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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翌日早晨,雅蜜一醒來便聽到蓓萍趕來通知的壞消息:里奧昨夜沒有在自己床上睡覺,不見蹤影;然後是阿閔的情況惡化了。
「里奧老哥,」雅蜜怨歎道,從床上爬起來拿睡袍和軟鞋。「他從昨天中午開始喝酒,肯定不會停止。我實在很擔心他在哪裡、有沒有出事。」
「要是他溜出宅邸......噢,我不知道......絆到樹根或怎麼樣?我們該請園丁或產業管理人幫忙找找他嗎?」
「老天,真是丟瞼!」雅蜜將睡袍往頭上套,迅速扣好扣子。「我想應該要,□不能要所有人都去,我實在不願因為我們的哥哥不知自制,而增加他人的工作負擔。」
「他在悲傷的情緒中,雅蜜,」蓓萍心平氣和地說。
「我知道,可是老天幫我,我已經厭倦他的悲傷,而說出這種話讓我更難過。」
蓓萍同情地看她,張臂擁住了她。「你用不著難過,你總是在替他收拾爛攤子,還包括其他每個人的。假如我是你,我也會累。」
雅蜜也擁抱妹妹一下,歎著氣後退。「我們稍後再擔心里奧的事,現在我更關心阿閔。早上你看過他嗎?」
「沒有,不過薇妮有。她說他開始發燒,而且傷口並沒有好轉,我猜她可能陪了他一整夜。」
「那她現在一定累倒了,」雅蜜生氣地說。
蓓萍皺眉躊躇。「雅蜜......我不知道現在告訴你是對還是錯......樓下僕人有點小騷動,好像有些銀餐具不見了。」
雅蜜走到窗前,懇求似地望著烏雲密怖的天空。「親愛慈悲的上帝,請不要是碧茜幹的。」
「阿門,」蓓萍說。「不過很可能就是。」
雅蜜有種無法承受的感覺,絕望地想,我失敗了,房子毀了,里奧不是失蹤就是送了命,阿閔身受重傷,薇妮生病,碧茜就要被抓去坐牢,而蓓萍注定要當嫁不出去的老處女。但
是她開口說:「先去看阿閔。」隨即俐落地步出房間,蓓萍匆匆眼著她走。
薇妮守在阿閔的床邊,累到幾乎坐不直,臉色發白,雙眼充血,全身似乎快垮下來。她已剩沒多少力氣。「他在發燒。」她捧了一條濕毛巾,覆在他的頸背。
我會請醫生過來。」雅蜜站到她的身邊。「你去睡覺。」
薇妮搖頭。「稍後再說,他現在需要我。」
「他最不需要的就是你因為他而病倒,」雅蜜厲聲說,但見妹妹一臉痛苦的表情,她的口氣緩和下來。「薇妮,求求你去睡覺。你休息的時候我和蓓萍會照顧他。」
薇妮慢慢垂下頭,直到兩人的額頭相抵。「雅蜜,情況完全失控了,」她低聲說。「他的體力消失得太快,發燒不該這樣來勢洶洶。」
「我們會讓他熬過去。」這話聽在雅蜜自己耳裡都覺得不實在,她勉強掛上保證的笑容。
「快去休息,親愛的。」
薇妮不情願地聽話離開,雅蜜俯身端詳病人。阿閔健康的古銅色已經變得慘白黯淡,與黑色濃密的雙眉和睫毛形成強烈對比。他嘴唇微啟地睡著,虛弱的呼吸從乾裂的唇間吁出來。一向強壯剛健的阿閔衰弱得如此之快,讓人感覺好像是不可能的事。
雅蜜摸摸他的臉側,被他滾燙的皮膚嚇了一跳。「阿閔,」她輕聲叫他。「醒醒,親愛的。我和蓓萍要幫你清理傷口,你一定要為我們撐住,好嗎?」
他吞嚥一下,點點頭,用力張開眼睛。
姐妹倆同情地喃喃低語,一前以後做著事,將被子反折到他的腰際,拉起他的襯衫下擺,將乾淨布條、膏藥和蜂蜜、新的繃帶一一擺好。
雅蜜拉鈴召喚僕人之時,蓓萍則移除舊的藥膏布,皮開肉綻的傷口散發的難聞氣味使得她皺起鼻子。姐妹憂慮地互看了一眼。
雅蜜盡量以輕柔而迅速的動作清理傷口滲出的膿,敷上新膏並覆蓋傷口。阿閔不發一語挺得直直的,但在處理傷口的過程中背部不住抽搐,還不時壓抑不住地發出痛苦的嘶聲。
