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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尋]九命皇子妃(重生小媳婦之三)(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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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7 18:07:4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2
本帖最後由 力寶龍 於 2014-11-7 18:33 編輯

九命皇子妃(重生小媳婦之三)作者:千尋

她前世下場有夠淒慘,既然讓她重生,她發誓——
一、要和欺負她的姨娘、大哥劃清界線,任他們苦哈哈過日,
自己則搬到偏遠地,努力賺錢,吃好穿好,氣死他們最好。
二、婚姻只是男人爭取前途的手段,所以,她今生不嫁!
可自從救起受傷的他之後,她的不婚大計漸漸瓦解——
他在她苦惱時講了幾句金言,便幫她賺進大把大把的銀兩;
在她被前世惡夢糾纏時,聽她訴苦,輕易解開她的心結,
讓她相信,她一直害怕的惡夢永不會發生,因為有他在;
可他居然只留下「等我」兩字,就這樣把她的心給偷走了,
而且一走就是三年,音信全無!原以為今生無緣再見,
哪曉得,在她重蹈前世的覆轍——被姨娘和大哥出賣,
活生生要把她送入虎口,任紈褲子弟將她拆吃入腹前一刻,
他竟闖進「犯罪現場」,和她窩在床上,說要和她逆轉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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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7 18:07:59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建業元年七月二十一日。

  子時三刻,莫府後花園裡,半枚月娘當空高掛,皎潔月光灑落地面,帶著些許溫柔。

  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曇花香,數朵白淨的曇花仰頭怒放。

  莫鑫敏快步從槐樹下經過,行動鬼祟的不斷四下張望,見兩名巡園婆子走近,連忙壓低身子,躲到樹後,直到婆子們走遠了,方從樹後頭走出來。

  順著鋪著石子的小徑,他加快腳步往後門方向走去,守著後門的長工阿順遠遠見到他的身影便迎上前,滿臉的討好巴結。

  「大公子,您來了。」

  他不多言,攤開掌心迎向阿順,阿順會意,立即將身上的鑰匙解下來交給他,莫鑫敏很滿意他的態度,順手從懷中摸出一個銀錠子給他。

  阿順掂了掂銀子,雙眼發光,連忙躬身道謝。

  「去喝酒吧。記著,別貪嘴醉過頭,天亮之前回來,否則被旁人發現,別怪本公子保不了你。」他鄙薄地看一眼阿順的酒糟鼻子。

  「是、是,小的天亮之前一定回來。」

  阿順緊緊握住銀錠,轉身跑開,心想,這可夠他打上十幾斥好酒。想起天香居的桂花釀,他深吸口氣、瞇緊雙眼,彷彿已經聞到酒香味兒。

  見阿順走遠,莫鑫敏尋出一把特製的鑰匙,打開鎖著厚重後門的大銅鎖,喀嚓一聲,門開,一張笑臉迎上來。

  「莫哥哥,你來遲了,教弟弟好等。」門外一名身穿青袍皂靴的男子低聲道。

  「我們家的惡老頭,今兒個不知道教什麼事壞了心情,指東罵西,還把我叫到跟前狠狠教訓一頓,好不容易才脫身。」

  莫鑫敏歎口氣。親親熱熱地攀上對方的肩膀,好兄弟似的。

  他是李海廷,家裡是京裡有名的綢緞莊,每年送進宮裡的錦緞絲綢不知有多少,李家旁的不多,就是銀子多。

  李老爺妻妾成群,大大小小嫡子、庶子十幾個,沒想到嫡妻在近四十歲時,又替他添上李海廷這兒子,投對娘胎,再加上李海廷本身生得唇紅齒白、一派斯文、滿臉的聰明相,李府上下對這小祖宗的呵寵……任誰見了都要眼紅。

  上個月,李海廷陪同母親和嫂嫂們上普度寺,意外遇見一名女子,她正在為窮人義診,初初一眼,他整顆心就讓人給端了去,幾次想上前同人家攀談,卻遭女子的奶娘和婢女阻擋。

  李海廷回家後,成日失魂落魄,吃睡不香,日漸消瘦。

  家人見他這般,心疼不已,問明原委後,四處打聽,一曉得那名女子是莫家的二小姐莫詩敏,便忙著要媒婆上門,想為兒子求得好姻緣。

  可莫老爺子是個官,還是個平步青雲、頗得皇帝看重的三品大官,當官的哪裡瞧得上滿身銅臭的生意人?何況是小門小戶、大字認不了幾個的粗鄙人家。若李海廷求的是庶女便罷,偏偏他看上的莫家嫡女,倘若真結成親家,有損莫老爺子的名聲。

  因此,無論如何,莫老爺子都不會同意這門親事。

  可李海廷不死心,勾搭上莫家大公子,莫鑫敏。

  莫鑫敏是個紈褲子弟,酒色賭樣樣來,可惜家裡給的銀子不充裕,碰上李海廷這個肯在他身上花錢的凱子財主,自然一拍即合。

  李海廷帶著莫鑫敏四處玩樂,吃的喝的玩的一手全包,領著他上京城最有名的紅袖招,陪他吃富來春三十兩的席面,讓他著實過上幾天闊家少爺的生活,甚至之前欠下賭坊的五百兩銀子,李海廷更是眉頭皺都不皺,便替他將債務給還了。

  前日,李海廷聽聞莫詩敏又在普度寺賑濟貧民,便拉了莫鑫敏,藉口賞花,賞著賞著賞到施米棚裡,一雙眼睛死牢盯住莫詩敏,再也移不開目光。

  莫鑫敏見狀,笑問:「要不要哥哥為你牽個紅線?」

  李海廷故作無奈,將之前至莫府提親被拒之事說出來。

  莫鑫敏一樂,笑問:「好弟弟,你說哥哥叫莫鑫敏,是哪個莫家?」

  李海廷明知底細,卻還裝作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哥哥,您的爹爹是莫大人?當真失敬,哥哥性子沉潛,居然從未對弟弟說起。」

  莫鑫敏尷尬一笑。他要敢打著父親的名號四處招搖,只怕被打斷兩條腿。

  他揮揮手,一把拉起李海廷找家酒館坐下來。兩人商談了整個下午,細細談出一條妥當計策,並約定今夜進行。

  「哥哥為弟弟之事受苦了,待事成之後,絕不會委屈哥哥。」一入莫府後門,李海廷一拱手,斯文的臉上拉起感激笑意。

  「事成之後,你成了我妹婿,我還怕受你委屈?快走吧,詩敏的奶娘早就歇下,夜裡的羹湯,會讓她一夜睡到大天明,再大的動靜也吵她不醒,只不過……弟弟可要憐香惜玉些,好歹詩敏是咱們家捧在掌心、一路疼惜大的。」莫鑫敏淫笑幾聲,曖昧地推了推李海廷。

  「弟弟省得。」

  兩人一點頭,莫鑫敏領著李海廷抄小路、避開巡園婆子,一路進到莫詩敏的屋前,他指了指左邊那間房,李海廷拱手相謝,便放輕腳步、潛進屋子。

  莫家二小姐詩敏今兒個睡得不安穩,在床上翻來覆去,終入不了夢境,爹爹的話不停在耳邊繞,攪得她心緒不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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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7 18:08:1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明年三月,宮裡選秀,各官家閨女都要上選秀名單,只不過莫府並非權貴皇親,祖父母那代還是農民,是爹爹上進、自勵刻苦,莫府方有今日的位置,因此莫家閨女並非人人都要上選秀冊子,只選一個出挑的就成。

  那名字原是落在大姊芬敏頭上,近日裡,母親也聘來教習嬤嬤指導規矩,開始為選秀做準備。

  可爹爹今日回府,透了個訊息。

  皇上在朝堂上問:「聽說你們家有位慈眉觀音,可有此事?」

  原來是她月月施米濟貧、為窮人義診的事傳出去,好事者替她取個慈眉觀音名號。她並不知道,這事怎會傳進皇上耳裡?此事,讓皇上大大誇獎父親幾句,說他治家有方。

  爹爹忖度皇上的意思,於是決定將秀女名冊上的名字改成莫詩敏。

  此話方出,竟惹來母親一聲號啕大哭,怒聲指責父親偏心,眼底沒有她們母女,只一心一意想著已逝前夫人。

  吵架哪得好話,爹斥喝母親,沒把兒子、女兒管教好,堂堂莫大人的長女竟然大字認不得幾個,繡工拿不出手、琴棋書畫沒有一項擺得上檯面,罵完長姊罵大哥,罵他不思上進、無才無德,成日只知酒色財氣,不識禮知書,紈褲至此,莫家豈有希望?

  就這樣,鬧騰一夜,其實她並不願意摻和這種事,自從娘親過世、江姨娘扶正,她便處處小心、明哲保身,只盼著母親早點為她說媒,早些脫離這個家庭。

  可大姊芬敏驕縱任性,又有虐僕的惡名聲在外傳著,沒人肯托媒上門,大姊一日不議親,母親便一日不肯提她的婚事。

  離開主屋,大姊對她一陣冷嘲熱諷,她沉下臉不願回應,低著頭與奶娘快步回到屋裡,一顆心,波瀾起伏不定。

  她想進宮嗎?當今皇上年少英俊,方即位,身邊不過一妻一妾,皇后又是副病弱身子,這時進宮定能搶個好位置,母親和大姊是這樣想的。

  可人人都想著那個鳳鸞寶座,她卻寧願一世平淡,穩妥度日。

  奶娘曾怨她,明明有才有智,放眼整個莫府,哪個孩子如她一般出息,偏生那副不爭不搶的溫軟性子,好好一個嫡長女,卻在家裡受盡委屈。

  唉,搶能如何?不搶又如何?人生不過一場鏡花水月,到頭來皆是空,她寧願平安度日,少些爭執,一家人和和樂樂,像那些小門小戶似的過日子——雖然她明白這是奢求,但……唉!

  細碎聲音響起,詩敏側耳傾聽。這麼晚了,會是誰?奶娘嗎?

  側過身,她看見門被緩慢推開,一名男子從門外潛入,心猛然一驚,她飛快坐起身,縮到床後頭。

  聽見她的動靜,李海廷略略詫異。這麼晚了,莫詩敏怎還沒睡?

  他加快腳步來到床鋪前,一手掀開紗帳正要看清楚動靜,沒想到一道黑影朝他砸來,他略略偏過身卻仍閃避不及,肩膀挨了一記,直到東西落地,他才弄明白,那是瓷枕。幸而女子力氣不大,他沒傷得太嚴重。

  「莫姑娘,你別著急,是我,李海廷,海廷傾慕姑娘已久,上門求親卻遭退拒,不得不出此下策,還望姑娘從了我,日後我定三媒六聘、大紅花轎把姑娘給抬回去。」他揉著發疼的肩膀坐到床邊,一靠近,便嗅到自她身上傳來的淡淡香氣,一陣悸動,忍不住朝她靠近。

  「住口!若你真有心,定能用誠意感動家里長輩,怎能用此骯髒手段。」

  詩敏出聲怒斥,她一縮再縮,整個身子縮進床角,恨不得有個洞可以把自己藏起來。她心想,奶娘就在隔壁,定能聽見動靜,卻不曉得奶娘早已被人下藥,睡得人事不知。

  聽她揚聲說話,李海廷心急,加快動作踢掉鞋子、撲身上床,手臂一撈,將人抱住,詩敏不斷掙扎,卻敵不過男子的力氣。

  「姑娘悄聲點,這是沒辦法中的辦法,莫老爺眼界高,看不起咱們商家,硬是不肯同意這門親事,在下只好先造成事實,待木已成舟,莫老爺不同意也得同意,只盼姑娘幫了海廷這一回,海廷立誓,日後定會錦衣玉食,將姑娘捧在掌心呵疼。」一翻身,他將她壓在身下。

  見他強來,詩敏滿心驚恐,再顧不得其他,拉扯喉嚨大聲尖叫,「救命、救命啊……」

  她不停踢打李海廷,可她身形瘦小,抗拒不了獸性大發的他,男人將她纖細的手腕強壓制在頭上,下半身固定住她兩條腿,俯下身,在她臉上舔吮親吻,她轉開臉呼救,他不理不管,他的吻從她臉頰蜿蜒而下,一陣疼痛,她細白的頸子已印上他的你記。

  「姑娘,你就從我一回吧。」

  刷地,他一把撕開她的中衣、露出鵝黃肚兜,就著朦朧月色,他看著她窈窕身形,慾望勃發。俯下身,他的吻落在她胸前,他控制不住力道重重吸吮,一朵朵梅花在她雪白肌膚怒放盛艷。

  詩敏推他、打他,死命尖叫,這些舉動更加刺激他的慾望,已經做到這地步,他也不怕她尖叫,喊來更多人為證,這樁婚事就更賴不掉。他的唇在她柔軟的胸口輾轉流連,強佔上胸前紅櫻,他志得意滿,莫詩敏再也逃不出他的掌心……

  詩敏淚流滿面,此生清譽已毀,這輩子已然無望。

  不甘心啊!她到底做錯什麼,為什麼要遭受這一切……她尖叫、她瘋狂大喊、她哭號……她滿心怨恨,不瞭解上蒼為何這般對她?

  突地,門被撞開,莫鑫敏領了一群下人進來。

  「詩敏、詩敏,發生什麼事?大哥聽見你……」

  話在他看見詩敏衣裳半褪、全身印滿紅痕時,戛然而止。

  與李海廷互視一眼、微點頭後,他快步衝上前,從詩敏身上將李海廷抓起往地上一摜。

  「你這該死的賊子,你、你、你……」他氣到連話都說不出來。

  詩敏拉起滑落的單衣,一臉茫然,空洞的雙眼看著身前這幕鬧劇,淚水無聲滑落。

  「莫公子請聽在下一言,我並非採花賊子,我姓李名海廷,是李記綢緞的少東家,在下與莫姑娘情投意合,今日受莫小姐相邀,遂來赴此約會……」

  他趴在地上、硬聲相抗,臉上滿是正氣,說得一群下人收起怒容。

  李記綢緞呢,那是京城裡赫赫有名的商家,要什麼女人沒有,何必到別人家裡當採花賊?何況李家上門求親的事,人人皆知,若非二姑娘心儀人家、老爺又抵死不肯與商家聯親,哪會有今日之事。

  李海廷誠懇正直的態度,讓眾人信了他的話。

  「住口!」一聲暴怒斥喝傳來,莫鑫敏轉身,看見父親和母親已雙雙來到。他心想,動作還真快,回頭該給那小廝一點獎賞。

  「莫大人。」李海廷掙扎起身,跪地、拱手相拜。「事已至此,為莫姑娘名聲,請求大人將姑娘許配給在下,在下願立誓約,一輩子敬她、愛她,唯娘子之命是從。」

  莫歷昇看向二女兒,她一身狼狽,坐在床上一動也不動,散亂青絲蓋在臉上,看不清表情。

  他不願意相信李海廷所言,但如果不是她的意思,奶娘就睡在隔壁,怎麼可能聽不見動靜?

  皇上的話才發下,她竟給他惹出這等骯髒事?好啊,好個莫詩敏!

  他緩步向前,走到床邊,詩敏仰起頭,企圖在父親身上尋找慰藉關心,誰料,她迎上的不是父親的心疼不忍,而是重重的一巴掌。

  !莫歷昇打偏了她的臉,只見蒼白的臉龐上,印著鮮明指痕,嘴角一縷鮮血順著下巴滑下。

  父親,這就是她的父親?詩敏淒然扯了扯嘴角,收拾起眼淚,不哭反笑。

  一聲譏笑陡地從門邊傳來,那是莫芬敏的聲音。

  「天底下,果然是什麼人都有,日裡當行醫救世的慈眉觀音,夜裡成了男人的暖床名妓,夜夜宣淫,咱們莫府,這下子可真要大大出名了。」

  莫芬敏看一眼父親。父親平生最重視的便是名譽,這下可好,詩敏鬧上這出,選秀單上的名字,又得改回她莫芬敏了。揚眉,她滿眼儘是得意。

  女兒的譏嘲沒引來夫君的指責,這讓莫夫人壯起膽子,陰陽怪氣的說:「李公子果然是一表人才、風流俊秀,難怪我們家二姑娘看上你,不過這等下作行為,將咱們莫家的名聲置於何地?咱們家大人可是指望著二姑娘當貴妃娘娘,你這一攪和,豈不是攪壞我們家二姑娘的前程。」

  莫歷昇怒火中燒,額間青筋一跳一跳的,他盯著二女兒,臉色青白交加。

  「你就這麼想嫁進李家?不管不顧父母的心情?哼!果然身上流著商家血,別的沒學會,倒是學會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枉費我讓你唸書識字,沒想到還是養了頭白眼狼在家裡!你這是要毀我清譽、讓我在聖上面前抬不起頭,還是想抗拒聖意,讓莫府落個滿門抄斬?」

  可歎啊,日裡皇上才讚他治家有方,有方?多麼大的諷刺!

  揚起一絲冷笑,詩敏抬眼與父親對望。這,就是她的父親?遇到事情,想到的不是女兒的委屈,而是聖意?

  她開口,娓娓道來,「這麼多年,父親仍然看不起商人?雖說天底下士農工商,士排行在前、商在後,可若當年沒有出身商戶的娘,替您安家立業,哪有今日的莫大人?別忘記,這間住滿莫大人妻妾子女的莫府,還是您那位商人妻子買下的。」

  她深深替娘親不值,這一生,她是嫁了個怎樣的男人,為他付出一生,連性命都斷送了,到頭來,仍被瞧不起。

  二女兒的話讓莫歷昇震怒不已,他抬起手,又要落下一掌,但詩敏倔傲的臉龐不退縮反而迎上前,讓那巴掌停在半空,再落不下。

  「你以為幹下這等醜事,我就會讓你嫁進李家?想都別想!我寧可絞了你的頭髮,讓你到寺廟裡當姑子,也不會任由你敗壞莫家的名譽。你永遠都給我記住一點,你是莫家子弟、是我莫歷昇的女兒。」

  意思是再明白不過了,父親的名譽勝於一切,倘若她與李海廷真是情投意合,他也不會成全女兒的幸福。

  原來多年來的討好吞忍、努力上進,之於父親,她依然什麼都不是。

  垂下眉眼,心漸漸死去。

  真是沒意思呵,人拚盡一輩子力氣,究竟想換得什麼?這樣的家,她不要了,這樣的親人,她不要了。

  整了整凌亂的衣裳,她下床,迎至父親面前,眼底滿是不屈與倔強,傲然的臉龐掛起幾分狠戾。

  「您真的是我的父親嗎?女兒身心遭辱,身為父親非但一句話沒問,沒有安慰關懷、沒有不捨心疼,反而逕自定下女兒的罪行?您寧可相信一個素未謀面的男子言語,卻不願相信女兒的品行,這樣的父親呵……還真是曠世難尋。」

  她的氣勢鎮住莫歷昇,他不敢置信地看著向來柔弱平和的女兒。難道,是他錯信了旁人?

  「自己做錯事,還這樣對父親說話,你書全念進狗肚子裡啦,你有沒有家教……」

  莫夫人方開口,便被詩敏的凌厲目光嚇住。她心頭一震,這是那個沒脾氣、好拿捏的莫詩敏嗎?她不自覺地吞下口水,連同沒說完的話一併吞回肚子裡。

  詩敏挺直背脊,走到李海廷跟前,聲音冷得像冰刀子,一字一句刮磨著他的神經。

  「你說,今日之事是我相邀,請問,我一個足不出戶的女子如何邀約於你?是誰送的信、遞的訊息,我們何時見過面?」

  那是……殺氣李海廷被她銳利的目光嚇得結結巴巴。

  「就、就月中普、普度寺,姑、姑娘在寺裡賑糧,姑娘親口邀我,今、今、今日到府一敘。」他竟然被她嚇得抖如篩糠。

  「所以在那之前,我並未與你見過面?」雖是追問,可她的口氣沉穩,像坐堂縣官,迫得說謊者無所遁形。

  「上、上個月中,在下曾、曾遠遠見過姑娘一面,在、在下欣賞姑娘心慈良善,便央求媒婆上門。」李海廷駭得實話全吐出來。

  「換言之,所有的情投意合,是從這個月中,普度寺開始的?」

  「是,我倆一見鍾情,深歎相見恨晚……」李海廷強自振作起精神,企圖多說些什麼,卻讓她眼底的寒冽給堵住。

  「那日陪我前往普度寺的,有家丁七名、長工八名、婢女五名,以及寺中方丈三名,從出門到回府,他們片刻不離我身邊,若我與你有私,他們豈會不聞不覺?別說他們,便是寺中方丈,他豈能容男女於佛門淨地定下私情?

  「快說!今日是誰為你開的莫府大門?是誰允你壞我名聲?是哪個內神通外鬼,幫你做出這等下作惡事?」

  詩敏字字句句踩在理字上頭,咄咄逼人,問得李海廷無法應聲。

  他愁了眉目、深吸口氣,拱手道:「姑娘,你就別倔強了,不管如何,今日之事,我定會負起責任,我李海廷對天發誓,此生定會好好對待姑娘。」

  他這番話等同否決了之前自己所言,什麼一見鍾情、什麼情投意合,全是他信口胡謅,壞姑娘名聲罷了。

  可莫大小姐沒聽出其中意味,竟還接了口,助李海廷一把。

  「是啊,妹妹就認了吧,反正你的身子已經不清不白,今日之事傳出去,還有哪個男人肯要你?幸而李公子肯負這個責任,李家雖非名門,卻也不愁吃穿,你就等著大紅花轎上門吧,至於爹爹,不過是一時氣憤,別擔心,娘會勸爹爹的,咱們呢,就把壞事辦成佳事,皆大歡喜。」

  莫芬敏本是個刁蠻潑辣之人,選秀之事讓她心懷怒恨,如今,她能不幸災樂禍、落井下石?

  詩敏聞言目光一轉,嘴角噙起輕蔑笑意,那個笑竟讓莫芬敏冷透心。

  「我言出必行,名譽,我看得比你更重,壞事便是壞事,怎地塗金抹銀,都掩飾不了糞土之牆。只不過今兒個父親才說要把姊姊從選秀名單上頭換下來,由我擔上莫家名額,怎話才說出沒多久,就發生這等髒事,還真是令人費解啊。」

  詩敏一面說著一面走向梳妝台,短短幾句話,便讓原本懷疑她的下人們,目光齊齊轉向莫芬敏。

  見狀,她氣急敗壞,指著妹妹的後背怒道:「你不要信口雌黃,你有什麼證據說今晚之事是我一手主導的?我今晚都待在屋裡,哪裡也沒去。」

  不解釋還好,越解釋越糟,她慌亂的態度讓眾人把目光定在她身上,越想越覺得可能,若非二姑娘真被陷害?

  詩敏態度自若地坐在梳妝台前,背對著眾人,輕言輕語說:「我可沒說姊姊主導,姊姊慌什麼呢。

  「我只是想著,今日害我之人,我一個都不願意放過,活著,我不過是個弱女子,或許對付不了世俗輿論、對付不了有權有勢的人們,但死了、變成厲鬼,定能向那些欠我的人追出一個公道……」

  語畢,她手中抓起一把銳利的刀子,那是她用來替病人除瘡剜肉的,她的指頭細細滑過銳利的刀鋒,看著鏡中的自己,慘烈一笑。

  眾人還沒有意會,就見她舉起刀子,往自己胸口一送,位置分毫不偏,刀落,鮮血狂噴,她望向鏡子,看著身後錯愕的……親人。

  她笑得惡毒、笑得猙獰,滿屋子的人,她一個都不想放過。

  「詩敏!」她最後的知覺,是莫鑫敏的放聲大喊。

  屋裡靜悄悄的,一副楠木棺材擺在廳堂中央,那裡面,躺著詩敏的屍身。

  今天是她的頭七,她盯著搖晃的白燭和繚繞的香煙,耳邊聽著奶娘的啜泣聲,心隱隱作疼。

  莫府上下都離靈堂遠遠的,只有幾個婢女、家丁被派過來守靈,他們很害怕,連手都哆嗦著,但他們不得不乖乖待在這裡,直至今日,那一幕血流成河的場景,依然震撼人心。

  那夜的事廣傳出去,慈眉觀音受賊子所辱,憤而自戕,一時間成為京城裡被熱烈討論的話題。

  成千上百受過詩敏恩惠的平民百姓,每日攜家帶眷到莫府,向她磕頭,哭聲傳遍鄰里。

  而莫大人因為「心疼愛女」,憂思成疾,臥病在床,無法上朝。

  事情傳進皇帝耳裡,他感佩詩敏的貞烈,在午門外處死了李海廷,並下詔為詩敏立一座貞節牌坊,而莫大人官升一級,從正三品成為從二品。

  詩敏斂眉一哂,淒涼的笑容映在眉梢。

  算命相士的話真準,他們說:她的娘親、哥哥以及自己,是蔭父、親夫君的命格,有他們在,莫大人定能仕途光明、前程遠大。

  可不是,連她的死都能為父親掙得陞官。

  只是名譽呵,多麼虛偽矯作的東西……

  她蹲在奶娘身邊,輕輕拍著她的肩頭,一聲輕喟、一句抱歉。她早該聽話的,若非她太弱勢,怎會放任自己走到今天的地步?

  彷彿是感應到詩敏存在似的,奶娘猛然抬頭,淚流滿面問:「小姐,是你回來了嗎?你回來看老奴嗎?」

  鼻間一酸,心頭像凝了血珠子,她在奶娘耳畔輕聲道:「離開莫府,和兒子好生過日子吧,好好照顧自己,別再受委屈了。」

  奶娘沒聽見,仍然舉目四望,想找尋小姐身影。

  搖頭,詩敏起身,離開靈堂,走回自己的寢屋。

  屋裡的燭火亮著。裡面有人?

  詩敏不解,這種時候,誰還敢進「凶宅」?

  穿過牆,她輕輕地飄進屋內,放眼滿屋子凌亂,她的東西被翻遍了。

  一聲斥吼,詩敏轉頭,望向正揪著莫鑫敏、一陣好打的莫夫人。

  所有的桌椅全翻倒了,他們不知在尋些什麼,詩敏飄上高幾、坐下,冷眼旁觀。

  「娘,別打,我知錯了行不?」莫鑫敏雙手擋在胸前,連聲求饒。

  「知錯有什麼用?這會兒都鬧出人命來啦,如果李家不甘心兒子枉死,硬要往下追查,早晚會查出你為償還欠賭坊的五百兩銀子而出賣自己的妹妹。

  「你怎麼就是不學好,講過幾千幾萬遍了,你就是不讀書、不上進,放著家裡的妻妾通房不管,成天在青樓賭坊玩樂,你、你存心想把我給活活氣死嗎?」

  居然是他!詩敏苦笑。她還以為整個莫府裡,只有他是真心待自己好,原來為了五百兩……她的清白在他眼底,竟只值五百兩。

  「娘,我這麼做不全都是為您、為芬敏著想嗎?你想要詩敏她娘留下來的嫁妝,偏偏奶娘和詩敏看得緊,你半點油水都撈不到;芬敏想進宮當娘娘,卻又讓詩敏佔去名頭,你們可別說謊,說你們沒想過她早點死,只是父親在那兒看著,沒處下手罷了。」

  她知道啊。詩敏失笑。

  「你這個黑心肝的,我哪裡有?」聽到此言,莫夫人擰緊兒子的耳朵,氣得說不出話。

  出身官家的她,卻只能委身夫君做妾,早已心生不滿,好不容易嫡妻過世,她被扶正,可每見詩敏一回,便是提醒自己一回,她不是明媒正娶,這一生從未穿過大紅嫁袍,這根名為自卑的刺紮在心口多年,詩敏死了,刺才算除。

  「你背地裡詛咒那個小猖婦多少次,您以為我少聽了嗎?」他扯下母親的手,嘻皮笑臉回嘴。

  「好、好,你真是行響,現在滿府下人都用異樣眼光看我們母女,你爹連芬敏都懷疑上,你以為,你爹還會讓芬敏進宮選秀?你這哪是幫我們,你根本是想坑害人,芬敏這輩子若嫁不出去,你就得養她一輩子。」她怒指兒子,出聲恐嚇。

  「娘,您這話說得不公道,我不過想替詩敏牽個好姻緣。人家李海廷說啦,他不要詩敏半分嫁妝,她娘留下的東西全歸咱們,還說待詩敏嫁過去,絕對會善待詩敏,連根針都不讓拿,詩敏出嫁,進宮的自然是芳敏,這不是三全其美的好事嗎?

  「誰曉得,平日裡忍氣吞聲的詩敏,竟在那個關頭拚個魚死網破,害了自己,也害了一心愛她的李海廷。」莫鑫敏口氣輕浮,沒拿人命當回事。

  「真行,你還能振振有詞,老天爺響,你怎麼不開開眼,怎地讓我拚搏了一輩子,卻養出一個殺人兇手」

  她氣急敗壞,忍不住對兒子又是一陣拳打腳踢。

  莫鑫敏被打急了,一把抓住母親雙手,口不擇言道:「我哪是殺人兇手,詩敏是自殺的,所有人都看見啦,要論殺人兇手,娘才是吧。」

  莫夫人頓了頓手,臉龐閃過一絲驚惶,怒瞪他,「你胡說八道些什麼?」

  「當年鈁敏是怎麼死的?他被誰推下水?別人不知道,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要說狠?娘,您比我更狠更絕吶。」

  「你這孽子」莫夫人抽回手,一巴掌打上兒子的臉。

  隱忍多時,他再也不忍,紅透雙眼,對母親怒目相向。

  「娘,你心殺完鈁敏,想連我也滅口嗎?也成,不過您得先高抬貴手,容許姨娘們生下幾個庶子,再從中精挑細選,選一個帶在身邊養,只是呵,千萬得注意,別又養出一個頑劣之徒,那可就真的是白費心血。

  「當然啦,往青樓裡頭找兒子也不失為一個好法子,不過,那種孩子血統不正、冥頑不靈,若是莫大人心血來潮,想弄個滴血認親,娘這莫夫人的位置……怕是不保。」

  他意有所指的話讓莫夫人頹倒在地,驚愕不己,她望向莫鑫敏。「你知道?你居然知道」

  「知道什麼?知道你兒子一落地便死去?知道我是青樓女子所出,並非爹爹的骨肉,是您為壓制詩敏她娘,硬從我親娘手中給搶來的?

  「娘,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天理循環、報應不爽,您做過什麼事兒,佛祖心裡頭一本清楚帳兒呢。」

  就是在親眼見到母親把鈁敏推下池塘那日,他開始學會耍狠,學會想要活得好,就得把別人手上的好給搶過來,自私自利、惡毒凶狠,母親給了他最好的身教。

  「你一非常好!是我瞎了眼,把你這白眼狼當成心尖肉來養,養虎拭主,哈!我還真是報應。」

  她咬牙,眼底流露出絕望。她汲汲營營、拚死拚活,掙來一場,沒想到,哈……老天爺,你整人的法子還真是狠。

  見莫夫人癱軟在地,他淡笑轉身,不再理會莫夫人,繼續翻箱倒霞,尋找他想要的東西。

  咦?鬆動了?床底下竟然有暗格。

  趴在地上,伸手往床底下探去。哈!他終於找到母親日思夜想的東西。

  勾勾手,把暗格抽屜用力往外拉出,將裡面的東西倒扣在地上,一一檢視,有幾張銀票、地契、一把鑰匙還有一塊雕看龍紋的玉珮。

  「庫房鑰匙在這兒,大娘百抬的嫁妝終於落到我手中。」

  他轉頭看一眼莫夫人,莫夫人滿眼怒火,迫視著他。

  莫鑫敏嘴邊嘻著一絲狠絕,輕笑道:「娘,如果您想分點殘羹,就收抬收抬眼神,繼續同我扮演一對慈母孝子吧,若不然,我的身世揭開,怕是我得不了好,娘也沒好處可掙。」

  威脅過母親,他打開銀票和地契,倏地雙眼發亮,心花怒放。

  「詩敏還真是富得流油啊,居然還有三個鋪子和莊園呢,難怪她月月施米,錢像永遠都花不完似的。」

  仰頭開懷大笑,莫鑫敏把鑰匙和地契收進懷裡,志得意滿地想著,如今他已經成了富翁,要不要乾脆搬出去自立府第、再將親娘接過來,往後再也不必留在莫府,受這無止境的窩囊氣?

  低頭,他見那龍紋玉珮精緻,不多考慮,便將玉珮縛在自己腹間。

  詩敏跳下高幾,這個莫府還真是藏污納垢,不需要她的詛咒,這個家沒多少年好光景了。

  她飄到莫鑫敏身前,想將他腰間的玉珮取下,可她一伸手便穿過玉珮、穿過他的身子,什麼都碰不到……

  歎息,她已經是個死人了呀,身外之物,於她已無意義。

  只是,捨不得啊……

  她戀戀不捨地看著那塊玉珮,那是凌師傅臨行時留給她的,娘失去鈁敏哥哥之後,身子不見好轉,再加上爹爹的冷待,病情日趨嚴重了。

  她八歲時,奶娘找來凌師傅,他住在府裡六年,期間他教她醫術、教她讀書認字,也教她做人做事的道理,於她,凌師傅更像父親。

  凌師傅若知她已死,會傷心吧……

  緩緩搖頭,她飄出屋外,曇花的香氣依然在空氣間淡淡飄散。

  仰看頭,望向黑暗的天空,她不禁問:為什麼做好事的人不得回報?為什麼惡人能長命百歲?世間就沒有一方公平?

  上蒼,若能讓她重活一遍,她再不要乖、不要聽話、不要為大局看想,她寧願當壞人,也要以自己的力量扭轉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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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7 18:08:3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康元二十八年。春。

  莫詩敏從夢中醒來,驚出一身冷汗。

  她呆呆地看著房頂,爹爹、母親、李海廷、莫鑫敏、莫芬敏……無數人的身影在她腦中,像走馬燈似的不停飛轉。

  令人作嘔的真相、受貪婪所控的猙獰面容、陰暗而骯髒的人性……淚水悄悄滑過她的頰邊。

  詩敏下意識用手心抹去淚滴。是熱的叮噹溫熱觸感從掌心傳來,她倏地睦大雙眼。

  感覺得到?她居然能夠聽覺到溫熱?!

  她猶豫地伸出手,小心而謹慎地觸向床邊的青色紗帳,胸口震耳欲聾的心跳聲,一下下,迫得她呼吸喘促。

  一寸、一寸再一寸,她的手向前緩慢移動。

  碰到了!她的手沒有穿過紗帳而是碰到紗帳,張開五指,她將紗帳輕輕握住,閉上眼睛,她能感覺柔軟的紗帳在掌心磨著。

  她沒死?!又或者……她活了!

  猛地從床上彈坐起,詩敏拉拉棉被、抱抱枕頭、敲敲自己的大腿,她不停觸摸看所有自己能夠感受到的東西。

  她轉頭,張大眼睛,看向床邊的棉布娃娃、雕著石榴花的床頭木刻,簇新的梳妝台,特製的小桌子、小椅子,當熟悉到令人心驚的場景躍入眼簾,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這裡是、是他們晉州老家啊!她怎麼會回到這裡?這裡已經被賣掉了呀。

  說不出是驚訝是歡喜,她自床上跳起來,等等,那是她的手和……腳?

