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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莉莎‧克萊佩]春天的醜聞(璧花系列之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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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9 16:56:3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春天的醜聞(壁花系列之四)作者:莉莎.克萊佩
 
四朵壁花中只剩柏黛西尚未覓得夫婿
父親斬釘截鐵告訴她必須立刻找到結婚對像,
不然就必須嫁給他選定的那個鐵石心腸又冷漠的施墨修,
黛西嚇壞了.她決定要盡全力把自己嫁出去,
任何男子都行,只要不是施墨修,但她沒想到墨修會如此迷人,
也沒料到兩人之間的火花會一觸即發得不可收拾,
黛西發現她一向憎惡的男人竟然可能是她夢寐以求的對象,
就在兩心相許之際,一段隱藏的醜聞被揭發了,
這個秘密可能會危及墨修,折損這段發展得遠超過黛西想像的感情,
這個深深牽動她芳心的男人究竟是......



這本《春天的醜聞》是台灣的出書版
網路上有些雖然標明是書版完結
但卻都不是台灣的出書版

書房裡貼的另外三本壁花系列都是網友自行翻譯
所以主角人名與《春天的醜聞》裡的主角人名稍有不同

雅蘭 = 安娜貝爾(夏夜的秘密)
莉琳 = 莉蓮(那年秋天)
愛芬 = 伊薇(冬天的惡魔)

偶懶,所以男主及其他人偶就不列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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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9 16:57:44 |只看該作者
  序曲
  
  「我對黛西的未來作出了一項決定,」柏麥斯向妻女宣佈。「柏家人不喜歡承認失敗,但現實不容忽視。」
  
  「什麼現實,父親?」黛西問道。
  
  「你沒有嫁給英國貴族的命。」柏麥斯皺眉補充道,「或者說英國貴族沒有取你的命。我在你獵夫行動上的投資,回報低得可憐。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嗎,黛西?」
  
  「我是績效不佳的股票?」她猜測。
  
  此刻誰都看不出黛西是二十二歲的成熟女性。在這個年齡,其他女人已經成為端莊的年輕主婦,但她身材嬌小纖細,秀髮漆黑,依然像小女孩一樣活潑有朝氣。她屈膝坐在長椅角落上,宛如被遺棄的陶瓷娃娃。看到女兒把書放到大腿上,手指不忘夾進書頁間做臨時書籤,柏麥斯主心煩意亂。她顯然迫不急待地盼著他說完,好繼續一頭埋進書中。
  
  「把書放下,」他說。
  
  「是,父親。」黛西悄悄掀開書瞄一眼頁數,才把書放到一邊。她的小動作令柏麥斯惱怒起來。書、書,就知道看書……一看到書,女兒在婚姻市場上丟人的失敗就躍然心頭。柏家住了兩年多的旅館套房中,柏麥斯坐在起居室的軟椅上抽著大支雪茄,噴出一口煙。他的妻子玫欣坐在近旁細長的籐前椅上。柏麥斯矮壯結實,身材猶如酒桶,體型與脾氣跟公牛有得一拼。他頭頂寸草不生,但鬍鬚茂密,彷彿頭上長髮的能量全集中在唇上。玫欣新婚時已非常苗條,多年來繼續消瘦下去,好像一塊越用越薄的肥皂。她光滑的黑髮總是一絲不苟地綰起,袖子緊緊貼在纖細的手腕上,柏麥斯一手就能像折斷樹枝一樣將其掰斷。即使玫欣像現在這樣坐得文風不動,也恍若驚弓之鳥。
  
  柏麥斯從不後悔取玫欣為妻——她頑強的野心與他如出一轍。她是不屈不撓的女戰士,為人精明,總是為柏家在上流社會的地位奮鬥不息。玫欣堅持既然他們打不進紐約荷蘭早期移民後裔的圈子,就乾脆把女兒帶來英國。「我們會超越他們的。」他斬釘截鐵地說。上帝保佑,長女莉琳成功了。
  
  莉琳不知怎地逮住了最大的獎賞:血統高貴純正的衛斯克爵爺。能與伯爵結親,柏家上下與有榮焉。但現在柏麥斯急於回美國。黛西若能嫁給某位爵爺,早就得手了。該是時候止損離場。
  
  想起他五個兒女,柏麥斯納悶他們怎會與他有天壤之別。他和玫欣都雄心勃勃,但三個兒子都很溫吞、安於現狀,以為好事會從天上掉下來。只有莉琳稍微遺傳到柏麥斯的企圖心……但她是女人,完全是浪費。
  
  然後是黛西。在所有孩子中,柏麥斯向來最不瞭解的就是黛西。小時候他給她講故事,黛西就從來未領悟正確的道理,只會問一些不著邊際的問題。他解釋為何想要低風險、中等獲利的投資者應該選擇政府公債時,黛西卻會打斷他:「父親,如果蜂鳥開茶會,我們的體型小得能應邀前往,該有多好啊?」
  
  這麼多年來,柏麥斯改變黛西的努力遭遇到英勇的抵抗。她喜歡自己的樣子,要想改變她就像企圖把一群蝴蝶趕在一起,或把果凍釘在樹上。
  
  女兒捉摸不定的天性快要把柏麥斯逼瘋,他根本不奇怪沒有人願意接受與她廝守終生的挑戰。「什麼樣的母親會不教兒女循規蹈矩,反而冒出什麼仙女從彩虹上滑下來的一派胡言?」
  
  玫欣打岔,驚愕得嗓音緊繃。「親愛的柏先生,離社交季結束還早得很。我認為到目前為止,黛西已經取得很大進展。」衛斯克爵爺把她介紹給幾位有潛力的紳士,他們都對成為伯爵連襟的前景興致勃勃。
  
  這些有潛力的紳士的動機是成為衛斯克的連襟,而不是黛西的丈夫,柏麥斯沉著臉說,我認為這正說明問題所在。他用力瞪向黛西。「其中有人要向你求婚嗎?」
  
  「她怎麼會知道?」玫欣爭辯。
  
  「女人總是知道這種事。回答我,黛西,這些紳士中有人可能會向你求婚嗎?」
  
  女兒猶豫不決,往上斯向上翹的黑眸出現困擾的神色。「沒有,父親,最後她坦白地承認。」
  
  「不出我所料。」柏麥斯粗厚的十指交錯,放在肚子上,權威地注視著兩個安靜的女人。「你的失敗帶來了不便,女兒。我介意禮服和首飾的多餘開銷,我介意一次又一次徒勞地送你參加舞會的單調乏味。更重要的是,我介意這場投資在我需要回紐約時把我留在英國。因此我決定為你挑選丈夫。」
  
  黛西茫然地看著他。「你心目中的人選是誰,父親?」
  
  「施墨修。」
  
  她瞪著他的眼神好像他瘋了。
  
  玫欣迅速倒吸一口氣。「沒道理,柏先生!根本沒道理!把黛西嫁給他對我們和黛西都沒有好處。施先生不是貴族,也沒有大筆財產——」
  
  「他是波士頓施家人,」柏麥斯反駁。「家世不可小覷。出身顯貴、血統良好。更重要的是,施墨修對我忠心耿耿。他的商業頭腦是我見過的人中數一數二的。我要他做我的女婿。待時機成熟,我要他繼承公司。」
  
  「你三個親生兒子有權繼承公司!」玫欣義憤填膺地說。
  
  「他們都對生意興趣缺缺,胸無大志。」想到在他的指點下,十年來施墨修做得有聲有色,柏麥斯的自豪之情油然而生。施墨修比他的兒女更像他。他們都不如施墨修野心勃勃和無情,柏麥斯繼續。「我要他生育我的繼承人。」
  
  「你瘋了!」玫欣激烈地喊到。
  
  黛西平靜的口吻俐落地打擊了父親的滔滔氣勢。「談到生育繼承人,我的配合必不可少。我保證世上沒有人能強迫我跟毫好感的男人生兒育女。」
  
  「我還以為你希望對人有點用處,」柏麥斯咆哮。天性使然,他總是以勢不可擋的力量鎮壓反判。「我還以為你想嫁人、有自己的家,而不是做寄生蟲。」
  
  黛西瑟縮一下,彷彿挨了一巴掌。「我不是寄生蟲。」
  
  「哦?那麼解釋一下你的存在給世界帶來了什麼好處。你為誰做過什麼?」
  
  面對為自己的存在辯護的任務,黛西動彈不得、啞口無言地瞪著他。
  
  「這是我的最後通牒,」柏麥斯說。「五月底前找到合適的丈夫,否則我就把你嫁給施墨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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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9 16:57:5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我不該告訴你,」當天晚上,黛西在衛氏別苑的私人起居室來回踱步,忿忿不平地說。「你懷孕期間不能煩心。但我再不找人傾訴就要爆炸了,到時你大概會更心煩。」
  
  靠在衛斯克爵爺肩上的姐姐抬起前來。「告訴我,」莉琳說,嚥下另一股反胃。「有事瞞著我才會讓我煩惱。」她斜倚在長椅上,依偎在衛斯克的臂彎裡,含住他喂的一匙檸檬產。她合上眼眸吞嚥,黑睫毛宛如細長的新月棲息在蒼白的臉上。
  
  「好些了嗎?」衛斯克溫柔地問,抹去她唇角旁的一滴冰水。
  
  莉琳臉色慘白地點頭。「好些了,好像有用。惡。你最好祈禱是男孩,衛斯克,因為這是你得到繼承人的唯一機會。我再也不要忍受這種煎熬——」
  
  「張開口,」他說,繼續餵她調味的碎冰。
  
  有幸窺見衛斯剋夫婦的私人生活,黛西平時會深受感動。如此楚楚可憐的莉琳,這樣溫柔體貼、憂心忡忡的邁克,都十年難得一見。但黛西自顧不暇,幾乎沒注意到他們的柔情蜜意,就脫口而出,「父親給我最後通牒。今晚他——」
  
  「等一下。」衛斯克靜靜地說,調整莉琳在懷中的位置。他溫柔地讓妻子側躺在胸前,她更沉沉地依偎到他懷裡,白晰的纖手圖覆上拱起的腹部。他埋在她凌亂烏黑的秀髮中,喃喃地說了些難以辨認的話,她點頭歎息。
  
  只要看到衛斯克對年輕妻子的溫柔呵護,就不禁注意到伯爵外表的變化。他向來以冷漠無情著稱,但近來平易近人得多,他更常微笑、大笑,他對繁文縟節的標準遠不如往日嚴謹。要做莉琳的丈夫和黛西的姐夫,放鬆禮儀標準是一樁好事。
  
  衛斯克微微瞇起深遂得這黑的褐眸,注視著黛西。儘管他一言不發,但黛西從他的眼神看出他不想讓莉琳平靜的心情受到打擾。
  
  黛西忽然感到羞愧,她不該像個搬弄是非的小孩,急匆匆地跑來找姐姐述說父親的不是,而應自行解決問題。但莉琳睜開褐眸,溫暖的眼神飽含笑意,童年上千個記憶像歡樂的螢火蟲在兩人間飛舞。連保護欲最強的丈夫也無法插手姐妹親密的關係。
  
  「告訴我,」莉琳靠在衛斯克肩上,「那食人魔說了什麼?」
  
  「他說如果我五月底還找不到丈夫,他就要指定人選。猜猜他心目中的人選是誰?猜一下!」
  
  「我想像不出,」莉琳說。「父親誰都不認可。」
  
  「噢,認可的,」黛西的口吻帶著山雨欲來的味道。「世上有一個人父親百分百認可。」
  
  現在連衛斯克也露出饒富興趣的神情。「是我認識的人嗎?」
  
  「你很快會認識,」黛西說。「父親要他過來。他下星期就到巨石園參加聚會。」
  
  衛斯克迅速回想柏麥斯要他邀請的客人名單。「那個美國人?」他問。「施先生?」
  
  「就是他。」
  
  莉琳茫然地盯著黛西,隨即把臉埋在衛斯克肩上,尖銳地倒吸一口氣。起初黛西擔心她哭了起來,但很快發現莉琳是忍不住發笑。「不……不是吧……真荒謬……你不可能……」
  
  「如果要嫁給他的是你,你就笑不出來了。」黛西朝她怒目而視。
  
  衛斯克的目光在姐妹間打轉。「施先生有何問題?令尊提過他為人可敬。」
  
  「他處處都是問題。」莉琳哼笑一聲,終於止住。
  
  「但令尊敬重他。」衛斯克說。
  
  「噢,」莉琳嘲弄地說,「施先生竭力效仿他,對他言聽計從,自然滿足了父親的虛榮心。」
  
  伯爵思考她的話,舀起更多檸檬冰,送到莉琳唇邊。他愉悅地嚶嚀一聲,嚥下冰水。
  
  「令尊說施先生很聰明,說得不對嗎?」衛斯克問黛西。
  
  「他是聰明,」她承認。「但跟他無話可說,他會問幾千個問題,聽取別人說的每句話,但從不提出任何意見。」
  
  「也許施先生個性害羞。」衛斯克說。
  
  這次輪到黛西忍不住捧腹大笑。「我向你保證,爵爺,施先生絕不害羞。他——」她停頓,難以將思緒化為言語。
  
  施墨修有種根深蒂固的冷漠和令人無法忍受的優越感。沒法指教他任何事,他樣樣都知道。黛西在強勢的家庭中長大,不需要又一個刻板好辯的人進入她的生活。
  
  在她看來,施先生與柏家人水乳交融,只會給他扣分。
  
  假如施先生身上有一點魅力或迷人的特質,也許尚可忍受。但他的內在與外表都毫不優雅。他毫無幽默感和善良的表現。此外他身形笨拙:高大得不成比例、瘦長結實,長手長腿,疲骨如柴。她記得他的外套自寬闊的肩上垂下,彷彿裡面空無一物。
  
  「與其逐一列舉討厭他的理由,」最後黛西開口,「不如說沒有應該喜歡他的理由好了。」
  
  「他甚至算不上迷人,」莉琳補充道。「他骨瘦如柴。」她拍拍衛斯克健壯的胸膛,無言地讚美他強健的體格。
  
  衛斯克忍俊不禁。「施先生有任何可取之處嗎?」
  
  姐妹倆考慮這問題。「他的牙齒還不錯。最後黛西勉強承認。」
  
  「你怎麼知道?」莉琳說。「他從來不笑!」
  
  「你們對他非常不以為然,」衛斯克評論道。「但自從上次見面後,施先生可能已改變了。」
  
  「不會改變到我願意嫁給他的程度,」黛西說。
  
  「你若不願意,就不必嫁給施先生,」莉琳激烈地說,在丈夫臂彎中挪動。「對不對衛斯克?」
  
  「沒錯,親愛的。」他喃喃道,把落到她臉上的秀髮撥回去。
  
  「你不會讓父親把黛西帶走。」莉琳強調。
  
  「當然不會。」事情總有商量的餘地。
  
  莉琳在他身上放鬆下來,對丈夫的能力有百分之百的信心。那就好。她低聲對黛西說。「不必擔心……聽到了吧?一切都在……」她停下來,大打呵欠。「……衛斯克的掌控中……」
  
  看到姐姐眼瞼垂下,黛西露出同情的微笑。她在莉琳頭頂迎上衛斯克的目光,示意她會離開。他彬彬有禮地點頭,注意力不由自主地回到莉琳愛困的臉上。黛西不禁納悶會不會有男人這樣凝視著她,彷彿她在他臂彎中的重量彌足珍貴。
  
  只要為了莉琳,黛西敢說衛斯克會竭盡所能地幫助她。但想到父親堅定不移的意志,她對伯爵的影響力的信心就受到打擊。
  
  她會千方百計反抗他,但黛西有種不好的預感:她成功的機率不大。
  
  她在私人起居室門口停步,煩亂地蹙著柳眉,回頭看長椅上的一對。莉琳已經陷入酣眠,她的頭沉重地靠在衛斯克胸膛正中間。伯爵迎上黛西悶悶不樂的視線,挑起一道眉毛,無言地詢問她有何煩惱。
  
  「父親……」黛西開口,又咬住下唇。他是她父親的商業夥伴。跑去向衛斯克訴苦並不合適。但他耐心的表情鼓勵她說下去。「他說我是寄生蟲,」她壓低聲音,不想吵醒莉琳。「他要我告訴他我的存在給世界帶來了什麼好處,我為別人做過什麼。」
  
  「你怎麼回答?」衛斯克問道。
  
  「我……無言以對。」
  
  衛斯克咖啡色的眼眸深不可測。他招手示意她靠近長椅,她順從地走過去。她大吃一驚地看著他伸出溫暖的手握住她的。一向謹慎行的伯爵從未有過這種舉動。
  
  「黛西,」衛斯克溫柔地說,「衡量多數人生命的標準不是偉大成就,而是無數小事。你每為別人做一件好事,或讓他露出微笑,都為你的生命賦予了意義。千萬別懷疑自己的價值,小朋友。少了柏黛西,世界會黯然失色。」
  
  ***
  
  鮮少有人會反對,巨石園是全英國最風景德鎮如畫的地方之一。漢普郡莊園內的地形樣貌多端,有難以穿越的密林,嬌艷鮮花爭相綻放的濕草地與沼澤,魁偉壯觀的蜂蜜色巨石宅邸矗立在俯瞰易辰河的懸崖峭壁上。
  
  莊園處處煥發著生機。裂痕斑斑的橡樹和雪松的葉子鋪滿一地,化為春泥,從中鑽出嫩芽。幽暗的森林深處,一串串藍鈴花生氣勃勃。
  
  紅蚱蜢在遍佈野生晚櫻草和白花酢漿草的草地上蹦蹦跳跳,半透明的藍晴蜓在杏菜細緻的白色花瓣上方盤旋。空氣中瀰漫著樹木甜美的芬芳和草坪清新的味道,春天的氣息撲鼻而來。
  
  熬過十二小時莉琳稱之為地獄之旅的馬車旅途,衛斯剋夫婦、柏家和眾賓客慶幸終於抵達巨石園。
  
  漢普郡蒼穹的蔚藍色調比較柔和,靜謐宜人。沒有鋪石街道上叮噹的車輪和馬蹄聲,沒有小販或乞丐,沒有工廠汽笛,更沒有城市不絕於耳的喧嘩。這裡只有灌木樹林中知更鳥的吱喳聲,樹上啄木鳥的敲啄,以及潛伏在河邊蘆葦的翠鳥急促起飛的偶爾微響。
  
  莉琳一度以為鄉下沉悶無聊,但回到莊園讓她欣喜若狂。巨石園為她注入了活力,在宅邸休息一晚後,她的氣色和感覺與幾星期來相比大有好轉。高腰長袍已經難以掩飾莉琳腹部的曲線,她進入了待產期,不能再出席公眾場合。但在她自己的莊園,莉琳享有相對的自由,儘管她還是會限制自己只與少數賓客互動。
  
  黛西欣喜地發現自己被安置在她最喜歡的臥室。可愛典雅的房間以前屬於衛斯克爵爺的妹妹愛琳夫人,她現在偕丈夫和兒子定居在美國。這臥室最迷人之處在於附帶一個精巧的小密室。小房間原本位於十七世紀的法國城堡,運到此地後重新組裝,設有一張非常適合打盹或看書的躺椅。
  
  黛西捧著一本書蜷縮在長椅角落,感覺與世隔絕。噢,但願她能永遠待在巨石園與姐姐同住!但就在萌生這念頭的同時,她也知道那樣的她不會完全快樂。她想要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丈夫和孩子。
  
  在黛西記憶中,這是她第一次與母親結成同盟,一起反對與那可惡的施墨修結親。
  
  「那討厭的年輕人,」玫欣喊到。「一定是他指使你父親……我向來懷疑他……」
  
  「懷疑他什麼?」黛西問,但母親只是不語,雙唇抿成一條苦澀的直線。
  
  玫欣埋頭研究賓客名單,告訴黛西許多未婚紳士會待在巨石園。「即使不是所有人都是爵位第一繼承人,他們都出身貴族家庭,」玫欣說。「這種事誰也說不准……有時滅難會降臨……致命的疾病或嚴重的事故。家族幾名成員可能同時遇難,到時你丈夫就能順勢接位成為爵爺!」玫欣滿懷希望地想像降臨到未來親家頭上的滅難,更仔細地研究名單。
  
  黛西不耐煩地等待愛芬和聖文森在這星期到來。她非常想念愛芬,尤其是雅蘭心於照顧嬰兒,莉琳的動作又太遲緩,不能陪她享受輕快散步的樂趣。
  
  來到漢普郡第三天下午,黛西獨自出外散步。她選擇了一條走過許多次的小徑。她穿著印染鮮花圖案的淺藍色棉布裙,腳踏一雙耐用的步行靴,拎著絲質帽帶甩動著草帽。
  
  黛西沿著路面凹陷的小徑大步前進,穿過遍佈嬌艷的黃色白屈菜和紅色毛顫苔的濕草地思考面臨的問題。
  
  她想找個對象怎麼會這麼難?
  
  她又不是抗拒愛情。事實上,她非常樂意墜人愛河,居然到現在還嫁不出去,真是太不公平。她努力過了!但總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年紀合適的紳土若不是消極被動就是浮誇自負。和善有趣的紳土要不是年邁得足以當她的租父,就是有一些惱人的毛病,譬如持續發出惡臭或說話時把唾沫噴到她臉上。
  
  黛西知道她不是絕代佳人。她身材太嬌小,儘管有人稱讚過她的黑眸、黑褐色的秀髮與白皙的肌膚,但也經常有人用「小精靈」或「小淘氣」形容她。精靈女孩的追求者數量遠遠比不上漂亮得像雕像或維納斯的標緻美人裙下之臣。
  
  還有人說黛西花太多時間看書,那大概是實話。如果有可能,黛西每天都會用大半天時間看書和作夢。明智的貴族無疑會下此結論:不能指望她成為擅長管理家務的賢妻,拒細靡遣地打點細節。那些貴族的假設也沒錯。
  
  黛西才不在乎食品貯藏室理面放哪些東西或要為洗衣日訂多少肥皂。她較有興趣的是小說、詩歌和歷史,她會沉醉在幻想中,久久地凝望窗外……想像到異地探險,坐在魔毯上飛越陌生的海洋,到熱帶島嶼上尋找寶藏。
  
  在黛西的白日夢中,有讓她心頭小鹿亂撞的紳士,是以故事中果敢英勇、行徑磊落的角色為藍本。這些想像中的紳士比普通男士更加刺激有趣。他們出口成章,擊劍和決鬥的技術無與倫比,看上哪個女人就強勢地將她們吻得暈頭轉向。
  
  當然,黛西不會天真地以為這種男人真的存在,但她必須承認和腦中的浪漫形象相比,實際生活中的男人顯得極為:.…嗯!無趣。
  
  黛西仰頭迎接枝葉間溫和細碎的陽光,輕快地唱著民謠,〈閣樓上的老姑娘〉:
  
  富人窮人都好,
  
  愚人智人皆妙,
  
  隨便哪個男人,快快來娶我!
  
  便是憐憫也要。
  
  她很快到達目的地——一口壁花們來過幾次、泉水噴湧的許願井。當地傳說井中住著一個精靈,只要投人一根發針,精靈就會實現你的願望。唯一的危險是如果站得太近,可能會被井中精靈拖下去,永遠地成為他的妻妾。
  
  以前黛西都是為好友許願——願望全都實現了。現在輪到她需要一點魔法。
  
  黛西輕輕把草帽放在地上,靠近水流翻騰的井口,注視著渾濁的井水。她伸手從外出服的口袋掏出別著發針的紙片。
  
  「井中精靈,」她閒聊般地說,「既然我找不到一直以為心目中理想的丈夫這次就交由你決定。沒有要求,沒有條件。我想要……適合我的男人。我準備敞開心胸。」
  
  她從紙片上三三兩兩地抽出髮針,扔到井中。金屬細條在空中閃過,落到蕩漾的水面,無聲無息地沉入黑暗的水中。
  
  「我要用所有發針實現這個願望。」她告訴井中精靈。她合上眼睛,全神貫注地佇立良久。井中泉水湧動,橄欖棕柳鶯在半空中叨往昆蟲,蜻蜓嗡嗡作響。
  
  背後倏然傳來啪嚓一聲,好像有人踩斷一根細枝。
  
  黛西轉身發現一道黑影朝她走來,離她只有幾碼。她一直以為四下無人,這時突然發現
有人靠近,不禁大吃一驚,心跳不安地加速。
  
  他與好友雅蘭的丈夫同樣高大強壯,但顯得比較年輕,也許還不到三十歲。請原諒,
  
  看到她的表情,他低聲致歉。「我無意嚇著你。」
  
  「噢,我沒有嚇到,」她歡快地撒謊,脈搏尚未恢復正常。「我只是有點……驚訝。」
  
  他從容不迫地走近,雙手插在口袋。「我幾小時前抵達莊園,」他說。「他們說你出來散步了。」
  
  他看來相當面孰。他望著黛西的眼神好像期待她認得他。每當她忘記見過的人,黛西就會湧起一陣苦惱和歉意。
  
  「你是衛斯克爵爺的客人嗎?」她問,絞盡腦汁地猜測他的身份。
  
  他古怪地看她一眼,浮現淡淡的微笑。「是的,柏小姐。」
  
  他知道她的名字。黛西愈發迷惑不解地注視著他。她沒理由忘記這麼迷人的男人。他五官分明,輪廓清晰,男性化得稱不上俊美,不能算普通的引人矚目。他深邃的眼眸宛如天藍色的牽牛花,在茶褐色肌膚的襯托下顯得愈發炯炯有神。他身上有種不尋常的特質,一種簡直攔不住的活力,強大的力量幾乎迫使她倒退一步。
  
  他低頭看她,紅褐色的微光滑過他閃閃發亮的深褐色頭髮。濃密的頭髮修剪得遠比歐洲風格更貼近頭型。美國風格。回想起來,他有美國口音。她聞到的那股清新乾淨的味道……如果她沒猜錯,那是……柏氏香皂的味道?
  
