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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令艾薇抓狂。她坐在她的方形小工作區裡,背靠著牆壁,蹺著二郎腿,一隻手的指尖敲擊著桌面,另一隻手把冰袋按在受傷的膝蓋上。為什麼這麼久?安邁克為什麼沒有打電話來?她瞪著電話,用念力命令鈴聲響起。毫無反應,一點聲音也沒有。她在旋轉椅裡轉身,第一百次望向數字鐘。十點零五分,跟十秒鐘前一樣。天啊,她這會兒應該已經聽到消息了才對。
梅爾吉勃遜站起來靠在分隔兩人工作區的隔板上,同情地看艾薇一眼。那千真萬確是他的本名,但梅爾認為那個名字阻礙他的發展,因為局裡沒有人會認真把他當回事。即便如此,他還是拒絕接受熱心同事的建議,正式改名為「布萊德彼特」。
「嗨,布萊德。」艾薇說。她和其他人仍在試驗新名字合不合適。上星期是「喬治克隆尼」,那個名字得到的反應和現在的「布萊德」差不多--一個白眼和再次聲明他的名字不叫「喬治」、不叫「布萊德」,也不叫「梅兒」,而是叫「梅爾」。
「你這會兒應該已經聽到消息了。」他說。
她拒絕被他激怒。身材高大、土裡土氣、喉結異常突出的梅爾有個令人生氣的習慣--喜歡用中指把厚厚的金屬框眼鏡推上鼻樑。另一個同事瑪歌認為梅爾是故意那樣做,好讓同部門的其他三人知道他覺得自己有多麼優越。
艾薇不同意瑪歌的看法。梅爾絕不會做不得體的事,他嚴格遵守一套他認為是聯邦調查局象徵的道德標準。他熱誠、負責、勤奮、雄心勃勃,衣著適合他的工作……只有一點小瑕疵。雖然年僅二十七歲,他的裝扮卻像五O年代的探員--黑色西裝、領尖有鈕扣的白色長袖襯衫、細細窄窄的黑色領帶、光可鑒人的翼波狀蓋飾黑色皮鞋,以及兩個星期修剪一次的平頭。
雖然有許多奇怪的習慣,但他的頭腦極其敏銳,而且非常講究團隊合作。他只是需要放輕鬆,如此而已。
「我的意思是,你不認為你這會兒應該已經聽到消息了嗎?」他聽來和她一樣擔心。
「還早。」不到五秒,她又說:「你說的對。我們這會兒應該已經聽到消息了。」
「不對。」他更正。「我說的是--你--應該已經聽到消息了。你請求霹靂小組支援的決定與路易、瑪歌和我無關。」
天啊,她在想什麼?「換句話說,如果我錯了,你不願意受抨擊?」
「不是受抨擊,」他說。「是栽跟頭。我需要這份工作,我不可能找到比它更近似探員的工作了。由於我的視力……」
「我知道,梅兒。」
「梅爾。」他不假思索地更正。「何況,福利很優。」
瑪歌站起來加入談話。「但是薪水很爛。」
梅爾聳聳肩。「工作環境也是,」他說。「但這裡仍然是聯邦調查局。」
「我們的工作環境有什麼不好?」路易問,也站了起來。他的工作區在艾薇的左邊,梅爾的在她的正前方,瑪歌和路易的相鄰。被他們暱稱為「豬舍」的辦公室位在熱水器和壓縮機隆隆作響的機房後面。「真的,這裡有什麼不好?」他再度問,聽來大惑不解。
路易和往常一樣少根筋,但也同往常一樣可愛,艾薇心想。每次看到他,她都會想到卡通裡的豬小弟。路易永遠是一副邋裡邋遢的模樣,他的聰明無庸置疑,但吃東西似乎總是對不准嘴巴,短袖襯衫上通常都至少有一塊污漬。今天上午有兩塊,紅色的那一大塊來自瑪歌帶來的覆盆子果醬甜甜圈,正下方的黑色污漬則是來自他插在白襯衫口袋裡的墨水筆。