  她懷疑低頭,拉高粉色褲管,短短的、圓圓的腿,胖胖的、粗粗的指頭,白哲的腕間帶著一隻通體翠綠的小玉鐲。

  鐲子?這鐲子摔碎了,在她五歲那年。

  難道倏地想起什麼似的,詩敏挪動屁股,費力地從床上跳下,飛快奔到妝台前面,她的身量不夠高,得花費好一番力氣,方能爬上椅子。

  當她坐定,看見磨得光亮的銅鏡中映出一張圓圓的笑臉後,她緩緩吐出一口氣,那是她,童稚時期的莫詩敏。

  輕輕撫摸梳妝台,好新,這是她五歲時母親相贈的禮物,娘說:我們家丫頭長大了,要學著打扮自己哦。

  她打開妝台,裡面有娘給的漣子、金鎖片,有紅絨繩子和小娟花,芬敏每次過來,都羨慕得流口水,還問她娘,什麼時候才能有自己的梳妝台,江姨娘給她的回答是一巴掌,斥罵道:「誰讓你是庶女,不是嫡女。」

  現在詩敏明白了,問題不是嫡庶,而是娘的嫁妝豐厚,而江姨娘的嫁妝少得可憐,她那些話不過是想挑撥芬敏同她競爭罷了。

  是作夢嗎?

  她咬咬指頭,疼從指尖傳來。

  會痛,所以現在不是作夢,那麼是她作了一場夢,夢見自己長大,夢見娘、哥哥以及自己的慘死?

  搖晃兩條小短腿,她跳下椅子,走到娘特地讓長工為她做的小桌子、小椅子邊坐下。

  這裡是她認字唸書的地方,娘常常說:丫頭啊,你爹看不起娘是商家子女,你得為娘爭口氣,唸書、認字,將來當一個大才女。

  詩敏打開桌子下方的抽屜,裡面有幾本冊子,前頭幾頁附有注記,那是師傅已經教過的。

  她翻到後面,師傅尚未教的部分,逐字看過、念出,認得,她每個字都認得,也都明瞭它們的意思。

  心一急,她把所有的冊子都翻出來、快速瀏覽,所以……她把書卷成一樁抵在下巴處,凝目深思。

  所以不是夢,她的確經歷過她人生的十七歲,的確見證過所有骯髒卑劣的事,也確實走過死亡……只是,她重生了,上蒼聽見她的不甘心,願意給她一個扭轉人生的機會?

  想求證什麼似的,詩敏離開小桌椅、走出屋外。她要去看看娘,看看她是不是像記憶中那般模樣。

  出門時,她跨過門檻,卻忘記自己身量變小,腳只是略略一抬。

  短短的腿跨不過高高的門檻,待腳絆上了,她方才知覺,可整個人已經受控不住往前撲摔。

  砰!

  好疼,她痛得咬牙切齒。紅了雙眼,她翻身坐起,低頭拉高褲管,看見紅腫一片的膝蓋和小腿,還好沒有破皮,不算嚴重。

  她小手撐著地面,打算自己爬起來,卻發現腕間的翠玉鐲子被摔成兩截,捨不得啊,她很喜歡這個鐲子的。

  詩敏抬起鉤子,孩子氣地想把它們兜起來。

  突然間,像是誰拿把刀子狠狠劈殺過,一口氣將她的心臟給劈成一半似的,淚水,不由自主地淌落。

  不過是個鐲子啊,再好的東西她都見識過,可她居然放聲大哭,直覺想找母親哭訴?

  她在搞什麼,這麼幼稚的念頭,她不是五歲,是十七歲啊!

  她這麼想著,可兩條腿仍不由自主往娘的房間方向跑去,方跑過幾步,驟然停下。

  她想起來了!

  鐲子碎掉那天,她哭著往母親屋裡跑,奶娘拿她沒法子,母親不停哄她,還給她剪小紙人,才使她破泣而笑,然後、然後……哥哥的死訊就傳來了。

  婢女急急衝進屋裡說:鈁敏少爺掉進池塘裡。

  娘驚惶失措,扶著奶娘踉踉蹌蹌跑進園中,待她跟著娘身後跑到池塘邊時,哥哥已經被撈起。

  他躺在草地上,面容慘白、身子冰涼,在娘抱起他時,眼耳鼻口緩緩流下鮮血,那是冤死之人在向親人哭泣啊。

  不行,她不能重蹈覆轍!詩敏扔掉碎鐲子,轉身轉往園子方向跑去。

  還來得及嗎?她來得及救鈁敏哥哥嗎?

  快啊,再跑快一點!

  那個毒婦就要害死哥哥了呀,她真氣自己,為什麼腿這麼短不能再更快些,她惱恨,她一面跑一面哭。她哭求著老天爺:如果你願意讓我重生,請給我機會,讓我改變這一切……

  她從沒有跑得這樣快過,她很喘、心跳急促,好像有什麼東西就要從胸口跳出來,她不管不顧,只不斷哀求著上蒼。

  終於,詩敏跑進園子裡,她遠遠看見莫鑫敏躲在一裸大樹後頭,她靠到他身邊,發現他雙眼直楞楞地望向池塘。

  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她看見莫鑫敏的娘一江媚娘狠狠一巴掌甩往鈁敏哥哥臉上,鈁敏哥哥接連幾步退到池邊,尚末出聲抗議,江媚娘一不做、二不休,趁著鈁敏哥哥未站穩腳步,一伸手,將他推進池子裡。

  見人落水,江媚娘四下張望,看看左右無人,全然不理會鈁敏哥哥的呼救聲,還加快腳步跑離現場。

  詩敏一楞,竟然忘記救人,直到江媚娘離去,她才回神。

  倒抽口氣,她從大樹後頭跑出來,眼睛四下搜尋,發現塘邊的長竿子前方綁著一張小網子,那是長工用來打撈池塘落葉用的。

  她不多想,抓起竿子就往鈁敏哥哥身邊遞去。

  莫鈁敏越是掙扎,離岸邊越遠,眼看竿子就快要構不到。

  她張口,稚嫩的嗓音響起。

  「二哥別慌,抓住竿子,我拉你上來。」

  嘴上這麼說,其實詩敏害怕恐慌,手不斷顫抖,好幾次竿子無法推近。

  這時,一道篤定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丫頭,越是遇事越不能慌張,沉著才能挽回頹勢,沒定才能扳回局面。

  那是凌師傅的話,用力咬住下唇,她告訴自己,她必須救回二哥!

  顧不得自己會不會表現得太像大人,她提氣,放鬆聲音,對著池中的哥哥說:「二哥不要急,沒事的,先浮出水面,深吸一口氣,不要掙扎、放鬆身子,就能攀住竿子,別害怕,詩敏會救你。」

  像是聽進她的話似的,莫鈁敏手腳停止撲騰,任身子緩緩沉入水中,待下一個浮起,他用力吸口氣,把頭轉向妹妹。

  「對,就是這樣,二哥很好,拉住竿子,伸手拉住竿子。」聲音頓咽,因為她在二哥眼裡看見希望。

  幾次撩撥,莫鈁敏終於握住竿子,可是五歲的詩敏身體太小,力量不足。

  哥哥攀住竿子了,她卻無法將人,給拉上來,心一急,詩敏大喊救命,可園子裡哪有半個人,她轉頭,望見莫鑫敏膽怯的身影。

  「大哥,你快來幫我呀」

  這話將他的魂給喊了回來,莫鑫敏跑到她身邊,和她一起拉住竿子,一起慢慢將人給拉出池塘。

  兩人都是用盡吃奶的力氣,而莫鈁敏也死死攀住竿子,打死不肯鬆開。

  就在三人齊心合力,莫鈁敏快被拉到池塘邊時,一名管園子的長工看見了,嚇一大跳,連忙奔來,跳下池子,把人給救了上來。

  莫鈁敏脫險後,對著妹妹露出一抹慘白虛弱的微笑,這時,詩敏顧不了莫鑫敏,跟著抱起莫鈁敏的長工,往她娘屋子跑去。

  她鬆口氣,不斷告訴自己,沒事了吧,應該沒事吧,她已經更正第一個錯誤。

  哥哥不會死去,娘不會因為哀傷度日折損身子,自己不會在十歲那年成為沒有娘的孤女,受人所害。

  一陣忙亂後,莫鈁敏已經沐浴過、躺在床上,府中管家去找大夫了,但大夫還沒到。

  宛娘摟看女兒,一手握住兒子的手掌貼在自己臉龐,淚水自眼角慢慢滑落。

  這兩個孩子是她的冀望,求老天開眼,別讓他們受災受難,求菩薩將他們要受的苦轉嫁到自己身上,她願意折壽為孩子承擔。

  半個時辰過去,莫鈁敏終於醒來,他睜開眼睛,看見母親默默垂淚,伸手想將她的淚水抹去。

  「娘,別哭,鈁敏沒事。」

  見他清醒,宛娘連忙把女兒放在床上,一把抱住兒子,眼淚掉得更凶。

  「娘的心肝啊,謝天謝地,你沒事。」

  「不,二哥有事。」

  詩敏突然發言,母親和二哥齊齊轉眼望她,不明白她的意思。

  「詩敏,你在說什麼,不可以詛咒哥哥,哥哥好不容易才醒來。」宛娘語帶責備。

  「娘,是江姨娘把二哥推進池塘裡的,如果這回二哥平安沒事,下回她定然使出更惡毒的手段,趁二哥不備,再害他一回。不如咱們順水推舟,假裝二哥落水太久,醒來之後變成傻子,好不?」見哥哥清醒,她顧不得會不會受母親懷疑,一心只想要改變局面。

  「是江姨娘推你二哥的?」宛娘大驚。

  「是,二哥知道、大哥也看見了,是大哥同我一起救下二哥的。」

  宛娘望一眼兒子,向他求證,莫鈁敏點頭,宛娘雙眉皺起,細細尋思。

  鑫敏腦子蠢鈍又不愛唸書,經常逃課,同附近的孩子去打鳥捕魚,私塾裡的師傅同丈夫告了幾回狀,而鈁敏唸書認真,每回考試成績都是學堂裡最好的,他是學堂裡最受學子、師傅喜歡的孩子。

  難道因此種下殺機?如果是的話,那麼鑫敏不如鈁敏、芬敏不如詩敏,是不是下一個受災遭殃的將是詩敏?

  遙想當年,丈夫雖有滿腹才華,家裡卻一窮二白,連下鍋的米都沒有,不得不允了他們夏家的親事,夏家是商戶,士農工商,士是四民之末,但為了銀兩,丈夫娶她入門,這事始終是他心頭上的痛。

  可也因為她帶來的嫁妝,莫家經濟才得以改善,不但買下目前住的這座大宅院,丈夫也才有銀子可以進京赴考。

  身為莫家媳婦,她不但將公婆照顧好,也將嫁妝鋪子經營得有聲有色,讓莫家上下吃穿不愁,漸漸地,脫離貧戶,丈夫成為地方上的仕紳。

  有相士說:她的命格益子旺夫,將來生下的孩子定然貴不可當,丈夫有她相蔭,將來定能宮拜丞相。

  這話讓公婆將她疼入心,家中大小事都讓她拿主意。

  而丈夫一路考試,從舉人、進士到狀元,過關斬將,待他入仕當上七品縣官之後,其頂頭上司、五品官員江昌平看上丈夫的才幹,認定他自後必大有前途,願意將女兒媚娘嫁給他為妾。

  能高攀上江家斗戶,丈夫心喜之餘,對媚娘的疼愛遠遠超過她,而且有了官棒後,他再不必靠她的嫁妝過日子,便將公中之事交給媚娘。

  從此,丈夫不再與夏家往來,也不允許她與娘家聯絡,他一心與官家周旋,希望從這一代開始,由農晉陞為官,徹底脫離貧困的前半生。

  宛娘清楚,媚娘好事,她的出身比自己好,卻因先來後到,不得不以妾的身份入門,這一直是她的心頭病。

  多年來不主事的她避居竹院,把所有的心力用來照顧一對子女及經營嫁妝鋪子,實不願與媚娘正面衝突。

  也明白丈夫看不起自己是商家女,若非如此,他也不會在媚娘懷孕、無法伺候時,才順從公婆的心意,轉往竹院,讓她有了鈁敏。

  因此鈁敏跟在鑫敏之後,而詩敏跟在芬敏之後,再下來,丈夫身邊有更多的侍妾,她明白,自己所能擁有的,就這兩個孩子了。

  所以,她處處避讓,但媚娘仍然不肯放過自己,她要什麼?要她的孩子取代你敏、詩敏,成為嫡子女?

  心驀然一悚,婉娘說:「不行,這件事太大,我得同你爹說說。」

  「娘,爹才不會相信。」

  詩敏這樣直白的話,讓宛娘嚇一跳,凝目望向女兒,她只是個五歲孩童啊。

  見母親神色有異,詩敏知道自己過了,她揉揉眼睛,硬擠下幾滴淚水。

  「爹爹最偏心了,大姊搶我的東西,我告狀,他也不聽,江姨娘莫名其妙打奶娘巴掌,我哭著求爹爹替奶娘主持公道,他也不理,我們說什麼爹都不會信的,他只聽江姨娘的話。」

  宛娘向八歲的兒子望去,莫鈁敏苦笑點頭。

  是啊,父親非常偏心,對正妻嫡子的重視,遠遠不及偏房姨娘,若不是父親態度偏頗,怎會連家裡下人待他們的態度也差異甚大。

  兒子眼中的無奈及女兒的哭聲撞疼了宛娘的心,原來孩子私底下受足委屈,卻不敢對她言明。

  「娘,您聽我一回吧,就讓哥哥裝傻,等詩敏長大,能夠保護哥哥和娘,哥哥再變聰明不就得了。」

  「你哥哥是男孩子,得唸書考取功名,不能成天待在家裡裝傻。」

  「娘有錢,咱們自己花銀子聘師傅往家裡住,就說是要來教詩敏唸書的,哥哥在一旁跟看聽,定能懂的。」

  「你哥哥八歲,你才五歲……」

  「我發誓會拚命唸書,讓師傅教哥哥應該學的課。」

  宛娘兀自猶豫看,詩敏說服不了母親,只好求助地向哥哥望去一眼。

  他點點頭,握住母親的手,輕聲說:「娘,我覺得妹妹的話有道理,娘本是不愛同人計較、起爭奪的性子,可一再退讓,卻讓人覺得您良善可欺。

  「昔日在生活上的瑣事便罷,這回牽涉的是性命,江姨娘推我落水時,我看見她眼中的狠決,她絕非不小心,而是一意置我於死地。為日後有平靜生活著想,不如裝上這一回,反正不管我聰明能幹或傻氣癡呆,爹爹都不會重視的。

  「這個家裡,沒有人能保護咱們,咱們只能靠自己,如果您擔心的是兒子的課業,娘,兒子對自己有信心,定能考上狀元,為娘爭個浩命。」

  話說到尾,宛娘心底酸澀不已,兒子要吃多少虧才能有這樣的體認?她摟住兒子女兒,胸口有說不出的心疼。

  管家始終沒把大夫給找來,奶娘等不及,自己出門去尋大夫。

  宛娘雖然同意女兒的計策,卻始終對丈夫抱持一線希望。

  因此在父親下朝、聽說鈁敏哥哥落水之事,與江姨娘一起來竹院探望時,詩敏望著母親猶豫的表情,心一橫,為了讓母親對父親徹底斷念,她豁出去!

  她揉著眼睛放聲大哭,小小的手指向江姨娘,一五一十把事情始末說清楚。

  面對一個歪著頭、流口水的傻兒子,以及女兒的無端指控,莫歷升脾氣上來,一巴掌打上女兒的臉。

  詩敏才五歲,哪禁得起這樣的力氣,頭一偏,整個人摔倒在地,跌倒時她的頭撞上桌子一隅,額頭瞬間腫了個大包。

  宛娘抱起女兒,眼看著女兒對丈夫的恐俱,心徹底涼了,很悲哀,但兒子說得對,這個家沒有人能保護他們,他們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她沉默不語,望住丈夫做無聲指責。這就是爹娘為她找的好良人?

  妻子的譴責目光讓莫歷升湧起幾分罪惡感,但……就算鈁敏受傷、她心痛難當,也不該無端生事。

  若非他知道媚娘為了替自己做功夫菜,整個早上都沒離開過廚房,詩敏那幾句話,定會令他起疑心,這樣的爭寵手段,絕不能縱容。

  臉孔,冷冷揖下話,「你成天在家連個孩子都看管不好,出了事還教女兒往旁人身上潑髒水,爭寵爭到這等程度對嗎?你這樣的娘,能教出什麼樣的孩子?」

  起子

  詩敏窩進母親胸口,嘴角卻嘻起一抹冷笑,要知道娘會教出什麼樣的孩子嗎?靜待時間證明。

  莫歷升轉身,大步走出竹院,江媚娘得意的跟著離開。

  爭寵?居然說她爭寵?冤吶,她的心要冤到什麼時候,才能昭雪?

  宛娘抑不住淚水,詩敏和哥哥輕拍著母親的背。

  莫鈁敏說:「娘,兒子會刻苦自勵,定為您爭個話封,讓爹看看您是怎樣教兒子的。」

  詩敏說:「娘,哥哥還活著呀,他沒被江姨娘害死,那代表上天睜大眼睛,池正在看著呢,好人有好報,惡人有惡報,不是不報,是時候未到。」

  宛娘摟著兒女,破泣而笑。「是啊,有鈁敏、有詩敏,娘這輩子還缺什麼?」

  直到天黑,奶娘才氣沖沖地領了大夫回來。

  先前,她氣呼呼地追著管家問,管家說已經差人去延請大夫,可結果,竟是誆騙她,讓她延遲這麼長一段時間!

  她在心底怨恨看,這些下人若無人在背後支使,他們豈敢不把主子的命放在眼底,難道江姨娘故意不讓少爺就醫?

  可不是嗎,鑫敏少爺連鈁敏少爺一根頭髮都不能比,江姨娘的妒恨早就滿了。

  糟了,她不該等的,若鈁敏少爺的病情延誤出事,怎麼辦才好?鈁敏少爺是夫人的心頭肉啊。

  她出了家門,一路抹淚、一路尋大夫,接連找了兩家醫館,都說大夫不在,她急得全身冒汗,整個人都快暈厥了,卻還強撐著意志力要替少爺找大夫。

  幸而老天有眼,她一個踉蹌差點摔倒時,一名皂袍少年扶了她一把,見她臉色慘白,順手替她號脈。

  見狀,她抓住對方的手問:「你是大夫?」

  他笑著回話,「學過一點兒。」

  奶娘啥都不想,就哭著、求著,把人給求回竹院。

  這名皂袍少年名叫凌致清,在原本的軌道裡,他會在詩敏八歲那年出現。

  那時宛娘因日夜思子成疾,奶娘在路上意外遇見,將他請回家裡,之後的六年,他留在莫府,一面為宛娘醫病,一面教導詩敏醫術,因此詩敏才會成為慈眉觀音,有能力為貧民義診。

  當詩敏見到凌致清那刻,她心底清楚,命運轉輪改變了,大哥被救回來、她的師傅提早三年時間出現,命運的方向因為她的重生,徹底不同。

  凌致清和詩敏一見投緣,她絕對信任他,因為有前世的經驗,她比誰都清楚凌致清是怎樣的人。

  她半點事都不隱瞞凌致清,包括江姨娘的狠庚、哥哥裝傻以死裡逃生,她央求母親將凌師傅留下,對外則說是為醫治莫鈁敏的病。

  這件事傳出去,府裡上下都嘲笑宛娘,說:「傻子不是病,若能醫好,天底下全是狀元啦。」

  江媚娘牙尖嘴利,滿嘴刻薄道:「有那等閒銀子,不如拿出來給正常的使。」

  莫歷升不管這事,反正宛娘用的是娘家帶來的嫁妝,又不從公中使錢,便睜隻眼閉只眼,隨她折騰。

  宛娘不是個會藉故作茂子的,可為兒子、女兒,非硬上一回心。她借口下人說嘴、背地議論二少爺的病,便將竹院裡服侍的人全數打發出去,讓奶娘在外頭買來三、四個年紀大、行事穩妥的僕婢,從此竹院自成一方天地,再不與其他院子來往。

  除向公婆晨昏定省外,宛娘盡量不外出,竹院的其他人也是一樣。

  教詩敏訝異的是,前世她只知道凌致清醫術頗為高明,如今方明白他還有一身好功夫,他向她娘引薦昔日好發莊柏軒,兩人一文一武,齊心合力教導她和鈁敏哥哥。

  詩敏對經史典籍不感興趣,反而追著凌致清學醫術。

  她果真對醫術感興趣?未必,前世是為醫治母親的心疾,此生是想膩在師傅身邊,想像過去一樣,在他身上尋求父親的疼愛。

  凌致清也喜歡這個機敏伶俐的小丫頭,徵求過主母意見後,便收詩敏為徒,讓她成日跟在自己身邊,耍弄著瓶瓶罐罐和滿院子藥材。

  師徒倆在得到宛娘的大力資助下,每隔半個月,便帶著「癡傻」的莫鈁敏,一起前往晉州最有名的法華寺施米義診。

  對外,說是為莫鈁敏的病情求個奇跡;對內,凌致清說:入仕,為的是百姓、是民生,不是名利。他要求莫鈁敏從貧民身上學習,如何讓天底下百

  姓樂業安居。

  此後,每回服濟米糧回到家裡,兄妹兩人就聚在一起吱吱喳喳說個不停,兩個師傅在一旁聽著他們的說詞和見解。

  莫藥敏主張,安民必要從律法、稅賦上看手,唯有給所有百姓公平的機會,才能讓天下百姓脫離貧困。

  詩敏認為,朝廷應該打破重仕輕商的觀念,因為能創造最多銀子的是商人,倘若她是皇帝,定會讓商人入朝堂,為國家開闢新財源。

  只是孩子,卻能說出一番道理,足見兩個都聰慧過人,凌致清和莊柏軒都不明白,為何莫老爺會不看重這樣的孩子?

  康元二十九年,莫歷升陞官了,因政績良好,被提為六品宮,人京上任。

  莫府舉家遷往京城,但因為父母年邁不喜搬遷,且京裡宅屋昂貴,怕沒有足夠的屋院住下那麼多人,莫歷升便留下嫡妻與一雙見女在晉州照顧雙親、承歡膝下。

  宛娘無異議接受了,對於丈夫,她再不存半分希望,如今她眼底只看得見兒子和女兒,她盼著一雙子女快些長大,盼他們成材爭氣。

  但也因為此事,宛娘重新職掌管家大權,她把江媚娘留下的眼線,一個個打發出去,換上一批新人,溫順不爭的性子有了些微改變,她告訴自己,兩個孩子尚且年稚,她必須堅強。

  康元三十三年,公婆相繼去世。

  直到公公病重時,宛娘才讓兒子到公婆房裡安慰。

  握住祖父的手,莫鈁敏在兩老面前輕聲說:「祖父、祖母,鈁敏不是傻子,訪敏定會像父親一樣,光耀莫家門媚。」

  祖父母看著嫡孫清澈聰明的眸光,兩老心安了。

  他們雖不明白媳婦為什麼要藏著這個天大秘密,但宛娘這麼做,定有她的苦衷,別的不提,宛娘嫁進莫家十餘年,是什麼作派,兩老豈會不明白?

  莫老太爺是合著笑離開人世的,三天後,憂思成疾的老夫人也跟著丈夫離開人世。

  莫歷升領著江媚娘和莫鑫敏、莫芬敏回老家奔喪。

  江媚娘一踏進靈堂,就在公婆靈前撫棺痛哭、捶胸頓足,一路哭、一路說,他們夫妻不是不願意侍奉公婆,夫君日夜勤勉努力、戰戰兢兢,一心一意當上高官,掙得更多的銀子,好在京城買幢大宅子將他們兩位老人家給接進京……

  戲演得精彩萬分,鄰里間都認定她是個孝媳,可這個話聽在詩敏耳裡,忍不住想笑,別人不懂江姨娘的心思,她豈能不明白?

  那話,根本就是在挑父親的心病。

  父親雖不屑商民卻頗有讀書人的骨氣,之前挪用妻子的嫁妝是不得已,一旦有了官職,他便不再肯碰。

  可他不想,江姨娘未必不想,明裡暗裡試探過好幾次。

  去年年下,江姨娘回晉州侍親,她不斷暗示母親,京裡的宅子很小,可丈夫的棒銀又買不起大宅院,倘若公婆百年之後,母親想搬到京城,怕是沒地方可住。

  還說,如今京城的房價尚不太貴,應該及早作打算,免得日後他們母子得繼續和父親分隔兩地,夫妻生分,連父子親情也疏離了。

  母親聽著,只淡淡回道:「我們母子在晉州已經住慣,不隨老爺進京也沒關係。」

  今年新年回來,江姨娘更過分,她一屁股往竹院裡坐,非要逼母親拿出銀子買府宅。

  母親冷冷拒絕了,她說:「我的嫁妝得用來醫治藥敏的病,若老爺銀子不夠使,就請老爺同我回娘家一趟,夏家的哥哥們定願意幫這個忙。

  「醫什麼病啊,傻子是醫不好的,何苦白白花銀子?還請什麼師傅讀書,姊姊錢多,也不必這般打水漂兒。」

  在一旁的她聽見,怒不可遇,卻笑咪咪地對鈁敏哥哥說:「哥哥,我們來背書好不好?」

  見妹妹眼光一轉,他怎不知道她心底打什麼算盤,便拍著手,滿臉樂和道:「背書、背書,鈁敏最愛背書了。」

  她拉著哥哥的手,道:「我們先背寢不屍,居不容。接下來呢?」

  「見齊衰者,雖押必變。見星者與曹者,雖裹必以貌……」

  鈁敏哥哥一字字緩慢背著,臉色專注而認真,背得江姨娘臉色難堪,有氣卻無處發洩,因為莫鑫敏成天上私塾鬼混,別說文童,就是首短詩都背不出來,可她臉拉不下來,只好在嘴巴上刻薄。

  「哼,砸那麼多銀子,便是鸚鵡也學會啦。」

  「是啊,偏有人砸再多銀子連鸚鵡都不如,還是……窮吶,窮得連讀書的銀子都重不出手。」她幾句惡毒話,堵得江姨娘無話可反駁,怒氣沖沖的

  走了。江姨娘前腳走,鈁敏哥哥就捏了捏她的鼻子,嘲笑,「總講大話呢,說什麼隱忍、屈而不驕,說!今天是誰沉不住氣?」

  「不就是氣悶嗎?她自己的傻兒子不罵,反罵到鄰居家來,誰受得住。」

  「你倒真把她當成鄰居?」宛娘戳了戳女兒的頭。

  詩敏皺皺鼻子,賴到母親懷裡撒嬌。「如果是鄰居倒還好,哪家的鄰居敢算計旁人的嫁妝?」

  前世,鈁敏哥哥死去,母親六神無主,只要江姨娘不鬧,她要什麼便都依。

  因此康元二十九年,父親入京站官,母親便重出銀子在京裡置宅,舉家大小全搬往京城,因為這筆銀子,兩個老人家作主,由母親在府中主事。

  也許有公婆和嫡妻在上頭壓著,江姨娘便是過分,也不敢像如今這般不知規矩,看來在京中一人獨大的日子,讓她忘記,儘管囂張,她依然只是個登不上檯面的妾。

  妹妹的幾句提醒,反倒讓莫鈁敏上了心。

  過完年,莫鈁敏已是十三歲的少年,遇事慢慢有自己的主見,再不像前幾年,得詩敏在旁提醒,才會多出幾分心思。

  審時度勢,他謹慎道:「娘,既然江姨娘有心動用您的嫁」女,日後定又是個麻煩,不如過完年,父親和江姨娘回京後,咱們把那幾抬嫁」女全換成銀票,連同地契藏起來。」

  「怎麼變換呢?這裡左右鄰居全盯著、看著,消息很難不洩漏。

  「這個我同師傅談談,看看有沒有什麼好法子。」

  莫歷升回京後幾日,凌致清和莊柏軒打算回家鄉探視親戚,由宛娘出面買了好幾車的土產,讓兩位師傅帶回去,沒有人知道,車上裝的全是黃金白銀和數不清的珍珠玉石,庫房裡,只留下帶不走的大件物品。

  當年夏家幾乎讓女兒搬走一半的家產當嫁妝,以為日後有官女婿相互照應,生意定會做得更大,沒想到女婿忘恩負義,得了官位,便與夏家斷了關係。

  半個月後,兩位師傅返回,帶著二十幾萬銀票,那些銀票和地契讓奶娘裹上油布,細細地縫進詩敏一件半舊的袍子裡。

  詩敏與哥哥互視一眼,都覺得好笑,他們看著熱愛演戲的江姨娘,腸子都憋得疼了。可莫鈁敏得扮傻子,不像詩敏敢垂頭冷笑,她低眉順眼,在心底暗忖,今兒個晚上恐怕又得鬧上一場。

  詩敏錯估了,江媚娘等到公婆出殯後才發作。

  但任由她怎麼鬧,宛娘就是不鬆口,還是那句老話一要銀子,找夏家舅老爺去。

  宛娘算準了,丈夫拉不下這個臉。

  如今的她,早不是那個好拿捏的主兒,為孩子,該硬的,她不怕!

  見她這般固執,江媚娘心生不滿,只好回房逼丈夫出馬。

  夜裡,莫歷升來到竹院時,莫鈁敏正在默書,而詩敏在踱步背藥方,一發現父親身影,她假意沒看見,轉身學小娃娃口氣,對哥哥說話。

  「二哥,你背那麼久,是背好了沒?師傅明天要考的。」

  聽她突然改變音調,莫鈁敏失笑,心底卻明白竹院又來了客人,在一旁做針線的宛娘和奶娘,雖沒抬頭,心底也都有了數兒。

  「已經背完了。」他一字一字說得慎重,好像背書是多了不得的事。

  「那我考嗜,道在適……然後咧?」

  「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諸難。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

  他背完,詩敏跳著腳給哥哥拍拍手,笑著說:「二哥好棒哦,這次沒有背得零零落落坳,明兒個,師傅定要給賞。二哥,你再說說看,這是什麼意思?」

  「哦……就是說,治理天下的道理就在近處不必到遠處求……呱,治理天下的事情很容易啊,不必偏偏從難的地方去著手,只要每個人都親愛父母孝順父母,還有、還有尊敬長輩哦,天下就太平了。」

  「二哥好厲害,二哥要牢牢記住,以後要好好孝順娘,當個聽話的好兒子。」

  「也要、也要孝順爹。」莫鈁敏補上一句。

  「可爹爹又不要咱們,怎麼孝順?」詩敏噘起小嘴,氣呼呼說。

  詩敏竟敢這般編派親生爹爹?如果之前她還不知道來客是誰,現下也明白了個七、八分。

  宛娘怒道:「詩敏,別教壞哥哥。」

  「詩敏哪裡教壞哥哥呀,哥哥傻了,不明白爹爹就是不要咱們,才會只帶大哥大姊和江姨娘進京城。」

  「不是爹爹的錯,祖父母身邊本就需要有人照顧,娘是嫡妻,自該承擔起這個責任,何況祖父祖母多疼愛你們啊,你們的大哥、大姊就沒這等福分能夠承歡膝下。」

  「對啊,要親愛父母、孝順祖父母啊。娘很好,有孝順,江姨娘不好,爹也不好。」莫鈁敏每個句子都想很久才說出口。

  「你這傻哥哥,啥都不知道,爹爹自顧自上京城,把這個家全丟給娘,又不給安家費,這些年祖父、祖母的身子益發壞了,娘的嫁妝不得不一箱箱抬出去,換上好的人參給祖父母吊命。

  「你沒看見家裡的下人越來越少?不就是為了省銀子嗎?你的病要治、要請師傅,哪一樣不用錢?偏生爹爹眼界高,看不起舅舅們,上回江姨娘來大吵大鬧、非要娘把嫁妝拿出來,讓爹爹在京城買大宅子,娘不得不厚著臉皮寫信回娘家,可信寫了三封、五封,哪個舅舅肯理娘?」

  宛娘歎氣,順勢配合兒子女兒演戲。「詩敏,別嚇唬你哥哥了,他哪裡懂這些,他只要好好、安心唸書,把病給治好就成。」

  「藥敏懂。」莫藥敏不依,走到母親面前,拉住她的手。「娘,鈁敏不治病,鈁敏不讀書,娘把銀子給爹買大宅子。」

  「傻孩子,那可是一大筆銀子呢,娘哪裡給得起。」說罷,又是一歎。

  「娘,爹爹會不會要您賣了這宅院?」想起什麼似的,詩敏故作驚慌問。

  「不知道,只不過賣了也沒多少銀子,京城生活大不易,怕是不久就會花光。」宛娘摸摸女兒的頭髮。

  「咱們沒錢吃飯了嗎?」莫鈁敏湊到母親跟前問。

  「鈁敏別怕,娘這手繡活越做越好了,定能賺到足夠的銀子給鈁敏治病,鈁敏不是答應祖父,要考狀元、把莫府發揚光大?」

  母子三口合演這樣一齣戲,讓站在屋外的莫歷升聽得面有慚色。

  他輕咳一聲,抬腳走進屋裡。連同奶娘,四個人「大吃一驚」,慌慌張張放下手邊工作。

  詩敏拉著哥哥怯生生地喊一聲爹,奶娘連忙拉著兩個孩子退到一邊,宛娘看著丈夫,想說什麼,可到最後,還是把話給吞回去。

  她起身,倒杯水給丈夫,然後在一邊坐下。

  莫歷升看著妻子身上的粗布衣裳,再想起身著錦衣致袍的江媚娘,深深歎氣。

  他曾嘲笑同袍寵妾滅妻、不顧規矩,自己又好到哪裡去?

  這些年,他益發不喜媚娘了,過去溫柔甜美的女子,卻在進京這些年變得咄咄逼人、面目可僧。

  她壓得滿府侍妾心驚膽顫、無人敢多言,且每每與官夫人們應酬回來,便要同他鬧上一場,哭訴家裡銀子不夠使,讓她滿身寒酸、失去體面,說哪家夫人戴了什麼珠寶、穿看什麼華服,她卻只能荊釵布裙,丟盡了他的顫面,媚娘越是吵鬧,他越是心煩。

  他輕聲承諾,「放心,這房子我不會賣,爹娘生前曾經交代,這房子要留給訪敏。」

  「嗯。」宛娘輕點了下頭。

  「你把鈁敏教得很好,是我對不住你,如果以後、以後……」

  他說不下去,看了眼二兒子,心中無限嚼噓呀。一個不正常的孩子會背書、知道理,還曉得要孝順父母,而正常的鑫敏卻成天玩雞鬥狗、不思上進,他打也打、罵也罵,性情卻是一日比一日頑劣。

  聽丈夫這樣說,宛娘心頭一熱,竟透露出幾分實情,嚇出詩敏一身冷汗,幸好她語帶保留,否則詩敏真不曉得該怎麼辦。

  宛娘說:「大夫說,鈁敏有機會好起來的。」

  莫歷升苦笑。他不信,這孩子能這樣已經夠好,不過他還是點點頭,心底明白天下父母心,他已經太對不住髮妻,怎忍心再指滅她那點兒盼頭。

  「不要太辛苦了。」他看一眼桌上的繡品。

  「為孩子,再辛苦都值得。」她眼光柔和地望向一雙兒女。

  他歎息,問:「你想同我一起回京嗎?」

  「宛娘出身不好,不願進京城讓老爺沒臉,如今皇上重用老爺、免去老爺丁憂之期,可家裡人卻不能不懂事,無論如何都要為爹娘守足三年孝期,免得日後言官以此作棧子,大作文童,阻斷老爺前程,就讓宛娘為老爺來守這三年吧。」

  她的一番話深深打進莫歷升心底。她的聰慧、她的體貼,她事事為他著想,如此識大體的妻子,他是怎生相待的?他滿心後悔,看著妻子的眼光,帶著濃濃的歉意。

  轉過頭,他看一眼二女兒聰明靈動的眸子,再看看不懂人事的二兒子,長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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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7 18:09:0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江媚娘急得團團轉,在屋裡來來回回踱步,恨不得把青石地板給踩出個窟窿。

  怎會在此時傳來這等消息?她冷眼看向娘家派來的問蟾嫉,忍不住再問一遍,「爹爹的消息確定嗎?」

  「回小姐,大人說這是御書房裡傳出來的消息,姑爺這回差事辦得極好,皇上龍心大悅,要頒下聖旨,升姑爺為四品吏部上卿。

  「當時皇后娘娘在場,見皇上那樣高興,便湊趣說:『不如也給莫卿家的嫡妻一點封賞。』老爺心底估量,皇上大約會封夏氏為浩命夫人,便命老奴連夜驅車快馬,過來讓小姐提前做準備。」周嬤嬤口齒清晰地將話交代一遍。

  江媚娘咬牙,眼底滿是狠絕。

  要她準備什麼?皇上封的是嫡妻又不是小妾,難不成要她留在這裡替兩個死人守孝,讓夏宛娘進京等誥封?