蓓萍用一塊乾布擦拭他臉上的汗。「可憐的阿閔。」她將一碗水端到他的嘴邊,他不想喝,她將一條手臂伸到他的頭下,硬把他的頭抬高。「不行,你一定要喝水。我就知道你是個難搞的病人。喝點水,視愛的,不要逼我開口唱歌。」
阿閔乖乖喝水之際,雅蜜忍著笑。「蓓萍,你的歌喉又不可怕,爸爸常說你唱起歌兒像小鳥。」
「他是指□鵡。」阿閔的頭靠在蓓萍的手臂上,嘶啞地說。
「就衝著你這句話,」蓓萍對他說。「今天我要叫碧茜來照顧你。她可能會把一隻寵物放到床上跟你一起睡,然後在地板擺滿紙牌,如果你運氣非常之好,她還會帶剪貼簿過來,那你就可以幫她剪紙娃娃的衣服。」
阿閔苦不堪言地望了雅蜜一眼,她笑起來。
「親愛的,如果這樣還不能刺激你趕快好起來,那就別無其他方法了。」
然而接下來兩天,阿閔的病情越來越嚴重,醫師似乎束手無策,只能開出更多相同的藥方。他承認傷勢惡化,從傷口下斷滲出血水而四周的皮膚變黑,可以看出傷者最後會會走上毒侵全身的結果。
阿閔也以超乎可能的速度消瘦,醫生說燒傷病人往往有此現象,因為身體大量消耗能量去抵抗傷勢。但是比身體消瘦更讓雅蜜憂心的是,阿閔消沉的意志,似乎連薇妮都無法激勵他。「他受不了自己如此無肋,」薇妮握住沉睡中阿閔的手,對雅蜜說道。
「沒有人喜歡無助,」雅蜜回答。
「這不是喜不喜歡的問題,我覺得阿閔完全無法接受這種折騰。所以退縮了。」薇妮輕撫著他鬆軟黝黑的手指,那隻手做慣了粗活,強壯而且結著繭。
看到妹妹溫柔專注的神情,雅蜜忍不住輕聲問:「薇妮,你愛他嗎?」
妹妹的表情猶如人面獅身像那般難以理解,神秘的藍眸轉向她。「當然。我們都愛阿閔不是嗎?」
這根本不是答案,不過雅蜜覺得她沒有資格追問。
另一件讓人越來越憂慮的事就是里奧依然杳無蹤影。他騎了一匹馬出去,□沒有攜帶私人物品。他會不會長途騎馬去了倫敦?雅蜜知道哥哥不喜歡旅行,所以覺得不可能。里奧應該還在漢普郡,但是下落成謎。他不在村裡的酒館,不在瑞黎園,也不在衛斯克莊圃。
一天午後傅克禮前來探望雅蜜,讓她鬆了一口氣。他衣著嚴整,相貌英俊,身上散發著昂貴古龍水的香氣,還帶著一束排列完美、用漂亮的黃綠色緞帶紮起來的鮮花。
雅蜜在樓下的會客室見他。為了阿閔傷重和里奧失蹤而備受煎熬的雅蜜,對傅克禮原有的拘謹不翼而飛,過去所受的傷害已退到內心深處,在這種時候,她需要一個同情的朋友。
克禮握莊她的雙手,和她一起坐在天鵝絨沙發上。「雅蜜,」他的聲音關切而溫柔。
「看得出你心情不好,不會是阿閔的情況很糟吧?」
「槽透了,」她說,因他雙手堅實的抓握而感激。「醫生似乎沒有別的藥可用,也不認為有哪種民間草藥能讓阿閔不再惡化,我好怕我們會失去他。」
他以大拇指輕輕摩挲她的指節,「我很難過,我知道他對你們家的意義。要不要我派人到倫敦請醫生?」
「我覺得來不及了。」恐懼感陡然湧上來,被她強壓下去。
「如果有任何幫得上忙的地方。請你只管告訴我。」
「有件事......」她告訴他里奧失蹤了,不過肯定仍在漢普郡的某處。「得有人去找他,」
她說。「我很想自己去找,可是走不開。他很可能會去一些......」
「正派的人不會去的地方。」克禮苦笑地替她說完。「以我對你哥哥的瞭解,不管他人在哪裡,乾脆讓他待在那裡睡到恢復清醒,可能是最好的方法。」
「但他也可能受傷,或是陷入危險......」她從克禮的表情看得出,他最不感興趣的就是去找她那個胡搞瞎搞的哥哥。「如果你可以向城裡的人打聽是否有人看到他,我會非常感激。」
「我會的,我保證。」他出人意料地伸出雙臂擁抱她,她有點僵硬,但是讓他將她擁近。「可憐的甜心,」他低聲說。「你的負擔好重。」
