是這片滲著血
  
  水的傷口絲毫沒有要痊癒的樣子。
  
  薇妮瞧見他的背部側邊有侗黑色記號,好奇地蹙超眉頭,將他的襯衫拉得更高一些。入眼所見的東西,使得她屏住呼吸,睜大眼睛。
  
  儘管阿閔高大而魁梧,但他出奇的羞怯。家人經常因為他只肯獨自洗澡,甚至做粗活也打死不肯脫掉襯衫而取笑他。
  
  原因就在這裡嗎?一個奇怪的記號,有何涵義?它可能透露著什麼過去?
  
  「奇威,」她迷惘地耳語,手指拂過他肩上那個記號。「你究竟藏著什麼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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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7 12:09:1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翌日早晨,雅蜜一醒來便聽到蓓萍趕來通知的壞消息:里奧昨夜沒有在自己床上睡覺,不見蹤影;然後是阿閔的情況惡化了。
  
  「里奧老哥,」雅蜜怨歎道,從床上爬起來拿睡袍和軟鞋。「他從昨天中午開始喝酒,肯定不會停止。我實在很擔心他在哪裡、有沒有出事。」
  
  「要是他溜出宅邸......噢,我不知道......絆到樹根或怎麼樣?我們該請園丁或產業管理人幫忙找找他嗎?」
  
  「老天,真是丟瞼!」雅蜜將睡袍往頭上套,迅速扣好扣子。「我想應該要,□不能要所有人都去,我實在不願因為我們的哥哥不知自制,而增加他人的工作負擔。」
  
  「他在悲傷的情緒中,雅蜜,」蓓萍心平氣和地說。
  
  「我知道,可是老天幫我,我已經厭倦他的悲傷,而說出這種話讓我更難過。」
  
  蓓萍同情地看她,張臂擁住了她。「你用不著難過,你總是在替他收拾爛攤子,還包括其他每個人的。假如我是你,我也會累。」
  
  雅蜜也擁抱妹妹一下,歎著氣後退。「我們稍後再擔心里奧的事,現在我更關心阿閔。早上你看過他嗎?」
  
  「沒有,不過薇妮有。她說他開始發燒,而且傷口並沒有好轉,我猜她可能陪了他一整夜。」
  
  「那她現在一定累倒了,」雅蜜生氣地說。
  
  蓓萍皺眉躊躇。「雅蜜......我不知道現在告訴你是對還是錯......樓下僕人有點小騷動,好像有些銀餐具不見了。」
  
  雅蜜走到窗前,懇求似地望著烏雲密怖的天空。「親愛慈悲的上帝,請不要是碧茜幹的。」
  
  「阿門,」蓓萍說。「不過很可能就是。」
  
  雅蜜有種無法承受的感覺,絕望地想,我失敗了,房子毀了,里奧不是失蹤就是送了命,阿閔身受重傷,薇妮生病,碧茜就要被抓去坐牢,而蓓萍注定要當嫁不出去的老處女。但
  
  是她開口說:「先去看阿閔。」隨即俐落地步出房間,蓓萍匆匆眼著她走。
  
  薇妮守在阿閔的床邊,累到幾乎坐不直,臉色發白,雙眼充血,全身似乎快垮下來。她已剩沒多少力氣。「他在發燒。」她捧了一條濕毛巾,覆在他的頸背。
  
  我會請醫生過來。」雅蜜站到她的身邊。「你去睡覺。」
  
  薇妮搖頭。「稍後再說,他現在需要我。」
  
  「他最不需要的就是你因為他而病倒,」雅蜜厲聲說,但見妹妹一臉痛苦的表情,她的口氣緩和下來。「薇妮,求求你去睡覺。你休息的時候我和蓓萍會照顧他。」
  
  薇妮慢慢垂下頭,直到兩人的額頭相抵。「雅蜜,情況完全失控了,」她低聲說。「他的體力消失得太快,發燒不該這樣來勢洶洶。」
  
  「我們會讓他熬過去。」這話聽在雅蜜自己耳裡都覺得不實在,她勉強掛上保證的笑容。
  
  「快去休息,親愛的。」
  
  薇妮不情願地聽話離開,雅蜜俯身端詳病人。阿閔健康的古銅色已經變得慘白黯淡,與黑色濃密的雙眉和睫毛形成強烈對比。他嘴唇微啟地睡著,虛弱的呼吸從乾裂的唇間吁出來。一向強壯剛健的阿閔衰弱得如此之快,讓人感覺好像是不可能的事。
  