  都是爹的錯!憑她的姿色出身,什麼人的正妻當不得,偏讓她嫁給莫歷升當妾,說什麼看中莫歷升將來定是個有出息的人物。

  哼!出息,每個月領那點銀子叫做出息?

  這算什麼事,她陪在莫歷升身邊多年,好不容易苦媳婦熬成婆,今兒個他當真有幾分出息了,好處卻要讓嫡妻給撈走?

  這還不算,待回京裡,還得被那群不消停的侍妾們氣得半死,想至此,她就火冒三丈,心底怨恨親爹。

  「小姐。」周嬤嬤扯扯她的衣袖,低聲說話。

  「做啥拉拉扯扯的,沒規矩,當下人的得有下人的態度。」她一怒,揚手甩掉周嬤嬤的手。

  周嬤嬤心生不滿,可身為下人,哪能多說什麼,只能壓低聲音,把主子交代的事兒給辦齊全,她悄悄地從懷裡摸出一個青色瓷瓶,遞給江媚娘。

  「小姐息怒,聽老奴說說。大人讓我將這個交給您,伺機讓夏氏把它吞下,那個誥封自然就是小姐的了。」

  「爹的意思是……」她猛地張大雙眼,盯著瓷瓶發楞。

  可以嗎?她可以嗎?她這樣做可以嗎?

  當然可以,當年鈁敏沒死成,卻也變成呆子,如果不是芬敏不能倚靠,鑫敏能得老爺子看重?說不定,和老爺進京的人是夏宛娘而不是自己了。

  如今,老爺對夏宛娘雖有幾分同情愧疚,卻也沒打算領她進京,所以……

  見她猶穆,周嬤嬤出言道:「大人說,夏氏本就不受姑爺待見,多年來在鄉下照顧年邁公婆,早已心力交瘁,如今公婆撒手人寰,傷心欲絕,患有心疾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所以這藥……能引夏宛娘心疾發作?

  江媚娘接過瓷瓶緊緊握住,她告訴自己,既然資質相差甚大的鑫敏都能取代鈁敏,憑什麼樣樣比夏宛娘強的自己,不能成為嫡妻?

  不得她回應,周蟾嫉相勸,「小姐,該狠心的時候不能手軟,大人說,皇上瞧姑爺是瞧上眼啦,日後定還有重用,且朝堂大臣也都與姑爺交好,姑爺的前程必是光明無量,您若不早點當上嫡妻,怕是好處會被夏氏給奪去。

  「日後,倘若她成為浩命夫人,可就不是什麼粗鄙的商家女,姑爺定要領她進京,與眾官家夫人周旋,逢年過節,還得進宮面聖,假使夏氏運氣好,入了皇后娘娘的眼,必定氣勢日盛,屆時,莫府豈還有小姐的立足之處。」

  點頭,江媚娘眼底閃過厲色。她將瓶子收入懷中,冷聲盼咐周嬤嬤,「你回去告訴大人,就說我明白了。

  山頂上,一裸高大的樹木矗立,十五、六歲的少年坐在枝幹上,眺望遠方。

  他一雙濃墨劍眉斜飛入鬢,兩顆宛若明珠的黑眸中,倒映著藍天雲影,他的鼻樑很挺、嘴唇略薄,他有一張好看的臉孔,若不是臉龐掛著濃濃狠庚、冷冽雙瞳帶著令人心寒的神色,看起來倒也是個謙謙君子,溫潤如王。

  他的身形很高,不過略顯單薄,他穿著月牙白雲鍛做成的長袍,月要間繫著一塊飾著龍紋的玉珮,濃密的黑髮在頭上東起,只用一柄紫王固定。

  咬緊牙關,樓緊雙手狠狠捶向樹幹,應聲,幾片綠葉墜入泥地。

  他眼底透露出一抹銳利,嘴角處硬生生扯出一道僵硬曲線,他暗暗對天發誓,今日對不起他的人,來日定讓他們受盡報應。

  女子的哭聲從遠處傳來,他回神,看見狂奔而至的詩敏。

  她的骨架纖細,自身量看來,還是個未長足的小姑娘。

  她跑得飛快,一路上不知道跌摔過幾次,白色孝服沾染上多處泥土,她的頭髮散了,雙眼紅腫,眼淚鼻涕齊飛,哭得極其淒慘。

  她狂奔到山谷邊,圈住嘴巴,發洩似的放聲大喊。

  啊……啊……啊……山谷中傳來自音,那回音裡帶著硬咽。

  「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為……

  是她的錯!她以為前世今生已經截然不同,所有的噩運在二哥存活後結束,她以為二哥好好活著,娘便不會哀傷、不會生病、不會藥石同效,她真的、真的以為,自己已經扭轉乾坤,改變所有人的命。

  可既然已經改變,為什麼娘還會死?難道冥冥之中,真有股她無法改變的力量?她太自以為是、太過度自信,一定是她的大意、她的疏忽、她的驕傲,讓她徹底失去母親。

  「我不服氣……」

  我不服氣……我不……我……

  詩敏緊撐住拳頭,向上蒼抗議,眼裡充滿哀傷與傲氣,她不服氣啊,她已經改變那麼多,為什麼娘還是離自己而去?

  如果她做得不對,上天可以給她一點提醒、可以透露一點玄機,她會謹慎而細心,她會小心注意啊。

  「我要娘!我要娘……」她一下一下重重捶著泥地,聲聲哭喊,喊碎了心腸,卻喊不回上天再給她一次機會。

  詩敏不停抓起泥石,往谷底狠力拋去,她恨極、氣極、怨極,她心底的恨對沉重得無法負荷,只能一拳拳捶向自己胸口。

  如果不是她不小心,如果不是她理所當然以為事情已經逆轉,娘怎麼會躲不過這個災劫?

  詩敏哭得摧心、哭得肝腸寸斷,她把母親的死亡全怪到自己的頭上。

  她的哭聲引得樹上少年心酸,那樣的痛,他懂。

  望看她悲。勵的背影,他想飛身下地,對她說上幾句話,卻在這時,聽見後頭有一名男子的呼叫聲,他止住身影,繼續暗地觀看。

  「丫頭……丫頭……」那名男子約二十歲,方正的臉龐帶著剛毅,他嘴角緊抿,濃濃的雙眉聚攏,眼底帶著疼惜。

  有一身好輕功的他,轉眼間已從遠處飛奔而至,他的呼叫聲引得女孩停下動作,緩緩轉頭,那雙靈動的眼睛已經腫得張不開。

  看見凌致清,詩敏跳起來飛撲到他身上,她還在哭,一聲聲、一句句,悲涼的口氣,痛了凌致清的心。

  詩敏是個堅忍聰敏的孩子,認識至今,他不曾見她透露過半分脆弱,不管是父親的冷淡絨姨娘的苛待,再大困境,始終困不住她,她永遠張看開朗笑臉,告訴身邊每個人一人定勝天。

  就是這樣的自信與篤定,讓他在人生中最落魄失意時,看見一絲光明。

  那年,他很難相信她只是個五歲女娃,後來他漸漸理解,一個漫不經心的父親、一個軟弱的母親,以及一個為求生存只能扮弱智的哥哥,倘若她不夠堅強,怎能在風雨飄搖中活下去?

  凌致清拍著她的背,任由她在自己懷裡放聲大哭。

  「師傅,是我害死娘的,我沒有好好照顧娘,我不知道她累得病了,不知道她暗地承擔多少痛苦,還逼她強硬起來,對抗爹爹、對付江姨娘,她的身子才會受不住……」

  丫頭,不要怪自己,不是你的錯。」他心疼地捧起她的臉,拭去她的淚水。

  「是我、是我、就是我!我說要保護哥哥、保護娘,我知道娘身子不好,我不該粗心大意,我應該再謹慎一點,娘就會好好活著,是我的錯,我壞、我糟糕,我明明知道的啊……」

  她知道娘會在自己十歲這年死去,知道自己重生,為的就是改變一切,為什麼她做不好?為什麼允許自己如此粗心?

  為什麼啊她恨死自己!握起拳,她一下下打上自己的頭。

  「丫頭,夫人她……」抓住她的手,凌致清猶穆著該不該告訴她真相,她才十歲,十歲的孩子要如何承擔這些?

  可是,知道真相總比讓她恨自己來得好吧。歎口氣,他雙手握著詩敏的肩膀,沉下嗓音。「丫頭,好好聽師傅說,夫人並不是死於心疾。

  「不是心疾?那是什麼?」她滿眼疑惑地望向他。

  母親發病的時候,師傅不在,外頭的大夫來看過,說娘死於心疾啊,何況前世母親也死於心疾。

  「夫人是被人下毒所害。」

  「下毒?」她愣住。下毒?誰下的毒?對母親下毒,對誰有益?

  像是被驚雷連聲轟過,她半張著唇,驚得半天不能言語。

  「莊師傅現在陪著你哥哥,我們快點回去,我擔心鈁敏出事。」

  彷彿沒有聽見師傅說話似的,詩敏喃喃地反覆著同樣兩個字。「下毒?下毒?下毒?」

  那前世母親的逝世,也是因為下毒?是誰下的毒?為什麼?

  兇手是江姨娘嗎?害死母親於她有何益處?她想奪走母親的嫁妝?

  可是他們已經讓父親知道,母親的嫁妝所剩無幾,難道江姨娘不相信?

  話又說回來,母親一死、代替父親留在家鄉守孝的,很可能是江姨娘?她捨得京城生活?她不怕其他小妾占走她的地位?

  再退一步想,如果前後兩世,母親的死亡都與江姨娘有關,為什麼她可以阻止哥哥的死亡,卻改變不了母親的死劫?是哪個環節出錯,她疏忽了什麼?或者有什麼事情正在悄悄發生,而她卻全然不知?

  「娘已經決定留在晉州守孝,並不打算進京,同她爭奪丈夫寵愛,哥哥更不能對她構成危害,我們都退讓到這等田地,她還想要什麼?」詩敏話裡沒有說誰,但任誰都能夠理解她指的是何人。

  「丫頭,理智點,沒有證據指向江姨娘。」怕她衝動行事,凌致清直言勸說。

  「只會是她,不會是旁人,宅子裡的下人都是站在我和娘這邊的,他們哪有道理謀害娘?爹爹已經知道嫁妝不在了,那麼害死娘,她企圖得到什麼?有什麼東西比娘的嫁妝更吸引人?」

  詩敏一面推敲看,卻無法阻止自己淚流滿面。她想起十七歲的自己如何受辱,想起那些埋藏在心底最深處、最陰暗的哀戚,她全身都在發抖再世為人,那個夜晚的遭遇依舊清晰。

  「你在說什麼?是糊塗了嗎?」凌致清手心覆上她的額頭,擔心她急病了。

  「我總感念當年莫鑫敏幫我救回哥哥,我一心想著,只要哥哥平安長大,我便諸事不計,事一眼、閉一眼,放過他們母子。娘總說『得饒人處且饒人』,我也想學娘,當個寬懷容人的好女孩,可我放手,她卻不放手啊,她終究要滅我一家三口」

  凌致清一手壓住她的肩膀,一手抬起她的臉,逼她正視自己。

  「丫頭,別說混話,鎮定下來,就算你想定誰的罪,也得先找到證據再說,如今夫人不在,我同莊師傅都是外人,許多話我們插不上嘴,紡敏那個樣子更不能講話,他一出口便會露餡,而奶娘是下人,連開口的機會都沒。

  「現在唯一能在莫大人面前爭取的,只有你了,不管下毒之事是不是江姨娘所為,你現在最要緊的是振作,而不是發呆或自己嚇自己。」

  詩敏舉目,茫然地望向師傅。

  振作?振作之後呢?會不會走過千山萬水,拚盡一身力氣,到頭來卻發現,自己根本掙脫不了命運枷鎖、跳不出輪迴?

  最終,該發生的還是會發生,她終究要孤零零地走完自己的人生,慈眉觀音依舊要毀在別人的貪婪慾望下,以一座毫無意義的貞節牌坊訴盡她的人生?

  腿軟了,她坐倒在地,滿腦子想的,都是那個血流滿地的生命終曲。

  「丫頭,不要擔心,有師傅在……」

  凌致清還想再說些什麼,然而,他聽見樹梢有動靜,平地拔身躍起、掌風催動,他飛身襲向樹上的少年。

  詩敏下意識仰頭,看著兩人在樹上竄高竄低,你一拳、我一掌,一來一往,動作快得讓人目眩。

  她只知道師傅學過武功,卻不曉得他的武藝這般高強,但那名白農少年武功顯然也不弱,兩人往來間,竟是僵持不下。

  兩人交手不過一刻鐘,凌致清已經明白對方並無敵意,瞬地,他躍身後退,連連退開數步,拱手問:「這位公子,不知如何稱呼?」

  「不過是陌路客,何必在意稱呼,除非……閣下好身手,如果願意跟了我,本公子自會讓你知道姓名。」

  他的嗓音溫厚,看樣貌是個不過十幾歲的少年,而身上的農飾雖簡,可質地上乘,一見便知是家世不凡的貴公子,只是……這樣的年輕公子竟有此等武藝,倒教人另眼相看。;麥致清在心底暗忖。

  凌致清打量少年的同時,詩敏也聽清楚了對方的話,深吸一口氣,她站起身,暫時讓慘烈回憶退離。

  她向前拉住師傅的手,滿臉的倔強卻也滿臉委屈,她對他輕輕搖頭,示意他別跟別人走,她需要師傅,很需要。

  凌致清明白她的意思,給她個笑臉,揉揉她散亂的頭髮,低聲道:「放心,只要你一天想學醫,師傅就不離開你。」

  詩敏用力點頭,握住師傅的五根指頭微微泛白。她示威似的看向白衣少年,像在說:師傅是她的,他才不會在這種時候拋下她。

  少年瞧著她臉上花貓似的淚痕,抿緊的小嘴,望向自己的個傲目光帶著幾分挑釁,他心底一曬。

  彷彿能讀出她的心思似的,他扯動嘴角,冷然一笑,寒酷的口氣在她心底刮磨出一道深痕。

  他說:「你師傅能讓你依靠一輩子,永遠不離開?遇到挫折,你能做的只有哭鬧任性,好讓旁人同情你的困境,出手相幫?

  「你太天真了,沒有誰可以幫誰一輩子,也沒有人必須一輩子對你忠誠,天地間,你能夠依賴的人只有自己。如果辦不到壯大自己,試試看,下次再遇到痛苦,別往山谷下丟石頭,直接把自己丟下去得了。」

  撂下話,他輕蔑地向詩敏掃過一眼,便轉身往山下方向走去。

  怎麼有這麼討人厭的人?踩著別人的傷痛、落井下石比較快樂?

  她才不需要他的同情,她就算哭鬧任性也沒有他的事,她有開口要求他幫忙?

  她有拜託他對自己忠誠一輩子嗎?哼,她要依賴誰關他啥事?!

  詩敏雖然心底這樣罵著,卻也不能不同意他所言正確。

  她以為狀況已經改變,以為自己不再柔弱,以為她的爭取讓自己和哥哥、娘從困境裡掙脫,不料,危機始終沒有離開過,她只不過享受了一段好日子,便以為已經擺脫。

  的確,任性無用,哭鬧也幫不了忙,她只能不斷壯大自己,直到沒人敢再欺到她頭上。

  咬咬牙,她鬆開師傅的手,向前奔跑,她對著白衣少年的背影又叫又跳,像發腫氣又像宣示似的說:「你放心,我絕對會壯大自己,直到誰都欺負

  不了我!下次碰到挫折,我才不會哭鬧任性,而你,你最好不要躲在樹上偷窺,否則我會把你丟下山谷。還有,你是天底下最最最討厭的人。」

  見詩敏終於恢復精神與鬥志,凌致清一陣苦笑。自己勸上老半天,倒不如那少年激上幾句,他啊,還真摸透了丫頭的脾氣。

  練武之人視力好,遠遠地,他看見少年的肩膀抖個不停,他是在……笑?

  回頭,詩敏重新拉住凌致清的手,說:「師傅,我們回去吧,總有一天我會找出證據,讓江姨娘付出代價。」

  他很想告訴她,別這麼主觀,真相往往不是表面上那樣,但見她重啟鬥志,心想,就這樣吧,有個假想敵總比讓她自怨自艾好。

  「好,我們回去吧,鈁敏見你跑出來,擔心極了。」

  莫歷升決定待妻子喪事操辦好後,馬上回京。

  京裡已有消息傳來,皇上打算給他新職務,必須盡早上任。

  而詩敏在心底盤算,娘過世,爹爹畏於人言,定會將他們帶回京城,而依江姨娘的性子,必會鬧得父親也帶她回京,沒猜錯的話,他們將一起回京,然後再派遣幾個姨娘回老家,替祖父母守孝。

  可詩敏和哥哥不願同去,他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與其把心思浪費在防範江姨娘耍手段上,不如用來為以後打算。

  詩敏考慮過,是不是把莫鑫敏的身世揭開,造成父親與江姨娘之間的嫌隙,甚而離異?

  可她沒把握,莫鑫敏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世,就算知情,倘若他與江姨娘矢口否認,在缺乏證據的狀況下,她的揭穿看在父親眼底,只會是另一個不入流的爭寵手段。

  她冒不起這個險,她和哥哥年紀尚稚,許多事還得仰仗父親出頭,因此他們決議,待江姨娘再進竹院時,將事情鬧大。

  果然,母親頭七還沒過,江姨娘已忍不住,跑到竹院要求她和奶娘交出庫房鑰匙,明明心底貪著嫡妻的財產,卻還要假意好心,說是幫他們把娘親嫁妝帶回京城,以後好給詩敏備嫁。

  詩敏沒有置嚎,便將庫房鑰匙交出去,可當江媚娘發現夏宛娘一百二十八的抬嫁妝只剩下一些桌椅木櫃等等不值錢的大物件後,心底貪婪再也掩飾不住,她氣恨惱火、滿目忿然,指著詩敏,硬逼她把藏起來的嫁妝給交出來。

  詩敏什麼話都不說,就只是哭,哭得撕心裂肺、柔腸寸斷,哭得下人們看不過眼,偷偷跑到前院把老爺給請過來。

  江媚娘氣急敗壞,一面指著他們兄妹怒聲斥喝,一面將竹院裡裡外外、上上下下翻個透徹,只差沒掘地三尺,找出財物。

  詩敏抱住哥哥,滿面恐俱地看向她,邊哭、邊求她手下留情,詩敏裝可憐、扮小心,擺明要讓門外的下人們看清楚,江姨娘是怎麼迫害他們孤兒寡女的。

  莫紡低頭,看一眼懷中的妹妹,眼底閃過一抹清澈,江姨娘當然找不到,那些立刻女就穿在妹妹身上,兩人互覷,眼中都帶著譏諷及仇恨。

  凌師傅和莊師博在母親過世後,就被江姨娘趕出莫府大門,如今在外頭貴屋而居,每天深夜都會潛進莫府,與兩兄妹見面,對他們耳提面命,忍字頭上一把刃,雖難熬,但有目的的忍讓,可以替自己製造再起機會。

  他們將師傅的話聽進耳裡,處處小心,受了委屁也沉默不語,江姨娘的刻意挑釁,他們低眉順眼全數受了。兄妹倆越是這樣,便越得父親心疼歉疚。

  江媚娘連被子都拆開了,也拆不出半抬嫁妝,她把宛娘的妝台翻出來,裡面什麼都沒有,只有幾柄便宜簪子。

  她不相信,短短幾年那女人竟能將嫁妝給揮霍殆盡,就算她月月施糧濟貧,就算她用好藥養著公公、婆婆和一個白癡兒子,銀子也不至於半點不留,夏宛娘人前溫婉順和,可心底還是個明白人,她能不替白癡兒子的未來謀算嗎?

  夏宛娘越是這樣作假,她越是不信,錢一定還在,只是藏在她不知道的角落而已。

  奶娘跪伏在地上哭著,「江姨娘,求求您別呀,夫人屍骨未寒,您這樣嚇著她的孩子,夫人會心疼吶!

  找不到東西,江媚娘氣憋著正尋出處,聽奶娘這樣哭喊,忍不住一腳瑞向她胸口,「你這個下作的老倡婦,說!錢都藏到哪裡去了?不會是你看主子年幼,把主子的錢財都給吞了吧。」

  見奶娘被踹瑞倒,詩敏氣得全身發抖,莫鈁敏擔心她失控,連忙握了握她的手,牽著她跑到奶娘身邊,一左一右跪抱住奶娘,齊齊放聲大哭。

  「江姨娘,您就饒過這兩個孩於吧,二少爺傻了、二姑娘還小,什麼都不懂,你就高抬貴手放過他們……」奶娘聲淚俱下,哭得淒慘欲絕。

  「我放過他們,誰來放過我?來人,拿幾把鋤頭過來,把竹院給我挖,我就不信找不到。」

  她還真要掘地?詩敏眼底閃過一抹厲色。這女人瘋了,不過……鬧越大越好,最好傳遍鄰里鄉鎮,讓人人都知曉,江媚娘是個怎樣的潑婦。

  「你在做什麼?則莫歷升被下人請過來,一進屋便看見滿屋子凌亂,以及趴在地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一老二小,頓時怒火中燒。

  一個好好的家怎麼會鬧成這樣?爹娘剛過世,妻子又莫名其妙死去,連日來,媚娘鬧騰,早有惡名聲傳出去,尤其她還派人把兩個師傅給丟出大門……莊師傅還好,在鄉民眼裡,凌師傅可是月月到廟裡為貧戶義診的大好人,他們見此,能不背地批評?

  外頭已有人傳言說他寵妾滅妻、縱妾虐子,還冷言冷語道:「益於旺夫的元配被害死,莫歷升的官運也差不多走到盡頭。」

  他向來是最看重名聲的,現在可好,全讓媚娘當成狗屎踩在地上。

  詩敏仰起頭,讓父親看見自己哭腫的雙眼還不夠,跪爬到父親跟前,不停磕頭。她哭著、號著,幾乎上氣不接下氣,卻還是把滿腹委屈給說分明。

  「姨娘想要娘的陪嫁,可娘的嫁妝真的只剩下庫房裡那些呀,早在兩年前,大夫就說祖父的身子不行了,可祖父說他不能死,他還要看著二哥考上狀元、看著爹爹當宰相,娘心疼二哥、心疼祖父,她比誰都明白,祖父祖母情感甚篤,祖父一走,祖母定然也活不下去,百年人參再貴,娘也要托人一把一把從關外帶回來。

  「銀子像流水一樣花出去,詩敏看著心疼吶,連奶娘也是一勸再勸,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可娘堅持,她說:『這個家萬萬不能散,否則爹爹連個根基都沒有了,為爹爹,無論如何都要把這個家給守住。』這半年來,娘四處托人,想賣掉那些大件傢俱,若不是找不到買主,娘也要把它們賣掉,給祖父換藥吃。」詩敏哭得聲淚俱下,哀感不已。

  前世,她不滿爹爹冷待母親,便冷待起父親,她不求與父親親近,只求相安無事,家和寧靜。

  卻因為如此,她與父親之間的關係越來越疏遠。這世,她學聰明了,即使心底埋怨父親的自私、現實、冷情,他依然是這個家裡的支柱,唯有他能夠提供她和哥哥庇護。

  莫鈁敏不能多話,怕一說就露餡,他只能抱住妹妹,跟著她又跪又拜,重複看說:「妹妹不哭,娘會傷心。」

  弱子稚女,這樣的場面任誰看了都會鼻酸,何況他們是自己的孩子。莫歷升扶起兩個孩子,狠狠瞪江媚娘一眼,對躲在外頭的下人們怒斥道:「還不快點進來把東西整理好,讓少爺和小姐好好歇歇。」

  江媚娘冷笑堵他,「這宅子馬上就要賣掉,有什麼好整理的。」

  莫歷升怒目望向她,她益發驕恐狂妄、目中無人了,自遷往京城定居,沒公婆雙親拘著,她一人坐大,把侍妾們壓得死死的,人人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她若一個不高興,便是打罵以對或是將人賣出去,越來越不把他放在眼裡。

  他不同她對峙,是因為江家岳丈是官場老人,三教九流都熟悉,有岳丈幫看引薦人脈和提攜,他在官場上越能得心應手,畢竟沒有後台的自己,想要事出一片天,必須比旁人更加的努力。

  因此媚娘不服侍公婆,他忍了,她不允許別的女人幫自己生孩子,他忍了,今天,他從凌致清的口中聽說,宛娘不是死於心疾而是毒物,讓他心底透出一陣陣惡寒。

  這令他聯想起當年,詩敏指著媚娘,指控她把鈁敏推進池塘一事。

  雖然無憑無據,可誰有必要對深居簡出的宛娘母子下手?她不是一心想要宛娘的嫁妝?而朝廷傳來的諾封一事,依她的性子,豈能不爭不鬧?

  這樣一想,他益發覺得這個女人面目可僧。

  「誰說這宅子要賣?這是父親要留給鈁敏的,誰都不准動則莫歷升怒道。

  雖然之前父親說過同樣的話,可如今情勢已然不同,莫鈁敏、詩敏聞言驚訝,不敢相信父親會在這當頭為他們作主。

  不只他們,江媚娘更無法相信,丈夫竟然不顧她的想法,硬要把老宅留下。

  他們需要銀子啊,別說買宅子,就是在京裡打點關係、吃穿用度都需要銀子,一個五品官能有多少棒銀可使,偏偏莫歷升占的不是肥缺,看看別人家的官夫人是怎生打扮、出於如何大方,難道他不知道?

  江媚娘不滿丈夫在下人面前給她沒臉,從翻不出夏宛娘的嫁妝,她就已經一肚子火,心裡盼了那麼多年的東西,以為馬上要手到擒來,沒想到居然撲空,現在連老宅都不准她染指,未來她還有什麼盼頭?

  豁出去了!她冷言冷語,對著丈夫道:「你不掌家、不知掌家苦,家裡養那麼多女人,哪個不花錢?不賣房子賣什麼?賣孩子嗎?可惜傻子賣不了錢,

  丫頭還有幾分顫色,賣到青樓裡倒是能添一筆收入,只不過,莫大人家的二小姐當了妓女……名聲還真是好聽。」

  莫歷升氣得眶皆盡裂,高高揚起手,江媚娘不怕死,反而仰頭迎上。「你打啊,你敢就打下去,我立刻回娘家,找我爹評評理去。」

  想起江家丈人,想起眼下斷不能再傳出事情,莫歷升將那口氣硬生生給吞下肚,放下手,他冷聲道:「你敢回去,就別再回來,莫府這間小廟,容不下你這尊大菩薩。」

  聽著丈夫的重話,江媚娘心猛然一抽,傻了似的看看他,嘴唇微啟,幾次開口都沒說出話來,最後鼻孔重重哼的一聲,轉身離開竹院。

  詩敏拉看哥哥的手,走到父親面前,雙雙脆下,「爹爹,您別同姨娘生氣,娘說您在京城為官,需要靠江爺爺幫忙,否則很辛苦的。」

  「你娘真的同你們這樣說?」莫歷升的罪惡感更甚,宛娘竟是一門心思,只替他著想?

  「是啊,娘常說,有她照顧祖父祖母、守著老宅,爹爹無後顧之憂,才能專心仕途。娘教導我,別氣恨姨娘,不管姨娘做過什麼,都要想想她對爹的好,娘說,身為子女不該心存計較,要懂得為大局著想,如今娘不在,能在爹爹身邊照顧的,也只剩下姨娘了。」

  他聽得滿臉愧色、無地自容,更多的是詫異,多年夫妻,因著自己的偏見和自尊,他從未厚待過宛娘。

  他一直以為宛娘恨著自己,就算不恨,也是怨的,沒想到……他看一眼小臉憋得通紅的女兒,她還那麼幼小,斷然沒有說謊的心機,若非宛娘日日教導,她怎能俐落地說出這番道理?

  惋惜地摟摟兒女,莫歷升心底對妻子既慚愧又感激。

  「爹爹,姨娘沒錢,宅子就賣了吧,我和哥哥、奶娘在祖父母和母親墳邊蓋一間草堂守著就成,爹爹別擔心,詩敏的繡活做得很不錯,同奶娘辛苦點幹活兒,一定可以養活自己。」她靠在父親懷裡,語氣撒嬌。

  「你們不想同爹回京?」

  「詩敏和哥哥當然想同爹爹一起,可如今姨娘在氣頭上……」搖搖頭,她拉起哥哥,迎向父親的眼光。「爹,家和萬事興響。」

  一句家和萬事興,芍民狠地摔了他一把。十歲孩童怎說得出這番話,也只有處處隱忍退讓的宛娘才會這般教導子女。

  莫鈁敏輕輕撫摸父親的手背,鄭重承諾著,「爹爹別惱,鈁敏乖乖唸書、考狀元,給莫家光大門媚。」

  「好孩子,你們都是爹的好孩子。」他深吸口氣,拍拍兒女的肩膀。「放心,爹還不缺這點銀子,這老宅絕對不會賣,爹也不允許旁人動你娘的嫁妝,爹要將它們全部留給鈁敏和詩敏。」

  此話一落,大事底定,兄妹倆按原計劃留在晉州為祖父母、母親守孝。

  詩敏贏得第一仗,不多久又贏下第二仗。

  凌致清不知道打哪裡探聽到消息,確定皇上想賜莫歷升的誥封,兩兄妹這才明白,母親因何而死。

  莫鈁敏決定使銀子,將母親的死訊傳開,讓世人都知道,宛娘就是月月服濟貧民、辦理義診的「慈眉觀音」,也是當今皇帝看重的宮員莫歷升的嫡妻。

  詩敏將前世的名號加在母親身上,如果皇帝可以因為此事,為她建一座貞節婢坊,自然可以賜母親一個誥封。

  之後由詩敏出頭,作主賣掉母親的大件嫁妝換得米糧,在晉州各處,為母親做最後一次的濟貧。

  送喪那日,上千個受過宛娘恩惠的百姓「自動自發」加入送葬行列。

  他們跟在孝子孝女後面低頭哀戚,漫天的自橋、長長的人龍,貞靜賢德的宛娘成了傳奇人物。

  到處都有關於她的傳說,傳說她帶著豐厚嫁妝嫁入夫家,置宅院、助夫君,讓夫君一帆風順進入朝堂。

  傳說夫君入仕,她並未跟著夫君入京享福,反而自願留在老宅照顧年邁公婆、教養子女。

  她心慈人善,不但孝順長輩、敬愛丈夫、悉心教養一雙兒女,還省吃儉用,把省出來的銀子雇大夫為百姓義診,對貧戶脹糧,冬日裡甚至替貧戶修宅院,讓許多貧戶免於飢寒交迫。

  故事如火如茶地傳遍晉州每個角落,有人便有批評,在盛讚夏氏的同時,江氏虐待嫡子嫡女,掘地三尺、強奪嫡妻陪嫁之事,又被提了出來。

  這故事被有心人帶進京城,竟有書冊以夏氏為模範教本,指導閨中女子的品德教育。

  不多久,這本書被送到皇帝桌上,皇帝覺得有趣,派人暗中查訪莫府之事,查得事實與書冊所述相仿,只不過書中沒提到囂張跋息的江媚娘,想來是夏氏寬容,從不對外言人之惡。

  於是聖旨下,皇帝追封夏宛娘為四品浩命夫人,賜鳳冠霞帕,並責江媚娘的娘家父母教養失職。

  江媚娘費盡心機、謀害人命,到最後並沒有得到所想。

  康元三十四年。

  莊柏軒帶著莫鈁敏到益州設籍、參加考試,初試啼聲,他取得生員資格,成為一名秀才。

  康元三十五年。

  莫鈁敏與師傅又走一趟益州參加鄉試,一次中地,成為舉人。

  康元三十六年。

  詩敏開始替未來打算,她暗想,如果江姨娘不是誇大胡扯,那麼當官的,要是不能得聖恩厚賞,就只是名聲好聽,薪棒必定不多,再加上無法免除的應酬,日子恐怕要過得左支右拙。

  日後,二哥是要走仕途的,那麼她守著娘留下來的銀子,只出不入,早晚要過不下去。

  於是詩敏在凌師傅的陪伴下,走一趟母親留下的莊園,那莊子不在晉州而在京城市郊,入城只需要一個半時辰,莊子很大,還帶有百審田地,但多年來放任著無人管理,幾個莊園老人見到十三歲的詩敏,還不認得主子。

  她和凌師傅花費幾天工夫把莊園從上到下巡視一遭,發覺莊戶居然窮得連下鍋的米都沒有,想來是母親出嫁後,因路程遙遠,一直分不出心思打理,只好任由它茉蕪。

  詩敏聚集莊戶,先發給每戶二兩銀子,讓他們買米買糧、置衣修房,此舉替她贏得善待下人的好名聲,自此莊戶們對詩敏的提問,皆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她向莊戶們詢問,他們如何過日子?

  莊戶們爭先恐後回答過,她才明白,這個莊園裡有近百戶人,年輕力壯的會進城打零工,年紀大的,便靠捕獵魚獸、採食野菜維生。

  多年前,莊園有人管理時,主人每年還會發下耕牛與種籽,讓他們種點糧食養家餬口,近年來主子不管不問,他們就這樣據據掘掘地過活。

  明白狀況,詩敏先找來幾個善農事的莊人,好菜好肉養著,關起門來,與他們討論百審田地的利用。

  幾天後,詩敏再三斟酌,與凌致清從京裡聘來、擅長水利農事的先生們研議過後,決定將田審分成四個部分。

  先雇工人開鑿溝渠,將河水引進東邊的土地,以便種植水稻,稻田蓄有足夠的水,可以養鯉魚、膳魚和鴨子,養這些動物有好處,它們可以吃掉為害稻糧的蟲子。

  溝渠從水田中間流過再往西邊引,西邊的土地用來鑿湖蓄水,湖中分成幾區,養植蓮藉、菱角及魚蝦貝蟹。

  河水繼續往南邊引,所經之處可梧蔬菜果樹,並辟一塊平整之地,像養牛羊,而原本就植下果樹的十來審田地暫且保留,看看來年收穫如何,再決定要不要除舊株、植新栽。

  至於北邊的區域範疇較小,那邊原是一大片藉郁竹林,可以生產竹筍,再將竹林用籬芭給密密圈起,便可以在裡頭放養山雞、兔子。

  事情議定,詩敏開始分派人手、僱用管事、分層負責。

  原本前往城裡打零工的莊戶,知道主子要花銀子僱用人手,自然都留了下來,從挖河道開始進行,他們一邊工作,一邊想著未來有飽飯可吃的日子,原本死氣沉沉的莊園頓時鮮活起來。

  之後,銀子雖然一筆筆花出去,卻也漸漸看到成績。

  每隔兩個月,詩敏就在凌師傅的陪同下走一趟莊園,不到半年,莊園已是生氣蓬勃,一副綠意盎然的模樣。此為後話。

  母親的陪嫁裡還有晉州三個鋪子,她在世時,手下經營的鋪子還挺賺錢的,但詩敏接手後,鋪子管事見兩個主子一癡一稚,便懈怠起來,自此生意一天不如一天。

  詩敏心想,孝期一滿,便要搬到莊園長住,屆時晉州路遙,鋪子更加照管不到,與師傅和哥哥再三商議後,她決定將鋪子全賣掉,到京城頂下一間寬敞鋪子。

  她本計劃租出去,收些租金貼補家用,凌師傅卻建議,何不開個醫館?