曾經有段時日,雅蜜非常瞳憬這種溫馨的時刻,讓克禮擁抱與撫慰她。從前這種溫馨時刻美好得如在天堂,可惜現在的感覺已大不相同。
「克禮——」她想移開,但他的嘴吻住了她,她愕然定住不動。連親吻的感覺都變得不一樣......然而有片刻,她憶起從前的感受,跟他相處的快樂,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猩紅熱蔓延之前,當時的她一派天真且滿懷企盼,未來彷彿充滿了希望。
她別開臉。「不要,克禮。」
「當然,」他將嘴唇貼在她的頭髮上。「現在不是適當的時候,對不起。」
「我太擔心我哥哥和阿閔,無法思考別的事——」
「我明白,甜心,」他將她的臉轉回來。「我願意幫助你和你的家人。我只希望你能平安快樂,你也需要我的保護,在你們家一團混亂的時候,你很容易被別人佔便宜。」
她蹙起眉頭。「沒有人佔我的便宜。」
「那個吉普賽人呢?」
「你是指羅先生?」
克禮點頭。「我在他去倫敦的途中碰到他,他談論你的那種口氣......說白一點,根本不是紳士應有的言談。我聽了都為你感到生氣。」
「他說我什麼?」
「他居然大言不慚說你就快跟他結婚了,」他不屑地笑起來。「好像你會淪落到那種地步!一個雜種。吉普賽人根本沒有教養和知識。」
雅蜜的心出現一股袒護的氣憤。她注視這個一度深愛的男人,他具備了一切讓女人想要嫁給他的條件。沒有多久之前,她很可能拿他和羅凱莫比較,並認為他比較優越。但她已不再是從前那個清純女子......克禮也不再是她曾經以為的、盔甲金光閃閃的騎士。
「我不覺得我是淪落,」她說。「羅先生是位紳士,他的友人對他的評價都很高。」
「他們只覺得他是社交場合的開心果,但他絕不可能跟他們平起平坐,也絕不可能是個紳士。這是人盡皆知的事,親愛的,連姓羅的自己都心裡有數。」
「我不理解也不接受這種論調,」她說。「我認為成為紳士的必要條件,不僅僅是合宜的禮節。」
克禮注視她憤慨的臉色。「好吧,如果談他會讓你生氣,我們就不要談他。不過別忘了吉普賽人一向以蠱惑和欺騙手段出名,他們的人生原則不外是尋求自己的享樂而不顧他人死活與後果。你對他的信心用錯了地方,雅蜜,希望你沒有將家庭事務或法律事務交託給他。」
「謝謝你的關心,」她回答,希望他離開去找她哥哥。「不過我們的家庭事務仍然握在瑞黎爵爺和我的手中。」
「那麼羅凱莫不會再從倫敦回來了?你跟他的關係已經了斷?」
「他會回來,」她不情願地承認。「帶一些專業人士來為瑞黎園的整建提供意見。」
「噢。」克禮傲慢的口氣使得雅蜜咬牙。他搖搖頭,緘默了片刻。「你只願聽他的意見,還是我也可以提供一些我非常在行、而他根本不懂的建議?」最後他問。
「我當然很歡迎你提出建議。」
「那我可以到瑞黎園區做一些專業的評估嗎?」
「如果你願意,謝謝你,不過......」她不確定地略微停頓。「我不希望你花太多時間在我家的事務。」
「任何花在你身上的時間都是值得的。」他傾前在她退開之前用嘴拂過她的唇。
「克禮,我對我哥哥比對房子還關心——」
「當然,」他慨然保證。「我會打聽他的下落。如有任何消息,就馬上通知你。」
「謝謝。」
不過克禮離去後,她多少心裡有數,知道他不會積極去尋找里奧。絕望宛如冰冷的浪潮淹過她的心頭。
隔天清晨,雅蜜手腳痙攣而心臟狂跳地從噩夢中驚醒。她夢見發現里奧浮在湖裡,她涉水過去試圖將他拉到岸邊,他卻往下沉。她無法讓他浮在水面,他往黑暗的水裡直沉下去,將她也一併住下拉......她在水中猛嗆,看不見也無法呼吸......