  黛西霎時間恍然大悟,明白他是誰。她膝蓋虛軟,差點癱倒在地。
  
  「是你。」她低聲細語,杏眼圓睜,吃驚地注視著施墨修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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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9 16:58:1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她一定是搖晃了一下,因為他伸手輕輕扶住她,握住她的上臂。
  
  「施先生。」她緊張地喚道,本能地要往後縮。
  
  「你會掉進井裡。」跟我來。
  
  他握得不緊,但也不容她掙脫,拉她離開冒泡的井水幾碼。他強勢的掌握就像把一隻離群的鵝趕回鵝群,令黛西懊惱地全身繃緊。她悶悶不樂地思忖,有些事沒有改變。施墨修就像以前那樣專橫跋扈。
  
  她無法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天啊,她這輩子從未見過這麼大的轉變。莉琳口中骨瘦如柴的男孩長成了魁偉強壯的男人,煥發著健康與活力。他穿著優雅的套裝,剪裁比往日貼身的男裝風格寬鬆。但即便如此,輕軟的布料也掩不住底下強壯有力的肌肉。
  
  他改變的不止是身體。成熟給他帶來了強烈的自信,讓他瞭解自己,也清楚自身的能耐。黛西想起他剛來為父親工作的情景……當時他很瘦削,眼神冷漠,穿著昂貴但不合身的衣服和老舊的鞋子,一副機會主義者的模樣。
  
  那是老波士頓的風格。老舊的鞋子在柏家引發議論時,她父親縱容地說。他們一雙鞋或一件外套可以穿一輩子。縱然家財萬貫,他們仍篤信節約的美德。
  
  黛西掙脫施墨修的掌握。「你變了。」她努力鎮定下來。
  
  「你沒變。」他回答。她聽不出他的話是褒是貶。「你在井邊做什麼?」
  
  「我在……我想……」黛西徒然地尋找合理的解釋,但腦中一片空白。「這是許願井。」
  
  他保持一本正經的表情,但生動的藍眸閃現可疑的微光,好像心底在偷笑。「有可靠的根據嗎?」
  
  「本地村莊每個人都會來,」黛西暴躁地回答。「這許願井赫赫有名。」
  
  她向來討厭他凝視她的眼神,一切盡收眼底,沒有任何細節能逃過他的注意。黛西的臉頰在他的審視下變得火辣辣的。「你許了什麼願?」他問。
  
  「那是秘密。」
  
  「根據我對你的瞭解,」他說,「任何願望都有可能。」
  
  「你不瞭解我。」黛西反駁。父親竟要把她嫁給與她格格不入的男人……真是瘋了。與他成婚是金錢和義務的商業交易,只會導致失望和相互蔑視。她不受他吸引,他肯定也不喜歡她。若非為了得到父親的公司,他絕不會娶她這樣的女孩。
  
  「也許是吧。」施墨修讓步,但聽起來缺乏誠意。他以為對她瞭若指掌。他們的目光相遇,打量和挑戰對方。
  
  「既然這口井赫赫有名,」施墨修說,「我不想錯過一次絕佳的機會。」他伸手在口袋中摸索片刻,掏出一枚大銀幣。黛西好像有一萬年沒見到美國錢幣了。
  
  「你應該扔髮針進去才對。」她說。
  
  「我沒有髮針。」
  
  那是五美元的銀幣,黛西不敢置信地說。「你不會把它扔掉吧?」
  
  「我不是要把它扔掉,是要用來投資。教我正確的許願步驟吧——浪費這麼多錢就不好
了。」
  
  「你在嘲笑我。」
  
  「我很鄭重地向你請教。我從未許過願,歡迎一點忠告。」他等待她回答,發現她顯然無意伸出援手,一邊唇角浮現一絲笑意。「無論如何,我都要把銀幣扔進去。」
  
  黛西詛咒自己。雖然他顯然在嘲弄她,但她依然無法抗拒。願望不應該浪費,尤其是價值五美元的願望。討厭!
  
  她走近井邊,簡略地說:「先把銀幣放在掌心,用手把它溫熱。」
  
  施墨修走到她身旁。「然後呢?」
  
  「閉上雙眼,全神貫注地想著你最想要的東西。」她露出輕蔑的口吻。「必須是私人願望。不能是關於商業合併或銀行信託之類的事。」
  
  「除了生意,我也會想別的事。」
  
  黛西狐疑地看他一眼,他展露短暫的微笑,令她大吃一驚。
  
  她見過他微笑嗎?也許有一、兩次。她隱約記得以前他臉龐削瘦,笑起來只見扭曲的表情中有口潔白的牙齒,與興高采烈的感覺相距甚遠。但這個微笑只有一點點偏斜,令人消除戒備、抨然心動……閃現的溫暖讓她納悶嚴肅的面具底下藏著怎樣的男人。
  
  當微笑消失,他恢復一貫的面無表情,黛西如釋重負。閉上眼睛,她提醒他。「清除腦中一切雜念,專注於要許的願望。」
  
  他垂下濃密的睫毛,讓她有機會凝視他,而不必迎視他的目光。這張瞼不適合年輕男孩……稜角太分明,鼻樑太長,下顎執拗。
  
  但成熟後的施墨修終於適應他的長相。他濃密修長的黑睫毛和性感寬闊的雙唇軟化了稜角分明的面容。
  
  「現在怎麼做?」他輕聲,沒有睜開眼睛。
  
  黛西凝視著他,驚駭地發現心中湧起一股衝動……想上前用指尖探索他飽嘗日曬的瞼頰肌膚。等腦中的形象定型,她好不容易說出口。「張開眼睛,把銀幣投入井中。」
  
  他睫毛揚起,明亮的眼眸宛如困在碧藍玻璃中的火焰。
  
  他沒有看向許願井,逕直把銀幣投入井中央。
  
  黛西發現她的心開始狂跳,跟在《佩蘿的困境》中看到聳動的段落時一模一樣。在這本書中,邪惡的惡棍劫走少女,把她關進塔樓的房間,強迫她獻出貞操。
  
  看書的時候,黛西就知道故事情節荒誕可笑,但這絲毫沒有影響她閱讀的樂趣。就在佩蘿正要被迫順從惡棍時,金髮男主角雷納拯救了她,黛西反而大失所望。單調乏味的雷納遠不如惡棍有趣。
  
  當然,黛西一點也不想被關進沒有書的塔樓房間。但惡棍描述佩蘿的美貌充滿危險意味的獨白,他渴望得到她的慾望,和他要強迫她做的放蕩行為,都顯得相當迷人。
  
  施墨修居然長得跟黛西想像中的英俊惡棍一模」樣,具是太不幸了。
  
  「你許了什麼願?」她問。
  
  他一邊唇角抽動。「那是秘密。」
  
  發現他模仿她先前的反駁,黛西朝他怒目而視。她看到放在附近地上的帽子,過去拾起。他的存在令她緊張兮兮,她需要速速逃離。我要回宅邸,她回頭道別。「日安,施先生。祝你散步愉快。」
  
  她沮喪地發現他上前幾大步,邁著長腿跟上她的腳步。「我陪你回去。」
  
  她拒絕看他。「還是不要吧。」
  
  「為什麼?」我們走的方向一樣。
  
  「因為我喜歡靜靜地散步。」
  
  「那我就不說話。」他的步伐不曾躊躇。
  
  他顯然已經下定決心,反對也沒有用,黛西只好抿緊雙唇。草地與森林依舊風景如畫,但她愉快的心情已不復存在。
  
  她不奇怪施墨修無視她的反對。他設想的婚姻必定也是如此。她想要什麼或作何請求都無關緊要。他會漠視她的願望,我行我素。
  
  他一定以為她像小孩一樣溫順。以他根深蒂固的傲慢,也許他甚至以為他肯紆尊降貴迎娶她,她會感激不盡。也許他甚至懶得求婚。他大概會把戒指扔到她大腿上,吩咐她戴上。
  
  沉悶的散步持續,黛西奮力遏止住拔腿就跑的衝動。施墨修的腿比她修長許多,一步等於她兩步。憤恨湧至黛西的喉嚨,令她感到窒息。
  
  這段散步代表著她的未來。她只能向前艱苦跋涉,明白無論她走多快、多遠,都永遠無法把他拋在後頭。
  
  緊繃的沉默終於令她忍無可忍。「是你鼓吹我父親的嗎?」她脫口而出。
  
  「鼓吹什麼?」
  
  「噢,少跟我擺架子,」她暴躁地說。「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我不知道。」
  
  他堅持要玩遊戲是吧。「你跟我父親的協議,」她說。「你為了繼承公司,要娶我為妻。」
  
  施墨修的腳步戛然而止。換作其他時候,她會捧腹大笑。他好像撞上了一面無形的牆。
  
  黛西也停下腳步,雙臂在胸前交疊,轉身面對他。
  
  他的表情一片空白。「我……」他的聲音彷彿生了銹,他必須清清喉嚨才能繼續。「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真的?」黛西虛弱地問。
  
  看來她的假設有誤——她父親尚未向施墨修提出他的計劃。
  
  如果羞愧能致命,黛西會當場一命嗚呼。她自取這輩子最具毀滅性的羞辱。施墨修只要說他絕不會答應娶壁花為妻,她就會無地自容。
  
  樹葉的沙沙聲和棕柳鶯的婉囀嗚啼彷彿在持續的沉默中放大。黛西看不透施墨修的心思,但感覺他正在飛快地考慮各種可能性和結論。
  
  「父親說得好像已成定局,」她說。「我還以為他上次去紐約時跟你討論過。」
  
  「他從未跟我提過這種事。我從未想過跟你結婚。我沒有繼承公司的野心。」
  
  「你野心勃勃。」
  
  「沒錯,」他仔細地觀察她。「但不需娶你為妻,我也不虞匱乏。」
  
  「父親以為你會迫不及待抓住機會成為他女婿。他認為你對他懷有深厚的私人感情。」
  
  「我從他身上獲益匪淺。」不出所料,他謹慎地回答。
  
  「我知道。」黛西用鄙夷的表情掩飾內心的感覺。「他教給你許多事,讓你在商場上受用無窮。但他沒有教你如何生活。」
  
  「你對令尊的生意不以為然。」這是陳述句,不是疑問句。
  
  「沒錯,我不贊成他全心全意投身商場,忽視愛他的人。」
  
  「他生意上的成功為你提供了許多奢侈享受。」他指出。「包括嫁給英國貴族的機會。」
  
  「我沒有要求得到奢侈享受!我向來只想平靜過生活。」
  
  「獨自坐在書房看書?」施墨修有點太愉悅地說。「在花園裡散步?享受朋友的陪伴?」
  
  「沒錯!」
  
  「書、有花園的美麗房屋,這些東西都價格不菲。你想過有人得為你平靜的生活付帳嗎?」
  
  這問題太像父親說她是寄生蟲的指控,黛西瑟縮一下。
  
  看到她的反應,施墨修的表情變了。他正要說些別的,但黛西尖銳地打斷他。「我如何生活、誰來付帳,都不關你的事。我不在乎你的意見,你沒有權利將你的看法強加於我。」
  
  「要是我的末來與你相連,我就有權利。」
  
  「不會的!」
  
  「我說的是假設。」
  
  哦,黛西痛恨連吵架也字斟句酌的人。「我們的婚姻永遠會是假設,」她告訴他。「父親允許我在五月底前找別人結婚——我會找到的。」
  
  施墨修既警戒又饒富興致地凝視著她。「我猜得到你一直在找的是怎樣的男人。善解人意的金髮貴族,性格開朗,有充足的閒暇時間進行紳士活動。」
  
  「沒錯。」黛西打斷他,納悶他怎能讓這種描述顯得如此荒唐。
  
  「不出我所料。」他自鳴得意的口吻令她神經緊張。「你這麼貌美的女孩居然過三個社交季尚末訂婚,唯一的可能是你的標準高得離譜。你只想要完美無瑕的男人。那正是令尊催促你的原因。」
  
  你這麼貌美的女孩,這句話一時轉移了她的注意力,他說得好像她天生麗質。黛西決定那只可能是刻薄的諷刺,頓時火冒三丈。「我不想嫁給完美的男人,她咬牙切齒地說。」
  
  姐姐的流利咒罵令人歎為觀止,但她憤怒時卻會口拙。「我很清楚沒有這種人。」
  
  「那麼連你姐姐也嫁出去了,你怎麼還找不到丈夫?」
  
  「什麼叫連我姐姐?」
  
  「娶莉琳,迎百萬。這句侮辱在曼哈頓上流社會流傳甚廣,引起過許多蔑笑。你姐姐有一大筆嫁妝,為何紐約沒有人向她求婚?她是每個男人最可怕的噩夢。」
  
  她終於忍無可忍。
  
  「我姐姐是一顆寶石,衛斯克慧眼識明珠。全世界的女人都想嫁給他,但他只想要她。」
  
  「你有膽就向伯爵重複你對她的評價試試看!」黛西猛然轉身,怒氣沖沖地沿著小路走去,奮力邁動不長的雙腿。
  
  施墨修悠哉地與她並肩而行,雙手不經意地插在口袋。五月底……他沉思,儘管她拚命趕路,他依然呼吸自如。「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這麼短的時間,你要怎麼找到求婚者?」
  
  「必要時我會把佈告掛在身前,站在街角公告天下。」
  
  「誠心祝你成功,柏小姐。無論如何,我未必願意不戰而勝。」
  
  「你不會不戰而勝!請放心,施先生,世上沒有任何人或事能讓我答應嫁給你。我憐憫日後嫁給你的可憐女子——嫁給你這種冷漠、自以為是、一本正經的丈夫,我想不出任何人應當承受這種懲罰。」
  
  「等一下。」他的口吻軟化,可能想安撫她。「黛西……」
  
  「別叫我的名字!」
  
  「你說得對。那於禮不合請見諒。我想說的是,柏小姐,不必對我滿懷敵意這個問題對我們都非常重要。我們可以以禮相待,找到合適的解決辦法。」
  
  「只有一個解決辦法,」黛西陰鬱地說,「那就是你去找我父親,表明在任何情況下都拒絕跟我結婚。答應我這點,我就會努力對你彬彬有禮。」
  
  施墨修在路上停步,迫使黛西也停下來。她轉身面對他,期待地揚起柳眉。根據他先前的說法,做這保證應該不難。但他凝視她良久,眼神深不可測,雙手依然插在口袋,全身緊繃、文風不動。他彷彿在聆聽什麼。
  
  他大膽放肆地上下打量她,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芒,使她從骨髓深處泛出戰慄。他看她的眼神虎視眈眈。她迎上他的注視,絞盡腦汁地試圖洞悉他敏銳的心思,辨認出一絲笑意和令人困惑的飢渴。但,對什麼飢渴?肯定不是對她。
  
  「不。」他低聲說,彷彿在自言自語。
  
  黛西困惑地搖頭。她口乾舌燥,必須用舌尖舔舔唇瓣才能開口。他的目光追隨她微小的動作,令她緊張兮兮。「不的意思是說……不,我不會娶你嗎?」她問道。
  
  「不的意思是說,」他回答,「不,我不會答應不娶你。「
  
  說完,施墨修從她身旁走過,繼續步向宅邸,留下她踉踉蹌蹌地跟在後頭。
  
  ***

  「他想折磨你,」當天,莉琳聽黛西說完全部經過,嫌惡地說道。姊妹倆與好友韓雅蘭和聖文森夫人愛芬坐在莊園樓上的私人起居室。四位壁花在兩年前相識,出於各種原因無人問津,因而惺惺相惜。
  
  在維多利亞時期的社會,眾人普遍認為女人天性善變、頭腦膚淺,友誼不如男人深厚。只有男人才能對彼此忠誠,擁有更正誠實而高尚的關係。
  
  黛西認為那全是胡說八道。她和其他壁花……嗯前壁花……感情深厚、關心和信任彼此。她們互相幫助,鼓勵對方,絕不會心存競爭或嫉妒。黛西對雅蘭與愛芬的愛幾乎跟對莉琳一樣深厚。她很容易就能想像她們年邁時一起喝茶吃餅乾,邊閒聊孫兒孫女的情景,或是組成一隊白髮蒼蒼、牙尖嘴利的老夫人並肩同游。
  
  「我才不相信施先生不知情。」莉琳繼續。「他滿口謊言,跟父親沆瀣一氣。他當然想繼承公司。」
  
  莉琳和愛芬坐在窗前錦緞軟墊的椅子上,黛西和雅蘭慵懶地躺在地上,五彩繽紛的裙擺鋪落在四周。黑髮濃密發曲、胖嘟嘟的小女孩在她們中間爬來爬去,偶爾蹙眉停下,專注地用幼小的手指去拔地毯的纖維。
  
  大約十個月大的嬰兒伊蓓是雅蘭和韓熙孟的女兒。肯定沒有嬰孩像她這樣集萬千寵愛在一身,包括她父親在內的全家人都對她死心塌地。
  
  出乎眾人所料,富有男性氣概的韓先生對長女的出生絲毫不感到失望。他非常寵愛她,毫不避諱地在公眾場合抱她,以很少父親敢用的溫柔口吻對她輕聲細語。韓熙孟甚至指示雅蘭要多生女兒,無賴地宣稱他一直以來的雄心壯志就是得到許多女人的愛慕。
  
  不出所料,嬰孩漂亮非凡——要雅蘭生出不貌美驚人的後代是不可能的任務。
  
  黛西抱起伊蓓扭動的結實身體,用鼻子愛撫她柔滑如絲的頸項,又把她放回地毯上。
  
  「你們應該聽聽他的話,」黛西說。「他傲慢得匪夷所思。施墨修斷定我尚未結婚是我自己的錯。他說我一定是標準太高。他為我買書的開銷教訓我,說有人得為我昂貴的生活方式付帳。」
  
  「他好大的膽子,」莉琳喊道,突如其來的怒火使她臉色脹紅。
  
  黛西立即後悔告訴她。莉琳懷孕接近最後一個月了,家庭醫生建議她千萬不能煩心。去年她曾經懷孕,但初期就流產了。那段日子對莉琳來說非常難熬,何況她體格強壯,也不明白為何會這樣。
  
  儘管醫生向她保證流產不是她的錯,莉琳依然有好幾星期悶悶不樂。但幸虧衛斯克不厭其煩的安慰和好友的關愛與支持,莉琳逐漸恢復興致勃勃的心情。
  
  第二次懷孕後,莉琳不敢再掉以輕心,時刻警惕流產的危險。不幸的是,她不屬於在待產期容光煥發那種女人。她瞼上微微冒斑,噁心反胃,暴躁易怒,為懷孕帶來的不便焦躁不耐。
  
  「我不會容忍的。」莉琳喊道。「你不要嫁給施墨修,如果父親逼你離開英國,我會讓他去見鬼!」
  
  黛西依然坐在地上,伸手按住姐姐的膝蓋,要她稍安勿躁。她擠出安撫的微笑,凝視著莉琳心煩意亂的臉龐。
  
  「沒事,」她說。「我們會想出辦法。我們必須想出辦法。這麼多年來,她們一直形影不離、親密無間。」自從她們有記憶以來,莉琳和黛西就一直缺乏父母的關愛,只能從彼此身上得到愛與支持。
  
  四位好友中最沉默寡言的愛芬微帶結巴地開口。愛芬一緊張或激動就會結巴。她們兩年前初遇時,愛芬的結巴非常嚴重,跟她談話無異於令人挫敗的練習。但逃離虐待她的親戚,嫁給聖文森爵爺後,愛芬的自信心大大增強。
  
  「施先生真的會、會同意娶別人指定的妻子嗎?」愛芬撥開落到額前一縷閃閃發亮的紅色髻髮。「如果他所言不假——他的財務狀況穩、穩固,那他沒理由要娶黛西為妻。」
  
  「不只是錢這麼簡單,」莉琳回答,在椅子上挪動著尋找更舒適的位置。她雙手覆在圓滾滾的腹部上。「我們的兄長都不合父親心意,他因而對施墨修視如己出。」
  
  「合他心意?」雅蘭困惑地問。她翻身親吻嬰孩扭動的小趾頭,逗得她高興地格格直笑。
  
  「全心全意地投入公司,」莉琳說明。「精明能幹、冷漠無情、不擇手段。視商業利益優先於生命中的一切。這是父親和施先生的共同語言。我們哥哥萊森曾力圖在公司爭取一席之地,但父親總是讓他跟施先生競爭。」
  
  「施先生總是獲勝,」黛西說。「可憐的萊森。」
  
  「其餘兩個哥哥連試都懶得試。」莉琳說。
  
  「但、但施先生自己的父親呢?」愛芬問。兒子實質上變成別人的,難道他沒有異議?
  
  「嗯,那正是奇怪之處。」黛西回答。「施先生出身新英格蘭著名的家族。他們在普利茅斯定居,一部分人在十八世紀早期移居波士頓。眾所周知,施家血統高貴,但只有少數人保住了家族財產。父親總是說,一代賺,兩代花,三代只剩空名頭。當然,在老波士頓,過程要持續十代而非三代——他們做什麼都慢得要命。」
  
  「你扯遠了,親愛的,」莉琳打斷她。「回到重點。」
  
  「抱歉。」黛西露齒一笑,繼續說道。「嗯,我們懷疑施先生跟親戚鬧翻了,他極少提起他們,很少到麻薩諸塞探望家人。即使施先生的父親當真反對兒子進入別人的家庭,我們也不會知道。」
  
  四個女人沉默片刻,考慮面臨的狀況。
  
  「我們會幫黛西找丈夫,」愛芬說。「只要對像不局限於貴族,事情就容易許多。很多出身良好又合適的紳士都沒、沒有爵銜。」
  
  「韓先生認識許多未婚男子,」雅蘭說。「他可以幫黛西做介紹。」
  
  「謝謝了,」黛西說,「但我不想嫁給商界人士。跟麻木不仁的實業家在一起,我永遠得不到快樂,」她停頓一下,抱歉地說!「當然,無意冒犯韓先生。」
  
  雅蘭大笑起來。「並非所有實業家都是麻木不仁。韓先生有時也相當善解人意、感情豐富。」
  
  其他人狐疑地注視著她,沒有人想像得出雅蘭身材魁梧、五官分明的丈夫感情豐富的模樣。韓先生精明能幹、英俊迷人,怛對感情似乎就像大象對嗡嗡作響的蚊子一樣無動於衷。
  
  「我們姑且相信你的話。」莉琳說。「回到眼前的問題,愛芬,你能問一下聖文森爵爺認不認識適合黛西的紳士嗎?既然我們擴大了適合的定義,他應該能找到體面的人選。天知道他掌握了全英國有錢人的資料。」
  
  「我會問他,」愛芬果斷地說。「我們一定能找到像樣的人選。」
  
  愛芬父親多年前創立紀氏高級賭博俱樂部,聖文森爵爺繼承後迅速取得前所未有的成功。聖文森對俱樂部付出極大心力,鉅細靡遺地記錄每名會員的私人生活和財務狀況。
  
  「謝謝你,」黛西誠摯地回應。她的思緒在俱樂部上逗留。「我在想……聖文森爵爺能不能查明羅先生神秘的過去?也許他是幼年流落他鄉的愛爾蘭領主或落魄貴族。」
  
  短暫的沉默猶如一陣細小的雪花吹過房間,黛西看到姐姐和好友交換意味深長的眼神。
  
  她突然生起她們的氣,更氣自己提起賭博俱樂部的總管。
  
  羅凱莫這位年輕男子有一半吉普賽血統,有著漆黑的頭髮和明亮的榛色眼眸。兩人只有一面之緣,當時羅凱莫偷吻了她一次,準確來說是三次。那是她這輩子到目前為止最挑逗的體驗,也是她唯一嘗過的經歷。
  
  羅凱莫親吻她的方式好像把她當作成熟的女人,而不是某人的妹妹,他的親吻帶著誘哄的感官愉悅,暗示著親吻之後的一切禁忌行為。黛西理應摑他一巴掌。但那些親吻令她魂牽夢縈。
  
  「他不是,親愛的。」愛芬非常溫柔地說,黛西綻開過於燦爛的微笑,表示她只是開玩笑。
  
  「噢,他當然不是!但你知道我的想像力……想探究每個細小的謎團。」
  
  「我們必須專注於重要的事,黛西。」莉琳斬釘截鐵地說。「不要幻想或故事……別再想羅凱莫。他只會讓我們分心。」
  
  黛西起初衝動地想像往常那樣,尖銳地抗議莉琳專橫的態度。但當她凝視著姐姐酷似她的、色調如香料薑餅的褐眸,她看到莉琳眼中閃現的恐慌,湧起一陣充滿保護欲的愛意。
  
  「你說得對。」她擠出一個微笑。「要知道,你不必擔心。我會千方百計地留在你身邊,即使要嫁給不愛的男人也在所不惜。」
  
  眾人再度陷入沉默,最後愛芬開口。「我們將找到你會愛上的男人,黛西。希望相互的愛意會在天長日久中累積。」她飽滿的唇瓣露出淘氣的微笑。愛情有時是那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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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9 16:59:5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你跟我父親的協議……」
  
  他們分別後,黛西的話依然在墨修腦海中迴盪。他一有機會一定會把柏麥斯拉到一邊,問他是怎麼回事。但賓客紛至踏來,看來在傍晚前很難找到機會。
  
  墨修納悶柏麥斯是不是真的心血來潮,要幫他和黛西牽線。天啊這麼多年來,墨修對柏黛西有過許多想法,但沒有一個與婚姻有關。娶她為妻一直是不可能成真的事,甚至不在考慮範圍內。因此墨修從未親吻她,從未邀她跳舞,甚至從未跟她一起散步,他心知肚明,一切深入接觸都會以災難告結。
  
  他的秘密往事困擾著他的現在,危及他的將來。墨修時時謹記,他虛構的身份隨時會被人拆穿。只要有人根據事實做出簡單的推算……就會識破他真正的身份和地位。黛西應該嫁給誠實無欺的丈夫,而非將人生建築在謊言上的騙子。
  
  但那消除不了墨修對她的渴望。他一直想要黛西,強烈的渴求彷彿從肌膚的每個毛孔散發出來。她甜美可人、心地善良、創造力豐富,過於通情達理卻又浪漫得不可救藥,她閃閃發亮的黑眸充滿夢幻色彩。她偶爾太專心想一些不著邊際的事忘了手上在忙,而顯得笨手笨腳。她看起書來極為沉迷,晚餐經常因此遲到。她常常找不到頂針、拖鞋和快用完的鉛筆。她很喜歡遙望星空。有天晚上,他看到黛西渴望地倚靠在露台欄杆上,細緻的小臉朝夜空仰起,她的側臉永遠烙印在墨修心中。當時他湧起最強烈的慾望,很想大步走過去,將她吻得神志不清。
  
  墨修經常逾越想像跟她上床的情景。如果有這麼一天,他會非常溫柔。他會膜拜她的胴體,千方百計取悅她。他渴望親密地捧住她的秀髮,用手掌愛撫她髖骨柔和的突出,親吻她柔滑細膩的香肩。她在他臂彎中沉睡的重量。他想要這一切,又想要更多更多。
  
  墨修很驚訝居然沒有人看穿他的心思。黛西每次看見他都應該看出來。幸好她從未正眼看過他。她總是把他當成父親營運機器的另一個齒輪,對他視而不見,墨修為此暗自慶幸。
  
  但有些事變了。他想起先前黛西凝視他的眼神,她的表情既吃驚又困惑。他的外表變了這麼多嗎?
  