  雅蜜摸摸他的臉側,被他滾燙的皮膚嚇了一跳。「阿閔,」她輕聲叫他。「醒醒,親愛的。我和蓓萍要幫你清理傷口,你一定要為我們撐住,好嗎?」
  
  他吞嚥一下,點點頭,用力張開眼睛。
  
  姐妹倆同情地喃喃低語,一前以後做著事,將被子反折到他的腰際,拉起他的襯衫下擺,將乾淨布條、膏藥和蜂蜜、新的繃帶一一擺好。
  
  雅蜜拉鈴召喚僕人之時,蓓萍則移除舊的藥膏布,皮開肉綻的傷口散發的難聞氣味使得她皺起鼻子。姐妹憂慮地互看了一眼。
  
  雅蜜盡量以輕柔而迅速的動作清理傷口滲出的膿,敷上新膏並覆蓋傷口。阿閔不發一語挺得直直的,但在處理傷口的過程中背部不住抽搐,還不時壓抑不住地發出痛苦的嘶聲。
  
  蓓萍用一塊乾布擦拭他臉上的汗。「可憐的阿閔。」她將一碗水端到他的嘴邊,他不想喝,她將一條手臂伸到他的頭下,硬把他的頭抬高。「不行,你一定要喝水。我就知道你是個難搞的病人。喝點水,視愛的,不要逼我開口唱歌。」
  
  阿閔乖乖喝水之際,雅蜜忍著笑。「蓓萍,你的歌喉又不可怕,爸爸常說你唱起歌兒像小鳥。」
  
  「他是指□鵡。」阿閔的頭靠在蓓萍的手臂上,嘶啞地說。
  
  「就衝著你這句話,」蓓萍對他說。「今天我要叫碧茜來照顧你。她可能會把一隻寵物放到床上跟你一起睡,然後在地板擺滿紙牌,如果你運氣非常之好,她還會帶剪貼簿過來,那你就可以幫她剪紙娃娃的衣服。」
  
  阿閔苦不堪言地望了雅蜜一眼,她笑起來。
  
  「親愛的,如果這樣還不能刺激你趕快好起來,那就別無其他方法了。」
  
  然而接下來兩天,阿閔的病情越來越嚴重,醫師似乎束手無策,只能開出更多相同的藥方。他承認傷勢惡化,從傷口下斷滲出血水而四周的皮膚變黑,可以看出傷者最後會會走上毒侵全身的結果。
  
  阿閔也以超乎可能的速度消瘦,醫生說燒傷病人往往有此現象,因為身體大量消耗能量去抵抗傷勢。但是比身體消瘦更讓雅蜜憂心的是,阿閔消沉的意志,似乎連薇妮都無法激勵他。「他受不了自己如此無肋,」薇妮握住沉睡中阿閔的手,對雅蜜說道。
  
  「沒有人喜歡無助,」雅蜜回答。
  
  「這不是喜不喜歡的問題,我覺得阿閔完全無法接受這種折騰。所以退縮了。」薇妮輕撫著他鬆軟黝黑的手指,那隻手做慣了粗活,強壯而且結著繭。
  
  看到妹妹溫柔專注的神情,雅蜜忍不住輕聲問:「薇妮,你愛他嗎?」
  
  妹妹的表情猶如人面獅身像那般難以理解,神秘的藍眸轉向她。「當然。我們都愛阿閔不是嗎?」
  
  這根本不是答案,不過雅蜜覺得她沒有資格追問。
  
  另一件讓人越來越憂慮的事就是里奧依然杳無蹤影。他騎了一匹馬出去,□沒有攜帶私人物品。他會不會長途騎馬去了倫敦?雅蜜知道哥哥不喜歡旅行,所以覺得不可能。里奧應該還在漢普郡,但是下落成謎。他不在村裡的酒館,不在瑞黎園,也不在衛斯克莊圃。
  
  一天午後傅克禮前來探望雅蜜,讓她鬆了一口氣。他衣著嚴整,相貌英俊,身上散發著昂貴古龍水的香氣,還帶著一束排列完美、用漂亮的黃綠色緞帶紮起來的鮮花。
  
  雅蜜在樓下的會客室見他。為了阿閔傷重和里奧失蹤而備受煎熬的雅蜜,對傅克禮原有的拘謹不翼而飛,過去所受的傷害已退到內心深處,在這種時候,她需要一個同情的朋友。
  
  克禮握莊她的雙手,和她一起坐在天鵝絨沙發上。「雅蜜,」他的聲音關切而溫柔。
  
  「看得出你心情不好,不會是阿閔的情況很糟吧?」
  
  「槽透了,」她說,因他雙手堅實的抓握而感激。「醫生似乎沒有別的藥可用,也不認為有哪種民間草藥能讓阿閔不再惡化,我好怕我們會失去他。」
  
  他以大拇指輕輕摩挲她的指節,「我很難過,我知道他對你們家的意義。要不要我派人到倫敦請醫生?」
  
  「我覺得來不及了。」恐懼感陡然湧上來,被她強壓下去。
  
  「如果有任何幫得上忙的地方。請你只管告訴我。」
  
  「有件事......」她告訴他里奧失蹤了,不過肯定仍在漢普郡的某處。「得有人去找他,」
  
  她說。「我很想自己去找,可是走不開。他很可能會去一些......」
  
  「正派的人不會去的地方。」克禮苦笑地替她說完。「以我對你哥哥的瞭解,不管他人在哪裡,乾脆讓他待在那裡睡到恢復清醒,可能是最好的方法。」
  
  「但他也可能受傷,或是陷入危險......」她從克禮的表情看得出,他最不感興趣的就是去找她那個胡搞瞎搞的哥哥。「如果你可以向城裡的人打聽是否有人看到他,我會非常感激。」
  
