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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蘇珊妮‧柏克曼]無情的英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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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31 15:24:0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無情的英雄》作者:蘇珊妮‧柏克曼
 
在一次幾近致命的頭部傷害後,海軍海豹部隊的隊長白洛恩在新英格蘭家鄉瞥見了一名國際恐布份子。他向上級報告了,軍方卻認定那是他頭部受傷所產生的妄想。
為了阻止災難的發生,洛恩只好自己親自出馬、去召集一些好手,勉強拼湊出個反恐小組。他的成員包括了忠於他的隊友、兩名經歷過二次世界大戰的退伍老兵、一對對現在的社會適應不良的年輕男女,以及艾荷麗醫生。
而艾荷麗醫生正是昔日那甜美的「鄰家女孩」,如今她已成為一位非常出色的傑出女性了。當年鎮上惡名昭彰的壞男孩一直都在暗暗地心儀著荷麗。如今他擁有最後一個贏得幸福和她的芳心的機會,並同時可以拯救他的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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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31 15:25:09 |只看該作者
  美國海軍海豹部隊的來源
  
  海豹部隊SEAL(全名是美國海軍海陸空三棲作戰部隊,Sea一Air一Land)
  
  它是美國海軍的特種部隊,從海軍中挑選精英組織而成,接受海、陸、空三棲作戰訓練,專門擔任先遣勘查、敵後爆破、收集戰地情報等等高危險度特殊任務的精裝部隊。目前全美編製約2000人,分駐在美國東西岸。是美國人心目中的英雄代表,也是少女們的夢中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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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31 15:25:28 |只看該作者
  序幕
  
  在海獵鷹直升機和它的駕駛同時被炮火擊中後,局勢就每下愈況了。
  
  美國海軍海豹部隊的白洛恩上尉馬上接手駕駛的工作,駕駛著直升機離開:「爵士」和培茲則想盡辦法替那名受傷的駕駛員止血,不希望他因為血流不止而死亡。
  
  由八個人所組成的菁英小組,會進入這個國家,是為了護送一名外交官的妻子離開。這項任務重要到得出動十六小隊的指揮官白洛恩;而直接下達這個命令的則是麥考威將軍。
  
  麥將軍直截了當地告訴洛恩,他希望他和外號「爵士」的副官甘傑仕親自出任務,擺平那些法西斯混蛋。
  
  或許,以洛恩隨和的笑容、胸前那些「最好將我當真」的獎章,加上他沉穩如山的指揮氣勢,對方會乖乖地遵照承諾,讓他們護送韓太太離開。
  
  如果這還不夠,那麼有身高達六呎、全身壯碩無比,神情非常、非常嚴厲、危險、膚色又非常黑的「爵士」陪同,這項護送任務應該不難達成才對。
  
  當地政府一再堅持韓太太並沒有違反個人意願被拘留,因此洛恩和他的小組成員搭乘民航機進入這個國家。他們先在機場租了輛廂型車,再開到韓太太下榻的飯店。先前韓先生正好去了趟鄰國,沒有帶他的妻子同行。然而才過了一個下午,當地的政治情勢巨變,韓先生和他的屬下都無法再回此地了。
  
  韓太太確實住在飯店裡這項事實普令洛恩心想,這趟任務或許只是單純的護送任務而已。因為此時他和小組的成員正坐在飯店的中庭花園裡喝著冷飲,等韓太太打包行李。
  
  韓太太帶著整整六大箱的行李,出現在飯店大廳。
  
  她非常不高興看到前來護送她的海豹小組成員;尤其當洛恩客氣地建議她將大多數的行李用船運回國;並提醒她說,當地政府有扣留昂貴行李的習慣。韓太太聽到後,非常不悅地喃喃抱怨著。
  
  韓太太的抱怨頗令洛恩納悶,美國政府幹麼自找麻煩護送她回國。
  
  他改用較不客氣的語氣指出,一點點的暫時擱置,很可能會造成永遠的停留。年約五十多歲、養尊處優慣了的韓太太只好不情不願地留下了三箱行李。
  
  洛恩將她交給了有張誠摯、孩子氣臉龐的金斯——金斯同時也是他的小組裡最擅長說謊的。他對韓太太綻開最迷人的笑容,親切地詢問她的孫子、孫女,帶著她坐在廂型車中較安全的位置,一面偷偷地對洛恩扮個鬼臉。
  
  他們開車離開了飯店的停車場,禮瑞持槍守在後座。「六點鐘方向有輛黑色轎車。」
  
  他們被跟蹤了!
  
  洛恩並未感到驚訝。
  
  後方響起了警笛聲;駕車的山姆在後視鏡裡迎上洛恩的視線。
  
  「穩住。」洛恩簡潔地道。在確定警車的目標是他們之前,沒有必要驚慌.揭穿他們的偽裝。畢竟,當地政府曾允諾讓他們護送韓太太離開。
  
  綽號「王牌」的葛肯尼坐在前座,監聽無線電通訊,調整好頻道,再由隊上的語言專家駱尼爾翻譯。
  
  「總共有四輛車和一輛軍車,載著一隊士兵,由機場出發,準備攔截——必要時被授權使用武力,LT(譯註:上尉的簡稱)。」尼爾說道。
  
  「王牌」樂不可支地望向洛恩。「B計劃,閣下?」
  
  麥將軍曾一再強調外交為首要的手段。如果他們先開火,回國後可有得解釋了。但洛恩寧可回國後寫上數小時的報告,而不是和韓太太一起被關進當地的監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被釋放出來。
  
  B計劃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
  
  「就B計劃吧!」洛恩話一出口,坐在最後面的禮瑞就差點被子彈擊中。
  
  山姆猛打方向盤,駛離開了道路,揚起滿天塵土。
  
  他們差點撞上了輛運菜車,韓太太高聲尖叫。「你們在做什麼?你們在做什麼?」
  
  金斯用壓過韓太太的音量說:「韓太太,我們雖然向妳保證過,妳能搭乘民航機離開,我們還是準備了另一種支援的交通工具。海鷹直升機將會在城外等著接我們。白上尉認為此刻最明智的作法是採取『後備』的離開方式。」
  
  「LT,油門已經踩到底了,」山姆喊道。「這台爛車的最高時速只有四十五哩。」
  
  他們以飛快的速度開在狹小、滿是坑洞的小路上。如果真的有追兵,洛恩很清楚以他們現在的速度絕不可能擺脫掉追兵。畢竟,這輛舊廂型車坐了八個大男人、一名體重不算輕的婦人,加上三個非常沉重的行李箱。
  
  只有一種方式能夠減輕重量。
  
  洛恩望向「爵士」;他的副官立刻明白他心裡所想的。然而坐在後座行李箱上的禮瑞和他們卻沒有一樣的心意相通。
  
  「禮瑞,幫忙彈出壓艙物。」「爵士」低沉地道。
  
  韓太太已經停止尖叫了,但對於必須坐直升機離開顯得非常不高興。幸好她不熟悉海軍術語。等到她要抗議時,已經太遲了。
  
  「只要坐小於七三七的班機,我就會暈機。」她抱怨著。
  
  洛恩在座位上轉身面對她。「我們剛攔截到無線電通訊,四輛秘密警察的車子和一輛軍車,載著三十名士兵,奉命不擇手段攔截我們。」他直視著她。「我想妳應該沒有參觀過當地的監獄;請妳想像某個黑暗、冰冷,鼠類橫行、充滿惡臭的地方。如果妳想在那裡待上數年,只要說一聲,我立刻放妳下車。」
  
  韓太太沉默了。連後車廂門打開,她的行李被一件件丟下車時,她也沒有哼聲。洛恩心想,這輩子一定從沒有人對她說過這種重話——包括她老公在內。
  
  「我要妳緊跟著金斯,」洛恩又嚴厲地對她說道。「如果他、我或小隊裡的任何人對妳下命令,妳都必須毫不遲疑地接受。明白了嗎?」
  
  她陰鬱地點頭,嘴唇緊抿。「非常明白,上尉。不過你可以確定我一定會寫信向你的指揮官抱怨。你剛丟下車的行李裡裝滿了名家設計師的服飾——不但昂貴,而且買都買不到!」
  
  「伏低頭,閉上嘴,夫人!」洛恩嘲諷地道。「我向妳保證,我們一定會護送妳離開這裡,好讓妳可以寫妳的抱怨信。」
  
  韓太太忍不住又問:「你又如何能確定他們不會打下你的直升機?」
  
  「美國空軍已奉命在一旁支援。我們和北約有協議,必要時可以開火——只要直升機一升空,我們就會在各個頻道發出這個消息。他們除非瘋了才會開火。按照我的估計——」他看一下手錶。「我們一個小時內,就可以降落在和美國友善的鄰國。到時我會立刻找筆和紙給妳。」
  
  「如果又出差錯呢?」韓太太譏誚地道。「還有C計劃嗎?」
  
  「一定有C計劃的!」那代表著——隨機應變——這也是洛恩的小組最擅長的。
  
  但B計劃順利進行。尼爾持續監聽無線電;山姆將油門踩到底:「王牌」領航,穿梭在彎彎曲曲的泥土路裡,朝目的地飛馳而去。
  
  海獵鷹直升機也按照原定計劃抵達。直升機降低得幾乎觸及到地面,好方便韓太太登機。
  
  然而在那之後,一切就出了差錯,而且每下愈況!一輛滿載著巡邏士兵的吉普車正好經過,看到了直升機,前來察看。那是最令洛恩咬牙切齒的愚蠢巧合。就像電影裡演的,總是在千鈞一髮時出了差錯。如果士兵來遲個九十秒,直升機將已經升空,遠離子彈的射程。
  
  巡邏的吉普車突然繞過轉角出現,士兵個個荷槍實彈。在後座押陣的培茲先發制人,開火朝軍車掃射。洛恩和「爵士」匆忙帶著韓太太上了直升機。
  
  士兵四散奔逃,但其中一名士兵開槍還擊,擊發了一輪子彈。事情就有那麼湊巧,其中一顆子彈竟然射中了直升機駕駛員的肩膀。
  
  洛恩隨即接手駕駛的工作,將直升機飛上天空。他已經數年不曾駕駛直升機了。雖然飛得不算平穩,但還差強人意。
  
  「老天,我們在冒煙!」金斯壓過韓太太持續的尖叫聲,大叫道。
  
  該死!洛恩看到引擎冒出一長串的黑煙,就像信號彈一樣。顯而易見的是,流彈也擊中了直升機的兩部引擎之一。真是狗屎運!
  
  他們已經飛離開了城市,朝國界飛去,但洛恩知道他們絕對挨不到目的地。老天!油箱中彈了!使得油表也彷彿發了瘋似的亂轉。冒煙的引擎再加上漏油的油箱是最爛的組合——除非你想要來場爆炸。
  
  他必須立刻緊急降落。
  
  下方是一片荒漠,放眼望去只有岩石和沙地,看起來就像月球表面貧瘠。此地跟洛恩從小長大、綠意盎然的新英格蘭鄉下,有著完全不一樣的風貌。
  
  「保護好自己!」洛恩喊道,強行著陸。直升機重重落地該死!這根本和墜機沒兩樣。只要是沒有固定住的東西,全都飛了出去。「『爵士』,立刻帶韓太太離開!」
  
  他的部下已經在行動了!「爵士」和金斯分別拉著大聲尖叫、抗議的韓太太的一臂,將她架出了直升機,奔過沙地,伏低地躲在岩石後面。
  
  培茲和「王牌」扛著受傷的直升機駕駛員;尼爾、山姆和禮瑞盡可能都帶一些水和裝備,迅速奔跑、離開直升機。
  
  洛恩是最後一個離開的。他邊一路狂跑著,邊在心裡想著,該死!顯然他剛剛訓韓太太的那番話不夠嚴厲,她還是一直在尖叫。
  
  她的皮包!那個該死的女人一直在尖叫她忘了皮包。
  
  「抱歉,夫人,」他聽見「爵士」說道。「恐怕妳只好捨棄它了。現在的直升機就像顆定時炸彈,隨時會——」
  
  「我的心臟病藥放在皮包裡!」韓太太沙嗄地道,看來隨時會心臟病發作。
  
  天殺的!心臟病的藥!
  
  洛恩的眼前彷彿化成了慢動作。他看著「爵士」離開藏身的岩石後,朝他和直升機奔來。但洛恩離直升機較近。他立刻折返,回到直升機裡。
  
  時間緊迫,但他摸索了好一會兒,就是看不到皮包。最後他終於在座位底下找到它;顯然在降落時,皮包滑到了座位下。他抓起皮包,立刻往外跑,盡可能快地遠離直升機。
  
  然而,就在距離岩石不到二十碼時,洛恩聽到後方的直升機爆炸了,感覺到爆炸的震波朝他襲來,腳下的地面快速地朝他升上來。
  
  該死!他將韓太太的皮包護在身下,準備承受撞擊,心想:這將會痛得要命!
  
  下一刻,他的世界變得一片漆黑,他什麼也不能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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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31 15:25:4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八月八日
  
  洛恩將背包由頭頂的架子取下,跟著其他旅客緩步走出波士頓洛根機場。
  
  慢慢走對他來說是件好事;因為他仍然被差點害他永遠無法再出任務的頭部暈眩症所擾——就像現在。
  
  清晨的波士頓天空灰濛濛的一片,但他的目的地是較北邊海岸的博德溫橋鎮。那個風景如畫的度假小鎮有著蔚藍的天空,海風輕拂,氣溫和煦如春。
  
  洛恩會在鎮上待到星期日。
  
  他有三十天的康復假期;然而這個假卻使他生氣極了。因為他根本不想要這三十天的休假。他在醫院裡已經被困了太多天,離開工作崗位也太久了。當然,拜邰海瑞少將之賜,現在他甚至不確定自己還有工作可以回去。
  
  誰能怪他在得知他昏迷期間,邰海瑞少將竟然企圖讓海豹十六中隊,自明年的預算名單被刪除後,他的大發脾氣嗎?不只如此,邵海瑞甚至故意拆散他花費多年、親自挑選出來的菁英小組——經常被暱稱為「麻煩製造者」,或「麻煩解決者」——把成員分別調到世界各地去……
  
  話說回來,洛恩只不過是大發脾氣而已。他終究沒有將那名少將由四十層樓高的華盛頓辦公室丟下去;他甚至沒有動手摑掉那名自大的混帳臉上的得意表情。
  
  他只不過是以比較強烈的方式,表達出他的不滿而已。
  
  就因為如此,他被迫將生命裡的一星期浪費在做心理評估上面——由一大隊的心理醫生決定他的脾氣暴躁,是否和最近的頭部受創有關。
  
  洛恩一再強調那純粹是和邰海瑞相處的副作用。但賀醫生一心只想陞遷、取悅邰少將,根本不採納洛恩的說詞。賀醫生給了他三十天的復原假,警告洛恩頭部受過傷的人有可能會在脾氣和個性上大變——像是侵略性的行為,和被迫害妄想症。他最好盡可能保持平靜、放鬆。三十天後,他會回到維吉尼亞的海軍基地,再度接受心理評估,決定他的命運。
  
  屆時他究竟會以受傷為由,被強制退役;或是會被允許繼續留在海軍服役?
  
  洛恩不喜歡前者,但他知道部海瑞會設法逼他退休。而那意味著未來的三十天,洛恩必須什麼也不做,盡可能休息、放鬆——以及保持神智正常。
  
  他很清楚返回家鄉度長週末恐怕對他的神智正常不會有太大的幫助。但他想去探望他的喬伊伯公,和他的妹妹安琪和外甥女茉依。茉依今年高中畢業,也和他一樣有著叛逆、不馴的青春期。
  
  顯然在有錢人家群集的博德溫橋鎮長大,對白家小孩並不容易。鎮上的警察只要看到洛恩出現,就像刺蝟般豎起全身的毛髮。
  
  即使現在洛恩已經三十六歲,而且是備受尊敬、得過無數獎章的海軍海豹小組的指揮官,當年的舊標籤——專門惹麻煩的「白家火爆小子」——依舊牢牢跟著他。
  
  噢,儘管他很想念喬伊伯公,但要在博德溫橋鎮待到星期日對他來說實在太長了。或許他可以說服喬伊伯公和他到百慕達度一、兩個星期的假。那會酷斃了。如果喬伊伯公堅持,洛恩甚至會答應讓艾查理同行。
  
  艾查理是喬伊伯公的生死之交,也是對頭冤家——端看兩位老人的心境而定。
  
  艾查理是個脾氣惡劣的小氣財神和鬼靈精(譯註:金凱瑞主演的電影,片中的鬼靈精憎惡世人,專愛惡作劇。)的結合,風趣、譏誚、憤世、酷好杯中物。他和喬伊伯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就認識了,兩人曾一起出生入死。此外,他也是艾荷麗的父親。
  
  荷麗。每次洛恩回到博德溫橋鎮,都會想起她。當然,他不在故鄉時也一樣想她。事實上,他太常想到她了——而他已經有十六年不曾見過她了。
  
  這次他待在鎮上時,她是否會正好回來探視她的父親?
  
  機會不大。她現在是個忙碌的醫生了,沒有那個閒工夫待在小鎮上,等待洛恩返鄉。
  
  而在過了十六年後,他也不應該再想起她了。她明顯地就不再想他了。畢竟,她都結婚了。
  
  當然,現在她已經又離婚了。但那對他而言並沒有任何意義。天知道,她可能早就再婚了。別再想她了,她不會在鎮上的。
  
  洛恩穿過人潮擁擠的機場,經過提領行李區。一大堆人在輸送帶旁邊等著提領行李——他們大多是闔家旅行或年紀較大的人。一般的生意人或出差族只帶隨身行李,早就已經離開機場了。
  
  然而在人堆中卻有一位西裝筆挺的中年人。他大約和洛恩同高,淡棕色的頭髮微灰。他自輸送帶上拿起行李,旋身拎上肩。
  
  洛恩驀地停下了腳步。
  
  不可能!
  
  世界這麼大,洛恩不可能湊巧在波士頓機場撞上了被稱為「商人」的恐布份子。
  
  他的髮色太淡了;但染髮非常容易。
  
  他的臉型也不同——不過骨架並沒有多大改變。他的鼻樑和頰骨顯得比較柔和,少了戾氣。然而好的整型醫師可以輕易地做到這一點。
  
  洛恩走近男子,試著要看清楚一點。
  
  他的眼睛顏色也不同,濃濁的藍、棕色——很像原本棕眸的人戴上了藍色隱形眼鏡。但無論它們是什麼顏色,洛恩一眼就可以認出那對眼睛。
  
  話說回來,他只瞥過一眼而已……
  
  老天!有可能嗎?
  
  男子背著背包,朝機場大門走去。洛恩緊跟在後,卻不時被人群阻擋。他注意到男子的走路方式和「商人」不同,然而這個名列通緝榜首的大人物,除了在改變髮色和臉型外,一定也會改變他的走路方式。而他將東西甩上肩的動作……洛恩在錄影帶裡看過太多了,絕不可能認錯。還有他的眼睛……
  
  他連在睡夢中都可以看到「商人」的眼睛。
  
  洛恩設法避開一名橫衝直撞的小孩,繞過一對行動遲緩的老夫婦,大步來到了機場大門外。但他的頭痛又發作了,並正好看到「商人」搭上計程車離去。
  
  現在該怎麼辦?追上計程車?
  
  附近已沒有空計程車了。
  
  洛恩的腦海裡響起了「被迫害妄想症」的樂章,迅速記下了計程車車號,看了一下手錶。將近八點。
  
  如果搭車離去的真是「商人」,打電話到車行,詢問今晨八點、車號5768的司機載著那名生意人在哪裡下車,是完全沒任何作用的。
  
  因為「商人」絕不會直接前往目的地。他會先在市中心下車,走過幾條街,再改搭另一輛計程車——像這樣重複數次,直到確定沒有人跟蹤。
  
  在遮雨篷的另一端,通往地鐵站的轉乘公車就要開了。
  
  「被迫害妄想症」的樂音在他的腦海裡演奏得更大聲了。洛恩用力地搖搖頭,甩去它和站立太久後就會引起的暈眩感。
  
  的確,這聽起來似乎很瘋狂——「嗨,我想我剛在洛根機場看到在九六年間,我追蹤了快四個月的國際恐布份子搭乘計程車離去。沒錯,就在人潮洶湧的波士頓國際機場……」
  
  洛恩上了公車。
  
  是很瘋狂沒錯,但他知道自己還是會打電話給麥考威上將。過去上將曾信任過洛恩瘋狂的直覺。但這次洛恩會等自己回到喬伊伯公在博德溫橋鎮上的舒適公寓後,才打電話。
  
  他將背袋放在腳下,坐在窗邊,頭往後仰,閉上眼睛——休息,放鬆。
  
  說起來容易,但他無法阻止自己去想。他不知道——一點也不知道如果邰海瑞如願地將他踢出海軍,他將要何去何從。
  
  瓷磚貼著臉頰的感覺非常的冰冷。事實上,它感覺起來還滿舒服的。只是艾查理不想像貓王一樣死在浴室的地板上——而且睡褲剛剛脫到了屁股。
  
  那樣的死法有何尊嚴可言。
  
  「算了,上帝老兄,」他竭力要將睡褲拉過屁股。「放了我一馬吧!」
  
  自從白喬伊載他去看過醫生,而且那位太過年輕的醫生在同一個句子裡用了「你」和「癌症」、「末期」幾個字後,查理就開始和上帝稱兄道弟了。反正在不久的將來,他和上帝的關係就會很親近,還是現在先套好交情比較好。
  
  死亡。
  
  那一點也不是個愉快或有趣的字眼,它喚起的也都是不好的意象。查理比較偏好用「翹辮子」、「嗚呼哀哉」或是「一命歸西」等。那聽起來比較有趣;但他最喜歡的還是「換張床睡」的說法。
  
  醫生估計查理大約還有四個月的時間——當然,醫生說他也有可能估計有誤,甚至可能更早。
  
  就像今天早上。
  
  對於死亡,查理並不會感到畏懼。但他絕對不想光著屁股,死在浴室地板上。想想那會害他留下什麼樣的名聲?
  
