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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月光石]理性與深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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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 02:41:4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理性與深邃 作者:月光石

為了一時的不忍心,她冒名和他訂婚。這到底是對還是錯?  
答案似乎已不重要了,因為,他早知道她是誰。  
令她不解的是,既然知道她是冒牌貨,為什麼事後他就是不肯取消婚禮?  
還力抗家族,堅持娶她。該不會是他想以此報復她吧?  
不管如何,她必須盡快離開他,縱使發現自己早在不知不覺中愛上他。  
她非常明白,他們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根本不適合在一起;他要的妻子,是能為他帶來龐大商業利益的……  
只是,離開了又如何?心,還是失落了,失落在他那雙深邃的眼眸……  
或許,她並未真正瞭解過他;或許,冷酷驕傲只是他的保護色,  
他其實也愛著她……  
但,太多的或許都抵不過他就要結婚的事實。她和他,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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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 02:42:04 |只看該作者
前言

  五星級國際飯店的頂樓,正在舉行一場奢華氣派的訂婚宴。

  介紹人正以幽默的口吻祝福兩位新人;之後,舒柏昀和岑子黎舉起昂貴的香檳,合力將瓶裡的酒傾倒在水晶杯搭建起來的金字塔頂端,淡金色的液體緩慢地流瀉而下,頓時掌聲四起,祝福聲不斷……

  舒柏昀像是聾了一般,嚴格地說,她完全聽不到四周喧嘩的聲音,只知道她正疏離了理智看著自己──穿著GIORGIOARMANI高級訂製服的準新娘,站在不屬於自己的場域扮演一個虛幻的角色。

  燦華水晶燈下流瀉著淡金色的香檳。

  接著又是鼓噪聲。未婚夫及未婚妻應該適時接吻,象徵他們有著堅定永恆的婚約,承諾往結婚的未來相偕同行。

  舒柏昀的心思卻是跳開現場了。她開始默背母親(費珍珍)歷任五個丈夫的名字,同時感到不可思議,母親怎麼能忍受這麼多的承諾被推翻、這麼多的永恆幻滅?

  凝視岑子黎。他的模樣仍然和他們第一次見面一樣,冰冷深邃的眼眸,似藏著謎樣的心緒。

  他的眼睛讓她想起十二月北國荒漠狂吹的風雪。

  而高大挺拔的岑子黎正凝視著舒柏昀。她的模樣仍然和他們第一次見面一樣,冷靜理智的明眸,似藏著豐富易變的情感。

  她的表情讓岑子黎想起一幅油畫。光線下,嘴角一抹靜謐的微笑,這幅畫像征他生命裡最美好的時光。

  賓客鼓噪聲不斷,岑子黎傾身向前吻了她,堅定、毫不遲疑的一吻,起先舒柏昀誤以為岑子黎將輕啄她嘴唇之後結束,他卻愈吻愈深,兩人的雙唇緊密相貼不留一絲喘息的空間,纏綿柔情似水……

  在結束的前一秒,岑子黎依舊留戀不捨地吸吮舒柏昀唇中的氣息。疑惑停駐在舒柏昀的眼底──她竟然對這個吻不感到排斥,嚴格地說,她喜歡它,她喜歡岑子黎留在她唇上的味道。

  終於,岑子黎緩緩放開她,四周喧嘩鼓噪聲仍持續不斷,樂隊正奏起莫札特《費加洛婚禮》的序曲。

  就這樣,岑子黎和舒柏昀在賓客見證下完成訂婚儀式。

  舒柏昀搧動黑濃的假睫毛,心虛地偷睨岑子黎一眼。事情還沒真正結束,她得將內心隱瞞的事妥善埋藏,不洩露任何一絲訊息,等待適當時機再告訴他真相,但她不敢想像那時冷酷的岑子黎會有什麼反應。

  此刻,岑子黎尚未覺察舒柏昀的秘密,他只是傲慢地凝視所有的賓客,牽起舒柏昀的手,舞出他們的第一支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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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 02:42:1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寧靜無聲的清晨,舒柏昀按下音響開關,巴哈無伴奏大提琴的樂音緩慢劃破空氣的靜寂。

  思緒持續盤據在心底,在假日的星期六,舒柏昀起床後自問一個難題:

  假如妳是他,一個擁有上百億資產創投公司的總裁,且身兼岑氏金控集團的負責人,單身未婚,二十九歲,正在尋求結婚的對象。

  條件如下:必須擁有財力或權勢的家世背景,單身未婚女性最好在二十五歲左右,當然身心靈必須健康,情況良好到足以傳宗接代。(至於兩人間的感情可以在訂婚以至結婚後再慢慢培養,愛情則可有可無,這並非婚姻的必要項目。)

  某個機緣──例如長輩的建議下,他遇到一名條件完全符合的女性,兩人於五星級的餐廳吃過兩次晚餐之後,隨即他和她在公眾場合、家族的見證下訂了婚。

  兩個月後,卻發現名下擁有巨額財富的未婚妻欺騙了他,她既非名媛淑女,亦非豪門世家的遺產繼承人。

  她擁有的只有她自己,一個以精神病理學和大腦神經科學為專業研究的精神科醫生。

  當這個總裁先生發現未婚妻的欺瞞之後,他會怎麼做?