  墨修心不在焉地把口袋中的手插得更深,走在巨石園內。他從來不在意外表,只有定期修剪頭髮,保持面容整潔。嚴厲的新英格蘭教育把人的虛榮心消磨殆盡,波士頓人對花梢的事物深惡痛絕,盡一切努力避免新事物和時尚潮流。
  
  但這幾年來,柏麥斯堅持要墨修顧及有錢紳士的身份,到公園大道光顧他熟識的裁縫,到講究的理髮店剪髮,不時讓人保養指甲。也是出於柏麥斯的堅持,墨修僱用了一個廚娘和一名管家,最近的飲食有所改善。加上褪去年少稚氣的殘跡,他流露出煥然一新的成熟面貌。他納悶黛西是不是因此受到吸引,又立即因在意這點詛咒自己。
  
  但她今天看他的眼神……彷彿第一次看見他、真正注意到他……
  
  他到第五大道拜訪柏家時,她從未用這種眼神看過他。他的思緒回到兩人初遇的情景,那是在柏家的私人晚餐。
  
  水晶枝形吊燈散發出燦爛的光芒,把富麗堂皇的餐廳照得熠熠生輝,牆上鋪著鍍金的厚牆紙和金色的飾板。四面鏡子並排掛滿了一整面牆壁,面積之大,他末曾見過。
  
  柏麥斯有兩個兒子在場,都是強壯的年輕人,重量大概是墨修的兩倍。玫欣和麥斯坐在桌子兩端。兩個女兒莉琳和黛西坐在同一側,偷偷把餐盤和椅子挪近。
  
  柏麥斯與兩個女兒動輒爭吵,對她們若非不理不睬就是尖銳地出聲斥責。長女莉琳大膽無禮地回應柏麥斯的批評。
  
  但十五歲的黛西若有所思、興味盎然地注視著父親,令他懊惱得忍無可忍。看到她,墨修就湧起微笑的衝動。柏黛西肌膚明亮,有著奇異的肉桂色眼眸和捉摸不定的表情,好像來自神話中生物居住的魔法森林。
  
  墨修很快發現,談話有黛西參與,往往會轉向既出人意表又迷人的方向。柏麥斯當眾為黛西最新的惡作劇斥責她時,他暗笑在心。由於設置的捕鼠夾全部失效,柏家的老鼠最近氾濫成災。
  
  有僕人報告說,黛西在夜裡悄悄觸動了屋內所有捕鼠夾,故意讓老鼠倖免於難。
  
  「是真的嗎,女兒?」柏麥斯的怒吼有若雷嗚,暴怒地瞪著黛西。
  
  「有可能,」她承認。但也有另一種解釋。
  
  「什麼解釋?」柏麥斯暴躁地問。
  
  她換上恭賀的口吻。「我們家有全紐約最聰明的老鼠!」
  
  從此以後,墨修不曾拒絕造訪柏家的邀請,不僅是為了取悅老人,更是為了見黛西一面。他一有機會就偷看她,知道他只能得到這麼多。儘管她待他冷淡客氣,但只有在她身邊,他才體會得到近乎幸福的感覺。
  
  墨修掩藏煩亂的思緒,漫步到莊園深處。他從未出過國,但這正是他想像中的英國:修剪整齊的花園、遠處蓊鬱的山脈、富麗堂皇的宅邸外圍的村莊。
  
  宅邸及室內的傢俱年代久遠,邊角有舒適的磨損,但似乎每個角落都有珍貴的花瓶、雕像或他在藝術史書籍上見過的油畫。也許冬天會有點透風,但到處都有壁爐、厚厚的地毯和天鵝絨窗簾,住在這裡怎樣也算不上辛苦。
  
  柏麥斯,或該說是他的秘書,寫信給墨修,要求他來監督肥皂公司英國分廠的建立時,他的直接反應是拒絕。墨修珍惜這份挑戰和責任,但他受不了住在柏黛西附近的煎熬,即使只是在同一個國家。她的存在有如芒刺在背,只會給他帶來無窮無盡、不得終解的渴求。
  
  但秘書在最後幾行提及柏家的狀況,引起了墨修的注意。
  
  柏先生私下懷疑,秘書寫道,年紀較小的柏小姐無法嫁給合適的紳士。柏先生因而決定,倘若她春末尚未訂婚,就把她帶回紐約……
  
  這令墨修面臨進退兩難的困境。如果黛西要回紐約,墨修一定要去英國。保險起見,他決定接受在布里斯托的職位,靜待黛西獵夫的進展。如果她成功出嫁,墨修就找人接手,然後回到紐約。
  
  只要兩人之間有海洋相隔,一切就會相安無事。
  
  墨修經過入口大廳,看到衛斯克爵爺的身影。伯爵旁邊站著一位身材魁梧、頭髮烏黑的男人,他優雅的衣著掩不住海盜般的外表。墨修猜他是韓熙孟,衛斯克的商業夥伴兼傳聞中最好的朋友。儘管韓先生家財萬貫,但他是屠夫的兒子,沒有貴族血統。
  
  「施先生,」他們在豪華的大樓梯底附近相遇,衛斯克輕鬆地說:「你散步沒多久就回來了。我希望景色還算宜人?」
  
  「景色極為秀麗,爵爺。」墨修回答。「我期待享受經常在莊園散步的樂趣。我在路上恰好碰見柏小姐,所以才提早回來。」
  
  「啊,」衛斯克不動聲色。「柏小姐一定很驚訝。」
  
  言下之意是但不驚喜。墨修眼睛眨也不眨地迎上伯爵的自光。他有一項非常有用的技巧,能從表情和姿勢的微妙變化看穿對方的心思。但衛斯克的自制力非此尋常。墨修欽佩這點。
  
  「我敢說,柏小姐最近遇到不少驚奇。」墨修回答。他有意試探衛斯克知不知道柏麥斯可能安排黛西嫁給他的事。
  
  伯爵只是似有若無地揚起眉毛,彷彿認為這句話耐人尋味,但不值得回應。該死,墨修愈發佩服地暗忖。
  
  衛斯克轉向身旁的黑髮男子。「韓熙孟,我想向你介紹施墨修——我先前向你提過的美國人。施墨修,位是韓熙孟先生。」
  
  他們堅定地握手。韓熙孟比墨修大五至十歲,打起架來似乎會不擇手段。他大膽自信,據說喜歡戳破浮誇的虛榮和上流社會的做作。
  
  「聽說你的聯合火車引擎鑄造廠成就非凡。」墨修告訴韓熙孟。「你結合英國技術與美國生產方式的做法,在紐約引起廣泛的興趣。」
  
  韓熙孟諷刺地微笑。「雖然我很想包下所有的讚美,但不得不謙遜地指出衛斯克也有功勞。他和他的妹夫是我的商業夥伴。」
  
  「你們的組合顯然非常成功。」墨修回答。
  
  韓熙孟朝衛斯克轉身。「他很會恭維,」他評論道。「我們能僱用他嗎? 」
  
  衛斯克好笑地揚起唇角。「恐怕我的岳父大人會反對。他需要施先生在布里斯托設立工廠和分公司。」
  
  墨修決定改變話題。「我在報紙上看到國會最近在英國鐵路工業國有化上有所動作,」他對衛斯克說。「想聽聽你的看法,爵爺。」
  
  「天啊,千萬別跟他提這件事,他會說個沒完沒了。」韓熙孟說。
  
  提起這個話題,衛斯克蹙起眉毛。「公眾最不需要的就是政府掌控工業。上帝保佑,讓政客少來干預我們。政府向來效率不佳,管理鐵路也不會例外。壟斷只會抹煞工業的競爭力,使賦稅升高,更別提——」
  
  「更別提,」韓熙孟頑皮地打斷他,「衛斯克和我不希望政府瓜分我們日後的利潤。」
  
  衛斯克嚴厲地瞪他一眼。「我是以公眾利益為重。」
  
  「幸虧,」韓熙孟評論道,「在這件事上公眾利益和你的利益是一致的。」
  
  墨修強忍微笑。
  
  衛斯克翻個白眼,告訴墨修:「看到了吧,韓先生絕不放過嘲弄我的機會。」
  
  「我誰都嘲弄,」韓熙孟說。「你只不過恰好是最方便的靶子。」
  
  衛斯克轉身對墨修說:「我要和韓熙孟一起去後陽台抽雪茄。你要不要一起來?」
  
  墨修搖頭。「恐怕我不抽菸。」
  
  「我也是。」衛斯克沮喪地說。「我向來慣於偶爾享受雪茄,但不幸的是,伯爵夫人目前的身體狀況不歡迎菸草的味道。」
  
  墨修愣了一下才想起伯爵夫人是柏莉琳。真奇怪,風趣、脾氣火爆、精力充沛的莉琳居然成了衛斯剋夫人。
  
  「韓熙孟抽雪茄,我們倆聊天,」衛斯克告訴他。「一起來吧。」
  
  這邀請似乎不接受拒絕,但墨修依然嘗試婉拒。「謝謝你,爵爺,但我有事要與人商量,我——」
  
  「這個人是柏先生吧。」
  
  該死,墨修暗想。他知道。就算衛斯克不說那句話,墨修也能從他的眼神看出來。衛斯克知道柏麥斯打算把黛西嫁給他……不出所料,衛斯克對這件事有意見。
  
  「你得先跟我商量。」伯爵繼續說道。
  
  墨修戒備地看向韓熙孟,對方泰然自若地迎視他的目光。「旁人的私事,」墨修說道,「一定會令韓先生感到無聊。」
  
  「絕對不會,」韓熙孟興高采烈地說。「我很喜歡聽別人的事。尤其是私事。」
  
  三人來到後陽台,俯瞰修剪整齊、以砂礫小徑和經過精心設計的造型樹籬分隔的大片花園。綠意繁茂的遠處有古老的梨樹園。微風吹拂過花園,飄送濃郁的花香。附近的河流洋溢著潺潺水聲,樹木迎風發出颯颯微響。
  
  墨修坐在室外的桌前,強自靠在椅背上放鬆下來。他和衛斯克看著韓熙孟用小刀切斷雪茄一頭。墨修保持沉默,耐心等衛斯克先開口。
  
  「柏先生要黛西和你結婚的事,衛斯克唐突地問,你知道多久了?」
  
  墨修毫不猶豫地回答。「大約一小時十五分鐘。」
  
  「那麼,不是你提出的?」
  
  「根本不是。」墨修向他保證。
  
  伯爵靠回椅背上,十指交錯放在削瘦的腹部上,瞇起眼睛審視他。「這種安排對你大有好處。」
  
  「爵爺,」墨修平板地說,「我生平最大的才能就是賺錢。我不需要靠結婚獲利。」
  
  「我很高興聽到這點。」伯爵回答。「我還有一個問題要問,但在此之前,我要先表明立場。我很喜歡我的小姨,自認有責任保護她。你跟柏家很熟,一定知道伯爵夫人和妹妹關係親密。如果有任何事令黛西不快樂,內人也會難受……我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我明白。」墨修簡潔地說。他已經決心要用盡辦法避免娶黛西為妻,衛斯克卻來警告他,更是天大的諷刺。他很想叫衛斯克去見鬼。但他默不作聲,保持泰然自若的表情。
  
  「黛西的性情獨一無二,」衛斯克說。「她天性溫情浪漫。如果被迫嫁給不愛的人,她會傷心欲絕。她丈夫必須珍惜她的全部,保護她免於殘酷現實的傷害,允許她去作夢。只有這樣的男人才配得上她。」
  
  衛斯克有著務實和穩健的名聲,聽到他說出如此感性的話,今墨修大吃一驚。「你想問什麼問題,爵爺?」墨修問道。
  
  「你能保證不娶我的小姨嗎?」
  
  墨修注視著伯爵冷若冰霜的黑眸。衛斯克習慣別人俯首聽命,得罪他不是明智的選擇。但墨修多年來對柏麥斯的斥責和怒吼習以為常,他的震怒會嚇得其他人逃之夭夭,但墨修敢與他爭辯。
  
  柏麥斯儘管有時無情、尖刻又跋扈,但他最尊敬的莫過於敢於與他針鋒相對的人。不久以後,每逢公司有壞消息,其他人不敢把不愉快的真相告訴柏麥斯時,眾人就會推墨修出面。
  
  墨修就是這樣被鍛練出來的,因此衛斯克的鐵腕掰不倒他。
  
  「恐怕我不能保證,爵爺。」墨修彬彬有禮地說。
  
  韓熙孟的雪茄掉了下來。
  
  「你不肯保證?」衛斯克不敢置信地問。
  
  「我不能。」墨修迅速彎腰撿起雪茄,遞給韓熙孟。韓熙孟注視著墨修的眼眸閃爍著警告的光芒,彷彿在無聲地阻止他跳下懸崖峭壁。
  
  「為何不能?」衛斯克質問。「因為你不想失去在柏氏公司的職位?」
  
  「不是,他現在不能失去我。」墨修浮現淡淡的微笑,努力顯得謙遜一點。「柏氏沒有人比我更瞭解生產、管理和行銷……我贏得了老先生的信任。即使我拒絕娶他的女兒,也不會遭到解雇。」
  
  「那麼你很容易就能平息整件事,」伯爵說。「我要你的保證,施墨修。現在就要。」
  
  只要他的膽量稍微小一點,就會向衛斯克權威的命令屈服。「假若你提出適當的鼓勵,」墨修淡然地回應,「也許我會考慮。譬如,如果你答應擔保我做整家分公司的負責人,職位保證至少,嗯……三年不變。」
  
  衛斯克難以署信地看他一眼。
  
  韓熙孟捧腹大笑,打破了緊張的沉默。天啊,他膽子夠大。他喊道。「聽我說,衛斯克,我要聘請他加入鑄造廠。」
  
  「我的身價不低。」墨修說,韓熙孟笑得雪茄差點又掉了下來。
  
  連衛斯克也不情願地露出微笑。「該死,」他喃喃道。「事關重大,我不會一口答應為你背書保證,必須等我確認你勝任這個職位才行。」
  
  「看來我們陷入了僵局。」墨修露出友好的表情。「暫時。」
  
  年紀較大的兩人交換眼神,心照不宣地同意等他不在場時再討論。墨修非常好奇,但心裡聳了聳肩,知道有些事不由他控制。至少他表明了他不受脅迫,也給自己留下轉圈的餘地。
  
  況且,柏麥斯尚未對他提及此事,他也難以有立場做任何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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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9 17:00:0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黛西顯然是全家最嬌小的。當晚稍後,柏麥斯在與臥室相連的私人小會客室來回踱步。晚餐過後,其他賓客聚集在樓下,墨修和他約好到樓上會面。她身材嬌小、性格輕佻。孩子出生時,我就告訴妻子給她取個像潔恩、康絲之類,可靠又實際的名字。但她偏偏選擇了瑪歌……法語,真是的!以她表姊命名。後來更慘,莉琳才四歲就發現瑪歌該死的是一種無足輕重的小花的法語名字,從此叫她黛西,便一直延用……
  
  柏麥斯繼續來回踱步,墨修暗忖這名字完美貼切,這種白色小花顯得如此嬌弱,卻又無比堅強。柏家人性格強勢,但黛西始終能堅持自我,實在不容小覷。
  
  「……顯然我必須補償你,」柏麥斯說道。「我很瞭解你,知道你肯定看不上黛西這種古靈精怪的嬌小女孩,會選擇實事求是、精明能幹的妻子。因此——」
  
  「不必補償,」墨修平靜地打斷他。「黛西……嗯,柏小姐,她十分美麗動人、令人血脈賁張、神魂顛倒。——過得去。娶柏小姐這樣的女子為妻本身就是獎賞。」
  
  「很好,」柏麥斯咕噥,顯然不甚信服。「你很有紳士風度。話雖如此,我還是會給你合理的補償:大筆嫁妝,更多持股等等。我保證你會滿意。至於婚禮安排——」
  
  「我沒有答應,」墨修打斷他。
  
  柏麥斯戛然止步,質疑地看他一眼。
  
  「首先,」墨修小心翼翼地繼續,「柏小姐可能在兩個月內找到求婚者。」
  
  「她不可能找到像你這樣能幹的求婚者。」柏麥斯洋洋得意地說。
  
  墨修心底忍俊不禁,但慎重其事地回答。「多謝誇獎。但相信柏小姐對我的評價沒有你這麼高。」
  
  老人不以為意地揮揮手。「呸。女人的心思就像英國的天氣一樣反覆無常。你可以討她歡心。送她一束花,讚美她幾句更好的辦法是,從她看的那些見鬼的詩集中引用幾句。勾引一個女人不難,施墨修。你只要……」
  
  「柏先生,」墨修忽然警覺地打斷他。老天在上,他不需要僱主解釋求愛的技巧。「我相信不用忠告,我也能應付。問題不在那裡。」
  
  「那麼在哪裡……?啊!」柏麥斯對他露出老於世故的微笑。「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麼?」墨修感覺不妙地問。
  
  「你顯然在擔心,如果你日後決定我女兒不能滿足你的需要,我會有什麼反應。但只要你謹言慎行,我不會反對。」
  
  墨修長歎一聲,揉揉眼睛,突然感到疲倦。他的船才抵達布里斯托不久,他就得面對這種問題,實在有點過分。「你是說,如果我對妻子不忠,你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的話不是疑問句。」
  
  「男人難免面對誘惑。我們有時拈花意草。世事如此。」
  
  「我不會,」墨修平板地說。「無論是在商場還是私生活,我都會堅守承諾。如果我答應對一個女人忠貞不二,就會說到做到。無論發生什麼事。」
  
  柏麥斯笑得濃密的鬍鬚抽動。「你還年輕,負擔得起良知的顧慮。」
  
  「年老就負擔不起?」墨修帶著一絲親切的嘲弄問道。
  
  「有些良知經常要價過高。」總有一天你會明白。
  
  「天啊,希望不要。」墨修陷入椅中,把頭埋在手上,手指扒過濃密的頭髮。
  
  等待良久,柏麥斯大膽地問:「娶黛西為妻真的有這麼痛苦嗎?你總有一天要結婚。娶了她還有好處。譬如公司。我死後你會得到控股權。」
  
  「你會活得比我們都長。」墨修喃喃道。
  
  柏麥斯愉快地大笑。「我要把公司給你。」他堅持。這是他第一次直言不諱地談論這個話題。「你比我的兒子更像我。公司在你手上比在其他人手中更好。你有天賦……有走進一個房間就掌控全局的氣勢……你不畏懼任何人,他們都知道,也為此敬重你。娶我的女兒,施墨修,建我的工廠。等你回家,我會給你紐約。」
  
  「能加上羅德島嗎?反正不是很大。」
  
  柏麥斯不理會他諷刺的問題。「我對你的期望並不局限於公司。我跟有權有勢的人有來往,他們也在意到你。你能想出來的任何抱負,我都會幫你實現……代價不高。娶黛西為妻,生育我的孫子。我的要求就這麼多。」
  
  「就這麼多。」墨修頭暈目眩地重複。
  
  十年前墨修開始為柏麥斯工作時,他萬萬沒想到日後會視柏麥斯為父親。柏麥斯好像一桶火藥,身材矮胖,暴躁的脾氣惡名昭彰,看到他的禿頭變成火紅色,就知道他滔滔不絕的痛斥即將爆發。但柏麥斯對數字敏感,在人才管理上極為精明和工於心計。他也對令他滿意的人慷慨大方,總是嚴守承諾、履行職責。
  
  墨修從柏麥斯身上受益匪淺,他學會如何找出對手的弱點轉為自己的優勢,何時應施加壓力,何時要留些餘地……他也學會只要絕不低於禮貌的底線,商場上盛氣凌人的態度並無不妥。倘若事事息事寧人,就得不到紐約商人的尊重,這指的可是真正的商人,不是上流社會涉獵商界的紳士。
  
  在此同時,墨修也發現贏得爭吵末必能達到目的,於是學會用外交手腕緩衝他的魄力。他天生戒心重,魅力養成不易。但為了在商場上更如魚得水,他千辛萬苦地練就了迷人的風度。
  
  柏麥斯一直支持墨修,指導他完成幾次岌岌可危的交易。墨修對他的教導感激在心。他脾氣暴躁的僱主不乏缺點,但墨修依然情不自禁地喜歡他——因為柏麥斯說得有道理,他們有相似之處。
  