  「我會的,我保證。」他出人意料地伸出雙臂擁抱她,她有點僵硬,但是讓他將她擁近。「可憐的甜心,」他低聲說。「你的負擔好重。」
  
  曾經有段時日,雅蜜非常瞳憬這種溫馨的時刻,讓克禮擁抱與撫慰她。從前這種溫馨時刻美好得如在天堂,可惜現在的感覺已大不相同。
  
  「克禮——」她想移開,但他的嘴吻住了她,她愕然定住不動。連親吻的感覺都變得不一樣......然而有片刻,她憶起從前的感受,跟他相處的快樂,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猩紅熱蔓延之前,當時的她一派天真且滿懷企盼,未來彷彿充滿了希望。
  
  她別開臉。「不要,克禮。」
  
  「當然,」他將嘴唇貼在她的頭髮上。「現在不是適當的時候,對不起。」
  
  「我太擔心我哥哥和阿閔,無法思考別的事——」
  
  「我明白,甜心,」他將她的臉轉回來。「我願意幫助你和你的家人。我只希望你能平安快樂,你也需要我的保護,在你們家一團混亂的時候,你很容易被別人佔便宜。」
  
  她蹙起眉頭。「沒有人佔我的便宜。」
  
  「那個吉普賽人呢?」
  
  「你是指羅先生?」
  
  克禮點頭。「我在他去倫敦的途中碰到他,他談論你的那種口氣......說白一點,根本不是紳士應有的言談。我聽了都為你感到生氣。」
  
  「他說我什麼?」
  
  「他居然大言不慚說你就快跟他結婚了,」他不屑地笑起來。「好像你會淪落到那種地步!一個雜種。吉普賽人根本沒有教養和知識。」
  
  雅蜜的心出現一股袒護的氣憤。她注視這個一度深愛的男人,他具備了一切讓女人想要嫁給他的條件。沒有多久之前,她很可能拿他和羅凱莫比較,並認為他比較優越。但她已不再是從前那個清純女子......克禮也不再是她曾經以為的、盔甲金光閃閃的騎士。
  
  「我不覺得我是淪落,」她說。「羅先生是位紳士,他的友人對他的評價都很高。」
  
  「他們只覺得他是社交場合的開心果,但他絕不可能跟他們平起平坐,也絕不可能是個紳士。這是人盡皆知的事,親愛的,連姓羅的自己都心裡有數。」
  
  「我不理解也不接受這種論調,」她說。「我認為成為紳士的必要條件,不僅僅是合宜的禮節。」
  
  克禮注視她憤慨的臉色。「好吧,如果談他會讓你生氣,我們就不要談他。不過別忘了吉普賽人一向以蠱惑和欺騙手段出名,他們的人生原則不外是尋求自己的享樂而不顧他人死活與後果。你對他的信心用錯了地方,雅蜜,希望你沒有將家庭事務或法律事務交託給他。」
  
  「謝謝你的關心,」她回答,希望他離開去找她哥哥。「不過我們的家庭事務仍然握在瑞黎爵爺和我的手中。」
  
  「那麼羅凱莫不會再從倫敦回來了?你跟他的關係已經了斷?」
  
  「他會回來,」她不情願地承認。「帶一些專業人士來為瑞黎園的整建提供意見。」
  
  「噢。」克禮傲慢的口氣使得雅蜜咬牙。他搖搖頭,緘默了片刻。「你只願聽他的意見,還是我也可以提供一些我非常在行、而他根本不懂的建議?」最後他問。
  
  「我當然很歡迎你提出建議。」
  
  「那我可以到瑞黎園區做一些專業的評估嗎?」
  
  「如果你願意,謝謝你,不過......」她不確定地略微停頓。「我不希望你花太多時間在我家的事務。」
  
  「任何花在你身上的時間都是值得的。」他傾前在她退開之前用嘴拂過她的唇。
  
  「克禮,我對我哥哥比對房子還關心——」
  
  「當然,」他慨然保證。「我會打聽他的下落。如有任何消息,就馬上通知你。」
  
  「謝謝。」
  
  不過克禮離去後,她多少心裡有數,知道他不會積極去尋找里奧。絕望宛如冰冷的浪潮淹過她的心頭。
  
  隔天清晨,雅蜜手腳痙攣而心臟狂跳地從噩夢中驚醒。她夢見發現里奧浮在湖裡,她涉水過去試圖將他拉到岸邊,他卻往下沉。她無法讓他浮在水面,他往黑暗的水裡直沉下去,將她也一併住下拉......她在水中猛嗆,看不見也無法呼吸......
  