她簌簌發抖地爬下床,搜尋軟鞋與睡袍。天色尚早,宅邸裡依然幽暗而沉寂。她走向房門,手放在門把上但停住末動。恐懼在血管裡一陣陣奔竄,她不想離開房間,她害怕發現阿閔已在半夜死去......也害怕哥哥發生了悲劇......更害怕的是,假如不幸降臨,她會無法接受。她覺得自己已經完全沒有力量。
只有想到三個妹妹,才讓她抓住門把轉開來。為了她們,她會表現出決心與信心,她會做任何該做的事。
她匆匆走過廊道,推開阿閔房間那扇虛掩的門,走到床邊。幽微的晨光在黑暗中無甚作用,但是雅蜜可以看見床上的兩個人。阿閔側身躺著,從前強壯的體格鬆垮而癱軟,睡在他旁邊的是薇妮那纖秀嬌小的身形,她衣裝整齊,雙腳縮進居家服的裙子裡。儘管如此嬌弱的
女子不可能保護一個遠比她魁梧的大漢,但薇妮卻彷彿正護衛著他。
她讚歎地望著他們,從這幅景象瞭解到言語所不能表達的更多意義。即使睡著,兩人的姿勢依然流露出渴盼與克制。
她發現妹妹的眼睛是睜開的——微微發著光。薇妮既沒有出聲也沒有動作,神情肅穆,彷彿在記憶每一分與他相處的時刻。
雅蜜感到一股無法承受的憐憫與相同的悲傷,從妹妹身上移開視線,離開床邊,走出房間。她差點撞上同樣從廊道走過來的蓓萍,她白色的睡袍猶如鬼魅。
「他怎樣?」蓓萍問。
她的喉嚨痛楚,難以說話。「不是很好,在睡覺。我們去廚房燒壺水。」兩人走向樓梯。
「雅蜜,我一整晚夢見里奧,都是些可怕的夢。」
「我也是。」
「你想......他會不會傷害自己?」
「我全心全意地希望不會,但我覺得那是很有可能的。」
「是的,」蓓萍低聲說。「我也這麼覺得。」她吐出一口氣。「可憐的碧茜。」
「為什麼這樣說?」
「她年紀輕輕。就失去這麼多親人......先是爸媽,現在可能是阿閔和里奧。」
「我們還沒有失去阿閔和里奧。」
「看這種情況,我們若要保住他們,只能靠奇跡。」
「你早上總是精神昂揚,」雅蜜拉住她的手捏了捏,竭力不理會自己胸口那股沉重的無力感,堅定地說:「還不要放棄,蓓萍,我們要盡可能懷抱希望。」
她們走到樓梯最下一級,「雅蜜,」蓓萍的聲音有一絲困擾。「你從來沒有想過要撲到地板大哭一場嗎?」
有啊,就是現在。雅蜜心想,只不過流淚是她享受不起的奢侈。「當然沒有,哭根本無法解決事情。」
「你從來沒想過要靠在某個人的肩膀上?」
「我不需要別人的肩膀,我自己就有一副好肩膀。」
「那太傻了,你無法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蓓萍,要是你打算一大早就跟我抬槓——」雅蜜住口不語,聽到屋外吵雜的聲音,馬車輾過石子路面的嘎吱聲、馬具鏗鏘,蹄聲轟隆。「老天,什麼人在這種時候上鬥?」
「醫生吧,」蓓萍猜道。
「不是,我還沒請人去找他。」
「說不定是衛斯克爵爺回來了。」
「沒道理啊,他為什麼一大早趕回來——」
有人在外面敲門,聲音在門廳迴響。
姊妹倆不自在地互看一眼。「我們不能去應門,」雅蜜說。「我們穿著睡衣。」
一名女僕趕到門廳,放下一桶煤炭、雙手在圍裙上抹了抹,然後趕過去開門。她打開巨大的門鎖,拉開大門,屈膝行了個禮。
「走吧。」雅蜜低聲說,催促蓓萍隨她退回樓梯。可是當她回頭張望來者,一個高大黝黑男子的身影在她體內撞出滿天星火。她在第一階站住,望了又望,直到一雙琥珀色的眼睛朝著她的方向看過來。
凱莫。
他看來凌亂而邋遢,簡直像個亡命之徒。他定睛看著她,嘴邊浮現笑意。「我似乎離不開你,」他說。
她不假思索地衝了過去,匆忙中差點摔跤。「凱莫——」