  詩敏想了想,可行,一方面能夠練練自己的醫術,一方面可以賺點銀子,不過那是以後的事,目前自己還小,怕是不會有人肯給個小丫頭看病。

  事情敲定,凌師傅找來兩個坐堂大夫,說他們是自己的昔日好友,看著兩個衣冠楚楚、面目不凡的男子,她不得不懷疑,師傅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物,怎會有那麼多『昔日好友』,在她需要時,挺身相幫?

  康元三十七年。

  兄妹倆守孝三年期滿,莫鈁敏十七歲,詩敏也十四歲了,對於事情早有自己的見解。幾番商討,他們決定接母舅家的五舅母到莊園長住。

  五舅母嫁給五舅短短幾年,五舅就離世,因為五舅母無出,族裡自然不願意將家產分給她。而外公、外婆相繼離世後,再無人肯照看她,只有與五舅親近的三舅肯偶爾周濟嫂嫂。

  確定這個消息後,詩敏將五舅母接走,並修書一封至京城給父親。

  信中提到五舅母寡居,族中將京郊的莊園分給五房,因五舅母獨居生活寂寥,想找人陪伴,問爹爹,他兄妹二人可否搬進莊園,與舅母同住?

  這事,莫歷升當然同意,有人能夠代替自己照顧一雙兒女,自是感激不盡。

  一封感謝書信連同禮物,莫歷升讓管家送進莊園裡,管家回來,細細描述過莊園情景,還提到夏家舅夫人是個慈祥良善的人,莫歷升這才放下一顆心,他想,兒子女兒在那裡必定不會吃苦。

  緊接著,莫鈁敏和妹妹領著奶娘及幾個下人,從晉州搬進莊園,晉州老宅沒有賣,只是封了。

  從此莫鈁敏關起門來專心唸書,準備在接下來的會試和殿試中好好表現一番,而詩敏也忙著當農家女,想盡辦法從農事中多掙點銀子。

  搬進莊園後,莊師傅和凌師傅突然變得異常忙碌,經常三天兩頭不在家,問了,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好多放點銀子在他們身上,詩敏始終相信,出門在外,銀錢是最好的夥伴。

  生活平平順順,詩敏不知道未來還會出現什麼波!鬧變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但是母親之死,讓她對於十七歲將要面臨的那場劫難,謹值戒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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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7 18:09:2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這些日子,京城熱鬧不已,全國的舉子全聽取到京裡來,會試已經考過,再過十餘日便會放榜,榜上有名的學子取得貢士資格後,就得準備殿試。

  通過殿試者便稱為進士,進士分名次一、二、三甲,一甲僅三人,分別為狀元、榜眼、探花,而二甲、三甲均有若干人。

  如今京裡大大小小的客棧全擠滿人,幸而詩敏想得周全,早先便在城裡質下一間小宅院,派幾個人過去收拾好,並留下三個人伺候,好讓哥哥和莊師傅在會考期間住進去。

  科試前幾日,她收抬了一車子東西,送走哥哥和莊師傅,凌師傅臨時決定與他們同行,說是要到城裡的醫館、濟慈堂巡視。

  其實凌師傅大可不必擔心,他聘用的管事、大夫們很有一套經營手段,才短短幾個月,鋪子的營收不但已經打平,上個月還能往莊園裡送上近百兩收益。

  莊園裡也開始有生產,魚蝦菜蔬的量,己能供給莊戶和莊園主子充裕食用,待年底,賣掉牛羊魚雞蝦貝類,及上個月她僱人手,忙過大半月醋債的筍乾後,定可再替莊園添一筆收入。

  這件事不只詩敏興奮著,連莊戶們想到變賣產物後,主子發下來的賞賜,也忍不住笑逐頗開,做起工來更加起勁。

  多年來,有不少戶人家沒見過銀子怎生模樣呢。

  五舅母笑說:「丫頭遺傳了老太爺的經營腦子,什麼東西看在眼底,都能變成銀子。」

  奶娘可得意的,說:「咱們少爺姑娘,一文一武,吃遍天下。」

  聽見這話,詩敏丑了臉,幾時營商變成武行?

  不過她很開心,在夫家長期受輕待欺凌的五舅母,剛進莊園時一身抑鬱,這段日子與他們相處後,整個人逐漸開朗起來。

  其實人心真的很簡單,求也只求眼前一審三分的舒坦,若不要有那些不相干的人想侵門踏戶,詩敏樂得過舒心日子。

  五舅母性情溫和、為人良善,是個知書達禮、進退有度的女子,她做事謹慎、多方思量,經常在許多時候給詩敏提意見。

  五舅母雲娘的年紀,與詩敏的娘親差不多,她的存在,你補了詩敏對母愛的想望。

  詩敏常把她當成親娘、賴在她身上撒嬌,而無兒無女的雲娘平白得了一雙聰穎敏慧的子女,自然更加珍惜愛護。

  黃昏時分,詩敏從外頭進屋,她繃著臉、滿臉不快,一進屋就猛倒水喝,半句話都不說,與平日裡吱吱喳喳的模樣相差太多,正在做絹花的雲娘和奶娘見她這樣,連忙放下手邊的活兒。

  奶娘絞來一塊濕帕子給她抹臉。雲娘拉起她的手到桌邊坐下,柔聲問:「怎麼啦,誰招惹咱們家的小錢婆?」

  小錢婆是莫鈁敏給妹妹取的稱呼。

  上個月濟慈堂掌櫃送來帳本和百兩收益後,接下來幾天,詩敏一有空,便抱著那堆銀子,一個一個來回數不停,莫鈁敏取笑她,要凌師傅下回讓掌櫃的把銀子兌成銅錢,一箱一箱堆在前院,讓小錢婆數個夠,從那以後,小錢婆的名號不腔而走。

  「南邊那片橘林開花了。」她氣鼓鼓說著,然後悶頭灌水。

  「開花是好事,你不是天天盼看?怎地真開花了,又惹來滿肚子火氣?」雲娘不解。

  奶娘見狀把杯子收走,不讓詩敏一杯杯往肚子裡灌水,這丫頭益發沒個樣兒。

  以前夫人在的時候,還一副大家閨秀樣兒,來到莊園,成日裡和那些農人廝混,作派竟成了半個男人,上回還學唱山歌,嚇得她合掌求夫人保佑,保佑他們家小姐還能嫁得出去。

  「我以為那是市面上賣的那種橘子,可不是啊,莊戶今日才告訴我,那樹結出來的果子又酸又澀、小小的、賣相奇差,若是挑到市集上,根本賣不出去,我一把火氣得想把它們全砍了,可又想到那麼一大片,心底捨不得啊。」

  詩敏愁眉苦臉。對於那片橘林,她有很大的期盼呢,誰曉得……

  「有什麼好捨不得的,砍了就砍了,來年再種新秩苗,過幾年就能收成,這種事值得發火?」奶娘一指戳上詩敏的頭。越會掙錢越摳門,講得就是像她這種人。

  「上千棵呢,石欠掉得耗多少人力啊。」那些人力拿來幹別的事兒,肯定又是一筆收益。

  「那就等年末,大夥兒都閒下來,再召人砍,砍下來的木頭就分到各個莊戶,給大家當柴燒。」奶娘瞄她一眼,這麼簡單的事也想不通?

  這事詩敏當然知道,可就是……就是心疼啊,那種希望落空的心疼駝,沉沉的壓在心口,教人不妥貼。

  一直沒開口雲娘,想過好半晌才說話,「從前我愛吃橘子,你五舅跑去買了株橘樹種在院子裡,他說『等結果子,我爬上樹親手給你摘去』。兩年過去,那樹終於結下果子,我們天天翹首盼望、等待它成熟,沒想到橘子熟透了,摘下來只嘗一口,那個酸澀啊,牙口都快掉了。

  「你五舅氣得不得了,他就像你這副模樣,跳騰著要把樹給砍掉,我捨不得,那畢竟是你五舅親手為我種下的,我阻止他,趁他不在家時把樹上橘子全給收了,切成丁、加上糖熬成一鍋醬,不管是兌熱水喝還是冷水喝,味道都挺不錯。

  「後來,你五舅見我著下人把剝了滿屋子的橘皮放在陽光底下曬,問我想做什麼?我本打算冬天燃炭時,擱一點橘皮在爐裡燒,那會讓空氣裡你漫著淡淡的橘香,那味道可比什麼黑香都來得好。

  「你五舅卻見獵心喜,居然把那堆橘皮拿去中藥鋪子裡,我們這才曉得那就是人家做陳皮的主料。明兒個,我同你去橘園瞧瞧,看那些橘樹和你五舅種下的是不是一樣,如果是的話……」

  雲娘來不及說話,就讓詩敏把話給接過去,她一拍手、跳起來,眉開眼笑。

  「如果是的話,我們就要發大財了,橘醬賺一筆,陳皮又貴得可以,舅母,您真真是我的福星。」她一樂,抱起舅母又叫又跳。

  「說什麼話吶。」雲娘憐愛地看著她,他們兄妹才是她的小福星,原以為這輩子就這樣孤苦無依過了,沒想到竟能脫離晉州,來到這裡。

  「舅母,求求您啦,咱們別等明兒個,現在就去看看好不?」她火撩心急的,連一刻都不肯多等。

  「姑娘家,說風就是雨,怎麼成?決吃飯了,明兒個再去。」見她沒個姑娘樣,奶娘氣呼呼的猛瞪人。

  「奶娘,您就別罵我啦,那些銀子響噹噹的掛在樹梢頭呢,我不確定它們是真金還是假銀,哪裡吃得下飯。」詩敏拉起奶娘撒嬌。

  「秀姊姊,您就讓我們走這一遭吧,否則丫頭怕是晚上連覺都睡不安穩。」雲娘幫詩敏說話。

  「你啊,就這麼縱著她,往後她嫁不出去,我看你可要操碎了心。」

  「口自們家詩敏樣樣比人強,不怕的。」

  見拗不過兩人,奶娘扁嘴道:「我著人套車,繞兩圈就回來,別耽擱太久。」

  雲娘與詩敏相視一眼,忍不住笑了,奶娘也不過嘴巴說說,縱人怕是縱得比雲娘還凶呢。

  太陽西下,天色有幾分暗,馬車裡頭詩敏靠在雲娘身上,心底想著親手為妻子種下橘樹的五舅,說不出是什麼昧道。

  她仰頭望向舅母,低聲問:「五舅待你很好嗎?」

  「是啊,他待我是極好的。」

  人人都說她運道好,能得此佳婿,上輩子定是燒了不少好香。可她……垂眉,算了,說來說去終歸是自己的命,感情事過眼雲煙,多少人終直一生都追求不到心底所想,她不過是其中一員,退一步想想,她已經不算壞的。

  「您有沒有後悔過嫁給五舅?」

  後悔?人生若能重來,她有多少後悔事響。

  雲娘摟起詩敏,遙想當年,笑容裡有淡淡的苦澀味見。「我曾經是個官家千金,家裡替我訂了門親,就待及算後嫁過去,可後來家裡犯了事,朝廷判男子發配邊疆、女子賣身為奴。」

  「你的未婚夫婿沒有找你嗎?」

  「那時他並不在京裡,而他的家人不願意認下這門親」她搖了搖頭續道:「你五舅當時正入京做生意,他遇見我,從人口販子手中買下我。我一無

  身份、二無嫁妝,進你外祖門檻,本就要為奴為婢,我認命,可是你五舅獨排眾議娶我為妻,你外祖大怒,欲將他逐出家門,是你幾個舅舅給攔下來的。

  「後來你五舅妥協,迎為我妾,他真心真意相待,再三向我保證絕無二心,之後家裡要再給他尋親事,他全拒絕了,為這件事,家裡鬧得很嚴重。

  「那年家裡派他外出做生意,一去半年,趁他不在時為他說合一門親事,讓你三舅代替你五舅把嫡妻給迎進門,心想木已成舟,你五舅再氣也沒法子把人給退回去,可回程路上,強盜殺人越貨,你五舅隕了性命……」

  「那位新婦呢?」

  「知道消息後,娘家來人把女兒連同嫁」女給抬回去,你外祖後悔不已,待我反而好了,可不過兩年工夫,你外祖、外祖母相繼過世,夏家的生意也一天不如一天,幾個哥哥嫂嫂便是想照看我,也力有未逮。

  「我也曾問過自己,後悔嗎?倘使從頭來過,我願不願意嫁給你五舅?不知道,我的人生從來就不是照自己意願進行,不過……能得你五舅真誠付出,我是打心底感激的,丫頭,你五舅是個真性情的好男人。」

  「我以為天底下男人皆薄倖,婚姻不過是他們爭取前途的手段之一。」

  詩敏想起自己的親爹,那本該是天地間她最敬愛的男人,可是除了在他身上用手段外,她竟是不願意多看他一眼。

  「天下男子百般,並非每人都一樣,我們家丫頭已經十四歲,及非後就能嫁人啦,若有心儀的男子一定要告訴舅母,舅母來替你主持。」她笑著捏捏她的臉頰。

  「我才不嫁呢,我要為哥哥賺很多銀子,要看著他成家立業,要莫家這一族在我和哥哥手中發揚光大,我更要爹爹把對娘說的那句『你這樣的娘,能教出什麼樣的孩子』給吞回去。」她死死咬著父親曾說過的話,恨恨的說。

  重生一回,她看透男人,前世莫鑫敏待她算是好的,可為錢,他一樣把她給出賣;李海廷口口聲聲說愛,他的愛便是將她一生毀掉;而父親……自己之於他,也不過是個能夠進宮、替他爭取更大仕途利益的棋子吧。

  雲娘看看詩敏暗暗歎氣。既固執又驕傲的丫頭,將來還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她抱過詩敏,貼看她光潔的臉龐,心底想起那年那個站在桃樹下的青年。

  突地馬車顛了一下後夏然而止,駕車的張叔跳下車,不多久跑回簾子外頭,口氣焦躁道:「姑娘,前頭有個男人倒臥在地,也不知是死是活?」

  雲娘和詩敏相視一眼,雙雙下車,她們朝前走幾步,果然,有個人癱倒在地。

  雲娘嚇得停在原地,緊摸著帕子掩住嘴,怕自己驚呼出聲。

  詩敏深吸氣,緩慢挪移,邊替自己壯膽邊往前行,她好不容易走到那人身旁,才看清楚他一身青色長衣、手中握住一把染血長刀,肩肝處有個窟靂,顯然是被箭給射著,可是箭已經不在,身上還有幾處刀傷,一件衣服被利刃割得破破爛爛。

  她從旁撿起一根樹枝,朝著他的身體捅了捅,突然,那人猛地張開雙眼,嚇得她連忙丟掉樹枝,攤開手,欲蓋你彰地向對方表示兇手不是我。

  那人的目光太可怕,如果不是她的腿骨子太硬,定要嚇得一屁股摔在地上。她使勁兒拍著自己胸口,滿腦子都是他那雙狠厲的眸子,好像她變身成小兔子,而他是餓過三天三夜的大野狼。

  那是一雙充滿殺機的眼睛!

  眼看著他身下被血染成深褐色的泥地面積逐漸擴大,她知道他身上肯定有不少傷。

  她再向前一步,謹慎細心道:「你別嚇我,我學過一點醫術,如果你信得過我,就讓我幫你看看。」

  他的眼光在她臉上流連,之後緩緩閉上,當他同意了,她小心翼翼走到他身邊蹲下,抓起他的手,測一測他的脈搏,再翻翻他的眼皮。

  呼……幸好,他表現得很「昏迷」,沒再用眼神嚇她。

  「丫頭,他怎麼了?」見詩敏靠近那人,雲娘也跟著向前幾步。

  她轉頭回答,「他目前還沒死,不過再不醫治的話,大概也沒多久好活了。」

  「丫頭,這人拿刀子呢,會不會是什麼山林野盜、朝廷要犯的?救下他,咱們會不會惹事?」她不是見死不救之人,可他那模樣……他們不過是平民百姓,千萬別惹禍啊。

  詩敏考慮須哭,說:「放著他,他必死無疑,若是報官,將人往牢裡一丟,他也脫不了個死字,我瞧,還是先把人給救下來吧,在傷好之前,他大概也沒力氣惹事,等他一清醒,我馬上問個清楚,若他真是朝廷要犯,我就讓張叔去報官把他給抓起來。」

  雲娘仍舊猶豫,可詩敏等不及,揚聲道:「張叔,你快來幫忙,把人給抬上馬車。

  姑娘發了令,張叔連忙應聲,一人扶一邊,把青衣男子給抬進馬車裡。

  詩敏看了看地上,在路旁大樹上折下幾根帶葉樹枝,飛快往泥地抹幾下,讓沙子把血跡給掩蓋起來,她擔心前頭還有血跡,往前跑過近百步,再無發現後方才折返。

  她跑回馬車邊時,張叔已經備好車,舅母雖然害怕,卻也鼓起勇氣坐進馬車裡,照料受傷男子。

  詩敏沒進車廂,她盼咐張叔車駕得慢些,雙手拖著那把樹枝坐在後面的木條上,馬車往前行,她不停揮動樹枝,將地上的車痕給抹去。

  見她這樣做,雲娘不禁打心底佩服,一個十四歲的丫頭,處事竟如此韻密,如果她不是女子,成就怕是不比鈁敏差。

  奶娘沒想到,不過是去巡一趟橘園,竟然會帶回一個男人。

  詩敏來不及解釋,讓張叔把人往自己屋裡扛去,她卻轉進師傅屋裡,尋了瓶藥丸,帶回屋裡。

  雲娘也機靈,轉身就盼咐下人燒水、送兩醚酒及炭火過來,並叮囑奶娘幾句,千萬別讓人進屋,東西送過來,放在屋外就好。

  雲娘先轉回自己屋裡,找來針線和一匹白棉布,再走回詩敏屋裡。

  詩敏的屋子分成裡外兩間,外面有桌椅、茶几和木櫃,裡面那間才是臥寢處,她進屋,熱水、炭火和酒都已經送進來。

  雲娘照著詩敏在馬車上的囑咐,請奶娘當幫手,先將白棉布剪成條狀,飽過酒水、再用炭火烤乾,自己則是捧著針線和熱水走進寢居。

  詩敏已經用一把剪子將男子身上的農服剪開、除去,所以他全身赤裸,只留下半條裹褲遮住重要部位,所謂的半條,是因為詩敏將人家的裹褲一口氣剪到大腿處。

  她把男子像煎魚一樣,前前後後翻個透徹,先將他身上每條傷口都看清楚、摸明白。

  他的傷口都集中身前,可見得是正面迎敵,背後也有傷處,但多是拳腳造成的疚傷,但除了這些新傷之外……

  她忍不住歎氣。這傢伙不知道招惹過多少人,竟個個都想要他的命似的拿他當砧板剝。

  背上那條從左肩往下斜切的舊傷疤,當時定是深可見骨,而腿上那道口子面目揮揮,可以想像初初受傷時是怎樣的血肉模糊,詩敏倒抽氣,為的不是他的新傷而是那些駭人的舊痕。

  「丫頭,他還好嗎?」雲娘低聲問。

  「肩膀上的箭傷比較深,其他的還好,沒傷及骨頭,他大概是失血過多,才會昏迷。」

  詩敏回首,幸好,情況沒想像中那麼嚴重,她倒出一顆藥丸兌水化開,偏頭想想,覺得不夠,又倒出兩顆,藥丸化開後,她往他嘴裡灌。

  教她感到意外的是,就一個昏迷的病人而言,他相當容易灌藥,這病人不是配合度太高,就是求生本能太強。

  「昏迷?要不要緊?」雲娘急問。

  藥灌下去了,得等上片刻,待藥效發揮再來縫傷口,否則,就算他昏進閻王殿裡,也會痛醒吧。

  詩敏笑著接話。「昏了正好,才不會胡亂掙扎,我還得找個人壓制他,舅母,你來幫我,把他傷口附近用酒水給擦一擦。」

  雲娘怕血,可家裡男人都不在,總不能讓個未出閣的小姑娘幫年輕男子淨身,她只能硬起膽子,演一回長輩。

  詩敏沒考慮到舅母的小心思,自己到一旁穿針引線,她先把線在酒裡泡過、弄乾,再挑幾支長針在火上烤過,二穿好線。

  他的臉染滿鮮血,雲娘不敢太用力,只好一遍又一遍,慢慢地順著肌膚紋理幫他擦拭乾淨。

  雲娘越做越順手,漸漸動作加快,不多久已將男子全身上下用熱水擦拭乾淨,並且將傷口消毒好,讓詩敏上前處理傷口。

  詩敏看一眼男人緊燮的眉頭,昏迷了都還那麼痛?也是啦,用酒水清洗和在傷口撒鹽的痛……應該差不多吧。

  她語帶抱歉道:「對不住,算你運氣不佳,我凌師傅不在莊裡,不得不讓小丫頭上場,我只縫過貓狗還沒縫過人,不過貓狗有毛,處理起來比較困難,或許在你身上,我可以做得更順手。」

  這番話,算是解釋也算道歉過了,她拿起針線,開始動工。

  她從肩膾那個創口先縫,她很認真,縫得滿頭大汗,處理好後,滿意地看一眼作品。

  「舅母,你來看看,我的針腳怎樣,還不差吧,如果在上頭繡朵杖,他以後就可以到處炫耀傷口了。」她的口氣有幾分調皮。

  「還玩,人命關天吶。」雲娘顱她一眼。

  最嚴重的創傷處理好,剩下的就是小意思了,她時口氣,連說話語調都變得輕鬆。「放心,他死不了啦。

  雲娘明白,否則詩敏的態度怎能這樣篤定。相處數月,這孩子的性情她還不清楚?「那你動作快點見,在他清醒過來之前縫好,他可以少受點苦。」

  「舅母真好心。」

  雲娘一曬,詩敏又何嘗不是個好心姑娘?只不過生活的錘煉,讓她不輕易吐露真心。

  詩敏總是作惡夢、總是害怕,好幾次她問:「丫頭,你到底怕什麼?」

  她只是笑笑把話題帶過。

  雲娘私底下詢問奶娘,奶娘認真想了想,回道:「約莫姑娘還沒從夫人的去世裡,恢復過來吧。」

  奶娘還告訴她,「您不知道,姑娘親眼見到江姨娘企圖害死少爺後,整個人好像突然間長大十幾歲,那口吻、見識,哪像個五歲娃娃,便是我們家夫人都懷疑,這是不是自己的小閨女。」

  「那鈁敏呢?」

  「少爺也突然變成個小大人,說話、見識都與之前不同。」

  「生死走一遭,誰能不改變?」雲娘歎息。

  「可不是嗎,成天樂乎乎的姑娘在夫人被害死後,整個人都不一樣了,日裡,她比誰都勇敢堅強、比誰都有主意,可夜裡卻常常蒙住被子偷偷掉淚,少爺看見心疼不已,便發誓要考狀元、當上比老爺還大的官,保護妹妹不受欺負。」

  是死亡讓詩敏飛快長大?看著小姑娘的側臉,雲娘好心疼。

  「舅母,再幫我點幾根蠟燭過來吧,我怕看不清楚,萬一把人家的肉給縫糊了,日後他身上東皺一塊、西皺一條,可就對不起這位大哥的美嬌娘啦。」她嘴巴痞,可下手卻專注無比。

  雲娘失笑,明明是關心、是謹慎,卻要用那種漠不在乎的口吻,讓人誤會她不上心,這丫頭啊……

  「知道了。」

  雲娘走出去,尋來幾根蠟燭,順手將奶娘烤乾的棉布條給帶進來,她將桌子移近床邊,讓詩敏可以看清楚。

  打個結,她繼續下一道傷口,她本想開玩笑說「舅母,把他縫完,我的針線工夫就更上一層樓啦。」可才要開口,她就發現男子醒了,兩顆黑得發亮的瞳仁盯住她,一瞬不瞬。

  「你醒了?」

  傅競疑問,他有昏過嗎?不確定,也許迷糊了一下子,可他確定自己聽見,她要往他肩膀繡朵花。

  「痛不痛?」詩敏望住他的臉,他的眉很濃,直飛鬢邊,雖然受傷,可眼睛仍然炯亮有神,他的五官清秀、丰神俊朗,屬於美男子那一型,如果換上白衣白袍,定是位人見人愛的文弱書生、翩翩佳公子。

  可惜,詩敏先認識他的發達肌肉、傷痕纍纍的身軀四肢後,才認識他的五官,所以……對不起,先入為主,她無法想像他是文弱貴公子,比較偏信他是殺手界的翹楚。

  他搖頭,否認持續不停的抽痛。

  詩敏笑開,甜甜的笑後,迷惑了他的眼。

  她低聲道:「逞強。」然後惡意地舉了舉長針,在他眼前靈兩下,一個瀟灑優雅的動作,她把他的肉挑起、刺入、穿過,然後偷瞧一眼他的表情。

  他的眉皺成扭曲的小蛆,不痛?哈哈!

  加快動作,長痛不如短痛,她飛快處理好一道傷口,而他的灼熱目光始終定在她的臉上。

  詩敏被看得全身不自在,刻意忽略,卻若是覺得灼熱感在臉上蔓延,甚至在處理下一道傷時,手指微微發抖,差點兒拿不住針。

  惱了,這人是怎樣,沒力氣拿刀,就用眼光當刀刃使啊!生氣,她揚聲一喊。

  「舅母。」

  「怎麼啦?」在整裡棉布的雲娘轉過頭。

  「您去廚房幫我拿根背面棍。」

  「拿背面棍做啥?」

  拿縫衣針療傷己是前所未聞,現在連掛面棍都派上用場,凌師傅是怎麼教導詩敏醫術的?雲娘一頭霧水,走近床邊,才發現病人已經清醒。

  「把他敲昏。」

  「你是想醫人還是坑害人?」雲娘埋怨一句,不搭理她。

  詩敏鼓起腮幫子,瞪他一眼,橫了心,打死不看他,管他的眼光愛定哪裡就定哪裡,再不管針腳美不美,她迅速將傷口縫好,再用酒水擦一遍、用棉布條裹起。

  傷口碰到酒有多痛,她會不知道?可那人不吭一聲,硬要充好漢,行啊!她惡毒地在他肩上的箭傷處來回擦好幾遍,直到他疼得臉色慘白,才放過他。

  走到桌邊,她開好藥單子,讓舅母交代下人到凌師傅的院子裡去取藥、熬藥。

  奶娘取來一套莫鈁敏的衣服,手腳俐落地替男子換上,連同被褥都換上新的,才退下去。

  屋裡沒人了,詩敏坐在床頭,與他四眼相望。

  「既然你清醒著,我來問幾個問題,如果你還懂得什麼叫做感恩,請不要隱瞞,照實回答。第一,你是不是殺人越貨的大強盜?」

  他爍亮目光對上她的,裡頭有說不出的深沉。

  詩敏不理解。看他的模樣,不過是一、二十歲的年輕男子,怎有那樣滄桑的眼神?

  「沒力氣說話,就點頭、搖頭啊,快點回答。」她催促。

  他虛弱搖頭。

  「你是朝廷欽犯嗎?我們收留你,就會被滿門抄斬的那種?」她再追問。

  他扯扯蒼白的唇角,似笑非笑,搖頭。

  「所以,你只是被看不。噴你的仇家追殺?」

  這回,他停很久,才勉強點頭。

  「很好,我不必考慮報官的問題了,你先睡一覺吧,藥熬好,我再叫醒你。」

  話問清楚,詩敏起身,往屋外走去。

  望著她的背影,他虛弱的雙眼緩緩閉上,臉龐拉出一道詭笑。這丫頭不認得他了。

  也是,當年瘦削凌厲的少年,已被歲月磨出堅韌,也磨去尖銳稜角,多年的營商經驗,讓他變得圓滑狡檜,再加上勤習武藝壯碩了身子骨,如今的自己,已與四年前大不相同。

  不過他很高興,小丫頭長大了,再不是那個遇事只會掉淚埋怨的孩子,她沒有養在閨閣裡人事不知,相反地,她敢從半路上撿回重傷男子,為他療傷醫治。

  這樣一個丫頭啊……他很期待呢,期待與她的相處。

  他再次醒來的時候,已是半夜,屋裡除了自己外,還有個趴在床邊熟睡的小丫頭。

  之前,他被叫醒喝藥,那藥很苦,苦得讓人懷疑,她是不是刻意惡整自己。可她清澈雙眼不經意流露出來的關心,讓他緊鎖的眉頭松拙。

  沒想到,下一刻,耳邊竟傳來丫頭的恐嚇聲,她說:「別給我吐出來,家裡窮,抓不起新藥。」

  聽見此話,他沒有力氣拉出笑臉,卻忍不住在心底發笑。

  壞丫頭,話不好好說,偏要擺出一張惡人臉,是怕被人窺見她心軟?還是想讓誰怕她?

  藥有寧神的作用,喝下後,他神智益發模糊。

  但是隱約間,他聽到丫頭說:「我擔心他晚上發燒,還是留在這裡照顧吧。」

  婦人反對,「孤男寡女的,傳出去,對姑娘名聲不好。」

  丫頭揚起清脆笑意,說:「放心,他傷成這樣,我不你礙他名聲就不錯了,他還能你礙我的名聲?」

  他想,她太小看自己,他不對她怎樣,是因為她未長成的身子板引不起他的慾望,而不是他能力不及。

  輕輕挪動身子,這點傷,他還看不在眼裡,他受過更嚴重的傷,不也平安挺過來?並且他心知肚明,皇甫書一日不死,他就不會停止受傷。

  冷冽的笑意浮上嘴角,拳頭擰了擰,這次自己僥倖不死,皇甫書呢,他死了?

  假使皇甫書安然無恙、逃過一劫,絕對不會再給自己機會與時間,那麼他是不是該下手為強?他的財力已經足夠,宮裡佈置已臻完美,下一步……三皇子是該出場了。

  一聲低低的啜泣響起,他側過頭,望向趴在自己手邊的丫頭。

  她在哭?眼淚從她濃密的眼睡下滲出,濕透床側。誰欺負她了?他還以為這些年她過得很好。

  小小年紀、步步算計,連皇上都中她的招,把四品夫人的名號送到她母親頭上,而她恨之入骨的江姨娘,被皇上訓斥一頓,還不曉得是誰在背後出手。

  她善用母親的財富創造利潤,她有一身好醫術,身旁還有疼惜自己的人,至於她的哥哥,身強體壯、滿腹才華,馬上就要在父親面前揚眉吐氣。

  諸事順利了不是?還有什麼事讓她牽腸掛心?

  「救我……不要……救我……」

  詩敏斷斷續續呼救著,陷入深沉的夢境中,無法清醒,她的淚水像斷線珍珠,一顆顆落在床鋪上頭,暈出一片墨黑。

  他企圖起身,但一個扯動,傷口便是撕心裂肺的疼痛。

  「毀我清白……化厲鬼……永世沮咒……」

  他驚訝自己所聽見的,是她嗎?那個口氣中帶看淘氣的小丫頭?那個連關心都要帶點痞的女孩?

  她的聲音充滿仇恨,想殺人似的,他不懂,怎樣的怨恨,才能說出化成厲鬼、永世詛咒的話?她的清白受哪個男人所毀?她才十四歲,哪個人這般狼心狗肺?

  無數的疑問在腦中徘徊,無數的怒氣在胸口衝撞,若真有那個人,他定要讓他碎屍萬段!

  不知道是不是哭得急了,淚水便在唯間,她一陣嗆咳後,清醒過來,他連忙閉上雙眼裝睡。

  詩敏坐起身,撫摸自己的臉龐,輕歎息。她又哭了,這個病症呵……什麼時候才能痊癒?是不是非要走到建業元年的夏天、經歷過那個慘遭羞辱的夜晚,她才能擺脫陰霆,真正重生?

  又或者,再多的努力,她都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

  不知道,她不知道將面臨什麼,只確定自己不枉重來一遭,至少,她救回哥哥,救下娘一生的冀望。

  走到水盆架旁,她紋了濕帕子抹去淚水,再走回床邊,用於試試他的額溫。

  很好,他沒有發燒,再觀察個幾日,待師傅回來接手,就沒她的事了。

  審視他的臉,不知怎地,她覺得他熟悉,可在記憶裡頭來回搜尋,她不記得他的身影,是在濟慈堂裡見過面嗎?那麼他是不是認得自己?

  算了,管他相不相熟,待他傷癒離開,橋歸橋、路歸路,他們再不會見面。

  拿起醫書,她靠坐在床的另一端。

  他悄悄打開眼睛,就著跳躍的燭光看向坐在腳邊的女孩。怪,明明是個孩子,卻在不經意間,眉字中掛著成人的哀愁。

  他說不清自己的感覺,只是看看她燮緊的雙眉間,似乎……胸口某處,有條細細的絲線在拉扯,痛!就像她的針穿過傷口邊的肉。

  分明看的是醫書,她卻看著看著,又出現輕微的啜泣聲。

  他側耳傾聽,聽見她的鼻水不停息,她又傷心了?為什麼?她才十四歲,到底有多大的心事、多難解決的困擾,讓她在夜裡淚流?

  仰頭,詩敏讓眼淚鼻水倒流,她怕擾醒病人,也害怕面對自己的恐俱。

  閉了閉雙眼,再睜開時,她動手抹去滿臉淚,走到窗邊抬起頭、握緊雙拳,她咬牙切齒,向是在對誰宣誓似的說:「不會的,我不會死,我已經改變命運,改變許多人的遭遇。我不會死、不會被莫鑫敏出賣、不會碰到惡狼,絕對不會。」

  他的聽力夠好,雖然詩敏的聲音微小,但字字句句撞進他的心口。

  她會死?誰告訴她的?難道她身上有連自己師傅都不知道的疾病?