路易今天上午第三次把襯衫下擺塞進褲腰。「我喜歡這下面。這裡舒適愜意。」
「我們在沒有窗戶的地下室角落工作。」瑪歌指出。
「那又怎樣?」路易問。「工作地點無損我們的重要性,我們都屬於一個團隊。」
「我倒想屬於一個有窗戶的團隊。」瑪歌說。
「人不可能樣樣都有。對了,艾薇,膝蓋怎麼樣?」他突然改變話題。
她小心翼翼移開冰袋檢查傷勢。「消腫了。」
「怎麼回事? 」梅爾問。只有他沒聽過可怕的詳細經過。
瑪歌用手指梳過捲曲的深色短髮。「一個老太太差點撞死她。」
「開她的凱迪拉克。」路易說。「事情發生在她的停車場,那個老太太顯然沒有看到她。換駕照真的應該有年齡上限。」
「她撞到你了嗎?」梅爾問。
「沒有。」艾薇回答。「她快速轉彎衝來時,我急忙往旁邊問避,結果飛過一輛賓士的引擎蓋,膝蓋狠狠地撞到引擎蓋上的裝飾。我認得那輛凱迪拉克,車主是和我住在同一棟大樓的畢太太。我猜她的年紀在九十歲左右,實在不應該再開車,但我不時會看到她開車出去辦事。」
「她有沒有停下來?」梅爾問。
她搖頭。「我猜她根本不知道我在那裡。她加速之快,我只慶幸沒有其他人擋著她的道。」
「你說的對,路易。」瑪歌說。她消失在她的隔板後面,彎腰把裝影印紙的箱子推進角落,然後站到紙箱上。她突然變得和梅爾一樣高。「持有駕照應該有年齡限制。艾薇告訴我們那個老太太非常瘦小,只有頭頂的一點白髮露出椅背。」
「人一老就會縮水。」梅爾說。「瑪歌,等你九十歲時,沒有人會看得到你。」
身高只有一百五十七公分的瑪歌並不以為忤。「我會穿更高的高跟鞋。」
電話鈴響,打斷他們的談話。艾薇被鈴聲嚇了一跳,看到數字鍾顯示的是十點十四分。
「消息來了。」她在鈴聲第二響時低聲說。
「接電話。」梅爾焦急地命令。
艾薇在鈴聲第三響時接起電話。「狄艾薇。」
「寇先生請你十點半到他的辦公室,狄小姐。」
她認得那個聲音,寇湯姆的秘書有明顯的緬因腔。「我會去的。」
三雙眼睛看著她掛斷電話。「乖乖。」她低聲說。
「怎樣?」最沒有耐性的瑪歌問。
「寇湯姆要見我。」
「喔噢。大事不妙。」梅爾說,接著像是發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於是補充道:「要不要我們陪你去?」
「你願意陪我去?」艾薇吃驚地問。
「不願意,但我會去。」
「沒關係。我一個人去挨子彈就行了。」
「我認為我們應該大家一起去。」瑪歌說。「集體開除。我是說,我們同在一條船上,對不對?」
「對。」艾薇同意。「但你們三個勸過我別找安邁克,記得嗎?搞砸的人只有我。」她站起來,把冰袋放在檔案櫃上,然後伸手去拿外套。
「大事不妙。」梅爾重複。「他們這種做法沒有遵循行政系統。情況一定很糟,老闆的老闆才會被扯進來。寇湯姆剛剛升為內勤部主任。」
「也就是說,他現在是老闆的老闆的老闆。」瑪歌指出。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老闆都會在場。」路易說。
「是啊。」艾薇嘟囔。「也許他們三個想輪流開除我。」她扣好外套鈕扣,然後說:「我看