  柏麥斯這種的男人怎會生出黛西這樣的女兒,更是生命的一大謎題。
  
  「我需要時間考慮。」墨修說。
  
  「有什麼要考慮的?」柏麥斯抗議。「我已經說過——看到墨修的表情,他住口。好吧,好吧。反正沒必要立刻答覆。我們以後再討論。」
  
  ***
  
  「你跟施先生談過了嗎?」邁克進入臥室時,莉琳問道。她想等他回來,等得打起瞌睡,正掙扎著從床上坐起。
  
  「噢,談過了。」邁克沮喪地回答,脫下剪裁考究的外套,掛在路易十四式椅子的扶手上。
  
  「我說得沒錯吧?他這人很討厭,糟透了。告訴我他說了什麼。」
  
  邁克凝視著懷孕的嬌妻,她的長髮披散下來,睡眼迷濛,美得讓他心跳暫停一拍。「先  不要,」他喃喃道,半坐在床上。「先讓我好好看一下你。」
  
  莉琳露出微笑,雙手揉整她瀑布般的狂野黑髮。「我很醜。」
  
  「不會。」他靠得更近,放低聲音。「你每一部分都很可愛。」他雙手溫柔地覆上她圓滾滾的腹部,撫慰的雙手不帶慾望。「我能為你做什麼?」他輕聲細語。
  
  她繼續微笑。「看我一眼,就知道你做得已經夠多了,爵爺。」她用纖細的手臂摟住他,讓他把頭靠在胸前。「衛斯克,」她埋在他的頭髮上說,「我只願懷你的孩子。」
  
  「這令我很安慰。」
  
  「我感覺摔不及防……還該死的難受。如果我說不喜歡懷孕,是不是不對?」
  
  「當然不是,」邁克回答,頭埋在她的雙峰間,含糊不清地說,「換作我也不會喜歡。」
  
  她露齒而笑,放開他,靠回枕頭上。「我想聽施先生的事。告訴我你跟那討厭的活稻草人說了什麼。」
  
  「準確地說,他不是稻草人。你們上次見面後,他似乎變了。」
  
  「嗯。」這個發現顯然令莉琳不悅。「但他還是很難看。」
  
  「我很少細想男性魅力的問題。」邁克嘲弄地說,「算不上稱職的裁判。但大概沒有什麼人會說施先生難看。」
  
  「你是說他迷人嗎?」
  
  「我相信很多人會這樣說。」
  
  莉琳把手伸到他面前。「我豎起幾根手指?」
  
  「三根,」邁克好笑地說。「親愛的,你在做什麼?」
  
  「檢查你的視力。我覺得你的視覺有點問題。來,跟隨我手指的動作——」
  
  「不如你跟隨我手指的動作吧,他建議,伸手要解開她的緊身胸衣。」
  
  她握住他的手,凝視著他閃閃發亮的眼眸。「邁克,認真點。事關黛西的未來!」
  
  邁克合作地坐回去。「好吧。」
  
  「告訴我你們說了什麼。」她催促。
  
  「我斬釘截鐵地告訴施先生,我不允許任何人今黛西不快樂。我要求他向我保證不會娶她。」
  
  「噢,謝天謝地。」莉琳如釋重負地長歎一聲。
  
  「他拒絕了。」
  
  「他什麼?」她吃驚地張開嘴巴。「但沒有人敢拒絕你。」
  
  「顯然沒有人告訴過施先生這一點。」他說。
  
  「邁克,你會採取行動吧?你不會任憑我父親對黛西恫嚇和疲勞轟炸,迫使她嫁給施墨修——」
  
  「噓,親愛的。我保證黛西不會被迫嫁給不喜歡的人。不過……」邁克猶豫片刻,考慮要承認多少事實。「我對施墨修的看法和你有些不同。」
  
  她蹙起柳眉。「我的看法比較準確。我認識他更久。」
  
  「你認識幾年前的他,」邁克平穩地說。「人會變。莉琳。我認為令尊對施墨修的評價大致沒錯。」
  
  「你也有份,邁克?」莉琳引用凱撒看到摯友布魯特斯參與刺殺時二心灰意冷的名言。
  
  看到莉琳戲劇化的橫眉怒目,他露齒一笑,伸手從被褥下撈出她赤裸的腳,拉到大腿上開始幫她按摩。他的拇指用力揉捏她疼痛的足弓,她長歎一聲上 在枕頭上放鬆下來。
  
  邁克考慮到目前為止他對施墨修的瞭解。「他是聰明的年輕人——思想敏捷、彬彬有禮、言之有物。」邁克向來喜歡跟這種人相處。
  
  「表面看來,施墨修和柏黛西很不相配。」莉琳認為黛西應該嫁給天性同樣浪漫敏感的男人,但邁克不全然贊同,這樣的結合缺乏平衡。畢竟每艘快船都需要錨。
  
  「我們必須盡快把黛西送到倫敦,」莉琳焦躁地說。「這是社交旺季,她卻埋沒在漢普郡,無法參加每一場舞會和晚宴。」
  
  「是她選擇來這裡的。」邁克提醒她,伸手拉過她另一隻腳。「如果她錯過嬰兒的誕生,她永遠不會原諒自己。」
  
  「噢,別管那個。我寧願黛西錯過嬰兒的出生而遇到合適的男人,也不要她在這裡陪我,到最後期限被迫嫁給施墨修,跟他搬到紐約,我就再也見不到她了。」
  
  「我已經想過了,」邁克說。「所以特意邀請了許多合適的男士到巨石園聚會。」
  
  「真的嗎?」她從枕頭上抬頭。
  
  「聖文森和我列出一份名單,詳細辯論過每位人選的優缺點。我們定下十二位男士,任一位都適合你妹妹。」
  
  「噢,邁克,你是最聰明、最棒——」
  
  他揮手打消她的讚美,想起那場激烈的爭論,他笑著搖了搖頭。「告訴你,聖文森挑剔得要命。如果他是女人,沒有男人配得上他。」
  
  「男人從來就配不上女人,」莉琳毫不謙虛地告訴他。「所以我們女人有個說法……「目標訂高一些,然後將就湊合」。」
  
  他嗤之以鼻。「你是那樣的嗎?」
  
  她嫣然一笑。「不,爵爺。我目標很高,卻得到了意外驚喜。」她吃吃笑著,他爬起覆蓋她仰臥的身體,徹底地親吻她。
  
  ***
  
  天色尚未破曉,群喜愛釣鮭魚的賓客就在後陽台上匆匆用過早餐,穿著花呢、粗斜紋布和上臘的亞麻衣裝出去了。睡眼朦朧的僕人提著釣竿、魚籃與裝著蟲形魚鉤和工具的木箱,跟隨紳士們到鮭魚溪。男人會離開大半個上午,女士們則繼續睡覺。
  
  除了黛西。她很喜歡釣魚,但不用問也知道眾男士不歡迎女性的加人。過去她經常與莉琳結伴釣魚,但姐姐目前的狀況肯定不適合陪她。
  
  黛西費盡唇舌遊說愛芬或雅蘭陪她到衛斯克放養了大量鮭魚的人工湖,但兩人都興趣缺缺。
  
  「很好玩的,」黛西誘哄她們。「我教你們拋線,真的很容易。別告訴我你們要在明媚的春天早晨待在屋裡!」
  
  但雅蘭想睡懶覺。由於愛芬的丈夫聖文森決定不去釣魚,愛芬說她寧願在床上陪他。
  
  「跟我去釣魚比較好玩。」黛西告訴她。
  
  「不,」愛芬斬釘截鐵地說。「不會。」
  
  黛西有點生氣,又有一點寂寞,獨自用過早餐,她就出發到湖邊,手上帶著最喜愛的箭桿木釣竿——鯨須頂端,釣線輪底部特別加強。
  
  早晨景色如畫,空氣柔和清新。黑刺李樹籬旁,越冬的鼠尾草開滿鮮藍色和紫色的穗花。黛西經過修剪整齊的綠茵,步向長滿毛莧、落日草和明亮的粉紅色仙翁花的草地。
  
  繞過一棵桑樹,黛西發現湖畔一陣騷亂。兩個小男孩中間夾著某種動物或鳥兒……是一隻鵝?它憤怒地高聲嘎嘎抗議,拚命拍打翅膀,反抗吃吃笑的男孩。
  
  「喂,喂,」黛西喊道。「是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事?」
  
  看見有人闖入,兩個小男孩尖叫一聲,拔腿就跑,飛快地逃離湖邊。
  
  黛西加快腳步,靠近憤慨的鵝。是一隻龐大的畜養灰腳鵝,該品種以灰色的羽毛、強健的頸項和尖銳的橙色喙著稱。
  
  可憐的傢伙。黛西看到有什麼綁在它腿上。她走得更近,滿懷敵意的鵝撲上前攻擊她,被拴在腿上的線唐突地絆住。黛西停步,放下釣具。「我會努力幫你,」她告訴凶狠好鬥的鵝。「但你這種態度很討人厭。如果你能控制自己的脾氣……」黛西一點一點地靠近鵝,觀察問題所在。「哎呀,」她說。「那些小流氓……他們要你替他們釣魚,對吧?」
  
  鵝發出同意的尖叫。
  
  綁在鵝腿上的釣絲連接著一根錫湯匙,湯匙上鑽洞繫著一個釣鉤。若非同情慘遭虐待的鵝,黛西會捧腹大笑。
  
  真是天才。只要把鵝拋到湖中,它被迫游回來時,錫勺就會像小魚閃閃發亮。鮭魚受到吸引上鉤,會跟著被鵝拖回來。但釣鉤掛在荊棘叢中,有效地限制住鵝的行動。
  
  黛西輕聲細語,躡手躡腳地緩緩走向荊棘叢。鵝文風不動,用一雙明亮的黑眸盯著她。
  
  「乖喔。」黛西安撫道,小心翼翼地伸向釣絲。「天啊,你真大。你只要再耐心地等一下,我就會——啊喲!」鵝突然衝上前來,狠狠地啄了她前臂一下。
  
  黛西往回跑,低頭看到肌膚上的小凹痕已經開始瘀青。她瞪向好戰的鵝。「你這不知好歹的傢伙!光是因為這樣,我就該丟下你自生自滅。」
  
  黛西揉著手臂疼痛的地方,考慮用釣竿解開荊棘叢中的釣絲……但那依然解決不了如何把錫湯匙從鵝腿解下的問題。她必須回屋子裡找人幫忙。
  
  她彎腰拾起釣具上,意外聽到有人在吹口哨,曲調竟很耳熟。黛西側耳細聽,認出那是她要離開紐約時的流行歌曲,名為《完美一天的尾聲》
  
  有人從河那邊走來。男人全身衣服濕透,提著魚籃,戴著老舊的低簷帽。他穿著斜紋軟呢休閒外套和粗布褲子,濕答答的衣服緊貼在精瘦的體形上,教人目不轉睛。她認出他來,感官跳躍一下。心頭小鹿亂撞。
  
  看到她,男人的口哨吹到一半停下。他的眼眸比湖水或天空更藍,在茶褐色的臉上顯得引人矚目。他摘下帽子向她致意,陽光映上他濃密的黑髮,帶出鮮明的紅褐色光澤。
  
  「討厭。」黛西自言自語。不僅因為他是她此刻最不想見到的人,也因為她不得不承認施墨修好看得過分。她不想受他身體吸引,也不想對他產生好奇,渴望竊取他的隱私,發掘他的秘密、愉悅和恐懼。她為何從未對他感興趣?也許她以前太不成熟。或許改變的是她,不是他。
  
  施墨修謹慎地靠近。「柏小姐。」
  
  「早安,施先生。你為何不跟其他人一起釣魚?」
  
  「我的魚籃裝滿了。我讓魚上鉤的速度比他們快多了,繼續釣下去會令他們尷尬。」
  
  「你真謙虛,」黛西嘲弄地說。「你的釣竿在哪裡?」
  
  「衛斯克拿去了。」
  
  「為什麼?」
  
  施墨修放下魚籃,重新戴上帽子。「釣竿是我從美國帶來的,用山胡桃木製成,頂端是有彈性的白臘樹材,裝有平衡曲柄的肯塔基加速釣線輪。」
  
  「加速釣線輪不管用。」黛西說。
  
  「英國的加速器不管用,」施墨修糾正她。「但美國製造商做了一些改進。衛斯克一發現我能直接從輪軸拋線,就從我手上搶了過去。他拿去釣魚。」
  
  黛西知道姊夫熱愛科技發明,露出悶悶不樂的微笑。她感覺施墨修的視線盯著她,她不想回望,但不由自主地凝視著他。
  
  記憶中討厭的少年變成眼前身強體壯的男人,令人為之錯愕。他好像新鑄好的銅幣,閃閃發亮、完美無暇。晨光滑過他的肌膚,映上他閃爍微光的睫毛和外眼角細小的魚尾紋。她想觸碰他的臉龐,使他露出微笑,用手指感受他雙唇的揚起。
  
  沉默持續,氣氛變得緊張尷尬,最後鵝高傲的嘎嘎叫打破了寂靜。
  
  施墨修看向那隻大鵝。「看來你有同伴。」黛西解釋兩個小男孩要利用鵝釣魚,施墨修露齒而笑。「聰明的孩子。」
  
  這句話聽起來不太有同情心。「我想幫它脫身,」她說。「但我上前時,它啄了我一下。我還以為家禽會比較容易接受我靠近。」
  
  「灰腳鵝是出了名的壞脾氣,」施墨修告訴她。「尤其是公鵝。它大概想告訴你誰是老大。」
  
  「它表達得很清楚。」黛西揉著手臂。
  
  看到她手臂上顏色加深的瘀青,施墨修蹙緊眉頭。「它啄了你那裡?讓我看看。」
  
  「不用,沒事——」她開口,但他已經走上前。他修長的手指握住她的手腕,另一隻手的拇指溫柔地撫過青紫的肌膚。
  
  「你很容易瘀青,」他喃喃道,低下黑髮的頭注視著她的手臂。
  
  黛西的心猛烈地亂撞幾下,然後有節奏地快速跳動。他身上帶著戶外的味道——陽光、溪水和青草的甜美氣息。再仔細聞去,還蘊含著他大汗淋漓、溫暖誘人的男性味道。她奮力抵抗投入他懷中、貼到他身上的衝動……還有把他的手拉到胸前的衝動。無言的渴望令她大吃一驚。
  
  黛西仰望他垂下的臉,發現他的藍眸逕直看進她眼裡。「我……」她緊張地抽回手。「我們要怎麼做?」
  
  「處理這隻鵝?」他聳了聳寬闊的肩膀。「我們可以擰斷它的脖子,把它拎回去做晚餐。」
  
  聽到他的建議,黛西和灰腳鵝都義憤填膺地瞪著他。
  
  「一點都不好笑,施先生。」
  
  「我不是在開玩笑。」
  
  黛西挺身擋在鵝的前面。「我會自行處理,你可以走了。」
  
  「我不建議你把它當成寵物。只要在巨石園待得夠久,你終究會在餐盤上看到它。」
  
  「我不管這算不算偽善,」她說。「我寧可不吃我認識的鵝。」
  
  施墨修沒有露出微笑,但黛西感覺他心底在偷笑。
  
  「拋開哲學問題不談,」他說,「還有實際的問題。你打算如何鬆綁它的腿?你費盡力氣,只會落得被啄個遍體鱗傷。」
  
  「如果你能抱住它,我可以伸手把湯匙拉過來,然後——」
  
  「不行。」施墨修斬釘截鐵地說,「給我全中國的茶葉也不行。」
  
  「我向來認為那個說法講不通。」她告訴他。「根據世界總產量來看,印度種的茶比中國多很多。」
  
  施墨修嘴角抽搐,考慮這個問題。「既然中國是世界最大的大麻產地,」他說,「我們可以說「給我全中國的大麻也不行」……但聽起來沒有那種感覺。茶也好、大麻也好,我都不會幫那只鵝。」他彎腰提起魚籃。
  
  「求你。」黛西說。
  
  施墨修忍耐地看她一眼。
  
  「求你。」她重複道。
  
  沒有紳士能拒絕兩次求他的淑女。
  
  施墨修低聲咕噥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話,把魚籃放回地上。
  
  黛西露出得意的微笑。「謝謝你。」
  
  但他的警告讓她微笑消失。「你欠我一次人情。」
  
  「自然,」黛西回答。「我絕不會指望你無條件幫助別人。」
  
  「我討人情時,無論是什麼事,你都別想拒絕。」
  
  「在合理範圍內才行。我可不會因為你解救了一隻可憐受困的鵝就答應嫁給你。」
  
  「相信我,」施墨修陰鬱地說,「不會跟婚姻有關。」他動手脫下外套,艱難地把濕透的橄欖色斜紋軟呢從寬闊的肩上拉下來。
  
  「你在做什、什麼?」黛西睜大眼睛問。
  
  他惱怒地揚起一邊唇角。「我不會讓那只該死的鵝毀掉我的外套。」
  
  「外套沾上幾根羽毛,用不著大驚小怪。」
  
  「我擔心的不是羽毛。」他簡略地說。
  
  「噢。」黛西竭力壓下突如其來的微笑。
  
  她看著他脫下外套和背心。他起縐的白襯衫緊貼在寬闊的胸口,往下的布料更加潮濕、幾近透明,能看到腹部一道道肌肉,襯衫消失在濕透的褲頭下。兩條白色背帶經過他的肩膀和強壯有力的背部。他小心翼翼地把脫下的衣物放在魚籃上,免得沾上泥土。微風拂過他層次分明的頭髮,吹起他額頭上一縷髮絲,又很快落下。
  
  眼前古怪的狀況……鵝滿懷敵意,施墨修全身濕透、上身只穿著襯衫……令黛西忍俊不禁。她急忙用手搗住嘴,但忍不住格格笑起來。
  
  他搖搖頭,不禁回以微笑。黛西發現他的微笑從不持久,每次都稍縱即逝,就像某種罕見的自然現象,譬如短暫但令人驚艷的流星。
  
  「你要是敢告訴別人,你這小淘氣……我會讓你付出代價。」他語帶威脅,但他的口吻……透著性感的溫柔……使一陣又熱又冷的寒顫竄過她的背脊。
  
  「我不會告訴任何人,」黛西氣喘吁吁地說。「我的名譽也會受影響。」
  
  施墨修探入放下的外套口袋,掏出一把小刀遞給她。是她的想像,還是他的手指真的在她掌心多停留了一秒?
  
  「拿刀做什麼?」她稍後不安地問。
  
  「割斷鵝腿上的釣線。小心,刀非常鋒利。不小心割斷動脈就不好了。」
  
  「放心,我不會傷害它。」
  
  「我說的是我,不是鵝。」他評估地打量一下不耐煩的家禽。「你若敢給我添麻煩,他警告鵝,我就把你抓去做晚餐的肉餡。」
  
  鵝威脅地張大翅膀,盡量讓自己顯得龐大。
  
  施墨修從容不迫地上前一步,刻意踩住釣線,縮短了鵝的活動範圍。鵝拍打翅膀,嘶嘶作聲,稍停頓後決定直撲向前。施墨修把鵝抓住,詛咒著努力躲避它有力的喙。一陣羽毛在人鵝週遭飛揚。
  
  「別掐死它。」黛西看見施墨修抓住鵝頸,慌忙喊道。
  
  幸好這一連串動作、嘎嘎大叫和人鵝大戰摔然爆發,淹沒了施墨修的回答。施墨修好不容易把鵝抓緊,它奮力掙扎,把大量唾沫吐在他的手臂上。他衣物凌亂,全身上下覆蓋著羽毛和絨毛,朝黛西怒目而視,「過來把釣線割斷。」他厲聲說道。
  
  她急忙聽命,在糾纏格鬥的人鵝旁邊跪下,小心翼翼地朝沾滿泥巴的鵝蹼伸手。鵝大叫抗議,用力縮腿。
  
  「老天在上,別畏首畏尾的,」她聽到施墨修不耐煩地說。「抓住鵝腳動手就好。」
  
  若非他們中間夾著三十磅的憤怒巨鵝,黛西會怒瞪施墨修。怛她只用力抓住受縛的鵝腳,謹慎地把刀尖伸到釣線下。施墨修說得對旦刀鋒異常鋒利。她輕輕一挑,就乾淨俐落地割斷了釣線。
  
  「行了,」她歡欣鼓舞地說,合上小刀。「你可以放開我們有羽毛的朋友了,施先生。」
  
  「謝謝你。」他諷刺地回答。
  
  但施墨修張開雙臂把鵝放開時,它的反應出人意料。鵝了心要復仇,把全部不幸怪罪到抓住它的人頭上,扭身往他臉上啄了一下。
  
  「啊喲!」施墨修半坐到地上,用手摀住眼睛,鵝得意洋洋地嘎嘎大叫,飛速逃離。
  
  「施先生!」黛西擔憂地爬到他身上,跨坐在他的大腿上。她拉扯他的手。「讓我看一下。」
  
  「我沒事。」他揉著眼睛說。
  
  「讓我看一下。」她重複道,捧住他的頭。
  
  「我會要求晚餐吃鵝肉雜菜。」他喃喃道,任憑她轉過他的臉龐。
  
  「你不能這樣做。」黛西溫柔地檢查他黑色眉毛邊緣的細小傷口,用衣袖抹掉一滴血。
  
  「救了別人又把它吃掉是很失禮的。」她的嗓音出現顫動的笑意。「幸好鵝沒有瞄準。你的眼睛應該不會瘀黑。」
  
  「我很高興你覺得好笑,」他咕噥道。「你知道,你全身上下都沾滿了羽毛。」
  
  「彼此彼此。」他閃閃發亮的褐髮中夾雜著細小的絨毛和灰白色羽毛。她逸出更多笑聲,好像冒出池塘水面的泡泡。她動手從他的頭髮中撿出羽毛和絨毛,濃密的頭髮柔柔地搔弄她的手指。
  
  施墨修抬起身體,伸向她髮針已鬆脫的秀髮。他溫柔地從富有光澤的黑髮中挑出羽毛。
  
  他們一言不發地在對方身上忙了一、兩分鐘。黛西專心致志,起初根本沒想到坐在他大腿上與禮不合。她生平第一次離他這麼近,能看到他眼眸斑斕的藍色,虹膜外緣圈著一道深藍。他的肌膚質地光滑,呈陽光留下的茶褐色,下顎上長出了淡淡的鬍鬚。
  
  她發現施墨修有意避開她的視線,專心找出她秀髮中每一絲細小的絨毛。她驀然感覺到兩人身體蠢蠢欲動的交流,她身下強壯有力的肌肉,他吹拂在她瞼上炙熱的呼吸。他衣服潮濕,貼到她身上的地方都傳來灼燙的體熱。
  
  兩人同時靜止不動,半擁抱著交纏在一起,黛西肌膚的每個細胞都充滿了液態的火焰。她神魂顛倒、暈頭轉向,放鬆地沉迷其中,每個末端都感覺到脈搏的狂跳。他頭上再也沒有羽毛,但黛西情不自禁地用手指輕輕梳過他髻曲的黑髮。
  
  他很容易就能翻身壓倒她,讓她陷入潮濕的泥土。他們堅硬的膝蓋隔著幾層布料擠在一起,觸發她一陣原始的衝動,她想向他敞開,讓他隨心所欲地擺弄她的四肢。
  
  她聽到施墨修屏住呼吸。他牢牢握住她的上臂,唐突地把她從大腿上推開。
  
  黛西重重地落到他旁邊的草地上,努力恢復理智。她在地上找到小刀,一言不發地遞還給他。
  
  他把小刀放回口袋,集中精神拂去小腿上的羽毛和泥土。
  
  納悶他為何古怪地退縮,黛西掙扎著站起。「呃,」她不確定地說,「看來我得從僕人走的門悄悄溜回屋內。母親要是看見我,八成會歇斯底里。」
  
  「我會回到河邊,」施墨修沙啞地說。「看衛斯克的釣線輪用得順不順手。也許我會繼續釣魚。」
  
  黛西意識到他有意避開她,蹙起柳眉。
  
  「我還以為你今天受夠了下半身泡冷水。」
  
  「顯然泡得還不夠。」施墨修喃喃道,背對著她撿起背心和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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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9 17:00:3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黛西既困惑又懊惱地大步離開人工湖。
  
  她很想講人鵝大戰的故事給莉琳解悶,但決定對剛才的事守口如瓶。她不想透露看到了施墨修的另一面,並短暫地沉溺於他危險的吸引力中。那不代表什麼,真的。
  
  黛西既困惑又懊惱地大步離開人工湖。
  
  她很想講人鵝大戰的故事給莉琳解悶,但決定對剛才的事守口如瓶。她不想透露看到了施墨修的另一面,並短暫地沉溺於他危險的吸引力中。那不代表什麼,真的。
  
  黛西雖然未經人事,但對男女之事也略知一二,明白慾望與愛情可以是兩回事。她一度受羅凱莫的身體吸引,現在發現施墨修對她也有同樣的影響,不禁倉皇失措。兩個男人有天壤之別,一個浪漫,一個保守。一個是英俊的年輕吉普賽人,用異國情調的神話撩撥她的想像……另一個是務實、眼神冷酷、野心勃勃的商人。
  
  住在第五大道這麼多年,黛西見過無數爭權奪利的男人。他們是完美主義者,要求妻子做最好的女主人,準備最好的晚宴和晚會,穿最好的衣裝,生養最好的小孩,孩子在樓上兒童室安靜地玩耍時,父親在樓下書房談生意。
  
  施墨修企圖心旺盛,頭腦與才能格外受到她父親賞識,他將是想像得到最苛刻的丈夫。他的妻子要全心全意為他的目標奉獻,若不能取悅他,就會受到嚴厲的批評。跟這種男人毫無未來可言。
  
  但有一點能給施墨修加分:他確實解救了那只鵝。
  
  等黛西悄悄溜進宅邸,清洗後換上乾淨的日間服,好友和姐姐已經聚集在晨間起居室喝茶和吃吐司。她們坐在靠窗的圓桌前,抬頭看著黛西進入起居室。
  
  雅蘭抱著伊蓓,讓她靠在肩上,手安撫地在她小小的背上打圈。其餘幾張桌前也有人坐,大多是女人,但也有包括聖文森爵爺在內的五、六名男士在場。
  
  「早安,」黛西開朗地說,走向姐姐。「你睡得好嗎,親愛的?」
  
  「好極了。」莉琳看起來很可愛,她眼眸明亮,往後梳起的黑髮用粉紅色絲網綰在頸背上。「我開著窗戶睡覺,湖面吹來的微風令人神清氣爽。你今天早晨去釣魚了嗎?」
  
  「沒有。」黛西裝出漫不經心的口吻。「我只是去散步。」
  
  愛芬朝雅蘭傾身,伸手要接過嬰兒。「我來抱她,」她說。嬰兒拚命咬著小拳頭,流出大量口水。愛芬抱過焦躁不安的孩子,向黛西解釋:「她在長牙,可憐的寶貝。」
  
  「她整個早上都煩躁不安。」雅蘭說。黛西看到她明亮的藍眸微帶年輕母親的倦意。那一絲疲憊軟化了她女神般完美的五官,把她襯托得愈發美麗。
  
  「這麼小就長牙?」黛西問。
  
  「她是韓家人,」雅蘭嘲弄地說。「韓家人都異常強壯。我丈夫說了,他家每個人幾乎一出生就有牙。」她擔憂地看著嬰孩。「我抱她出去好了。」
  
  一些不以為然的目光投向她們。「把孩子,特別是嬰兒,帶來成人聚會的場合,是有悖禮節的行為。只有在純粹為了展示的時候,才會給嬰兒穿上白色花邊的衣服,繫上絲帶,送來供眾人輪番讚美片刻,又迅速帶回樓上的育嬰房。」
  