  出賣、惡狼、改變命運?他無法理解她話中意義,只能看著她強作堅強,卻不停顫抖的身子,看著她明明害怕,卻要裝作無畏的背影。

  在黑夜中,戰票不已的詩敏,讓他聯想起自己。

  那年,他七歲,一群殺手闖入他家,母親打開機關、將他塞進床板底下,叮囑他千萬別發出聲音,母親對他微笑、親親他的額頭,在他耳邊低聲道:「記著,不管娘在哪裡,都會愛你、掛念你,你要好好活下去。」

  母親溫柔地撫摸他的臉龐,依依不捨的目光印在他心版上,那是他與母親的最後接觸。

  他尚未應聲,母親已扳動機關將床板蓋起,天地瞬間在他眼前變成黑暗。

  他在黑暗中發抖,睜大眼睛卻看不到任何東西,可他的耳朵卻能清楚分辨外頭的動靜,門被推開,雜速的足聲、刀劍相觸的撞鏘聲、母親從床上下地的腳步聲,還有母親一貫輕柔的嗓音。

  她問:「誰派你們來的?是王皇后,還是王丞相?」

  「不必多問,皇甫靜在什麼地方,把人交出來,可以饒你不死。」

  母親輕輕笑著,聲音裡帶著一絲無奈。「斬拿不除根,可不是王氏的作風吶。」

  殺手不耐煩,一把捏在母親的脖子上,怒道:「快點說,你把皇甫靜藏在什麼地方?」

  「如果你們想交差,就快點殺了我吧,我派出去的人,應該很快就會把皇上給請來。」她的聲音從容淡定,彷彿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是輕柔披巾,而不是殺人利器。

  「皇甫靜已經被送進宮裡?」殺手聲音中出現一絲緊繃。

  下一刻,他聽見刀出鞘的聲響,然後是母親的哀嗚,那個聲音低抑而悲傷,他心底清楚,母親的壓抑是為了不教自己聽見。

  她怕他失聲痛哭、怕自己被敵人發現。

  可他摀住嘴巴,聽得認真,他聽著母親的聲音越低越沉,直到再也無法分辨……

  堅接下來,是一陣混亂聲晌,殺手翻箱倒櫃,拿走所有的金銀玉器,他們用刀子破壞屋裡的每樣東西,企圖製造強盜入侵的假象。

  他蜷縮成團,他警告自己,不准發抖,他撐住拳頭,把手塞進嘴裡,不准自己發出丁點聲音,他快嚇死了,卻不斷告訴自己勇敢,不斷欺騙自己他不害怕。

  那個時候的他,就像……像今晚的莫詩敏。

  他那雙勾人魂魄的黑瞳中,閃過一絲陰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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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7 18:09:5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童

  清晨,伴隨幾聲雞嗚,淡淡的花香從窗外散進屋裡。

  詩敏醒來,揉揉惺忪睡眼、捏捏發疼的膀子,伸兩下懶腰,轉頭探一眼床上的男子,趨近,軟軟的小手覆在他的額間,探試溫度。不壞嘛,居然沒有發燒,這人大概不是九命怪貓來投胎轉世,就是債多不愁、傷多耐痛。

  稍稍抹了把臉、漱漱青鹽,走到外面小廳,貼身婢女喜妹端來早膳,她匆匆用了幾口,就把事情給盼咐下去。

  「再送一缽過來,順便煮一鍋肉粥,肉切得細碎些,用小火偎著,我需要的時候,隨時讓人送進來。」

  「是。」

  喜妹悄悄望一眼屋裡,是為那位爺準備的吧,昨兒個,她被舅夫人給打發出去,否則她真想進去看看,是何方人物,竟能住進姑娘屋裡。

  「讓張叔送舅夫人去一趟橘園,等他們回來,再過來回我。」

  她得盡快確定橘園裡那些橘子可不可以用,若能,就得在結果子之前,先打造些大爐大鍋,買一堆瓦罐來儲存橘醬,對了,還得從濟慈堂裡找來製藥師,問問陳皮的加工法子。

  「是。」

  「家裡傷藥不夠,讓李伯走一趟濟慈堂,如果碰上凌師傅的話,就請他一起回來。對了,再讓李伯走一趟狗子胡同去尋莊師傅,問問清楚,莊師傅和少爺什麼時候回家,呃。。。。。。就說家裡忙,沒人養雞養鴨清牛糞,反正家裡離京城近,往來不過一個多時辰,假使沒其他事,待放榜日再遣人去看榜就成了。」

  她心底清楚,哥哥非常看重這次會試結果,他迫不及待想超越爹爹的成就,以告慰娘親在天之靈。

  可她不願意哥哥背負這麼大的壓力,假使他們回到家裡,有那麼多事可忙可看,多少可以轉移些心思。

  「如果少爺決定放榜後才回來呢?」喜妹請示。

  她沉吟須臾,回答,「那就讓少爺甭擔心銀子,趁著這幾日閒暇別待在屋裡悶著,同莊師傅四處走走,聽說京城裡有許多好看好玩的,讓少爺幫我挑點新鮮玩意兒回來,要是沒找到合我心意的,我可不依。」

  「說到底,姑娘就是擔心少爺為會考結果操心,想給少爺尋點事兒做。」喜妹笑話主子兩句,可她是打心底羨慕,她從沒見過感情這樣好的兄妹。

  詩敏瞪她一眼。「益發沒規矩了。

  喜妹才不怕她,笑道「姑娘自己也不是個規矩的主兒,怎地這會拿起規矩作文章,若讓嬤嬤體聽見,定要笑掉大牙。

  詩敏一把掐上她的腰,癢得喜妹咯咯笑不停。

  「行了,別再玩,管事們都來了嗎?。」

  「已經在外面候著,為了那一成紅利,管事們比姑娘還起勁,想早早回了事,趕緊回去幹活兒呢。」

  這是詩敏定下的例,她允諾,年底賣出莊園產物後,將撥出兩成利潤給莊戶、一成利潤給管事們。

  「這樣不是很好?」不必拿鞭子使力叫他喝,驢兒就揚蹄往前奔,多省力吶。

  「才不好,姑娘頭一回掌事,不懂規矩,您給莊戶月例,農忙時又給賞,已經與旁的莊主不同,年底,若主子賞幾斥酒肉已是優厚,姑娘卻還要分紅利,不知道有多少莊戶聽在耳裡,心想著搬進咱們莊園呢,您就不擔心惹火附近的莊主?」

  喜妹性格爽利,是從晉州帶來的舊人,約莫是詩敏縱慣了,沒什麼主僕尊卑之分,有話直說,半點不保留。

  「我沒想那麼多,只想著,要馬兒快跑,就得把馬養肥養壯、養精神,你待人三分好,旁人必還你五分心,行了,你讓管事們進來,下去後,找人燒點熱水,送到舅夫人房裡,再讓奶娘過來替我。」

  「是。」

  屋裡,他已經醒了,卻閉上眼睛,細聽外堂的動靜。

  他聽著詩敏和管事們的對話,字字句句有條有理,不像個小姑娘,倒像掌家多年的老夫人,他訝異,她竟變得這麼能幹。

  雕啄玉石需要刻刀,雕啄人需要苦難、艱困的環境,才能一刀一鑿將人磨蝠成器。

  打發了管事們,詩敏不雅地打個呵欠,撒嬌墉懶地趴在剛進門的奶娘背上,「奶娘,你心幫忙守著裡面那位,注意他有沒有發燒,如果發燒就讓喜妹去找我,如果清醒,就問他要不要喝點粥,能吃下多少是多少,傷口結癡需要營養。」

  「知道,快去洗洗吧,一身腥臭味兒,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受傷流血的是你。」

  詩敏聳聳肩,昨兒個太累,心裡記掛的事多,居然頭一偏就睡著,半夜醒來又不好擾人燒水,只好挨到天亮,那股昧兒,別說奶娘,就是她自己也嫌棄。

  「知道,馬上去了。」

  詩敏進屋,尋來換洗衣物,看一眼病人,不放心地摸摸他的頭,才轉身離開屋子。

  臨出門前,奶娘心疼地拍拍她發白的小臉,補上幾旬,「這兒有我,你別擔心,洗過澡、休息一下,別急看過來。」

  待詩敏再回自己屋裡時,他已經坐起身,喝掉兩大碗肉粥,現在正進行第三碗的工程。

  見她進門,奶娘笑道:「天可憐見,沒見過病人這麼會吃。」

  才一會兒工夫,他就和奶娘熟絡起來。喂完粥,奶娘拿來帕子細細幫他淨臉,還幫他把頭髮打散,重新整理過,整個人看起來神清氣爽許多。

  「不會是搶食物不成,被人拿刀砍了吧。」詩敏說笑,走近床邊,抓起他的手號脈。

  他沒搭話,奶娘搶先問:「怎樣,狀況還好吧?」

  「還不錯,他有驚人的恢復力,許不了幾天就能下床了。奶娘,你再去煎幾顆蛋,順便把藥給端過來,哦,對了,鱔魚補血,他昨兒個流不少血,你看人去水田里抓幾條鱔魚回來。」

  「才醒來就吃這麼多,好嗎?」奶娘猶豫的問。

  「吃得多、傷養得快,咱們才能趕快送走麻煩公子,如果他不想吃正好,我讒得緊,奶娘,我想您的炒鱔魚了。」

  「女孩子家說話半點不遮掩。」奶娘覷她一眼。

  詩敏笑笑,也只有奶娘還當她是女孩子。

  「遮掩啥呢,吃飯皇帝大,誰也管不了咱。」

  「你啊,唉夫人肯定要責備老奴沒好好教導姑娘了。」

  「別擔心,我娘脾氣可好呢,她只會誇你合辛茹苦,把我和哥哥帶大。」

  兩人拌過幾句,奶娘哭笑不得,只得出門去廚房。

  見奶娘一離開,詩敏立刻俯下身,快於快腳脫去他的農服,這事兒得趁著奶娘不在時做,否則又有場好叨念的。

  「我要幫你處理傷口,要不要吃點藥,比較不會那麼痛?不過吃了藥,傷口會癒合得慢些。」她把好壞處全說出,由他自己決定。

  他幾乎連考慮都不,便搖了頭。

  好吧,各人選擇,詩敏聳聳肩,打開棉布條,他傷口仍然紅腫得厲害。不吃藥啊?她做了個鬼臉,嘖嘖兩聲。

  先將烈酒放在炭盆上溫熱一會兒,再取棉布浸濕,詩敏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然後直接朝他的傷口上鋪過去,他的臉瞬間成了歪茄子,卻硬氣,咬著牙,不喊出聲。

  聽見他牙齒緊緊咬合的格格聲,她知道這種痛不是一般人能夠忍受。快手快腳將所有傷口都消毒一遍後,她站開,瞇了瞇眼,等著他緩和過來。

  終於,他的臉色由紫變白,頭無力地垂向一邊,汗珠子順勢滑了下來。

  她退坐到床邊問:「你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沒有。」他回道。

  「先說了,不是惡整你,酒可以助你傷口快點痊癒,每天都擦一回,你的傷才不會發紅潰爛。」

  她是說真的,可挨疼的人,把這解釋聽進耳裡,成了欲蓋你彰。

  疼痛過去,他輕佻眉毛,看向她的眼中帶著審度。

  她沒躲開他的眼光,反而抬眉相望,晶亮晶亮的眼珠子,燦爛又耀眼,被她一看,他竟感覺幾分羞。

  自己是怎麼了,不過是個小丫頭。

  「不錯嘛,能開口說話了,我以為你還得啞巴個三五天,才有力氣。」

  「這點小傷。」他哼笑一聲。

  「小傷?公子,您幹哪行的啊,這樣叫小傷,怎樣才算大傷?斷手斷腳還是掉腦袋?」傷口消毒完,她撒上師傅的特製傷藥。

  「商人。」他言簡意骸。

  「現在當商人得水裡來火裡去,滿身疤痕當印記?是小女子太孤陋寡聞,還是公子的生意不大正當?」她不斷跟他說話,企圖轉移他的注意力,讓他少挨點疼。

  挑眉,他看著她像畫水墨畫似的,小手在自己身上輕輕點劃,他明白,她怕他痛。

  嘴似刀子、心似豆腐,戴看一張堅強面具,卻在暗夜裡低鳴哀泣,她是怎樣的女子?對她,他越來越感興趣。

  「放心,我的生意不僅正當,如果姑娘他日有需要,在下多少可以幫點忙。」

  一口氣說上好幾句,確實有些勉強,他輕喘兩下,緊了緊眉眼。

  見他壁眉,她淡淡一笑,假裝沒看到,大方承應下來。

  「受人點滴湧泉相報,公子這份心思,小女子若不記牢,豈非對不住公子高風亮節的端正品行?放心,日後若有需要,我定會好好找機會讓公子回報耳裡聽著她的話,他忍不住輕笑出聲。

  見他一笑,她俐落地換上新藥布,再用白色布條將他的傷口綁起來,穿上衣服,拉起被子,大功告成。

  她的手腳之所以俐落,是跟著凌師傅長年幫貧民治病看傷訓練出來的,娘去世後,她就算身上有銀子,也不能拿出來施粥濟苦,萬一事情傳到江姨娘耳裡,豈非自討苦吃。

  所以只能打著師傅名號,四處為人義診,直到搬進莊園,師傅忙得三天兩頭見不到人影,才停下這份差事兒。

  打理好病人,詩敏拿把椅子坐到他對面,問:「名字?」

  「傅競。」

  「昨兒個思慮不周,少問了一個問題。」

  「姑娘問。」

  「你那個仇家很厲害吧,會不會一查,查到我們莊子裡,將我們上上下下幾十口人給滅門血洗?」

  聽見她的問話,他不應該笑的,卻忍不住放聲大笑,這一笑,震動到傷口,疼得他咬牙。

  「我問真格的,你那什麼反應。」

  「這話會不會問得太晚?說不定,人家已經找上門了。」

  「真的?門她一驚,跳起來,就要往屋外沖,可才跑過兩三步,便聽見他有氣無力的聲音。

  「你昨兒個不是用樹枝滅了痕跡,還擔心什麼?沒事的,少自己嚇自己。」

  傷處隱隱作痛啊,若能平穩睡上一覺,肯定不錯,可他捨不得閉上眼睛,錯失和丫頭說話的機會。

  所以沒事?她轉過身,狐疑問:「你不是暈了嗎,怎麼知道?」

  一驚一乍的,要不是心臟夠強壯,她早晚被他活活嚇死,詩敏眼睛睜得又圓又大,不解地望向他。

  「我是暈,但沒有不省人事。」

  難怪,藥那麼好灌,不過他也夠厲害的,就算有藥,她下針時還是會痛啊,他沒昏過去,居然能憋住氣,半句不喊,強!真不知他是皮粗肉厚,還是天生不怕痛。

  「合計著,你是誰我的同情心來著?」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他笑道。短短幾句,他喜歡上同她鬥嘴。

  「就怕浮屠沒造成,反害了卿卿性命,得不償失。」她歪了兩下嘴角。

  「放心,我保證,你這浮屠造大了,日後定是福德綿長、富貴榮華。」他眼底閃過一絲驕傲。

  「哈哈門她嗤笑兩聲,見過自信的,卻沒見過像他這麼白傲的,救了他就能福德綿長、富貴榮華?他當自己是玉皇大帝還是福德正神。

  兩人一來一往間,也不知道鬥過多久,直到奶娘進門,兩人才嗚金收兵。

  奶娘帶來的托盤裡有蛋、有藥,還有一盤香噴噴的炒鱔魚。

  詩敏笑著把托盤接過來。「怎麼這麼快?抓鱔魚也得工夫啊。」

  「昨兒個莊戶送來的,還有兩隻大肥鴨子喔,現在吶,人人都想討好姑娘。」

  奶娘一邊說,一邊把藥端給傅競,他用沒受傷的手接下,仰頭,眉頭不皺半分,一口氣喝掉。

  詩敏把蛋端給奶娘,讓奶娘喂病人,她自己搶走鱔魚,幾筷子入口,那個痛快和滿足啊……

  「不是說,給我補血嗎?」傅競見她吃得津津有昧,也想嘗嘗。

  「見你精神還不錯,大概不缺血吧。」語畢,她又把一片滑喇的鱔魚丟進嘴裡,一口咬下,既脆又鮮甜,真是好滋味。

  傅竟望向奶娘,沒有多說半句話,光是眼神就讓奶娘心軟。

  奶娘舉起筷子往詩敏的盤子裡夾鱔魚,她不依,背過身,把盤子端走。

  見她難得的孩子氣動作,奶娘樂了,哄著她,像小時候一樣,「姑娘乖,廚房裡還有呢,你想吃,奶娘中午再給你炒一大盤,現在分一點給奶娘好不?」

  奶娘都開口了……她向傅競投去一眼,悶聲道:「最好你值得七級浮屠。」

  傅競挑釁地揚揚眉,張開嘴,奶娘把鱔魚餵給他。

  他咬幾口,誇張地說:「走過大江南北,我沒吃過這樣好吃的東西,您的手藝太教人吃驚,我保證,便是皇上吃了您這道菜,也要讚不絕口,姨,您留在這裡著實太可惜,如果進宮,定是御膳房大廚子。」

  詩敏瞪他,不敢置信,他居然能說這麼一大串,而且沒喘?

  別騙她一塊鱔魚有那麼大功效,如果是的話,整盤吞憲,他豈不是可以下地跳艷舞?

  見她瞪自己,傅競竟感到莫名快意,雖然一口氣說了長話,胸口氣息不穩,但……值得。他等著她的回應。

  她冷哼幾聲,說:「我還以為自己是巴結討好界裡的個中翹楚呢,沒想到一山還有一山高,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詩敏還想再諷刺幾句,但從橘園回來的雲娘掀起簾子走進,她先到床邊,看一看傷者。

  她驚訝不己,昨見個還重傷昏迷不醒,才短短幾個時辰,竟能這般有精神?

  「昨見個多謝夫人援手。」傅競禮貌道。

  「公子感覺還好嗎?」

  「小姐醫術精湛,約莫幾日便能下床。」

  「那就好。」雲娘點點頭,轉身。

  「是嗎?是那個品種嗎?」詩敏搜著舅母的衣油,急問。

  她看一眼傅競,詩敏和奶娘竟沒避著外人就提這事兒,他們幾時這麼熟了?不過既然她們這般態度,自己也就沒必要避諱什麼。

  「沒錯,就是,我見花朵開得很多,如果天公作美,今年冬天,咱們應該會有好收成。」

  「太好了、太好了,我得趕快找個屋子建灶起爐,再讓鐵匠打幾口大鍋子。」

  詩敏一激動,拉著舅母的手,忍不住雀躍地跳上跳下。

  見她高興成那樣,奶娘低聲把昨兒個的事對傅競說。

  奶娘沒把他當外人,話便說開了。「我們家姑娘見錢眼開,一知道有新財路便樂成這樣,昨兒個,嘴巴還氣得翹上天呢。」

  雲娘見屋裡氣氛熱絡,笑著普詩敏講話,「秀姊姊,您就別排擠她了,她還不是想多賺些錢,讓咱們過上好日子。」

  「我看她啊,是想在老爺家對面蓋座更高、更大、更華麗大宅院,教江姨娘給活活嫉妒死吧。」奶娘笑話她。

  詩敏靠在舅母身上,沒把奶娘的調侃給聽進去,只是想看,不管怎樣,命運早已偏離軌道,她再不是那個忍氣吞聲、只求家和的女子,她不會拿出銀子替莫鑫敏買秀才資格,娘也不會替爹爹在京裡購下大宅院。

  那個有看曇花香氣的深夜,已經離她很遙遠,只要再遠一些,莫家那些人將會與她失去交集,而自己的命運再矗立絲不確定。

  「累了嗎?到我屋裡休息。」看著她眼下的淡淡黑暈,雲娘有些心疼。

  「我再看顧他幾日,確定他不會發燒,再離開。」

  「我~一來看,你去休息。」

  詩敏握握舅母的手,「還是我來吧,要是把他給弄死,會毀我一世英名。」

  「還沒真正醫過人就有英名了,這世道還真容易。」傅競插話,惹得奶娘和舅母掩嘴輕笑不已。

  「你又知道我沒真正醫過人。」

  「昨兒個,你自己說『對不住,算你運氣不佳,我凌師傅不在莊裡,不得不讓小丫頭上場,我只縫過貓狗還沒縫過人,不過貓狗有毛,處理起來比較困難,絨許在你身上,我可以做得更順手』。」一字一句皆沒落下,他的腦子是金鑄玉的。

  雲娘訝然問:「你那個時候是醒的?」

  「那時大概還不算真正清醒吧。」他莞爾,說得似真似假。

  「那你什麼時候真正清醒?」雲娘追問。

  「大約是姑娘說『舅母,你來看看,我的針腳怎樣,還不差吧,如果在上頭繡朵花,他以後就可以到處炫耀傷口了』。」

  「姑娘,你竟然對病人說這種話?你有沒有同情心吶,要是被凌師傅知道,肯定要罰你。」奶娘責備地望她一眼。

  冤枉啊,她沒對病人說這種話,她是對舅母說的,誰曉得他醒著唉,她怎麼覺得自己越來越佔下風,自從丟掉第一口炒鱔魚之後?


  第五天,傅競已經能夠下床行走,奶娘像母雞護小雞似的,他走到哪裡就跟到哪裡,把他當成初學步的孩子。


  第八天,他已經能與大家同桌吃飯,因為他的誇大讚揚,每天的餐桌上一定有道炒鱔魚。

  這天午膳過後,休憩片刻,雲娘和奶娘閒來無事,在大廳做絹花,十幾枝絹花,款式皆不相同,精緻華美,與市面上賣的不一樣。

  詩敏走進大廳裡,發現傅競也在,她沒打招呼,走近桌邊童起絹花看了看。

  「好看嗎?我們家丫頭也該戴點花兒了。」雲娘拿起絹花往她頭上一插,左看右看,滿意得不得了。

  「舅母,你怎麼會做這個?」她沒在意自己戴上絹花好不好看,倒是看著絹花,起了另一番心思。

  「我有個姑姑進宮當宮女,因為手藝好,被分派負責做宮花,出宮後,她閒來無事就教我,我學著學著覺得有意思,就自己變化花樣,丫頭喜歡嗎?舅母多做一些給你,好不?」

  「阿競說,這花兒比宮裡的更新奇些,宮裡的姑姑都沒做得這麼好。」奶娘插話。

  阿竟?熟得這麼快?連小名都喊上啦。她瞄傅竟一眼,似笑非笑道:「那可不行哦。」

  「沒頭沒腦的,說什麼不行。」奶娘覷她一眼。

  「奶娘到御膳房當大廚,舅母到宮裡當宮女,丟下我一個人,多可憐啊。」這話明嘲暗諷,直指傅競,雲娘和奶娘豈會聽不出來。

  「姑娘,你幾時同阿競槓上了,三言兩語動不動就擠兌人,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欠你多少錢。」

  「我沒欠姑娘銀子,倒是想給她指點條賺錢的明路。」傅競莞爾道,沒同一個丫頭計較。

  「什麼明路?」

  傅競望向她。果然如奶娘所言,提到銀子,她一雙眼睛閃閃發亮,整張臉立刻生動了幾分。

  見她那樣,眾人齊笑,可詩敏哪裡在乎啊,追著傅競問:「快說啊,別是唬人的吧。」

  「集合你們莊上的婦人,由夫人來傳授她們絹花製法,有人負責裁布、有人負責制蕊、有人負責編扎,總之,一個人只負責一部分,這樣便不害怕技藝被旁人學去。」

  咦,他居然與自己想到同一處去了,詩敏摒棄前嫌,看著他的眼神中帶著些許欣賞。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這絹花賣不到好價錢,利潤本就不高,再買間鋪子或租鋪子,算來算去都不賺。」

  「所以剛開始先不在浦子裡面賣。」

  「在地攤賣?那更不行,賣一整天,也掙不了兩個錢。」

  「你先從莊戶裡挑幾個能言善道的婦人,訓練她們怎麼賣絹花,這是其一,夫人所制絹花,不但要與眾不同,還要用高等的綢紗布料或精美王石,務求精緻、鮮巧,能創出僅此一家別無分號的好口碑,此為其二。」

  「你要那些婦人挨家挨戶去賣?可既是用高等綱紗布料所制,賣價定然壓不下來,有幾家人能買得起?」

  「所以,不是挨家挨戶去賣,而是只賣到皇親國戚、權貴夫人家裡,待名聲傳開後,再買一間鋪子,專賣昂貴的絹花製品。」

  他們一言一語討論起來,越討論越投契,看得雲娘和奶娘露出會心一笑。

  「皇親國戚?開什麼玩笑,連見都見不著的人物,還談什麼買賣。」詩敏撇撇嘴,講上一大篇全是白搭,虧她還聚精會神,聽得那麼認真。

  「誰告訴你見不著的?」他挑挑眉梢,笑得滿臉得意。

  「難道……你有辦法?」不會吧,她攀上高枝啦?瞄一眼自己身上,可沒長出什麼鳳凰毛。

  「你說呢?」他不給她一個實心答案,偏是要將她吊著。

  她哪是能被吊著的人,眨了眨大眼睛,詩敏追問:「你肯幫我?」這話是用問號,可口氣篤定的咧。

  好吧,她不愛被吊,他只好犧牲一點,把肉餚送到她嘴邊。「是誰要我受人點滴湧泉以報的?」

  用力拍手,聽懂他的意思了,她樂歪眉毛說:「現在看起來,浮屠好像造得挺值得的。」

  傅競失笑,小人嘴臉,一點點利益就得意成這般,要是等她再大一點,還不成了個大奸商。

  說做就做,她勾起舅母的膀子說:「舅母,您幫幫我吧,這銀子咱們得賺,還得賺得叮噹響。」

  「什麼銀子能賺得叮噹響?」

  聽到聲響,眾人齊齊轉頭,發現走進門裡的是凌致清,詩敏飛快從椅子上跳起來,跑到他面前,拉起他的手,軟軟地喚了聲,「師傅。」

  這些年,師傅早已取代父親在她心目中的位置,有他在,便是什麼事都不做,她的心吶,就是安定、篤實。

  凌致清視線掃過屋裡一圈,在發現傅競時,詫異。

  傅競朝他微微搖了下頭,凌致清連忙把目光轉開。

  「師傅,莊師傅和哥哥呢?他們不回來嗎?」詩敏仰頭問,那模樣十足十的小女子。

  「已經在路上了,我騎馬,速度快些。」他揉揉詩敏的頭,幾天不見,好像又抽高幾分。

  「太棒了,晚上給哥哥和兩位師傅辦接風宴。」

  他搭著詩敏的肩問:「小丫頭,聽說你把前頭一排屋子全清了出來,要做什麼?」

  「要蓋廚房,再過幾日水泥工會過來砌灶,對了,師傅你得借我幾個會制陳皮的工人。」

  「陳皮?這就是你要賺得叮噹響的新財路?」

  「是啊,不過我們剛剛又想到一個更索財的。」她把才纔討論的事全告訴他。凌致清點點頭,轉頭望向傅競,問:「這位公子是?」

  奶娘替他倒來一杯溫茶,接下話,將這幾日發生的事全交代過一遍後,說:「他叫傅競,凌師傅喊他阿競就成了。」

  阿競?凌致清不自覺地抖了抖眉角,說:「傅公子,不如我們進房,我替你看看傷口?」

  聽見師傅這樣說,詩敏連忙跳過來,插到兩人中間,笑得滿臉虛偽,「師傅,你剛回來,先休息一下吧,放心,傅公子的傷口我處理得很好,才五天,他就能下床了,不如……不如我幫師傅燒點熱水,一路回來風塵僕僕的,師博先洗個澡,吃些點心,有話,晚上咱們再聊。」

  看著她巴結的表情,凌致清扭了眉,低聲道:「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說,你做了什麼壞事?」

  「師傅說啥呢,你家丫頭不就體貼您、孝順您嘛。」

  「是嗎?」他狐疑地向傅競望去一眼。

  詩敏心虛,連忙檔在傅競前面,不讓看。

  傅競本也想拒絕凌致清的好意,可是見到詩敏這般態度,就是想同她作對,想挖出她想隱瞞之事。

  笑脫她一眼,他對凌致清說:「是啊,姑娘將在下的傷口縫得很好,本來還想在上頭繡朵花呢。」

  呃!他是神箭手哦,怎麼一箭射中靶心。

  握緊拳頭,她抬起臉,面有難色,卻嗜聲嗜氣地喚了聲,「師傅……」

  他擰了眉,問:「為什麼不用羊腸線縫?」

  「那個……那個……不就是還沒有時間做嘛。」她就不喜歡弄那個嘛,可師傅見她不愛硬要她親手做,她也明白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可有人天生見了羊腸就會想吐的呀。

  「我已經出門近一個月了。」事情是在他出門前盼咐的,剝洗一副羊腸,花不了那麼多時間吧。

  「就、就前一陣子忙咱們,哪裡想得到會亂七八糟,就、就……就……救了一個人。」

  傅竟提眉,皮笑肉不笑地看向詩敏。原來自己是被亂七八糟給救回來的。

  「所以你用什麼幫傅公子縫傷口?繡花線?」凌致清的口氣透出幾分危險。

  「那個線我有用酒水泡過,不礙的。」她越說越小聲,只差沒在地上找個縫兒鑽進去。

  「不礙?人命關天,可以用這種態度相待?看來,你果然不適合當大夫。」凌致清失望搖頭。

  見師傅那個神情,她急匆匆抓住他的手道歉,「我改、我改,我下次一定改,師傅,您別不要我,丫頭會乖的。」

  「反正你已經無心學醫,還是專心賺你的銀子吧。」他燮起雙眉。

  「不要!師傅,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我發誓,下回絕不再犯」她聲聲保證,眼底眉梢都是焦急。是,她並沒那麼想學醫,可她怕,怕自己不學了師傅就要離去,她緊緊搜住師傅的手,眼眶泛紅。

  對上這樣的眼神,凌致清硬不下心腸。早就該走的,可現在一他歎氣,「你知道怎麼做?」

  聽師傅松下口吻,她忙不遠道:「我知道。」

  她轉了身,步履輕鬆地跑出大廳。

  凌致清搖頭,「傅公子,你還是讓我看看傷勢吧。」

  傅竟點點頭,隨著他身後離開。

  進到詩敏屋裡,凌致清細細地替傅競看過傷口,傷口的確照顧得很好,已經結癡。

  「主子,請您忍忍,我幫您把線拆掉。」

  兩人互視,微微一笑。

  那年,詩敏失去母親,跑到山上大哭,凌致清和傅競在山上交手、在山上結識,之後傅競找上凌致清,他開始為傅競效力,開設濟慈堂也是為了替主子在京裡埋下一個新據點。

  這幾年,傅競跑遍漠北及全國各地,飛快建立起屬於自己的商業王國,他用盡手段、不斷累積財富,現在的他,已有足夠實力控制大齊王朝的鹽、酒甚至是鋼鐵、糧價,更有足夠的金錢養軍隊、死士。

  在大齊王朝裡,無人不知傅競的存在,只是見過他真面目的人很少,凌致清是一個,莊柏軒是另一個,並且他們都明白,主子圖謀的不只是金錢。便是因為知道凌致清在莊園裡,傅競才會在身受重傷後,往這個方向逃逸,沒想到沒遇上凌致清,卻落到一個只縫過狗貓的丫頭手上。

  「丫頭認出主子了嗎?」凌致清一面拆線一面問。

  「沒有。」

  「我猜也是,這幾年主子改變很大。」

  不只主子,丫頭何嘗不是大改變,夫人去世後,她脫胎換骨,事事爭、樣樣拚,她說她定要拚贏自己的命運。

  這樣的精神,影響鈁敏、影響了週遭所有的人,凌致清自己也相信,詩敏定然會笑著走到最後。

  傅競微笑說:「那丫頭很認真照顧我。」

  「我同意,否則主子的傷口沒這麼快好。」想來這幾日,詩敏也是小心翼翼,擔心得緊。

  「這次,能夠跟我走了?」傅競問。

  凌致清皺緊雙眉,重重點頭,只是丫頭那邊想起她該然欲泣,心疼……

  「那好,我們出去吧。」

  「主子到我屋裡坐坐,我那裡有汪先生交給我的京城駐兵圖。」

  傅競點頭,在凌致清的扶持下,他們走出詩敏的閏房,往前頭的院子走。

  凌致清住的院落是三排八間房的格局,有四個丫頭和四名小廝在打理,當中有幾個是認得藥材,這時候,大家都在屋裡各忙各的。

  可他的屋子前跪著一個小丫頭,發現凌致清走近,她連忙跪直,手上的板子提得老高,看看師傅從遠處走來,她巴結地轉頭對上師傅,小心陪笑。

  「跪好。」他怒斥。

  「師傅,你還是打我吧,打完後……我還有其他的事要做。」

  她心底盤算著,得去找幾個口齒清晰的婦人來訓練賣絹花,再找幾個手指靈巧的,來幫舅母做絹花,還有、還有,她得走一趟京城買作料和工具,最最重要的是……哥哥快要回到家了,見她挨罰,心底肯定不捨。

  「你這是在同我討價還價?」

  凌致清的聲音帶著冰,凍得她全身起雞皮疙瘩,可她還是不怕死地,用膝蓋往前挪兩步,巴到師傅跟前。

  「詩敏不敢啦。」她嘴裡說不敢,可板子提得更高了,她知道,師傅才捨不得下重手,只會意思意思打幾下。

  果然,凌致清瞪她一眼,問:「要打幾下?」

  「十下。」她飛快回答。

  「嗯?」他橫眼望她。

  「這次犯的錯大了些,二十下好不?」

  她不停陪笑臉,凌致清面無表情地接過板子,定定看詩敏一眼。她錯了,這回他會對她下重手,因為……那個承諾……

  高舉板子,啪!重重落下。

  詩敏猛地抽回手,甩個不停。

  好痛!師傅真打?她往紅腫熱痛的手心猛吹氣,淚水盈眶。「師傅……」她軟聲低喊,帶著硬咽的鼻音,巴巴地望向凌致清。

  「不想挨打?行,以後別再提習醫之事。」

  聽師傅這樣說,她能明白,習不習醫不重要,重要的是師傅想切斷兩人的關係。壓緊雙眉,咬緊牙關,她再度將手送出去。

  啪!又是重重一下。

  這回她硬挺,把眼睛張得大大的,連眨都不眨,可淚水翻下,在她臉頰上掛起一串水簾子,抿緊的嘴角微微抖著,她就是不發出半點呻吟。

  這丫頭,他打得心都痛了,她固執什麼?

  凌致清硬起心腸,重重地連打三下,小小的手臂再支撐不住,掉了下去。她看向師傅,凌致清也回看她,眼底雖一片模糊,心裡卻清明無比,她懂師傅決心要離開了……

  母親早說過,師傅這等人才不是咱們能長留的,可她不想,就算用哭、用鬧,她都要把師傅控在身邊。

  咬緊下唇,明明害怕,她還是把雙手抬回原地,拉開笑容。

  「師傅,剩十五下,打完以後,詩敏會記住,不可以草菅人命,要把醫術看成神聖的事情。」

  這樣的話,讓他怎還狠得下心?可……如今情勢,他非走不可,他留下只會拖累這一家大小,閉了閉眼,他再度揚起手臂。

  詩敏也緊閉雙眼,等待下一個疼痛來臨,但,她並沒有等到那個痛徹心扉,她被一個擁抱攬進胸口,而那聲重重的板子,打在傅競的手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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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7 18:10:15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驚訝的不只是詩敏,凌致清也駭然地望向傅競。

  她仰頭看看護在自己身前的男子,鬧不清心底是怎番滋味?

  傅競苦笑,別說她鬧不清,恐怕連他自己也不明白。

  是,他不懂,為什麼明知道凌致清是個重承諾的男子,而那二十板子是為了換回自己的諾言好來到他身邊,卻還是阻止了。

  他不懂,那板子打的是丫頭的掌心,為什麼他的心卻像被人砸上六百板?