起來怎麼樣?」
「看來像有人企圖輾過你。」梅爾說。
「你的絲襪破了。」瑪歌告訴她。
「我知道。我以為我的抽屜裡還有一雙,但並沒有。」
「我有一雙新的。」
「謝了,瑪歌,但你的個子比我嬌小多了。梅爾、路易,轉身或坐下。」
他們一背過身,艾薇就伸手到裙底下脫掉褲襪,接著把高跟鞋穿回去。
她現在後悔自己今天穿的是套裝。她平常上班都穿襯衫和長褲,但今天有場午宴要參加,所以特地穿上凱琳阿姨兩年前送給她的亞曼尼套裝。顏色是很好看的褐灰色,搭配有尖領無袖的寬鬆罩衣。裙子側邊原本開有性感的高放,但艾薇把它縫了起來。以後看到這套漂亮的衣服都會使她想起她是怎麼被開除的。
「接住。」瑪歌說,把末拆封的新褲襪扔給艾薇。「這種是均一尺碼的超彈性褲襪,不會有問題的。你非穿絲襪不可,你曉得服裝規定。」
艾薇看看標籤,上面確實寫著各種體型都能穿。「謝了。」她說,再度坐下來。她的腿很長,把褲襪拉上臀部時她深怕會把它扯破,但它似乎還算合身。
「你要遲到了。」梅爾告訴她。
她再度站起來調整裙子。她先前為什麼沒有注意到它有多短?裙子下擺只能勉強碰到她的膝蓋頂端。
「我還有四分鐘。」塗了透明唇膏和用大髮夾把頭髮夾在頸背之後,艾薇再度穿上高跟鞋。她這時才注意到右鞋跟有多松。她一定是在撞到賓士的引擎蓋時把鞋跟弄斷了。
現在拿它莫可奈何,艾薇心想。她深吸口氣,挺起肩膀,一跛一跛地走向走道。每走一步,她的左膝就抽痛一下。
「祝我好運。」
「艾薇。」梅爾喊,等她轉過身時,把識別證扔給她。「你可能應該別上這個。」
「對。在押我離開這棟大樓前,他們會想收走它。」
瑪歌在她背後喊:「嘿,艾薇,不妨換個角度想想。如果被開除,你和你阿姨在那家豪華水療館度假時就不必擔心工作堆積如山。」
「我還沒有決定要不要去跟阿姨會合。她仍然以為我要帶那些小朋友遊覽華府。」
「那項活動取消了,你正好可以乘機寵愛自己一下。」瑪歌說。
「沒錯,你該走了。」路易說。「你可以在『烏托邦』住上一整個月,慢慢寫履歷表。」
「全在幫倒忙。」艾薇頭也不回地說。
寇湯姆的辦公室在四樓。平時她會走樓梯當作有氧運動,但今天她的左膝蓋痛得太厲害,右鞋跟又太晃,走到電梯前面時,她已經筋疲力盡。等電梯時,她思索著等一下要如何回答寇湯姆的責問。
電梯門開啟,她上前一步,感到有東西突然折斷。轉身低頭一看,她發現斷掉的鞋跟嵌在電梯和地板間的接縫裡。由於四下無人,所以她撩起裙子,右膝跪下來拔出鞋跟。就在此時,電梯門關上,夾到她的頭。
艾薇咒罵著往後退。電梯開始移動,她連忙抓住扶手,一手抓著折斷的鞋跟。她剛剛站起身來,電梯門就在一樓開啟。電梯抵達四樓時已經客滿,她被擠到電梯廂的最後面。她一路道歉地擠到前面,跛著腳走出電梯,覺得自己像個白癡。
不幸的是,寇湯姆的辦公室位在長廊的盡頭。玻璃門遠到她連刻在黃銅門把上方的名牌都看不見。
挺住,她心想,開始往前走。走到半途,她停下來看看時間和歇腿。還有一分鐘。心想趕得及,她又開始往前走。大髮夾突然滑落,但她在它落地前及時接住它。她重新夾好頭髮,繼續往前走。她開始希望畢太太真的撞到了她,那樣她就不必編理田、找藉口,寇湯姆可以打電話到醫院開除她。
挺住,她重複。情況不可能更慘吧?