  一,他會怒不可遏,立刻解除婚約,另尋合適的對象。

  二,他會壓抑怒氣,漸漸疏遠兩人的關係,再伺機解除婚約。

  三,他會氣到痛毆她一頓,或威脅要給她難看。

  四,其它。


  舒柏昀按下音響之後,走進開放式廚房,拿出磨豆機磨了兩人份的義大利咖啡豆,然後將粉末裝進摩卡壺裡,在壺內倒好適量的水,放在瓦斯爐上煮,按下計時的鬧鐘,她坐在廚房吧檯的高腳椅上,內心希望這個答案最好不要是第三個。

  不管答案是第一個還是第二個,對她來說,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差別。然而萬一他無法控制怒氣(有些人的EQ真的不是普通的差),導致第三個結果,對她來說將會是個很大的麻煩。

  想到這裡,舒柏昀發現自己對岑子黎──她的未婚夫,所知有限,才會無法推測他在獲知真相後的反應。

  鬧鐘響了,舒柏昀關掉瓦斯爐,將摩卡壺裡的濃縮咖啡倒進兩個不同的咖啡杯裡,第一杯她什麼都不加,兩、三口輕易喝掉。

  令人清醒的咖啡因像是靜脈注射,快速流進她的身體,稍微解除早晨起床後思緒紊亂的情況。

  一旦大腦思路流暢,舒柏昀便想作出完整的思考──她該如何順利解除和岑子黎的婚約?她在第二杯的咖啡裡倒上新鮮香醇的白色奶泡,輕鬆地盤腿坐在沙發上。

  舒柏昀向來不是魯莽行事的女人,她擁有加州大學實驗心理學士學位,又繼續深造,獲得醫學院神經科碩士學位。

  她的人格特質冷靜且溫和,鮮少對他人感到不滿或發怒,因為她知道憤怒不僅無濟於事,甚至可能加劇事情破壞的程度,對心理造成更大的負擔。

  話說得清楚些──舒柏昀為什麼要欺瞞岑子黎,偽裝自己是應老先生常居瑞士的孫女應可柔,假稱在不久的將來會繼承應老先生龐大的遺產?

  舒柏昀並非愛慕虛榮,企圖釣上一名金龜婿的女人,她這麼做完全是為了幫助她的病人應老先生。

  三個月前,應老先生罹患多年的胰臟癌已發展成末期,並且擴散至體內其它器官。禍不單行,應老先生擁有的紡織企業面臨轉型危機,企業內部已過度老化,跟不上時代潮流,必須改造重整。

  改造重整的前提是需要龐大資金,應老先生雖是富豪,擁有的卻是美國多筆不動產,要在短期之內變現不易,現有的資金實在不夠,加上癌症已使他體力負荷不了,最後做出不得已的決定,將公司賣給岑子黎,由岑子黎負責募集資金,將紡織公司重整後再賣出。

  據應老先生的說法,岑子黎是個冷血無情的商人。岑子黎收購公司的手法可以說是如一群禿鷹啃食荒漠動物屍體般殘忍血腥,只要是他想併購的公司,他會不擇手段地得到它們,手法殘酷,無所不用其極,被鎖定的公司最後的下場終究難逃股價暴跌,而他最後收購時花費的資金總是少得令人髮指。

  「我懇求他不要這麼對待我的公司,我必須保護股東和員工的基本權益,他們很多人從年輕時就跟著我一直到老,我不希望公司營運到最後,股票變得和廢紙沒有兩樣。」應老先生曾經對舒柏昀這麼說。

  結果,岑子黎說他可以手下留情,條件是應老先生要把孫女應可柔嫁給他。

  「他說他是一個值得托付終身的男人。」應老生先當時以嘲諷的語氣說:「那只禿鷹竟想娶我唯一的孫女,他連她的面都沒見過就想娶她,無非是看上我的遺產,沒想到他竟然冷血到這種地步,這件事情已經讓我失眠了好幾個晚上……」

  生命已近終點的最末幾個月,應老先生活著的唯一目標就是保證孫女的未來能獲得幸福;在這個前提之下,即使為了拯救老舊的紡織公司也不能犧牲自己的孫女。

  苦思之後,應老先生想到了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那就是由舒柏昀偽裝成應可柔──真實的應可柔長居美國,個性內向,從小因右耳失聰,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訂婚宴上應家的親戚全是應老先生臨時找來的員工,至於岑家親戚和岑子黎,不管是對應可柔還是舒柏昀都一樣陌生,所以舒柏昀的偽裝才會這麼順利,一直沒被他們看穿。

  一旦應老先生的公司以合理的價格被收購,再由舒柏昀明白告訴岑子黎事情的真相,取消這場婚約。

  如果不是應老先生飽受癌症所苦的折磨,舒柏昀心想,她不會答應如此荒謬的騙局。

  說謊是不好的,騙婚更是不道德。在舒柏昀理智的大腦裡,這些是恆久不變的原則。然而,她也知道生命有時需要變通,更何況欺騙的結果並不會引來岑子黎情感上的任何創傷。

  因為岑子黎冷血,利字當頭;而舒柏昀理智,智慧掛帥。

  只是,舒柏昀不免疑慮,像岑子黎這樣冷酷的男人一旦知道事情的真相,發現他的假未婚妻根本無法為他帶來任何金錢利益,不知道會不會情緒失控到想揍她?