他低聲笑著抓住她。他身上充滿野外的味道;泥土、濕氣與樹葉。外套上的水霧穿透她薄薄的睡袍,凱莫發覺她在打哆嗦,立刻打開外套將她拉進結實溫暖的身體所形成的天堂。
雅蜜遏止不了顫意,她隱約感覺僕人走過大廳,妹妹就在一旁,她的動作惹人側目——她應該離開他,並克制自己。但是她做不到,還不能。
「你一定趕了一夜的路,」她聽見自己說道。
「我必須早點回來,」她感覺他的嘴唇摩擦著她的頭髮。「我丟下一些事沒有完成,可是我感覺到你可能需要我。甜心,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雅蜜開口想回答,丟臉的是,她只能發出淒慘嘶啞的聲音,自制力化為粉碎,一徑搖頭梗塞嗚咽,越想停住就哭得越厲害。
凱莫緊緊抓著她,深深擁入懷中,似乎對她猛烈的淚雨毫不在意。他執起雅蜜一隻手平放在他的胸口,讓她感受到他那強壯而穩定的心跳,在雅蜜分崩離析的世界裡,唯有他可靠而真實。
「沒事、沒事,」她聽見他低聲安慰。「我在這裡。」
被自己的崩潰嚇到,雅蜜顫巍巍地想要自行站立,但他只是將她癱得更緊。「不,不要掙開,讓我抱著你。」凱莫將她發抖的身體擁在胸前,發現蓓萍怯生生站在一旁,他保證地對她微笑。「不必擔心,小妹。」
「雅蜜從來不哭的,」蓓萍說。
「她會沒事的,」凱莫輕輕拍撫雅蜜的背。「她只是需要......」
在他停頓的當兒,蓓萍接口說「一副可以依靠的肩膀。」
「沒錯。」他將雅蜜帶到樓梯,以手勢要蓓萍坐到他們旁邊。
凱莫將雅蜜抱在膝上,從口袋找出一條手帕為她擦拭眼睛和鼻子。他發現他顯然聽不懂她那些雜亂無章的話,於是輕聲要她別說了,只將她擁在龐大而溫暖的身體上,讓她藏住臉啜泣。她坍塌般地放鬆下來,讓他把她當成孩子搖晃著。
當雅蜜靜靜地偎在他懷裡平復她的啜泣時,凱莫問了蓓萍一些話,蓓萍將阿閔的病情惡化、里奧失蹤,甚至銀器不見了的事都告訴他。
雅蜜終於逐漸恢復控制,清了清疼痛的喉嚨,從凱莫的肩上抬起頭,眨著眼睛。
「好點了嗎?」他問,將手帕拿到她的鼻端。
她點頭順從地擤鼻子。「對不起,」她用被蒙住的聲音說。「我成了漏水的水壺,不過現在我哭完了。」
凱莫彷彿看進她的心裡,他的聲調非常溫柔。「不必道歉,而且你還可以繼續哭。」
雅蜜發現無論她做什麼或說什麼,無論她想哭多久,他都會接受,而且都會安慰她,這使得她的雙眼再度湧出淚水。她的手攀到他敞開的襯衫領口上,那片被陽光曬黑的皮膚。她的手指抓住那亞麻質料。「你想里奧會不會已經死了?」她悄悄地問。
他沒有給她不實的希望或空洞的保證,只以指背撫摩她淚濕的臉頰。「無論發生什麼事,我們都將一起處理。」
「凱莫......你能為我做一件事嗎?」
「任何事。」
「你能去找阿閔用來治療里奧和薇妮猩紅熱的那種藥草嗎?」
他往後退,看著她。「顛茄?它對這個沒有作用,甜心。」
「但同樣是發燒。」
「現在是傷口的敗血症引起的,你得對症下藥。」他的手移到她的頸背,按摩繃緊的肌肉。他凝望地板遠遠的一處,顯然在思索某件事,濃密的睫毛投影在榛色的眼睛上。「我們去看看他。」
「你救得了他嗎?」蓓萍一躍而起,問道。
「我要是不能救他,也許就是讓他加速送命。反正到了這種地步,他大概也不在乎了。」
凱莫將雅蜜從膝上抱起來,讓她站好。他們一起上樓,他的手始終放在她的背窩上,輕柔而穩定地給予她迫切需要的支撐力。
抵達阿閔的房間時,雅蜜想到薇妮可能還在裡面。「等等,」她匆忙走向前。「讓我先進去。」
凱莫待在門邊。