  她簌簌發抖地爬下床,搜尋軟鞋與睡袍。天色尚早,宅邸裡依然幽暗而沉寂。她走向房門,手放在門把上但停住末動。恐懼在血管裡一陣陣奔竄,她不想離開房間,她害怕發現阿閔已在半夜死去......也害怕哥哥發生了悲劇......更害怕的是,假如不幸降臨,她會無法接受。她覺得自己已經完全沒有力量。
  
  只有想到三個妹妹,才讓她抓住門把轉開來。為了她們,她會表現出決心與信心,她會做任何該做的事。
  
  她匆匆走過廊道,推開阿閔房間那扇虛掩的門,走到床邊。幽微的晨光在黑暗中無甚作用,但是雅蜜可以看見床上的兩個人。阿閔側身躺著,從前強壯的體格鬆垮而癱軟,睡在他旁邊的是薇妮那纖秀嬌小的身形,她衣裝整齊,雙腳縮進居家服的裙子裡。儘管如此嬌弱的
  
  女子不可能保護一個遠比她魁梧的大漢,但薇妮卻彷彿正護衛著他。
  
  她讚歎地望著他們,從這幅景象瞭解到言語所不能表達的更多意義。即使睡著,兩人的姿勢依然流露出渴盼與克制。
  
  她發現妹妹的眼睛是睜開的——微微發著光。薇妮既沒有出聲也沒有動作,神情肅穆,彷彿在記憶每一分與他相處的時刻。
  
  雅蜜感到一股無法承受的憐憫與相同的悲傷,從妹妹身上移開視線,離開床邊,走出房間。她差點撞上同樣從廊道走過來的蓓萍,她白色的睡袍猶如鬼魅。
  
  「他怎樣?」蓓萍問。
  
  她的喉嚨痛楚,難以說話。「不是很好,在睡覺。我們去廚房燒壺水。」兩人走向樓梯。
  
  「雅蜜,我一整晚夢見里奧,都是些可怕的夢。」
  
  「我也是。」
  
  「你想......他會不會傷害自己?」
  
  「我全心全意地希望不會,但我覺得那是很有可能的。」
  
  「是的,」蓓萍低聲說。「我也這麼覺得。」她吐出一口氣。「可憐的碧茜。」
  
  「為什麼這樣說?」
  
  「她年紀輕輕。就失去這麼多親人......先是爸媽,現在可能是阿閔和里奧。」
  
  「我們還沒有失去阿閔和里奧。」
  
  「看這種情況,我們若要保住他們,只能靠奇跡。」
  
  「你早上總是精神昂揚,」雅蜜拉住她的手捏了捏,竭力不理會自己胸口那股沉重的無力感,堅定地說:「還不要放棄,蓓萍,我們要盡可能懷抱希望。」
  
  她們走到樓梯最下一級,「雅蜜,」蓓萍的聲音有一絲困擾。「你從來沒有想過要撲到地板大哭一場嗎?」
  
  有啊,就是現在。雅蜜心想,只不過流淚是她享受不起的奢侈。「當然沒有,哭根本無法解決事情。」
  
  「你從來沒想過要靠在某個人的肩膀上?」
  
  「我不需要別人的肩膀,我自己就有一副好肩膀。」
  
  「那太傻了,你無法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蓓萍,要是你打算一大早就跟我抬槓——」雅蜜住口不語,聽到屋外吵雜的聲音,馬車輾過石子路面的嘎吱聲、馬具鏗鏘,蹄聲轟隆。「老天,什麼人在這種時候上鬥?」
  
  「醫生吧,」蓓萍猜道。
  
  「不是,我還沒請人去找他。」
  
  「說不定是衛斯克爵爺回來了。」
  
  「沒道理啊,他為什麼一大早趕回來——」
  
  有人在外面敲門,聲音在門廳迴響。
  
  姊妹倆不自在地互看一眼。「我們不能去應門,」雅蜜說。「我們穿著睡衣。」
  
  一名女僕趕到門廳,放下一桶煤炭、雙手在圍裙上抹了抹,然後趕過去開門。她打開巨大的門鎖,拉開大門,屈膝行了個禮。
  
  「走吧。」雅蜜低聲說,催促蓓萍隨她退回樓梯。可是當她回頭張望來者,一個高大黝黑男子的身影在她體內撞出滿天星火。她在第一階站住,望了又望,直到一雙琥珀色的眼睛朝著她的方向看過來。
  