  「記得艾查理嗎?」某個人會說。
  
  「噢,對了,老艾,」另一個人回答。「那個褲子脫到一半、光著屁股死在浴室裡的傢伙。」
  
  管他捐給慈善機構多少錢、贊助多少人道組織,或捐助成立了博德溫橋郡立醫院的兒科大樓,紀念他的兩個兒子——其中之一在四七年死於盲腸破裂;另一個則是他從未謀面的法國混血兒,死在納粹槍下。人們不會記得他曾打過的仗,以及他設立來協助年輕學子念大學的獎學金。
  
  他們只會記得他光著屁股死在浴室地板上。
  
  死亡。
  
  那真是個冰冷的字眼。
  
  坦白說,早在檢驗結果出來之前,他就已經有預感了。
  
  「如果你的年紀大到、你第一眼看到檢查你的醫生非常年輕,並且馬上想到在這個醫生出生之前,你就不曾再有過性生活。那麼有極大的機率,你知道將不會有好消息。」他在回家的路上,陰鬱地對喬伊說道。
  
  喬伊沒有說什麼——話說回來,喬伊的話一向就不多。年輕的喬伊比起八十高齡的查理,他才七十六歲而已。他只是在車子停下來等紅燈時,望著他良久。
  
  查理明智地閉上嘴。這樣說實在太傷人了!因為喬伊自從一九四四年後,就不曾有過性關係!這個瘋狂的小子!喬伊曾經是個萬人迷,有著偶像般的英俊臉龐。然而自從戰後回到博德溫橋鎮後,他就一直過著僧侶般的生活。
  
  大戰,對抗納——粹以及那對棕色的眼眸。
  
  他和喬伊是在法國認識的——就在諾曼地登陸後不久,有如煉獄般的地球一隅。當時的喬伊就很少開口跟別人說話了。
  
  他們的友誼是戰爭淬煉出來的,就像小說裡常見的:兩個來自截然不同的階層、背景的男人相遇了——一個是來自紐約,貧窮、勤奮的義大利移民後裔;另一個則是富有的波士頓世家之子,夏天總是到面海的博德溫橋鎮避暑。他們一起對抗納粹,兩人的關係就像邱吉爾的名言所說的——用血、汗、勞力和淚水融鑄得牢不可分。
  
  淚水。
  
  喬伊在醫生說出那個D字頭的字時,哭了。他曾試圖隱藏,但查理就是知道。
  
  你不可能在當了某個人將近六十年最好的朋友後,還不知道他的心裡有多難過——儘管你曾試圖否認,儘管你有時假裝他只是園丁、僱用的員工,甚至是某個在戰後跟著你回家的蠢小子。
  
  「你應該先帶走他的,」查理輕輕地苛責上帝。「我比較能夠應付得來這種事。」
  
  查理用盡最後一絲的力氣,將睡褲拉上了腰際。然後他才放下心、氣喘吁吁地讓自己躺在冰冷的瓷磚上,心中納悶著上帝能否仁慈地告知他的死期。
  
  艾荷麗快要來不及了。
  
  她將車子停在父親的車道上、就在喬伊大約有四百年歷史久的別克房車旁邊。她關掉引擎,靜靜坐著好一晌,用手抱著頭,枕在方向盤上。
  
  她所做的實在是太過愚蠢了——她實在太愚蠢了!她居然妄想在波士頓執業,卻又住在車程約一小時多的地方。這就是最好的證明。她應該退還哈佛文憑的;學校當初一定弄錯了,她根本是蠢得沒有資格拿到文憑。
  
  而更加愚蠢的是,他已經擺明了他不想要她在這裡。
  
  他不需要她的幫忙,他寧可獨自死去。
  
  荷麗打開車門,拿起雜貨購物袋。今天她應該待在博德溫橋鎮的,結果她一早四點半就起床,趕在交通的尖峰時間前抵達波士頓,完成文書作業。最近光是通勤就占掉了她太多的時間,根本沒有時間去處埋在她桌上堆積如山的文件。即便是今早,她也只是解決了一小部分而已。
  
  另外,她原以為今早可以拿到羅貝絲的檢驗報告。
  
  荷麗推測六歲的貝絲患了白血球症。如果真是如此,她想要先和女孩的雙親談談,再將女孩轉診到腫瘤科。
  
  但她在九點打電話給實驗室時,卻發現載運貝絲的測試樣本的貨車發生車禍而翻覆,結果當天所有的檢驗都得重做。他們向荷麗保證明天一定可以拿到檢驗結果——只要今天他們可以拿到新的血液樣本。
  
  荷麗決定放棄等待,將文書工作留給能幹的助理魏派蒂,趕回父親的身邊。
  
  儘管艾查理根本不想要她待在身邊。
  
  天知道,她可能得整天往鎮上跑,替他採購必需品;以她唯一能夠的方式證明她愛他——她會當個乖女兒、聽話地避開他。
  
  她用力關上車門。
  
  艾查理一直就是個自私透頂的混帳!他究竟在想什麼?竟然在年紀一大把後又想要個小孩?荷麗實在不明白他看上她母親緹娜的哪一點——她唯一可取的是,年輕的身體和漂亮的臉龐。她倒是很清楚母親看上查理的哪一點。查理的年紀大得足夠當緹娜的父親,但他卻非常優雅、世故、成熟——而且很富有。
  
  儘管查理已經八十歲了,他依舊非常英俊、耀眼。昔日璀璨的金髮雖然已經轉為雪白,但頭髮依然很濃密:銳利的藍眸也沒有因這些年來,所灌下的大量酒精,而變得濃濁、佈滿血絲。
  
  似乎唯一變醜、變得卑下的只有他的靈魂。
  
  一直到最近,在得知死期將近後,他才停止喝酒——並不是因為他想要保持清醒,而是因為他的胃再也承受不了威士忌的摧殘。就荷麗的記憶,這是查埋首度清醒得可以進行有意義的談話。
  
  只不過他不想和她談。
  
  查理不需要她。但該死了,她需要他。他只剩下三個月的壽命——甚至更短。而她需要在他的大限來到前,和他達成某種瞭解和溝通——即使只是逼著和他同待一個房間一整天。
  
  查理很頑固,但她也是。或許因為他們是艾家人;而艾家人都必須彬彬有禮、並把自己真正的情緒隱藏起來。
  
  荷麗走進屋裡,將購物袋放在廚房的流理台上。
  
  屋裡靜悄悄的,然而這沒有什麼好奇怪的。艾家祖傳將近一百五十年的夏屋,大得就算查理在房間裡將電視開得震天價響,她在廚房裡也聽不到。
  
  荷麗取出紙袋裡的東西,用力擱在流理台上,故意製造出聲響——就像小時候她拿到A回家時所做的,一心想吸引父親的注意力和稱讚。儘管結果總是徒然——,但她總希望有那麼一次,查理能夠聽到、並出來打聲招呼,歡迎她回家。
  
  在話筒的另一端,麥考威上將沉默了良久。當他終於歎了口氣後,洛恩就知道不妙了。
  
  「再告訴我一次這個『商人』是誰。」麥考威說道。
  
  洛恩的語氣開始緊繃起來。「長官,別調侃我了。」
  
  「我不是在調侃你,洛恩,只是試著溫習一下我不夠靈光的記憶。你能不能直截了當地回答我的問題?還有,保持適當的音量,以免傷了我的耳朵。也千萬別將你上個星期數落邰海瑞的那一套用在我身上。」
  
  洛恩坐在喬伊廚房的餐桌前。「長官,你是在告訴我,你支持邰海瑞遣散十六小隊的作法?」
  
  「我絕對沒那麼說,小子!我百分之兩百支持你。我向你保證,十六小隊會一直存在。邰海瑞的作法錯了,但你的回應方式更是大錯特錯。我必須承認我真的有點擔心。對付姓邰的混帳有許多種方法,但絕對不包括大發脾氣,害得自己被困住、並且得做一個星期的心理評估。我在一年半前親自挑選帶領十六小隊的人,應該不會犯下這種錯誤。」
  
  麥考威說得對。洛恩的頭又在痛了,他以指揉著額頭,試著紓解壓力。他盯著灰髒的廚房牆壁,想著它需要重新油漆了。那才是他這個週末該做的事,而不是向長官報告看到恐怖份子,進一步危及到自己的職位。
  
  「能不能幫個忙,回答我的問題,」麥考威放柔了語氣。「你說的這個『商人』——他是否和九七年的使館爆炸案有關?」
  
  「九六年,」洛恩更正。「是的,長官。他是名獨立契約者——一名傭兵。他一手主導了九六年美國駐巴黎大使館的汽車炸彈爆炸案。某個回教激進組織聲稱那是他們的傑作,但情報單位查出他才是下手的人。那絕對是他的手法,炸彈上還有他的細胞簽名。」
  
  「我記得你在那次攻擊後,加入了美法兩國合組成的反恐小組,追蹤那票恐怖份子到了……倫敦,是嗎?」
  
  「利物浦。英國情報局後來也參了一腳。」
  
  在追蹤「商人」和他的手下到利物浦的港口倉庫前,他們浪費了太多時間在打通政治關節上,不然他們應該可以成功地逮捕那票恐布份子,而不是最後只得到四具需要屍袋的屍體。為首的「商人」則依舊「在逃」——根據聯邦調查局的說法。
  
  「拍到的錄影帶顯示『商人』中了好幾槍,傷勢嚴重,」洛恩說道。「分析人員甚至使用了『致命』的字眼。就算『商人』成功逃走了,活下來的機率也不大。」
  
  麥將軍再度沉默了下來。洛恩看著喬伊插在桌上花瓶裡的鮮花。就洛恩記憶所及,喬伊在春夏期間,都會在廚房裡插著鮮花。
  
  或許當園丁就會有這種習慣,洛恩想著。或許在邰海瑞成功逼他退休後,他可以回來當喬伊的學徒,學習他在高中時不耐煩學的園藝,甚至最後接手喬伊的園丁工作,並在艾查理去世後——如果他去世的話,那名老頭子似乎可以活到上千歲——查理去世後,他的女兒荷麗將會繼承文家的夏屋,而他可以擔任她全職的園丁。
  
  那曾是他高中時代最愛作的春夢,就像廉價的A片——白洛恩擔任美麗的千金大小姐艾荷麗的園丁,他揮汗如雨地修剪籬笆;甜美可人、明眸皓齒的她坐在迴廊上看著他,開口邀請他進屋子喝杯清涼的檸檬汁,然後……
  
  「你非常安靜,」麥將軍說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噢,將軍絕對不知道!
  
  「你在想,如果『商人』真的負傷極重,他當初就不可能逃過追捕。」麥將軍說道。
  
  不算是。但在九六年和往後幾年,洛恩確實是那樣想的——在他沒有想著艾荷麗的時候。
  
  而他該死地太常想到她了。回到鎮上,待在和她曾經住過的大屋、隔著車道的地方更是沒有幫助。
  
  「將車,」洛恩說道,試著專注心思。「如果我看到的那個男人真的是『商人』,他一定曾經動過整型手術,改變髮色。他的高度和身材都和『商人』相當;還有他的眼睛……我知道很難去形容,只是當年我曾經非常詳細研究過那個男人。我牢牢記下他的每張檔案照片,而且我有數個星期一直盯著他的照片看、聽錄音帶、摸擬他的思考模式。或許我是瘋了,但——」
  
  「那正是問題所在,上尉。」麥將軍打斷道。「或許你瘋了。我的桌上還有一份你最近的心理評估,上面詳列了你那次的頭部撞擊可能造成的副作用。我相信我不用提醒你——『被迫害妄想症』名列榜首。」
  
  洛恩以手撫臉。這早在他的意料之中。「用不著你提醒,長官。但我看到了這個男人,我必須向你報告。」
  
  「你認為你『看』到了。」將軍更正道。
  
  儘管心裡並不同意,洛恩無意再爭辯。「我只希望你能夠謹慎看待這件——看看情報部是否曾在任何報告裡提起『商人』。我知道你神通廣大,長官。我想知道是否有其他人——最近數個月腦袋不曾被醫生打個洞的男人——」他嘲澀地附加道。「最近曾看過這個傢伙。」
  
  「我會派出我的人,」麥將軍承諾。「你只須要確定不再報告看到任何恐怖份子。該死了!如果邰海瑞得知這件事,你甚至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就會因傷退役了。」
  
  「我知道,長官。」洛恩簡潔地道。「謝謝你,長官。」
  
  「好好休息一下,洛恩。」麥將軍說道,切斷了電話。
  
  洛恩放下聽筒,站了起來,一陣暈眩馬上襲來,他必須扶著桌子,支撐住自己。他咒罵自己的虛弱,決定去找喬伊,告訴他——他回家度週末,以及他的廚房需要重新上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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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31 15:28:4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荷麗……」
  
  荷麗全身凍住了,將頭探出冰箱外,仔細聆聽。
  
  「荷麗……」
  
  呼喚她的聲音再度響起。是她父親的聲音,微弱得幾不可聞。
  
  荷麗將西瓜塞進冰箱,快步奔出廚房,穿過走道,來到父親的臥室。
  
  臥室裡陰暗暗的,百葉窗全都拉下,擋住了午後的陽光。荷麗走向床,但查理並不在床上。
  
  她快步走向浴室……
  
  老天!
  
  她的父親臉朝上,躺在瓷磚的地板上。
  
  荷麗飛快地蹲在他身邊,檢查他的脈搏:他的肌膚已呈現灰白色。在她的碰觸下,他才費力地睜開了眼瞼。
  
  「也該是妳回來的時候了,」他氣喘吁吁地道。「通常妳會先過來看我。今天妳大概忙著重排廚房櫃子裡的波菜罐頭。」
  
  「我將採購的雜貨放進冰箱,」她回答,一顆心懸在了喉間。別死掉,爸。別在現在死掉!她盡可能保持平穩的語氣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事實上,我正在練習電視廣告的試鏡。妳知道的:『我跌倒了,結果爬不起來了』的那一支?」
  
  荷麗的怒氣爆發了。「老天!爸爸,你能不能有三十秒停止當個混帳,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摔了一校嗎?你的胸部會痛嗎?你是否跌倒時撞到了頭?有沒有摔斷骨頭?」
  
  是中風嗎?如果是,可以該死確定的是——他絕對沒有喪失語言中樞的掌控力。
  
  「如果妳一定要知道,」查理幾近嚴肅地說道。「前一刻我還坐在馬桶上辦事,下一刻我就倒在地上了。我不認為我撞到頭了,而且也沒有傷害造成——只除了我的驕傲。」
  
  「我們必須安排一名居家的看護,」荷麗開始檢查父親的眼睛和頭。「如果我扶著你,你能站得起來嗎?」
  
  「我不認為,而且我不要護士。也不准妳打電話找救護車。他們一定會載我們去醫院,而我拒絕去醫院。記得何法楠嗎?他因為輕微的胸痛進了醫院——隔天就死掉了。」
  
  「那是因為他嚴重中風。」
  
  「那正是我的觀點。或許如果他不去醫院,還不會有事。謝了,我寧可留在家裡。」
  
  他的頭部並沒有受傷。謝天謝地!顯然他及時撐住了自己。荷麗接著檢查他的手腳,但他氣惱地甩開。「住手。」
  
  「我是醫生,」荷麗提醒他。「既然你連發生這種事都不肯去醫院——」
  
  「又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我有些頭暈,而且仍然虛弱無力。那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我已經活了快十億年,又得了癌症,看來以後我和浴室地板還會常常做朋友。」
  
  「如果我們請個護士——」
  
  「她只會惹惱我而已!」查理打斷她的話。「去找喬伊。我們三個合力可以一起將我弄回床上。」
  
  荷麗站起來,轉身背對著他。他就這麼討厭她待在家裡?她脫口而出。「那就是我所做的?惹惱你?」
  
  查理迎上她的視線一晌,張口要說些什麼,卻又搖搖頭。「去找喬伊過來,好嗎?」
  
  荷麗遲疑了一下,然而,她的父親已經閉上眼睛,將一切關閉在外——連同她一起。天知道,如果他們父女倆真的「交談」了,那才怪了!
  
  她盡可能地隱藏起內心的傷害——那只會更加激怒查理而已——轉身出了房間,穿過走道,回到廚房。
  
  她走出後門。幸好喬伊的車子還在車道上。她快步走向喬伊住的小屋。「喬伊?你在家嗎?」
  
  一名男子由屋側走了出來。她改變方向,朝他走去。
  
  他不是喬伊。
  
  他是喬伊的孫姪兒——白洛恩。
  
  他比十六年前高大、成熟了許多,依舊英俊非凡的臉龐多了些紋路,卻少了些頭髮。T恤下是寬闊、結實的男性肩膀,堅毅的臉龐上少了青少年時代的浮躁。但不變的是那對榛色的眸子,依舊蘊藏著幽默感和智慧——也潛伏著青少年時期的那種熱力。
  
  「哇塞!艾荷麗!」他的聲音也醇厚、溫潤依舊,微帶著藍領階級的腔調。
  
  「洛恩。」荷麗低語,感覺世界像是自腳下墜落,想起了遙遠以前的那個夏夜——在他的車子裡,幽微的燈光映著他的臉龐……她努力推開那段思緒。「我需要找到喬伊。我父親——」
  
  她驀地打斷,想起了同樣的事情也曾發生。那是在她九年級時,他則是快高中畢業。她回到家裡,發現父親醉倒在廚房裡。她的父親很少在大白天喝醉;而她母親和她網球俱樂部的朋友很快就要過來了……
  
  她跑去找喬伊,卻只找到洛恩。他們協力將查理扶回房間,安置在床上。
  
  「我不知道喬伊去了哪裡,」洛恩回答道。「我也在找他。有什麼事嗎?我可以幫忙。」
  
  「噢,謝謝你,」她迅速帶著他回到屋裡。「我父親在浴室裡摔倒了。雖然他已經消瘦了不少,他還是太重;而我無法一個人搬動他。我試著說服他雇一名居家看護;至少在我上班時。但他太過固執了。」
  
  老天!聽她結巴成什麼樣子。這是十六年來,她首次在返家探視時,正好遇到洛恩——只不過這次她不只是回家探視,而是要久住。
  
  洛恩跟著她回到大屋。「妳父親生病了?」
  
  荷麗轉身面對他,平靜地道:「我父親快死了。喬伊沒有告訴你嗎?」
  
  「快死了?」洛恩驚訝地重複,很顯然他根本不知情。「老天,不可能!我的意思是,我好一陣子沒和喬伊連絡了,但……荷麗,我很難過。他得了……」
  
  她點點頭。「癌症。癌細胞已擴散到他的肺、肝、淋巴腺,深入他全身的每一處。醫生不知道病因,也無法對已八十高齡的他動手術。化療更是不可能。」
  
  她清了清喉嚨,仍難以想像就在最近的未來,她可能會在醒來後、面對沒有父親的世界。她尚未作好心理準備——永遠都不可能作好。
  
  荷麗帶路走向查理的房間。「我們先將他搬上床去,讓他舒服地躺著。」或許那之後,他們可以好好地談談——和她少女時代綺情幻想的對象,也是她長大之後多次的春夢對象。
  
  她納悶他是否會提到那個夜晚——他很可能根本不記得了。
  
  「嗨,艾先生,」洛恩越過她,走進浴室,和她父親打招呼。「看來你需要個幫手。」
  
  「你記得白洛恩吧,爸?」荷麗問道。
  
  洛恩蹲在她父親身邊,抬頭望向荷麗。「可以移動他嗎?他有沒有骨折?」
  
  「我想他還好,和平常沒什麼兩樣。不是嗎,爸?」
  
  「我當然記得白洛恩,」查理沒好氣地說道。「你仍在海軍服役?」
  
  「是的,艾先生。」洛恩一直都對她父親很有禮貌,總是稱他艾先生;即使查理一直擺明著不信任這個毛頭小子。「我仍然待在海豹部隊。」
  
  在她十五歲那年,她和洛恩費力地抱著她醉酒的父親,由廚房回到了他的房間。但這些年來,查理瘦了許多,洛恩卻壯碩多了。他輕鬆地抱起她的父親,把他放回到他的床上,根本不需要荷麗的幫忙。
  
  「我是海豹部隊十六小隊的指揮官。」洛恩輕輕地放下她的父親。
  
  「我知道,」查理說道。「喬伊總是在談論你。他該死地以你為傲。」
  
  「你需要什麼嗎?」荷麗問,為她父親調整被單,努力不要去嫉妒洛恩。
  
  「我需要永恆的青春——如果妳手頭上有的話。」在洛恩的面前,查理展現出他幽默的一面。「再不然,給我凱薩琳.麗塔瓊斯也行。聽說她喜愛老頭子。」(譯註:凱薩琳.麗塔瓊斯嫁給了年紀大她許多的邁克.道格拉斯。)
  
  洛恩笑了,臣服於老頭子的魅力。由於他不是查理的兒子,他可以輕易地遺忘數十年來的輕視、憤怒和譏誚。
  
  然後他倚近查理,笑容消失了。「喬伊的反應呢?」
  
  查理很清楚他所指的,但他選擇了裝聾作啞。他挑了挑眉。「什麼?」
  
  荷麗知道他是在測試洛恩,看看年輕人是否膽敢在他面前說出那個D開頭的字。
  
  洛恩隔床迎上她的視線,微微一笑。那甚至只是個一閃而過的笑容,然而她彷彿又回到了十五歲,心跳如擂鼓。上帝!他甚至比高中時,長髮披肩、穿著皮夾克、跨騎在哈雷機車上的模樣更加俊帥。
  
  他的頭髮留得很短,彷彿他該死地毫不在乎髮梢已逐漸稀疏,特別是在額頭。但短髮適合他。
  
  毫無疑問的是,再過幾年,白洛恩——那個在高中時總將長髮綁成馬尾的男孩將會是世上最好看的禿頭男子。
  
  荷麗看著洛恩轉頭,直視查理。「喬伊如何接受他的好友即將死去的消息?」他直截了當地問。
  
  死亡。就這樣。大膽、坦白地拋出來,不像多數的訪客總是遮遮掩掩,任它隱藏在黑暗的角落裡發膿,並令每個人都坐立難安。
  
  「這對他很困難,」查理回答道,以難得的坦誠回應洛恩。「你能夠留下來一陣子嗎?那對喬伊會有幫助。」
  
  謊話!希望洛恩留下來的是查理。但他卻寧可他自己的女兒打包回波士頓去。
  
  洛恩模稜兩可地回答了個像「是」、又像「不是」的聲音。
  
  儘管心存嫉妒,荷麗和她的父親一樣希望洛恩能夠留下來——但是為了截然不同的理由。
  
  「妳父親什麼時候培養出幽默感來了?」洛恩在艾家廚房的餐桌旁坐下。
  
  荷麗背對著他,將冰塊倒在杯子裡,注入檸檬水。雖然她穿著寬鬆的絲料襯衫和長褲,洛恩依然能清楚地察覺到,他曾經垂涎的女孩,如今已經長成為擁有具令男人神魂顛倒的好身材的女人了。
  
  即使在高中時代,她總是穿著非常保守。荷麗不會炫耀上帝賜與她的美妙身材,但就算她穿的是布袋,也仍然遮掩不住她那玲瓏、曼妙的曲線。
  
  「我想應該是在他停止喝酒後,幽默感就出現了。」荷麗說道,俯身將檸檬水放回冰箱。
  
  洛恩試著不去看她的臀部,但該死!它甚至比以前更加完美了。她轉身面對他,他及時別開視線,假裝看著微波爐上的鐘。
  
  他接過她遞來的玻璃杯,對她微微一笑,彷彿剛剛才注意到她——而不是一直盯著她的身體。
  
  她回以笑容,渾然不覺她對他造成的影響。他記得她高中時就是這樣,一點也不知道她穿過走道時,吸引了多少男性的目光。三十二歲的她,全身依舊散發著無邪的純真,甜美得令他想要保護她不被這個世界——和他傷害。
  
  「妳的母親呢?」他問。
  
  「她很好。她再婚了,住在巴爾的摩。」
  
  「我媽現在住在佛羅里達。妳什麼時候搬回博德溫橋鎮的?也或者妳只是暫時回來探親?」
  
  「我現在有一半的時間住在這裡,另外一半的時間住在波士頓。不過通常在波士頓一星期只住一晚。我父親拒絕讓我僱用護士,我只好幾乎每晚都開車回來。幸好有喬伊在。當初也是他打電話給我的——在醫生告知我父親他得了癌症後。如果要靠我爸爸,恐怕我到現在還不知情。」
  
  「他還有多久的時間?」洛恩很快又再補充道:「如果妳不介意我問的這麼坦白。」
  
  荷麗搖搖頭。「不,這樣反而好。人們總是欲蓋彌彰。」她深吸了口氣,彷彿在武裝好自己。「或許再過一個月,他就會虛弱得只能躺在床上,只能依賴注射嗎啡。他現在全靠止痛藥度過。他的情況時好時壞。好的時候,他行動自如;但臀部有時會給他找麻煩——不過那是老毛病了,和癌症無關。我替他準備好了步行輔助器,放在他的房裡,希望他能夠開始用它。或許在今天過後……」
  
  她的聲音逸去,好一晌只是失神地直視著前方,纖肩疲憊地垮了下來。儘管疲累不堪,又添了十六年的芳華,她依舊有著美麗無瑕的肌膚。雖然她的眼角和嘴邊也增添了笑紋,但洛恩覺得那反而令她更有魅力,不再像個搪瓷娃娃,而是真實、活生生的女性。她的臉龐依舊是甜美的心字形,但比較豐映了些。
  
  她的金髮色澤較暗,柔順委婉地披散在肩上。他還記得她高中時候總愛綁著馬尾。他撫著逐漸稀疏的髮梢,納悶在過了這麼多年後,荷麗眼裡的他看起來又是如何。
  
  她一點都沒有變:蔚藍似海洋的眼眸讓男人彷彿可以溺斃其中;姣好、嬌艷的紅唇他曾夢想著親吻無數次。
  
  只是夢想,但從不曾品嚐。
  
  連一次都沒有!
  