雅蜜小心地進入房間,瞧見只有阿閔一人睡在床上,她將房門拉開一些,示意凱莫和蓓萍進來。
阿閔感覺有人進入,翻過身瞇眼看他們,一見到凱莫,臉孔隨即變色扭曲。
「滾開!」他啞聲叫道。
凱莫愉快地微笑。「你都是這樣歡迎醫生的嗎?我打賭他會因此盡全力救治你。」
「不要靠近我。」
「你八成會很吃驚,」凱莫說。「我寧可去看其他許多東西,也不想看你爛掉的身體,不過為了你的家人,我還是願意。翻過身去。」
阿閔趴在床墊上,口中喃喃有辭,聽起來很像是羅姆人的粗話。
「彼此彼此。」凱莫泰然自若地說。他掀起阿閔背上的襯衫,拉開受傷肩頭的繃帶,面無表情地檢視那猙獰滲汁的傷口。「你們多久清理傷口一次?」他問雅蜜。
「一天兩次。」
「改為一天四次,加上敷藥膏。」凱莫離開床邊,以手勢要雅蜜跟他到門口,在她的耳邊說:「我得出去找些東西。我出門後,給他一些讓他入睡的飲料,否則他會受不了。」
「受不了什麼?你打算在藥膏裡添加什麼東西?」
「蜂毒。精確地說,是從壓碎的蜜蜂所淬取的物質。」
雅蜜迷惑地搖著頭。「可是你要去哪裡弄到——」她的話語一斷,駭然望著他。「你要找瑞黎園的蜂巢?你怎——怎麼抓蜜蜂?」
他有趣地扭嘴一笑。「小心謹慎地抓。」
「要......不要我幫忙?」她艱難地自告奮勇。
知道她對蜜蜂多麼恐懼,凱莫捧住她的頭,在她唇上深深一吻。「抓蜜蜂就不必了,甜心。留在這裡為阿閔調嗎啡藥水,要多一點。」
「他不會喝的,他討厭嗎啡,他寧可忍著痛。」
「相信我,等我為他敷藥的時候,絕對不會有人希望他是清醒的,尤其是阿閔自己。羅姆人稱這種治療法為『白光』不是沒有道理的,沒人受得了。所以要想盡辦法讓他喝下去,摩妮莎。我很快就回來。」
「你想『白光』會有用嗎?」她問。
「我不知道。」凱莫回頭用深不可測的眼神望了床上的病人一眼。「不過如果不試,我覺得他撐不了多久。」
凱莫出門後,雅蜜和幾個妹妹私下商量,決定薇妮是最可能讓阿閔服下嗎啡的人。但薇妮表示她們必須欺騙阿閔,因為無論她們怎樣哀求,他都不會自動吞下嗎啡。
「必要的話,我會騙他,」薇妮說,其他三人都嚇得默不作聲。「他信任我,我說什麼他都會相信。」
姊妹們都知道薇妮從小就不曾說過一句謊話。
「你真的覺得自己做得到?」碧茜對薇妮的決定感到敬畏得不得了。
「為了救他,我一定做得到。」薇妮鎖起秀眉,雙頰浮現淡淡的紅霞。「我想......我想了這個原因而說謊,應該可以無罪。」
「我同意,」雅蜜立刻附和。
「他喜歡薄荷茶,」薇妮說。「我們去煮茶,並添加大量的糖,這樣有助於壓下藥味。」
沒有人曾如此悉心慎重的調製一壺茶,賀家姊妹宛如女巫煉丹一般守在爐火邊。終於,一壺裝滿緊張與糖調配而成的藥水,連同一副杯碟放到了托盤上。
薇妮端著盤子來到阿閔的房間,停在門口,雅蜜替她打開房門。
「要找陪你進去嗎?」雅蜜低聲問。
薇妮搖頭。「不,我應付得來。請關上房門,別讓任何人打擾我們。」她挺直了纖瘦的背部進入房間。
聽見薇妮的腳步聲,阿閔睜開眼睛。潰爛的傷口無可避免地日夜劇烈作痛,他可以感覺毒素滲入血液,灌進每一條微血管,使得他經常陷入一種黑暗昏睡的狀態,他日漸衰敗的軀體彷彿飄浮起來,懸蕩在房間的邊緣。總要等到薇妮到來,他才欣然跌回痛楚中,只為了感受她雙手的觸摸,還有輕拂到他瞼上的呼息。
薇妮猶如海市蜃樓閃閃發光地佇立在他的面前,而他的軀體卻散發著惡臭與熱氣。
「我端了一些東西來給你喝。」
「不......不要......」