當然可能。就在她拉開門的那一剎那,褲襪開始往下滑。等她一瘸一拐地走到接待員面前時,襪腰已經滑到了臀部。
穿著仿冒的香奈兒套裝、莊嚴的黑髮婦人看到艾薇接近時顯得有點吃驚。
「狄小姐?」
「是的。」她回答。
婦人微笑。「你很準時,寇先生會很欣賞。他的時間表排得很緊湊。」
婦人拿起電話通報時,艾薇俯身向前。「這附近有沒有化妝間?」
「走廊另一頭,電梯再過去,左手邊。」
艾薇回頭看一眼,考慮著她的選擇。她可以選擇遲到,拚命跑向長廊的盡頭.衝進廁所脫掉不中用的褲襪。她也可以--
接待員打斷她慌亂的思緒。「寇先生現在可以見你。」
她動也不動。
「你可以進去了。」
「問題是--」
「什麼?」
艾薇緩緩站直起身子,褲襪沒有繼續往下滑。她露出微笑說:「我這就進去。」
她面帶笑容,抓著桌子邊緣轉身,努力假裝鞋子還有鞋跟地行走。運氣好的話,寇湯姆根本不會察覺到異狀。
她在騙誰啊?那位老兄的觀察力被訓練得敏銳無比。
身材高大、器宇軒昂、髮梢銀白、下巴方正的寇湯姆在她進入時站起來。她一瘸一拐地走向前。抵達他辦公桌前面的椅子旁時,她恨不得立刻坐下,但禮貌地等他准許。
寇湯姆的手越過桌面伸向她。就在她伸出手時,褲襪棄守陣地,一路往下溜到膝蓋附近。她在驚慌中抓住他的手用力抖動,等發覺她的右手還抓著鞋跟時已經來不及了。自從參加研究生入學考試之後,她就沒有如此滿頭大汗過。
「很高興認識你,長官,真的非常榮幸。你要見我?天啊,這裡真熱,我可不可以脫掉外套?」
她在顫抖,但似乎克制不了自己。關於溫度的評論引起他的注意。謝天謝地,傳聞果然是真的,寇湯姆真的有他自己的溫度調節裝置,喜歡使他的辦公室保持在冰點,這裡簡直像阿拉斯加的墳墓。艾薇很訝異她在呼吸時沒有噴出白霧,她這才發現自己在屏氣。
冷靜下來,她告訴自己。深呼吸。
寇湯姆熱切地點頭,沒有提及掉落在桌面一疊檔案上的鞋跟。「我也覺得熱,但我的助理老是抱怨這裡太冷。我來把溫度調低一點。」
她不等他請她坐下。他一轉身,她就撈起襠案上的鞋跟,一屁股坐進椅子裡。她注意到那些檔案上標示著她和「豬舍」其他成員的名字。她的褲襪在膝蓋處縐成一團。她急忙解開鈕扣,脫下外套披在膝上。
她的手臂和肩膀在幾秒後就佈滿雞皮疙瘩。
挺住,她心想。不會有事的。一等他在辦公桌後坐下,她就可以把褲襪慢慢褪下脫掉。寇湯姆絕不會知道。
那是個艱難的計劃,但只要寇湯姆合作,計劃就可以成功。但他沒有坐回椅子裡,而是走到她身旁,往後靠坐在桌緣上。以瑪歌的標準來說,她並不算矮,但她還是得仰起頭才能直視他的眼睛。他的眼裡似乎閃爍著愉快的神清,她認為那相當怪異,除非他以開除人為樂。天啊,也許那個傳聞也是真的。
「我注意到你走路一跛一跛的。膝蓋怎麼受傷的?」他問,彎腰拾起她掉落在地板上的大髮夾。
「意外。」她說,接過髮夾放在膝上。
她可以從他探詢的眼神中看出他並不滿意她的回答。
「一位老太太--非常老的老太太,開著一輛很大的車,沒有看到我正走向我停在我住處停車場裡的車。我不得不跳到旁邊,以免被她撞到。結果我落在一輛賓士上,我想我就是在那時弄斷了鞋跟、撞傷了膝蓋。」她不等他發表對那件不幸意外的意見就繼續往下說。「事實上,鞋跟在那時只是鬆了。電梯門夾到我的頭時,它才在電梯裡斷掉的。」他凝視她的眼神好像她剛剛變成喋喋不休的蠢蛋。「我今天上午運氣不佳,長官。」
「那麼你最好做每下愈況的心理準備。」他說,聲音突然陰冷起來。
她的肩膀垮下。寇湯姆終於回到他的辦公桌後面坐下。她把握機會,把手伸到外套下的裙子裡褪下褲襪。除了看來像是在椅子裡扭來扭主以外,她終於完成了那個艱困卻非行不可的任務。