  直至他徹底瘋狂的那一晚。
  
  她記得嗎?
  
  有那麼一刻,在車道上,當他轉過屋角,在十六年後首度和她重逢時,他彷彿在她的眼裡看到了那一夜的影子。但現在……
  
  那不是可以在正常的情況下,輕鬆提起的話題,更別說是現在了。
  
  「喔,妳父親快死了,荷。記得在喬伊車中的那一晚,我們差一點……」
  
  就算她還記得,很可能她只想要忘掉。但他還是欠她個道歉,而且遲早他都必須做個交代。
  
  彷彿突然想到了還有其他人在,荷麗搖搖頭,強擠出個笑容。「長途通勤非常辛苦,」她說道。「我很抱歉。今早我已經開車去波士頓又回來了。我剛才不該發呆的。」
  
  「我瞭解。和妳的父親住在一起並不容易,」洛恩安慰道。「它從來就不是。現在又是在這種情況下搬回來……」
  
  她試著輕描淡寫地道:「的確,那正是我的寫照——可憐的富家女。」她反問:「你的近況呢,洛恩?你看起來不錯。」
  
  他由著她改變話題。「我還好。」
  
  那可以算是事實吧——只要省略掉他在醫院裡昏睡數個星期;邰將軍試圖撤銷他的小隊;以及在洛根機場看到「商人」,使得麥將軍懷疑他瘋了。噢,是的,這些原因如果不加上的話,他真的是再好不過了。
  
  「你一個人回來?」荷麗問道。
  
  這是禮貌的詢問,或是試探?他坦白回答。「是的,我仍然單身,到處亂跑……」他聳聳肩,以手梳攏過頭髮。「事實上,我很驚訝妳還認得出我。我的頭髮就變了許多。」
  
  荷麗笑了。「除此之外,你看起來並沒有什麼改變。而且我比較喜歡你留短髮。」
  
  「謝謝妳的謊言,但——」
  
  「我不是說謊。」她和他的視線接個正著,而他的眼神——或許是隱藏在其中的那一夜的暗影——令她突然別開視線,雙頰微紅。
  
  她低頭啜了口檸檬汁。他看著她纖細的頸項、看著她以舌尖舔去汁液。
  
  檸檬水。他年少時的綺想,總是由她開口邀請他到她的家裡喝檸檬水開始,然後熱情一發不可收拾地爆發,最後荷麗跪在他的面前——而且就在她父親屋子的廚房裡。
  
  荷麗的幻想無疑地是白紗禮服和教堂裡的婚禮——最後則是男人屈膝跪在她的面前。她或許根本不知道女人跪在男人面前,到底要做什麼。
  
  她是個道地的淑女。
  
  他站起來,將空玻璃杯放進水槽。「我該去找喬伊了;他還不知道我回來了。」懦夫!他應該現在就面對往事,向她道歉……
  
  「你會回家住多久?」荷麗問。
  
  家。上帝,多麼動人的字眼。「我不知道。」他坦承。
  
  「如果你有空,我知道我父親會很高興在身體比較好後見見你。或許你和喬伊可以過來吃晚餐——不一定是今晚。我想你們有許多要聊的,而你可能會去看你妹妹,明晚或許也不行……」
  
  「我原本只想待到這個週末,但……」一旦說出口,就再也無法回頭了。然而查理就快死了,他又怎麼能夠拋下喬伊?「我有三十天的休假。」
  
  「三十天!」荷麗站了起來,臉龐發亮。「噢,洛恩,如果你能夠留下,那就太好了。你知道,五五活動就在下個星期,我相信喬伊會很高興——」
  
  「等等。我根本不知道什麼活動?」
  
  「五十五的慶祝,」荷麗說道,彷彿這解釋了一切。瞧見他一臉的茫然,她笑了。「你沒有看到鎮上到處是慶典的裝飾嗎?」
  
  「我看到插了許多國旗,但我以為那是國慶日留下來的。」
  
  「不,是為了五十五的慶祝活動。那會是鎮上的盛事——甘迺迪和魏納森參議員都曾出席開幕儀式。整個活動為期四天。『五十五』指的是二次大戰時,在歐陸作戰的第五十五軍團。數百名五十五軍團後代的家族成員,和至今仍然健在的老兵,會由全國各地趕來此地相聚。我記得在報紙上讀到當年的老兵還健在的約有一百多人,我父親就是其中之一。」
  
  「我知道妳父親參加過二次世界大戰,」沿恩背倚著流理台看著她。他剛才就說要離開的,但到現在還沒有靠近門邊半步。「他就是在法國認識喬伊的。」
  
  「你一定會愛死這個的——除非你早就知道,卻沒有告訴我,那一來我就該捶你一頓了。在星期二的慶祝會上,喬伊將會坐在特別席上。」
  
  「但他並沒有加入五十五軍團;他甚至不屬於陸軍。」這一點都不合理!「他隸屬於空軍——偵察機上的後艙槍手。」要喬伊談論當年的往事,就像拔牙一樣困難!洛恩最後也放棄不再要求喬伊說了。但洛恩對自己的祖父所知更少。早在洛恩出生前,他就戰死了。
  
  「四二年時,喬伊的飛機在法國被擊落。」荷麗說道。
  
  老天!喬伊從不曾告訴他。喬伊對二次大戰期間的經歷總是濃縮成一句:「我在歐洲服役。」可惡!
  
  「我不大確定喬伊做了什麼——爸也不喜歡談論戰爭。但那似乎和五十五軍團有關;喬伊甚至為此贏得了榮譽獎章。」
  
  洛恩幾乎摔倒在地。數個月來第一次,他的暈眩感和頭部的傷無關。「天殺的!喬伊拿到了榮譽獎章?抱歉我說了髒話——我太過驚訝了。」他大笑。「妳會以為他至少曾給我看過一次。我的意思是,就算沒有擱在客廳裡展示……」
  
  「慶祝活動始於八月十五日,也是終戰紀念日。」荷麗說道。「就我所知道的——當然是透過報紙,你知道我爸和喬伊都不會說——在一九四五年的八月十五日,就在戰爭終於結束後,第五十五軍團的士兵相約在五十五年後再見面,正好是公元二千年——加起來的數字很巧合,不是嗎?二千年在當時似乎是遙遠得很。然而全靠當年的盟軍士兵英勇奮戰,才有今日的世界和平。
  
  「他們選擇了博德溫橋鎮重聚,因為對許多人來說,一切是由這裡開始的。你知道在二次大戰時,這裡曾有個軍方的訓練營嗎?」
  
  洛恩搖搖頭。
  
  「第五十五軍團就是在這裡成型的——他們的基地就在五年前、購物中心建起來的地方。戰後不久,一場大火焚燬了基地,軍方在一九五○年拆掉它。等到我們念高中時,那裡已經成為一片雜樹林了。」
  
  「我根本一無所知。」洛恩回答道。
  
  「爸和喬伊仍然不肯談論它。然而上個星期,他們去參加了慶祝儀式的籌備委員會。你準備好聽到更驚人的事嗎?」
  
  洛恩笑了。「彷彿我剛聽到的還不夠驚人似的。」
  
  荷麗也笑了。「或許你不認為這有什麼好驚訝的,但對我卻是。上個星期他們由委員會回來後,大吵了一架。之後喬伊就一直生悶氣到現在。」
  
  「喬伊?」洛恩無法置信。喬伊擔任艾家的園丁將近六十年了——自從戰後他和查理一起由法國回來後。查理才是生悶氣的專家。他的脾氣暴躁,意見特別多。過去六十年來,查理可以說是無時無刻在生悶氣。
  
  「當時我正在打電腦,」荷麗說道。「我聽見吼叫聲,出來察看。喬伊真的很激動。我只聽到一部分他說的話——似乎是沒有時間了。他一看到我,立刻住口;而我父親則衝回屋內。後來無論我怎樣試探,就是無法自他們兩人的口中問出任何事。」
  
  喬伊生了整整一星期的悶氣?洛恩很難相信。他的伯公從不吝於表達表情,但也一向擅於自律、耐心.理智、思緒縝密——或許是因為大半輩子都在和艾查理、和他打交道的結果吧!
  
  「或許我可以試著和他談談;」洛恩說道。「如果我找得到他。」
  
  「洛恩?放在廚房的是你的袋子嗎?」
  
  洛恩朝荷麗微笑。「看來他找到我了。」
  
  荷麗對他回以笑容。「洛恩,可能的話,留久一點。我們都需要你的陪伴。」
  
  他不可能離開——在得知查理垂死、喬伊可能需要他時。他可以說是喬伊一手帶大的。
  
  還有,面對著荷麗的盈盈笑靨和誠摯的邀請,在博德溫橋鎮待上三十天,似乎一點也不可怕了。
  
  他只能說:「好,我會的。」
  
  然而,等他由後門離開、在車道上和喬伊碰面時,他不由得納悶他讓自己陷入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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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31 15:29:0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白茉依在小小的起居室裡來回踱著步,聽著母親數落她這一生的不幸:沒有錢,只能做些最低下的清掃工作;她的女兒又不爭氣,明年不肯念大學。
  
  抱歉,親愛的母親,或許妳該倒帶一下。沒有錢,不是嗎?如果妳連換熱水器和付電費的錢都沒有,該死地!我要怎樣去念大學?
  
  她的舅舅坐在沙發上,耐心地聽著安琪叨念個不停。但他捕捉到了她的目光,對她眨了眨眼,默默地向她表達出他的支持。
  
  她的母親終於說完了——或者該說,她犯了停下來喘口氣的錯誤。洛恩逮到這個機會,立刻主動出擊。
  
  「加入海軍怎樣?」他問茉依。
  
  她的母親大笑,點燃了另一根煙。「噢,那真是好主意。你可以想像茉依——」
  
  「我不是在問妳,安琪,」他不理會她。「我是在問茉依。妳對自己的人生有何打算,女孩?如果妳想要,我們現在就拖去徵兵處。如果妳不喜歡海軍也沒有關係,我可以要徵兵處的人為妳安排妳想要去的單位。妳可以先念完四年大學。軍方希望他們的新兵都能接受到很好的教育。」
  
  「茉依寧可去穿耳洞和刺青,」安琪生氣地道。「最近她只會搞這些。我知道你或許不相信,洛恩;儘管茉依染了一頭可怕的頭髮,事實上茉依是很漂亮的——就像十八歲時的我。」
  
  才怪!茉依至少比她母親高上十多公分,比較像是D罩杯的亞馬遜女戰士,跟嬌小的安琪截然不同。三十四歲的安琪還可以不穿內衣,茉依自小四起就別無選擇了。
  
  洛恩仍在看著她,用微笑鼓勵她,就像過去他偶爾返家探視他妹妹時。帶我一起走;茉依在十一、二歲那年時,曾如此要求她的舅舅。洛恩證明了白家人還是可以擺脫這個心胸狹隘、眼高於頂、富人群集的清教徒小鎮。
  
  然而,現在洛恩的成功反而更襯托出她的失敗。她終究是比較像她的母親,不是她的舅舅。她被困住在這裡了,永遠無法翻身。
  
  「考慮看看,」洛恩說道。「我會在鎮上待一陣子,或許一直到月底。」
  
  茉依臉上那無聊的冷笑,因洛恩的話而被嚇掉了,連叼著的香煙也差點掉了。
  
  「見鬼了!」洛恩舅舅要待上那麼久?
  
  「留意妳的措辭!」安琪嚴厲地道。
  
  洛恩要在鎮上待上數個星期?過去這個消息會讓茉依欣喜欲狂,現在只令她更加沮喪了。如果只有她和母親在,茉依還不會自覺得是個徹底的輸家。至少她沒有將薪水全花在賽狗或買樂透上面。但和洛恩兩相比較下,她和母親都同樣不可救藥。
  
  洛恩站起來。「我去看看熱水器。如果它需要替換,或許我可以修好它。」
  
  好主意。如果他將錢給母親,她只會把它花在其他地方——像是賭博買彩券,或是染頭髮、修指甲、買新衣服。她總是說這是必要的花費,她才有可能逮到個富有的丈夫,一勞永逸地解決她們缺錢的問題。
  
  「熱水器在地下室。」安琪打開通往地下室的門,帶頭走下樓梯。
  
  洛恩沒有立刻跟下去。「我馬上過去,」他喊道,轉向茉依,由口袋裡掏出了一疊約數百元的鈔票。「拿去買些日常用品,」他同時抽走茉依口中的香煙,在煙灰缸裡捺熄。「還有,開始戒煙了!等妳加入海軍後,妳會發現不抽煙比較好。」
  
  茉依故意吮著牙齒,露出一副「你讓我無聊斃了」的表情。
  
  「如果你認為我會自願讓像你這樣的驢蛋指使我,那你一定是瘋了!」
  
  然而洛恩只是笑著,握住她的手臂,搔她的手肘內側癢,就像她七歲時一樣。她忍不住笑了出來。
  
  「你真的很混帳。」茉依笑著說道。
  
  洛恩將那疊鈔票塞到茉依的手上。「那是個離開這裡的好機會,」他的神情轉為嚴肅。「仔細考慮看看。」
  
  令茉依驚恐不已的是,她的眼裡居然盛滿著淚水。上帝,她是如此渴望逃離這裡!
  
  「洛恩,我一個人站在黑暗裡!」安琪在地下室喊道。
  
  洛恩轉過身,假裝沒有注意到茉依差點就要哭出來,給予她他認為她需要的空間,而不是擁她入懷。
  
  但茉依渴望有人擁抱她,彷彿她仍然是五歲的小孩,告訴她一切都曾變好。那是個謊言,但卻是好的謊言。即使只有短短的一會兒也好,她想要感覺安全。
  
  「仔細考慮看看。」洛恩重複道,走下了樓梯。
  
  沒錯,那是她會做的——就只是考慮而已,不可能真的付諸實行。如果她離開了,誰來用在冰淇淋店打工的薪水購買日用品、付房租?屆時她母親又會怎樣?
  
  茉依大步走出門外,對整個世界憤怒不已——其中更是對於洛恩給予明知道它根本是虛幻、一切都不可能改變的「希望」而更加氣憤不已。
  
  蘇大偉坐在自行車架旁,看著眾多來博德溫橋鎮度假的大學生走過。已經過十點了,但小鎮教堂邊的慶典現場仍然熱鬧無比。
  
  他帶來了素描簿和畫筆,卻沒有將它們由背袋裡取出來的衝動。今天他在飯店的餐廳值早班,必須在凌晨四點半就穿好制服,準備招呼客人。高爾夫選手和富有的釣客很快就會塞滿餐廳,他們大聲說笑、荷包滿滿,給起小費來也大方無比。
  
  那是大偉最忙的時段之一,他得盡快上菜,讓他們及時趕到球場或碼頭。五點十五到六點半的客人較少,只有一些練習表排得較晚的高爾天選手大啖牛排和蛋。過了六點半,穿著網球裝的女性陸續露面。八點後,海灘客前來點咖啡和吐司。早餐時間在十點半結束,剩下的一整天都是他自己的。而此時的大偉也賺進了可觀的小費,資助他的印刷基金。
  
  再過十五個星期,他就可以存夠錢出版「夜影」。問題是,他再四個星期就得回大學去。他考慮再兼另一份工作——或許再兼個午餐或晚餐的班。然而說實在的,他已經筋疲力竭了。
  
  他幾乎每天都發誓要在下午補眠,但總是會有些事情發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然後他會開始畫畫,不知不覺地忙到了半夜,只能睡個數小時,就又匆忙去上班。
  
  大偉站起來,決心今天一定要乖乖地回到租賃的夏季公寓補眠。
  
  他看到了她。
  
  坦白說,一開始吸引他注意力的是她的身材。她穿著那種幾乎什麼也遮掩不住的黑色緊身無袖上衣,其下的內衣也是黑色的,肩帶清楚可見。
  
  簡言之,她是個波霸。
  
  她長得很高,如果肩上墊個厚厚的護肩,就很適合打女子橄欖球。她的手臂肌肉看來滿有力的;如果不是她沒有二頭肌,他會以為她是個舉重選手。
  
  她穿著寬鬆的長褲,腰際綁著牛仔外套,露出白暫的小腹,和綴著顆藍色小石頭的肚臍眼,映著街燈閃耀生輝。
  
  她的臉龐半隱在雜亂的短髮下,只能瞥見柔美的下顎和嘴唇;和她豐滿、健美的身軀,給予人完全不同的感覺。
  
  大偉隔著教堂的停車場看著她。她停下來,彷彿很生氣地點了根煙,吸了一口後,似乎更加生氣了。她丟掉香煙,快步走開。
  
  大偉背起背袋,決心回家去。她突然轉身,想要去撿回香煙,但它已經滾到小水坑裡。
  
  「Shit!」他聽見她喃喃地咒罵著。她的聲音正如他想像的低沉、沙啞、性感無比。
  
  她微揚起頭,望向那排最新型的變速自行車。她的黑髮往後甩,街燈照在她的臉上。
  
  大偉停止了呼吸。
  
  那正是他一直尋尋覓覓的臉龐。
  
  她美麗、性感,黑色眼眸非常明亮,有心形的臉龐,搪瓷娃娃般的鼻樑和嘴唇,白晢的肌膚映著漆黑的眉眼,加上閃亮的耳環綴飾,令她看起來彷彿不屬於這個世界。
  
  他看著她點燃了另一根煙,隨即丟到地上,狠狠踩熄。
  
  她罵出了一連串令水手也自歎弗如的髒話,在數呎外停步,點燃了另一根煙。
  
  大偉完全被迷住了。渾然忘了要回公寓補眠的決心,他跟著她走進慶典的會場。
  
  荷麗坐在後院的鞦韆架上,看著喬伊的小屋裡的燈亮了。
  
  洛恩回家了。
  
  喬伊和查理照舊出去打他們每週的牌局。查理醒來後還進過廚房,拄著荷麗為他買的步行輔助器,吃了點荷麗特別為他準備的晚餐,絲毫沒有提及她為他買的金屬杖,喃喃念著牌局,以及該有人顧好喬伊的大嘴巴,免得他害死自己,然後就坐著喬伊的車離開了。
  
  荷麗沒有阻止他外出。將剩餘的數星期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對查理並沒有好處。不如在剩下的這個月裡,讓查理做他想做的任何的事。
  
  彷彿她能夠阻止父親做任何事似的。反正喬伊有她的傳呼機號碼,有事自然會打給她。
  
  洛恩也搭他們的便車離開,去探視他的妹妹。而她就似乎一直不自覺地等著他回來、等著他房間的燈亮了。
  
  為什麼白洛恩總是對她有這種影響力?
  
  光只是再看到他就令她全身充滿了精力,彷彿整個人由冬眠裡甦醒過來。夜風變得更加甜美,蟋蟀的鳴叫聲更清脆,滿天的星斗近得似乎伸手就可以觸及。
  
  荷麗嘲笑著自己詩情畫意的比擬——因為她的感覺事實上可以追溯到一個最簡單、基本的需要——性。
  
  只需和白洛恩獨處個十五分鐘,她唯一想到的就只有性。他的一個笑容就可以使她彷彿回到了十五歲——偷窺他在後院裡工作、對著他強健的身體流口水。
  
  但白洛恩對她的影響力不只是性而已。今天下午,她由廚房的窗子看著他和他的喬伊伯公擁抱在一起——一老一少,就那樣真情流露地相擁良久,根本不在乎所處的場合。
  
  或許是因為他們的義大利血統,使得他們和冷血的艾家人截然不同。記憶中,荷麗從不曾看過自己的父親公開表露感情,或擁抱任何人——無論是男是女。
  
  更糟的是,她不記得自己最後一次有過這樣「溫暖」的擁抱,是什麼時候了。即使在婚後,她也很少公開擁抱或親吻格瑞。就算私下在床上時,格瑞也是疏遠的。他就像她的父親——冷淡、自制,時時刻刻展現出世家子弟的良好教養。
  
  小屋二樓的燈亮了——就在洛恩高中時住的房間。荷麗很清楚哪一扇窗子是他的。年輕時的她對白洛恩迷戀極了。洛恩的母親再婚後,他和繼父處不來,搬來和喬伊伯公同住。高中時的洛恩有著「火爆小子」的外號,留著長髮,喜歡招惹麻煩,令學校的老師和訓導人員都頭痛不已,然而乖乖女艾荷麗卻徹底被他迷住了。
  
  她記得當時最愛窩在喬伊為她建的樹屋裡偷窺他,編織著少女的春夢。由樹上可以一覽無遺洛恩的房間。她曾多次看著洛恩只穿著內褲——甚至還有一、兩次看到他全裸。
  
  荷麗望向樹屋,她已經有許多年不曾爬到上面了。然而根本不需要爬上樹,她就知道他不著寸縷時一定酷斃了。
  
  白洛恩。
  
  她仍記得那年和他共度的那個神奇的一天,清楚得彷彿昨日。這些年來,她巧妙地透過喬伊打聽他的消息,特別留意到他始終未婚、從不曾帶女人回家,並在被詢及和女性的關係時,總是回答喬伊說:「沒什麼特別的」。
  
  他畢竟是白洛恩。儘管他一直對她很親切,在海軍裡得到無數獎章,他狂野的本性始終潛伏著。
  
  高中時,她經常看著他騎著哈雷,狂飆過海邊的公路,長髮隨風狂舞。而她是如此渴望感受那份狂野的刺激、體會高速的快感,和他一起飛翔。
  
  她只曾被他的哈雷載過一次,而她幾乎是懇求他載著她飛馳過海邊。但他只是大笑,並始終將車速保持在速限下。
  
  在那之後,已經匆匆過了十七年。但荷麗仍然想要和他一起飛翔。
  
  她再度因為自己詩意的措辭而失笑。洛恩將會待在博德溫橋鎮三十天——再適合一段完美的夏日韻事不過了。至少她是這麼想的。畢竟,她極少有這方面的經驗。
  
  她從不曾為了純粹自私的理由和男人在一起。截至現在,她有過的每一段關係都有其意義和重要性、著眼於進一步的發展。
  
  但就這麼一次,她想要和一個不在乎她以優異成績、由哈佛醫學院畢業的男人在一起。就這麼一次,她希望和她出去的男人,不會在心裡忖度著和她約會,是否有助於他的醫生生涯。就這麼一次,她想要和某個有些狂野、有些瘋狂、有些粗魯的男人在一起——某個不會害怕依循臀上腺素的衝動、敢在海灘上深吻她,並該死地不在乎有人旁觀的男人。某個喜歡高速的刺激和危險的男人;某個像白洛恩這樣的男人。
  
  生命太過短暫,父親垂死的事實更令荷麗察覺到這一點。她必須要作些改變,大膽拿自己的人生冒險。而還有比白洛恩更好的對象嗎?
  