「要喝,」她堅持道,坐到床邊。「它會讓你舒服一些......來,坐上來一些,我用手臂撐住你。」纖細的女性手臂扶住他,伸到他的下面。阿閔配合她移動身體,咬牙強忍那令人麻痺的劇痛,閉攏的眼皮底下在黑暗中爆出星光,他拚命保持清醒。
等到阿閔能夠再度睜開眼睛時,他發現自己的頭枕在薇妮柔軟的胸前,她用一條手臂圈住他,另一手則將一隻杯子端到他的唇邊。
細緻的杯緣碰到他的牙齒,辛辣的味道刺痛了他乾裂的嘴唇,他往後退縮。「不喝——」
「要喝。」那杯茶再度端上來,她在他的耳邊溫柔低語。「為我喝。」
他太虛弱了,根本嚥不下,但為了讓她高興,他吞了一些。那股嗆鼻難聞的味道使得他往後縮。「這是什麼」」
「薄荷茶。」薇妮天使般的藍眼眨也不眨地望著他,美麗面容上的表情未曾改變。「你一定要全部喝下去,或許再喝一杯。它會讓你好一些。」
他立刻知道薇妮在說謊,沒有任何東西能讓他更好,茶裡強烈的嗎啡味道根本壓不住。
然而阿閔感覺薇妮別有用心,他忽然覺得她是故意讓他喝下過量的藥水。他疲憊的心思索著這個可能性。薇妮一定是希望他少受一點苦,知道他承受不了日日夜夜的折磨。利用嗎啡殺了他,是她最後能給他的仁慈。
死在她的懷裡......在他將傷痕纍纍的靈魂交附黑暗的時候,依偎著她......薇妮會是他最後感覺到、看到與聽到的人。要是他流得出任何眼淚,他會感激涕零地哭一場。
他慢慢地喝,竭力嚥下每一口,連第二杯都喝了一部分,直到咽喉再也做不出吞嚥的動作。他將臉轉到她的胸口,渾身顫慄。他的頭在旋轉,光點彷彿流星一般在他的四周漂浮。
薇妮將茶杯放到一旁,撫弄他的頭髮,濕濕的瞼頰貼在他的額頭上。
兩人一起等待著。
「唱歌給我聽,」阿閔耳語道,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開始向他圍攏過來。薇妮繼續撫弄他的頭髮,一邊低聲唱起搖籃曲,他伸手觸碰她的喉嚨,那美妙的嗓音顫動的地方。然後光點消失了,他沉入她的歌聲中,走上最後的命運。
雅蜜蹲下來坐在門邊的地板上,十指鬆鬆交握。她聽見薇妮溫柔的語聲......夾雜著阿閔粗嗄的幾句話......接下來便是長長的沉寂。然後,薇妮輕輕唱起歌兒,歌聲是那麼純真美好,有短暫的片刻,雅蜜感到一陣祥和貫穿全身。最後那天使般的歌聲停了下來,接著是更長的沉寂。
過了一小時,神經已經繃到極限的雅蜜站起來,伸展酸疼的肢體,然後小心翼冀開門。
薇妮已從床上下來,正將床單塞到阿閔俯臥的身體四周。
「他喝了嗎?」雅蜜走向她低聲問道。
薇妮顯得疲倦而緊張。「喝了大部分。」
「你有騙他嗎?」
她輕輕點個頭。「這是我做過最簡單的事。你瞧?我其實不是那麼聖潔的人。」
「是,你是,」雅蜜說著,緊緊抱住她。「你是。」
凱莫帶著兩大罐活生生的蜜蜂步入廚房時,連衛斯克爵爺訓練有素的僕人都不由得抱怨起來。洗碗室的女僕尖叫著衝到僕人休息室,管家退回自己房間,氣呼呼地寫信通知伯爵與夫人,總管則對馬伕長大吐苦水,說如果這是衛斯克爵爺指望他招待的客人,那他就要認真考慮退休的事。
一屋子人只有碧茜敢跟進廚房,留下來協助凱莫燒水、過濾與混合,後來還向覺得噁心的姊姊報告,搗碎蜜蜂好玩得不得了。
最後凱莫捧著看來活像巫師的藥來到阿閔的房間,雅蜜已在房間裡等著他,將他吩咐準備的乾淨的小刀、剪刀、鑷子、清水,以及一大疊繃帶一一擺好。
蓓萍和碧茜被命令離開房間,怏怏不樂地出去,薇妮將房門緊緊關上。她從雅蜜手裡接過圍裙,繫在纖腰上,然後走到床邊,手指放在阿閔的喉邊擔心地說:「他的脈搏很弱很慢這是嗎啡的作用。」