當他翻開她的檔案,開始看他或別人寫的那些不利於她的評語時,她把褲襪捲成一團。等他抬頭注視她時,她已經重新穿好了鞋子。
「我接到安邁克的電話。」他開口,同樣是那種你即將被開除的陰冷語氣。
她感到一顆心直往下沈。「是嗎?」
「我猜你認識他?」
「認識,但不熟。」她急忙補充。「我找到他的電話號碼,在下班前打給他。」
「你在那通電話裡說服他派遣一隊霹靂小組到第一國家銀行的……」他再度低頭,在檔案裡找尋分行的地點。
她飛快說出地址,然後補充說:「那家分行位在州界附近。」
他住後靠向椅背,交叉雙臂。「告訴我你對這些搶案知道些什麼。」
她深吸口氣,試著放鬆。她現在來到了安全領域,自製也恢復了。由於探員的每份報告都由她輸入電腦,再加上看過銀行的監視錄影帶,所以她知道,甚至背得出每個細節。
「那幫搶匪自稱『政治家』。」她說。「他們共有三個人。」
「說下去。」他催促。
「過去三個月發生了三件銀行搶案。第一件在三月十五日,搶匪個個身穿白衣,在第十二街的第一國家信託銀行開門整整三分鐘後進入銀行。他們用槍制住行員和一個顧客,但沒有開槍。發號施令的搶匪用刀抵住警衛的脖子。當其他兩個搶匪跑向大門時,首領桶了警衛一刀後棄刀逃逸。警衛沒有做任何激怒那個人的事,殺他一點道理也沒有。」
「的確。」寇湯姆同意。
「第二件搶案發生在四月十三日馬里蘭州的美國銀行。一名女性銀行經理在搶案中遇害,搶匪首領在離開時突然轉身開槍。同樣毫無道理,因為行員都非常配合。」
「第三件搶案呢?」
「那件搶案發生在五月十五日馬里蘭州的古曼信託銀行。」她說。「如你所知,暴力升高。兩人死亡,第三位身受重傷但奇跡似地復原。」
「好,你把事實陳述得很清楚。」他說。「現在告訴我,你為什麼認為第一國家銀行在維吉尼亞州的一家小分行會是下一個目標?」
他的凝視令人心慌。她低頭整理思緒,然後再度抬起目光。她知道她是如何推斷出來的,但要向內勤部主任解釋清楚卻不容易。
「我猜你可以說關鍵在於我看事情的方法。答案全部……大部分都在檔案裡。」
「沒有人從檔案裡看出來。」他指出。「三件搶案搶劫的銀行都不同,你卻使安邁克相信他們即將搶劫第一國家銀行的另一家分行。」
「是的。」
「你說服他的方式……很不簡單。」
「沒有啦!」她說,希望安邁克沒有把她說的每句話都告訴寇湯姆。
「你假借我的名義。」
她暗自畏縮一下。「是的,長官。」
「你跟安邁克說命令是我下的。對不對,狄艾薇?」
來了,她心想,丟飯碗的部分來了。「是的,長官。」
「讓我們回到搶案上,好嗎?我想知道的是以下這件事。『政治家』在三月十五日、四月十三日和五月十五日搶劫銀行,我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選在那些日子行動,但你知道,對不對?你是那樣告訴安邁克的。」他提醒她。「但你沒有詳細解釋。」
「當時沒有時間。」
「現在有時間了。你是怎麼推斷出來的?」
「莎士比亞。」她回答。
「莎士比亞?」
「是的。三件搶案全部依循相同的模式,幾乎像是某種儀式。我列印出第一家銀行被搶前一周的紀錄,對另外兩家銀行也如法炮製,心想或許能在其中找到這三者的關聯。」她說。
她停下來搖搖頭。「辦公室裡到處都是報表,果然讓我發現到一件事有點奇怪。幸運的是,我有銀行的碟片,因此能夠用電腦反覆核對。」
寇湯姆撫摸下巴的動作引起她的注意。她可以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些許不耐煩。「長官,再忍耐我一分鐘。第一家銀行被搶是在三月十五日。那個日期有沒有使你想到什麼?」
她不等他回笞就繼續說 「三月ides?凱撒大帝?」