  她想要在漫長的黑夜裡有人擁抱著她,但她不想要長遠或複雜的關係。她想要的只是簡單、美好的性,而她知道那是白洛恩能夠給她的。
  
  更好的是,洛恩會在三十天後離開。它預先標示著這段關係的結束——時刻提醒她不要逾越界限愛上他。她喜歡一開始就能看清楚這段關係的結束。
  
  至於洛恩——他應該會很樂意來段短暫的夏日韻事。她知道他被她吸引——至少過去是。然而他也曾拒絕她……
  
  但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現在全新、大膽抓住機會的艾荷麗會主動出擊。
  
  她會邀他一起吃晚餐——就只有他們兩個。
  
  上帝,萬一他拒絕了她,她要怎麼辦?
  
  但男人不總是這樣?在他們約女人外出時,都必須面對著被拒絕的可能性。
  
  那會有多麼困難呢?
  
  荷麗回到房間裡,知道如果她是男人,她會現在就關燈,出去找他。
  
  她有膽量開口約他嗎?她不知道。
  
  她唯一確定的是:這將會是個她永難忘懷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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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31 15:29:2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洛恩沖了個澡,打開ESPN頻道,試著紓解頭痛。他剛打開冰箱,拿出啤酒,就聽到車道上傳來的聲音。
  
  喬伊和查理回來了。
  
  他們回來得比洛恩預期的早;過去他們的牌局總是打到深更半夜。
  
  當然,過去查理並沒有罹患癌症,瀕臨死亡。
  
  「我曾經要求過你任何事嗎?」查理憤怒地道,沙嗄的聲音穿透靜夜。「我曾經嗎?」
  
  喬伊的聲音輕柔,但同樣激烈。「有的!這些年來,我一直保持沉默……你認為我想要擺在我的閣樓裡的那座獎章?你認為每次我經過閣樓時,沒有想起她?」
  
  該死了,查理和喬伊在吵架!從來不生氣、講話只有單音節的喬伊竟然在生氣,並發表長篇大論!
  
  他放下啤酒,推開紗門,走到後門的台階上。空氣裡濕意濃重,一陣暈眩襲來,他必須緊握著欄杆。該死!這些該死的頭痛和暈眩什麼時候才會放過他?
  
  兩個男人仍坐在喬伊的房車裡,但車窗開著,兩人的談話聲清楚傳來。
  
  「或許你認為我就像你一樣將過去忘得一乾二淨。」喬伊繼續激烈地道。「噢,我沒有!我從沒有片刻遺忘!」
  
  查理看起來就像快要中風了,他的臉龐脹得火紅,全身因憤怒而顫抖。「你怎麼膽敢暗示我——」
  
  「也該是時候了,」喬伊用壓過查理的聲音說。「琴妮早就離開了你——說出真相再也傷害不了任何人。但真正害怕說出真相的人是你,不是嗎?和你的第一任妻子無關。」
  
  查理開始咳嗽,身體劇顫。「該死的你!」他邊咳邊喘氣地道。「該死了,我要你立刻離開這裡!你被解雇了,你這個婊子養的!」
  
  「嘿,嘿,兩位,」洛恩走向車子,瞧見荷麗也由主屋裡走出來,手上拿著個像氧氣罩的東西。
  
  「夠了!」她厲聲說道。「你們兩個,別再吵了!」
  
  喬伊下了車,用力地甩上車門。「你無法解雇我,你這個自私、傲慢的混帳,我辭職了!」
  
  「哇塞!」沿恩裝出戲謔的口吻說道,擋住喬伊的路。「你們兩個都深呼吸口氣,數到十。重新倒帶。我知道你們剛剛的話都是無意的。平靜下來,好嗎?」
  
  荷麗將呼吸器遞給她的父親,為他戴上氧氣罩,讓他喘過氣來。查理的呼吸比較平緩後,她抬頭望向洛恩,和他互換了個目光,表示同樣困惑、無知。
  
  然後她睜大了眼睛,瞧見洛恩只穿著一件——男性內褲。
  
  她也換了運動短褲和緊身上衣。由肌膚上的汗漬看來,她出來前正在健身。
  
  他試著不去看她修長、苗條的身材,但那白晢的肌膚實在該死地太令人分心了。當然,他自己也只穿著內褲。但現在似乎不是回去加件T恤和短褲的好時候。
  
  「這是怎麼回事?」洛恩問道,故意擋住喬伊回屋子的路。
  
  查理拉掉了氧氣罩。「七、八、九、十,」他喘著氣數完。「你還是被解雇了!」說完話後,他又開始劇烈咳嗽。
  
  「爸!」荷麗氣憤地喊道,立刻將氧氣罩又替他戴了回去,無奈地朝洛恩翻了翻白眼。
  
  洛恩轉向他的伯公。突然一陣暈眩襲來,他必須靠著車身支撐自己。該死!這場馬戲秀已經夠熱鬧了,不需要他表演昏倒來參一腳!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查理再度拉下氧氣罩。「你想要知道是怎麼回事?我來告訴你怎麼回事。某個蠢蛋想要寫本有關五十五軍團的蠢書,而那名猶大已同意接受他的訪談(譯註:猶大意指背叛者,曾出賣基督給羅馬人。)。」他又開始咳嗽。荷麗遞出氧氣罩,查理用力扯過去、戴上。
  
  「他有名有姓,叫高肯特。」喬伊緊繃地說道,繞過房車,和查理面對面。「而且他是波士頓學院的歷史教授,因此愚蠢一詞並不適用於他或他的書。」
  
  查理再度扯掉氧氣罩。「噢,誰給他權利——」
  
  「他的祖父和你一樣普隸屬於五十五軍團,在諾曼地戰死,」喬伊說道。「肯特有得是權利。」
  
  查理氣呼呼地戴回氧氣罩,無法反駁喬伊。
  
  洛恩一手扶著房車,極力抗拒暈眩感。他從不曾看過喬伊如此憤怒。老人偶爾會發脾氣,但他的脾氣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不像現在這樣激烈,年邁的身軀氣得簌簌顫抖。
  
  「如果這位教授要寫第五十五軍團,」洛恩揉著額頭,抵擋左眼上方的刺痛。「為什麼要找你訪談?」他問喬伊。「媽給我看過你和祖父入伍時的照片。你們兩個穿的都是空軍制服。」
  
  荷麗仍蹲在她父親身邊,但現在她抬頭望向他,皺起秀眉。「你還好吧,洛恩?」
  
  棒極了!他的臉色大概像鬼一樣糟。
  
  如果不考慮到他只有三十天的假期讓這該死的暈眩和頭痛消失,他的事業岌岌可危,他最重要的親人即將面臨著喪失好友之痛,以及再見到荷麗令他瘋狂地渴望她,就像十五年前一樣,而且她的父親就快死了……
  
  如果不考慮到這一切——噢,他可以說是再好不過了。
  
  「我疲累、頭痛,僅穿著內褲站在這裡,而且該死地一點也摸不著頭緒!」洛恩的怒氣表露無遺。「我想要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這位教授要找一名空軍退伍的老兵談論五十五軍團的事。」
  
  喬伊由洛恩望向查理,搖了搖頭。「我很抱歉,」他僵硬地道。「這是私人的事——」
  
  「該死地才是!」查埋沒好氣地說道。「你都要接受姓高的訪談了,還會有多麼私人?」他瞪視著洛恩。「姓高的想找喬伊談,因為他是『博德溫橋鎮的英雄』。你記得豎立在碼頭邊的雕像吧?雕像上面刻著在二次大戰時捐軀的鎮民的姓名。」
  
  洛恩非常熟悉那座雕像。他曾盯著那一長串的陣亡戰士名單良久,納悶當年雕刻的石匠是否不小心,在「博德溫橋鎮的英雄(Hero)後面遺漏了複數的「es」
  
  他感覺到荷麗在看著他,強迫自己站直身體。
  
  查理頓了一下,再度戴回氧氣罩,深吸了口氣後,再繼續說:「過去仔細看看雕像上面的臉——那是喬伊的臉。他拒絕刻上自己的名字,但那個人像就是他。在法國、諾曼地登陸後約一個星期,他及時傳遞給盟軍德軍即將伏擊的消息,讓他們做好準備,迎擊德國人。如果不是喬伊,五十五軍團至少會多損失數千條人命。」
  
  博德溫橋鎮的英雄,熱愛園藝、性情恬靜、從不愛出鋒頭的白喬伊,竟然是天殺的博德溫橋鎮的英雄!
  
  「老天!」洛恩轉向他的伯公。「為什麼你從不曾告訴我?那應該在高中時,對我滿有幫助的——像是在我第五十次被叫到訓導主任的辦公室時。」
  
  他的話只有一半是開玩笑的。天知道,在那段叛逆又自卑的青少年歲月裡,那確實對他的自尊有極大的幫助,知道一向被上流社會瞧不起的白家人,竟然出了個博德溫橋鎮的英雄!而且是唯一的英雄,不僅是其中之一!
  
  喬伊嗤之以鼻,但他無法迎上洛恩的目光。
  
  查理又說:「納粹熟知地形,打算和用這項優勢切斷第五十五軍團,孤立他們,大肆屠殺。」他看向荷麗和洛恩。「如果不是喬伊的英勇行為,至少會有數千名士兵慘遭屠戮。」
  
  「我的英勇行為!」喬伊嗤之以鼻。「你很清楚事實的真相。我受了傷,根本無法行走。如果沒有你和——」
  
  「我只是正好同行,而且你清楚得很。」查理氣極地反駁,並再度咳嗽。
  
  「快用氧氣罩,」荷麗嚴厲地道。「不然我就送你去醫院。」
  
  查理戴上了氧氣罩,但在喬伊反駁時又摘下來。「你才不是正好同行。你只是希望每個人認為你——」
  
  「夠了!」洛恩抬起頭,開始感覺像個仲裁者。暈眩感已減輕了許多,但他的頭依舊疼痛欲裂。「等等,我實在搞不懂,」他厲瞪向喬伊。「除了我剛知道的英雄事跡,我數個小時前才知道——當然是由荷麗那兒——你的飛機在一九四二年在法國境內被擊落;但盟軍直至一九四四年的夏天才反攻歐洲。這段期間內,你在敵軍的後方做什麼?難道說你被擊落兩次?也或者她弄錯了日期?」
  
  「不。」他早該料到喬伊又會用單音節回答。
  
  「瞧,」查理說道。「你要大肆宣揚我的過去,但提到你自己時……」他望向洛恩。「他在四二年被擊落,身受重傷——通常飛機被擊落時都是如此。幸運的是,他被法國反抗軍發現,而非納粹,不然他一定會被送去集中營——管他的日內瓦公約!」
  
  喬伊搖搖頭。「他們不會想聽到這些。我就不想聽。」
  
  「你認為高教授想要訪問你什麼?」查理問道。「絕對不是怎樣保護你的玫瑰花不受霜害!」
  
  「爸,」荷麗勸道。「你們兩個都太過激動了,或許我們應該——」
  
  「反抗軍發現了他,將他藏起來、照顧他到復原。」查理打斷她。「然後他——」
  
  「別說!」喬伊尖銳地道。
  
  「喬伊加入了他們,成為自由的鬥士。」查理強調地說道。「由於喬伊精通義大利文和法文,加上在紐約的義大利區長大,他可以持著偽造的文件在法國境內自由出入,探勘德軍的軍事目標的確切位置,方便盟軍的空軍轟炸。那甚至比他原本開的偵察機更有效。也由於他做得太過成功了,他被要求留在被佔領的法國境內,繼續提供消息給盟軍。」查理又吸了口氣。「喬伊參戰時是空軍,最後卻成為了OSS(譯註:Office of trategic Service; Operational StorageS ite美國戰略勤務局《中央情報局的前身,成立於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
  
  洛恩看向他的伯公。OSS!他一直都很尊敬、佩服他的伯公,但主要是因為喬伊在他的母親遺棄他後,親切地收容他,從不曾看不起他。但他也一直覺得喬伊對園藝的愛好頗為可笑,並想像他在戰時,大概是當個辦事員或廚子……但老天,OSS!
  
  「老天,喬伊!」荷麗柔聲說道。「你在納粹佔領的法國,當了兩年的間諜!」
  
  洛恩也曾出過一些艱巨的任務。某些極危險的臥底任務需要他深入敵後,置身敵人的大本營。他曾坐在敵人環伺的餐館裡用餐,很清楚只要身份被揭露,他就得準備挨子彈!但他可從不曾在敵後整整待上兩年!
  
  「那些都已經結束、過去了,」喬伊淡淡地說道。
  
  「但必要時,你仍然會做出同樣的事。」查理乾咳道。
  
  喬伊陰鬱地看著他的朋友。「你也一樣。」
  
  兩名老人瞪視著彼此,眼睛眨也不貶,直至查理再度劇烈咳嗽。
  
  「你堅持要接受訪談,是不是?」查理喘著氣道。
  
  「是的。」
  
  查理憤怒地用氧氣罩蓋住臉龐,盡可能吸入氧氣。「那不重要了,」他邊咳邊說。「正如你所說的——過去都已經過去了,又何必重提舊事?」他咳嗽得更加劇烈,嘴角甚至滲出血絲。
  
  荷麗望向洛恩。「我最好送他回屋裡。你介意……」
  
  「當然不會。」洛恩抱起查理,朝屋子走去。荷麗緊跟在一旁,將氧氣罩覆住她父親的口鼻。
  
  但查理還沒有說完。他抬起頭,顫巍巍地指著他的多年老友。「我一直都知道,你打從看到我的第一眼起就痛恨我了!」
  
  喬伊站在車道上,看著洛恩和荷麗抬著查理回到屋內,心如刀割。
  
  六十年前的他初次看到查理時,他也是被抬進了屋子裡。
  
  諷刺的是,在他所認識的人裡,艾查理最痛恨無助的感覺了!
  
  但當年他就是身負重傷、無助地被亨利和大盧抬進了茜碧的屋子裡。而他的存在也將為他們所有的人都帶來了危險!
  
  他傷得很重,時而清醒,時而陷入昏迷,貴族般的英俊臉龐因為痛苦而扭曲,蒼白憔悴,金髮沾著泥土和血污——這名受傷的王子需要茜碧的治療,因此被大老遠地帶到這裡,也因此讓屋裡的所有人都陷於險境。
  
  如果德軍發現了查理,他會被關進俘虜營,其他人則以收藏他的罪名被吊死。
  
  美軍已在諾曼地登陸。喬伊辛苦收集情報,終於等到了盟軍反攻歐陸。
  
  再過不久,戰線就會推進到聖海倫娜這個小鎮,他們將可以重獲自由,脫離納粹的統治。再過不久,少數僅存藏匿在鎮上的猶太人家庭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到陽光下。
  
  「將他放在桌上,」茜碧用法文說道,將長長的黑髮撥到肩後,迅速在廚房裡洗了手。「我需要熱水。瑪麗,生火。派特,準備繃帶和肥皂。喬斯,脫掉他的制服。」
  
  「喬斯」是喬伊在法國被佔領區所使用的義大利名字。茜碧抬起頭,棕色的眸子望向他。
  
  喬伊點點頭。
  
  艾查理被放在堅硬的長桌上,被迅速脫光了全身衣物,包括軍用材質做的內褲。這樣就算納粹突然板進來,他們可以辯稱他只是被戰火無辜波及受傷的農民。
  
  喬伊將制服兜起來,連同這名美軍上尉的識別標幟一起。「艾查理。」他讀道。制服上面血跡斑斑,但現在已無暇清理。他必須盡快把這些東西挖個夠深的洞埋起來,以兔鎮上的流浪狗聞到血腥味,將它們挖出來。
  
  盧家兄弟的老大拿毛毯過來,打算蓋在查理身上;但茜碧揮手表示不必。夏天的夜晚頗為窒熱,受傷的美軍上尉全身冒汗,不需要毛毯。
  
  茜碧才二十一歲,卻已習慣了在這個曾和她的丈夫、兒子同住的屋子裡,治療全身是血的赤裸男人。艾查理身上共有三處槍傷:肩膀、腹部和小腿上側。肩膀和小腿的傷已經夠糟了,但最難處理的還是腹部的傷。如果沒有外科醫生處理,腹部的傷幾乎讓他死定了。除非……
  
  「子彈還在裡面,」茵碧檢視了他的傷口。「幸好。子彈擊中他時已經力竭,或許我們還救得回他。」
  
  「力竭的子彈」意味著德軍朝這名美國上尉開槍時,是在一段距離外。子彈雖然擊中了他,但力量已經減弱,只卡在他的肌理組織裡。
  
  「如果我們能夠挖出子彈,」茜碧又說。「阻止感染……」
  
  她迎上喬伊的視線,棕眸顯得疲憊、蒼老。傷口感染奪走的性命和德軍子彈奪走的幾乎不相上下。沒有醫院,又沒有醫生的照顧,這名美軍上尉活下來的機會並不高。子彈卡在體內只是將它存活的機率由零提升到稍微有可能而已。
  
  喬伊碰觸她的肩膀,揉開她緊繃的肌肉。過去他們也曾多次向不可能挑戰,而且都獲勝了。
  
  「妳可以救得了他。」他鼓勵道。
  
  茜碧深吸了口氣,點了點頭。「我可以嘗試。我需要有人幫我按著他,以免他在治療的過程中醒過來。」
  
  他們沒有嗎啡,治療槍傷的過程將會非常痛苦。喬伊就曾親身體驗。幸運的話,艾查理會一直陷入昏迷,直至她挖出了子彈。
  
  當然,他選擇了在她開始挖子彈時醒來。他呻吟出聲,緩緩地睜開了眼睛,蔚藍似晴空的眸子緊盯著茜碧。
  
  茜碧彷彿被定住般,怔怔地回望著他。查理是她遇到的第一個真正的美國人。喬伊並不算——他在紐約的義大利區長大,父親是義大利人,母親是法國人。
  
  儘管全身赤裸,艾查理是個不折不扣的美國人,有著鑿削般的五官、蔚藍的眼啤、耀眼的金髮,俊美得就像由好萊塢的雜誌裡走出來的一樣。
  
  他回望著茜碧,抬起手碰觸她的臉頰。「天使。」他低語。
  
  茜碧硬生生地扯開視線,後退一步,避開他的碰觸。「告訴他,他弄錯了,」茵碧只懂得基本的英文,但她聽得懂「天使」兩個字。她再次望向喬伊。「告訴他等我挖完子彈後,他會咒罵我是惡魔。」
  
  但喬伊沒有機會翻譯。因為艾查理抬起頭,痛苦地試圖撐起身軀。「法文,」他喘息地說道。「妳是法國人,天使!發生了什麼?……喔特拉雪兒?」他用高中時學的破法文問。「黑衣?老天,妳是拉雪兒?」
  
  沒有人聽得懂他在說什麼,但那已經不重要了。他的眼白直翻,努力要保持清醒。
  
  茜碧搖搖頭,望向喬伊求助。
  
  喬伊走向前,但艾查理已經又昏迷了過去。
  
  「快!」茜碧對瑪麗和盧皮耶說道。「替我按住他。」
  
  她挖出了第一顆子彈,查理呻吟出聲,但沒有醒過來。
  
  「他剛在問什麼?」她問喬伊,繼續挖出子彈,汗水流下她的額頭和鼻尖,應和著查理的痛苦呻吟。
  
  「我也聽不懂,」他搖搖頭,同樣聽不懂查理的爛法文。「抱歉。」
  
  「今晚我不能陪你出任務了,」茜碧說道。「我必須留下來照顧他。前幾個小時最重要。」
  
  喬伊很失望,但一如往常,他隱藏得很好。「這是當然。」
  
  她抬起頭,露出一個他早已熟悉的、甜美哀傷的笑容。「或許沒有我同行,對你反而好。」
  
  那倒是事實。在對抗納粹一事上,她是毫不畏懼的。她不會只滿足於計算士兵或軍火的數量,還必須更接近敵軍,聽到他們的談話、找出儲藏軍火的確實位置,以供她帶領的這一支自由反抗軍所用。她會接近到只要被德軍發現,一顆子彈就會貫穿他們的腦袋。
  
  喬伊望著仍被抱在手上的制服。他必須盡快挖坑埋好它們,然後趕到約定的地點。
  
  「去吧!」茜碧說道,很清楚時間的限制。
  
  他最後望了茜碧一眼,並彷彿溺斃在那對午夜般漆黑的眸子裡。然後他轉身潛入深夜裡,遵守了她的規則。
  
  自從德軍佔領法國以來,茜碧只有三條規則。某次在他們數瓶酒下肚後,茜碧坦白告訴了他們:
  
  第一,絕對不要錯過任何能夠打擊德軍的機會。第二,絕對不要承諾再見。第三,絕對不談情說愛。愛情和戰爭是最糟的組合。
  
  那一夜,她和往常一樣獨自回到自己的臥室,並要他們承諾也會遵守她的規則。
  
  喬伊拿了把鏟子,在茜碧屋子的後院挖洞,心裡直歎息。
  
  三條規則裡若能去掉兩條會很不錯。
  
  可惜,茜碧絕不會同意的。
  
  
  
  「謝謝。」荷麗關上父親的臥室門,對洛恩說道。
  
  走道上光線幽微,唯一的光源是起居室的燈光,氣氛浪漫。
  
  洛恩卻頭痛得要命。他只穿著件棉料內褲,而站在他身邊的是艾荷麗不是某個他在吧檯釣上的女郎。但明暗的光影令她的眼眸幾乎是熾熱的,彷彿她正在欣賞他幾近赤裸的男體。
  
  儘管在醫院裡住了數個星期,瘦了許多,洛恩對自己的身材有絕對的自信。那是在海豹部隊裡出過無數次任務、千錘百煉出來的結實肌肉。
  
  但是看他的人是艾荷麗——從小就是班上的優等生、女童軍、護理之家的義工、教堂的女高音獨唱、畢業班致答辭代表和哈佛醫學院的高材生。
  
  而且她曾無比熱情地回吻他,彷彿明天之後世界就要終結;彷彿只要他開口,她就是他的。當然,那是在多年以前、她十五歲的那一年。
  
  「我很高興自己幫得上忙。」洛恩回答道,回想起那一夜,她親吻他時,她看著他的眼神。也或許是他先吻了她?他不知道——即使在多年前的那個夏夜。他只知道那是在深更半夜,他們已在一起將近十二小時,而他仍然不願意送她回家。
  