「蜂毒會刺激心臟,」凱莫捲起袖子說。「相信我,一、兩分鐘內它就會狂跳。」
「要不要拿掉他的繃帶?」雅蜜問。
凱莫點頭。「襯衫也一起脫掉。」他走過去用肥皂洗手。
薇妮和雅蜜從阿閔趴著的身體上脫掉亞麻襯衫,他的背部仍然肌肉纍纍,但因為失去太多體重。兩邊的肋骨在黝黑的皮膚下嶙峋凸出。
薇妮拿走縐成一團的襯衫,雅蜜則拉開繃帶尾端,開始拆除繃帶。當她發現他另一邊肩膀有個奇怪的記號,不覺停下動作,俯身仔細端詳那黑色的圖案。一陣震驚的寒意竄過她的體內。
「一個刺青......」她只擠得出這句話。
「是的,我幾天前才發現,」薇妮回到床邊說。「他從來沒提過,不是很奇怪嗎?難怪他小時候總是在畫普卡,編一些普卡的故事,這其中一定有什麼意義——」
「你說什麼?」凱莫得聲音儘管溫和,但因為氣氛如此緊張,聽起來好像大叫。
「阿閔的肩膀有個普卡的刺青,薇妮回答,不接地看著三大步衝到床邊的凱莫。「我們直到現在才知道。這是非常特殊的圖案,我從來沒看過相似的——」凱莫將前臂伸到阿閔的肩膀旁邊,她一下住了口。
兩匹一模一樣的黃睛黑色飛馬。
雅蜜從那驚人的景象抬起眼睛,看向凱莫空白的表情。「這代表什麼意思?」
凱莫的視線似乎無法從阿閔的背上移開。「我不知道。」
「你可知道其他任何人——」
「沒有。」凱莫往後退。「老天。」他慢慢繞過床尾,直望著阿閔靜止不動的身軀。彷彿他是前所未見的稀有動物。他從工具盤拿起一把剪刀。
薇妮本能地挨近昏睡病人的身邊,凱莫留意到她那充滿保護意味的反應,輕聲說:「沒事,小妹,我只是要剪除死皮。」
他俯身全神貫注地處理傷口。薇妮看著他清理傷口一分鐘後,走到一旁的椅子砰然坐下,彷彿雙膝再也無法支撐。
雅蜜站在凱莫身邊,感覺咽喉快被反胃的酸水噎住。但是他神色自若,好像只是在修理一面結構複雜的鐘,而非人類潰爛的皮肉。依他的指示,雅蜜將那碗液態藥膏捧過來,藥膏的味道非常刺鼻,但有股奇特的甜味。
「不要濺到眼睛,」凱莫說,他正用食鹽水沖洗傷口。
「這藥膏的味道很像水果。」
「那是蜂毒的味道。」凱莫剪了一塊方形的布放進碗裡,然後小心取出,將濕淋淋的藥膏布貼覆在傷口上。深度昏睡中的阿閔,抽搐呻吟起來。
「放鬆,」凱莫一手壓住阿閔的背部,讓他不要亂動,確定他再度靜止之後,凱莫即牢牢地扎上繃帶。「我們每次清理傷口就換一次藥,」他說。「注意不要把藥膏弄翻,我不想再回去抓更多蜜蜂。」
「我們如何知道這樣做是否有用?」雅蜜問。
「他會逐漸退燒,明天應該就可以看到傷口開始結痂。」他測試阿閔頸側的脈搏,對薇妮說:「他的脈搏轉強了。」
「疼痛呢?」薇妮憂慮地問。
「應該很快就會減輕。」凱莫對她微笑,引述一句拉丁文:「ProMedicinaddolor,dol-oremquinecat.」
「以毒攻毒,恰似良藥。」薇妮翻譯出來。
「只有羅姆人才懂得個中意味,」雅蜜說道。凱莫咧嘴而笑。
他用雙手按住她的肩膀。「接下來由你負責,蜂鳥。我要出去一下。」
「現在嗎?」她疑惑地問。「可是......你要去哪裡?」
他的表情一變。「去找你哥哥。」
雅蜜感激又關切地望著他。「也許你應該先去休息。你趕了一夜的路,而找他要花不少時間。」
「不會的,」他的雙眼閃著嘲弄之色。「你哥哥是那種很不懂得遮掩行蹤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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