  他只知道自己捨不得她挨打,只知道如果非要被打,那板子落在自己身上,比打在丫頭身上更不覺疼痛。

  他低頭,看著滿臉淚濕的丫頭,大掌一壓,把她的臉壓進自己胸口。唉……病好像更嚴重了,現在,不需要看她挨板子,光是看見她掉眼淚,一顆心就抽痛得緊。

  喜歡上她了嗎?好像有一點。

  不只是欣賞她的勇敢聰慧、欣賞她的機靈反應?好像不只。

  會不會是因為兩人遭遇相似,有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歎?應該不是吧。

  那麼他到底喜歡她什麼?說美麗?還可以;說動人?笑話,身子都還沒長成,那為什麼,自己莫名其妙就喜歡上了?

  傅競想老半天,結論是一聲長歎,沒辦法,誰讓她救下自己一命。算了,喜歡就喜歡,自己的心又狡賴不掉,辯駁也沒有太大意義,最簡單的法子是——認定。

  他略略澀紅了臉,當起說合人。「凌師傅就別打了,反正我身上的線頭已經拆掉,傷口也•慢慢癒合,羊腸線也好、繡花線也罷,已經不重要。

  凌致清看著主子那副神色,心底好似感應到什麼,笑了笑,不答。

  傅競低頭,對著懷裡的丫頭說:「以後,別再犯同樣的錯,知不?」

  傻傻的詩敏,並沒發現半點不對勁,只是對跳出來當中人的傅競滿懷感激,衝著他一笑,抬頭,怯生生地說:「師傅,丫頭以後不敢了。」

  凌致清背過身,走進屋裡,傅競比誰都明白,那不是生氣而是心疼,因為相同的感覺,他才剛經歷過一回。

  「丫頭,讓你師傅靜一靜,陪我四處走走如何?」

  她遲疑地望了眼師傅關上的門扇,臉上儘是孺慕之情,跑到門邊,她對著裡面大喊,「師傳,我陪傅公子走走,我會跟傅公子道歉的,你不要再生氣嘍。」

  凌致清沒應,詩敏歎氣,轉身走到傅競身邊。

  在詩敏的攙扶下,傅競緩緩起身,不知道是不是方纔的動作拉扯到傷口,他起身後,半靠在她身上才能走,詩敏歎氣,想起他替自己挨的那一下,認命,扶著他往後園走去。

  圈裡花少樹多,每裸樹都有年齡了,有的甚至要兩人合抱。愉樹下擺著一張石桌和若干個石椅,桌面上還有未收抬的圍棋,那裡是莊柏軒和凌致清經常待的地方。

  兩人走往石桌邊,詩敏扶著傅競坐下後,低頭將棋子一顆顆撿回盒子裡,一時間,兩人都不言語。

  「不痛嗎?」他突如其來問。

  「痛,手痛,心更痛。」

  她嘟起嘴,翻開掌心,看著上面的紅印子。師傅從來都下不了狠手,這回他定是鐵了心要走。

  好慌,她的心口有說不出的倉皇。

  「你明明就更適合營商,為什麼非要習醫?」他拉出話引,等著她來把話補完。

  「師傅允諾過我,我一天學醫,他便一日不走,我不要他走,我想他留下。」

  可是眼前她又不笨,非親非故,她憑什麼留下師傅一輩子?師博願意陪自己這麼多年,她早該懂得感激。

  「為什麼非要他留下?」

  她不語,可心裡明白,因為她自私,她想牢牢抓住師傅,也抓住自己的安全感。

  前世,師傅在她十五歲那年離開,自此再無人可依仗,她在莫府所受的苦無人可訴,她經常夜半時分驚醒,方才想起,再沒有一個溫日愛懷抱,沒有人會順著她的背,低聲告訴她:丫頭,不要害怕,沒關係。

  「有沒有想過,你的師傅並非池中魚,他有自己想追求的志業、有自己想要完成的人生願景,也許他也想娶一名賢妻、也許他想成為聖手國醫……」

  詩敏急道:「我會幫他的,我會賺很多的銀子給師傅開第二間、第三間……第一百間濟慈堂,我會物色最好的女子給師傅為妻,我會……

  「就像對你哥哥做的那樣?讓他唸書、追求功名,賺足夠的銀子給他買屋、應酬上官,最好能夠再替他買一個賢妻,生下許多孩子?

  「丫頭,你是個女人不是老夭爺,你才十四歲不是四十歲,你怎麼會認為自己有足夠的本事,可以掌控許多人的人生?」

  一棒子敲過,頭昏。

  掌1空?那是因為這樣才安全啊,只要照著她的計劃順順利利往下走,就不會有人死掉,他們才可以躲災避劫,才不會受冤枉委屈,直到魂魄離散,才恍然大悟,是誰在背後暗算自己。

  可是,掌控?

  她在掌控別人、壓迫別人嗎?她從頭到尾都做錯了嗎?

  她每天都想看擺脫前世,她不當大家閨秀、不當慈眉觀音,她放縱自己的性子,不與人妥協委屈,她處處算計,只想開拓一條與前世截然不同的道路。

  沒想到,到頭來,自己竟是日夜都受前世所困,每一步、每個謀劃,都帶看前世陰影。

  見她似乎想通某個脈絡,傅競續道:「也許你要你哥哥做的,是他心甘情願的事,但凌師博呢?『留下』也是他心甘情願?難道他這輩子能做的,只

  有等著你賺很多銀子為他開醫館?難道他沒有足夠能力為自己創下名號?難道他甘心被一個承諾綁住一生?

  「丫頭,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他寧願去掙得自己所欲,而不是等著旁人賜與?如果你是為了自己的不安、恐懼,而利用凌師傅對你的疼惜,那就太過分了,因為他並不欠你什麼,他沒有義務將自己的一生陪葬在你身上,如果你對他,不是利用,而是尊敬、崇愛,那麼就為他做一件事一放開他。」

  詩敏發怔,仰著臉,定定望住他,那雙深遠的黑瞳裡閃爍著智慧,他的每句話都讓人好討厭,可卻是一針見血。

  它們在她心底敲著、打著,碎裂著她的固執,垂下頭……那些個不肯落下的驕傲淚水,在裙間暈開。

  他不說話,等她哭個夠,他挪動右手,將桌上的殘局收抬起,本想再布上一盤棋的,但她並沒有讓他等太久。

  再抬眸時,她揚起驕傲笑臉,臉上的淚痕方乾,看著她的笑唇,傅競明白,這個聰明丫頭想通了。

  她說:「不必你提醒,我自然明白,師傅值得最好的對待。可是,傅競,你有一張天底下最讓人討厭的嘴巴,還有,你是天底下最最最討厭的人。」

  詩敏的口氣斬釘截鐵,讓他不自覺苦笑出聲。他才剛發現自己喜歡丫頭呢,沒想到一個轉頭,就讓她討厭了。

  只不過「你是天底下最最最討厭的人」?他搖頭,多年過去,她對他的評語還真是始終如一。

  她在他身上撒氣,是因為面子下不來,也因為他的實話太傷人,她扭頭,要把他丟下,卻沒想到轉身,就看見哥哥和莊師傅朝自己的方向跑來。

  她疾奔向前,一口氣撲進哥哥懷裡。

  莫鈁敏揉了揉她的頭,心疼地拉起她的手,細細審視,「聽說你挨打了,痛嗎?」

  「痛,痛死了。」

  她咬著唇,滿肚子委屈呢,不過,看見哥哥真好,她歪著脖子,淚水在眼眶打轉。

  「傻丫頭,怎麼能同凌師傅倔強,你不是最會撒嬌的嗎?」

  「這次撒嬌沒用啊。」

  兩兄妹一來一往,沒注意到莊柏軒和傅競眼神交會時,兩人點頭一笑。

  「哥哥幫你敷藥。」

  「好,我們走。」

  「等等,那位是你救回來的傅公子?」

  莫鈁敏朝傅競望去,只一眼,他便看出此人必定身份非凡,天生威儀,就算粗衣陋鞋也掩不去其氣度。

  「是啊,我不就是因為他才挨打,所以人不可以吃飽無聊做好事,會連累自己的。」她鼓起腮幫子,忍不住告狀。

  聽見她顛倒是非黑白,莊柏軒忍不住一曬,捏了捏她的臉說:「壞丫頭,不是因為你用繡花線幫人家縫傷口,才挨的罰嗎?怎全賴到旁人身上,難不成是傅公子指定用繡花線、不用羊腸線的?」

  「不就是情況緊急嘛,等我殺羊制線,他的血都流乾了。」

  「少推托,那事臨出門前,凌師傅就交代你,誰讓你貪懶。」

  「哪裡貪懶啊,我忙著呢。」

  「好,你沒錯,都是旁人的錯。走,同莊師傅和哥哥去跟傅公子打聲招呼。」

  莫鈁敏溺愛地拍了拍她的頭,笑道。

  詩敏滿心不情願,但還是乖乖跟在哥哥身後,折回愉樹下。

  「傅公子,在下莫鈁敏。」

  傅競自莊柏軒和凌致清口中早聽過無數次他的事,他們說莫鈁敏、心有大志、聰穎無比,說他人口問端正、一身傲骨,是人中龍鳳,在無數的聽說後,今日方才第一次見面。

  果然,此人面如冠玉、氣度大方,斯文有禮的舉止和丫頭大不相同。

  「莫公子,這段日子多承令妹照顧,感激不盡。」傅競拱手客氣道。

  「路見不平,本該相助……」

  他們一來一往,越說越起勁,可詩敏心思不在那上頭,插不上半句話。

  斷斷續續地,她聽他們客套完,談起朝政,談貪官、談把持朝廷的王盡相結黨營私創除異己。

  詩敏不感興趣,扁嘴、抬眉,卻發現傅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帶著一絲不明意昧的笑,像在算計什麼似的。

  全身一陣哆嗦,她覺得自己像同蟒蛇關在一起的小兔子,身上陰陰涼涼的,全是蟒蛇的口水味兒。

  莫鈁敏道:「師傅曾言,康元二十五年到二十七年,是大齊王朝政治最黑暗的一段。」

  傅競接話。「那些年皇帝龍體衰弱,由王叢相把持朝局,大力提攜王氏族人,這些人在朝堂中位居高位、手握重權,征重稅、賦搖役,百姓苦不堪言。

  「康元二十七年冬,劉尚書薦聖醫薛凌為皇帝看病,自此龍體逐日康復,此事引得王丞相不滿,構陷劉尚書入獄、判滿門抄斬,薛凌也險些遇害。

  「當時皇帝手中無權,無力救回劉尚書一家,他只能與王氏一族虛與委蛇,表現出大力倚仗,並立王皇后之子皇甫書為太子,才漸漸重掌朝政。」

  莫鈁敏問:「可如今已是康元三十七年,十年時間,難道皇帝仍然無法將王氏一族除惡殆盡?」

  「談何容易,這些年皇上光是為了剪除王氏勢力,王丞相在朝堂上、在民間、在軍中動作頻頻,後宮也不曾消停。」

  「傅公子指的是二皇子皇甫亭之病,四皇子癡呆、五皇子身殘,七皇子、六皇子夭折,全與王氏有關?」他問得小心。

  傅競冷笑。

  「如此一來,大齊王朝豈非盡納入王氏手中?」鈁敏追問。

  他將出仕,卻不願在貪官手下做事,如果朝堂勢力均落入王丞相之手,那麼,就算自己會試通過,他也不願意參加殿試,即使這個決定會讓妹妹失

  「不,王丞相會老,他再厲害也敵不過天命摧殘,等著看吧,樹倒糊琳散,王丞相一倒,那些昏昧無能的族人還能掀起多大的風浪。

  傅競話落,頓時氣氛變得凝重,連詩敏也感受到這股壓抑。

  偏過頭,她不愛這種話題,低聲在哥哥耳畔說幾句,向莊師傅打過招呼後,便轉身離開。

  她不知道他們後來又討論了什麼,只是低著頭,快步往凌師傅房裡走。

  凌致清打開宮裡頒下的懿旨,逐字讀過,眼底浮上恨意。

  他的名字並不是凌致清,而是劉煜,是薛凌的徒弟、劉品言的兒子,他的父親曾是尚書大人。

  那年皇帝身染重病,由王叢相主持朝政,眼見國庫虛空、百官貪腐,朝堂官員黨派相爭、各自為政,一個好好的大齊王朝,即將淪為天下黎民百姓的落難窟,父親心急如焚。

  於是他親自上山,求他的師傅薛凌進宮為皇帝治病,師傅本不欲管朝廷事,但不忍見天下蒼生流離失所,且父親一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說動了他。

  於是,師傅帶著徒弟的他進宮為皇帝治病。

  許是所有人都認定皇帝己病入膏育、藥石同效,而玉皇后過度把握,心想,再高明的大夫都治不來皇帝的病,便不阻檔父親帶師傅進宮。

  師傅薛凌是世外高人,倘若皇帝是病,或許還要長時間調理,但皇帝根本不是生病而是中毒。他只用短短十數日,便結除皇帝身上所中的毒。

  龍體恢復,皇帝並未聲張,他不動聲色地將身邊宮女太監全換成心腹,待王皇后有所知覺時,已經來不及阻止。

  皇帝大刀闊斧,欲將王氏一族創除,沒想到王氏勢力早已盤根錯節,他非但不能將其創除,反而將父親推上風口浪尖。

  在王氏的強烈反擊下,他們劉家遭滅門,這等同於給了皇帝狠狠一擊,因為過度躁進,皇帝失去最得力的支柱。

  皇帝生怕王氏查出他的身份,更怕自己無法為劉家保留這根獨苗,冒著風險,皇帝將他送出宮,從此他取師的字為姓,改名為致清。

  那年,他頓失所依、怨天尤人,茫茫天地,不知何方是歸處。

  他怨慰蒼天不公,怨恨自己無力昭雪父親冤恨,他甚至不明白,自己活著有什麼意義,直到遇見奶娘,直到進入莫府,與鈁敏、詩敏結下師徒緣。

  他喜歡這對兄妹,尤其在知道為求自保,五歲的小女娃居然讓兄長裝癡傻避開危難時,心底千般滋味。

  連一個五歲孩子都曉得沉潛,十五歲的自己怎會不明白?

  於是,他暫時放下家恨留在莫府,一方面鑽研醫術,一方面精進武藝,他知道,總有一天,機會將來到自己眼前。

  他失去家庭親人,詩敏卻給了他一個新家、給他新家人,她依賴自己、關心自己,她把自己當成父親般崇拜、敬愛。

  他明白丫頭離不開自己,他又何嘗願意離開?

  但他非走不行!他要報家仇、要為天下百姓做事,最重要的是,此去危機重重,他不願意事敗後牽連到丫頭,他捨不得她因自己而受災。

  再看一眼王皇后親瀕的戴旨,劉煜臉龐透露出幾分欣喜。

  自從他將太醫口中無藥可救的太子皇甫書給救回來,並在每次發病施銀針讓太子疼痛稍減後,他便成為王皇后倚重之人。

  如今,她終於開口,要求自己上丞相府為王盡相治病……等待多年,他等的,就是這個。

  王銻,滅他劉氏一族之人,終於落到自己手中!

  「師傅,你在嗎?」詩敏在外頭敲門,口氣裡仍然帶著小心翼翼。

  劉煜回過神,先將戴旨收妥,才走到門邊,打開門。

  「師傅……」噘著嘴硬是擠出一張笑臉,她吐吐舌頭,討好道:「師傅,你別生我的氣好不?」

  他不作答,只低低說了句,「進來。」

  詩敏跟在他身後進屋,鼻子酸得不得了,卻還是不肯鬆掉臉上的假笑。

  劉煜走到櫃子邊,找出一匣子藥膏。

  聞到那個味兒,詩敏明白,師傅是心疼自己的。

  默默走到師傅身後,她攬住他的腰,把臉貼靠在他的背上,硬憋住的淚水,在此刻悄悄滑下。

  「對不住,我知道師傅是天上蛟龍,豈能困在淺灘中,是我太自私了,只想著自己的不捨,卻沒想過,師傅應該擁有更好的前途、更好的末來、更好的……所有東西。師傅說得對,我這副性子哪能當個好大夫,能替自己看病就不錯啦,我還是鑽在錢堆裡,認命地當一隻小錢鼠」

  她用力吸兩下鼻水,轉到師傅身前,看著他俊秀的面容,大聲宣佈。

  「師傅,我不學醫了,您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吧,可、可……心裡面,有空的時候,一定要想想我這個笨徒弟。」

  詩敏一篇話挑酸了他的眼,伸手,他將她攬在胸前,這才發現,他的小小丫頭已經長到自己的胸口。

  他知道她只有十四歲,但她很獨立、很強韌,風風雨雨都撂不倒她,他大可以安心離開,但她的話讓他回想起,那個五歲就想保護娘和哥哥,那個母親死亡,一路奔到山頂放聲大哭的小丫頭。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摟著她、拍著她的背,平息她的哀傷。

  「師傅,你離開以後,要去哪裡啊?」圈著他的腰,她忍不住開始擔心。

  「要去很遠的地方。」他隨口敷衍。

  「那個很遠的地方,有沒有危險?會不會出現壞人?」她推開他,望上他的眼。

  「師傅會照顧自己。」他揉揉她的頭,知道這個小腦袋瓜開始胡思亂想。

  「如果有人趁你不備偷襲,怎麼辦?」她追著他問。

  「放心,我能應付。」

  他拉起她的手,為她上藥,冰冰涼涼的藥膏,像師傅冰冰涼涼的掌心,安撫著她的不安。

  「話是這麼說,可我不放心啊,要不要讓張叔跟著你?」

  「不好,張叔是莊子裡老人,留下他,你有事情可以同他商量。」

  「那李伯呢?大牛哥哥呢?壯伯……」

  他攔下她的話。「我誰都不帶。」

  「可誰都不帶,誰來提醒你,該給丫頭寫封信?」她急問。

  說到底,還是斷不下牽絆心,他愛憐地抹掉她滿臉憂慮,笑說:「師傅會回來看你的。」

  「什麼時候?明天嗎?下個月嗎?還是過年?」不管她怎麼嫡,那個時間都沒超過一年三百多天。

  「等師傅想辦的事情辦好之後。」他笑著搖頭。

  「那個『之後』,會等很久嗎?」她玻拍似的晶亮眸子,一瞬不瞬望著他,帶著滿滿的期待。

  他沒回答,只是捏了捏她的臉頰。

  略略失望,她低下頭喃喃自語,像是說服自己似的。

  「沒事的,師傅這麼厲害的人物,到哪裡都能混得風生水起,說不準,沒幾年,師傅就會變成大齊王朝最出名的大夫」

  聽著她的耳語,劉煜心底說不出是甜是酸,鬆開她,走到床邊,他找出一把王梳子,對她招招手,「丫頭過來,師傅給你梳頭。」

  她用力點頭,揚起眉,笑得燦爛。

  那是他們師徒間的暗號。

  每回師傅要出遠門,就會為她梳辮子,邊梳邊叮吟,把她在家裡該做的事細細說分明,叮囑好後,他的最後一句話是一歸期。

  她飛快坐到床邊,親手打開辮子,讓師傅打理她的頭髮。

  「丫頭,經過這些年的抵蝠磨練,鈁敏已經不是當年的吳下阿蒙,他是個文武雙全、有擔待、足以依恃的男子,如果師傅沒有估計錯誤,他今年定能榜上有名,能否拿到狀元、榜眼或探花,我不敢誇口,但他絕對能進二甲前十名。」

  「真的嗎?我娘在天有靈,一定心感安慰。」詩敏面露欣喜。

  「他若是留在京城當官,就非得回莫府居住不可,當官的,就怕名聲不好聽,言官若是上個奏折指控鈁敏不孝,他那個官也就當到盡頭了。」

  「怎麼辦?父親把江姨娘扶為正室,而這些年,莫鑫敏在外頭闖下的禍事不少,若非受他所累,父親怎會連連降官,如果哥哥回莫府,說不定也要受他所累響。」

  她的印象中,在前世,她十四歲時,父親已是從三品的官員,可如今,父親的官越做越回去,從正四品大員一路降,今年年初,甚至降回去當五品府官。

  「那就得靠你了,一旦鈁敏考上進士,莫大人必定會知道這個消息,莫大人自然是高興的,但江媚娘可就未必。

  「不管當年夫人的死是不是她下的毒手,但她推鈁敏入池塘是你親眼所見,可見此人心術不正、性情陰狠,搬回去後,你們得處處防備,小心她因嫉妒再起殺意,再者,既然莫鑫敏累你父親名聲,那麼你就再拾慈眉觀音名號,月月濟貧義診,提升鈁敏的聲譽。」

  「好,可是我一個人……」她的醫術沒那麼高明啊。

  「我會從濟慈堂調派一名大夫到你身邊幫襯。當然,如果鈁敏調到外地,你自可不必擔心這些事,就繼續留在莊園裡,開創你的賺錢大計。可是鈁敏身邊一定要找幾個得心應手的人跟著,這件事,我會同莊師傅好好討論,也許多引薦幾個人過來……」

  「知道了。」

  「你年紀不小,也該替自己合計合計終身大事,師傅不在身邊,不能替你考慮,你得自己來,師傅知道你聰明絕頂,自然明白師傅所言,怕就怕,你一心替訪敏打算、替師傅打算、替舅夫人打算、替奶娘你將所有人全打算進去,卻沒打算到自己。」

  她自己?扯扯唇角,詩敏低眉斂目。如果她注定在十七歲那年受辱、自盡身亡,那麼再多的打算有何用,倒不如多替旁人著想。

  她不應話,眼底閃過一抹抑鬱哀傷。

  她背對劉煜,因此他看不見她的表情,但站在門外的傅競看得一清二楚。

  那樣的表情,他在她臉上見過數次,在深夜裡、在被惡夢驚醒時分,她心底絕對有事,而那件事……便是親如家人的劉煜也不知道。

  「師傅,你什麼時候走?」

  「等鈁敏進京參加殿試時吧,我同他一起離開。」

  「您就那麼看好哥哥?」如果哥哥不參加殿試,是不是師傅就不走了?她興起一絲希望,卻在而後嘲笑自己蠢笨。

  「鈁敏是我的學生,肚子裡有幾分才學,我能不知道?」

  「您一走,莊師傅也要離開了吧?」

  他們是知交好友,雖然差了將近十歲,卻是無話不說、分享心事之人,真可惜,她還想把才情滿溢的莊師傅與舅母湊成對呢。許是她多想了,她總覺得莊師傅看舅母的眼神格外溫柔。

  「也許會吧,我不能替莊師傅作主。」

  他拍拍詩敏的肩,頭髮梳好了,她卻不肯回過頭。

  「師傅,您還有句話沒交代。」

  「哪一句?」

  「您什麼時候回來。」

  劉煜一曬,沒錯,每次幫她梳好頭髮,就會下意識交代一句:我幾月幾日回來,你不可以怠惰,等我回來考你背穴位。

  然而這次,他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相府裡高手如雲,他的詭計是否不會被拆穿,他並無十成把握。

  「師傅」她催著他給答案。

  他笑笑,壓著她的肩膀說:「等我的小丫頭出嫁吧,師傅一定回來喝你的喜酒。」

  本是愉快的結語,卻使她的眼神再度抑鬱……

  「師傅,如果等不到我出嫁,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我死去,你會來見我一面嗎?」

  她的話讓們外的傅競眼神一凜,為什麼?為什麼她總是想到自己會死?

  「別胡扯門劉煜從她後腦勺輕拍一下。「別想用死活嚇師傅,我能不知道你身子有多好。」

  嘴角明起苦澀,她順看師傅的話說了。「是啊,我是腸枯思竭了,還以為胡扯一通就可以把師傅留下。」

  閃閃淚光浮上眼角,真真實實的傷心映在她臉龐,傅競緊盯著她的臉,像是有兩條鋼線在紋著自己的心口,疼……

  晚上,奶娘和舅母合力辦出一桌好菜,吃得賓主盡歡。

  鈁敏哥哥提起考場上的見聞,奶娘百聽不厭,一聽再聽,還說:「若是夫人知道少爺有今日的出息,定會高興不己。」

  詩敏追著莊師傅的目光,見他對舅母流露出若有似無的情意,心情有點微悶。

  該告訴舅母嗎?可說了如何,有情又如何,他們終究要離開。

  宴席散去,曲終。

  詩敏拆掉師傅為她編織的辮子,洗淨身子和長髮,也洗掉一身塵灰,卻洗不去心底鬱結。

  坐在台階上,長長的黑絲在身後披成發瀑,她抱著腿,趴在膝蓋上,偏著臉看向天邊斜月。

  吸氣,她扳動指頭計算著,如果命運無法可改,那麼她還有多少年可活。

  十五、十六、十七……她剩下不到三年時間了。

  她得好好利用這三年,多做一些事兒。

  首先要存夠銀子,讓哥哥有厚實的家底,可以安心成家。

  再來,照師傅所言,為哥哥留下一個好名聲,如果前世的牌坊造福了爹爹,那麼今生,她要用那座牌坊照亮哥哥的前程。


  第三,舅母、奶娘,連同莊戶都是她的責任,她得多訓練些人手,好在日後取代自己照顧大家。

  至於爹爹……她歎口氣,說不恨是假的,但終歸自己身上流著他的血,也許多叮濘哥哥幾句吧,讓他好好照應父親。

  「在想什麼?」

  傅競的聲音傳來,她仰頭,迎上他好看的眉眼。他是個很讓人動心的男子…。。嘍!如果不是自己的身子還沒長成,她寧可現在就把自己給了他,總好過便宜李海廷那個禽獸。

  他的表情中帶著研判,彷彿能看透她的想法似的。

  傅競扶看肩膀上的傷口,避免太大震動,他緩緩地坐到詩敏身旁,問:「你在想壞事?」

  「有這麼明顯嗎?」她大吃一驚,皺皺鼻子,飛快把一堆亂七八糟的念頭推開。

  「你是個藏不住心事的人,全寫在臉上了。」

  「是哦。」原來心境改變,連性格都會不同,前世的她,溫婉良善,連話都不敢大聲說,心裡有事,總藏得密密實實,誰見到她,不讚她一聲名門閨秀?

  沒想到,現在的自己,在旁人眼裡是個藏不住心事的。

  是她離了莫府、身邊有可依靠的親人,變得自在而大膽?還是她刻意創造一個不同的莫詩敏,好讓自己的命運改觀?

  她戳戳他的手臂,離開他三寸,懶聲道:「身為病人,還是早早上床,傷口才會癒合得快些。」

  「我以為我的恢復力已經很驚人。」

  「一山還有一山高,好還要更好眸,當大夫的總希望病人早點脫離病痛苦楚。」

  「那麼有醫德,還用繡花線替我縫傷口?如果絲線暈了色澤,以後我身上會不會帶上幾道彩虹?」

  「那才美呢,花花綠綠的,那可是見證奇跡。」他胡扯,她也跟著胡說八道,反正陌路相逢嘛,說笑幾聲,錯身而過,給彼此留下一個不差的印象留待日後回憶。

  「丫頭,還痛嗎?」他指指她的手。

  「痛,晚餐筷子都拿不住呢,怕掃了你們的興,才裝沒事。」她皺眉皺鼻、滿口謊話,企圖讓他良心不安。

  沒想到他竟抓起她的手,就著月光細看,他修長的指頭,畫著她掌心中板子留下的橫條印子,他看得極其仔細,看得她臉頰微微發燙。

  詩敏不免埋怨,這人有沒有學過規矩啊,怎能這樣看人,他不知道自己的眼光很有殺傷力?

  她抽回手,尷尬道:「唬你的啦,師傅的藥很好用,早就不痛了。」

  「才怪。」他又要拉她的手,她不依,把手藏在身後。

  「不信,明天本姑娘親手幫你拆線,讓你看看我的指頭有多靈巧。」

  「不必,凌師傅已經昔我拆了線。」

  「你能夠拆線啦,好厲害的恢復力,你屬什麼的?壁虎還是蛆叫?」

  他大笑,像她的哥哥、師傅那樣,揉揉她一頭綿密長髮。

  「如果我的恢復力太慢,早就不知道橫死街頭幾次了。」他歎道。

  好幾回,傷口才癒合,新的殺手又至,如果他連養個傷都慢吞吞的,世間早沒了他這號人物。

  傅競的話,讓她想起他滿身的舊傷。凝目,表情嚴肅,她問:「你有很多仇家嗎?為什麼他們要置你於死地?你知不知道他們是誰?」

  「仇家不多,算來算去就那幾個,置我於死地是為了利益,並且,我知道對方是誰。」他一口氣回答她所有問題。

  「既然知道,你為什麼不避得遠一些,他們下手都很殘忍耶,你就不怕有朝一日讓他們達到目的?」她越說越氣,氣他不知道珍惜自己的性命。

  「避不掉的。他搖頭,眼底有滿滿的慎重。

  他看見她和劉煜的告別了,而自己也將要離開,原因和劉煜一樣,他不願意也不忍心丫頭因為被自己牽連受害。

  只是,丫頭會牢牢記住劉煜,那麼他呢?她會不會也把自己繫掛在心?

  「為什麼?」詩敏輕搖著他的手臂,他回神。

  「因為想殺我的,是我的大娘和大哥。」

  「什麼?門她驚呼出聲。也是親人、也是妻妾之事?

  為什麼天底下的男人要造這麼多孽,為了滿足己身的慾望,硬是娶進一堆女人,然後把她們關在籠子裡,放任她們相爭、相殘、相害。

  「我的父親為了家族利益,必須娶我大娘進門,可他真心喜愛的卻是我親娘,父親與大娘成婚多年,我母親始終小姑獨處等著他來迎娶,直到我父親有了足夠勢力,能夠把心愛的女子領進門時,大娘生的長子已經十歲。」

  十年的辛苦等待,到底值不值啊?他的娘親好傻。

  「後來呢?」

  「我娘進門了,大娘表面和善,背地裡卻機關用盡,企圖謀害我母親性命,雖然我父親極力保護,但多多少少還是得遭點小災殃。

  「直到我母親懷了我,她比誰都明白,若繼續留在我父親身旁,絕對無法保全我的性命,於是苦苦哀求我父親,讓她離開那個家,我父親不捨得,但也明白我母親的顧慮非假,於是將她遷出府外,偶爾父親會避開大娘的眼線,悄悄地來見我母親,就這樣,雖然異地思念,兩人卻平安幸福地過了好幾年。」

  「可天底下沒有無縫的蛋,你們的存在終究被大娘發現?」想當然耳,否則,他哪來的一身傷?

  「對,我娘犧牲自己保全我,而我的舅父躲過層層監視,終於救下我,可他不能把我送回家裡,因當時父親病重,家中掌權的是大娘,我在外頭流浪多年,父親始終以為我已經與母親一起死亡。

  「可後來我的形跡被大娘發現,那年我十歲,大哥已是二十幾歲的成年人,他擔心父親偏疼我,將所有的家產留給我,便派敵手四處狙殺,舅父只好帶看我遠離大齊。

  「舅父待我極好,他教我讀書練武,也尋人教我做生意、賺銀子。我記得,教我做生意的先生曾說過,『當皇帝有什麼好,人人在皇帝面前低頭喊萬歲,可有幾個人是真的心悅臣服?但銀子不同,天底下的人都會心甘情願在銀子面前低頭』。」

  「我同意你師傅的話。」詩敏很買帳地用力拍手。他日有機會,定要拜訪這位眼界高超卓越的奇人。

  他笑了,戳戳她的額,戲謔道:「你這個小錢鬼。」

  「後來呢?」她追問。

  「我們的生意在海外發跡,賺得很大一筆銀子。我和舅父再三討論後,決定把那筆錢投注在漠北,在那裡,我們建立了事業,我本不想再回大齊的,但人無傷虎心,虎有噬人意。

  「因為傅競這個名頭太大,還是引起大娘和大哥的注意,不過這回大哥的動作皇不掩飾,讓我爹爹起了疑心,也因此,追殺我的武者不斷。

  「丫頭,這件事讓我學會一躲避不是解決事情最好的方式,唯有壯大自己、握有至高無上的權利,才能保住自己。

  「壯大自己?這話好熟悉,我好像聽誰說過?」詩敏扭了眉毛,側過頭看他。

  當然熟悉,他曾經對她說過,在四年前的山頂上。

  傅競淺咽,不為她解惑。

  見他不回應,她另問:「那麼你現在壯大了嗎?你大娘和大哥怕你了嗎?」

  「還需要一點時間。」他自信而篤定的回答。

  聞言點頭,詩敏安心道:「這樣子很好,以前我不覺得被人害怕是件好事,我願意受人尊敬、受人喜愛,甚至覺得討好別人以求和平安靜是最好的做法,後來發覺……」

  「發覺怎樣?」

  「人心不足蛇吞象,你給了他一分,他便認定所有屬於你的,都應該為他所擁有,於是陰謀繞著你轉,你卻不自知,直到受害、直到連命都沒了

  才恍然大悟,哦,原來這樣不對。」

  命都沒有?他凝眉,定眼望她。「你不再退讓,你覺得該事?」

  「對,就算不為自己,也該為重視的人爭。」

  「所以你也會慢慢壯大自己?」他反問。

  「我……」她笑了笑,搖頭。「只怕沒有足夠的時間可以壯大了吧。」

  然後,又是那抹讓他再熟悉不過的憂鬱,心揪起,隱隱的痛,痛上他的眉心。

  她到底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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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7 18:10:53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匆勿十數日過去,一大清早天未大白,張叔便駕著馬車領少爺進京看榜。雖然莊師傅篤定他會考上,莫鈁敏還是心存焦慮。

  不說當事人,就連詩敏也一樣,打早上起床後,她就像只無頭蒼蠅,東邊沾一沾、西邊碰一碰,卻是啥事都沒做成。

  做絹花的巧手婦人已經挑選出來,前幾日在莊師傅的陪同下,舅母進了一趟京城,將工具和材料給帶回來。

  詩敏將自己的書房和大廳收抬妥當,讓舅母和奶娘搬過來與自己同住,而原本她們住的院落改成工作坊,擺上十來張桌子,按工作流程,從東到西,每個人負責不同的部分。

  聽管事享事時,詩敏心不在焉,經常答非所問,管事們懂得看眼色,知道姑娘正揣著心呢,反正不是什麼太急的事,便連袂退了下去。

  詩敏想,再過幾日,凌師傅就要離開,便日夜趕工,做好兩套衣服、三雙鞋子,反正沒事,不如現在送去。

  可是手捧著衣服,也不知是心事太重,還是腦子著實不夠清楚,她竟然會在自己的園子裡走錯路?回過神時,人已經走到莊園外頭,苦笑雨聲,她又繞由自己屋裡。

  放下東西,想想,還是去尋舅母好了。

  那個院落裡正熱熱鬧鬧開工呢,凌師傅、莊師傅和傅競都在,兩個師傅站在舅母身後,看她巧手裁捏,一朵朵純白茉莉便捏出形狀,嬌小惹憐。

  傅競則在一旁指導那幾個被挑選出來、準備販售絹花的婦女們,要如何打動顧客的心。

  每個人都在忙,她這當老闆的可不能閒著。

  深吸口氣再把氣全給吐出來,她將滿腦子亂七八糟的思緒全拋開,走到正在裁花瓣的婦人當中,笑說:「大嬸,我來幫忙吧。」

  可是沒三兩下她就被嫌棄,趕往別桌去。

  一桌逛過一桌,不管走到哪裡,要不了多久時間,她就被大姊、大嬸們笑著推開。

  奶娘見她不成事,忍不住叨念。「姑娘,始就別在這兒添亂,大夥兒都知道你心裡頭為少爺的事急,不如你出去外面走走,待你回來時,說不定少爺就回來報喜訊了。」

  傷口幾乎都痊癒了的傅競,對那群婦人再提點過幾聲後,走到詩敏身邊,笑眼瞇瞇地說:「丫頭,走吧,我陪你去橘園逛逛,昨兒個聽張叔說已經

  結果實了。」

  詩敏笑覷他一眼,這人還真是自來熟,明明是留在這裡養傷的外來客,怎麼才幾天工夫,他就變成「自己人」,連橘園的事,都有人特地向他報告?