  當時他們就坐在喬伊的房車裡——現在停在車道上的同樣一部。他們在碼頭區的紅燈前停了下來,兩人的交談已愈來愈稀落。他猜想她累了。他早該送她回家的,但當他望向她時,她的秀容並沒有疲態。相反地,她的眼神令他的嘴唇乾澀。
  
  洛恩將心思拉回到現在,清了清喉嚨。「妳知道的,荷,我欠妳個道歉。」
  
  他由她的眼神裡看出她很清楚他在說什麼,她別開了視線。「不,你沒有。」
  
  「不,我有的。在我離開小鎮的前一夜——」
  
  「那只是一時衝動,」她仍然拒絕迎上他的視線。「我們都太年輕了。」
  
  她是很年輕,但他已經快十九歲了。或許第一個吻,純粹是出於衝動,但之後他所做的事……將車開到了隱密的銀行停車場裡,關掉引擎……那是錯誤的。但如果再來一次,他不認為自己有辦法抗拒她。「不管怎樣,我一直想向妳道歉。我佔了妳的便宜——」
  
  「拜託!」她快步穿過走道,來到廚房,明顯地尷尬不已。「別再提了。」
  
  「不管怎樣,我不該放任它進行到——」
  
  「第三個吻?或者是第四個吻?對某個傳聞睡過鎮上每個女孩的浪子來說,我一直認為你展現了驚人的自制。」
  
  「那是傳聞……我並沒有真的……我們是朋友……而且妳太過年輕了。我只是……我很抱歉。」老天!他真的表達得爛透了。他再度嘗試。「我想念妳這個朋友,而既然我們都會在鎮上待一陣子,我認為最好別讓那一夜的事絆著我們,免得尷尬。」
  
  「道歉根本是沒有必要的,但我接受了。」荷麗用力開燈。「告訴喬伊,他沒有被解雇,好嗎?告訴他,爸是無意的。」
  
  「我想他早就知道了;」洛恩說道。「我會告訴他的。」
  
  「我一直在想,如果爸在他和喬伊和解前去世,那會有多麼糟糕。現在對喬伊已經夠困難了。」
  
  門就在他身後。洛恩知道他該朝門口移動,道了再見離開。他已經道了歉,而明顯地她不想談論往事。
  
  他最不應該做的是以臂環住她,無論她看起來有多麼失落,或穿著這身健身服有多麼性感。
  
  他清了清喉嚨。「我最好去看看喬伊,試著和他談談。」
  
  荷麗點點頭,伸出手給他。「真的很謝謝你。還有,別擔心……噢,你知道的,那是許久以前的事了。」
  
  洛恩害怕碰觸她,但拒絕她的握手會太過無禮。他武裝好自己,握住她的手。
  
  她的小手冰冷,手勁卻很堅定——那毫不為奇。艾荷麗做任何事都很認真,從不虛與委蛇。
  
  但出乎他意料外的,她執起他的手到唇邊,輕柔地吻了他的掌背。
  
  「你一直是個好朋友,而且我衷心高興如此。」
  
  洛恩倏地臉紅耳赤——坦白說,之前他一直以為自己的臉皮是鐵鑄的。但此刻他卻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做、怎麼說,甚至怎麼想了。
  
  她吻了他的手。
  
  這會是將她擁入懷裡的最好時刻,然而他再度遲疑了。濃濃的感情懸宕在空氣裡,他彷彿可以感覺到它炙著肌膚的暖意。如果他吻了她,或許她會臣服於這一刻的魔力,讓他進入她的閨房……床上。他將可以再度一親芳澤——就在他剛剛道歉不該佔了她的便宜後。
  
  洛恩強迫自己退開,抽回手。他推開紗門,對她露出一個笑容。
  
  「明天見。」他逃走了,但保住了她的貞潔。
  
  茉依幾乎是立刻就後悔扔掉打火機。
  
  那是個很不錯的打火機,而且她的口袋裡只剩下六十五分——扣除掉洛恩舅舅給她買日用雜貨的三百元。
  
  但將錢花在買打火機上面——就在她剛丟掉它後——似乎是大錯特錯的。
  
  茉依手上叼著煙,緩緩地轉個圈,想要找個認識的人借火。
  
  「我很想找出火柴借給妳,但就算我有,妳可能又會立刻捺熄。何不乾脆踩掉香煙,省掉點煙的麻煩?」
  
  老天,凌晨兩點,怪胎警報!
  
  他中等身材,略瘦了些,黑色的直髮像是用手指扒梳出來的,戴著一副書獃子型的超大眼鏡,破掉的鏡片還用透明膠帶貼著。他穿著過短的牛仔褲,搭配遜斃的白襪和球鞋,蒼白的肌膚就像是整天關在倉庫裡組模型、不見天日、標準俗斃了的遜卡!
  
  「嗨,我看到你的襪子!」茉依嘲笑著說道。
  
  他眨了眨眼,伸出了手。「嗨,我是蘇大偉。」
  
  她雙臂抱胸,冷眼看著他,挑了挑眉。「有什麼事?」她的心情不好,口氣也很壞,只差在最後一刻將「廢物」兩個字嚥了回去。
  
  怪胎似乎沒有注意到;或許他早已經習慣人們的冷眼對待。「事實上,」他調整了一下黃色背袋,拉開前拉鏈。「我已經注意妳好一晌了,我納悶妳是否會有興趣——」
  
  又來了!令人噁心、倒足胃口的提議!
  
  他得意地由背袋裡拿出張陳舊的名片,但茉依不等他說完。
  
  「讓我猜猜看,」她冷冷地道。「你打算給我二十元,只要我肯將香煙以外的其他東西放入口中,對不對?」
  
  怪胎竟然一臉的驚訝,繼之露出了困窘。事實上,他那嬰兒般柔軟的臉頰已經紅透了。
  
  「噢,不!」他困窘地笑道。「雖然那聽起來很不錯,卻不是我想要的……」他清了清喉嚨,遞出名片。「我是個藝術家,不知道妳有沒有興趣當我的模特兒?」
  
  茉依沒有接過名片。「模特兒?我猜接著你會要我到你的公寓裡當模特兒——順便一提,全裸的?」
  
  「噢,雖然我很希望那樣,但那或許會令我難以專心。如果妳能穿上件比基尼——」
  
  「你覺得我看起來像個傻瓜嗎?」她瞪著他。「我聽過各種爛台詞,愛因斯坦。但你的卻可以勇得『最佳蠢蛋獎』。我根本不想和你有任何關聯——這輩子都不要!」
  
  她奪走他手上的名片,用力撕成兩半,丟在積水的人行道上,大步走開。
  
  「等等!」他追著她喊道。「我還不知道妳的名字!」
  
  正如她所料的台詞!茉依甚至不想回頭多看一眼。
  
  洛恩輕敲了浴室的門。喬伊開了門,但他假裝用毛巾抹臉,迴避壯孫的目光。
  
  「你還好吧?」洛恩問。
  
  「不好。」喬伊坦承,感覺愚蠢至極。查理已經八十歲了,他能夠活這麼久已經是項奇跡,他病重瀕死的事實不應該令他如此難過。
  
  「為什麼我早猜到你會這麼說?」洛恩道,歎了口氣。「算了,我人就在這裡。你知道如果你改變主意,哪裡可以找到我。」
  
  喬伊老氣橫秋地哼了一聲,擰乾毛巾,掛回毛巾架上。
  
  「我打算明天去買些油漆,」洛恩改變了話題。「廚房看起來頗為灰暗。我們可以一起替它上層漆——輕輕鬆鬆,星期日之前就搞定。當然,除非說『博德溫橋鎮的英雄』認為油漆這種粗活不適合自己的身份。」
  
  喬伊沒有回答。像那樣的混帳話不值得他回應。
  
  但洛恩擋住了浴室門口。「你知道的,你至少可以告訴我的。」他溫和地道。
  
  喬伊一直將洛恩當作自己的兒子來疼愛。他望著他良久。「不,」他搖了搖頭。「我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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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31 15:29:45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八月九日
  
  「確實是他沒錯,對不對?是喬伊。」
  
  荷麗正在注視著博德溫橋鎮廣場上的雕像,轉身瞧見洛恩站在身邊。
  
  她一點也不驚訝他一大早就來到這裡。他毫無疑問地和她一樣急於重看「博德溫橋鎮的英雄。」
  
  「嗨。」她打聲招呼,竭力克制著不要臉紅,想起了昨晚她親吻他的手,以及他在事後落荒而逃。幸好她沒有進行到親吻他的唇。
  
  「今天休假?」他的語氣輕鬆、友善……就像平常的洛恩,但也隱隱潛伏著性感的暗流。
  
  「才沒有這麼好的事。」她試著顯得和他一樣輕鬆自在,希望他不要看出來,她每次只要一看到他,全身就發熱發冷,幻想著親吻他,甚至就在此時此地……在博德溫橋金的廣場上。「我的意思是,嗯,這應該是我待在家裡的日子,但有很大的可能性我會被傳呼,叫我回波士頓。」
  
  洛恩戴著太陽眼鏡和棒球帽,大半的臉隱藏在棒球帽下面。他的神色疲憊,似乎昨晚沒有睡好——也或者他提到的頭痛依舊困擾著他。但他聞起來棒極了,像是混合著陽光、咖啡和洗潔劑的氣味。她強行抗拒著將鼻子貼在他乾淨的棉料衣袖上,深吸口氣的衝動。
  
  「我剛去查出了這個,」荷麗打開皮包,取出她在圖書館的微縮膠片影印得來的資料。「出自『博德溫橋號角』。」
  
  他笑了。「我們的想法相似。我正打算下一站要去圖書館。」
  
  「我在那裡待了兩個小時,而這是我所發現的,」荷麗說道。「或許你的運氣會比我好一點。」
  
  「一九四六年,五月八日,」他接過影印的資料,念了出來。「那是在終戰後將近一年。」
  
  「是的,正好在終戰紀念日後一年整。鎮上舉辦了雕像揭幕式——就是這尊雕像,」她抬頭望向雕像。「捐贈雕像的是博德溫太太,紀念她在大戰中死去的兒子。根據報上所說的,她另外有兩個兒子在五十五軍團服役,全賴喬伊即時的警告,他們才活了下來。博太太要雕像家用喬伊的照片當做模型;但她尊重喬伊的『謙卑懇求』,沒有在雕像上刻上他的名字。」
  
  荷麗看著洛恩迅速瀏覽完新聞,再看向照片。照片裡的喬伊顯得極不自在,僵硬地站在博太太旁邊,被一大群西裝筆挺的鎮人包圍著。照片中的喬伊穿著制服,年輕得難以置信。一九四六年的戰後,他二十二歲。當他的飛機在法國境內被擊落時,他才十八歲而已——真的難以想像,喬伊才十八歲就潛伏在敵軍後方當間諜!
  
  「另一篇報導簡短地描述了喬伊如何解救了五十五軍團,」荷麗繼續說道。「內容大致和爸昨晚告訴我們的差不多。不過他提到了喬伊……」她靠近他,站在他肩後一起看著影印的資料。當她為他指出某個段落時,手碰到了他的。她清了清喉嚨。「就在這裡:『白喬伊,現受雇煙艾家在博德溫橋鎮的夏屋,擔任園丁一職。他在戰爭裡認識了艾查理,五十五軍團的軍官,於一九四四年六月在法國境內被德軍擊落,身受重傷。白喬伊協助他藏匿,躲避納粹。當時由於德軍的反擊,戰線往西推移,迫使艾上尉深陷在敵軍的陣營裡……』」
  
  她抬頭看向洛恩。「我父親也和他一樣陷在德軍的佔領區裡。你知道嗎?」
  
  他挑了挑眉,她忍不住笑了。「我不該問的——彷彿那對三緘其口的雙胞胎會告訴你似的。抱歉。」
  
  洛恩望著照片上年輕、神情嚴肅的喬伊,然後再看著神情陰鬱的雕像。
  
  「絕對是喬伊沒錯,」荷麗說道,跟著也看向雕像。「他有著白家的眼睛。」
  
  洛恩笑了。「妳是指閃爍不定的白家眼睛?」
  
  她轉身面對他,神色驚恐。「上帝!不,你不會——」
  
  「嘿,放輕鬆!我只是在開玩笑。」
  
  她近得可以看到他隱藏在太陽眼鏡後面的眼睛。「不,你不是開玩笑。鎮上或許有許多人不喜歡或不信任你,洛恩。」她激烈地道。「但我從來不是其中之一。」
  
  他淡淡一笑。「是的。我知道……我也一直很感激。」
  
  荷麗站得太近了,但她拒絕後退。他們之間的吸引力是互相的——它必須是!當他不在她身邊時,她或許還有所懷疑。但現在他們近得幾乎可以碰觸到彼此……她絕非平空想像出兩人之間滋滋作響的電流。
  
  昨晚他為了許多年前吻了她道歉,但他並沒有為了吻她的隔日,竟然不告而別地離開鎮上一事道歉。她一直在等他提起,然而他並沒有。最後,他卻突兀地說他要去找喬伊,於是她伸出手給他。
  
  握手是主動的誘惑。她知道自己必須做些什麼——但最愚不可及的是——她吻了他。
  
  吻在他的掌背上。
  
  其是天才極了!
  
  回想起來,她有許多俏皮話可以回應他的道歉。例如「你不需要為了我也深深陶醉其中,並渴望再來一次的吻道歉。」
  
  帥呆了——只要她有膽子說出來。
  
  「那就解釋一下,」洛恩說道,抬頭望向兩人頭頂的雕像。「我很想知道所謂的『白家眼睛』是怎麼回事。」
  
  她該怎麼說呢?像是他的眼神,只要一眼就能讓她融化、心跳加快,開始編織著各種春夢?
  
  「好吧!」她小心翼翼地道。「我認為或許該說是靈魂之窗那回事。或許是因為你們的義大利血統,你和喬伊都不擅長隱藏感情——那是好事。」他看起來像要開口反對,她趕緊又再說道:「也或許是因為如此,你們的眼神都有一點哀傷,即使在你們微笑時。」她斜瞄著他。「或許那是因為心裡藏著太多秘密了。」
  
  他笑得露出了酒窩。「我沒有什麼秘密。」
  
  「的確。除了你是海豹隊的成員,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秘密外,你的生命就像本敞開的書。然而你一年甚至回家鄉不到兩次,因為你的事業就是你的生命。」
  
  她逮到他了。
  
  「還有喬伊,」荷麗繼續說道。「這麼多年來,我一直以為他只是個園丁——結果他卻是個國際級的神秘人物。似乎每次我一轉身,他就有更多的秘密。」
  
  「只有在關於戰爭的方面。」洛恩說道。「許多由歐陸打完仗回來的士兵,都不願意提起舊事。那並不難瞭解。」
  
  「但他的私生活呢?」
  
  「他哪有什麼私生活可言?」洛恩說道。
  
  「瞧,我說得沒錯吧?」她對他露出個得意的笑容。
  
  洛恩沉默了下來,只是凝視著她。他是如此地靠近——太過靠近了!荷麗感覺到臉上的笑意逸去。
  
  親吻我,她想著。
  
  越過廣場就是銀行。十七年前的那個夏夜,洛恩就是將車子停到了銀行無人的停車場裡,排入P檔,擁她入懷,親吻了她——就在離他們現在站立處,不到一石之遙的地方。
  
  毫無疑問地,那絕對是她一生中,最火辣、性感的經驗。而她的衣服還一直穿在身上。然而對他來說,那只是樁必須要道歉的事。
  
  他略微後退,在兩人之間隔出了空間。經過了這麼多年後,他還在後退。
  
  「為什麼喬伊從不曾結婚?」荷麗問道。為什麼你從不曾結婚?那是她真正想問的,儘管她早已經知道答案。他不是那種會心甘情願定下來的男人。那是好事,她提醒自己——只要她能設法點燃火柴,引爆兩人之間的吸引力,他們將可以各取所需,卻不會受到傷害。
  
  她比著洛恩手上的影印資料,指著喬伊的照片。「瞧瞧他,如此英俊——他是個大好人,又是個戰爭英雄。鎮上的女人應該迫不及待地想要嫁給他。」
  
  「妳知道嗎?我曾問過喬伊類似的問題。」洛恩說道。「我想知道喬伊為什麼沒有娶我的祖母——他的弟妹。她在喬伊搬來鎮上數年後,也跟著搬來此地定居。喬伊替她在妳父親的廚房裡,找到一份當廚子的工作。喬伊明顯地也喜歡她。我看過她的照片,她很漂亮。她嫁給我祖父時才十七歲;等她搬來此地居住時,也才二十三歲的芳齡,帶著一個五歲的孩子——我的父親。喬伊幫她在城裡租了個房子、定居下來。但僅僅這樣而已。
  
  「在我六歲那年,她嫁給了一位郵差。我實在弄不明白,所以就問喬伊為什麼不娶她。喬伊告訴我,他一直將祖母視為妹妹。他很高興她再婚,找到一個可以攜手共度一生的男人,不必再孤單一人。」他抬頭望向雕像。「接著,我問喬伊為什麼不曾結過婚?為什麼他沒有找到一個能讓他不再孤單的人?」
  
  洛恩柔聲輕笑,回想起了往事。「那年我只有六歲,不知道我的問題已經逾越了。」
  
  「喬伊怎麼回答?」荷麗好奇地問道。
  
  「他告訴我他沒有結婚,是因為他在戰時遇到、並失去了他唯一的真愛。我清楚地記得他的回答,彷彿只是昨日。他唯一的真愛。」洛恩沉默了良久。「他說在認識了她之後,就再也沒有必要另外尋找了。沒有人能比得上她。喬伊說他不願意屈就,寧可孤單過一生。」
  
  荷麗抬頭望著神情陰鬱的雕像。「失去了他唯一的真愛……」她低語,望向了洛恩。「你想他是指……她死了?」
  
  「我不知道。『失去』可能有許多意義,或許她嫁給了別人。」洛恩望著手上的影印資料,彷彿突然驚訝於它的重量。他走向她,將資料遞還給她。
  
  荷麗接過資料,放回袋子,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語氣裡滿是難以置信。「老天!這實在是……噢,該怎麼說……好浪漫。」
  
  然而喬伊給她的印象,一直是最實際、腳踏實地的男人。他是個園丁、工匠;然而多年來,他的心裡一直只有一名女子。任它弱水三千,只取一飄飲。誰會想到呢?
  
  「你認為他是對的嗎?」她問洛恩。「我們的一生中只有一次真愛的機會?你認為什至有真愛這種東西嗎?」
  
  他搖搖頭。「妳問錯人了。我對這種問題不大有經驗;我什至不曾……嗯,妳知道的……愛過人。那似乎不適合我現在的工作。」
  
  「但你應該有你自己的看法,不是嗎?」她堅持。「我們全該對愛情應該或不應該怎樣,有其意見和看法。事實上,你對愛情的看法,或許基於你決定逃避任何認真的關係的心理。」
  
  「謝了,弗洛伊德博士。」他的語氣裡有著笑意。「妳是否曾想過,我不曾有過認真的關係,是因為我知道……嗯,該怎麼說……以我的不定性,再加上不適合發展關係的職業,任何發展出認真的關係的機率,幾乎等於零?」
  
  「那麼,如果你的夢中情人找上你——」荷麗假設。「這個女人能夠滿足你對一生的伴侶要求的心靈、肉體和感情的期盼。而她對你說:『洛恩,我願意成為你一生的朋友和戀人,和你禍福與共,滿足你的每個性幻想。』你會拒絕她嗎?」
  
  洛恩笑了。「我不知道。妳想要更明確地界定這些性幻想嗎?」
  
  噢,這絕對是調情。他的話裡絕對潛伏著性吸引力的暗流,現在她只需要反將他一軍。她可以做到的。
  
  她直視著他的眼睛。「由你來告訴我呀!我們談論的是,你的性幻想。」
  
  輪到他發球了。但他沒有往前,而是再度選擇了後撤。他笑了。
  
  「我覺得有喬伊伯公在聽著,描述細節會很奇怪。」他淡淡地道,抬頭望向雕像。
  
  「我不認為你會拒絕你的夢中情人。」荷麗並不想笑;她不想要這個話題變得輕浮。她想要回到兩人之間的空氣充斥著性張力的時刻。她只需要開口邀他共進晚餐就好;她可以辦到的。
  
  洛恩搖搖頭。「我必須要拒絕她。如果她真有那麼完美……我不想要傷害她。」
  
  「但如果你是她唯一的真愛,你拒絕和她在一起,才會真正傷害了她。」
  
  他揉著額頭,彷彿頭痛又發作了。但他還是笑著回答。「好了,我們討論夠這個純粹假設、絕不可能發生的問題了,這實在沒有什麼意義。讓我們面對現實吧,荷麗。絕對不會有『夢中情人』找上我,提議……」他打斷,清了清喉嚨。「空白處自己想像;但我想那可能和鮮奶油和黑色蕾絲睡衣有關。」
  
  「你認為那是絕無可能的純假設,」她反駁。「但萬一喬伊真的認識了他的夢中情人?他唯一的真愛?」
  
  洛恩搖搖頭。「我不知道。或許他確實是。」但連這樣的認知都令他難以消受,他再度後撤。「聽著,荷麗,我只知道無論當年喬伊的感覺為何,它都強烈得令他在往後的六十年裡,寧可一個人孤單過日子,而非另外找個他並不愛的女人為伴。還有,我們談論的是真正的孤單,」他補充道。「喬伊沒有女朋友,甚至沒有女性的朋友。他不會去酒吧找個一夜情;他一直都是一個人。沒有黑色蕾絲或鮮奶油,就只有回憶和他相伴。」
  
  老天!那真的是好悲傷。喬伊在二十二歲那年就不再尋找了?也或者他一直懷抱著希望——希望能夠找到一個能夠替代他心目中至愛的女人,但希望終究是落空了?
  