  「胡說,」莉琳馬上反駁,沒有費事壓低聲音。伊蓓又不是在尖叫或大哭大鬧,她只是有點煩躁。大家應該能忍耐一下。
  
  「我們再試試用湯匙吧,」雅蘭低聲道,文雅的嗓音顯得憂心仲仲。她從一小碗碎冰中抽出冰冷的銀匙,告訴黛西,「我母親建議給她這個——她說對我弟弟傑瑞總是很管用。」
  
  黛西坐在愛芬身旁,看著嬰兒咬住銀匙。伊蓓圓圓的小瞼脹得通紅,流下幾滴淚水。她嗚咽著,黛西看到她紅腫的嬌嫩齒齦,同情地瑟縮一下。
  
  「她需要打個盹,」雅蘭說。「但痛得睡不著。」
  
  可憐的寶貝。
  
  愛芬努力安撫嬰孩時,起居室另一邊傳來一陣小小的騷動。某人的出現引起了眾人的興趣。黛西在椅子上轉身,看見施墨修引人矚目的高大身影。
  
  看來他並未回到河邊。他一定是不願護送她,等黛西走遠後獨自返回宅邸。
  
  施墨修就像她父親,認為她乏善可陳。黛西告訴自己不應該在乎,但這依然刺痛了她的心。
  
  他換上一套燙得筆挺的衣服,深灰色外套,淺灰略帶紫紅的背心,整潔的黑領巾打著保守的結。歐洲男士流行把鬢腳留得更長,頭髮鬆散髻曲地垂下,但看來這種風格尚末傳至美國。施墨修的瞼修得十分光潔,閃閃發亮的褐髮服貼頭部和頸項,增添他一絲少年的魅力。
  
  黛西悄悄觀察施墨修被引介給眾人。她看到年長紳士跟他說話時愉悅的表情,年輕紳士臉上的嫉妒,和女性表現出來的調情與興趣。
  
  「天啊,」雅蘭喃喃道,「那是誰?」
  
  莉琳暴躁地回答。「那是施先生。」
  
  雅蘭和愛芬都睜大眼睛。
  
  「你說骨、骨瘦如柴的施先生?」愛芬問道。
  
  「你說不比一碟萎黃的菠菜令人興奮的施先生?」雅蘭補充。
  
  莉琳柳眉倒豎。她硬生生地把注意力從施墨修身上拉回來,往茶裡加了一塊糖。「也許  他沒有我描述的醜陋,」她承認。「但別受他的外表蒙騙。你們一旦瞭解他的內心,就會對他改觀。」
  
  「我覺、覺得許多女士都願意瞭解他任何一部分。」愛芬觀察道!雅蘭聞言埋在茶杯口竊笑。
  
  黛西迅速回頭看一眼,發現愛芬所言不虛。女士們騷動起來,格格嬌笑,伸出柔軟白皙的纖手讓他行吻手禮。
  
  只不過因為他是美國人,有新鮮感,她們才會大驚小怪,莉琳咕噥。我隨便哪個哥哥到來,她們就會把施先生拋到九霄雲外。
  
  黛西很想同意莉琳的說法,但她相當肯定那幾位兄長不會像施先生這樣引起轟動。柏家兄弟雖是大筆財產的繼承人,但缺乏施墨修精心培養的社交手腕。
  
  「他在往這邊看,」雅蘭報告。她坐立不安,姿勢微妙地緊繃起來。「他和其他人都在蹙眉。嬰兒太吵了。我把她抱出去。」
  
  「別把她抱走,」莉琳命令。「這是我家,你是我的朋友,有誰不喜歡嬰兒的聲音,歡迎他馬上離開。」
  
  「他過來了,」愛芬耳語。「噓——」
  
  黛西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茶,肌肉緊繃。
  
  施墨修來到桌前,彬彬有禮地欠身致意。「夫人,」他對莉琳說,「很高興再見到你。」
  
  「請允許我再次恭喜你和衛斯克爵爺的婚事,而且……」他猶豫片刻,儘管莉琳顯然懷孕了,但說出來會顯得失禮。「你氣色很好。」他說。
  
  「我大得像穀倉。」莉琳坦率地說,戳破了他圓滑的努力。
  
  施墨修抿緊雙唇,好像正奮力壓住笑意。「一點也不會。」他溫和地說,看向雅蘭和愛芬。他們都在等莉琳介紹。
  
  莉琳不情願地順從。「這位是施先生,」她咕噥道,朝他的方向揮揮手。「韓熙孟太太和聖文森夫人。」
  
  施墨修敏捷地朝雅蘭行吻手禮。若非愛芬抱著嬰孩,他也會向她行禮。伊蓓的嚶嚀和嗚咽越來越大聲,若不能盡快安撫她,她很快就會號啕大哭。
  
  「那是我的女兒伊蓓,」雅蘭抱歉地說。「她在長牙。」
  
  應該很快就能把他嚇走,黛西思忖。男人很害怕哭泣的嬰兒。
  
  「啊。」施墨修把手伸進外套,悉悉索索地摸索了片刻。他究竟在口袋裡放了些什麼?
  
  她看著他掏出小刀、一小截釣線和一塊乾淨的手帕。
  
  「施先生,你在做什麼?」愛芬帶著疑惑的微笑問道。
  
  「隨手做點東西。」他舀起一些碎冰到手帕中央,裡緊後用釣線綁住。他把小刀放回口袋,非常自然地朝嬰孩伸手。
  
  愛芬杏眼圓睜地交出嬰兒。四個女人震驚地看著施墨修駕輕就熟地抱住伊蓓,讓她靠在肩膀上。他把用手帕做成的冰袋塞給嬰兒,她即使哭著也拚命咬住它。
  
  施墨修渾然不覺起居室裡每個人的呆望,踱到窗前,對嬰孩輕聲呢喃。他好像在跟她講故事。兩分鐘後,嬰孩安靜下來。
  
  施墨修回到桌前,伊蓓歎息著昏昏欲睡,緊緊咬住將就做成的冰袋。
  
  「噢,施先生,」雅蘭感激地說,把嬰孩抱回來,「你更聰明!謝謝你。」
  
  「你在跟她說什麼?」莉琳要知道。
  
  他看向她,溫和地回答:「我想在碎冰麻痺她的牙齦之前轉移她的注意力。於是我向她詳細解釋了一七九二年的梧桐樹協議。」
  
  黛西第一次對他說話。「那是什麼?」
  
  施墨修聞言看向她,表情溫和有禮,那一刻黛西幾乎相信那天早晨的事只是她的夢。但她的肌膚與神經依然留存他的感覺、他身體深刻的烙印。
  
  「梧桐樹協議促成紐約證券交易所的成立。」施墨修說。「我還以為能使她增廣見聞,但我談到費用結構調整時,伊蓓小姐似乎失去了興趣。」
  
  「原來如此,」黛西說。「你害那可憐的嬰兒無聊到睡著了。」
  
  「你應該聽聽我對市場力量不均衡導致三七年股災的分析,」施墨修說。「據說比鴉片酊還管用。」
  
  黛西凝視著他閃爍的藍眸,不情願地輕笑起來,他又朝她綻開那轉瞬即逝、令人目眩神迷的微笑。她莫名其妙地臉紅了。
  
  施墨修的注意力在她臉上停留的時間稍稍過長,彷彿被她某種眼神迷住。他唐突地移開視線,再度朝一桌人欠身致意。「請繼續喝茶,我告辭了。幸會,女士們。」他看向雅蘭,一本正經地補充:「你的女兒很可愛,夫人。我會原諒她不懂欣賞我的商業見解。」
  
  「你真親切,先生。」雅蘭回答,眼眸閃爍著笑意。
  
  施墨修回到房間另一頭,年輕女士立即忙碌起來,把多餘的糖攪拌進紅茶,撫平大腿上的餐巾。
  
  愛芬率先開口。「你說得對,」她對莉琳說。「他真是十分討人厭。」
  
  「沒錯,」雅蘭強調地附和。「看到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萎黃的菠菜。」
  
  「你們倆閉嘴。」莉琳回應她們的諷刺,狠狠地咬一口烤麵包。
  
  下午,多數年輕人去玩草地滾球,於是莉琳堅持把黛西拖到東邊的草坪上。黛西平常不會介意,但她剛看到新小說引人入勝的部分,名叫海啞的女家庭教師剛在閣樓遇到鬼魂。
  
  「你是誰?」海啞顫聲問道,凝視著酷似舊愛克沃爵爺的鬼魂。鬼魂正要回答,莉琳就不容分說地搶走黛西手上的書,把她從書房拉出來。
  
  「討厭,」黛西抱怨道。「討厭,討厭……莉琳,我剛看到最精彩的部分!」
  
  「現在至少有六位合適的紳士在室外玩草地滾球。」她姐姐輕快地說。「跟他們打球比獨自看書有用得多。」
  
  「我根本不會玩滾球。」
  
  「很好,請他們教你。男人都喜歡教女人做事。」
  
  她們走近打滾球的草坪,旁邊有桌椅供旁觀者休息。一群玩球的人忙著在草坪上滾著大木球,看到有球落入草地旁狹窄的溝渠,啥啥大笑起來。
  
  「嗯,」莉琳觀察人群。「我們有競爭者。」黛西認出姐姐指的三個女人:「雷珊娜小姐、杜蘭姐女士和金艾佩。我不想邀請未婚女子到漢普郡,」莉琳說,「但衛斯克說那樣會太明顯。幸好你比她們都漂亮,雖然你個子矮小。」
  
  「我不是矮小。」黛西抗議。
  
  「那就嬌小吧。」
  
  「我也不喜歡嬌小。說得好像我微不足道。」
  
  「總比短小要好,」莉琳說,「要描述你的身高不足,我只想得出這三個詞。」看到黛西朝她怒目而視,她露齒而笑。「別扮鬼臉,親愛的。我要帶你去見一群未婚紳士,任君取用——噢,見鬼。」
  
  「什麼?什麼事?」
  
  「他在滾球。」
  
  不必問他是誰……莉琳懊惱的口吻表達得一清二楚。
  
  黛西掃視人群,發現施墨修和幾個年輕男子站在球道末端,看別人測量球距。他跟其他人一樣,穿著淺色長褲、白色襯衫和無袖背心。他身材精瘦強壯,輕鬆的姿勢顯得自信滿滿。
  
  他的視線將一切盡收眼底。他玩球時似乎很認真。施墨修向來做要做到最好,就連休閒的草坪遊戲也不例外。
  
  黛西相當肯定他每一天都在競爭。那不符合她認知裡老波士頓或老紐約上流社會年輕男子的形象。那些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一向知道他們不喜歡就不必工作。她納悶施墨修有沒有純粹為了享受做過任何事。
  
  「他們在決定勝負,」莉琳說。「也就是看誰的球最靠近球道末端的白球。」
  
  「你怎麼會對滾球瞭解這麼多?」黛西問。
  
  莉琳嘲弄地微笑。「衛斯克教我的。他的滾球玩得太好,通常都不上場,因為沒有人能贏過他。」
  
  她們走近一排椅子,衛斯克、愛芬和聖文森爵爺坐在一起,在旁觀看的還有退休的康少將夫婦。黛西走向一張空椅,但莉琳把她推向玩球的草坪。
  
  「去。」莉琳用命令狗去撿木棍的口吻下令。
  
  黛西長歎一聲,渴望地想起未看完的小說,腳步沉重地走向人群。她以前至少見過其中三位紳士。其實他們還不錯。何先生三十幾歲,外表討人喜歡,臉頰圓潤,略顯矮胖,但依然不失魅力。馬先生身強體壯,有著濃密髻曲的金髮和綠眸。
  
  有兩個男人她從未在巨石園見過。柯艾倫先生戴著眼鏡,外套有點起縐,學者氣質濃厚。蘭德登爵爺身高中等,是英俊的黑髮紳士。
  
  蘭德登立刻朝黛西走來,主動向她解釋遊戲規則。黛西努力不看向他身後的施先生,其他女人把他團團圍住,嬌笑著跟他調情,向他請教正確的握球姿勢,問他球出手前要上前幾步。
  
  施墨修似乎沒注意到黛西。但當她轉身從地上一堆本球中撿起一個,她感到頸背一陣麻刺。她知道他在看她。
  
  黛西十分後悔請他幫忙解救受困的鵝。這件事打開了感情的閘門,令她意識到揮之不去的心煩意亂。別再胡思亂想,黛西告訴自己。專心玩球。她強自留心聽蘭德登爵爺講解滾球技巧。
  
  衛斯克觀察草坪上的動靜,低聲評論:「看來她跟蘭德登相處愉快。他是最有希望的人選之一。年齡合適,受過良好教育,性格討人喜歡。」
  
  莉琳若有所思地注視著遠處蘭德登的身影。「他連身高也合適,不會超出黛西太多,妹妹討厭別人在她面前站得像高塔似的。他的名字怪怪的。」莉琳沉思著說。「不知他是哪裡人?」
  
  「瑟索鎮。」坐在愛芬另一側的聖文森爵爺回答。
  
  經過從前激烈的衝突,莉琳和聖文森之間達成拘束的停戰狀態。莉琳、水遠不會真正喜歡他,但她理所當然地決定,既然聖文森和衛斯克是多年的好友,她必須容忍他的存在。
  
  莉琳知道如果她請求丈夫跟他絕交,他會為她做到,但她愛他至深,不會作出這種無理要求。何況聖文森對邁克有好處;他才智過人、思想敏銳,給邁克負荷過多的生活帶來一定平衡。邁克在英國有權有勢、呼風喚雨,亟需不把他奉為神衹的人。
  
  聖文森另一項優點是他待愛芬很好。事實上,他似乎很崇拜她。乍看之下,他們根本不相配——愛芬是害羞的壁花,聖文森是無情的浪子,但兩人譜出了獨一無二的愛戀。
  
  聖文森自信滿滿、老於世故,英俊得令人自眩神迷,有時人們一看到他,就會屏息。但只要愛芬喚一聲,他就會飛奔而至。他們的關係較為低調,不像韓熙孟或衛斯剋夫婦情感外顯,但兩人之間存在著一股神秘熱情的張力。
  
  只要愛芬幸福快樂莉琳就會善待聖文森。
  
  「瑟索鎮,」莉琳狐疑地重複,從聖文森看向丈夫。聽起來不像英國的地名。
  
  兩個男人交換眼神,邁克平穩地回答。「事實上,是在蘇格蘭。」
  
  莉琳瞇起眼睛。「蘭德登是蘇格蘭人?但他沒有口音。」
  
  「他少年時期大多在英格蘭寄宿學校度過,後來又上了牛津。」聖文森說道。
  
  「嗯。」莉琳對蘇格蘭的地理知之甚少,但瑟索鎮這名字她連聽都沒聽過。「準確來說,瑟索鎮在哪裡?剛過邊境嗎?」
  
  衛斯克不敢迎上她的目光。「再往北一點,接近奧克尼群島。」國土最北邊?莉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壓低火冒三丈的聲音。「我們不如省點時間,直接把黛西流放到西伯利亞算了?那裡大概還暖和一點!天啊,你們倆怎會贊成把蘭德登列為候選人?」
  
  「我不得不加上他。」聖文森抗議。「他名下有三處產業和一整群優良種馬。只要他到俱樂部,我每晚的收益就至少上升五千鎊。」
  
  「這麼說來,他揮霍無度。」莉琳陰鬱地說。
  
  「那甚至使他更適合黛西,」聖文森說。「總有一天他會需要柏家的錢。」
  
  「我不管他有多合適,目標是讓我妹妹留在這個國家。如果她住在該死的蘇格蘭,我多久才能見她一面?」
  
  「還是比北美近。」衛斯克實事求是地指出。
  
  莉琳轉向愛芬,希望找到盟友。「愛芬,說話呀!」
  
  「蘭德登爵爺是哪裡人都無所謂。」愛芬伸手,溫柔地解開掛在莉琳耳環上的一緇黑髮。「黛西不會嫁給他。」
  
  」為什麼這樣說?」莉琳警覺地問。
  
  愛芬綻開微笑。「噢……只是我的直覺。」
  
  黛西希望速戰速決,盡早回去看小說,於是相當迅速地掌握了草地滾球的訣竅。第一個人把做為目標球的白球滾到草坪球道末端,但注意不能超出邊界。遊戲目標是把三個稱為滾球的木球滾到盡量靠近白球的地方。
  
  唯一的困難在於木球的一邊刻意做得較扁,不會直線滾動。黛西很快學會依照需要稍微偏左或偏右滾球,才能抵消滾球的不對稱。黛西欣喜地發現青草低矮,土地硬實,是快速球道,能滿足她速戰速決、回去與海娌和鬼魂相會的迫切心情。
  
  既然男性和女性人數相同,玩球的人分成兩人一隊。黛西和蘭德登組隊,他的滾球打得很好。
  
  「你玩得很不錯,柏小姐,」蘭德登讚歎。「你確定你從未玩過?」
  
  「從來沒有,」黛西興高采烈地回答。她撿起木球,把扁平的一面轉到右邊。「一定是你教導有方,爵爺。」她上前兩步,來到起點線前,手往後拉再靈巧地把球滾出去。她的球俐落地把對手的球撞開,在離白球正好兩寸的地方停下。他們贏了這一回合。
  
  「真漂亮。」柯先生說,停下擦拭他的眼鏡。他重新戴上眼鏡,朝黛西微笑,又補充道「你動作優美,柏小姐。技巧賞心悅目。」
  
  「與技巧無關,」黛西謙遜地回答。「這恐怕只是初學者的運氣。」
  
  肌膚白晰、金髮苗條的杜蘭妲女士憂心仲仲地檢查她的纖手。「我折斷了一根指甲。」她宣佈。
  
  「我扶你到椅子上坐下。」柯艾倫立刻擔憂地說,彷彿她折斷的不是指甲而是手臂,兩人離開草坪。
  
  黛西沮喪地想起她應該故意輸掉比賽,這樣才不必玩下一回合。但有意輸掉對隊友有失公平。蘭德登爵爺對他們的勝利表現得欣喜若狂。
  
  「現在,」蘭德登說,「看看我們決賽的對手是誰。」
  
  他們觀看其餘兩隊比賽,施先生和雷小姐對馬先生和金小姐。馬先生狀況起伏不定,打得時好時壞,金小姐的表現穩定得多。雷珊娜的球技差得無可救藥,也把這件事當成天大的笑話,整場比賽都笑得花枝亂顫。她沒完沒了的笑聲非常討厭,但施墨修似乎不介意。
  
  施墨修玩法積極,講求策略,每次出手前都仔細考慮,滾球的動作從容不迫、乾淨俐落。黛西發現他會無動於衷地撞走對手的球,或將白球撞到不利於對手的位責。
  
  「他很難對付,」蘭德登溫和地對黛西評論道,眼眸閃閃發亮。「你覺得我們能擊敗他嗎?」
  
  霎時間,黛西把等在宅邸的小說拋到九霄雲外。想到與施墨修對陣,她就充滿期待。
  
  「有難度。但我們可以奮力一試,對吧?」
  
  蘭德登欣賞地大笑。「我們當然可以。」
  
  施墨修和雷小姐贏得比賽,其他人愉快地抗議著離開草坪。
  
  剩下四人撿回滾球和目標球,回到起點線上。每隊共有四個球,每人兩球。
  
  黛西轉身面對施墨修,他在她到來後第一次看她。他直接的眼神帶有挑戰的意味,令她心跳如擂,全身血脈沸騰。他凌亂的頭髮落到額頭上,出汗的茶褐色肌膚閃爍著淡淡的光澤。
  
  「我們擲硬幣決定誰開球。」蘭德登爵爺建議。
  
  施墨修點頭同意,目光從黛西身上移開。
  
  擲硬幣的結果是由施墨修和雷珊娜開局,她歡欣雀躍地尖叫。施墨修巧妙地把白球滾到草坪末端的完美位署上。
  
  雷小姐撿起一個木球,把球貼近胸前,黛西懷疑她存心惹人注意她偉大的胸脯。你得教教我,施先生。她從彎彎的睫毛下無助地看他一眼。投擲的時候,我應該把扁平的一邊移到右側還是左側?
  
  施墨修走到她身前,調整她持球的姿勢。吸引到他的汪意,雷小姐散發出喜悅的光芒。
  
  他低聲給她建議,指出滾球的最佳路線,雷小姐湊近他,頭幾乎抵住他的。惱火從黛西胸口升起,拔塞鑽似的令她喉嚨肌肉收縮。
  
  最後施墨修退後。雷小姐優雅地上前幾步,把球滾出去。但她的力道太弱,球歪歪斜斜地滾到草坪球道正中間停下。有球擋著路,接下來的比賽難度大大提高,除非有人願意浪費一顆球把它撞開。
  
  「該死。」黛西低聲咕噥。
  
  雷小姐格格嬌笑得幾乎癱軟在地。「天啊,我把比賽搞砸了,對不對?」
  
  「一點也不會,」施墨修輕鬆地說。「沒有挑戰就不好玩了。」
  
  黛西暴躁地納悶他為何對雷小姐這麼好。她還以為他不是喜歡蠢女人的男人。
  
  「輪到你了。」蘭德登催促,把球遞給黛西。
  
  她握住佈滿痕跡的木球,把球轉來轉去,找到合適的手感。她凝望遠處的白球,想像球的路線。她上前二步,手臂往後一揮,用力向前一推。保齡球快速沿著綠茵邊緣滾動,巧妙地避過雷小姐的木球,在最後一秒改變路線,正好停在白球前面。
  
  「妙極了!」蘭德登驚歎,觀眾歡呼鼓掌。
  
  黛西迅速偷看施墨修一眼。他面帶淡淡的微笑,審視她的目光彷彿能將她看透。時間頓然停止,好像被鑽石別針釘住,很少、甚至根本沒有男人這樣看過黛西。
  
  「你計算過球的路線嗎?」施墨修輕聲問。「抑或純屬幸運?」
  
  「我計算過的。」黛西回答。
  
  「我懷疑。」
  
  黛西被激怒了。「為什麼?」
  
  「因為沒有任何新手能預想並滾出那樣的路線。」
  
  「你在質疑我的誠實嗎,施先生?」黛西不等他回答,就朝坐在觀眾席觀賽的姐姐喊道:「莉琳,據你所知,我以前打過滾球嗎?」
  
  「當然沒有。」莉琳斷然回答。
  
  黛西重新轉向施墨修,挑戰地瞪著他。
  
  「要滾出那個球,」施墨修說,「必須計算出草地球速、抵消球身偏倚所需的角度、使線路改變的減速點,還要考慮有側風的可能,必須有足夠的經驗才能成功投出這球。」
  
  「那就是你打球的方式?」黛西輕快地問道。「我只是設想球的線路,然後把它滾出去。」
  
  「運氣和直覺?」他充滿優越感地看她一眼。「那樣贏不了球。」
  
  黛西不屑回答,後退並交疊雙臂。「輪到你了。」她說。
  
  施墨修彎腰,單手拾起一個木球。他調整握球的姿勢,走到起點線上觀察草坪。黛西雖然惱怒,但看著他,小腹依然感到一陣愉悅。她研究這種感覺,納悶他怎會對她的身體有這種羞人的影響。看到他和他移動的方式,她就湧起既尷尬又陶醉的女性自覺。
  
  施墨修用力滾球。球順從地往前滾去上 美地複製黛西的路線,但經過更加精心的計算。他的球俐落地把黛西的球撞出草坪,取而代之停在白球正前方。
  
  「他把我的球撞進了溝渠,」黛西抗議。「那樣符合規則嗎?」
  
  「噢,符合。」蘭德登爵爺說道。「有點殘酷,但絕對符合規則。嚴格來說上 稱為死球。」
  
  「我的球死了——」黛西氣憤地問道。
  
  施墨修以毫不留情的目光回應她的瞪視。「對付敵人,出手必定要狠。」
  
  「只有你才會在玩草地滾球時引用馬基維利。」黛西咬牙切齒地說。
  
  「抱歉,」蘭德登爵爺禮貌地說,「但應該輪到我了。」發現兩人都充耳不聞,他聳聳肩,走到起點線上。他的球沿曲線滾過草坪,正好停在白球後方。
  
  「我參加比賽就是要贏得勝利。」施墨修對黛西說。
  
  「天啊,」黛西火冒三丈地說,「你跟我父親的口吻一模一樣。你想過有些人只是為了享受遊戲的樂趣嗎?為了愉快地打發時間?還是你非得把每件事變成生死決戰?」
  
  「不爭取勝利,比賽就毫無意義。」
  
  發現施墨修完全無視她的存在,雷珊娜努力調停。「現在應該輪到我了,施先生。你能好心地幫我拿一個球嗎?」
  
  施墨修幾乎沒看她,注意力定在黛西緊繃的小臉上。「給你。」他唐突地說,把滾球塞到雷小姐手中。
  
  「也許你能教教我……」雷小姐開口,但發現施墨修和黛西繼續鬥嘴,她的嗓音逐漸減弱、消失。
  
  「好吧,施先生,」黛西冷靜地說。「如果你不能享受一場單純的滾球遊戲,非要宣戰不可,我們就開戰吧,遊戲計分。」她不確定上前的是他還是她,但突然之間,他們站得非常貼近,他低頭注視著她。
  
  「你不可能擊敗我,」施墨修低聲說。「你是新手,又是女人。除非我讓分,否則不公平。」
  
  「你的隊友是雷小姐。」她諷刺地耳語。

  「在我看來,那就讓得夠多了。」

  「你是暗示女人的球技不如男人嗎?」
  
  「不,我是光明正大地說。」
  
  黛西感到氣憤,強烈渴望一拳把他打倒在地。「開戰。」她重複道,快步走回她那邊的草坪。
  
  多年後,這場大戰依然號稱巨石園史上最嗜血的草地滾球比賽。球賽延長至比分三十分,然後五十分,然後黛西數不清了。每一寸土地、每一項規則,他們都爭論不休。他們苦思每一次出球的策略,彷彿國家的命運全繫於此。最重要的是,他們千方百計地把對方的球撞進水溝。
  