  可眼前她沒心情計較這個,隨口漫應。「好吧,我就不添亂了,我去找張叔套馬。」

  「套什麼馬,我帶你騎馬去。」

  不讓她多想,傅競拉起她的手就往外走。

  她就這樣跟在他身後,一路往馬感方向去,看看他高大的背影,她忽然感覺,這個人……似曾相識?

  在前世,她見過他嗎?

  她想得相當認真,卻老半天都想不起來。她踩看他在泥地上留下的足跡,一步一步、一步,彷彿有什麼模模糊糊的東西,隨著自己的腳步,慢慢滲入腦子裡。

  她試圖將它們匯整收集,組織起那些不甚清晰的畫面,尋出一個脈絡,可是,他們已經來到馬底邊。

  傅競挑中一匹棕色母馬,小廝套好鞍曹擅繩後,將馬交到他手上。傅競看她一眼,笑問:「怕不怕?」

  她擠擠鼻子回答,「誰怕啊,不過是匹馬。」

  笑而不語,他翻身上馬,居高臨下朝她伸手,突地,這一幕像把鑰匙,開啟了她塵封多年的記憶。

  普度寺前,人來人往。

  那孩子約莫五、六歲大小,衣衫檻樓,也不知道已經餓過幾頓,他細細的手臂,緊緊抱住慈眉觀音給的米糧,迫不及待想要衝回家,他滿腦子想看妹妹喝粥時的笑眉,呵呵,也笑了,缺了門牙的嘴唇裂出一道口子。

  這時,一匹快馬從遠方飛奔而至,眼看它的馬蹄即將踩上那孩子,所有人全安靜了下來,大家眼睜睜地望著即將慘死馬下的孩童,卻無法動作。

  眼中沒有快馬,詩敏只看得見孩童眼底的驚惶,無法思考,她推開為人看診的小桌子,使盡全身力氣衝到小孩身邊,一把抱起他,孩子雙手鬆開,白花花的米粒落了滿地,他一怔,大顆大顆的淚水滾下。

  他大哭、他掙扎,想著妹妹的笑臉,他想去把地上的米給撿起來,可詩敏不允許,使盡全力將他緊緊抱住,她企圖退到路邊,但她快,馬的速度比她更快,心裡一急,她將孩子往旁一拋,奶娘見狀,急急將孩子接過。

  孩子逃過一劫,可她就沒這般幸運了。

  雖然騎在馬背上的男子奮力將馬給拉住,但前蹄揚起,在重重落下時,踩上詩敏的小腿。

  喀!她聽見自己小腿骨頭折斷的聲音。痛……奶娘不知她斷骨,同下人將她扶起。

  他在馬上、她在馬下,兩人四目相對,他朝她伸手,冷冽的聲音響起。「姑娘受傷了,我送姑娘到醫館。」

  她已痛得冷汗直流,眉頭緊鎖,卻還是裝出一臉沉靜,輕聲道:「不勞公子費心。」

  她的表現讓他眼底興起一抹興味,他看一眼她身後的診桌,以及未發完的米糧,微微一笑,問:「你就是莫詩敏?」

  「是。」

  「妙手回春的慈眉觀音,的確不勞我費心。」他撂下話,淡淡一笑,策馬離開。

  府裡的丫頭小子氣得橫眉豎目,她卻按下眾人怒氣,忍著痛,把各項事宜安排妥當,才讓奶娘送自己回府。

  就是他!那個傷了人,還說不勞他費心的男子,忍不住,詩敏多盯了傅競幾眼。

  「怎樣,突然發覺我皮相長得很好?」他玩笑道。

  可她沒辦法笑出來,張口結舌、滿臉震驚。那個時候她十四歲……

  等等,十四歲!前世今生他們都在康元三十七年遇見!雖然遇見的方式不同,但時間點相同,這證明了什麼?

  證明命運不會輕易改變,會發生的事一定會發生?所以她會遇見傅競,她會住進莫府,她會被李海廷……

  不通啊,哥哥不是已經改變了?他沒有死於溺斃,他順利長大,甚至參加科考。

  那……是不是意謂著,哥哥的死是一個錯誤?上天讓她重生,是為了讓她挽回哥哥的性命,而不是改變自己的宿命?

  有道理,否則,怎會她的重生日亦是哥哥的受難時。

  她果真逃不掉呵……果然再努力都沒有用,再大的掙扎,她都掙不脫生命枷鎖,命運早就攤在那裡,等著她慢慢地、慢慢地前行。

  臉色瞬地慘白,遭受凌辱的記憶回到腦海,她不想哭,但豆大淚珠逕自滑下臉龐。

  傻瓜,哭什麼,你早就知道的,不是嗎?你這般汲汲營營,不就是知道自己壽年不長,才急著把事情安排妥當?別哭啊,一哭就露了底,重生這種事情,豈能到處嚷嚷。

  「怎麼了?」傅竟跳下馬,握住她時,發現她手心一片冰涼,小小的身子戰票不停。「丫頭,你哪裡不舒服?」

  她死命咬緊唇瓣,死命忍耐,可是看著他的眼,那雙深遠勳黑的瞳仁裡濃濃的關懷崩明瞭她的心牆。

  失控了,埋藏多年的心事找到宣洩口,再也圍堵不住。

  詩敏突然放聲大哭,哭得他手足無措。傅競心急,再顧不得男女之防,一把將她抱上馬背,疾馳而去。

  她縮在他懷裡痛哭,哭得不能自己,他看著身前抖個不停的丫頭,心像被什麼東西給狠狠捆綁,迫得他無法喘息。

  拉緊擅繩快馬飛奔,傅競奔至無人的橘園深處才勒住馬,將她從馬背上抱下來。

  勾起她的下巴,他認真道:「丫頭,看著我,到底是發生什麼事?」

  詩敏搖頭,搖斷石中串珍珠,她越哭越凶,淚眼模糊,把頭埋進他胸口,她緊緊圈住他的腹,像抱住擎天大柱似的。

  他環住她的身子,無聲歎息。這丫頭,心裡積下太多事,是該發洩發洩。

  他抱住她,輕輕搖晃,像母親幼時對自己做的那樣。

  他輕拍她的背,輕輕哼著記憶中熟悉的曲調,他的手安撫了她緊繃的身子,他的聲音安撫了她哀感的心靈。

  哭聲漸止,她的號哭變成啜泣,他依舊抱緊她哄著。

  「不怕,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呢,你這麼矮,傷不了半根頭髮的。」

  「可如果塌下來那塊天,只挑我的頭砸呢?」她吸著鼻子硬咽問。

  「哪有這麼神准的事。」捧起詩敏的臉,他用袖子拭去她的淚。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多少離奇的、詭異的、難以置信的事情,它們就是會發生。」

  「那麼要不要說來聽聽,砸在你身上那塊夭,有多離奇?」他極其有耐心地哄他。

  她仰頭,眼睛紅腫,腫得大眼睛小了半圈,紅紅的鼻頭像個十歲小女孩。

  詩敏偏看頭,想老半天,然後猛搖頭,把頭再度埋回他的胸口。

  「嬌不信我?」

  她歎氣,扭起自己的指頭。「是你不會信我。」

  「你還沒說,就下這麼沒理由的判斷,冤枉啊,大人,我不服。」他刻意逗她笑,可惜沒有成功。

  她依然沉默。

  他繼續從心息,「說說看嘛,再離奇的事我都經歷過了,我能接受的事比你想的還多很多。」

  「你經歷再離奇的事,也不會比我的經歷更離奇。」

  「是嗎?」他擺明不相信。

  不過,現在是要比離奇嗎?他走遍大江南北、五湖四海,就算沒親身經歷過,聽過看過的奇事可不少。

  「當然。」如果「重生」的她不敢說自己是離奇界的第一名,那就沒有人敢說第一。

  「好吧,你先聽聽我的離奇事件。見過我背上那一刀吧?」

  「嗯。」她點頭。

  「那一刀幾乎要了我的命,我感覺自己的魂魄從身體裡硬生生被抽出來,飄啊飄的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我見到牛頭馬面,他們拿著長長的令牌要我跟他們走。

  「依我的個性,哪會乖乖跟旁人走,我不容易信任別人,可我居然相信了他們。我跟他們走,走到閻王爺面前,他看著我想了半天,又對了一本奇怪的簿子,然後說『這個人命不該絕』……」

  他不過隨口胡謅,卻沒想到她竟然深信不己。她專注盯住他的表情,企圖尋找裡面是否有玩笑意味,可是沒有,他的表情百分百真誠。

  所以他和她一樣,也有死而復生的經驗?

  「然後怎樣?」她急急追問。

  「我又回來了,站在你面前,連替我醫治的大夫都嚇一大跳,還以為是詐屍。」傅競以為她會嗤笑幾聲,要不,就瞪他兩眼,可聰慧如她,竟毫不懷疑其真實性。

  非常奇怪,可她眼底不自覺透露出的訊息,讓他慎重起來。

  博競追問:「現在,可以告訴我,你碰到什麼更離奇的事嗎?」

  他們有相似的遭遇,他能夠理解的,對不?他們都是死而復生,她的感覺他能體會的,是吧?

  再看一遍他的真誠眼神,猶豫間,她咬了咬唇,咬出一線暗紅,他心急,但是不強迫她。

  掙扎老半天,詩敏才深吸氣,決定對自己好一點,因為她滿肚子的恐懼的確需要纖解。

  垂下眉,她低聲說:「莫詩敏死於建業元年七月二十一……」

  像是在說他人的故事般,她娓娓道出前世遭遇、今生奇跡,她說她的努力、她的強硬、她所有作為,全是為了反抗前世際遇。

  可是母親之死,讓她驚惶失措,她矛盾而猶豫,開始懷疑自己的作為有沒有意義,但看著兄長的進益,她也說服自己,不管能不能改變自己的遭遇,至少她已經改變了哥哥的命運。

  直到剛剛,她想起他們前世曾經相遇,她再忍不住滿心激動而放聲大哭。

  「在上輩子,我八歲的時候,凌師傅為醫治娘的病來到莫府,十歲那年,母親去世,姨娘將師傅趕走,師傅不放心我,在京裡置屋而居,直到十四歲,師傅失去消息,我再無他的下落。

  「與今生相同,我十四歲遇見你,十四歲失去師傅,該進行的事都按著原軌跡進行著,只是方式不同罷了,那麼再不久,不管我願不願意、不管什麼原因,我都將回到莫府,迎接建業元年……」搖搖頭,她苦笑問:「你相信我說的話嗎?」

  「相信。」他毫不考慮便回答。

  他相信,不是因為她的故事動人心弦,不是因為每個環節都扣得沒有令人懷疑的空間,而是因為這番話終於讓他明白,為什麼十歲孩子會有那樣深沉的仇恨,為什麼十四歲的丫頭會雙肩擔起家庭重任,為什麼她眼底時不時流露出不該屬於這個年齡的哀愁。

  那個夜晚的夢吃解釋得通了,他也能理解她為什麼說沒有時間壯大自己,全是因為那塊只挑著她的頭砸下來的夭。

  扣住她雙肩,他彎下腰與她平視。「你剛剛說,建業元年七月二十一日,那時,是誰登基為帝?」

  「還有誰,自然是太子皇甫書。」

  她的回答讓他鬆一口氣,傅競得意而自信,因為他比誰都清楚,皇甫書已經沒有這個機會,中銀魄之毒活不過兩年,而這兩年,足以讓王家這棵大樹轟然倒下。

  「我不信命,我相信人心、相信人力,我相信你做過這麼多事情,必有其意義,我更相信,你早已經改變自己的命運。」他說得斬釘截鐵。

  「你憑什麼篤定?」

  「同你打個賭,未來登上帝位的絕不會是皇甫書。」

  「是嗎?」她真羨慕他的自信,他說出來的話,明明聽起來不可能,可就是會讓人信服。

  「如果我賭贏,你就相信命運會更改,你擔心的事絕不會發生。好不?」

  她笑笑,不知怎麼回應,相信就夠了嗎?如果相信就夠,為什麼娘還是會死?

  見她那副表情,他明白自己並沒有說服她,拉過她的手,尋了塊地坐下,他與她並肩,細說當年。

  「大娘殺死我母親後,許多人勸我隱姓埋名,庸碌卻平安地過完這一生,那時我對他們說我絕不向命運低頭。每回被殺手所害、接近死亡時,我都對自己說:『我不死,我要睜大眼睛看那些人的下場』。

  「於是,我挺過來了,一次又一次。丫頭,只要你不低頭,不管是莫鑫敏或李海廷,沒有人可以逼迫你,只有你可以讓自己活得有自拿而燦爛,這些年你做得很好,接下來再接再厲,總有一天,你會看見自己要的成果。」

  他的話很激勵人心,她想試著從中挑出毛病反駁他幾句都困難,反而不知不覺間,自己被他說服了。

  點頭,淚水收抬。

  傅競捧起她的臉,冰涼的指頭覆在她眼皮上,他柔聲在她耳畔道:「丫頭,你有一雙漂亮的眼睛,以後別哭了,哭得又紅又腫,會掩蓋你的美麗。」

  這是第一次有人誇她美麗,詩敏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難怪他會是個成功的商人,他擁有強大的說服力啊。

  拉開他的手,她對上他的目光,清澈的雙眼凝在他臉上說:「我會試著學你,不認命、不服輸,盡全力做好所有能做的事情。

  「沒錯,就是這樣。」

  他又學她師傅揉揉她的頭髮,可惜他不會梳頭,只會張著一口白燦燦的牙齒對她笑。

  傳說傅競是商霸,長著一張閻王驗,目光所到之處正月寒冽,人人都懼怕他,說他嗜血、說他刀出鞘必定手刃敵人,如果他們見到現在的傅競、見到他的笑臉和溫柔,肯定會嚇掉眼珠子。

  「你快離開了吧?」詩敏有些不捨得,這段日子裡,幾次深談,她越來越欽佩他、服氣他,也崇拜他。

  「對,大概就這幾日。」他沒隱瞞她。

  「真可惜,否則我真想向你學學怎麼做生意。」聳聳肩,她心中浮現幾許失落戲。

  「要不要我派人去尋教我做生意的師傅?不好還是不要好了。」他前一句才允了人,後一句卻連忙推翻。

  「為什麼不要?」

  「怕你生意沒學成,卻學來一肚子詭詐,男人還好,奸一點無所謂,如果你變成那樣,本來就已經夠難嫁了,以後還有誰敢娶你。」他笑著損她兩句。

  她鼓起腮幫子瞪他,那可愛的模樣,讓他忍不住捏捏她的臉頰。

  「餓了吧,快晌午了,說不定你大哥已經回家,我們也回去吧?」

  他起身,將大大的掌心攤在她面前,只看一眼,沒有太多的猶豫,她將自己的手交給他,對他的信任,從這一日開始。

  詩敏在傅競的幫助下上馬,他一躍,坐在她背後,他環著她騎馬,胸口貼在她背上。

  來程時太傷心,沒有發覺這樣的暖昧,回程她才感覺這樣的動作太過親密,她試著挺直背,往前挪動幾分與他保持距離,他發現她的心思,笑著將她摟回懷裡。

  「來不及了,你的眼淚鼻涕,早就在我懷裡留下證據。」

  他得意地大笑,策馬揚蹄。一路上,他教她許多生意法則,讓她聽得滿臉癡迷,忘記該有的尷尬,一言一語,同他熱烈攀談起來。

  馬見往家的方向前進,可半路上,張叔駕著馬車出來尋人,一看見詩敏連忙出聲大喊,「姑娘,不好了,莫大人上門興師問罪……」

  「跪下。」

  甫進大廳,詩敏就被一聲斥喝震住,她抬眼,望見一臉怒氣的父親和江媚娘,他們當堂坐在主位上。

  舅母在旁相陪,兩名師傅站在舅母身後,充當侍衛,進城看榜的哥哥還沒回來,奶娘對著大門翹首企盼,掛著滿臉的擔憂和焦慮。

  她深吸口氣,本想頂嘴,但目光閃過,看見傅競對自己使了記眼色,心思一轉,她在父親面前跪下,低聲輕喚,「父親。」

  「好,很好,你倒還記得我這個父親。」他冷著聲調,面無表情看向女兒。

  「女兒不明白,父親為何生氣。」她柔聲輕語,滿臉坦然。

  「自己的兒子考中會試,當爹的居然要報喜的上門才曉得自己的兒子有參加科考,你們當真不錯,瞞得夠緊。」他字字諷刺。

  「請爹爹見諒,是女兒和哥哥思慮不周,才會讓爹爹生氣誤解。那年哥哥病情好轉,本想寫信給爹爹,可凌師傅擔心哥哥的狀況只是曇花一現,擔心爹爹滿懷希望卻又希望落空,才暫時隱瞞了下來。」

  江媚娘冷笑,重重放下手上茶盞,尖酸刻薄道:「話講得真好聽,從秀才、舉子到進士,這也得好幾年光陰,怎從沒人想往府裡通報一聲,非得等外人敲鑼打鼓來報喜,才曉得原來咱們莫家出了個好子弟,你這是要老爺的顏面往哪擺?」

  江媚娘不說話,詩敏還可以將她當成死人,現在……

  多謝他們帶來的消息,讓她知道哥哥已經考取,懸君的心落了底。

  詩敏掀唇一笑,十歲的她還需要用哭來博取同情,好讓父親為自己出頭。如今,她有錢、有家底、有師傅與親人,還有個力爭上游、出人頭地的哥哥,她還怕什麼?

  低眉,她語帶委屈道:「家鄉守孝三年,生活維艱,連吃飯亦是有一頓、沒一頓,在那樣的情況下,誰曉得哥哥能有今日的出頭機會?若不是凌師傅看在母親的面子上,時不時來探望哥哥、為哥哥治病,哥哥今天也就是那個樣子了。」

  詩敏沒把話挑明說,卻也指出守孝三年,當家作主的江媚娘連一毛錢也沒花在嫡妻的一雙兒女身上,想她的娘還是四品浩命夫人呢,子女竟遭到這般待遇,此話傳出,倒媚的絕對不是他們這對苦命兒女。

  悄悄抬眼,她在傅競眼中見到一抹欣賞,目光轉過,父親狠狠地瞪了江媚娘一眼,江媚娘不服氣,接下話,「我早說過,那點俸銀養不起一大家子人,是老爺堅不肯賣掉晉州老宅的。」

  「皇上給宛娘的封賞呢?也進了你的口袋。」兩句話,莫歷升堵得江媚娘無語。

  詩敏低頭竊笑,她還不曉得有這一條呢,否則方纔那篇文章可就作大了。

  「我們只能慶幸舅母心疼詩敏和哥哥,雖然舅母自己過得也不充裕,還是月月差人送銀子過來,還替哥哥請師傅,哥哥愛唸書,可腦子已傷,誰也不曉得可以恢復成什麼樣,考秀才時,哥哥連一句話都還說不齊全呢,誰曉得他情況會一日比一日好。

  「凌師傅也說,他醫過那麼多病人,哥哥能痊癒,簡直是奇跡,詩敏心想,定是娘在天上保佑哥哥,才能有今日的榜上有名。」

  說到此,莫歷升已經沒有方纔的怒不可遏,他沉著聲道:「後來呢?」

  「後來,守孝三年期滿,舅母問我們可不可以搬到莊園作伴?凌師傅說哥哥身子板弱,做點農事歷練一下身體不是壞事,而莊師傅說莊園離京城近,若哥哥要考進士,路途也近些,於是詩敏便休書一封,探探父親的意思,父親同意了。」

  「那封信上,為何不提鈁敏已有舉人身份之事?」莫歷升質問。

  「爹,這就是女兒和哥哥思慮不周的地方了。哥哥落水後變得癡傻,兄妹倆在家裡始終不受待見,在外又備受鄰里嘲笑,便是母親在的時候,也無法替我們爭取些什麼,娘始終為此鬱鬱傷懷。

  「哥哥有骨氣,非要闖出功名,讓親戚鄉親認同才肯見親人,所以此事雖沒刻意,卻也沒四處張揚。此為其一,其二……」她猶豫地向父親看過去一眼,咬著唇,欲言又止。

  「其二是什麼?」

  「那年,我親眼看見江姨娘將哥哥推下池塘,哥哥也記得這件事,雖然娘教導我們別記恨此事,可終究是在心底落下陰影,我們怕呀,怕爹爹讓我們回京,若是再遭遇不測……」

  她不喊江媚娘母親,且明白表示,她在自己眼中是永遠的「姨娘」,這恰恰是江媚娘最在乎的一點。

  詩敏先在江媚娘心頭狼狠扎上一根刺,再提及當年。

  此話讓江媚娘的臉一陣青、一陣白,咬牙切齒不敢相信,那麼多年的老案了,她還敢鑼對鑼、鼓對鼓的拿出來說。江媚娘倏地站起身,怒指著詩敏的臉。

  「這種沒證據的事,你少拿來說嘴,我有沒有做這種事,多得是人可以幫我作證,你別想往我身上潑髒水。」

  聽見兩人的對話,雲娘這才明白,當年兩兄妹過的是怎樣的日子。好啊,夏家一頂大紅花轎把女兒抬進莫家大門,竟是得了這般下場?莫歷升真真是對得起宛娘。

  她起身,走到莫歷升面前,看一眼詩敏,滿臉疼情,她的氣勢沒有半分張揚,卻一絲不苟、字字清晰。

  她說:「莫大人,過去幾年如果您多心疼鈁敏、詩敏兄妹幾分,就算自己無暇分身,也會差人回老家探望,那麼您豈會不知道鈁敏的身子有逐漸好

  轉的跡象?再說,栽這莊子離莫府說近不近,說遠也不太遠,怎麼您就忙得沒空來瞧瞧您的兒女過得怎樣?難道就不怕我這個做舅母的欺凌他們,拿他們當下人使喚?

  「過去幾年,您對鈁敏、詩敏不管不顧,如今他們還能長得這般出脫模樣,一個考取功名、一個善於謀生經營,那是上天垂憐吶,您應該感激我那位苦命的妹妹在天庇蔭,讓你莫家出了好子孫才是。怎地,非但不見您有半分感激之心,還怒氣沖沖跑到我家裡質問?真不曉得,當年我公公怎會看上您這位『好女婿』。」

  「至於你,莫夫人,晉州老宅?你有什麼資格談買賣?你踏進晉州一步,隨手抓個人任誰都能告訴你,那幢莫家老宅是我夏家的女兒用嫁妝買的!可不是莫歷升流血流汗掙來的,更與您這位江家姨娘無絲毫關係。」

  一句江家姨娘讓江媚娘氣得心口發疼,那是她這輩子最痛恨的身份,就算後來被扶正,可上頭永遠壓著一個四品浩命夫人!她瞪向雲娘。這個下作的寡婦,她恨不得把茶盞往那女人臉上砸去。

  雲娘是怒極了,一時衝動忍不住開口,一篇話說完,手顫抖不已,可臉上的怒氣依然壓下莫歷升的張揚,讓他垂目自省。

  見她這樣,莊柏軒悄悄對她一笑,望見他的笑臉,她啦下緊張,深吸氣。

  雲娘的話雖過激,卻字字在理,這話拿出去,沒有人可以指出錯處,莫歷升聽了,半晌無言。

  「少爺回來了」奶娘呼道。

  只見穿著青袍皂靴的莫鈁敏急急自外頭走進,看見妹妹跪在地上,不多言,他走到妹妹身邊,與她並肩齊跪。

  悄悄地,他握住妹妹的手,給她一個安心的笑臉,低聲道:「不怕,凡事有哥哥在。」

  詩敏點頭,露出一絲微笑。

  「父親大人,兒子瞞著您參加科考之事,全是我的錯,與妹妹無關。」

  莫歷升抬眼望向眉目清朗、性情溫潤的兒子,以及擁有按美容貌、大方氣度的女兒,看著他不卑不亢的態度,再想想家裡那個只會玩雞鬥狗、成日與一群執給子弟廝混的大兒子及任性驕縱的大女兒……

  唉,他深深歎息,爭什麼呢?媚娘同宛娘爭了一輩子,可就算宛娘不在了,光是這對子女,就贏過她千百。

  莫歷升苦笑,孩子的舅母說得對,他有什麼好怨恨的,這對子女早已讓他當成棄子,放任他們自生自滅,如今自己又有什麼立場來質問兩人,何況,若不是他們替自己在父母親面前盡孝,丁憂三年,或許官場上早已沒有他這號人物。

  「這件事別再提,殿試的日期出來了嗎?」他轉開話題問。

  「是,還有十餘日。」莫鈁敏低聲回道。

  「你起來吧,把行李整一整,帶著你妹妹回家,總不能一直在你們舅母這裡叨擾。」

  詩敏猛然抬頭。回去?絕不!

  她想回嘴,哥哥卻握了握她的手,對她輕搖頭,讓她不得不把話給香回去。

  莫鈁敏對父親拱手道:「請爹爹原諒,兒子不能遵從父親所言。」

  他才說完,江媚娘立刻怪聲怪氣說:「對,這才是有眼光吶,跟著有錢的舅母吃香喝辣的,日子過得多張揚啊,瞧瞧,這裡的院子那麼大、下人那麼多,何必回那個窮酸破落的莫府,跟著過苦日子。

  江媚娘的話引得莫歷升火氣竄燒,他冷聲道:「好啊,唸書念到連孝道都不懂,真是了不起。」

  莫鈁敏一笑,並沒有因此而被激怒,他依舊保持著溫和口氣,輕言說:「請父親息怒,娘從小便教導我和妹妹,受人點滴恩,必還以大海情。舅母

  在我們活不下去的時候伸以援手,照顧我們、培植我們,如今舅母正打算廣開商舖,正是我們兄妹有機會報恩的時候,我們無論如何也不能在這時候背棄她而去。」

  「開商捕?你都要當官了,居然還和商人糾纏不清,你就毫不顧慮自己的名聲嗎?」

  聽著父親的話,詩敏再也控制不住滿腹怒火。當年不就因為母親出身商戶,爹爹才會輕待?現在,事實已經證明,商戶女所生的子女比官家子女的家教要強上千百倍,他還要說出這等遷腐言論!

  「爹爹,事業無貴賤,士農工商皆是大齊百姓,女兒不認為幾個鋪子就能傷害哥哥的名聲,倘若哥哥不思上進,日日眠花宿柳、惹是生非,才真的會傷爹爹的名聲。

  「何況,若他日言官知曉,哥哥在孤立無援時來依附舅母,一朝飛黃騰達,立刻將舅母拋離,隨著當官的爹爹而去,此事傳進皇上耳裡,皇上會怎麼想哥哥,是忘恩負義?還是翻臉無情?如此,哥哥還能有遠大前程嗎?」

  此話的前半段,明裡暗裡指的就是莫鑫敏,他那些雞嗚狗盜的事,讓爹的官譽一日不如一日。

  這話白是把江媚娘氣得火冒三丈,她本想出言相駁,卻被丈夫的警告眼光所阻。而後半段,讓莫歷升啞口無言,分明不甘心,卻也知道女兒字字在理,找不出話來駁答。

  莫鈁敏微微一笑,拱手道:「父親大人,您正值盛年,在仕途上仍有大好前途,而家裡有大哥、芬敏在跟前盡孝,還有江姨娘在身邊伺候,尚且不需要兒子,他日……父親若有需要,兒子自然會回府照顧。」

  他和詩敏一樣,口口聲聲「江姨娘」,打死不喊一聲母親,那不只是在江媚娘心底扎刺,更是在堅持自己的態度,他要讓父親明白,即便是有再大的規矩壓著,江媚娘永遠成不了自己的母親。

  話說到這分上,莫歷升哪還有話可講。

  他緩緩搖頭,臉上帶著失意寥落。罷了、罷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要怪就怪他這個做爹的太狠心。

  「都起來吧。」他歎道。

  詩敏與哥哥互視一眼,心中感慨。小時候總覺得父親可恨,分明是家裡的支柱卻護不了母親和他們,如今他們已經成長,父親的形象再不像幼時那般偉大。

  認真想想,父親不過是個耳根子軟、滿腦遷腐,卻勤奮向學的書獃子,他哪是鄉人口中的文曲星下凡?

  娘錯了,把希望寄托在這樣的男人身上,他們不是娘,他們不在爹爹身上投注希望,他們要過好日子,就憑借自己的雙手爭取,沒希望便沒失望,沒失望便無怨無恨,用這樣的眼光看爹,他也不過是個可憐人。

  「謝爹爹。」兩兄妹齊聲道。

  見事已平息,雲娘向前一步,緩過神色,對莫歷升微微曲膝。

  「方纔對莫大人言語不敬,還請莫大人見諒,只是這些年,心底為這對兄妹深感委屈,才一時心急……」她屈身一福。

  「舅夫人別這樣說,我……亦有不是之處。」莫歷升揚手虛扶。

  他望著雲娘的儀態,心想,這也是個有教養的女子,鈁敏、詩敏的好,該記她一份功勞。

  「日後鈁敏若是留京任職,自然會經常回府裡探望父親兄長,屆時還望莫大人多加看顧。」她柔聲道。

  「那是自然。」

  「莫大人也知道,我膝下無兒無女,手上這些財產也帶不進棺材,早些年鈁敏癡傻,我曾動過心思,想同莫大人討個恩惠,將他過繼到名下,可如今鈁敏的身子恢復,光明前途亦是指日可待,我自然不敢動這番心思,只是寡居多年,這對兄妹實在合我的眼緣,我先把話給挑明了說。

  「日後詩敏若是從我手裡出嫁,嫁妝自然旱從我這裡出,一百二十八抬,維不遜於她母親當年,若鈁敏能娶進自己心愛的女子為妻,我定不會虧待這對小夫妻,買房買婢,張羅打點一切事宜。我敢誇口,雖不敢同京裡皇親貴胃相比,但我這做舅母的,必讓他們兄妹風風光光過日子。」

  這話,討的是兄妹倆的婚姻自主權,表面是對莫歷升所言,其實就是在對江媚娘撂話,鈁敏、詩敏日後的對象必須要她看得過眼,江媚娘別想以母親的身份任意替他們兄妹作主。

  「多謝舅夫人對他們的看顧,他日他們若有成就,必不敢忘記你的大恩。」

  詩敏掃一眼江媚娘欲噴火的雙眼,刻意火上添油。她靠到父親身邊撒嬌,勾起他的手,說:「爹,你心放心,詩敏長大以後會孝順你心,也會孝順

  舅母,沒有您們,就沒有今天的我。」

  軟軟的嬌嫩聲調聽進耳裡,莫歷升便是有再大的火氣也消了。他握握女兒的手,問:「既然如此,這些年怎麼沒有想到回去看爹?」

  她低下頭,目光閃躲,有意無意地朝江媚娘掃去一眼。「爹,女兒怕。」

  他歎道:「年紀大了,有什麼好怕的,日後過年過節,同哥哥一起回府吧。」

  「女兒明白,爹爹,日後休沐,您也常到莊園來走走吧,女兒很能幹,做了好多事,想讓爹爹知道呢。」

  「我會。」他拍拍女兒的手,安慰道。

  雲娘道:「時辰不早,莫大人要不要留下來一起用午膳?」

  他看看兒子女兒,再看看滿臉怒容的江媚娘,滿心無奈。「不必了,還望舅夫人多照顧孩子們。

  「那是自然。」

  送走莫歷升和江媚娘以後,詩敏雀躍,跳到傅競身邊,滿臉得意,像孩子討糖似的,追著他問:「我表現得怎樣?」

  「不錯啊,現學現賣。」他嘉許地拍拍她的頭。

  聽見兩人對話,莫鈁敏笑間:「什麼現學現賣?」

  對於傅競,他打心底佩服,這人見多識廣,提出來的每個論點都讓人讚歎不已,能交往這樣的朋友,是自己之幸。

  「我才剛教她,做生意不是咄咄逼人、義正詞嚴,用道理把對方給壓下去才叫贏,而是……」

  詩敏接口,「結局是我們設定的那個,才叫做贏。我把江媚娘氣到快中風、爹爹沒責怪我們的隱瞞、我們可以不進莫府,而且不必背負著不孝的罪名,每個結局都是設定中的,我們大贏特贏啦。」

  她一面笑一面跳,連連轉過幾個大圈圈,她扯住哥哥的衣袖,樂得直想跳舞。

  雲娘向莊師博望去一眼,抿看唇笑道:「還是個孩子呢,瞧她高興成這樣。」

  聽著雲娘的話,傅競的眼光追著詩敏,連心都在笑。對啊,十四歲的孩子就該是這樣,不該背負著沉重過往。

  既是重生,便是再世為人,過去的一切,自該割捨。

  「這還不算贏,鈁敏若是能在殿試上表現優異,入了皇帝的眼,封個比莫大人還高的官,才是真贏。」莊柏軒說。

  詩敏勾住哥哥的手,靠在他身上,笑道:「哥哥,師傅對你期待很深呢。」

  「難道你不期待?」

  「不,哥哥已經夠好了,如果可以選,我選哥哥平安、自在、快樂。」

  他攬過妹妹的肩膀笑道:「你在,哥哥就會平安自在快樂。」

  這天,舉家同慶,奶娘親自操辦了流水席,請莊戶們大吃大喝,詩敏也慷慨地大發賞銀。

  接下來十幾天,莊師傅把鈁敏哥哥關在屋裡,加強課業,而她把一天當一個月使,走到哪裡都帶著凌師傅和傅競。

  詩敏想,自己這輩子大概沒說過那麼多的話,她也不知道自己居然有那麼多話可說。

  她說:「待絹花的生意做起來,我就要在後園蓋一間大屋,聘更多的婦人,生產更多、更好的絹花,我要京城裡的貴婦們,一想到絹花,就會想到我們家。」

  她說:「橘醬和陳皮如果不成功,我就要把橘林給砍掉,石欠掉以後做什麼呢?」

  莊師傅建議種藥拿,傅競建議種反季蔬果,她想半天,想不出誰的點子比較好,便笑著說:「有沒有搖錢樹呢?我想種上一大片,收成的時候,在地上鋪上一層紙,抓看樹幹猛搖,叮叮咚咚聽著銀子撞銀子的聲音啊……連作夢都會發笑。」

  傅競戳戳她的額頭,佯怒,「你這個貪心丫頭,搖錢樹種一裸就能富一世人了,還要種上一大片?」

  她說:「師傅啊,如果我嫁不出去,可不可等你辦好事情後,再回來娶我?」

  劉煜額頭冒出三道黑線,傅競聽了心底不是滋昧,忍不住諷刺她幾句。

  「凌師傅有必要這麼犧牲嗎?。收了個高不成、低不就,很可能影響自己半世名譽的半吊子徒弟已經夠悲慘,現在連終身幸福都要搭進去,可歎啊,奉勸凌師傅,收徒弟要看清楚,千萬別因為一時同情而害了自己一輩子。」

  這話,讓詩敏追著他滿林子跑,他跑得飛快,她追得上氣不接下氣,然後她明白,他的傷已經徹底恢復。

  她捧著一大盤炒鱔魚,坐在傅競身邊,本來是同他搶食的,可是搶著搶著,心突然酸了起來,她把整個盤子端到他面前,說:「你吃吧,我不同你搶了。」

  「幾時變得這麼有良心?」他斜眼覷她。

  她搖頭道:「以後想念這個味兒,就到莊園來作客吧,我們家的水田養了很多。」

  他凝目問:「你想我回來作客嗎?」

  她笑笑,眼底有淡淡的離愁。「我希望,你順利、快樂。」

  那個下午,莫名其妙下了一場雨,雨不大,但淋濕了她的臉頰,掩飾了她來不及擦去的淚光。

  殿試前一日,傅競、凌師傅、莊師傅和鈁敏哥哥一起坐上馬車,往京城方向走。

  回程時,只有鈁敏哥哥獨自一人,他帶回來好消息,皇帝點中他為狀元,不多久,皇帝指派他為六品知府,回晉州任父母官。

  數日後,詩敏陪同哥哥回莫府向父親辭行,她看著破舊的宅子,與他們莊園的規模相差甚多,府裡只有寥寥幾個下人,前世裡,莫府有好幾位姨娘,如今都不見蹤影。

  看見這般破落慘況,她心底說不出是得意還是歎息。

  相師所言果然極準,父親得有子、有女、有母親的庇蔭,才能步步高陸、功成名就,沒他們在身邊,也就只能這副光景。

  看不起商戶嗎?她淡然一笑。

  可她嘴上說得硬,心底卻多少不忍,離開莫府時,她悄悄遞了個包袱給父親。

  裡頭有兩套新做的衣裳、鞋子,一塊徽墨、一方紫端視和五十兩銀子。

  她背著父親低聲道:「爹爹在外為官,多少需要應酬,那日您到莊園,見到您的裝束……娘若是知道,定會難過不捨,我同奶娘熬夜做了衣服鞋子,希望爹爹穿得慣。」

  詩敏有小心思,她想拉攏父親,要他多看重自己,了尚若他日真有教自己擔心的事情發生,希望父親能站在自己這邊。

  回到莊園後,詩敏開始替哥哥打理赴任行囊,她翻箱倒櫃,想把所有好東西全讓哥哥帶上,可在她打開自己最寶貝的楠木盒子時,一塊龍紋玉珮正中擺著,下面壓著一張紙,上頭寫著:等我。

  她盯著它們看了近一個時辰,手指在龍紋上細細滑過,疑團漸漸擴大。

  那龍飛鳳舞的筆跡分明是傅競的,也只有他才會大刺刺寫上這兩個字,可是玉珮……

  她分明記得,在前世,這是師傅親手交給她的,師傅臨行時依依不捨,把龍紋玉珮給了她,還說,若碰到任何困難就拿著這個到當地街門,自會有人替她出頭。

  她甚至記得,自己死後,這塊玉珮被莫鑫敏拿走,怎麼會……怎麼它會是傅競的東西?