  凱莫。
  
  他看來凌亂而邋遢,簡直像個亡命之徒。他定睛看著她,嘴邊浮現笑意。「我似乎離不開你,」他說。
  
  她不假思索地衝了過去,匆忙中差點摔跤。「凱莫——」
  
  他低聲笑著抓住她。他身上充滿野外的味道;泥土、濕氣與樹葉。外套上的水霧穿透她薄薄的睡袍,凱莫發覺她在打哆嗦,立刻打開外套將她拉進結實溫暖的身體所形成的天堂。
  
  雅蜜遏止不了顫意,她隱約感覺僕人走過大廳,妹妹就在一旁,她的動作惹人側目——她應該離開他,並克制自己。但是她做不到,還不能。
  
  「你一定趕了一夜的路,」她聽見自己說道。
  
  「我必須早點回來,」她感覺他的嘴唇摩擦著她的頭髮。「我丟下一些事沒有完成,可是我感覺到你可能需要我。甜心,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雅蜜開口想回答,丟臉的是,她只能發出淒慘嘶啞的聲音,自制力化為粉碎,一徑搖頭梗塞嗚咽,越想停住就哭得越厲害。
  
  凱莫緊緊抓著她,深深擁入懷中,似乎對她猛烈的淚雨毫不在意。他執起雅蜜一隻手平放在他的胸口,讓她感受到他那強壯而穩定的心跳,在雅蜜分崩離析的世界裡,唯有他可靠而真實。
  
  「沒事、沒事,」她聽見他低聲安慰。「我在這裡。」
  
  被自己的崩潰嚇到,雅蜜顫巍巍地想要自行站立,但他只是將她癱得更緊。「不,不要掙開,讓我抱著你。」凱莫將她發抖的身體擁在胸前,發現蓓萍怯生生站在一旁,他保證地對她微笑。「不必擔心,小妹。」
  
  「雅蜜從來不哭的,」蓓萍說。
  
  「她會沒事的,」凱莫輕輕拍撫雅蜜的背。「她只是需要......」
  
  在他停頓的當兒,蓓萍接口說「一副可以依靠的肩膀。」
  
  「沒錯。」他將雅蜜帶到樓梯,以手勢要蓓萍坐到他們旁邊。
  
  凱莫將雅蜜抱在膝上,從口袋找出一條手帕為她擦拭眼睛和鼻子。他發現他顯然聽不懂她那些雜亂無章的話,於是輕聲要她別說了,只將她擁在龐大而溫暖的身體上,讓她藏住臉啜泣。她坍塌般地放鬆下來,讓他把她當成孩子搖晃著。
  
  當雅蜜靜靜地偎在他懷裡平復她的啜泣時,凱莫問了蓓萍一些話,蓓萍將阿閔的病情惡化、里奧失蹤,甚至銀器不見了的事都告訴他。
  
  雅蜜終於逐漸恢復控制,清了清疼痛的喉嚨,從凱莫的肩上抬起頭,眨著眼睛。
  
  「好點了嗎?」他問,將手帕拿到她的鼻端。
  
  她點頭順從地擤鼻子。「對不起,」她用被蒙住的聲音說。「我成了漏水的水壺,不過現在我哭完了。」
  
  凱莫彷彿看進她的心裡,他的聲調非常溫柔。「不必道歉,而且你還可以繼續哭。」
  
  雅蜜發現無論她做什麼或說什麼,無論她想哭多久,他都會接受,而且都會安慰她,這使得她的雙眼再度湧出淚水。她的手攀到他敞開的襯衫領口上,那片被陽光曬黑的皮膚。她的手指抓住那亞麻質料。「你想里奧會不會已經死了?」她悄悄地問。
  
  他沒有給她不實的希望或空洞的保證,只以指背撫摩她淚濕的臉頰。「無論發生什麼事,我們都將一起處理。」
  
  「凱莫......你能為我做一件事嗎?」
  
  「任何事。」
  
  「你能去找阿閔用來治療里奧和薇妮猩紅熱的那種藥草嗎?」
  
  他往後退,看著她。「顛茄?它對這個沒有作用,甜心。」
  
  「但同樣是發燒。」
  
  「現在是傷口的敗血症引起的,你得對症下藥。」他的手移到她的頸背,按摩繃緊的肌肉。他凝望地板遠遠的一處,顯然在思索某件事,濃密的睫毛投影在榛色的眼睛上。「我們去看看他。」
  