他點頭。
「昨晚我在看那些報表時那個想法一直在我腦海深處。我注意到自動櫃員機有一筆款項是一個名叫卡修斯的人提領的。我當時還沒有想通。」她承認。「但我覺得,如果我沒有猜錯--我非常希望我沒有--『政治家』的首領故意留下線索給我們。也許他在玩某種變態的遊戲,也許他在等著看我們要多久才會明白。」
現在她得到他全部的注意力。「說下去。」他說。
「就像我前面說的,那些日期令我沮喪,直到我查了古羅馬曆法,發現古羅馬人在計算月的長度時還計算ides的日期。我們從莎士比亞的戲劇『凱撒大帝』裡知道三月的ides落在十五日。但並非每個月都是如此,有些落在十三日。因此,利用這個邏輯,我重新檢查第二件和第三件搶案前一周的自動櫃員機提款紀錄。猜猜我發現什麼?」
「卡修斯在那兩家銀行提款?」
「沒有。」她回答。「但有個布魯圖在其中一家銀行提款,有個喀斯加在另一家銀行提款……而且提款日期都是搶案發生的兩天前。我認為他們在勘查銀行的地形。」
「繼續。」他說,俯身向前。
「我直到最後一分鐘才想通。我必須調出這三州鄰接地區內所有銀行自十一日起的交易紀錄。」
「因為其他兩筆提款是在搶案發生的兩天前進行的。」
「對。」她說。「我幾乎花了一整晚反覆核對電腦裡十一日的資料,竟然被我發現了。利格若先生凌晨三點四十五分在第一國家銀行的那家小分行提款。這些名字--卡修斯、布魯圖、喀斯加、利格若--都是暗殺凱撒的陰謀者。我沒有時間調查這些提款卡的持卡人,但我發現發卡銀行都在阿靈頓。案情豁然開朗。利格若在第一國家銀行提款,所以第一國家銀行是下一個目標。
「我認為時間急迫,而我的上司唐先生不在。他已經搭上航程四小時的班機,我不可能和他通上話,於是我發揮進取精神。」她強調。「我寧願推斷錯誤而丟掉工作,也不願保持緘默而在事後發現我的推斷正確。長官,我的推斷和隨後的行為都會寫在我的報告裡,你在看報告時會注意到我為我的行為負完全的責任。我的同事和我打電話給安邁克的決定毫無關係,但我要為自己辯護一句。」她急忙補充。「我跟我部門裡的其他人都擁有碩士學位,我們都很擅長我們的工作。我們不只是把探員的筆記輸入資料庫的打字員而已,我們還會分析我們得到的資訊。」
「電腦程式也會。」
「沒錯,但電腦沒有心或直覺,我們有。既然談到職務內容,我想順便提一下,最低基本工資已經提高,我們的薪水卻沒有。」
他眨眨眼。「你在要求加薪嗎?」
她瑟縮一下。也許她太多嘴了,但就算注定飯碗不保,她至少還可以造福路易、瑪歌和梅爾。她突然火大起來,因為她和同事的價值都被嚴重低估。她交抱雙臂,直視他的眼睛。「在回顧事實給你聽時,我比以前更加相信我沒有做錯。我別無選擇,非通知安邁克不可。他不肯行動,直到我搬出你的名字。我知道我逾越權限,但時間緊迫,我不得不--」
「人逮到了,艾薇。」
她突然住口,然後說:「你說什麼?」
「我說安邁克和他的手下逮到他們了。」
她不知道她為什麼感到震驚。「全部嗎?」她問。
他點頭。「安邁克和他的組員埋伏等待,三個搶匪果然在十點三分整衝進銀行。」
「有沒有人受傷?」
「沒有。」
她歎口氣。「謝天謝地。」
寇湯姆點頭。「他們身穿白衣。你想出那個顏色的涵義了嗎?」
「當然。羅馬元老院議員穿著白袍。」
「他們三個正在接受偵訊,但我倩你已經看穿他們的把戲了。」
「他們或許自認是想要打倒政府的無政府主義者。他們會告訴你他們想要殺掌權者,甚至因此自詡為烈土,但你知道嗎?當你拆穿那些假話後,會發現老狗玩不了新把戲,貪婪才是真正的動機,他們只是想要貪得巧妙而已。」
她得意地微笑時突然想到一件事。「長官,你說過我這個上午會每下愈況。」她提醒他。「那是什麼意思?」