  「死球!」黛西歡呼雀躍,她滾出一記完美的球,把施墨修的球撞得搖搖晃晃地掉進溝渠。
  
  「柏小姐,也許我應該提醒你一下,」施墨修說,「比賽的目標不在於把我的球撞進溝裡。你應該讓球停在盡量靠近白球的位置。」
  
  「那見鬼的怎麼可能?你不停地把它們撞開!」黛西聽到雷小姐因她的粗話驚喘聲。
  
  這真的不是她的風格,她從來不詛咒,只是目前的狀況使她無法保持冷靜。
  
  「只要你不再撞我的球,」施墨修提議,「我就不再撞你的球。」
  
  黛西考慮了半秒。但不幸的是,把他的球撞進水溝實在太、太痛快了。「給我全中國的大麻也不行,施先生。」
  
  「好吧。」施墨修撿起一個傷痕纍纍的球,用力往前滾去,使其猛力撞上她的球,震耳欲聾的鋅啪聲啼響起。
  
  看到裂為兩半的球搖晃著掉進水溝,黛西的下巴掉了下來。「你撞爛了我的球!」她喊道,握緊雙拳轉身質問他。「你還插隊!下一位應該輪到雷小姐,你這殘酷無情的惡魔!」
  
  「噢,不,」雷小姐不自在地說。「我非常樂意讓施先生替我打球……他的球技比我高明……」發現沒有人在聽她說話,她的聲音逐漸消失。
  
  「輪到你。」施墨修對蘭德登爵爺說,比賽的凶殘程度拉高似乎嚇了後者一跳。
  
  「噢,不,不對!」黛西把球從蘭德登手中搶走。「他是紳士,不會撞你的球。但我可不是。」
  
  「沒錯,」施墨修同意。「你絕對不是紳士。」
  
  黛西大步走到起點線上,手往後一揮,用盡全力把球滾出去。球快速滾過草坪,把施墨修的球撞到綠茵邊緣,搖搖欲墜地晃動片刻後掉進溝裡。她報復地瞪施墨修一眼,他佯作恭喜地點頭。
  
  「我說,」蘭德登評論道。「你的球技真是非同凡響,柏小姐。我從未見過玩得這麼好的新手。你怎會每次都投得無懈可擊?」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她回答,施墨修驀然露齒而笑,認出了馬基維利的名言。
  
  比賽沒完沒了地繼續。下午的陽光化為晚霞。黛西逐漸發現蘭德登爵爺、雷小姐和多數  觀眾都走了。衛斯克爵爺顯然也想進屋,但黛西和施墨修不停地找他裁決或測量距離,因為  只有他的判斷能獲得兩人的信任。
  
  一小時又一小時的過去,兩人心無旁騖地滾球,全然忘記了飢餓、口渴或疲倦。不知何時開始,他們競爭的心態變成不情願地欣賞彼此的技巧。當施墨修讚美她特別精彩的一記球,他沉默的計算,他瞇起眼睛、微微側頭的樣子……都令她心蕩神馳。黛西的現實生活很少會比幻想有趣無數倍。但這是其中一次。
  
  「孩子們。」聽到衛斯克的諷刺,兩人茫然地抬頭看他。他從椅子上站起,伸展無用武之地的肌肉。「恐怕這對我來說已經拖得夠久了,歡迎你們繼續,恕我不奉陪。」
  
  「但誰來做裁判?」黛西抗議。
  
  「既然已經至少半小時沒有人計分,」伯爵嘲弄地說。「我也不必再裁決了。」
  
  「我們有計分,」黛西爭辯,朝施墨修轉身。「比分是多少?」
  
  「我不知道。」
  
  他們面面相襯,突如其來的困窘使黛西差點按捺不住竊笑。
  
  施墨修眼中閃爍著笑意。「應該是你贏了。」他說。
  
  「噢,別對我擺出紆尊降貴的態度。」黛西說。「你領先,我能接受失敗,勝敗乃兵家常事。」
  
  「我沒擺出紆尊降貴的態度。至少……」施墨修在背心口袋摸索片刻,掏出一隻懷表。……「兩小時以來,我們的比分一直交替上升。」
  
  「那就是說,你十之八九保有開局的優勢。」
  
  「但第三回合以後你就逐漸追了上來——」
  
  「噢,見鬼!」邊界線上傳來莉琳的嗓音。她進屋午睡,出來發現他們還在草坪球場上,頓時大發脾氣。「你們整個下午像一對雪貂爭論不休,現在還為誰贏誰輸吵架。要是沒有人制止你們,你們會在這裡吵到半夜。黛西,你滿身是泥,頭髮亂得像鳥窩。進來梳洗乾淨,馬上。」
  
  「沒必要大吼大叫。」黛西溫和地回答,跟隨姐姐離開。她回頭看施墨修一眼……眼神比以前都友善,然後她轉身加快腳步離去。
  
  施墨修動手收拾本球。
  
  「別管了,」衛斯克說。「僕人會收拾,你要花時間準備赴晚宴,大約一小時後就要用餐了。」
  
  墨修依言放下滾球,與衛斯克走向宅邸。他注視著黛西嬌小窈窕的身影,直到她從視線內消失。
  
  衛斯克沒有漏看墨修著迷的注視。「你追求的方式可真獨一無二。」他評論道。「我沒想到在草坪遊戲中打敗黛西會引起她的興趣,但看來這一招很管用上。」
  
  墨修注視著腳前的土地,裝出漫不經心的平靜口吻。「我沒有在追求柏小姐。」
  
  「看來我誤解了你對草地滾球明顯的熱愛。」
  
  墨修防備地看他一眼。「我承認覺得她很有趣,但不代表我想娶她為妻。」
  
  「柏家姊妹對人有那種危險的魅力。她第一次引起你的興趣時,你只知道她是你見過最惱人的人。但你隨後發現,儘管她能把你逼瘋,你卻迫不及待盼望再見到她。就像惡化的絕症,從一個器官蔓延到另一個器官,開始渴望。與她相比,其他女人全變得乏味無趣、黯然失色。你想要她想得發狂。你情不自禁地不斷想——」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墨修臉色慘白地打斷他。他不會向絕症臣服。人有權選擇自己的生活。不管衛斯克怎麼看,這只是肉體衝動。一種邪惡強勁、令他五臟六腑揪緊、使他精神錯亂的肉體衝動……但憑絕對的意志便可以戰勝它。
  
  「隨你怎麼說。」衛斯克說,顯得不甚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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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9 17:00:57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墨修盯著櫻桃木梳妝台上的鏡子,靈巧地仔細打好上漿的正式白領巾。他餓了,但想到下樓到餐廳赴冗長的正式晚宴,他就忐忑不安。他彷彿走在懸於高空的狹窄木板上,稍稍踏錯就會萬劫不復。
  
  他不該縱容自己接受黛西的挑戰,不該連續打幾小時該死的草地滾球。
  
  只是黛西太嬌媚動人,他們打球時,她把全副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他無法抗拒這種誘惑。她是他見過最氣人、也最迷人的女性,袖珍的身材包裹中藏有雷雨及彩虹。
  
  該死,他渴望跟她上床。蘭德登和其他男人居然沒在黛西面前喪失理智,讓墨修感到匪夷所思。
  
  該是時候控制局面了。他會不惜一切把她和蘭德登湊成一對。比起在場的其他未婚紳士,蘇格蘭爵爺是最佳的人選。蘭德登和黛西會過著風平浪靜、井然有序的生活,蘭德登可能偶爾會拈花惹草???——多數有閒男士都難免如此——但黛西也會忙於家務和看書,不會留意到丈夫的出軌。萬一她發現,也會學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靠作白日夢逃避現實。
  
  娶得黛西這樣的妻子,將是不可思議的天賜良緣,但蘭德登永遠不會知道他有多幸運。
  
  墨修怏怏不樂地下樓,加入衣冠楚楚的人群,準備進入餐廳。女士穿著飾有刺繡、珠子和蕾絲的華衣美服。男士穿著素淨的漆黑和明亮的純白,單調的顏色正好襯托出女士的花枝招展。
  
  「施墨修,」柏麥斯親切地招呼他。「過來正跟他們報一下最新的生產成本預算。」
  
  在柏麥斯眼中,隨時隨地都適合談生意。墨修依言加入站在角落的六名男士,背誦僱主想要的數據。
  
  墨修有一項方便的才能,就是能在腦中儲存大量資料。他喜愛數字,數字的規律與秘密能把複雜的事簡單化。不同於生活,數學中總是有解答,總是有明確的答案。
  
  但墨修說著說著,就看見黛西、莉琳與好友站在一起,半邊大腦頓時停止運作。
  
  奶黃色長袍緊緊裹住黛西的纖腰,閃閃發亮、褶鄒飾邊的綢緞低胸緊身胸衣托起她形狀姣好的嬌小胸脯。黃色綢緞絲帶巧妙編成的繫帶,固定住緊身胸衣。她烏黑的秀髮綰到頭頂,幾縷螺旋狀的松發垂到美頸和香肩上。她看起來精巧細緻、完美無瑕,猶如餐後甜點小碟上美麗的糖衣裝飾,可以欣賞但不該吃掉。
  
  墨修想扯下她的緊身胸衣,直到綢緞繫帶纏住她的雙臂。他想親吻她嬌嫩白皙的肌膚,找到她的蓓蕾,讓她扭動——
  
  「但你真的認為,」馬先生的聲音傳來,「市場有擴展的空間嗎?畢竟我們說的是下層社會。無論在哪個國家,那些人不喜歡經常洗澡是眾所周知的事實。」
  
  墨修把注意力拉回穿著考究的高大紳士身上,馬先生的金髮在枝形吊燈下閃閃發亮。回答之前,他提醒自己這問題大概沒有惡意。上流社會一般對窮人完全誤解,或根本不把他們放在心上。
  
  「事實上,」墨修溫和地說,「目前的資料顯示,一旦肥皂大量生產、價格下降,銷售量就會以每年大約百分之十的速度遞增。每個階層的人都想保持清潔,馬先生。問題在於品質良好的肥皂向來是奢侈品,大眾難以負擔。」
  
  「大量生產,」馬先生若有所思地說,蹙起瘦削的瞼。「這個說法有種令人不快的感覺……似乎給了下層社會模仿上流社會的機會。」
  
  墨修環顧這群男人,發現柏麥斯的頭頂越來越紅,那從來不是好跡象,而衛斯克一言不發,黑眸高深莫測。
  
  「正是如此,馬先生,」墨修慎重其事地說。「衣服和肥皂等商品的大量生產,使窮人能像其他人一樣健康、體面地生活。」
  
  「但那要怎樣分辨誰是誰?」馬先生抗議。
  
  墨修疑惑地看他一眼。「恐怕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蘭德登參與討論。「我相信馬先生問的是,他說,如果店員和淑女都儀容乾淨、裝扮相似,要怎樣分辨她們。如果紳士不能從外表辨別她們的身份,又怎麼知道要如何區分對待之道?」
  
  這個勢利的問題令墨修大吃一驚,他謹慎地斟酌措辭。「我向來認為無論地位高低,所有女人都值得尊重。」
  
  「說得好。」蘭德登張口正要爭辯,衛斯克就板著臉說。
  
  沒有人想反駁伯爵,但馬先生追問,「衛斯克,難道你認為鼓勵窮人不顧身份地模仿上流社會也無妨?難道允許他們假裝跟我們毫無區別沒有壞處?」
  
  「我認為唯一的壞處,」衛斯克平靜地說,「是因害怕失去自以為是的優越感,為此阻礙別人上進。」
  
  聽到這句話,墨修更加喜歡伯爵了。
  
  蘭德登還念念不忘關於店員的假設,對馬先生說:「無須害怕,馬先生,無論女人穿什麼衣服,紳士總能從蛛絲馬跡辨認出她真正的身份。淑女說話總是柔和、有教養,而店員嗓門尖銳、口音粗俗。」
  
  「當然,」馬先生如釋重負地說。他作勢微微戰慄一下,補充道:「店員身穿華服,說著倫敦腔……就像用指甲刮石板那樣難聽。」
  
  「沒錯,」蘭德登大笑著說。「或者像平庸的雛菊插在一束玫瑰中那樣格格不入。」
  
  這當然是無心之失。眾人倏然沉默下來,蘭德登意識到他剛無意中侮辱了柏麥斯的女兒,準確來說,侮辱了他女兒的名字。(譯註:黛西,意為雛菊。)
  
  「雛菊用途廣泛,」墨修評論道,打破沉默。「清新自然,惹人憐愛。我向來認為雛菊在任何裝飾中都恰到好處。」
  
  眾人馬上低聲附和——確實,和正是。
  
  衛斯克爵爺讚許地看墨修一眼。
  
  片刻後,不知是出於事先安排還是最後的調整,墨修坐到了主餐桌上衛斯克左手的位置。許多賓客明顯露出吃驚的表情,納悶衛斯克怎會把上賓的位置給了地位不高的年輕人。
  
  施墨修掩飾驚訝,看見柏麥斯帶著父親的自豪朝他微笑……莉琳暗暗瞪向丈夫,心臟稍微衰弱一點的男人會嚇得魂飛魄散。
  
  無風無浪的晚宴過後,賓客三五成群地分散開來。有些男士到後陽台上喝波特酒和抽雪茄,有些女士要喝茶,其他人到起居室玩遊戲和聊天。
  
  墨修正走向陽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低頭看見雷珊娜淘氣的眼眸。她總是一副興致高昂的模樣,最大的才能似乎是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
  
  「施先生,」她說,「我堅持你跟我們到起居室。不許拒絕。我和蘭姐女士策劃了一些遊戲,相信你會覺得相當有趣。」她輕眨一邊眼睛,使了個狡猾的眼色。「我們一直在謀劃。」
  
  「謀劃,」墨修小心地重複。
  
  「噢,沒錯,」她格格嬌笑。「我們決定今晚淘氣一點。」
  
  墨修向來不喜歡起居室遊戲,輕浮從來不是他的風格。此外,眾所周知,在英國上流社會縱容的氣氛中這些遊戲的懲罰經常是惡作劇或可能引起流言蜚語的行為。墨修天生對流言深惡痛絕。如果他陷入醜聞,肯定會有很好的理由,而不是由於愚蠢的起居室遊戲。
  
  但墨修還來不及回答,眼角就瞥見……一閃而過的黃色。黛西輕輕挽住蘭德登爵爺的手臂,兩人步往通向起居室的走廊。
  
  理智告訴墨修,如果黛西要自我放縱,和蘭德登做出驚世駭俗的行為,那是她自己的事。但他心底更原始的深處湧起一股佔有慾,促使他不由自主地往前走。
  
  「噢,太好了,」雷珊娜顫聲說,挽住墨修的臂彎。「我們會玩得很開心的。」
  
  原始的衝動突然支配身體,是墨修不愉快的全新發現。他蹙眉與雷小姐並肩而行,聽她滔滔不絕地說著毫無意義的廢話。
  
  起居室內,一群年輕男女聚在一起談笑風生。空中瀰漫著濃厚的期待感,一種惡作劇的感覺,好像有些人事先得到警告,知道會進行捉弄人的事。
  
  墨修站在門邊,馬上就看到黛西。她坐在靠近壁爐的椅子,蘭德登半倚在她椅子的扶手上。
  
  「第一個遊戲,」蘭姐女士露齒而笑,「是玩動物遊戲。」她等一陣低笑平息後繼續。「可能有人不熟悉遊戲規則,其實很簡單。每位女士選擇一位男性搭檔,每位紳士抽籤決定模仿某一種動物巨狗、豬、驢子等。女士離開房間,蒙上眼睛,回來努力找到搭檔。」
  
  「紳士要發出正確的動物叫聲來幫助女士,最慢找到搭檔的女士必須接受懲罰。」
  
  墨修心底呻吟一聲。他痛恨純粹以愚弄參與者為目的的遊戲。無論是自願或是被迫,他都不喜歡出醜,向來會千方百計避免這種狀況。
  
  他看向黛西,發現她不像其他女人格格嬌笑,而是面露堅決的表情。她在努力與眾人打成一片,模仿周圍沒有大腦的女人。該死,如果有心結婚的年輕女子就該這麼膚淺,難怪她是壁花。
  
  「你是我的搭檔,施先生。」雷小姐喊道。
  
  「不勝榮幸。」墨修彬彬有禮地回答,她又笑得花枝亂顫,好像他說了非常有趣的話。
  
  墨修從未見過這樣格格笑個不停的女人。他有點害怕她再不停下來,可能會發生痙攣。
  
  裝有紙條的帽子在起居室傳了一圈,墨修抽出一張念出來。
  
  「母牛,」他面無表情地告訴雷小姐,她又嬌笑起來。
  
  墨修站到一旁,等雷小姐和其他女士離開房間,自覺像個白癡。
  
   男士們頗有策略地選擇站的位署,縱聲歡笑著期待被許多蒙住眼睛的女人撞上和摸索的樂趣。
  
  起居室四處響起練習的叫聲。
  
  嘎嘎!
  
  喵喵!
  
  呱呱!
  
   雷鳴般的哄笑隨即爆發。蒙著眼睛的女士魚貫進入起居室,動物叫聲立即充斥著房問。
  
  聽起來好像瘋狂的動物園。女士四處尋找搭檔,撞上學驢嘶叫、學鳥兒唧唧叫、學馬噴鼻息的男人。
  
  墨修祈禱衛斯克、韓熙孟或柏麥斯千萬不要啊!不會恰巧闖進起居室,看到他陷入這種處境。他一輩子也無法洗刷這種恥辱。
  
  聽到雷珊娜的呼喚,他的尊嚴受到致命打擊——母牛先生在哪裡?
  
  墨修長歎一聲。「哞,」他悶悶不樂地叫道。雷小姐的格格嬌笑直衝雲霄。她逐漸出現在眼前,雙手摸索著週遭每位男士。她穿過人群,幾聲意外的吱吱和嘎嘎隨之響起。
  
  「噢,母牛先生,」雷小姐喊道。「我需要你多幫點忙!」
  
  墨修臉色一沉。「哞……」
  
  「再來一次,」她顫聲道。
  
  幸好雷珊娜蒙住眼睛,看不到墨修直可殺人的瞪視。「哞……。」
  
  笑啊笑,笑啊笑。雷小姐張開雙臂走來,手指在空中一張。她來到他身前,雙手摸索他的腰際並往下滑。墨修抓住她的手腕,堅定地往上拉。
  
  「我找到母牛先生了嗎?」她狡詐地問,偎依到他身上。
  
  他堅定地把她推開。「是的。」
  
  好哇!她喊道,摘下眼罩。
  
  其他女士基本上也找到了搭檔,動物的叫聲逐一安靜下來。最後只剩下一個聲音……有人在笨拙地模仿昆蟲的叫聲。紡織娘?蟋蟀?
  
  墨修伸長脖子去看是誰在叫,他不幸的搭檔又是誰。有人抗議地叫喊一聲,友好的歡笑擴散開來。人群分開,中間的柏黛西摘下眼罩,蘭德登爵爺抱歉地聳肩。「蟋蟀不是這樣叫的,」黛西抗議,面紅耳赤地大笑。「你好像在清喉嚨!」
  
  「我已經盡力了。」蘭德登無能為力地說。
  
  「噢,天啊。」墨修閉一下眼睛。偏偏是黛西。
  
  雷珊娜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太不幸了。」她說。
  
  「不許爭吵,」蘭姐女士快樂地說,站到黛西和蘭德登中間。
  
  「你得接受懲罰,親愛的!」
  
  黛西的微笑顫抖一下。「什麼懲罰?」
  
  「懲罰叫扮演壁花,」蘭姐女士說明。「你必須站在牆邊,從帽子中抽出一位紳士的名字。如果他拒絕親吻你,你就得繼續站在牆邊,繼續從帽子中抽名字,直到有人答應親吻你為止。」
  
  黛西臉上掛著微笑,但臉色蒼白,顴骨泛起紅暈。
  
  該死,墨修憤怒地想。
  
  黛西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嚴重困境,這件事會引發閒話,很容易導致醜聞。他不允許這種事發生。為了柏家,為了她,也為了他……但他不願往那方面想。
  
  他不自覺地上前一步,但雷小姐攫住他的手臂。她修長的指甲掐入他外套衣袖。「別插手,」她警告。「要參加遊戲,就得願意接受懲罰!」她在微笑,但墨修不喜歡她冷酷無情的眼神。她打算津津有味地欣賞黛西名譽掃地的情景。
  
  女人是危險的動物。
  
  墨修環顧起居室,看到紳士們期待的表情。沒有人會拒絕親吻柏黛西的機會。墨修很想抓他們的頭撞在一起,然後把黛西拉走。但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別人把帽子送到她面前,她顫抖著把手伸進去。
  
  黛西抽出一張紙條,一言不發地看了,細長漆黑的柳眉蹙起。起居室安靜下來,有些人滿懷希望地屏息靜氣……然後黛西頭也不抬地說出名字。
  
  「施先生。」她不等人證實,就把紙條塞回帽子裡。
  
  墨修感覺心跳猛然停止。他不確定情況是大為好轉還是急轉直下。
  
  「不可能,」雷小姐低聲道。「不可能是你。」
  
  墨修幾乎是心不在焉地低頭看她。「為何不可能?」
  
  「因為我沒有把你的名字放進帽子裡!」
  
  他的表情高深莫測。「顯然有人放進去了。」他說,猛然把手抽回來。
  
  墨修走向黛西,眾人先是緊張地安靜下來,然後又開始興奮地竊笑。黛西令人歎服地控制住表情,但臉頰紅得不能再紅。她纖細的身體緊繃得像弓弦。她擠出滿不在乎的微笑。墨修看到她喉嚨上狂跳的脈搏。他想親吻那悸動的脈動,用舌頭愛撫那裡的肌膚。
  
  他在她面前停步,注視著她的眼眸,努力揣摩她的心思。
  
  現在誰處上風?
  
  表面上是他……但叫了他的名字的人是黛西。
  
  她選擇了他。「為什麼?」
  
  「遊戲時我聽到你的叫聲。」黛西壓低聲立讓其他人聽不清她的話。你好像一頭消化不良的母牛。
  
  「從結果來看,我的母牛比蘭德登的蟋蟀高明。」墨修指出。
  
  「他根本不像蟋蟀,他好像在咳痰。」
  
  墨修迅速忍住突如其來的笑意。她的樣子既苦惱又迷人,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壓下攫住她、把她拉到胸前的衝動。他說:「我們速戰速決,好嗎?」
  
  他希望黛西的臉不要紅得這麼厲害。她的臉頰宛如紅艷艷的罌粟,在白皙的肌膚上顯得愈發醒目。
  
  墨修上前一步,幾乎碰到她的身體,眾人不約而同地倒吸一口氣。黛西仰起頭,合上眼睛,唇瓣微微獗起。墨修把她的手舉到唇邊,規矩地吻一下她的指背。
  
  黛西猛然睜開眼睛,目瞪口呆。
  
  人群中傳來更多笑聲,一些戲謔的責怪。
  
  墨修與幾位紳士說了幾句友善的俏皮話,轉身朝黛西愉悅但斬釘截鐵地說:「柏小姐,你先前提過想在這個時候去看望姐姐,我能護送你去找她嗎?」
  
  「但你們不能走!」雷珊娜從起居室後面喊道。「我們才剛開始!」
  
  「不用了,謝謝。」黛西告訴墨修。「我在這裡玩得很愉快,姐姐肯定能再等一會兒。」
  
  墨修強硬而銳利地看她一眼。她表情突變,顯然明白了。
  
  他在討那個人情。
  
  「馬上跟我離開。」他的眼神命令,「不許爭辯。」
  
  他也看出黛西很想拒絕,但榮譽感不允許她反悔。人情就是人情。
  
   黛西用力吞嚥。「不過……」她說得差點嗆到。「……我確實答應過陪姐姐喝茶。」
  
  墨修朝她伸出手臂。「聽候差遣,柏小姐。」
  
  有人抗議幾句,但他們出門時,眾人已經忙著玩起新的遊戲。天知道起居室裡醞釀著什麼小丑聞。只要不牽扯到他和黛西,墨修根本不在乎。
  
  他們一踏入走廊,黛西就把手從他臂彎中抽回來。他們走了幾碼路,來到敞開的書房門前。看到書房空無一人,黛西一言不發地衝進去。
  
  墨修跟她進去並關上門,不想受到打擾或引起注意。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與禮不合,但在走廊吵架也有失體統。
  
  「你為何那麼做?」黛西立刻轉身質問他。
  
  「不讓你繼續玩遊戲?」墨修心煩意亂,流露譴責的口吻。「你根本不該去那裡,你心知肚明。」
  
  黛西氣得黑眸好像在噴火花。「我應該去哪裡,施先生?獨自在書房看書?」
  
  「那比引發醜聞更可取。」
  
  「不。我就在該待的地方,做每個人都在做的事,一切都非常順利,你卻毀了我的夜晚!」
  
  「我?」墨修不敢相信他的耳朵。「我毀了你的夜晚?」
  
  「沒錯。」
  
  「我怎樣毀了你的夜晚?」
  
   她指責地怒瞪著他。「你沒有親吻我。」
  
  「我……」墨修促不及防,困惑地望著她。「我確實親吻了你。」
  
  「親吻我的手,」黛西輕蔑地說,「那根本不算什麼。」
  
  墨修不確定他自以為是的優越感怎會突然變成義憤填膺的抗議。「你應該感激我。」
  
  「感激什麼?」
  
  「不是很明顯嗎?我挽救了你的名譽。」
  
  「如果你親吻了我。」黛西反駁,「只會改善我的名譽。但你公然拒絕了我,現在蘭德登、馬先生和其他人都知道我有問題。」
  
  「我沒有拒絕你。」
  
  「那感覺起來就像是拒絕,你這無賴!」
  
  「我不是無賴。如果我當眾親吻你,那才是無賴。」墨修停頓一下,既不解又暴躁地追問:「你沒有問題,你見鬼的怎會說自己有問題?」
  
  「我是壁花,從來沒有人想親吻我。」
  
  這更是太過分了。就因為他沒有做多年來朝思暮想、魂牽夢縈的事,柏黛西暴跳如雷。
  
  他恪守了紳士風度,該死,她不但不領情,還在生他的氣。
  
  「……我真的毫無魅力可言嗎?」黛西氣沖沖地說。親吻我有那麼糟糕嗎?
  