  「你救得了他嗎?」蓓萍一躍而起,問道。
  
  「我要是不能救他,也許就是讓他加速送命。反正到了這種地步,他大概也不在乎了。」
  
  凱莫將雅蜜從膝上抱起來,讓她站好。他們一起上樓,他的手始終放在她的背窩上,輕柔而穩定地給予她迫切需要的支撐力。
  
  抵達阿閔的房間時,雅蜜想到薇妮可能還在裡面。「等等,」她匆忙走向前。「讓我先進去。」
  
  凱莫待在門邊。
  
  雅蜜小心地進入房間,瞧見只有阿閔一人睡在床上,她將房門拉開一些,示意凱莫和蓓萍進來。
  
  阿閔感覺有人進入,翻過身瞇眼看他們,一見到凱莫,臉孔隨即變色扭曲。
  
  「滾開!」他啞聲叫道。
  
  凱莫愉快地微笑。「你都是這樣歡迎醫生的嗎?我打賭他會因此盡全力救治你。」
  
  「不要靠近我。」
  
  「你八成會很吃驚,」凱莫說。「我寧可去看其他許多東西,也不想看你爛掉的身體,不過為了你的家人,我還是願意。翻過身去。」
  
  阿閔趴在床墊上,口中喃喃有辭,聽起來很像是羅姆人的粗話。
  
  「彼此彼此。」凱莫泰然自若地說。他掀起阿閔背上的襯衫,拉開受傷肩頭的繃帶,面無表情地檢視那猙獰滲汁的傷口。「你們多久清理傷口一次?」他問雅蜜。
  
  「一天兩次。」
  
  「改為一天四次,加上敷藥膏。」凱莫離開床邊,以手勢要雅蜜跟他到門口,在她的耳邊說:「我得出去找些東西。我出門後,給他一些讓他入睡的飲料,否則他會受不了。」
  
  「受不了什麼?你打算在藥膏裡添加什麼東西?」
  
  「蜂毒。精確地說,是從壓碎的蜜蜂所淬取的物質。」
  
  雅蜜迷惑地搖著頭。「可是你要去哪裡弄到——」她的話語一斷,駭然望著他。「你要找瑞黎園的蜂巢?你怎——怎麼抓蜜蜂?」
  
  他有趣地扭嘴一笑。「小心謹慎地抓。」
  
  「要......不要我幫忙?」她艱難地自告奮勇。
  
  知道她對蜜蜂多麼恐懼,凱莫捧住她的頭,在她唇上深深一吻。「抓蜜蜂就不必了,甜心。留在這裡為阿閔調嗎啡藥水,要多一點。」
  
  「他不會喝的,他討厭嗎啡,他寧可忍著痛。」
  
  「相信我,等我為他敷藥的時候,絕對不會有人希望他是清醒的,尤其是阿閔自己。羅姆人稱這種治療法為『白光』不是沒有道理的,沒人受得了。所以要想盡辦法讓他喝下去,摩妮莎。我很快就回來。」
  
  「你想『白光』會有用嗎?」她問。
  
  「我不知道。」凱莫回頭用深不可測的眼神望了床上的病人一眼。「不過如果不試,我覺得他撐不了多久。」
  
  凱莫出門後,雅蜜和幾個妹妹私下商量,決定薇妮是最可能讓阿閔服下嗎啡的人。但薇妮表示她們必須欺騙阿閔,因為無論她們怎樣哀求,他都不會自動吞下嗎啡。
  
  「必要的話,我會騙他,」薇妮說,其他三人都嚇得默不作聲。「他信任我,我說什麼他都會相信。」
  
  姊妹們都知道薇妮從小就不曾說過一句謊話。
  
  「你真的覺得自己做得到?」碧茜對薇妮的決定感到敬畏得不得了。
  
  「為了救他,我一定做得到。」薇妮鎖起秀眉,雙頰浮現淡淡的紅霞。「我想......我想了這個原因而說謊,應該可以無罪。」
  
  「我同意,」雅蜜立刻附和。
  
  「他喜歡薄荷茶,」薇妮說。「我們去煮茶,並添加大量的糖,這樣有助於壓下藥味。」
  
  沒有人曾如此悉心慎重的調製一壺茶,賀家姊妹宛如女巫煉丹一般守在爐火邊。終於,一壺裝滿緊張與糖調配而成的藥水,連同一副杯碟放到了托盤上。
  
  薇妮端著盤子來到阿閔的房間,停在門口,雅蜜替她打開房門。
  
  「要找陪你進去嗎?」雅蜜低聲問。
  
  薇妮搖頭。「不,我應付得來。請關上房門,別讓任何人打擾我們。」她挺直了纖瘦的背部進入房間。
  
  聽見薇妮的腳步聲,阿閔睜開眼睛。潰爛的傷口無可避免地日夜劇烈作痛,他可以感覺毒素滲入血液,灌進每一條微血管,使得他經常陷入一種黑暗昏睡的狀態,他日漸衰敗的軀體彷彿飄浮起來,懸蕩在房間的邊緣。總要等到薇妮到來,他才欣然跌回痛楚中,只為了感受她雙手的觸摸,還有輕拂到他瞼上的呼息。
  