「有場記者會……」他瞥向時鐘。「再過十分鐘就要召開,你將是主角。我知道你不喜歡受注目。我也不喜歡記者會,但該做的事還是得做。」
艾薇越來越驚慌。「安邁克和他的組員才應該是記者會的主角,他們逮捕了嫌犯,我只是盡我的職責。」
「你是謙虛,還是--」
她俯身向前,打斷他的話。「長官,我寧願做牙齒根管治療。」
他及時阻止自己笑出來,但眼裡再度露出愉快的神情。「這麼說來,這種反感是根深蒂固了?」
「是的,長官。」她感激他試圖化解緊張的氣氛,但她心中的憂慮還是不斷增加。「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
「我的檔案為什麼在你的桌上?我有遵循程序……我盡力了。」她指出。「如果不是打算開除我……」
「我想要熟悉你們的部門。」他一邊說,一邊拿起檔案。
「請問為什麼?」
「你們即將有新的上司。」
她不喜歡聽到那個消息。她和同事們跟唐先生相處融洽,改變會很困難。
「這麼說來,唐先生要退休了?從我來這裡上班起,他就嚷著要退休。」
「沒錯。」寇湯姆回答。
真令人失望,她心想。「請問我的新老闆是誰?」
他從檔案裡抬起頭。「我。」他回答。他等她消化那個消息後才繼續說 「你們四個將轉入我的部門。」
她精神一振。「我們會換新辦公室嗎?」
她立刻被潑了一盆冷水。「不會,你們留在原來的地方,但從星期一早上開始直接向我報告。」
她努力裝出高興的樣子。「這麼說來,我們每次需要跟你說話時都得跑上跑下四層樓?」她知道她聽來像愛抱怨的小孩子,但出口的話已經來不及收回。
「我們有電梯,而且大部分的員工搭乘電梯時頭都不會被夾到。」
嘲諷並沒有令她困窘。「是啊,長官。請問我們會不會加薪?我們早該接受評估了。」
「你此刻正在接受評估。」
「喔。」她希望他一開始就說清楚。「我的表現如何?」
「現在是評估的面談部分;面談時,我發問,你回答。規矩大致如此。」
他翻開她的檔案,先從她應徵時寫的自傳看起,接著細看她的背景資料。
「你跟外婆狄蘿拉一起生活到你十一歲。」
「沒錯。」
她看到他迅速翻閱檔案,顯然在核對事實和日期。她想知道他為什麼覺得有必要審查她的履歷,但知道發問會使她聽來極具防禦心,甚至充滿敵意,所以她緊握雙手,保持安靜。寇湯姆是她的新上司,她不希望一開始就給他留下壞印象。
「狄蘿拉遇害那夜是……」
「二月十四日。」她平靜地說。「情人節。」
他抬頭望向她。「你親眼目睹。」
「是的。」
他繼續仔細閱讀。「害死你外婆的施岱勒是通緝犯。在他涉及的珠寶搶案裡,店主被殺,價值超過四百萬的未切割鑽石失竊。贓物沒有找到,施岱勒始終沒有被正式起訴。」
艾薇點頭。「不利他的都是間接證據,定罪恐怕不太可能。」
「沒錯。」寇湯姆同意。「狄婕莉也因這件搶案遭到傳訊通緝。」
「對。」
「你外婆遇害那夜她不在現場。」
「對,但我可以肯定是她叫施岱勒來綁架我。」
「但你並不合作。」
她的胃開始揪緊。「對。」
「沒有人知道出了什麼事,直到第二天早上警方抵達時,施岱勒早已離去,而你性命垂危。」
「他以為我死了。」她插話。
「你被空運到傑克遜維的兒童醫院。一個月後,你奇跡似地從重傷中復原,你的凱琳阿姨把你帶去她在加州寶艾區的家。」他往後靠在椅背上。「你在那裡遭到施岱勒的追殺,對不對?」
她可以感覺到壓力在心中升高。「對。」她說。「我是唯一可以把他送進監獄的目擊證人。
幸運的是,我有一個守護天使。我不知道聯邦調查局探員在暗中保護我。施岱勒在放學時出現在學校。」
「他沒有攜帶武器,後來告訴警方他只是想和你說話。施岱勒遭到逮捕,以二級謀殺罪起訴。」他說。「他被判有罪,目前在佛州服刑。兩年前他聲請假釋被駁回,他下一次的聽證會即將在今年舉行。」