  他渴望了她這麼久。他曾提醒自己一千次永遠得不到她的種種理由。知道她厭惡他、他毫無希望,對他來說比較容易忍受。但想到她的感覺可能已經改變,她可能也想要他,他就頭暈目眩、血脈賁張。
  
  這樣下去,再過一分鐘他就要瘋掉了。
  
  「……不知道女人應該怎樣吸引男人,」黛西生氣地說。「等我終於有機會得到一點經驗,你——」看到他的臉色,她倏然住口,蹙起柳眉。「你為何露出那種表情?」
  
  「什麼表情?」
  
  「痛苦的表情。」
  
  痛苦。是的。一個男人渴望了一個女人很多年,發現他和這個女人單獨待在一個房間,一心只想撕開她的衣服,就地佔有她,而這個女人還口口聲聲抱怨他不肯親吻她,真是痛苦。
  
  她想要經驗?墨修準備給她畢生難忘的經驗。他的身體堅挺得無法忍,長褲布料的輕觸足以令他瑟縮。他掙扎著控制自己,專注地呼吸,呼吸。但他越來越亢奮,紅色薄霧在他視野邊緣凝聚。
  
  他沒意識到自己朝她伸出手,但驀然發現自己握住了她手臂底下,她的體熱滲透了黃色綢緞。她像貓咪一樣柔軟輕盈……他能毫不費力地抱起她,用身體把她抵在牆上。
  
  黛西吃驚地睜大黑眸。「你在做什麼?」
  
  「我要你回答一個問題,」墨修好不容易擠出話來。「你為何叫了我的名字?」
  
  她臉上飛快地閃過種種情緒……吃驚、心虛、尷尬。她暴露的每一寸肌膚都泛起紅暈。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紙條上寫著你的名字,我別無選擇。」
  
  「你撒謊,」墨修簡潔地說。當她拒絕回答,他心跳暫停。她不準備否認。她臉上暈紅加深。「我的名字不在紙條上,」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繼續說道。「但你依然叫了我的名字。為什麼?」
  
  他們都知道只會有一個原因。墨修短暫地閉上眼睛。他灼熱急促的脈搏不顧一切地狂跳,刺痛了他血管內側。
  
  他聽見黛西吞吞吐吐地回答。「我只是想知道你……你怎麼……我只是想……」
  
  這是最殘酷的誘惑。墨修努力逼自己放開她,但雙手不肯鬆開黃色綢緞包裡的纖細曲線。抱住她的感覺太美妙。他凝視著她優美的唇瓣,她下唇中央細微但美味的凹痕。一個親吻,他絕望地想。他至少可以要一個親吻吧。可是一旦開始……他不確定能不能停下。
  
  「黛西……」他努力斟酌措辭,試圖消除一觸即發的氣氛,但語句無法連貫。「我一有機會……就會告訴令尊……無論如何我也不能娶你為妻。」
  
  她依然不肯看他。「你之前為何不直接告訴他?」
  
  因為他想吸引她的注意。
  
  因為他想假裝,哪怕只有一會兒,假裝他從來不敢夢想的事在伸手可及之處。
  
  「我想惹你生氣。」他說。
  
  「啊,你成功了!」
  
  「但我從未認直考慮過。我永遠不能娶你為妻。」
  
  「因為我是壁花。」她悶悶不樂地說。
  
  「不是。不是那——」
  
  「我不討人喜歡。」
  
  「黛西,別再——」
  
  「連一個親吻也不配得到。」
  
  「好吧,」墨修厲聲說,終於失去理智。「該死,你贏了。我會吻你。」
  
  「為什麼?」
  
  「因為如果我不吻你,你會沒完沒了地抱怨。」
  
  「現在太晚了!你在起居室就應該吻我,但你沒有,害我這輩子得不到任何人的吻,我不會委曲求全地接受這不上不下的安慰獎。」
  
  「不上不下?」
  
  「那是個錯誤。」墨修看出黛西一脫口就意識到了。
  
  她剛決定了她的命運。
  
  「我……我要說的是半冷不熱,」她喘息地說,努力掙脫他的掌握。「你顯然不想吻我,所以——」
  
  「你說的是不上不下。」他用力把她攫入懷中。「那逼我要證明一件事。」
  
  「不用。」她飛快地說。「真的,你不——」她低呼一聲,他一手攫住她的頸背,捧起她的頭,堵住她未出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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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9 17:01:15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覆上黛西的唇瓣,墨修就知道他鑄下了大錯。再也沒有任何事比得上把黛西擁在懷中的完美。他一輩子都毀了。上帝保佑他,他不在乎。
  
  她柔軟灼燙的唇瓣宛如陽光,宛如以樹木薪材燃燒的白色火焰。他用舌尖舔舐她的下唇,令她倒吸一口氣。她徐徐地抬起手,搭上他的肩膀,纖指滑入他後腦的頭髮,不讓他退卻。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沒有任何事能讓他停下來。
  
  他用手掌托住她細緻的下顎,顫抖的手指溫柔地抬起她的臉龐。她唇瓣的味道甜美而難以捉摸,使他體內燃起一股瀕臨失控的渴望……他探入她的唇瓣,探索她的濕潤與絲滑,親吻更深入、更強勢,讓她發出悠長的歎息,全身緊貼在他身上。
  
  他讓她感受他的強大與重量,一條強健的手臂箍緊她的背部,張開雙腳,用有力的大腿夾住她。她上身被綴著蕾絲和襯墊的緊身胸衣圈住。野蠻的慾望排山倒海地湧來,他差點忍不住扯開胸衣,一探底下細嫩的肌膚。
  
  他握住她用髮針綰起的秀髮,迫使她抬起頭來,大手捧住她的後腦,她白蜇的喉嚨一覽無遺。他尋找先前看到的脈搏,嘴唇沿著肌膚底下神經的秘密路線溫柔地游移,找到敏感的一點,他感覺到她壓抑呻吟引起的顫動。
  
  這就是跟她做愛的感覺,他暈眩地想……進入她的甬道時她肌肉甜美的顫抖,她細微紊亂的呼吸,她喉嚨發出的無助呻吟。她溫暖的女性肌膚散發出茶葉、爽身粉和淡淡的鹽味。
  
  他再次找到她的唇瓣,探入她的雙唇,濕潤、絲滑、灼熱、親密的味道今他發狂。
  
  她應該掙扎的,但她柔軟的身軀向他臣服,將他逼得神志不清。他開始纏綿地深深親吻她,有節奏地讓她的身體貼在身上。他感覺她長袍底下的雙腿張開,他的大腿契合地擠入她雙腿之間。她帶著純真的慾望扭動,臉頰的紅暈宛如夏末的罌粟。倘若她清楚他想對她做什麼,她不僅會臉紅;她會當場暈倒。
  
  墨修放開她的唇瓣,下顎抵住她的頭側。「我想,」他沙啞地說,「你對我有沒有吸引力的問題應該不存在了。」
  
  黛西鼓起力量,在他懷中扭身面向別處,視而不見地凝視著眼前一排排皮革封面的書。
  
  她纖小的雙手撐住桃花心木書架,奮力控制紊亂急促的呼吸。
  
  墨修站在她身後,伸手覆上她的雙手,低頭親吻她細嫩的耳邊,她纖細的肩膀在他胸前僵硬起來。
  
  「不要,」她沙啞地說,躲開他的親吻。
  
  墨修停不下來。他順著她頭部的動作,用鼻子愛撫她柔軟的頸窩。他放開她一隻手,手掌觸摸她緊身胸衣上方暴露的肌膚,就在她胸脯上方的位署。黛西抬起空著的手,把他的手指按得更緊,彷彿必須合兩人之力才能按住她紊亂瘋狂的心跳。
  
  排山倒海的慾望朝墨修湧來,他繃緊全身肌肉,才沒一把將她攫起,抱到附近的長椅上。他想跟她做愛,想埋在她體內,直到苦澀的記憶融化在她的甜美中。但他早在遇見她之前很久,就失去了這個資格。
  
  他一無所有,什麼也給不了她。他的生活、他的姓氏、他的身份……全是假象。他不是她以為的那個人。她遲早會發現這點。
  
  他懊惱地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地握緊她的裙子,彷彿準備撩起她的裙擺。閃閃發亮的綢緞從他指間流瀉。他想像在層層衣物和蕾絲底下的胴體,幻想把她剝得一絲不掛的邪惡愉悅。
  
  他想用唇舌和指尖探索她每一寸胴體,發掘她每一處曲線和凹陷、每一個私密的地方。
  
  墨修注視著彷彿不屬於自己的手,逐根鬆開手指,讓黃色綢緞垂下。他轉過她的身體,凝視著她深邃的棕眸。
  
  「墨修,」她濃重地說。
  
  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他奮力掩飾強烈的反應。「什麼事?」
  
  「你先前說的話……你並不是說無論如何也不會娶我……你是說你不能。為什麼?」
  
  「既然不會發生,」他說,「理由也就無關緊要。」
  
  黛西蹙起柳眉,噘起唇瓣的樣子讓他渴望親吻她。
  
  他移開讓她離去。
  
  黛西接收他無言的信號,要從他身邊走過。
  
  但就在擦身而過時,墨修攫住她的手腕,悴然把她摟入懷中。他情不自禁地覆上她的唇瓣,狂熱地親吻她,彷彿她屬於他,彷彿他埋在她體內。
  
  「這就是我對你的感覺,」他用激切熱烈的親吻告訴她,「這就是我想要的。」他感覺她的四肢 再度繃緊,品嚐到她亢奮的味道,意識到此時此刻,他可以讓她達到高潮,只要他把手伸到  她的裙底,然後……
  
  不行,他狠狠告訴自己。這已經太過火了。墨修發現自己差點徹底失控,奮力放開她的唇瓣,低低呻吟一聲,用力推開黛西。
  
  她立刻逃出書房。黃色長袍後擺的褶邊飄起,拂過門把邊緣,而後宛如地平線上最後一抹陽光那樣消失無蹤。
  
  墨修淒涼地納悶自己該怎麼再與她正常相處。
  
  ***
  
  莊園女主人探訪佃農和當地村民,是鄉下歷史悠久的傳統,職責包括給予他們幫助和忠告,給最需要的人送食物和衣物等必需品。莉琳向來樂意履行這些義務,但目前的狀況不允許她繼續。
  
  請玫欣代職不在考慮範圍內——玫欣脾氣磨人、缺乏耐心,不適合做慈善;她不喜歡接近病人,她也會讓老人坐立不安,尖銳的口吻更會把嬰兒嚇哭。
  
  於是任務理所當然落到黛西頭上。黛西一點也不介意。她喜歡獨自駕著矮種馬拉的雙輪馬車,把大包小包和瓶瓶罐罐送到村民手上,為視力不好的人唸書,聽村民說長道短。更好的是,在這種非正式場合,她不必穿上時髦的衣裳或擔心禮節的問題。
  
  黛西喜歡到村莊還有另一個原因……她可以離開宅邸並忙碌起來,省得時時刻刻想著施墨修。
  
  那可怕的起居室遊戲及其後果——亦即被墨修親吻得神志不清——已經過去三天。現在他對她恢復了慣常的態度,泰然自若、彬彬有禮。
  
  黛西幾乎相信那只是一場春夢,但每當她接近施墨修,她的神經就開始僻哩啪啦地濺起火花,五臟六腑就像酒醉的麻雀上下翻騰。
  
  她想找人討論這件事,但說出口會太羞人,又莫名地感覺像背叛,儘管她不確定背叛了誰。她只知道感覺全部錯亂。她在夜裡輾轉反側不得安眠,使得白天笨手笨腳、心不在焉。
  
  黛西覺得自己可能病了,找管家把症狀說了一下,得到一匙噁心的蓖麻油。一點也不管用。最可怕的是,她連書也看不進去。她一次又一次地看著同一頁,感到索然無味。
  
  黛西不知道怎樣才能恢復正常。但放下心事去幫助別人,也是一樁好事。
  
  她在九點多約十點出發,駕著大敞篷馬車,趕著名為休柏、體格強健的褐毛矮種馬啟程。馬車上堆滿裝有食物的陶瓷罐、幾疋絨布、起士、蕪菁羊肉、培根、茶葉和波特酒。
  
  探訪大致上相當愉快,村民似乎喜歡與性格開朗的黛西相處。有些人調皮地向她描述以前衛斯克爵爺的母親探訪的情景,逗得她哈哈大笑。
  
  老伯爵夫人吝於分派禮物,還期待村民感激涕零。如果女人行的屈膝禮不夠深,老伯爵夫人就會乖僻地問她們是不是膝蓋僵硬。她還期望村民請她給孩子取名,指導他們的宗教和衛生。更氣人的是,伯爵夫人送的食物全都混在一起,肉類、、蔬菜和甜點全擠在同一個罐子裡,令人胃口盡失。
  
  「天啊,」黛西喊道,「把罐子和布疋放到桌上。她真是邪惡的老巫婆!就像童話中的……」她繪聲繪影地向孩子們講《糖果屋》的故事,逗得他們躲在桌下又笑又叫,興高采烈地探頭偷看她。探訪日結束時,黛西寫滿了一個小本子的備忘記事……能否請醫生診斷賀老先生越來越差的視力;管家治療消化不良的奎寧水,可否再給卜先生一瓶?
  
  黛西答應把所有問題直接轉達衛斯克爵爺和夫人,爬回卸空的馬車上,趕回巨石園。
  
  時近黃昏,橡樹與栗樹長長的影子灑落在村外末鋪的路上。英國這部分的森林尚未砍伐來供應艦隊和大城市雨後春筍般興起的工廠。林地依然純淨,有超脫塵世之感,狹窄的馬車路半掩在頂上茂密的枝葉下。夜幕降臨之際,樹林間瀰漫著水蒸氣和神秘感,好像哨兵在守衛充滿占卜師、魔術師和獨角獸的奇幻世界。褐色的貓頭鷹滑過林道上空,在漸暗的夜空中宛如飛蛾。
  
  林中萬籟俱寂,只聽見馬車輪軸的轉動和休柏馬蹄落地的達達聲。矮種馬加快腳步,黛西握緊韁繩。休柏顯得焦躁不安,把頭甩來甩去。
  
  「放鬆,」男孩,黛西安撫道,馬車輪軸在起伏不平的路段上喀喀直響,她勒緊韁繩,迫令它慢下腳步。「你不喜歡森林,對不對?放心,我們很快就到空地了。」
  
  等植被稀疏下來,頭頂的枝葉消失,馬匹的煩躁才逐漸平息。他們來到乾燥凹陷的小徑,一邊樹林環繞,另一邊是草地。「好了,緊張兮兮的傢伙,」黛西開朗地說。「沒什麼好擔心的,知道了吧?」
  
  結果,她的自信來得太早了。
  
  她聽到從森林裡傳來幾下沉重的僻啪聲,嫩枝和樹枝被踩斷。休柏憂心忡忡地嘶嗚,猛地朝噪音的方向擺頭。動物大聲的呼嚕使黛西頸背寒毛直豎。
  
  天啊,那是什麼?
  
  一個龐大的身影摔然從森林的遮蔭中衝向馬車,令黛西大吃一驚。
  
  一切發生得太快,黛西來不及看清是怎麼回事,只能緊緊握住韁繩。休柏恐慌地嘶鳴,猛然往前衝,馬車卡卡響,像小孩的玩具在路上拋起落下。
  
  黛西徒然地努力坐好,但馬車撞上一道深深的車轍溝痕時,她被拋出車外。休柏繼續沿著小路狂奔,黛西重重地落在堅硬的土地上。
  
  她的呼吸瞬間便住了,她噎了一下,艱難地喘息。一頭龐然大物,怪物似的,直衝過來,震耳欲聾的槍聲響起。
  
  令人寒徹心肺的動物嗥叫……然後一切又歸於沉寂。
  
  黛西嘗試坐起,但肺部痙攣,又虛弱地趴到地上。她的胸口好像有虎鉗夾緊。她胃部翻騰,很想把圓煎餅吐出來,但想到那會有多痛,她才竭力按捺住反胃。
  
  很快,黛西貼在地上的臉頰感覺到馬蹄旦幾組馬蹄工雷嗚般的震動。她終於能淺淺地吸一口氣,用手肘支起身體,抬起下顎。
  
  三名騎士——不,四名——朝她飛馳而來,馬蹄在小路上揚起陣陣塵土。其中一人甚至不等馬停下,就飛身下馬,幾大步衝到她身前。
  
  黛西驚訝地眨眼,看著他跪倒在地,一把將她抱起。她仰頭靠在他的臂彎中,頭暈目眩地盯著施墨修黝黑的臉龐。
  
  「黛西。」她從未聽過他這樣粗啞急切的口吻。他一手將她抱住,另一手快速摸過她的身體,看她有沒有受傷。「你受傷了嗎?」
  
  黛西努力解釋她只是撞了一下,一時喘不過氣來,他似乎聽懂了她支離破碎的話。
  
  「好吧,」他說。「別說話了,慢慢呼吸。」他感覺她在胸前挪動,調整她在臂彎中的位置。
  
  「靠在我身上休息。」他撫過她的秀髮,把她散落到瞼上的頭髮撥回去。感受到他的碰觸,她的四肢微微戰慄,他把她摟得更緊。「慢慢呼吸,甜心,放鬆,你現在安全了。」
  
  黛西閉上眼睛,掩住驚異的感覺。施墨修用結實強壯的手臂抱住她,親暱地低聲呼喚她,讓她的骨頭像沸水中的糖一樣融化。
  
  多年來黛西曾無數次野蠻地跟姐姐扭打,摔倒了也能很快爬起。換作其他時候,她早就跳起來拍打身上的塵土。但此時此刻,美妙的愉悅滲透她每個細胞,她想盡量延長這種感覺。墨修溫柔的手指愛撫她的臉頰。「看著我,甜心,告訴我哪裡在痛。」
  
  她揚起睫毛。他的臉龐就在眼前。他湛藍至極的眼眸注視著她,她感覺漂浮在層層藍色當中。你的牙齒很好看,她暈眩地告訴他,但你的眼睛更好看……
  
  施墨修蹙眉,拇指撫過她臉頰的顴骨,在她肌膚上留下一抹紅暈。H你叫什麼名字?」
  
  她眨眨眼。「你忘了我的名字?」
  
  「不,我想知道你忘了沒有。」
  
  「我才不會傻到忘了自己的名字。」她說。「我叫柏黛西。」
  
  「你的生日是幾月幾號?」
  
  她不禁揚起一邊唇角。「我說錯了你也不知道。」
  
  「你的生日。」他堅持道。
  
  「三月五號。」
  
  他揚起一邊唇角。「別玩遊戲,小淘氣。」
  
  「好吧,應該是九月十二號。你怎麼會知道我的生日?」
  
  施墨修沒有回答,抬頭對圍過來的同伴說:「她的瞳孔大小沒有變化,」他說。「她神志清醒,也沒有骨折。」
  
  「謝天謝地。」衛斯克的嗓音傳來。
  
  黛西從施墨修寬闊的肩膀上方望去,發現姊夫在低頭看他們。馬先生和蘭德登爵爺也在,兩人面帶同情。
  
  衛斯克拿著一把步槍,在她身旁蹲下。「我們下午去打獵,正在回程的路上,」伯爵說。「剛好碰見你遇襲。」
  
  「我發誓那是野豬。」黛西驚奇地說。
  
  「但那是不可能的,」蘭德登爵爺高高在上地輕笑著說。「你的想像力太豐富了,柏小姐。英國已經幾百年沒有過野豬。」
  
  「但我明明看見——」黛西開口辯解。
  
  「不要緊,」施墨修低聲道,收緊雙臂。「我也看見了。」
  
  衛斯克神情沮喪。「柏小姐的話並非毫無道理,」他告訴蘭德登。「當地有些家豬逃到野外,生育了一、兩代野生豬仔,造成很大問題。上個月才有騎馬的女人遭到襲擊。」
  
  「你是說襲擊我的只是憤怒的豬?」黛西問,掙扎著坐起來。施墨修繼續摟住她的背部支撐她,讓她依偎在溫暖的身側。
  
  最後一絲陽光在地平線上閃爍一下,讓她一時睜不開眼睛。黛西轉開頭,感覺施墨修的下顎刷過她的秀髮。
  
  「不是憤怒,」衛斯克說著豬的問題。「野生的都很危險。家豬到了野外很容易長得很大,變得好鬥,我們剛才看到那頭估計至少有二十石。」看到施墨修困惑的表情,伯爵解釋約等於三百磅。
  
  施墨修扶黛西站起來,讓她靠在他強壯的身上。「慢慢來,」他低聲道。「頭會不會暈?有反胃嗎?」
  
  黛西什麼事也沒有。但跟他站在一起的感覺太美妙了,她氣喘吁吁地說:「也許有一點。」
  
  他舉手捧住她的頭,溫柔地讓她把臉埋在肩上。她感覺到他充滿保護欲的擁抱,和他結實得美妙的身體,使她體溫急劇飆升。真不可思議,施墨修,她見過最不浪漫的男人,居然會如此柔情蜜意地待她。
  
  到巨石園以來,她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驚奇。
  
  「我帶你回去,」施墨修在她耳邊說,她欣喜地感覺肌膚酥麻。「你能坐在我前面嗎?」
  
  她的世界全顛倒了,想到與施墨修共騎,黛西就感到一股忘卻羞恥的興奮與期待。他騎馬帶她遠去,她可以依偎在他的臂彎中,暗自陶醉於一、兩個幻想。她會假裝他是瀟灑勇猛的惡棍,掠走她這個喜愛冒險的少女。
  
  「考慮到你們的關係,」蘭德登爵爺大笑著打斷她的幻想。「恐怕那不是明智之舉。」
  
  黛西起初以為他說的是書房裡熱情如火的親吻,頓時臉色刷白。但蘭德登不可能知道。
  
  她沒有告訴任何人,施墨修對私生活又守口如瓶。蘭德登是在說草坪球場上的競爭。
  
  「為免發生暴力事件,」蘭德登說,「最好由我護送柏小姐回家。」
  
  黛西瞇起眼睛瞪了面帶微笑的子爵一眼,但願他沒開口。她張口正要抗議,但施墨修已經回答。
  
  「也許你說得有道理,爵爺。」
  
  噢,討厭。施墨修輕輕推開她。失去了他的身體溫暖的庇護,黛西感到全身冰冷、悶悶不樂。
  
  衛斯克表情陰鬱地觀察地面。「我必須找到那頭野豬,把它殺掉。」
  
  「希望不是為了我。」黛西焦慮地說。
  
  「地上有血跡,」伯爵回答。「野豬受傷了,結束它的生命好過讓它繼續受苦。」
  
  馬先生去取他的槍,熱切地說:「我跟你一起去,爵爺!」
  
  在此同時,蘭德登爵爺己經翻身上馬。把她抱上來,他對施墨修說,「我會送她平安回到宅邸。」
  
  施墨修抬起黛西的臉,從口袋掏出一塊白手帕。「如果我們回家後你依然感到眩暈,」
  
  他仔細地抹去她臉上的污垢,「我會派人找醫生。明白了嗎?」
  
  他的口吻傲慢專橫,但眼中隱約帶著溫柔,讓黛西很想鑽進他的外套,蜷縮在他胸前, 感受他的心跳。「你要一起回去,」她問,「還是跟衛斯克爵爺在一起?」
  
  「我會緊跟在你們後面。」施墨修把手帕放回口袋裡,彎腰輕鬆地把她抱起。「扶著我。」
  
  黛西摟住他的頸項,手腕碰到他頸背灼熱的肌膚和涼爽絲滑的頭髮,感到刺刺麻麻。
  
  他輕而易舉地抱著她,彷彿她輕得像羽毛,他的胸膛堅如磐石,他輕柔平穩的呼吸吹拂在她臉頰上。他的肌膚帶著陽光和室外的味道。她差點忍不住把頭埋在他頸窩裡磨蹭。
  
  他強大的吸引力令她迷惑不解,黛西保持沉默,任施墨修把她舉高,遞給坐在高頭黑鬃馬上的蘭德登爵爺。子爵把她安放在身前,馬鞍邊緣陷入她的大腿。
  
  英俊優雅的蘭德登頭髮烏黑、五官端正。但蘭德登摟住她的感覺、他瘦削的胸膛、他的味道……不知何故,感覺就是不對。他扶住她纖腰的手只讓她感覺陌生和冒昧。
  
  黛西挫敗得洩然欲泣,納悶自己為何不想要他,偏偏想要一個不適合她的男人。
  
  「怎麼回事?」黛西踏入巨石園的私人起居室,莉琳問道。她斜倚在長椅上,拿著一本雜誌。「你看起來好像被馬車輾過。」
  
  「事實上,我遇到一隻粗暴無禮的豬。」
  
  莉琳露
  
  「我不是在打比方,真的是一頭豬。」黛西坐上近旁的椅子,幽默地把事發經過告訴她。
  
  「你真的沒事嗎?」莉琳擔憂地問。
  
  「一點事都沒有,」黛西向她保證。「休柏也沒事。它跟我和蘭德登爵爺同時到達馬廄。」
  
  「真幸運。」
  
  「沒錯,休柏能自己找到路回家,真的很聰明。」
  
  「不,我不是在說那匹該死的馬。我說的是與蘭德登爵爺共騎一匹馬回來。我不是鼓勵你去吸引他,不過我想共騎的人不是他。」黛西低頭盯著骯髒的裙擺,專注地把一條馬鬃從細棉布中抽出來。
  