  「在某方面,我可以瞭解他不願意屈就的心理,」洛恩說道。「我的個性也是寧缺勿濫。」
  
  荷麗的傳呼器響了,嚇了她一跳。她去圖書館時,已經先將它設定在震動。她看了一下來電號碼。
  
  「抱歉,」她對洛恩說道,由皮包裡找出手機。「我得回電給醫院。」
  
  她撥了號碼,微轉身側對著他。「我是艾醫生,剛有人call我。」
  
  「艾醫生,很抱歉打擾妳。」派蒂回答。「但羅貝絲的檢驗結果下來了。」
  
  荷麗閉上了眼睛。「告訴我那只是種奇怪的貧血症。」
  
  「沒有那麼幸運——是最糟的那種結果。」派蒂陰鬱地說道。「貝絲的雙親急著想知道檢驗的結果。我現在就打電話過去,約定明天見面的時間。」
  
  「不,最好約在今天,」荷麗說道。「還有,打電話給馬醫生。我們盡快安排貝絲轉到腫瘤科。」
  
  「妳的假期就這樣泡湯了。」
  
  「這不是假期,只是暫休。」
  
  「對某個暫休的人來說,妳幾乎是天天報到。」
  
  「替我約定和羅氏夫婦一個小時後見,」荷麗說道。「我這就趕過去。」
  
  她關掉手機,掏出汽車鑰匙,然後突然想到她的父親。她低咒出聲,再度要打電話給派蒂。
  
  但洛恩攔住她。「我正要去家居生活買些油漆,但那並不急。如果妳有需要,我可以回去陪妳父親。」
  
  「你毋須專程為我改變計劃,」荷麗說道。「不過如果你不介意,或許可以在回家後,替我看看我父親……」
  
  「沒有問題。或許他會想來一盤西洋棋?」
  
  「那太好了。我相信他會愛死了。」
  
  「可以給我個能夠連絡到妳的電話嗎?我的意思是,我應該不會需要,但……」
  
  荷麗由皮包裡掏出名片。「裡面有我的辦公室電話——專線,還有傳呼器的號碼。有必要就打電話。還有,你毋須一直陪著他,只要有空過去看看就好。」
  
  「別擔心,那不會很困難。坦白說,我還滿喜歡妳老爸的。幸運的話,或許還會有波士頓紅襪隊的比賽,我可以讓他和喬伊待在同一個房間,不會大打出手。」
  
  荷麗感激得想要擁抱他。「如果你能夠辦到,我曾愛你一輩子。如果你能夠讓他們和解,再度成為朋友……我會帶些鮮奶油回來。」
  
  老天!她真的說了出來?
  
  確實是。
  
  洛恩也顯得很驚訝,但他跟著也笑了。「那倒是不錯的動機。」他指著停車場。「去吧,稍後見。」
  
  她朝車子奔去。
  
  是他沒錯。
  
  就在一號公路旁、博德溫橋鎮的家庭用品店裡。
  
  洛恩的推車裡堆滿了油漆和滾筒,正在推著它穿過人群、走向結帳台時,就看到他——「商人」。至少那是他在洛根機場看到的同一個人。他正推著結完帳的推車,朝出口而去。
  
  在他轉過轉角前,洛恩及時瞥見了他一眼。摻著銀灰的棕髮、軟弱無力的下顎,肩膀微微垮下,彷彿想借此看起來矮一點。
  
  絕對是他沒錯!
  
  該死的「商人」在博德溫橋鎮做什麼?
  
  購物。他的推車裡裝滿了東西。洛恩看到了一卷電線,全身的寒毛豎起。
  
  九六年,巴黎大使館汽車爆炸案的主腦,買了一捆的電線。
  
  洛恩將推車丟在走道上,無視於其他人不悅的目光,忘了艾荷麗和鮮奶油的綺想,朝「商人」剛離開的出口處衝去。
  
  他擠過人群,在心裡咒罵被耽擱的每一秒。他衝到人行道和白花花的陽光下,硬煞住腳步,以手遮擋陽光和暈眩感,迅速瞄過了停車場。
  
  「商人」已不見蹤影。停車場上車進車出,人來人往,不少人推著推車,但其中沒有一個是「商人」。
  
  洛恩再度掃瞄了一遍。快一點,站出來露面吧。沒有人能夠那麼快將推車推到車子邊,卸完貨上車,除非……
  
  四部車朝通往一號公路的出口駛去,停下來等紅綠燈。賣場出口的人行道旁停著數輛空蕩蕩的推車。如果「商人」的車子早就在人行道旁等著他……
  
  洛恩望向那幾輛等紅綠燈的車子。兩部白色的休旅車、一輛紅色的廂型車,還有一輛藍色的轎車。車子太遠而無法看清楚車牌號碼。然後號志變了,它們陸續開走。
  
  天殺的!
  
  洛恩回到賣場、「商人」剛剛結帳的櫃檯。負責櫃檯的是名中年婦人,正快速、俐落地為客人結帳。她抬頭瞧見洛恩,對他綻開個笑容。她看起來似乎能夠一心貳用,洛恩決定問問她。
  
  「抱歉,女士,」他讀了她胸前的名牌。「梅妲。剛剛有個男人——嗯,他買了一整車的東西,像是電線等……」
  
  她挑了挑眉,手上繼續刷著條碼。「你剛描述的幾乎是自我上班以來,店裡的每一個客人。」
  
  很好,她有幽默感,而且友善。「他幾分鐘前才結帳離開。棕髮,微灰。大約四十五歲,高度和我相當。他買了一卷電線?」
  
  「棕眸?」
  
  棕眸?「是的。」洛恩說道,「商人」大概是摘下了藍色隱形眼鏡。但他究竟在博德溫橋鎮做什麼?
  
  梅姐還在等著他續續說。
  
  「他是我妹夫,」洛恩流利地撒謊。「我那個瘋狂的妹妹硬要我過來確定他是否買齊了我們需要的東西。我們要重裝家裡的管線,但我到達時,他剛好離開了。我看到他買了電線,但或許妳能夠告訴我他是否也買了鋸子?」
  
  「他買了不少東西,」梅姐一面為客人刷著條碼,一面說道。「電線、剪電線的鋸子和鉗子。我想想……還有許多纏電線的膠帶、開關和開關的覆板。」她接過客人的信用卡刷卡。「還有一些小裝飾品,和一盆花。」
  
  一盆花?恐布份子買盆栽做什麼?洛恩可以很快地想出數個理由。第一,是為了掩人耳目;第二,他根本不是恐怖份子,只不過是很像洛恩在波士頓機場看到的某個人;第三,他根本是瘋了。
  
  「他買了電子鐘嗎?」他問。如果「商人」要做汽車炸彈,一定會需要鐘。
  
  梅姐搖搖頭。「我們不賣那種東西。你得去西爾斯或電器行」
  
  「他用信用卡或現金——」
  
  「付現。」
  
  正如所料,「商人」不大可能會用信用卡。就算是,那也一定是偷來的。「謝了,梅妲。」他說道。
  
  「祝你改裝好運。」梅妲說道。
  
  噢,他絕對會需要運氣的!
  
  「汽車炸彈。」麥將軍歎了口氣。
  
  洛恩坐在喬伊的廚房裡,盡可能讓語氣聽起來正常,但連他自己都不完全相信自己。
  
  「他到處都可以買得到鐘,長官。」洛恩回答。「我知道這一切聽起來很瘋狂。首先,我在洛根機場遇到這個人,然後我又在博德溫橋鎮看到他。我也覺得這毫無道理。為什麼要挑上博德溫橋鎮?他的目標是什麼?是我?」
  
  「那是你截至現在、說過的最瘋狂的話。」麥將軍說道。「當年負責追捕『商人』的小隊裡,你又不是指揮官。他何必在這麼多年後,由眾多成員裡突然單挑上你?」
  
  「他也不可能追查到我,」洛恩指出。「你、我都知道海豹隊的成員名單絕對保密。就算他有內線的幫助,也打聽不出什麼。」他揉了揉眼睛。他一個小時前才服了藥,卻似乎沒什麼用處。「我不認為他知道我在這裡,不然他不可能明目張膽去大賣場買做炸彈用的電線。」
  
  「洛恩,」麥將軍再度歎氣。「我私下要人打聽過了。但沒有任何單位報告有『商人』的動靜——這些年來,沒有人看過他,或有關於他的任何風聲。事實上,中情局假定他已經死了。我實在很難對你的報告感到興奮。」
  
  「長官,我瞭解你的立場,我也知道最近我的眼睛不夠可靠。但我認為明智的作法是採取預防措拖——」
  
  「洛恩,你需要善用這個月,好好休息、重新充電。我必須對你坦白,孩子,等你重返工作崗位後,最好要小心翼翼。邰少將一心想埋葬你和你的整個團隊,而且他不是唯一想要作掉專惹麻煩的十六小隊的人。如果你想要保住你的事業,你必須回來為它奮戰。如果話傳了出去,說你在家鄉看到了被認定已經死亡的恐怖份子——或是貓王、外星人等的,那可是對你毫無幫助。你知道我一直支持你,洛恩。但如果你堅持要讓自己被掃地出門,我也救不了你。」
  
  「長官——」
  
  「好好休息吧,洛恩。」麥將軍掛斷了電話。
  
  洛恩聽著嗡嗡聲好一晌,跟著掛斷了電話。
  
  如果他要保住他的工作……
  
  噢,他絕對要。他的工作對他意味著一切。
  
  但如果他看到的真是「商人」,那麼有危險的絕不只是他的工作。想像「商人」在波士頓一帶裝汽車炸彈就夠嚇人的了。
  
  但為什麼挑上了波士頓?「商人」挑選地點和目標一定都有理由。他不可能是隨便挑上了波士頓。
  
  除非他的目標真的是洛恩。畢竟,那次「商人」的同黨被格斃時——包括他的妻子在內——洛恩就在現場。的確,反恐小組的隊員名單是絕對機密,但任何機密都有可能走漏、被偷走或販賣。
  
  或許「商人」的目標真的是他。
  
  老天!那聽起來真的很瘋狂。絕對像是被迫害妄想症。
  
  好好休息;麥上將如此命令他。
  
  他按著桌緣,抗拒另一波劇烈的暈眩和嘔吐感,站了起來。過去他從不曾質疑自己的判斷力或是眼睛,但現在不同了。
  
  他一直靠著自己絕佳的掌控力和自信,爬到海豹隊指揮官的職位。他的手下也對他有信心,毫無保留地相信他。因為洛恩一直都相信自己。
  
  他在洛根機場看到了「商人」。那絕對是「商人」!他打從內心裡知道、還有他身體的每個細胞都知道——那是他研究了好多個月的那個男人!
  
  但陌生的懷疑因子開始滲透了進來,令他納悶自己究竟看到的是誰。
  
  萬一他弄錯了,那個人並不是「商人」呢?好吧,凡人皆會有錯,就當做巧合吧!在芸芸眾生裡,他在機場看到的那個人正好將背袋甩過肩的動作和「商人」一樣。
  
  或許洛恩根本沒有看到那個動作,而是他那天殺的頭痛讓他以為自己看到了。
  
  這些懷疑的毒素快要殺死他了。
  
  他還能夠再信任自己的眼睛嗎?
  
  他快要被逼瘋了——如果他還沒瘋的話。然而問題依舊存在。
  
  萬一他看到的真的是「商人」呢?萬一那名恐怖份子鎖定的目標是波士頓區呢?
  
  洛恩能夠放鬆地度他的假,躺在面對海洋的躺椅裡,閒來無事,占占心靈正脆弱的荷麗的便宜?
  
  那一來,他其是個雙倍的混帳了——漠視恐布份子的威脅,同時欺騙了他喜歡和尊敬的女人。
  
  荷麗最終會受到傷害,無辜的人也會因此喪命。
  
  無視頭部的劇痛,洛恩再度打電話,撥了「爵士」的號碼。「爵士」有洛恩公寓的鑰匙,他的電腦硬碟裡儲存著「商人」的完整檔案。「爵士」可以用電子郵件傳給他,順便聯絡「王牌」。他出神入化的駭客工夫能夠侵入電腦,授尋到過去數年內有關「商人」的一切檔案——包括照片、錄影帶、正式的報告或是謠傳。
  
  噢,只要他能借到一台有網路連線的電腦,洛恩打算聽從麥上將的建議,好好休息——藉由大量的閱讀。
  
  「妳推薦什麼樣的口味?」
  
  非常熟悉的聲音。茉依看向冰淇淋店的櫃檯外,驚訝地發現是昨夜那名怪胎——他竟然追到了她工作的地方!
  
  「香草口味。」她淡淡地道。
  
  他眨了眨眼,似乎很驚訝她會回答。但既然他問了,她就照實回答。坦白說,她覺得各種千奇百怪的口味都比不上老闆娘凱琳的手工自製香草口味。
  
  「如果那對像你這樣有國際觀的人太過平淡,」她又說道:「試著一球香草、一球金桔。」
  
  「聽起來不錯,就來這個吧!」他回答道。
  
  他隔著眼鏡看著她俯身挖冰淇淋——毫無疑問是想乘機偷瞧她的胸部風光。
  
  「妳在這裡工作好一陣子了吧?超過一年了?」他問。
  
  「一年半,」她說道。「那又怎樣?」
  
  是沒怎樣,只不過那已經比她母親做過的任何工作都長超過一年。就整個宇宙人生來說,茉依知道賣冰淇淋實在是很愚蠢又無意義的。但當凱琳給她一份備分鑰匙,讓她在早上開店時,她真的感覺到很驕傲。
  
  她將冰淇淋筒遞給怪胎時,兩人的手指相碰觸到。很難說他是否是故意的。他沒有臉龐發紅、開始結巴,或是昏倒,因此很可能是故意的。
  
  「謝了。」他笑著露出一嘴白牙,遞出了五元鈔票。「我第一次看到妳時,還以為妳有練舉重,但妳根本沒有那個必要。妳的臂部肌肉是在這裡工作,挖冰淇淋練出來的。」
  
  她的臂部肌肉。他正在歌頌她的臂部,那差點令她笑了出來。但她勉強克制住,打開收銀機找零錢給他。
  
  她轉身面對他,瞧見他竟然將冰淇淋舔到了鼻子上面。老天!真是遜斃了。她盡可能高傲地將零錢遞給他。
  
  「妳在這裡賣一整個下午?」他又問。
  
  凱琳正好由後面的房間出來。「午餐時間,茉依!妳可以休息一整個下午。記得,別抽太多煙!」
  
  棒極了!凱琳不但宣佈了她一整個下午都有空,而且這下子怪胎也知道她的名字了。
  
  茉依解開圍裙,由冰箱裡拿出餐包,連同書本和香煙,朝門口走去。
  
  怪胎頂著鼻端的冰淇淋跟上來——她早該料到的,不是嗎?她已經快到了店門口,突然又轉身回到櫃檯。抽出了張衛生紙。儘管她看不起這個變態的可笑傢伙,也不忍心看他頂著冰淇淋走在街上,被其他前來度假、乘坐遊艇的富家子弟嘲笑。
  
  「別動。」她命令道,用衛生紙為他拭去冰淇淋。「別想歪了,我只是替你擦掉臉上的冰淇淋。」
  
  擦完後,她丟掉衛生紙,走出門外,假裝沒有注意到他還在跟著她。
  
  「事實上,」他又說道。「我是故意的。」
  
  茉依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忍不住轉身看向他。「你在說什麼?」
  
  他露出一個快樂的怪胎笑容。「鼻子上面的冰淇淋。這是我小小的人性測驗,妳通過了。」
  
  「去你的!」茉依瞪著他。誰知道呢,怪胎也有幽默感?「我的等級呢?」
  
  他笑了,默默跟著她,一面舔著冰淇淋。「妳總是在碼頭那邊吃午餐嗎?」
  
  「該死!」她忘了由店裡拿瓶汽水;而今早家裡唯一的食物是一條發霉的麵包加花生醬。顯然今天的午餐會渴斃了。
  
  「那邊很漂亮。」他指著波光瀲灩的水面,吃完了冰淇淋,用衛生紙擦嘴。「對了,妳剛真的很不錯。」
  
  「聽著,」她在博德溫橋飯店前的大草坪坐下。「我只有一個小時的休息時間,而且我這本巨著只看到一半。如果你不介意……」
  
  他俯身想看清楚她的小說封面,她不耐地遞給他。
  
  他搖搖頭。「沒聽過這個作者。是新作家嗎?」
  
  「是的,」茉依翻眼向天。「大約有十年那麼新了。她是人氣最旺的浪漫愛情小說的作家。」
  
  「噢,我的浪漫愛情小說看的不多。」他說道。
  
  「不多?」
  
  「事實上是不曾。」他坦承。
  
  她打量著他的褪色Babylon-5T恤、怪胎格子短褲、不成對的襪子,加上超可笑的髮型、和貼著膠帶的大眼鏡。他真的可以榮獲最差服飾的金像獎了!
  
  「覺得它不夠男子氣概,是嗎?」她問。
  
  他很認真地回答。「不,只是對它不瞭解。我喜歡看科幻小說。」
  
  「看得出來。你加入Babylon-5就是線索。」
  
  他顯得驚訝。「妳怎麼知道我加入Babylon-5?」
  
  她指著他的T恤。
  
  他低下頭,似乎很驚訝自己竟穿著這件T恤。「噢,我還以為妳會讀心術。原來妳只是觀察入微。」
  
  她翻眼向天。「噢,我發現只要張大眼睛,聚集焦點,那會很容易。你會開始注意到一些小細節,像是對方究竟是人類、還是波士頓小獵犬。」
  
  他似乎聽出她是在嘲笑他。「我會注意到小細節,」他反駁。「事實上,我很擅長細節。我只是比較不留意有關自己的事。」他再度望向小說的封面。「現在我把書名記起來了,我打算也去買一本來看。」
  
  「棒極了!」如果他真的讀完了一本浪漫愛情小說,她的母親也可以當州長夫人了。她打開小說,一面看一面吃著午餐,故意不理他。
  
  他站在她旁邊好一晌,然後出乎她意料外的,他轉身走了。
  
  奇跡中的奇跡!一名瞭解「滾蛋」這個訊息的怪胎!
  
  但十分鐘過後,茉依又看到他越過草坪走向她。她武裝好自己,假裝專心看小說,微轉開身體。
  
  他走到她面前。她沒有抬起頭,也不打算說話,故意繼續忽視他。
  
  但他接下來的舉動再度出乎她的意料外。他沒有久待、或試圖交談,吸引她的注意力,只是將某個東西放在她身邊的草地上,隨即離開,朝碼頭走去。
  
  確定他離開到安全距離外後,茉依牙抬起頭。
  
  他為她買了瓶可樂。
  
  她看著他坐在堤防邊的長椅上,面對著港口,由背袋裡拿出一本書,開始閱讀起來。
  
  她打開可樂,灌了一大口,享受它的冰涼解渴。她點燃了香煙——剩下的最後三根存糧。等到抽完後,她就要戒煙了。
  
  她抽著煙,喝著可樂,一面看著蘇大偉。
  
  他沒有再望向她,而是很認真地看著他手上的書。
  
  真是個徹底的怪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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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31 15:30:01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喬伊替玫瑰澆完了水,關掉水龍頭,望著奢華的艾氏夏屋。
  
  查理獨自一個人在大宅裡;負責清潔的凌太太半小時前開車離開。荷麗今天一早就去了波士頓,還沒有回來。
  
  他應該進屋裡去看看查理。但他害怕自己反而會害查理的血壓升高,將他氣得直跳腳。
  
  有趣的是,他曾經認為查理是他所認識的人裡面,最不會動怒的。即使在危險環伺或面對感情問題時,依舊輕鬆自若。
  
  但那是在許多年前了——在二次大戰時。當時他們都認為自己是男子漢,事實上他們不過是孩子而已。
  
  往事清晰如昨。對喬伊來說,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只是一串模糊的生活,然而大戰的記憶卻栩栩如生。彷彿只要一閉上眼睛,他就又回到了過去。
  
  他仍然可以聽到茜碧廚房裡的滴水聲,嗅到躲在閣樓裡的人們的恐懼。他可以看到茜碧對巡邏的納粹士兵露出燦爛的笑顏,只為了由那些惡魔口中得到情報,幫助反抗軍。
  
  他也記得查理——年輕、充滿活力的他,不再是重傷、奄奄一息。他出任務回來後,查理已經好多了。
  
  他坐在茜碧的床上,右臂懸著吊帶,側腹和腿上都包著繃帶。茜碧的床。她會為了反抗軍做任何事,庇護有需要的人,從不吝於和挨餓的人分享最後一顆蕪菁;為反抗納粹的同志在廚房鋪張溫暖的床——但她從不曾讓出她的臥室,只除了給生產的女人或重病的孩子。
  
  然而,她卻將自己的床讓給了這名金髮的美國軍官。
  
  他正在和盧家兄弟、蘿娜玩牌。喬伊站在門口,看他笑著贏了這一局。他的肌膚蒼白,下顎留了一個星期的髭鬚,眼睛下方有著黑圈。但依舊英俊、帥氣得令喬伊無法跟他相比。
  
  艾查理似乎有一種天生的魔力。它像光輝般散發自他的體內,讓他的藍眸更藍、金髮更加璀璨。喬伊知道那就叫「魅力」。那或許是來自於他存放在銀行裡的成噸鈔票,它給予了富人極大的自信。而那種自信,卻是終日為了生活,在汲汲營營的平民老百姓很難擁有的。
  
  喬伊看著艾查理由床邊的煙盒裡取出香煙,蘿娜立刻為他點燃煙。他對蘿娜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蘿娜當下臉都紅了。
  
  噢,那絕對是某種魔力。
  
  或許茜碧並不是讓出了她的床,而是和他共享。
  
  那樣的想法太過齷齪了,但喬伊累壞了。他原本只是出個搜集情報的過夜任務,結果卻變成了長達一個星期的夢魘。他能夠重返聖海倫娜鎮已經是奇跡了。
  
  「喬斯?」
  
  他轉身瞧見茜碧走下樓,一臉的釋然。她飛奔進他的懷裡,而一如往常,當他擁著她時——那並不常發生——他總是驚訝於她的嬌小、纖細。
  
  她是他們最堅毅的領導者,始終鎮靜如恆,不畏壓力,彷彿有著無窮的精力,以及和她嬌小的身軀不相襯的強韌。
  
  「謝天謝地,」她低語。「我們聽說你被捕了,但沒有人能夠告訴我,他們把你帶去哪裡。」她後退望著他,眼裡滿盛著感情。「你還好吧?」她以手撫過他的肩膀、手臂。「你沒有事吧?」
  
  「我只是累了,」他用法文說道。「並很高興能夠回來。」
  
  「發生了什麼事?」
  
  「納粹的士兵攔下了我,要求看我的身份證明文件。」偽造的證明文件。如果有機會逃走,他絕對會的。但他根本無路可逃。逃走將意味著死路一條。當然,被揭穿間諜的身份也一樣死定了——而且是飽受酷刑折磨而死,因為納粹會不擇手段地逼問出他的同黨。但茜碧曾保證他的證明文件偽造得幾可亂真。他也只好認命地交了出去,並祈禱茜碧是對的。
  
  「我被納粹拘留了,」他疲累地說道。「但並非因為他們識破了我的身份。」
  
  一開始他並不知道。納粹士兵吼叫著他聽不懂的瑞士腔義大利文,將他押解到一個小房間,反鎖在內。他恐懼地等待著即將到來的質問,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直到他被送上一輛擠滿了人的火車。
  
  「納粹一直苦於糧食短缺,」他解釋道。「而由於我的文件上面寫著我是義大利人,我和其他非本國籍人一起被送上火車,遣送出境。」
  
  茜碧無法置信地笑了。「什麼?」
  
  「我被送回我大利,因為納粹不想浪費糧食在我們身上。」喬伊說道。他被困在火車裡將近九個小時,才有時間逃脫——由高速行駛的火車跳下來。比起可能頭骨折斷的危險,他只得到一身瘀傷算是幸運的了。
  