  薇妮猶如海市蜃樓閃閃發光地佇立在他的面前,而他的軀體卻散發著惡臭與熱氣。
  
  「我端了一些東西來給你喝。」
  
  「不......不要......」
  
  「要喝,」她堅持道,坐到床邊。「它會讓你舒服一些......來,坐上來一些,我用手臂撐住你。」纖細的女性手臂扶住他,伸到他的下面。阿閔配合她移動身體,咬牙強忍那令人麻痺的劇痛,閉攏的眼皮底下在黑暗中爆出星光,他拚命保持清醒。
  
  等到阿閔能夠再度睜開眼睛時,他發現自己的頭枕在薇妮柔軟的胸前,她用一條手臂圈住他,另一手則將一隻杯子端到他的唇邊。
  
  細緻的杯緣碰到他的牙齒,辛辣的味道刺痛了他乾裂的嘴唇,他往後退縮。「不喝——」
  
  「要喝。」那杯茶再度端上來,她在他的耳邊溫柔低語。「為我喝。」
  
  他太虛弱了,根本嚥不下,但為了讓她高興,他吞了一些。那股嗆鼻難聞的味道使得他往後縮。「這是什麼」」
  
  「薄荷茶。」薇妮天使般的藍眼眨也不眨地望著他,美麗面容上的表情未曾改變。「你一定要全部喝下去,或許再喝一杯。它會讓你好一些。」
  
  他立刻知道薇妮在說謊,沒有任何東西能讓他更好,茶裡強烈的嗎啡味道根本壓不住。
  
  然而阿閔感覺薇妮別有用心,他忽然覺得她是故意讓他喝下過量的藥水。他疲憊的心思索著這個可能性。薇妮一定是希望他少受一點苦,知道他承受不了日日夜夜的折磨。利用嗎啡殺了他,是她最後能給他的仁慈。
  
  死在她的懷裡......在他將傷痕纍纍的靈魂交附黑暗的時候,依偎著她......薇妮會是他最後感覺到、看到與聽到的人。要是他流得出任何眼淚,他會感激涕零地哭一場。
  
  他慢慢地喝,竭力嚥下每一口,連第二杯都喝了一部分,直到咽喉再也做不出吞嚥的動作。他將臉轉到她的胸口,渾身顫慄。他的頭在旋轉,光點彷彿流星一般在他的四周漂浮。
  
  薇妮將茶杯放到一旁,撫弄他的頭髮,濕濕的瞼頰貼在他的額頭上。
  
  兩人一起等待著。
  
  「唱歌給我聽,」阿閔耳語道,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開始向他圍攏過來。薇妮繼續撫弄他的頭髮,一邊低聲唱起搖籃曲,他伸手觸碰她的喉嚨,那美妙的嗓音顫動的地方。然後光點消失了,他沉入她的歌聲中,走上最後的命運。
  
  雅蜜蹲下來坐在門邊的地板上,十指鬆鬆交握。她聽見薇妮溫柔的語聲......夾雜著阿閔粗嗄的幾句話......接下來便是長長的沉寂。然後,薇妮輕輕唱起歌兒,歌聲是那麼純真美好,有短暫的片刻,雅蜜感到一陣祥和貫穿全身。最後那天使般的歌聲停了下來,接著是更長的沉寂。
  
  過了一小時,神經已經繃到極限的雅蜜站起來,伸展酸疼的肢體,然後小心翼冀開門。
  
  薇妮已從床上下來,正將床單塞到阿閔俯臥的身體四周。
  
  「他喝了嗎?」雅蜜走向她低聲問道。
  
  薇妮顯得疲倦而緊張。「喝了大部分。」
  
  「你有騙他嗎?」
  
  她輕輕點個頭。「這是我做過最簡單的事。你瞧?我其實不是那麼聖潔的人。」
  
  「是,你是,」雅蜜說著,緊緊抱住她。「你是。」
  
  凱莫帶著兩大罐活生生的蜜蜂步入廚房時,連衛斯克爵爺訓練有素的僕人都不由得抱怨起來。洗碗室的女僕尖叫著衝到僕人休息室,管家退回自己房間,氣呼呼地寫信通知伯爵與夫人,總管則對馬伕長大吐苦水,說如果這是衛斯克爵爺指望他招待的客人,那他就要認真考慮退休的事。
  
  一屋子人只有碧茜敢跟進廚房,留下來協助凱莫燒水、過濾與混合,後來還向覺得噁心的姊姊報告,搗碎蜜蜂好玩得不得了。
  
  最後凱莫捧著看來活像巫師的藥來到阿閔的房間,雅蜜已在房間裡等著他,將他吩咐準備的乾淨的小刀、剪刀、鑷子、清水,以及一大疊繃帶一一擺好。
  
  蓓萍和碧茜被命令離開房間,怏怏不樂地出去,薇妮將房門緊緊關上。她從雅蜜手裡接過圍裙,繫在纖腰上,然後走到床邊,手指放在阿閔的喉邊擔心地說:「他的脈搏很弱很慢這是嗎啡的作用。」
  