  「也難怪。」莉琳說。「蘭德登為人正派,但單調乏味。你寧可與馬先生共騎回來。」
  
  「不是,」黛西說。「我很高興不用跟他一起回來。我真正想共騎的人是——」
  
  「不要。」莉琳搗住耳朵。「不要說。我不想聽!」
  
  黛西嚴肅地盯著她。「你是說真的嗎?」
  
  莉琳做鬼瞼。「見鬼,」她喃喃道。「該死,他——」
  
  「嬰兒出生以後,」黛西浮現淡淡的微笑,「你就真的不能再說粗話了。」
  
  「那趁他還沒出生,我要抓住機會說個夠。」
  
  「你確定是男孩?」
  
  「最好是,衛斯克需要繼承人,而我再也不要忍受這種折磨。」莉琳用手背揉著疲倦的眼眸。「既然只剩下施墨修,」她暴躁地說,「看來他就是你想與之共騎的人。」
  
  「沒錯。因為……他很吸引我。」說出來了,黛西如釋重負。她的喉嚨一直緊縮著,現在終於鬆開,她徐徐地長吸一口氣。
  
  「身體的吸引?」
  
  「其他方面也是。」
  
  莉琳緊緊握住拳頭,托著臉頰。「是因為父親希望你們結婚嗎?」她問。「你希望贏得他的讚許?」
  
  「噢,不是。父親的讚許只會給施先生扣分。我一點也不想討好他——我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任務。」
  
  「那我不明白你怎會想要一個顯然不適合你的男人。你不魯莽,黛西。衝動,沒錯。浪漫,肯定是。但你也講求實際、頭腦聰明,應該明白跟他在一起的後果。我想問題在於你絕望了。我們都結婚了,只剩下你,父親又給你白癡的最後通牒,加上——」
  
  「我沒有絕望!」
  
  「如果你考慮嫁給施墨修,那就表示極度絕望。」
  
  從來沒有人說過黛西脾氣暴躁——那向來是莉琳的專利。但氣憤的感覺宛如蒸氣鍋的氣流充滿她的胸口,她必須竭力壓下才沒有爆發。
  
  看到姐姐大腹便便的模樣,黛西鎮靜下來。莉琳要面對許多陌生的不適和未知的不安。
  
  在黛西又雪上加霜。
  
  「我沒說想嫁給他,」黛西回答。「我只是想更瞭解他,發掘他是怎樣的男人。那又沒有壞處。」
  
  「但你不會瞭解他,」莉琳帶著主觀爭辯。「問題就在這裡。他不會露出真面目,他會欺騙你。他的謀生伎倆就是發掘別人想要什麼,並為他們製造出來,以牟求自己的利益。看看他是怎麼變成父親一直想要的兒子。現在他要裝成你一直渴望的男人。」
  
  「他不可能知道——」黛西嘗試開口,但莉琳無心聽她分辯,只打斷她的話,連珠炮地說下去,激動得無法理智交談。
  
  「他對你不感興趣,你的心、你的頭腦、你是怎樣的人……他都不關心。他想要公司的控股權,把你當成達到目的的途徑。他當然會努力討你喜歡……他會對你施展魅力,把你迷得神魂顛倒,等新婚之夜過後,你就會發現那全是假象。他跟父親一模一樣,黛西!他會令你心碎,或把你變成母親那樣的人。你想要那種生活嗎?」
  
  「當然不想。」
  
  黛西生平第一次發現她無法向姐姐傾訴重要的事。
  
  她想說的話很多很多……施墨修的言談舉止不可能全是計算。他本可以堅持與她共騎回宅邸,卻心甘情願把她交給蘭德登。她還想吐露施墨修親吻過她,感覺美妙至極,她為此心神不寧。
  
  但莉琳心情惡劣,跟她爭論也沒用。兜圈子是談不出結果的。
  
  持續的沉默令人窒息。
  
  「如何?」莉琳質問。「你準備怎麼做?」
  
  黛西站起來,揉著手臂上骯髒的地方,沮喪地說:「首先,我最好洗個澡。」
  
  「你知道我在問什麼!」
  
  「你希望我怎麼做?」黛西客氣地問,讓莉琳蹙緊眉頭。
  
  「告訴施墨修他是討厭的癩蛤蟆,你絕不會考慮嫁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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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9 17:01:55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然後她就走了,」莉琳激烈地說,「也不告訴我她會怎麼做、有什麼真正的想法,該死,我知道她有事瞞著我。」
  
  「親愛的,」雅蘭輕聲打斷她,「你真的給了她暢所欲言的機會嗎?」
  
  「什麼意思?我就坐在她面前。我神智清醒、有兩隻耳朵。她還需要什麼機會?」
  
  莉琳焦躁不安,輾轉反側無法入眠的時候,發現雅蘭哄完嬰兒後還沒回去睡。她們在各自房間的陽台看到對方,打手勢示意到樓下見面。時值午夜。雅蘭建議她們到巨石國畫廊散步,那個長長的矩形房間陳列著嚴肅的祖先肖像與無價的藝術珍品。她們穿著晨褸,挽著手臂在畫廊裡散步,莉琳拖著腳走不快,雅蘭也陪她放慢腳步。
  
  莉琳發現自己懷孕期間越來越依賴雅蘭。雅蘭剛生完孩子不久,明白她受的煎熬。雅蘭的沉著鎮靜總能令她寬心。
  
  「我是說,」雅蘭說,「也許你一心要告訴黛西你的感覺,忘了問她的感覺。」
  
  莉琳氣得結巴:「但她——但我——」她住口,考慮雅蘭的話。「你說得對,」她暴躁地承認。
  
  「我沒給她機會。黛西受施墨修吸引這件事讓我太錯愕,我無心認真討論。我想告訴她怎麼做,然後結束談話。」
  
  她們在畫廊盡頭轉彎,沿著一排風景畫走下去。「你覺得他們有過親密行為嗎?」雅蘭問。看到莉琳驚恐的表情,她澄清,「例如一個親吻……一個擁抱……」
  
  「噢,天啊。」莉琳搖著頭。「我不知道。黛西是那麼天真,那個卑鄙小人要勾引她實在太容易了。」
  
  「依我看,他是真心迷上了她。哪個年輕男人不會迷上黛西?她是那麼迷人,又可愛又聰明——」
  
  「又有錢。」莉琳陰鬱地說。
  
  雅蘭露出微笑。「有錢當然好,」她承認。「但我認為他不只是為了錢。」
  
  「你怎能這麼肯定?」
  
  「親愛的,這顯而易見。你見過他們看對方的眼神,那感情簡直……寫在臉上。」
  
  莉琳蹙起柳眉。「我們歇一會兒好嗎?我的背在痛。」
  
  雅蘭馬上同意,扶她慢慢坐上沿著畫廊中央擺放的軟墊長椅。「我猜嬰兒快出生了,」雅蘭喃喃道。「我甚至敢大膽猜測,他會來得比醫生預測的早一點。」
  
  「謝天謝地,我最想要的就是脫離懷孕狀態。」莉琳伸長脖子,努力越過腹部的曲線去看拖鞋的鞋頭。她的思緒轉回黛西身上。「我會坦白告訴她我的看法,」她突然說。「我看到施墨修的真面目,她沒有。」
  
  「她大概已經知道你的看法了,」雅蘭嘲弄地說。「但最終決定的人是她。我斗膽猜測,你努力釐清對衛斯克爵爺的感覺時,黛西沒有試圖左右你的看法。」
  
  「現在的情況完全不同,」莉琳抗議。「施墨修是卑鄙的爬行動物!何況要是黛西嫁給他,他終究會把她帶回美國,我就很難再見到她了。」
  
  「你希望她永遠留在你的羽翼底下。」雅蘭輕聲說。
  
  莉琳轉身狠狠地瞪她一眼。「你在暗示我自私自利,為了把她留在身邊,阻止她過自己的生活嗎?」
  
  看到她的憤怒,雅蘭不為所動,露出同情的微笑。「你們總是形影不離、親密無間,對不對?你們向來只能從彼此身上得到愛與陪伴。但一切都在改變,親愛的。現在你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丈夫和孩子——你應該希望黛西也得到這些。」
  
  莉琳的鼻子開始酸痛。她轉開視線,羞恥地發現自己熱淚盈眶。「我保證會喜歡下一個她感興趣的男人,無論他是誰,只要不是施先生就行。」
  
  「你不會喜歡她感興趣的任何男人。」雅蘭摟住她的肩膀,疼愛地補充:「你的佔有慾有點強,親愛的。」
  
  「你討厭透了,」莉琳把頭靠在雅蘭柔軟的肩膀上。她繼續吸鼻子,雅蘭堅定地摟住她,給予她莫大的安慰。莉琳的母親從未這樣擁抱過她。哭泣使她如釋重負,但也自覺有點丟人。
  
  「我討厭做愛哭鬼。」她咕噥。
  
  「這是由於你的身體狀況,」雅蘭安慰她。「這很正常。嬰兒出生後,你就會變回以前那樣。」
  
  「一定是男孩,」莉琳告訴她,用手指揩掉眼淚。「到時我們要安排孩子結婚,伊蓓就能做子爵夫人。」
  
  「我以為你不相信奉父母之命的婚姻。」
  
  「我以前不相信。但婚姻大事太重要,不能交給孩子決定。」
  
  「你說得對,我們必須為他們選擇。」
  
  她們一起吃吃笑,莉琳的心情好了一點點。
  
  「有了,」雅蘭說。「我們到廚房看看食品貯藏室有什麼好吃的。我敢打賭甜點剩下的醋栗蛋糕還在,更別提草莓果醬鬆糕。」
  
  莉琳抬起頭,用衣袖擦拭濕潤的鼻頭。「你真的認為一碟甜食能讓我心情變好嗎?」
  
  雅蘭綻開微笑。「不會有壞處,對吧?」
  
  莉琳考慮這點。「走吧。」她說,讓好友把她從長椅上拉起來。
  
  ***
  
  女僕拉開門廊的門簾,用流蘇絲帶綁起,早晨的陽光從窗戶灑進來。黛西朝早餐室走去,知道客人大概都仍在睡覺。她夜裡輾轉反側,盡量入睡,但充沛的精力在她體內流轉,要求發洩的管道,最後她忍不住跳起來更衣。
  
  僕人忙碌地擦拭銅器和木製傢俱,打掃地毯,拎著提桶和裝著亞麻衣物的籃子經過。遠處廚房傳來金屬鍋和餐盤的叮噹響,廚子在準備早餐。
  
  衛斯克爵爺的私人書房大門敞開,黛西經過時望進木頭鑲板的房間。房間簡單美麗,陽光從一排彩繪玻璃窗戶透進來,在地毯上投下五彩繽紛的光芒。看到有人坐在大書桌後,黛西微笑著停步。從他黑色的頭髮和寬闊的肩膀判斷,應該是韓先生,他在巨石園時經常使用衛斯克的書房。
  
  「早安……」她開口,在他轉身看她時頓住。
  
  這不是韓先生,而是施墨修,她感到一陣興奮。
  
  他從椅子上站起,黛西侷促地說:「無須多禮,請坐,抱歉打擾你——」
  
  她的聲音逐漸減弱、消失,她注意到他樣子變了。他戴著一副金屬細框眼鏡。
  
  那張五官分明的臉上戴著眼鏡……他頭髮凌亂,彷彿一直不經意地拉扯劉海。加上全身結實的肌肉和男子氣概,他顯得驚人地……性感。
  
  「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戴眼鏡的?」黛西好不容易問道。
  
  「大約一年前。」他露出懊悔的微笑,一手摘下眼鏡。「得戴眼鏡才能看清楚字。經常熬夜研究合約和報告的結果。」
  
  「你戴眼鏡的樣子……非常好看。」
  
  「是嗎?」施墨修繼續微笑,搖了搖頭,彷彿從未考慮過外表的問題。他把眼鏡塞進背心口袋。「你感覺如何?」他輕聲問道。黛西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是指她從馬車上摔下來的事。
  
  「噢,我沒事,謝謝你。」他一如以往地用專注且毫不動搖的目光凝視著她。他的眼神總是使她不安。但黛西不再覺得他在挑剔她。事實上,他凝視她的眼神彷彿她是世上唯一值得凝視的寶貝。她穿著印染鮮花圖案的粉紅色棉布長袍,玩弄著裙擺。
  
  「你起得很早。」施墨修說。
  
  「我通常會早起,更不懂怎會有人在床上待到日上三竿。怎麼睡得了那麼久?」黛西說完才想起床上除了睡覺還有其他事可做,頓時面紅耳赤。
  
  施墨修好心地沒有嘲笑她,但唇角浮現若隱若現的笑意。他拋開睡眠習慣這個危險的話題,指向身後的一札文件。「我很快就要去布里斯托。設廠一事未定案之前,有些問題必須解決。」
  
  「衛斯克爵爺已經同意由你負責這項計劃?」
  
  「是的。但我必須設法解決顧問委員會那一關。」
  
  「姊夫的控制欲是有點強,」黛西承認。「但他一旦發現你有多可靠,就會大大放鬆控制。」
  
  他好奇地看她一眼。「那幾乎像是讚美,柏小姐。」
  
  她故作漫不經心地聳了聳肩。「無論你有什麼缺點,你是出了名的可靠。父親總是說你來去的時間就跟鐘錶一樣準確。」
  
  他的嗓音染上自我解嘲的笑意。「可靠,更是令人興奮的特質。」
  
  曾幾何時,黛西會同意這句諷刺。說某個男人「可靠」或是「好人」,就是在明褒暗貶。但三個社交季以來,她見識過太多放蕩不羈、心不在焉、不負責任、反覆無常的紳士。可靠在男人身上是絕佳的品質。她納悶自己以前為何從未欣賞過。
  
  「施先生……」黛西努力擠出輕鬆的口吻,但不是很成功。「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她每上前一步,他就退後半步,好像必須跟她保持一定距離。
  
  黛西專注地看著他。「既然我們不可能……結婚是不可能的……我在想,你打算什麼時候結婚?」
  
  他的表情先是不解,然後一片空白。「我認為婚姻不適合我。」
  
  「永遠都不適合?」
  
  「永遠都不適合。」
  
  「為什麼?」她質問。「因為你太珍惜你的自由?還是你打算做個花花公子?」
  
  施墨修放聲大笑,溫暖的笑聲好像天鵝絨撫過黛西的背脊。「不。我向來認為一個合適的女人就足夠了,追求一堆女人純屬浪費時間。」
  
  「你心目中合適的女人是怎樣的?」
  
  「你在問我想娶怎樣的女人嗎?」他的微笑逗留的時間比平時更久,使黛西頸背的細毛豎起。我見到她就會知道。
  
  黛西努力裝出滿不在乎的模樣,踱到彩繪玻璃窗前。她抬起一隻手,注視著落到白皙肌膚上斑斕的彩光。「我能猜到她是怎樣的人。」她背對著施墨修。「首先,比我高。」
  
  「多數女人都比你高。」他指出。
  
  「能幹、有用。」黛西繼續。「不愛做夢。她專注於實際的事務,把僕人管理得井井有條,絕不會受魚販欺騙,買回不新鮮的小鰻魚。」
  
  「就算我有過結婚的想法,」施墨修說,「你剛才的描述也完全打消了我的念頭。」
  
  「這種對像不難找,」黛西繼續,聲音聽起來比她暗想的更悶悶不樂。「曼哈頓有幾百個這樣的女人,也許幾千個。」
  
  「你憑什麼認定我想要因循常規的妻子?」
  
  感覺他從背後靠近,她的神經刺痛起來。
  
  「因為你就像我父親。」她說。
  
  「不是百分之百相似。」
  
  「如果你娶了異於我剛才形容的那種女人,你最後會認為她是……寄生蟲。」
  
  施墨修輕輕按住她的肩膀,將黛西轉過來。他溫暖的藍眸注視著她的眼睛,她惴惴不安地懷疑他看透了她的心思。「我寧願認為,」他徐徐說道,「我絕不會那麼殘酷,或者那麼愚蠢。」他的視線落到她胸前暴露的肌膚。他溫柔至極地用拇指撫過她羽翼狀的鎖骨,令她蓬鬆衣袖下的手臂泛起雞皮疙瘩。「我對妻子的期望,」他喃喃道,只有一點:「她喜愛我,看到我忙完一天回家時會感到開心。」
  
  他手指的碰觸今她呼吸加速。「那不是很高的要求。」
  
  「不是嗎?」
  
  他的指尖來到她喉嚨底部,她用力吞嚥,頸項肌膚泛起漣漪。他眨眨眼,迅速移開雙手,似乎不知該如河是好,最後把手插進外套口袋。
  
  但他沒有移開。黛西納悶他是否也像她一樣,感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只有更加親密才能平息這種令人困惑的需要。
  
  黛西談生意似地清清喉嚨,挺直背脊,努力把她五尺又有爭議的一寸的身高拉到最高。
  
  「施先生?」
  
  「什麼事,柏小姐?」
  
  「我有個不情之請。」
  
  他的目光銳利起來。「什麼事?」
  
  「你一旦明確告訴父親不會娶我,他會……大失所望。你知道他的性格。」
  
  「我知道。」施墨修嘲弄地說。瞭解柏麥斯的人都清楚,他的失望會迅速轉為火冒三丈。
  
  「恐怕那會給我帶來不愉快的衝擊。我尚未找到求婚者,父親已經很不滿。倘若他認定我故意阻撓他的計劃……呃,就會使我的處境……變得困難。」
  
  「我明白。」也許施墨修此黛西更瞭解她父親。「我什麼也不會跟他說。」他靜靜地說。「我會盡量幫你,我過兩、三天就到布里斯托。蘭德登和其他男人……他們都不是傻子,很清楚衛斯克邀請他們來的原因,如果他們不感興趣,就不會前來。應該很快就會有人向你求婚。」
  
   他迫不及待地想把她推入其他男人懷中,這應該讓黛西感到慶幸。但他的熱心只令她不快樂,變得像黃蜂那樣暴躁。
  
  感覺像黃蜂,就會有蜇人的衝動。
  
  「謝謝你,」她說。「你幫了我很大的忙,施先生。尤其是給了我寶貴的經驗。下次我跟男人接吻,譬如跟蘭德登爵爺,就比較懂得要怎麼做了。」
  
  看到他抿緊雙唇,黛西心中充滿報復的快感。
  
  「不用謝。」他低吼道。
  
  看到他雙手半舉,好像瀕臨想要動手掐死她或抓住她猛搖,黛西朝他綻放最燦爛的微笑,一溜煙地跑到夠不著的地方。

  ***
  
  烏雲逐漸遮蔽清晨的陽光,恍似巨大的灰色毛毯在蒼穹中鋪開。連綿不絕的春雨開始落下,把未鋪石磚的道路澆成泥漿,給濕草地和沼澤補充水分,人們和動物紛紛跑到各自避雨的地方。
  
  這就是漢普郡的春天,淘氣善變,惡作劇地戲弄不設防的人。如果在有雨的早晨帶傘外出,漢普郡就會變出無比燦爛的陽光。倘若不帶傘去散步,就一定會遇上傾盆大雨。
  
  客人又三三兩兩地分成不斷變化的小組,有些到音樂室,有些在撞球室,有些在起居室玩遊戲、喝茶或進行玩票性質的戲劇表演。許多淑女動手刺繡或縫蕾絲,紳士在書房看書、聊天和喝酒。眾人聊起天,都至少象徵性地討論一下暴雨何時會停。
  
  黛西通常很喜歡下雨天。蜷縮在壁爐前看書。是她想像中最大的快樂。但她依然徘徊在心浮氣躁的迷宮中,印刷的字句彷彿失去了魔力。她從一個房間踱到另一個房間,謹慎地觀察客人的活動。
  
  她在撞球室門口停步,從門邊偷看裡面。紳士們拿著酒杯和球桿,懶洋洋地在撞球桌四周走動。象牙球的撞擊為男士的低聲交談提供了節奏不一的背景音。她的注意力集中在施墨修身上,穿著襯衫的他彎腰擊出一記完美的灌球。
  
  他擊球動作敏捷,瞇起藍眸專注地考慮球的分佈位署。總是不聽話的頭髮又落到他的額前,黛西渴望把他的頭髮撥回去。施墨修乾淨俐落地把球擊落到邊袋,撞球室響起稀落的掌聲,一些人低聲大笑,一些硬幣換手。施墨修直起身子,露出稍縱即逝的笑容,跟對手衛斯克爵爺說了句話。
  
  衛斯克放聲大笑,繞過撞球桌,咬著沒點燃的雪茄,考慮他的選擇。撞球室裡無疑充滿男性愉悅的悠閒氣氛。
  
  衛斯克繞過撞球桌時,發現黛西從門邊偷看。他朝她使了個眼色。她像海龜縮回殼裡一樣縮回去。她居然為了偷看施墨修的身影,躡手躡腳地走遍宅邸,實在荒唐可笑。
  
  黛西無聲地責備自己,大步離開撞球室,走向大廳和主樓梯。她蹦蹦跳跳地跑上樓梯,腳步不停地來到衛家的私人起居室。
  
  雅蘭和愛芬陪在莉琳身邊莉琳半蜷縮在長椅上。她臉色蒼白、神情緊張,額頭微微蹙起細紋。她纖細的手臂抱著腹部。
  
  二十分鐘,愛芬的視線固定在壁爐架的鍾上。
  
  「來得還不規律,」雅蘭評論道。她幫莉琳梳頭,纖細的手指靈巧地把她濃密的黑髮編成整齊的辮子。
  
  「什麼事情不規律?」黛西擠出興高采烈的口吻,踏入起居室。「你看著鍾做什麼?」
  
  她恍然大悟,頓時臉色發白。「天啊。你在陣痛嗎,莉琳?」
  
  姐姐不知所措地搖頭。「不是很痛,只是腹部收縮。午餐後就開始了,一小時後再來一次,半小時後又來一次,上次是二十分鐘後。」
  
  「衛斯克知道嗎?」黛西氣喘吁吁地問。「我去告訴他好嗎?」
  
  「不要,」三個女人立刻異口同聲地阻止她。
  
  「還不必讓他擔心,」莉琳困窘地補充道。「讓衛斯克和朋友玩吧。他一旦發現,就會到這裡來回踱步下令,鬧得大家不得安寧。尤其是我。」
  
  「母親呢?我去找她好嗎?」黛西不得不問,雖然她肯定莉琳會怎樣回答。「玫欣不太會安慰人,儘管她生育了五個小孩,但一聽旁人提及任何身體功能,就會神經兮兮。」
  
  「我已經夠痛苦了,」莉琳幽默地說。「不,先別告訴母親。她為了保持體面,會自覺有責任在這裡陪我,害我神經緊張。現在我只需要你們三個。」
  
  她語帶諷刺,但伸手緊緊握住黛西。分娩令人驚恐,尤其是第一次,莉琳也不例外。
  
  雅蘭說這種痛一陣、停一陣的狀況可能持續好幾天。她告訴黛西,俏皮地做出斜視的模樣。「我的脾氣可能不會像平時那樣甜美。」
  
  「沒關係,親愛的。儘管放馬過來。」黛西握住莉琳的手,坐到她腳邊的地毯上。
  
  起居室安靜下來,只聽見壁爐架時鐘的滴答聲和鬃毛梳子梳過莉琳頭皮的微響。姊妹倆手握手,脈搏穩健地一同跳動。黛西不確定她是在安慰姐姐還是從姐姐身上得到安慰。莉琳怏要分娩了,黛西為她感到害怕,她怕姐姐要忍受的疼痛,怕可能的併發症,也怕生命將從此永遠改變。
  
  她看愛芬,愛芬朝她微笑;她看雅蘭,雅蘭鎮靜的表情令她安心。她們會陪伴彼此度過生命中一切挑戰、歡樂與畏懼,想到這點,黛西倏然湧起對她們深切的愛意。「我永遠不會離開你們,」她說。「我要我們四個永遠在一起。我絕對受不了失去你們任何一人。」
  
  她感覺雅蘭深情地用穿著拖鞋的腳趾輕推她的腿。「黛西……真正的朋友是永遠不可能失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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