  「在我跳下車後,我必須小心翼翼地穿過鄉間,回到這裡——我的文件仍被納粹扣留著。那實在不容易!」
  
  他毋須進一步描述細節,茜碧已經很瞭解。她也曾為了出任務去到她不該去的地方,並知道那有多麼危險。
  
  「我很抱歉無法早一點趕回來。」
  
  「那不重要了,」茜碧說道。「我很高興你回來了。」
  
  她仍在他的懷裡。他擁著她,望進那對深邃似子夜的明眸,一時情動得無法自己。他低頭親吻她,想要品嚐他已夢想了數個夜晚的美好。
  
  但茜碧別過頭去,臉頰埋在他的肩上,結果他只吻到了她的髮絲。
  
  那樣做真的很蠢。但當她那樣望著他時,他愚蠢地幻想她會歡迎他的吻。然後他抬起頭,瞧見那名金髮的美國人就站在門口望著他,眼裡躍動著笑意,感覺更是雙倍的愚蠢。
  
  「不錯的嘗試,」艾查理嘲澀地道——數個月來他首次聽到的美國腔英文——扣除掉在BBC廣播電台中聽到的,或是他教茜碧時出自自己口中的。「但她絕對不感興趣。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因為我的法文太爛了。但我猜想她是有婦之夫,」他由喬伊望向了盧家兄弟。「反正你們也沒有人聽得懂我在說什麼。那也不重要了——只要你們說的不是德文,我們都能夠相處愉快。」
  
  茜碧溫柔地離開了喬伊的懷抱,滿懷期望地看著他,等著他翻譯。
  
  但那名美國人並沒有給他機會開口,他指著自己。「艾查理,」他清楚、一個字一個字地道。「顯然你是他們的頭頭。你失蹤了好一陣子,你的朋友都認為你被納粹抓走了,擔憂不已。你比我預期的年輕,但那只是外表的假象吧?」他挪動右臂,隨即痛得畏縮了一下。他無奈地看著吊帶,伸出了左手。「或許你比其他青蛙聽得懂我的破高中法文。我叫查理。」最後一句他說的是法文。
  
  喬伊走進房裡。「我知道你叫艾查理,上尉。」他雙臂抱胸,故意避兔和他握手。「你被扛進這裡時,是我摘掉你的名牌的。你口中的『青蛙』救了你的小命。」
  
  查理完全愣住了,但只有一剎那。他收回手。「顯然你聽得懂英文——太懂了。」他的困窘只有一會兒。他強忍痛苦,坐到床上。他的眼險慵懶、半閉,銳利的藍眸饒富興趣地打量著喬伊。「你的英文帶著紐約腔。你由哪裡學到了那樣的英文?」
  
  「布魯克林。」喬伊回答。
  
  「老天,你是美國人!」查理笑道。「由你的外表絕對看不出來!噢,無意冒犯。」
  
  「不幸地,我不能說你也是。」喬伊望向茜碧和盧伯特。「為什麼他沒有待在閣樓裡?如果德軍搜索屋子……」他驀地明白到自己說的是英文,改用法文覆述一遍。
  
  盧皮耶聳聳肩,望向了茜碧。
  
  「太熱了,」茜碧說道。「我不忍心將受傷的他藏在閣樓裡——特別在他所做的一切後。」
  
  查理聽懂了她的話。「我沒有做什麼,」他用英文抗議,他們顯然已有過類似的討論。告訴她那走誤會。」
  
  「他是個英雄。」茜碧說道。
  
  「她錯了,」查理說道,轉向茜碧。「妳錯了。自從盟軍登陸諾曼地以來,我所做的都是盡可能避開火線,好完整無缺地回到家鄉。我一直在想,如果你們能夠盡快送我回我的單位,我就可以以傷兵的身份被送回美國。讓其餘的五十五軍團將希特勒趕出柏林吧!我只想回到麻州、博德溫橋鎮的夏屋,給自己調杯馬汀尼,坐在海邊看夕陽。」
  
  看著他坐在那裡,指間叼著香煙,很容易相信他的話是出自內心的。儘管穿著粗布舊衣,他看起來就像出身名門世家,不是一般農民。而通常會起來反抗納粹的都是平民老百姓——像他、茜碧或盧家兄第,不是有錢人。
  
  他厭惡地別過頭去。茜碧卻爆出了一長串的法文——快得他幾乎聽不懂。在他聽完後,他改以尊敬的眼神望向查理。若非是出自茜碧口中,他絕對不會相信的。
  
  「她說你救了二十五個孩子和兩名修女的性命。」喬伊翻譯。這絕對不是一心只想保住自己小命的人會做的事。「她說修女帶著小孩躲藏在北邊教堂的地下室。她們原以為自己遠離火線,但你們那一連的盟軍攻破了德軍的防線,戰線往北移動,教堂反而成為了目標。你和另外三名美國士兵冒著生命的危險,救出了小孩。」
  
  喬伊原以為查理會否認,但他搖了搖頭,唇角抿成線。「那實在愚蠢至極——根本就像是走進射擊場裡。」
  
  「我很遺憾你的朋友被殺了。」茜碧用有限的英文說道。
  
  「他們不是我的朋友,只是被我命令跟上來的三個可憐蟲。我什至沒有給他們選擇。」他抬頭望向喬伊,眼神冷硬。「用法文告訴她,務必要她明白。」
  
  喬伊翻譯了,感覺自己就像局外人,純粹只是茜碧和查理之間的翻譯。
  
  「告訴他所有的孩子都活了下來,」茜碧說道。「包括他又折回去搶救的那一個。」
  
  喬伊瞧出茜碧的心意在眼裡流露無遺,知道她想起了自己的兒子麥克。德軍剛入侵法國時,兩歲的麥克被困在了火線裡。孩子的父親、茜碧的父親首先被殺。可憐的麥克一定嚇壞了,被單獨困在了屋子裡,直至爆炸奪走了他太過短暫的一生。
  
  喬伊翻譯了查理的話,但他看不出查理的眼神。
  
  「告訴她不要那樣子看著我,」美國人陰鬱地說道,依舊注視著茜碧。「我不是什麼天殺的英雄。我不知道那天早上,自己究竟是著了什麼魔。就算給我一百萬元,我都不會再做出那樣的蠢事。」
  
  喬伊照實翻譯了。茜碧柔聲輕笑,轉身要離開。「不要告訴他,」她對喬伊說道。「我不相信他的話。」
  
  「我聽得懂,」查理在她離開房間時喊道。「妳錯了——我一點也不像你們。」
  
  她命令其他人下樓,讓美國人休息。一如往常,她離開後,房間就似乎失去了它的光彩;空氣也彷彿變得更加窒熱、沉重。盧家兄弟悄聲跟著她離開,喬伊也要下樓,但查理攔住他。
  
  「我不像你們,」查理再度說道。「你是OSS吧?」
  
  「你對我們知道得愈少愈好,」喬伊說道。「對你、和對我們都是如此。」
  
  「噢,我聽到茜碧喊你喬斯。希望你們不會因此決定殺人滅口。」
  
  「只要戰爭一天沒有結束,我在這裡就叫喬斯,一名義大利人,而非美國人。別喊我喬伊,不然你令害死我們。」
  
  「你絕對是OSS,」查理點燃了另一根煙。「我聽說過你們的事跡——你們潛伏敵後,偵測敵情,甚至和納粹為鄰。你們真的是很瘋狂。換作是我就絕對不會做這種事。」
  
  「結果你現在卻在這裡。」
  
  「並非出於我的選擇。或許我弄錯了,但那個叫茜碧的女孩似乎暗示一旦我夠強壯,你的手下會設法幫助我回到我的單位。」
  
  「那個女孩——」喬伊說道。「擁有我們現在待的屋子,我們全都是她的客人。而且這裡的男男女女都服從她的領導。她才是『頭頭』,不是我。他們為她工作,不是我。」
  
  美國人望向茜碧剛離開的門口。「這實在難以置信。她是這一支軍隊的首腦?她是如此……」
  
  嬌小、美麗、女性化。然而在茜碧魅惑人的棕眸裡,隱藏著比鋼鐵更堅硬的決心和毅力。
  
  「我認識不少最厲害的游擊隊都是女性,」喬伊說道。「茜碧和她的朋友幫助我們對抗納粹,安置炸彈,破壞鐵軌,提供彈藥和軍隊移動的情報給盟軍。甚至在德軍指揮部的牆上,漆上邱吉爾代表勝利的『V』,讓他們坐立不安。」
  
  「這真是個奇怪的世界,」查理搖了搖頭。「我就無法想像我的妻子琴妮炸鐵軌;我什至無法想像她打開油漆桶。」
  
  「你會很驚訝必要時,人們可以做到的事。」喬伊反駁。查理已經有妻子了;這項認知令他略微鬆了口氣——彷彿只要查理不參與競爭,他和茜碧就有機會似的。這太過可笑了。茜碧是不能染指或碰觸的。她就像聖女貞德,全心奉獻給她的理念、嫁給了她的理念。她是只能由遠處膜拜的天使,超脫了凡俗的慾念,不可褻玩。
  
  「你能代我和茜碧談談嗎?」查理問道。「告訴她,我不想要再等了,我想盡快回到盟軍的陣線。」
  
  「沒有那麼簡單。盟軍的陣線已推進到西北方,離這裡有幾哩遠。雙方交戰得非常激烈——德軍仍在負隅頑抗。現在要將你偷渡過去非常困難。」
  
  「該死!」查理望向喬伊,優雅的唇角抵起個笑意。「如果我不能盡快趕回單位,我的傷勢就不夠重得能被送回美國。」
  
  喬伊望向他仍綁著繃帶的腿。「除非你能夠自行走路,移動你會太過冒險。」
  
  茜碧端著查理的午餐回來,而那包括了兩顆珍貴的雞蛋、起司、蕪菁和一大塊黑麵包。「我聽到你們提到冒險,」她將餐盤放在查理的床邊,滿懷期待地望向喬伊。「你們在計劃什麼?」她用法文問。
  
  「我們的客人非常不耐,急於想回到他的單位。」
  
  「他仍然太過虛弱。」她用有限的英文封查理說道:「你不夠強壯,什麼地方都不能去。」
  
  美國上尉咧開個笑容。「無法忍受我離開,不是嗎?我似乎就是對女孩有這種力量。謹遵所囑,美麗的女將軍。」
  
  茜碧望向喬伊,但這次他沒有如實翻譯。他只說:「他說等準備好後,就會離開。」
  
  荷麗疲憊地背靠著辦公椅;剛剛和羅貝絲的雙親的談話彷彿夢魘一般。夫婦倆聽到六歲大的寶貝女兒得到血癌,整個人幾乎都快崩潰了。雖然現在的醫療技術比較進步,活下來的機率也比以前大,但那都改變不了他們很可能會失去他們的寶貝的事實。等他們離開後,夫婦倆眼裡的痛苦卻仍糾纏著荷麗不去,令她無心處理桌上堆積如山的文件。
  
  她的電話鈴響了——專線電話。荷麗立刻坐直身軀,憂慮地拿起電話。「爸?」
  
  「不,是我,洛恩。」
  
  「老天!發生了什麼事?我父親——」
  
  「噢,別焦急,大家都很好……該死!我很抱歉,荷麗。我沒有考慮到我一打電話,妳就會往最糟的地方想。」
  
  荷麗一直在屏著呼吸,聞言長吐出了一口氣。「抱歉,我反應過度。」
  
  洛恩打電話給她了——但不是因為她的父親病發需要她。她的脈跳加促,但是為了不同的理由。
  
  「事實上,」他柔聲輕笑。「現在我真的覺得自己很蠢,因為這不是什麼重要的電話。我的意思是,我原可以等妳回到家的。我只是想知道……」
  
  時間懸宕住了:她的心裡轉動著無數的可能性。
  
  「……是否我可以借用妳的電腦上網?」洛恩說完。
  
  「噢。」荷麗說道,強烈的失望像濕毛毯般包裹住她。他只想借用她的電腦,根本無意邀她出去看電影、跳舞、用餐,或共度個狂歡夜。「噢,當然可以。沒有問題。」
  
  「當然,我會用自己的帳號。」
  
  「當然,」她附和。「隨你要用多久都可以。」
  
  「謝了,」他說道。「我真的很感激。」
  
  「事實上,我不確定我今晚能不能回家。我六點還有個會議,」和腫瘤科的馬醫生討論貝蒂的病情。「我可以打電話給凌太太,看看她——」
  
  「別擔心,我會看著妳父親。」
  
  荷麗閉上眼睛。「謝了。」
  
  一晌的靜寂,然後他又說道:「那……我就不再耽擱妳了……」
  
  幾乎就在同時,她也開口道:「噢,我在想……」
  
  就是這樣了。她要說出口了——邀他出去用餐。約會。
  
  「抱歉,什麼事?」他笑道。
  
  她全身的動脈似乎凝結成了冰。「我是想說……你可能不知道,我的電腦在房間裡。」噢,膽小鬼!「我覺得最好先告訴你,以免你找遍整個屋子。」她閉上眼睛。她不只是個膽小鬼,而且聽起來就像個白癡。白癡兼膽小鬼!「我的房間在西翼的二樓。白牆.藍窗簾……」牆上掛著個牌子,寫著:「白癡住在這裡。」
  
  那是她從小住的臥室,非常寬敞,有著私人的衛浴設備;落地窗通往陽台,可以俯瞰整個後院和游泳池。她經常由二樓看著洛恩在後院做事……
  
  變態的白癡膽小鬼!
  
  「噢,我不知道妳的電腦放在臥室。我不想侵犯妳的隱私——」
  
  「你抽煙嗎?」她打斷道。
  
  「不抽。」
  
  「那就不成問題了。那只是間我湊巧用來睡覺的房間。不過你最好先有心理準備,裡面可是一團糟。別管那些髒衣服,或是床鋪根本沒鋪。」
  
  他再度笑了,笑聲性感、低沉、沙啞、親暱。「屋子裡不是有清潔女士嗎?」
  
  「我嚴禁凌太太進我的房間,」荷麗說道。「我湊巧喜歡我的房間亂七八糟。」
  
  「妳確定不介意我進去?」
  
  她還求之不得呢!「真的沒關係,」荷麗翻著行事歷,確定明晚有空。「明天晚上——你有空嗎?」
  
  老天,她真的做了!她真的說了出來!
  
  「當然。怎麼了?妳需要我陪妳爸爸?沒問題。」
  
  他徹底誤解了。男人怎麼會如此愚蠢呢?怪不得有那麼多人跑去當修士!
  
  「不是的,」她閉上眼睛,武裝好自己。「我只是想和你共進晚餐。」
  
  好一晌的岑寂。
  
  「嗯,」他說道。「那應該很……」
  
  荷麗屏息以待。
  
  「……不錯。」他把話說完。
  
  那並不是她期待的字眼,不過已經不錯了。
  
  「那就說定了。」老天!這比她原想像的容易多了。
  
  又一晌的岑寂。她明白到他接受她的邀約或許只是出於禮貌.不想傷害她。或許他正在思索著脫身的借口。或許他……
  
  她開始結巴起來。「你知道的,我只是想那應該很不錯——」該死!又是那個字眼。「可以暫時離開家或醫院,和某個……」擁有你的長相和體格的男人。不,不能那麼說。「某個……」有男性象徵的男人。老天……
  
  「某個不是八十歲的老男人一起用餐?」他代她說完。
  
  「是的,就是那樣,」她說道。「老天!聽起來真糟。」
  
  「不會的。每個人都會需要休息一下,鬆口氣、散散心。」
  
  噢,是的!「坦白說,我也有可能在最後一刻取消晚餐的邀約。我的一名病人……」她清了清喉嚨,慶幸自己是在講電話,他不會看到她的淚水。這實在不像個專業的醫生,但想起甜美的貝絲將要經歷的煎熬,她的眼眶就變得很不爭氣。「她即將開始化療,而她和她的雙親可能會需要我給予鼓勵。」她的聲音微咽,輕咳掩飾。「抱歉。」
  
  「老天!妳一定很難過。」洛恩柔聲說道。
  
  荷麗閉上眼睛,一心只想放任自己,迷失在對這名男子的強烈吸引力裡。她不想要明晚和他共進晚餐;她想要他載著她,坐上他的舊摩托車——它依舊停在車庫裡,用白布覆蓋著,保存得很好——她想要迎風奔馳,遺忘所有的痛苦、恐懼和憤怒。
  
  然而最痛苦的還是恐懼——恐懼儘管有最現代化的醫療科技,和所有小兒科醫師的努力,依舊挽救不了貝絲的性命;恐懼她的父親至死都不肯和喬伊和解,而喬伊將會抱憾餘生。
  
  恐懼她無法在剩下的寶貴數個月裡,直視她父親的眼睛,告訴他,儘管他一直酗酒、殘酷地漠視她,她依舊愛他,並問他是否也曾經愛過她——即使只有一點點。
  
  恐懼她終究會像她父親一樣,滿懷憤怒,孤單地死去。
  
  的確,她需要散散心。但她要的不只是共進晚餐和談話;她要的是毫無保留的身體接觸和灼熱的深吻。她要的是狂野的放蕩,和令人屏息的火熱交歡。她想要拋開一切,純粹只是感受白熱的歡愉和激情——狂野不馴的白洛恩將會是最合適的人選。
  
  過去十六年來,她一直期待著再度親吻他,並且納悶現實是否比得上記憶中的美好。或許明天晚上,她就會發現。
  
  「她幾歲?」洛恩問道,低沉的聲音彷彿天鵝絨,輕撫她的耳垂。
  
  「剛滿六歲。」她的下唇顫抖,彷彿自己也是六歲小孩。老天!振作起來,荷麗。
  
  「該死!」
  
  「洛恩……」荷麗緊閉著唇。她該怎麼做?直接開口要求他和她有性關係?晚餐的邀約是一回事,但——老天!她可以想像他的反應,試著委婉地拒絕。噢,那會很不錯,但……「我很抱歉,」她改口說道。「我真的該掛電話了。」
  
  「荷麗……如果妳需要我,我就在這裡。」
  
  「謝了。」她勉強地道,掛斷了電話。
  
  儘管她只想伏在桌前的文件上大哭,她卻像過去無數次一樣強行振作起精神,開始工作。
  
  她的父親一定會以她為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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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31 15:30:19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道歉有什麼用?如果你不肯停止做你正在道歉的事情?」查理的聲音因為憤怒而顫抖。「那就像是說,你很抱歉用工具尺敲我的頭,結果卻又一直用它敲我!」
  
  「但我並沒有敲你的頭!」喬伊熱辣辣地反駁。「如果你一定要用這個作比喻,應該換你自己想像自從一九四四年以來,你一直在用工具尺敲我的頭。你才是該向我道歉的人!」
  
  洛恩走進房間,瞧見查理用手指塞著耳朵,高聲唱著:「啦——啦——啦——啦——」試圖蓋掉喬伊的說話聲。
  
  瞧見他,兩名老人同時閉上嘴巴,但仍然像一對不服輸的年老拳擊手,隔著艾家寬敞的客廳躍躍欲戰。
  
  查理一手拎著氧氣桶,戴上氧氣罩,深吸了口氣,一面怒瞪著喬伊。
  
  「如果你需要氧氣,」喬伊疲憊地說道。「為什麼不戴鼻夾——」
  
  查理拿起步行輔助器,盡可能遠遠地丟出去——但丟得一點也不遠。「這就是為什麼,」他苦澀地說道,身軀憤怒地顫抖。「我無法自己走路、無法自己呼吸。為什麼上帝不乾脆降道閃電,現場斃掉我算了?」
  
  「因為還有許多事未了。」喬伊說道。
  
  「就像告訴某個愚蠢的教授,某個愚蠢的故事?」查理必須要坐下來。洛恩過去扶他,但得到的回報是一記厲瞪和皺眉。「某段根本已毫無意義的愚蠢往事?過去的已經過去了,死者已矣,喬斯。重新挖掘出往事——」
  
  「兩位,」洛恩介入。「大戰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正如他所料,兩位老人家同時閉上嘴,死也不肯開口。
  
  洛恩等待著。他不急;他隨時可以用荷麗的電腦。他可以陪這兩位老人家耗上數個小時,再上網看「商人」的舊檔案資料。
  
  喬伊首先開口。「我必須回去做事了,」他朝門口走去。「那些玫瑰——」
  
  「停下來。玫瑰可以等,」洛恩用最嚴厲的指揮官語氣說道,喬伊也依言止步。誰會料到呢?「聽著,兩位,我無意刺探。如果你們不想談——」
  
  「我們不想談!」查理打斷他,再度用可發射死光的眼神瞪著喬伊。
  
  「好吧,」洛恩輕鬆自若地說道。「那我就不再問了。但回答我這個問題,喬伊。艾先生還有多少天可以活?」
  
  這是個殘忍的問題。但更殘忍的是,任由他的伯公離開、兩名老友之間的裂痕擴大。
  
  喬伊的肩膀垮了下來。他背過身體,不想讓洛恩看到他的臉龐,讓洛恩幾乎聽不清楚他的回答。「我不知道。」
  
  「噢,你知道的。」洛恩為兩人難過,但該說的話還是得說。「荷麗告訴我,醫生說頂多只有三、四個月——最多。我相信你們清楚得很,也沒有老糊塗到連這點簡單的算術都算不出來。」他望向查理。「三個月等於多少天?」
  
  瞧見喬伊的痛苦,查理的怒氣頓時消了。他改而瞪向洛恩,語氣冷如冰。「沒有這個必要。」
  
  「我認為有,先生。」洛恩盡可能溫和地說道。「請回答我的問題。多少天?」
  
  查理再度望向喬伊。「或許九十天,」他最後說道。「也或許更少。」
  
  「九十天。」洛恩重複。「而你認為未來九十天裡,會有多少天有像這樣完美的夏日和晴朗的藍空?」
  
  兩個老人都沒有開口。
  
  「絕對少於九十,」洛恩代他們回答。「甚至可能只有個位數而已。你們同意嗎?」
  
  沉默。
  
  洛恩再度自問自答。「是的,你們同意了。接下來是最容易的問題:你們何苦要浪費這麼美好的夏日藍空,為了段已有五十五年歷史的愚蠢舊帳爭吵不休,而不是乾脆乘船出海釣魚?」
  
  查理望向喬伊,喬伊也望向查理。
  
  「就這麼說定了,」洛恩說道。「別再去管你們爭吵的這檔子事,甚至連想都別去想。你們兩個去碼頭,買些魚餌,做你們喜歡做的事。必要時,你們連話都可以不說。但務必善用上帝賜與的、這個美好的夏日。」
  