「對。」她說。「我定期和檢察官辦公室聯繫,聽證會的日期一排定,通知書就會寄給我。」
「到時你必須出席。」
「我絕不會錯過。」
「重審呢?」他問,用指節敲敲文件。「我很想知道他的律師為什麼認為他有理由要求重審。」
「他恐怕確實有理由。」她說。「他在提交法院的訴狀裡指控檢察官隱瞞重要情報。我的外婆有心臟病,治療她的醫生在看到她的死訊後主動告知檢方,但那個情報並沒有移交給施岱勒的律師。」
「但你還沒有聽說實際上會不會有重審?」
「對,我還沒有聽說。」
「現在再來談談你。」他說。
她連一秒也無法再配合下去。「長官,請問你為什麼對我的背景這麼感興趣?」
「你正在接受評估。」他提醒她。「施岱勒被定罪的兩個星期後,狄婕莉車禍喪生。」
「是的。」
童年的事艾薇大多忘了,但那通電話她卻記得很清楚。凱琳因艾薇住院而延遲的慶生會即將開始,艾薇把馬鈴薯泥放在東寧姨丈的盤子旁邊時,凱琳阿姨去接電話。一位葬儀社業者打電話來告訴她,婕莉在一場車禍的大火中被焚燒,但還剩下足夠的骨灰放進骨灰罈裡。他想知道凱琳想要怎麼處理骨灰,和包括燒焦的駕照在內的個人物品。艾薇站在觀景窗前凝視窗外忙碌的蜂島,聽到凱琳叫那個人把它們扔進最近的垃圾筒。她記得那一刻的每一秒。
寇湯姆突然改變話題,把她的注意力拉回他們的談話上。
「你在聖克拉拉大學取得心理學和政治學的學士學位,接著在史丹佛大學取得刑事學的碩士學位。」他合起她的檔案。「你在自傳中說你在十二歲時決心成為聯邦調查局探員。為什麼?」
她知道他已經在自傳裡看到她的答案。「一位名叫顧強恩的聯邦調查局探員救了我的命。要不是他暗中保護我……如果施岱勒把我從學校綁走,那麼我的人生早已結束。」
寇湯姆點頭。「你相信你為調查局工作可以改善社會。」
「是的。」
「那你為什麼沒有當上外勤探員?」
「官僚制度。」她說。「最後我只得到目前的職位。我打算再做六個月後申請調職。」
他的助理打岔。「寇先生,他們在等你。」
驚慌再度席捲她。「長官,記者會真的應該由安邁克擔綱,任何功勞都應該歸給他和他的組員。」
「聽著,我們沒有人喜歡做這種事。」他厲聲道。「但這件案子備受矚目,老實說,大部分的人都會樂意接受表揚。」
「我的同事和我寧願加薪……還有窗戶,我們也想要窗戶。你知不知道我們的辦公室位在機房後面?」
「空間極缺。」他說。「還有,你怎麼會認為我們在談判?」
她背脊一僵。「長官,評估--」
他打斷她的話。「你跟我說過你打電話給安邁克時是單獨行動。」
「沒錯,但其他人是……不可或缺的。對,在我查閱那些檔案找尋名字時,他們的協助是不可或缺的。」
一側的眼皮垂下。「你知道說謊並不能使你得到加薪吧?」
「長官,梅爾、路易、瑪歌和我是一個團隊,他們真的幫了忙,他們只是不像我那樣深信……」
桌上的對講機再度嗡嗡作響。寇湯姆不耐煩地按下按鈕說:「我馬上過去。」
他拿起西裝外套,一邊穿,一邊對她皺眉頭。
「放輕鬆,狄艾薇,」最後他說。「你脫困了。我不會逼你參加記者會。」
如釋重負使她兩腿發軟。「謝謝。」
她站在原地,捲成一球的褲襪藏在掛在手臂上的外套下。寇湯姆繞過桌子走向房門,在門口停下來轉身,眉頭依然深鎖著。
「以後不准再擅自假借我的名義,狄艾薇。」
「遵命。」
「還有一件事。」他說。
「什麼事?」
「做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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