  「蜂毒會刺激心臟,」凱莫捲起袖子說。「相信我,一、兩分鐘內它就會狂跳。」
  
  「要不要拿掉他的繃帶?」雅蜜問。
  
  凱莫點頭。「襯衫也一起脫掉。」他走過去用肥皂洗手。
  
  薇妮和雅蜜從阿閔趴著的身體上脫掉亞麻襯衫,他的背部仍然肌肉纍纍,但因為失去太多體重。兩邊的肋骨在黝黑的皮膚下嶙峋凸出。
  
  薇妮拿走縐成一團的襯衫,雅蜜則拉開繃帶尾端,開始拆除繃帶。當她發現他另一邊肩膀有個奇怪的記號,不覺停下動作,俯身仔細端詳那黑色的圖案。一陣震驚的寒意竄過她的體內。
  
  「一個刺青......」她只擠得出這句話。
  
  「是的,我幾天前才發現,」薇妮回到床邊說。「他從來沒提過,不是很奇怪嗎?難怪他小時候總是在畫普卡,編一些普卡的故事,這其中一定有什麼意義——」
  
  「你說什麼?」凱莫得聲音儘管溫和,但因為氣氛如此緊張,聽起來好像大叫。
  
  「阿閔的肩膀有個普卡的刺青,薇妮回答,不接地看著三大步衝到床邊的凱莫。「我們直到現在才知道。這是非常特殊的圖案,我從來沒看過相似的——」凱莫將前臂伸到阿閔的肩膀旁邊,她一下住了口。
  
  兩匹一模一樣的黃睛黑色飛馬。
  
  雅蜜從那驚人的景象抬起眼睛,看向凱莫空白的表情。「這代表什麼意思?」
  
  凱莫的視線似乎無法從阿閔的背上移開。「我不知道。」
  
  「你可知道其他任何人——」
  
  「沒有。」凱莫往後退。「老天。」他慢慢繞過床尾,直望著阿閔靜止不動的身軀。彷彿他是前所未見的稀有動物。他從工具盤拿起一把剪刀。
  
  薇妮本能地挨近昏睡病人的身邊,凱莫留意到她那充滿保護意味的反應,輕聲說:「沒事,小妹,我只是要剪除死皮。」
  
  他俯身全神貫注地處理傷口。薇妮看著他清理傷口一分鐘後,走到一旁的椅子砰然坐下,彷彿雙膝再也無法支撐。
  
  雅蜜站在凱莫身邊,感覺咽喉快被反胃的酸水噎住。但是他神色自若,好像只是在修理一面結構複雜的鐘,而非人類潰爛的皮肉。依他的指示,雅蜜將那碗液態藥膏捧過來,藥膏的味道非常刺鼻,但有股奇特的甜味。
  
  「不要濺到眼睛,」凱莫說,他正用食鹽水沖洗傷口。
  
  「這藥膏的味道很像水果。」
  
  「那是蜂毒的味道。」凱莫剪了一塊方形的布放進碗裡,然後小心取出,將濕淋淋的藥膏布貼覆在傷口上。深度昏睡中的阿閔,抽搐呻吟起來。
  
  「放鬆,」凱莫一手壓住阿閔的背部,讓他不要亂動,確定他再度靜止之後,凱莫即牢牢地扎上繃帶。「我們每次清理傷口就換一次藥,」他說。「注意不要把藥膏弄翻,我不想再回去抓更多蜜蜂。」
  
  「我們如何知道這樣做是否有用?」雅蜜問。
  
  「他會逐漸退燒,明天應該就可以看到傷口開始結痂。」他測試阿閔頸側的脈搏,對薇妮說:「他的脈搏轉強了。」
  
  「疼痛呢?」薇妮憂慮地問。
  
  「應該很快就會減輕。」凱莫對她微笑,引述一句拉丁文:「ProMedicinaddolor,dol-oremquinecat.」
  
  「以毒攻毒,恰似良藥。」薇妮翻譯出來。
  
  「只有羅姆人才懂得個中意味,」雅蜜說道。凱莫咧嘴而笑。
  
  他用雙手按住她的肩膀。「接下來由你負責,蜂鳥。我要出去一下。」
  
  「現在嗎?」她疑惑地問。「可是......你要去哪裡?」
  
  他的表情一變。「去找你哥哥。」
  
  雅蜜感激又關切地望著他。「也許你應該先去休息。你趕了一夜的路,而找他要花不少時間。」
  
  「不會的,」他的雙眼閃著嘲弄之色。「你哥哥是那種很不懂得遮掩行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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