  沉默持續著。洛恩兀立在原地,假裝有無限耐心可以耗下去。
  
  喬伊最後清了清喉嚨。「要我先打電話到港口去嗎?」他僵硬地詢問查理。「要他們將『幸運號』準備好。」
  
  有那麼一晌,沿恩擔心查理會太過混帳得拒絕和解。他沉默得太久了。
  
  洛恩挑了挑眉。「艾先生……」
  
  查理不情願地屈服了。「好吧!」語氣勉強得很。
  
  「聽著,」洛恩再次對兩人說道。「無論你們之間有什麼問題,遲早都要解決。不是今天——但盡快。」
  
  「我們立刻就可以解決,」查理老氣橫秋地說道。「只要喬伊承諾閉上他的大嘴巴。」
  
  喬伊的嘴巴陰鬱地抿成一直線。「你就是要我上台,再度接受榮譽獎章就對了?我得站在那裡,面對著全國新聞網的鏡頭,和大老遠由英、法兩國飛來的政要握手,假裝——」
  
  「等等,」洛恩問道。「你剛在說什麼?來自那些國家的政要?」
  
  「紀念五十五軍團的儀式。」喬伊回答。「我根本連去都不想去。」
  
  「你必須。」查理說道。
  
  喬伊的全身像刺蝟般豎了起來。「我不必做任何事。」
  
  「等等,倒帶,」洛恩說道。「你剛說到來自英國的政要?」
  
  「皇室的某位遠親,連聽都沒有聽過。」查理陰郁地道。「他們應該派邱吉爾的曾孫來;那一來我倒會以握他的手為榮。」
  
  「你甚至不知道邱吉爾是不是有曾孫。」喬伊反駁。
  
  「但主辦單位至少可以試著找找看。而他們由法國邀來的又是誰?某個政客,搞不好還是納粹的同路人的後代。」
  
  「荷麗告訴我會有數名美國參議員出席。」洛恩猛地明白到:美國、英國、法國——當年聯合起來,剿滅商人的小組的三個國家;而商人的愛妻也在那次圍捕行動中喪生。博德溫橋鎮將會湧入眾多的戰爭英雄和觀禮的人,CNN的攝影機也一定會來湊熱鬧。
  
  「該死!」洛恩說道。「我必須要打個電話。」
  
  「『商人』的目標有可能根本不是波士頓,」洛恩告訴「爵士」。「它很可能就是博德溫橋鎮——如果你信的話。」
  
  「你認為會是汽車炸彈?」「爵士」說道。
  
  「那一直是過去那個混帳的最愛。」洛恩在艾家的廚房裡,和他的副官兼長期死黨通著電話。
  
  「紀念儀式有什麼保全措施?」
  
  「我還不知道。我已經要我的伯公打電話到當地警局詢問。」喬伊和查理也立刻照做,甚至還停止了爭吵。
  
  洛恩告訴了他們在波士頓機場看到「商人」,但沒有說出他頭部受傷,以及麥上將對他的懷疑。喬伊和查理當下盡棄前嫌,熱心投入應付這個全新的情況。
  
  「麥考威知道嗎?」「爵士」問道。
  
  「我打過電話,但他不在。我也不想要留言。」噢,這種事絕不適合留言。他深吸了口氣。這說出來並不容易,但「爵士」有權利知道。「你必須知道,老麥並非百分之百支持我,『爵士』。」
  
  「聽起來確實有些瘋狂。」「爵士」輕笑。
  
  「他根本不支持我。」洛恩坦承。
  
  他的副手並未退卻。「你要我什麼時候趕過去?」
  
  「『爵士』——說坦白一點,我有可能完全搞錯了。或許我真的出槌了,這個天殺的頭痛令我無法分清楚幻想和現實。」
  
  「給我個一、兩天,解決手邊的事。」「爵士」說道。「然後我會打電話給其他隊友,看誰能夠過來。」
  
  「爵士」要趕來幫忙他。洛恩感到如釋重負,並必須坐下來。「坦白告訴他們真相。如果他們要過來——或是你要過來,這趟行動都不列在紀錄裡,它完全是自願的,而且用的是自己的時間。我知道你在休假期間有更好的事情可以做,因此——」
  
  「我一直想見見你的喬伊伯公。此外,博德溫橋鎮不是有個著名的水彩畫學校?」
  
  「你什麼時候開始畫起水彩了?」洛恩問道。
  
  「大約兩、三天前。」「爵士」說道。「也或者你認為我躺在沙灘上做日光浴,會比較有機會融入白人的圈子?」
  
  「說得好。」洛恩抬頭看見喬伊站在門口。他走進房內,將一張紙遞給洛恩後離開。紙上面是查理鬼畫符般的字跡。
  
  「老天!」洛恩對「爵士」說道。「五十五紀念儀式的安全防護就只有當地的警力五個人。加上借調的兩名警察,協助維持秩序。」
  
  「既然如此,我們絕對需要支援。別掛斷。」
  
  洛恩聽著「爵士」翻動紙張,一面喃喃地咒罵。
  
  「『王牌』不行,長官。」「爵士」說道。「他去加州出特別任務。培茲的膝蓋得動手術。禮瑞去沙烏地阿拉伯參加射擊比賽,數個星期後才會回來。」
  
  「該死!我需要個神槍手。我不希望在假定這是汽車炸彈後,結果卻發現對方採取暗殺手段。」他閉上眼睛。假定「商人」是真實的,假定他的眼睛並沒有欺騙他……「我會需要個狙擊手在一旁待命。」
  
  「恐怕那並不容易,長官。這次的射擊比賽吸引了軍方所有最優秀的神槍手。」
  
  「查查看雷亞莎是否也參賽了,」洛恩靈機一動。歐禮瑞只是海軍裡的第二號神槍手。雷亞莎才真的是百發百中,更勝禮瑞一籌。
  
  「我很肯定她沒有,」「爵士」回答道。「她不會被邀請。女人去阿拉伯比賽?才不!」
  
  「打電話給她。」
  
  「爵士」猶豫了一下。「你認為那明智嗎,長官?」
  
  亞莎一直想加入只有男性隊員的海豹隊,並不斷騷擾洛恩和「爵士」。她一再表示只是想要有個機會證明自己。
  
  「她很有抱負,或許不會願意請假——或冒這個險。」洛恩說道。「務必讓她知道這可能只是浪費時間;或許最後根本沒事,她只會落得和你一起在海灘上畫水彩畫。」
  
  「和我?老天!」「爵士」的語氣毫不熱中。
  
  「你由我的電腦裡下載了『商人』的檔案了嗎?」洛恩問道。
  
  「全部傳送過去了,你只需要打開電腦就好。」
  
  「聽著,『爵士』,我必須再說一次。我不希望你感覺像是我在命令你——」
  
  「完全瞭解,長官。我會將我的班機和抵達時間盡快用電腦傳給你。」「爵士」簡潔地說,掛斷了電話。
  
  大偉清了清喉嚨。「介意我坐下來嗎?」
  
  茉依抬頭望著他,敵意在黑色的眸子和紅唇裡表露無遺。
  
  她姓白,和母親住在鎮的另一邊。大偉輕易地由愛在海灘上閒逛的那票青少年那裡,打聽出有關她的一切。
  
  坦白說,他們很樂得嚼白茉依的舌根。
  
  據說她和她的母親都是以愛錢和麻藥出名。她們的技巧絕對不輸專業的人士,而且絕不挑剔。她們不收信用卡,但海洛因就可以換到上好的服務——隨你要挑母親和女兒都行。顯然茉依的母親和她一樣美麗,也一樣被眾人輕視。
  
  雖然大偉涉世不深,然而他卻很清楚傳聞經常只是過度誇大的渲染。而有關白茉依的傳聞,聽起來就像是小鎮人的小心眼和嫉妒的傑作。
  
  他回到冰淇淋店,打聽茉依的班表。老闆娘告訴他今天她多做了一班,會一直做到八點,現在是她的晚餐休息時間。
  
  大偉很清楚可以在哪裡找到她。果然,她又回到了樹下。
  
  「你就不懂放棄嗎?」茉依冷冷地問道。「你還沒聽膩我要你滾蛋?」
  
  他坐在樹蔭下,距離她約四呎。「不。」
  
  她微轉身側對著他,繼續吃著她的花生醬三明治,一面看小說。大偉忍不住盯著她柔和的側面、細緻的鼻尖、性感的明眸、無瑕的肌膚和紅唇。老天,白茉依有完美的唇!
  
  她的下顎也是完美的。她固執地抿起,露出了優雅的喉嚨和頸部的曲線,激勵詩人獻上長篇史詩歌誦——還有她偉大的雙峰。
  
  她就像是活生生的「夜影」再現。當然,此刻穿著無袖上衣和七分褲的她較像是「夜影」的另一個自我——薛妮琪。
  
  大偉將背袋擱在膝上,打開拉鏈,拿書出來看——和白茉依正在讀的同一本浪漫愛情小說。
  
  四呎外,茉依改變了姿勢。他沒有抬起頭,但聽到她將吃剩下的三明治放回空紙袋裡,揉縐紙袋,再度換了個姿勢。
  
  然後她開口了,語氣裡滿滿的都是懷疑。「你不會想要我相信你真的在讀那本小說吧?」
  
  他抬頭看向她。「我當然是在讀它。我已經看了快一半了。」
  
  她的表情是如此滑稽,令他想要拿出相機,將她拍照留戀。
  
  「你真的在看浪漫愛情小說,」她環顧著週遭。「就在大庭廣眾下?」
  
  大偉也望向週遭。大草坪上大約有二十餘人,碼頭那邊的人更多。但根本沒有人留意到他們。
  
  他聳聳肩。「是的。妳說的不錯,這本書很棒。謝謝妳的推薦。」
  
  「你真的全部看了?」她懷疑地問道。「你不會只是隨便翻翻,專挑有性愛的場面看吧?」
  
  「我為什麼要那樣做?」
  
  「因為你是男人……」
  
  「我全都看了。」他笑了。「但我必須坦承,遇到性愛的場面時,我會多看兩次。」
  
  她的唇角扯起笑意。「噢,歡迎加入俱樂部。我也是。」
  
  她笑了!她真的對他笑了!那是個真誠的、我倆所見略同的笑,而不是「我想用手指挖出你的眼睛」的冷笑。
  
  茉依已幾乎看完了她手上的書。
  
  「妳看得很快。」大偉說道。
  
  她看向他手上的書。「你也是。」
  
  「我一向喜愛閱讀。只要我有書可看,我會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在書裡,我可以神遊百萬哩,到另一個截然不同的地方,甚至另一個星球。我也可以化身成另一個人,特別在當自己似乎太沉重時。妳瞭解那種感覺吧?」
  
  茉依點點頭,但她別開了視線,似乎害怕洩漏出太多的自己。「老天!我需要一根煙。」她轉移話題道。
  
  「戒煙很難吧?」
  
  「你不會湊巧有根煙吧?」
  
  「我不抽煙。」
  
  「我就知道。」
  
  她的話是蓄意的侮辱,但大偉並不介意。茉依在週遭豎起了重重的防衛,將人們排除在外。如果他想要闖進去,就必須忽視她用尖刻的言辭所砌成的荊棘叢林,小心地踩過地雷區。
  
  他再度拉開背袋的拉鏈,拿出了下午他才放進去的書,遞給了她。但她沒有接過去,最後他將書放在她面前的草地上,彷彿奉獻給女神一般。
  
  「在我開始讀這本書後,」他指著手上她推薦的書。「我想起了妳或許從不曾看何漢林寫的書。或許妳想要看看我最喜愛的作家的書。」
  
  茉依看著他放在她面前的書,但沒有伸手去拿。她看著書的封面,而後是他。「你究竟想由我這裡得到什麼?」
  
  她問得如此尖銳,令他不知該如何回答;尤其她此時的眼神激烈無比。
  
  「你真的認為只要拉攏我加入你的私人讀書俱樂部,我就會讓你除了書本外,偶爾再塞給我一些什麼?你想要和我做它,怪胎小子?」
  
  怪胎小子。大偉沒有機會回答;因為她氣壞了,還沒說夠。他終於找到了聲音,說道:「不——」
  
  她站了起來,粗魯地將他的書踢還給他,拿起紙袋、書和喝到一半的汽水。
  
  大偉原本打算花費數天、甚至數個星期和茉依交朋友,之後才告訴她「夜影」的事。但現在他明白自己打錯了如意算盤。他必須立刻對她坦白。
  
  他連忙跟著站起來,由背袋裡取出「飛翼II」。「妳說得對,我確實對妳有所求,茉依。但那並不是妳所想的。瞧,我只是想要妳當我的下一本書的模特兒。」
  
  他將書遞出去;她瞪著黑漆漆的封面。
  
  「『飛翼II』?」她抬起頭看他。「漫畫書?」
  
  「圖畫小說。我們試著讓它比漫畫書更高格調,但如果有大的出版社找上我們,妳可以確定我們會很樂意立刻讓它成為漫畫書。」他指著封面的名字。「席雷尼和蘇大偉合著。繪圖:蘇大偉——也就是我。」
  
  她接過他手上的書細看,一臉的無法置信。
  
  「『飛翼』的第一集和第二集都印得不多——最多只有幾千本。我們自己印刷、發行,」他看著她翻動書頁。「我們必須先支付印刷費用,但多數的投資都回來了。不幸的是,這個系列並沒有如我們預期的大受歡迎,儘管它走的是最流行的路線。」
  
  她仍在翻閱內頁,只有一半心思在聽。
  
  「過去兩個月來,我一直在著手另一個新系列:『夜影』。這次全都由我一手包辦——包括故事和繪圖。書的主角是一名擁有超能力的高中女孩薛妮琪。」
  
  茉依對他皺起眉頭。「我應該要相信你就是這個蘇大偉?這本圖畫小說封面上的名字?」
  
  大偉拿出皮夾,取出駕照。
  
  她接過駕照,瞇起眼睛,看著他的名字和他雙親在紐頓的住址。「老天,這張照片真遜!」她再度仰望著他。「或許不。」她將駕照遞還給他,仍未全然相信。「蘇大偉是個極尋常的名字。」
  
  大偉知道他必須要證明自己。他在草坪坐下,由背袋裡取出鉛筆和素描簿,翻開到空白的一頁。他將素描簿擱在膝上,看著茉依,開始畫了起來。
  
  「幫我個忙,坐下來,」他命令道。「我的頸子快折斷了。」
  
  她看著他的鉛筆快速地在畫紙上移動,緩緩地坐下來,前傾著身子,看著他畫圖。
  
  「老天,」她屏息地道。「酷斃了!」
  
  它一點也不酷。如果沒有壓力的話,他可以畫得更好。但事實上它也不賴——簡單數筆勾勒出了漫畫版的茉依,連她正字標誌的皺眉都躍然紙上。他刻意誇大她的身材,畫成了超級英雄,擺出超級英雄的姿態。她比對「飛翼II」的封面,然後是他。「該死,這真是你畫的!」
  
  他掉轉畫冊,讓她能夠看得更清楚。「我真正想要的是拍下妳的照片就各種角度,拍下各種姿勢。描繪出真實的身體移動、屈伸是最困難的。去年我在學校修瞭解剖學,那對我非常有幫助。只不過我還是很難抓住正確的視角。不過如果我能夠拍下妳數百張的照片,貼在繪圖桌上,就會容易許多了。」
  
  她看著他的圖稿,展顏一笑。「看起來真的很像我。好古怪。」
  
  「瞧,」大偉湊近她。「我拿些照片給妳看。」
  
  他取出背袋裡的相機,輕輕地放在草地上,繼續翻找剛剛去藥局裡沖洗出來的照片。
  
  「老天,這個相機真大。」
  
  「相機事實上很小,」他拿起相機遞給她。「大的是鏡頭。」他指著取景鏡。「由這裡看出去。轉動這裡,距焦。」
  
  他們的手指碰觸,但她沒有抽回手。他近得可以聞到她嘴裡的花生醬味道。
  
  她笑了。「這就是那種狗仔隊用的遠鏡頭,專拍名人在海灘上做日光浴的裸體照——甚至遠在五哩外。」她由取景鏡看出去。近距離下,他可以清楚看到她牌子裡的綠色和金色光點。遠望的她已經夠美艷了,近看下,她簡直令人心跳停止。
  
  大偉直視她的眼裡,感覺IQ急劇下降到只剩個位數。
  
  「你都用遠鏡頭來拍誰的照片?」她問。「威廉王子最近進城了?」
  
  「不,」他回過神來說道。「誰都沒有——我的意思是,尚未。我原本打算今天下午要拍照。」
  
  拍照。對了,他原本要讓她看照片的。振作起來,腦袋瓜別突然秀逗了。她就坐在他身邊,聽著他解釋,似乎真的很感興趣。
  
  她將照相機遞回給他。他們的手指再度相觸。「我初中時曾加入攝影社,」她說道。「我愛極它了——我由社裡借了台酷斃的相機,拍各種詭異的黑白照片。噢,直至費馬克由我的置物櫃裡偷走了它。他告訴我,他拿走了相機。但在我報告魏先生後,他卻矢口否認。那變成了他的證詞和我的對質,而由於他在學校總是拿A,又是網球社的社長,結果被責怪的人成了我。我沒有被踢出攝影社,但我不再被允許借出器材。媽買了台爛傻瓜相機想讓我感覺好一點,但她根本不知道那和真正的相機的差別。」
  
  費馬克和魏先生都應該被痛揍一頓。「傻瓜相機也可以拍出不錯的照片——連立可拍都可以。妳只需要善用自然光。妳還玩攝影嗎?」
  
  她聳了聳肩,看不出答案「是」或「不是」。她望向手錶。該死!他快沒時間了。
  
  「我再五分鐘就得回冰淇淋店。」
  
  大偉終於在口袋裡找出了相片。「哪,妳大概翻一下就好。」
  
  其中一些是他在鎮上拍的照片,但大多數拍的都是他的朋友布南登。
  
  「我在自己的公寓裡拍的。他是我的朋友叫布南登,他是飯店的救生員。基本上,我所做的是要他在過來後,換上泳褲——」
  
  「噢,你們是那樣稱呼它的?」茉依說道。「它似乎並沒有太多想像的空間,不是嗎?」
  
  大偉笑了。「它是丁字泳褲,完全合法。大夥兒都穿它。」
  
  「或許在普林斯敦是如此。」她翻著照片。「老天!你要我也穿這個玩意兒?」
  
  他的脈跳加促。她間的樣子彷彿他們已經成交,就此說定了。但他還不能這麼快確定,必須要冷靜。
  
  「妳有比基尼嗎?」他問道。
  
  她搖搖頭。「我燒了它,以免做太多日光浴。」
  
  「我有個衣物箱,裡面有各種尺寸的比基尼。如果妳找到喜歡的,可以在拍完照後留下它。」
  
  她重新翻回到布南登的照片,仔細審視著它。「我不確定自己想在事後留下它。此外,萬一那是你喜歡穿的那一件怎麼辦?」
  
  她是順口開玩笑,或是蓄意看輕、殘忍地嘲笑他?大偉無法分辨得出來。
  
  「個人來說,我比較喜歡我的粉紅色芭蕾舞衣,」他輕描淡寫地道,選擇相信她是在開玩笑。「再加上小雞裝。只要妳遠離它們……」
  
  她笑了。她拿起一張布南登拍得特別神勇的照片。「這個傢伙真是鎮上的救生員?他看起來就像是出自好萊塢電影裡的人。你怎麼說服他擔任你的模特兒?」
  
  「我們由四年級起就是朋友了,也是他替我弄到了在飯店裡當侍者的夏季工作。他免費擔任我的模特兒——就說是延遲付款吧!我們有過協議,如果我的書大賣,我會付他一大筆錢。但如果妳想要,我可以先付妳錢。我最多一個小時只能負擔五十元,保證拍攝兩個小時以上。」
  
  她突然很認真地重看照片,彷彿不想看他的眼睛。「只是穿著泳裝拍照,一小時就有五十塊——這似乎滿多的。」
  
  「職業模特兒拿的錢更多。」大偉說道。
  
  她沉默了。
  
  「其實我真正想要的是」大偉又說,祈禱沒有因為談論到錢,而搞砸了。「安排妳和布南登一起拍照。當然,我會拍攝許多妳的獨照,但有你們兩個在一起會更棒。他可以教妳怎樣快快上手。」或許知道她不會和大偉在公寓裡獨處,會令她比較安心。「他飾演朱利安,妳在圖畫小說裡的愛人。」
  
  「這本圖畫小說究竟有多麼圖畫?」她懷疑地問。
  
  「不,」他很快說道。「絕不是那樣。我想爭取比較寬廣的觀眾群。某些藝術家或許會畫得……嗯,比較露骨一點。噢,我當然會暗示某些關係,但我不會……我的意思是,我最多畫到男女主角親吻……」
  
  她再度看向布南登的照片。「那麼……你想要拍我和你的朋友親吻的照片了?」
  
  「是的……嗯,我的意思是,會有幾張。親吻最難描繪……」
  
  「他有女朋友嗎?」
  
  大偉望著她,胃部翻攪。她問得漫不經意——太過不經意了。該死!這已經發生過太多次了。每次他認識了個心儀的女孩——最後總是由布南登帶她回家。那似乎總是不可避免的。只是那令他心痛得要命。
  
  但這和他喜歡茉依與否無關。重要的是說服她擔任他的模特兒——重要的是「夜影」。
  
  「不,他沒有女朋友。」他略微堆高眼鏡。「但我最好先警告。他只要瞧見妳一眼,就會煞到妳。」他感覺像個皮條客,用和他的好友肌肉猛男一夜春宵,說服她進入他的工作室。
  
  茉依搖搖頭。「才不!像這類的傢伙,釣上的一定是有錢人家的女兒。」她將照片放回信封。「此外,就算他邀請我,我也不會和他出去。我不需要這類的垃圾來擾亂我的生活,謝了。」
  
  「那麼我會叮嚀他保持距離。」大偉願意承諾她任何事——但也很有可能,她一看到了布南登,就會改變心意。
  
  她站起來,拍掉牛仔褲上的草屑。「我快遲到了,真的得走了。」
  
  「今晚怎樣?」大偉由背袋裡掏出名片。「布南登今晚剛好不必值班,他會在九點到我的公寓。妳說呢?九點到十一點?」他想要雙膝跪地懇求,但知道保持酷樣會更有效。
  
  她猶豫了一會兒才接過名片,但這次她認真看了。他的名片上面印著夏季的住址和電話。
  
  「不會脫掉泳裝?」她問道。
  
  「我以上帝發誓。如果妳想要,妳可以帶妳父親過來當伴護。」
  
  「我帶我舅舅過去怎樣?」她挑釁地道。「他隸屬於海軍海豹部隊,來鎮上度假。」
  
  大偉掉了手上的素描簿。海豹部隊?「真的?」他的聲音沙嗄。「酷斃了!海豹部隊的人就像神祇一樣。務必要帶他過來。妳想……」
  
  茉依笑了。「他不會的;但我會帶他過去。你剛說服了我,你是真貨,蘇大偉。老天,別笑得那副蠢樣!」
  
  大偉依舊笑得合不攏嘴。「那就今晚見了。」老天,他必須立刻回去,整理他的公寓!
  
  她皺起眉頭。「如果我看錯你了,我會踢得你的屁眼由鼻子裡跑出來,知道嗎?」
  
  她生動的描述令大偉忍不住笑了。「絕對明白。」
  
  她厲瞪著他,似乎想證明她是認真的。然後她仔細將名片收到牛仔褲的背面口袋裡,轉身走開,回去工作。
  
  大偉一直等到她轉過了街角,才開始繞樹跳起勝利之舞。
  
  她是他的了!
  
  噢,至少在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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