  難道傅競和師傅認識,卻不讓她知曉?

  或是他們前世熟識,今生要透過她,才能認識彼此?

  她想破腦袋,企圖想出幾分端倪,但是假設再多的情境,她還是不知道,哪個才是真實。

  她一直希望師傅或傅競回來普自己解答,可是這一等,就是三個年頭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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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7 18:11:19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康元三十七年,莫鈁敏前往晉州赴任。

  晉州民風淳樸,少有宮事,但晉州是乾旱之地,農利收穫少,因此稅賦一直是當地父母官就任的最大問題,為此,詩敏尋到當初替莊園規划水利問題和農事的專家,連同莊師傅引薦的幾位幫手,隨同哥哥一起前往晉州。

  這年秋天,絹花的生意比料想中要好,幾位曾得過宮中賞賜絹花的貴夫人見到,驚為上品,覺得款式比宮中所出更有新意,消息傳開,雲娘的絹花供不應求。

  詩敏原想在後園蓋大屋,多招募些人手,卻又想到冬天將至,橘園的果樹已結實纍纍,馬上就是生產陳皮和橘醬的季節,她擔心舅母太操勞,再加上春天一到,百花盛開,婦人、姑娘們有鮮花可戴,絹花的銷量自然會下滑,因此將計劃往後延。

  入冬,陳皮的製作雖有濟慈堂的師傅幫襯著,但畢竟是第一年,大家都沒經驗,做出來的成品,品質不如市面上的好,只能以低價售出。

  詩敏考量再三,派出兩個可靠的小廝和濟慈堂的炮製藥師,到陳皮的大宗產地去學習技術,並加以改良。

  但橘醬的生意很不好,百姓對於沒吃過的東西不大敢嘗試,雖然莊戶們都覺得口味甚好,但實際賣出的並不多。

  詩敏捧著小腦袋,天天蹲在地窖裡,看著固積的橘醬,連連苦惱好幾日,擔心得奶娘想找人偷偷把橘醬給丟出去。

  後來她想出辦法,她先進京買下一批製作精美、碗大的瓷瓶,回來將橘醬分瓶包裝,讓莊園裡販賣絹花的婦人,分別送給高門大戶裡的貴夫人們,就當作是老客戶的年節禮。

  詩敏還拉了一大車,給京裡幾間飯館酒樓送去,讓他們免費招待客人,進京城時,她也沒忘記莫府,特地打聽父親在家,才送上門。

  看看詩敏送來的橘醬,江媚娘嘲弄幾聲,說:「自己錦衣玉食過好日子,卻給長輩送些不值錢的東西,是覺得咱們沒體面,不值得好東西,還是特意哭窮?」

  說完,連留飯也不,轉身就離開大廳。

  莫鑫敏不在家,一旁隨侍的莫芬敏則是盯著詩敏直看。

  她今天穿著一套月牙白長衫,外搭淡粉色棉紗小樓,腕間戴了個翠玉小鐲,頭上梳著雙丫髻,發間答上一整排小小的粉色絹花,是市面最流行的那種,用全絲絹裁成,一小朵便要價五百文。

  這樣的穿戴讓她看起來脫俗出塵,婉約可人中透露著一股靈氣。

  莫芬敏嫉妒得眼珠子都快凸出來,她咬著唇,滿臉忿然,心底深深不滿,憑什麼兩人是姊妹,從小到大,她就是可以過上好日子,自己卻只能眼巴巴地羨慕人家。

  沒理會她的眼光,詩敏親手為父親斟滿茶水,那動作姿勢是雲娘親手調教過的,透著官家千金的作派。

  莫芬敏見著礙眼,冷嘲熱諷道:「倒杯茶都此般做作,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去了什麼花街柳巷,學會這伺候人的活。」

  莫歷升一聽,怒斥,「閉嘴,什麼混話都敢說,你是怎麼學的規矩,沒半點教養。」

  莫芬敏不平,折下一個白眼,扭身走出大廳。

  像沒聽見她說的話似的,詩敏端坐在父親身邊,提了些莊園裡的事,及哥哥在晉州上任的消息。

  她告訴父親,幸好老宅沒賣,哥哥回去後重建老宅,鄉人們有認識哥哥的,驚得連話都不能說了,當年的癡兒竟搖身一變成官兒啦。

  她說,鄉人都在傅,莫家是風光了,父親成龍,兒子亦是有為,還說因為爹爹和哥哥的名聲,晉州的學風日盛

  此言,恰恰是莫歷升最愛聽的,他是個腐儒,一向看重聲譽勝於其他。

  這年,收入與支出相抵,詩敏沒賺進什麼銀子,不過莊戶倒是人人吃飽穿暖,連口袋也是鏘鏘響。

  康元三十八年春,王盡相病重,皇帝嘉慰,特許王盡相在各地擁兵駐守的兒子回京探親。

  但王盡相在邊境擁兵駐守的長子王成賓、三子王成興,分別上書。

  書中日:王氏一門,中心君愛國,以國為大、家為小,父親病重,雖心懸掛念,但為保國土不受外夷所犯,不能回京侍奉父前。

  這年底,王丞相病故,皇帝多方恩賞,以謝王皿相一生為國為民。

  三十八年春天,詩敏在後園興建絹花作坊,直到夏末,一整排的屋子才落成,莊戶裡的婦人已不夠使用,遂從鄰莊雇來多名婦人,由雲娘領著大家製作各款絹花。

  秋天,太子皇甫書的身體微恙,據傳在朝堂上突然暈倒。

  這種消息,百姓會當成八卦,卻不會關心太久,但詩敏上了心,她想起和傅競的賭約,只是那人……再無半分消息。

  她時常拿著玉珮,想著傅競說過的每句話,想他的睿智與勇敢,也想他眼底有意無意洩漏出來的暖昧,哥哥說,此人必不是凡品,他不願以真面目相交,定然有所顧忌。

  她不在乎他的身份地位,卻為他留下的兩個字所困。等他?是真心或只是戲話,她該認真嗎?還是莞爾一笑,置之腦後?

  皇宮裡,除太子皇甫書以外,還傳出一個大家喜歡拿出來嚼舌根的訊息一流落在外多年的三皇子皇甫靜找到了。

  皇上大宴京城百官,封皇甫靜為榮親王,據說榮親王長相俊美且行事果決,入朝短短半年,便獲得皇帝及群臣所倚重,那回百官大宴後,官眷們便時常討論這位榮親王爺,並常有人托媒前往王府。

  同樣的秋天,詩敏不像京裡多數女子,心裡想著那位尚未立妃的王爺,她心裡想的是錢、錢、錢。

  今年絹花生意大好,不但將蓋作坊的銀子給揮了回來,還有餘錢可以盤算在京裡買間鋪子,開店做生意。

  而讓她最感吃驚的是,橘園尚未開始收成,去年收到橘醬的捕子,已經向他們下了訂單,這讓本打算只生產三成橘醬、送給絹花客戶當年節禮的詩敏,決定把所有的果肉全做成橘醬,銷往各大酒樓。

  再加上出斗學制陳皮的小廝和師傅已經回來,今年的陳皮品質大大提升,賣得好價錢。

  這一來一往間,今年的莊園收入,進帳將近萬兩,樂得詩敏幾天幾夜都睡不著覺。

  另外,濟慈堂的規模越做越大,儼然成為京裡最大的藥堂,詩敏買下隔壁五間鋪子打通後,找來更多的大夫坐堂,說是日進斗金亦不為過。

  而莫鈁敏這個官越當越上手,在他與幕僚日夜努力下,晉州今年的收成比往年多出近一倍,還讓百姓的倉庫裡儲下不少存糧,可應對來年饑茉。

  莫鈁敏還聯合晉州商戶,將本地產物運往他州,賺得更多的利潤,而這些商戶中,自然以莫鈁敏的母舅夏家為首,經過一年的齊心合力,晉州百姓日漸富裕,而夏家也逐漸恢復昔日榮景。

  康元三十九年。

  晉州附近幾個州縣大旱,半粒糧米不產,百姓有挖樹根、啃樹皮之事傳出,朝廷開倉放糧,並在京城募集銀錢下鄉賑災。

  濟慈堂的新東家詩敏,每逢月初便在廟裡施米義診,她刻意避開上輩子去的普度寺,而來到城南觀音廟。

  這回聽聞乾旱,許多百姓生病,她不但帶頭捐藥,還送兩位坐堂大夫到災區,為百姓看病。

  皇帝知訊,御筆一揮,親手給濟慈堂寫新牌區。

  晉州附近州縣大旱,晉州卻沒有因為乾旱而受到太大的影響。

  這是因為莫鈁敏一上任,就開始針對這個問題,找來長年在本地耕作的農夫、仕紳與水利、農事專家們一起討論解決法子。

  他們一方面尋找士地開塘蓄水,挖渠、挖並,並決定不種植需要用太多水的乾旱植物。

  農事專家們到備地尋訪合適的種苗,帶回晉州,進行育苗、試種,去年有所成就之後,今年便廣泛推行。

  因此晉州不但不需要朝廷服米,還能如期將賦稅收齊上繳朝廷,此事讓皇帝龍心大悅,特召莫鈁敏回朝,聽取他的施政。

  君臣在御書房裡商談半日之後,皇帝讓莫鈁敏回晉州任原職,繼續完成手邊計劃,並領聖旨,官升一品,賞賜千金,讓附近州縣知府皆聽從莫鈁敏之命,改善農田水利、增加百姓農收。

  莫鈁敏回去後,皇帝也下令召見莫歷升。

  莫歷升已經多年不曾進宮面聖,如今再見,心底的激動豈是幾個字能書得?皇帝看著他,半天不說話,只是目光深幽,臉上合笑。

  莫歷升被看得冷汗冉冉,不解皇帝態度,唯能低眉斂目,注視著自己已磨出裡襯的皂靴。

  好半晌,皇帝終於開口,他說:「想當年,還是朕親手點你為狀元的,沒想到,竟是朕看走了眼。」

  乍聞此言,他連忙俯身跪地,送聲道:「臣惶恐。」

  「你是該惶恐,棄貴兒佳女於不顧,放任他們孤苦伶汀,如今他們小有成就,竟沒或忘過你這個老父親,唉……你啊,該打。

  「臣不懂,還望皇上提點。」汗水流進莫歷升眼裡,一陣刺痛。

  「莫鈁敏官譽清廉、政績良好,我召他入宮,百姓以為朕要他回京任職,馬上有百姓聯名,求朕為晉州留下一個好官,朕要為莫鈁敏升品級,他卻不願意,說是官品壓過父親是為不孝。

  「莫詩敏時時濟貧、義診,百姓喊她慈眉觀音,這個名號朕聽過,一問,才曉得是你的女兒,那名號也有人封過你的嫡妻,是不?」

  「回皇上,是。」他不知道詩敏還在服濟貧民,宛娘死後,嫁妝不是都沒了嗎?難道是舅夫人的主意?

  「夏宛娘果然是好家教,朕派人問你女兒要什麼賞賜,猜猜,她怎麼回朕的?」想起那丫頭的回話,皇帝忍不住揚起眉毛,看一眼莫歷升,真想瑞他幾腳,這個不知變通的窮酸儒,竟能得此兒女。

  「臣不知。」

  「莫詩敏什麼都不要,她說娘親教她做好事並非為求回報,她只想積得功德,求上蒼讓她的母親來世投身無愁無憂歡喜家,求父親、哥哥平安康泰,仕途順遂。

  朕又看人問:『你爹兩袖清風,你怎不周濟周濟自己的親爹爹,反而去救別人。』再猜猜,她是怎麼說的?」

  「臣惶恐。」被皇帝一句句指責,莫歷升嚇得兩腿發軟,背上厚厚一層濕粘粘的,全是汗水。

  「她說爹爹的棒銀不少,好好算計自然能過上舒心日子,你女兒沒說明白,聯豈能不懂?她啊,她是擔心把銀子送回家裡,又有人要惹是生非,說不準,又有良家女子受害,你心底明白是誰?」

  莫歷升自然知道皇帝所指何事。

  前陣子,鑫敏看上一個賣花女,居然將人給搶進門、壞了人家的清白,那女子是有媒聘在身的,自然不依不饒,他不得不向同擠借銀子,把此事抹平,沒想到,家醜不可外揚,事情居然捅到皇帝跟前,是詩敏那丫頭說的嗎?

  看著他的臉色,皇帝豈不明白他的心思。

  皇帝緩聲道:「你也別怨你家閏女,話不是她說的,對爹爹、對母親,她半句話毀批評都沒有。」

  他半信半疑,卻不敢抬頭。

  見他那副固執模樣,不敲打敲打還真不行。

  「你啊,你到底明不明白,為什麼明明自己有幾分才幹,這些年朕硬是把你晾在一邊?你當真不知道,莫鑫敏不長進,還帶累了陳將軍的獨子,以及一票權貴的子孫,人家是打心底把你給恨上了,我要是用你,不讓他們給我扯鬍子才怪。」

  驚雷轟頂,莫歷升總算明白,這些年的仕途不順,竟然是那個孽子所為?家門不幸響!

  他一揖伏地,硬吧道:「臣有罪。」

  「你是有罪,莫鑫敏的事又被言官給盯上,朕跟前又得好一陣子不消停,你還是去當七品縣官吧,若你還是不能把內院給打理好,就上一紙折子告老還鄉,免得連累莫鈁敏,朕是打算重用他的。」

  莫歷升離開後,皇帝靜靜看著桌上的折子,那是榮親王呈上來的,他指頭輕敲桌面,越敲越用力、越沉重,一個激動,他咳出鮮血。

  這天回去,莫歷升拿根棍子,狠狠把大兒子給毒打一頓,關在柴房裡,不給吃食。

  秋天,宮裡傳出消息,太子皇甫書病重而亡,在榮親王的力保下,皇上立二皇子皇甫亭為太子。

  入冬第一場雪,皇帝駕崩,太子皇甫亭繼位,王皇后殉葬。

  先帝方入頰,王氏子孫起兵謀反,新帝皇甫亭,命榮親王及常勝將軍李祺領兵征討,一北一南,力克已故王丞相長子王成賓與三子王成興。

  冬天到了,詩敏又是成日裡樂陶陶地數著她的銀錢,只不過每每打開木匣子,看見那塊龍紋玉珮,她就想起兩年多了,傅競與師傅皆否無音訊。

  是不是他們早已忘記自己?

  不過,傅競賭贏了,繼位之人是皇甫亭不是皇甫書,連九五之尊都改變了,她不過是一介小女子,命運也應該與前世大不相同吧?

  這個想法安下她的心,她漸漸不在夜裡哭醒,那個教人噁心的夢,慢慢地不再侵擾她。

  如果不是因為思念太深,她的生活稱得上順心極意。

  建平元年三月,邊境戰爭持續開打。

  有著御賜金區的濟慈堂,自然是將藥材一批一批送往戰場,詩敏雖是女子,卻也明白國不在、家何存的道理?

  因為濟慈堂開的頭,京裡許多富戶名商紛紛慷慨解囊,一批批的軍前米糧送往戰場,激昂了軍心。

  榮親王用兵如神,屢出奇計,再加上後方源源不斷的資源,雖然手下只有七萬名士兵,面對王成賓所率的二十萬大軍,毫不畏怯,兩軍交戰,榮親王屢戰屢勝。

  而常勝將軍李祺,戰場經驗豐富,迎戰王成興更無他話,只是限於地形關係,無法一舉攻克,然勝利是早晚之事。

  建平元年五月。

  莫鈁敏的水利、農事工程已在各地見到成效。

  去年遭逢大旱的州縣漸漸恢復過來,新帝恩賞,賜莫鈁敏宅第一幢、官升四品,待八月晉州知府三年任期滿,便回京任職。

  想到哥哥即將回京,又可一家團圓,詩敏笑得嘴背不攏。

  這些年她訓練出來的管事、制絹花能手和幾家下人,足堪大用,不必事事由她親管,就可以將事情辦得妥貼。

  連續兩年的進帳,讓她開心得想找個人好好炫耀一番,可惜……握著玉珮,它的主子不在。

  不管怎樣,大家都滿心期待等著莫鈁敏回京。

  漸漸地,時序過去,他們迎來七月盛夏。

  天氣炎熱不已,由裡的菜蔬盛產,便是挑到城裡也賣不到好價錢,在管事媳婦的建議下,他們攬了醬菜、曬了菜乾,預備冬天菜蔬少了,再同橘醬一起販賣。

  詩敏看著曬在廣場上的菜乾,聞著那股淡淡的香氣,微微笑開。

  這些年下來,她益發像個鄉下丫頭了,奶娘看不過去,不管走到哪裡都要她撐傘、戴雌帽,還買買煮葦仁綠豆逼她喝,只要她皮聯黑上一分,奶娘便急得像熱鍋的螞蟻,到處去問偏方,回來幫她洗浴。

  奶娘和雲娘暗地盤算過,詩敏十七歲,是個大姑娘了,雖然莫大人在朝為官,但品級不高,就算家中女兒列入選秀名單,但名額頂多一個,有江媚娘在,那缺兒絕對不會落在姑娘頭上。

  自然,她們也不希望詩敏參加選秀,想想,宛娘有一百二十八抬的豐厚嫁妝,還是因為出身商家而被莫歷升瞧不起,她們可不願意詩敏重蹈覆轍,嫁雞嫁狗都好過嫁官,何況是嫁給位高權重的官。

  且她們家詩敏是副自在性子,哪受得了高門大戶的約束?

  說她們眼皮子淺也罷,說她們婦人之心也行,她們才不管身份家世,只想找個能疼惜詩敏的好男人。

  不過這事還等鈁敏回京,幫忙想想。

  「丫頭,鈁敏信裡寫了什麼?」

  雲娘拉著詩敏走到詹下,不讓她曬太陽,她拉起詩敏的手肘,看了看,微笑,奶娘的心血沒白費。

  「也沒什麼,就問候舅母、奶娘,還說賞賜的宅子下來了,讓我有空找人過去清理清理,該修的修一修、整一整。」

  「這事不急,若咱們動作太大,說不定那邊還想來分一杯羹,我可不想和那位莫夫人住一起。」雲娘笑道。

  「我也是這麼想的,住在一起也罷,說不定她還要管起我的醬捕子、絹花捕子,想把長手伸進我的銀箱裡,想都別想。」

  不過,就算不想,該辦的事還是得辦,只是要怎麼辦,還是等哥哥回來再參詳。

  詩敏皺皺鼻子,如今她益發不怕江媚娘了,就是逢年過節,不得不應酬回那邊去走走,她也不會軟弱聲勢,任人欺凌。

  相反的,她還很享受莫芬敏的嫉妒,她越是尖酸刻薄,詩敏越是得意,因她明白,看得到、吃不到那個痛啊,像鞭子般狠狠地抽進人心。

  因此每回過去莫府,她必定盛裝打扮,銀醬、王錫、金煉、珍珠串兒,哪個顯擺就往身上戴,有時候過了,爹爹問起,她也只是低眉斂目說:「都

  是舅母的疼惜,詩敏不敢拒絕長輩的好意。」

  她的牌女喜妹是個好打聽的,詩敏回莫府必帶上她,回程,她就有滿蘿筐的笑話可聽。

  聽說,莫芬敏站著她的打扮,已經發作過好幾次,甚而指著江媚娘質問:「人家的舅母這等有本事,真不知我家的舅母死到哪裡去了。」

  鑫敏如同前世一般,對她態度溫和,不管再「給、再霸氣,那是待旁人的,他始終對她斯文有禮,如果不是前輩子的骯髒事,教她永世難忘,詩敏還真要教他給欺瞞過去。

  「丫頭,你怕是要嫁出門,才能擺脫他們了。」雲娘苦笑。

  有這門不省心的親戚,還真是頭疼。

  「那樣的人想擺脫談何容易,何況哥哥還在朝堂做事呢,再氣恨,也不能撕去那層臉皮,唉……真想找個一勞永逸的法子,把他們全甩了。」

  「談何容易,如今江媚娘已是你父親的正妻,誰都削不了她的身份。」

  「總有辦法的,只要她或莫鑫敏再惹點事,最好能惹到皇帝跟前……」

  話說一半,她想了想,無奈一曬,說得簡單,雖然哥哥、爹爹在朝為官,就算升了品級,在招牌砸下來都能砸中兩個一品大員的京城裡,根本算不得什麼,他們的家事想鬧到皇帝跟前,哪那麼容易。

  她搖頭,換個話題道:「今年濟慈堂怕是要等陳皮上市才能賺到第一筆銀子了。」

  這大半年裡,賺的每分錢全換成傷藥,送往榮親王和李祺的軍隊,店裡的夥計雖頗有微詞,卻也明白,戰爭若是延燒到京城,別說掙銀子,便是身家性命亦是不保。

  「張叔剛從京城回來,帶來濟慈堂的消息,聽說上個月,榮親王已大敗王成賓,讓人將逆賊押至京城受審。榮親王在北方留下幾位名將收編士兵、長駐邊境後,便帶領一部分軍隊前往南方,襄助李祺將軍對抗王成興。」雲娘低聲道。

  會注意到這個消息,是因為早兩年無意間聽說,榮親王身邊有位謀士叫莊柏軒。她不確定是同一個人或只是同名同姓,但就算是那位……又如何呢?

  他有了前途怎還會記掛一個寡居女子?他們早已錯過一回,如今再錯……也就這樣了……

  「看來,戰爭快要結束。」詩敏沒注意到舅母的異樣,只是背靠在牆邊眺望遠方,看著那片晴朗天空,淡淡地笑著。

  她在想事,想哥哥、想師傅,也想他。

  戰爭有沒有影響他的生意?他的大娘和大哥還派敵手暗殺他嗎?他說壯大,他是否壯大到無人敢欺到他頭上?臨行前,她給他備下的傷藥,不知道有沒有派上用場?還有,他要她等,那話,是承諾還是隨口說說?

  她老是一個不注意便想起傅競,想他的傷、想他的話,也想兩人相處的點點滴滴,想看想看,嘴邊便浮起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

  她明白,這樣並不好,多情誤人,寄望一個遠走他方的男子,不切實際,她比誰都清楚,與其存著不該有的小女兒心思,不如踏踏實實地讓自己過得更好。

  她以為自己是極其理智的女子,卻沒想到,總是會有那麼一些時候,情感跳出來勾動她的心。

  是因為他聽了她的秘密?因為他沒有嗤笑她的瘋言瘋語?還是因為他的胸懷收納了她的淚水……於是,她對他上心?

  她猛搖頭,想甩去什麼似的。

  是啊、是啊,她比誰都清楚,這個「上心」有點笨,他們之間不過是短短的數日緣分,過了便過了,憑什麼牽牽絆絆,誤人誤己?

  可是,對於感情……人們總是身不由己。

  「姑娘、姑娘,不好了。」

  張叔的兒子張二從外頭急急跑進來,他有些呆頭呆腦的,但贏在做事實在,因此詩敏便將把守門戶的事交代給他。

  「姑娘哪裡不好,別瞎說。」奶娘在屋裡聽見,走過來低聲斥喝。

  「奶娘,你又不是不知道張二實心眼,就別嚇唬他。」詩敏替他講幾句。「張二,快點說,發生啥事?」

  「莫府差人送來消息,說是莫大人突然病急,讓姑娘快點過去。」

  爹爹病急!詩敏胸口一陣抽緊。

  這幾年,不管是假心或刻意,她與爹爹培養出父女感情,他逐漸懂得疼惜她,也慢慢會替兒子、女兒盤算,偶爾爹爹到莊園住上幾日,與她同享農園樂趣,常常父女倆勾看手,!曼步橘園說說笑笑,不知不覺間,解開許多過去無法可解的心結。

  爹爹怎麼會突然得了急病?

  聽聞此訊,詩敏有些發傻,腦子轉不過來。

  雲娘見狀,連忙作主發號施令。「奶娘,你帶喜妹一起陪丫頭過去莫府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如果他們尋的大夫實在不中用,就讓喜妹到濟慈堂去找咱們自己的大夫。先不必帶換洗衣物,如果今天晚上你們不能回來,就差喜妹回來,把情況告訴我,我再替你們收拾東西送過去。

  「張二,你去尋你爹套車送姑娘進京,等等,張叔年紀大了,讓孫大去吧,告訴他,警惕些兒,如果情況不對,就快點折回來。」

  不知怎地,她對江媚娘心存疑忌,明明沒的事,就是會疑神疑鬼,總覺得這是個坑兒,等著她們送上門。

  送走詩敏,雲娘站在莊園門口,像是不祥預兆似的,眼皮直跳。

  走進莫府大門,江媚娘巧笑情兮地迎了上來,見她那副模樣,詩敏心底犯疑。

  幾時起,她待自己這般發善?

  江媚娘笑盈盈地領詩敏進大廳,拉她坐下。

  方坐定,莫鑫敏就從外頭大步進來,看見詩敏,他拱手躬身,笑道:「哥哥給二妹妹道喜了。」

  心一凜,她直起身,問:「爹爹不是病了,何來喜事?」

  「這丫頭,說的什麼話啊?別無端詛咒老爺,皇上給了老爺一份好差事,如今奉詔出京辦差呢。」她笑得很假,臉上那層厚厚的脂粉,堆出深深淺淺的皺紋。

  「既然如此,為何以爹爹生病為由叫我返家?」她心存戒備,眼神示意,奶娘和喜妹雙雙走到她身側。

  「下人居然是這麼對你說的?真該挨板子,居然敢在騙小姐,詩敏啊,別惱火,你也明白,我不如你舅母懂得治家,如今連下人都敢造反了,不怕、不怕,明日娘當著你的面,好好治治這些狗奴才,給你出氣。」

  眉一橫,她不願看江媚娘演戲,阻下她滿口廢話,怒聲道:「既然爹爹無恙,詩敏先回去了。」

  「說什麼呢,難得來一次,怎不多坐坐?」詩敏一起身,江媚娘立刻阻在前頭,壓著她坐回椅中。

  眼見情勢不對,她朝喜妹點了點頭,喜妹急匆勿往外走,可還沒挨著門,莫鑫敏便發下命令,「來人,奶娘一路進京累著了,還不送奶娘去休息。

  話方落,便有幾個下人丫頭湧上,要把奶娘和喜妹給架出去。

  「等等門想到什麼似的,詩敏快步走到奶娘身邊低聲問:「今天是幾號?」

  她的問題讓所有人都一頭霧水,怎麼會在這種時候問這個?不過奶娘還是應了。「七月二十一。」

  聽見奶娘回話,詩敏倒抽氣,眉頭一緊,該死,掉入陷阱了,是她太大意,自從皇甫亭當上皇帝,她便把此事拋諸腦後,日子過得順心順意,卻忘記自己的大劫。

  莫鑫敏對下人一揮手,他們將奶娘和喜妹給架了出去。

  詩敏怒目望去,咬牙問:「大哥這是什麼意思?」

  「妹妹可千萬別想歪啦,今夭尋妹妹過來,只是想同妹妹討論討論你的終身大事,妹妹年紀也不小,爹爹差事忙,我這個當大哥的,豈能不對妹妹多用點心。」

  他嘻皮笑臉,看著詩敏小小的臉蛋。這丫頭眉眼長開了,越大越漂亮,便是自詡美艷的芬敏,怕也要讓個三分。

  瞧,眉是眉、眼是眼,行為作派大方,臉龐卻有一股令人疼惜的嬌美氣息,難怪李海廷那傢伙會一見上心,寧可賠上大筆聘禮、不收半分嫁妝,也要把人給娶回家去。

  見詩敏不語,他又問:「妹妹怎不問問大哥,幫你相中哪一家?」

  她咬著牙,一陣一陣冷笑。真有好的對象能輪得到她?準是什麼歪瓜劣棗。

  「大哥倒是好心,怎麼越過姊姊,打算到我頭上了?」

  「我何嘗不願意,只是芬敏已記在選秀名冊上,明年三月就要送進宮裡,如今家裡請了教習嬤嬤在學禮儀呢。」

  「既然如此,詩敏就回去等姊姊的好消息吧。」說罷,她又轉身要走,可莫鑫敏哪能如她的願,長腿一跨,就攔在門前。

  「奶娘有點年紀,你就讓她好好休息休息吧,妹妹略坐一坐,暫且聽聽看,哥哥幫你看中哪戶人家。」莫鑫敏微微一笑,爹爹不在,只要生米煮成熟飯,便是父親回來,詩敏也只能乖乖進李家大門。

  詩敏不搭話,那副臭臉看得江媚娘滿心火,她哼一聲,心道:就不相信你這個小倡婦,還能張狂多久。

  莫鑫敏不以為意,自顧自往下說:「二妹妹,哥哥幫你看上的是李家的么子李海廷,他家的綢鍛莊可是全京城最大的,嫁過去後保你吃香喝辣,啥事都不必做,只要快快給李家生個胖小子,李海廷定會把你捧在手掌心。」

  她不應,臉上一片陰鬱,李海廷,果然是李海廷,繞過一圈,她終是還要同他交集,她說不出心口是冷是熱,只覺得想笑。

  莫鑫敏續道:「李海廷長相好,京城多少姑娘心儀他,他還不要呢,若不是妹妹慈眉觀音的名號太大,教人知曉,讓他想方設法求得一見,哪得今日緣定三生。

  李海廷對妹妹心生愛慕,相思成疾,夜夜不能成眠,他既愛上妹妹的才德,也愛上妹妹的樣貌,一門心思想求得妹妹進門。

  「母親已經為你們合過八字,連廟裡大師都說你們是天作之合呢,想來日後定能和妹妹和和樂樂過日子,不知妹妹意下如何?」

  「我說不好,哥哥就會放我回去?」

  她凝眉望他,眼底散發出一股威儀,竟讓他心生畏俱,心底一驚,這丫頭,幾時變成這模樣?

  他吸口氣,鎮定心緒,銀子已經重了,聘禮也折合成銀票放在自己的囊袋裡,要他把錢給吐出來,萬萬不可能,何況他與李海廷情同兄弟,若詩敏能嫁進李家,日後的好處怕是拿不完。

  繃起臉,話說到這裡,該撕的臉皮都揭了,他也不必再裝模作態。

  「實話說了,不管你同不同意,結論都是一樣的,差別只在於多吃一點苦頭或少受點苦頭。」

  「父親不會願意莫家嫡女嫁給商戶的,這對爹爹和二哥的前途有礙。」言談問,她瞄一眼留守在外頭的下人。

  「既然妹妹說得明白,我也把話給挑清楚了說,我不管爹爹和你敏有沒有前途,因為他們的前途不會庇蔭到我,商戶如何?身份比較卑賤嗎?妹妹自己幫你家舅母做了多少門生意,難道還有這等遷腐觀念。

  「爹爹和鈁敏都不在京裡,莫府上下事我說了算,告訴你吧,李家的聘禮我已經收下,李海廷亦是真心喜愛妹妹,日後的榮華富貴有你享的。你願意呢,李家花轎七月二十五日就會上門來抬,待父親回京,李家自會上門向爹爹請罪。

  「你不願意,別怪哥哥賠膊往外彎,只好先壞了你的名聲,再讓你乖乖上花轎,總之,你想嫁得嫁,不想嫁也得嫁,接下來要怎麼做,還是讓妹妹自己好好想想。」

  意思夠清楚了,兩人目光相接,誰都不肯退讓。

  詩敏凌厲地看向他,寒聲道:「那日,大哥在樹後看看江姨娘將二哥推入池塘,是大哥助我一臂將二哥救回來的,從那時起,我便心裡存著感激,時時提醒自己,無論如何,將來有機會定要報大哥此恩。沒想到今日大哥竟如此待我,那恩情……」

  她的話讓他想起那日,莫鑫敏眉頭緊皺,那是他人生裡的第一個醜陋,他明知道母親心腸狠毒,卻不得不在父親眼前替她遮掩。

  之後他眼裡看的、耳裡聽的、心裡所學的,通通是如何不擇手段,自別人身上巧取豪奪。

  他長大了也自甘墮落,他變成執給子弟,成天流連花街柳巷。

  自從藥敏考上狀元,他更是變成眾人眼中的笑話。

  直到親生母親找上他,他才曉得,原來自己的蠢笨、不白,是因為他根本不是莫歷升的兒子,並且,他的母親是名低賤的青樓女子。

  他痛恨自己的身世,從此更墮落、頹廢,他在懲罰自己的同時,也懲罰著不公平的人世。

  「終有一日,妹妹會知道,能遠離莫府這個骯髒窟,是件多麼幸運的事。」他低聲道,話中有幾分真心。

  聽見兩人的對話,江媚娘臉色倏地蒼白,她還以為沒有物證、人證,沒想到最大的證人竟然養在自己身邊十幾年。

  「鑫敏……」她想抓住兒子的手,企圖解釋些什麼。

  但他不願意多看江媚娘一眼,扭頭對外面的下人說:「來人,把二姑娘送進房裡,在出嫁之前,不准她踏出房門半步」

  幾句話,詩敏的心墜入谷底。

  來了,她生命中的大劫,七月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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