  她看過太多人性醜陋的一面(她的繼父就是最好的例子),這些醜陋的人性經常是隱藏在光鮮亮麗、溫和斯文的假象底層;人心難測,變態和正常只有一線之隔,要不然這世界上也不需要心理學的存在。

  緩慢啜飲第二杯咖啡,舒柏昀思索透徹後,決定在告訴岑子黎真相的當場,必須有第三者在,而且最好是個男人。

  ***

  星期日早晨,七點。

  舒柏昀準備了豐富的早餐,足以填滿剛值完急診室夜班外科醫生安德烈.韓的空腹。舒柏昀和安德烈是加州大學時期不同科系的同學,安德烈專攻神經外科,目前是台灣某醫學中心附設醫院聘顧的外科主任。

  安德烈接到舒柏昀的電話,二話不說答應幫她這個忙,只是他很意外舒柏昀竟然會騙婚,雖然理由聽起來還算充分。

  「放心,我不會讓岑子黎動妳一根寒毛。」安德烈滿足地吃完早餐,以面紙擦拭嘴唇,輕鬆愜意的喝著舒柏昀現煮的濃縮咖啡,語氣自信。

  她的「未婚夫」比安德烈高約十公分,肌肉結實,身材修長,五官冷峻,表情漠然,而安德烈卻有著英俊優雅的外型,陽光般的笑臉,兩人相比,有如「雷雨天」和「艷陽天」般呈現強烈對比。

  論打架,舒柏昀不認為安德烈能抵擋得了岑子黎的拳頭。不過,有第三者在場,就算聽到真相,岑子黎情緒失控,至少還有人可以幫她報警,總比她單獨面對岑子黎好。

  當然,如果可以選擇,舒柏昀不希望見到全武行的場景,憑著她說理的長才,她希望可以說服岑子黎以和平方式取消這場荒謬的婚約,就算過程中要她道歉一百次也可以。

  「我約他七點三十分到,等一下他出現之後,我希望你不要說出任何會刺激他的話。」舒柏昀提醒安德烈。

  「例如什麼?冷笑話嗎?」安德烈根本不認識岑子黎,怎麼知道什麼話對他來說會是刺激。至於說起冷笑話,這可是專門剖開病人腦袋的外科醫生安德烈另外擅長的一項才能,他說的冷笑話,冰凍的程度足以使赤道國度飄下暟暟白雪。

  舒柏昀微偏頭沉思,最後決定──

  「我也不知道。或許你不要開口最好。」

  「OK。要我當人形立牌我也沒問題。」安德烈爽朗的答應。

  公寓開放式的餐廳有面陽光照不到的角落被舒柏昀漆成一面紅牆,牆上映著日式投影鐘的時間,舒柏昀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間,把巴哈B小調奏鳴曲的唱片放進音響,悠揚的樂音飄揚,漸漸舒緩人過度緊張的情緒。

  第一樂章剛結束,室內響起一陣刺耳的電鈴聲。應該是岑子黎,舒柏昀的神情忽然又緊繃起來。

  ***

  岑子黎以深邃的黑眸凝視著舒柏昀,她正以委婉的語氣向他解釋自己並非應可柔,亦非巨額遺產繼承人,之所以會欺騙他,完全是為了應可柔的幸福著想。接著,舒柏昀還曉以大義地告訴他,畢竟婚姻事關一個女人的幸福,非商業交易。

  岑子黎不動聲色地聽著她條理分明、訴情訴理,他猜側她最後會以引人憐愛的語氣向他認錯並且道歉,果然就聽到她說:

  「我很抱歉,我不應該欺騙你。」

  岑子黎沒有任何反應,他冷峻的五官依然是那副謎樣的表情,趁著舒柏昀說到一個段落,然後才說:

  「他為什麼會在這裡?」這麼說的同時,岑子黎卻是看也不看安德烈一眼。

  「抱歉,我忘了向你介紹。安德烈是T大醫學中心附設醫院的神經外科醫生──」

  舒柏昀說到一半就被岑子黎冰冷的打斷。

  「我沒有問妳他是誰,我問妳他為什麼會出現在妳的公寓。」

  舒柏昀和安德烈對看了一眼,安德烈終於明白為什麼舒柏昀會這麼擔心了。岑子黎堅硬冰冷的外表底層似乎蘊藏著極端暴力的怒火,有他存在的地方氣氛悶到一個不行,不知何故,他就是有那種能耐讓大家都不太好受,然而安德烈還是決定不受影響,微笑誠實說:

  「我們擔心你知道真相之後會情緒失控,而我在場的話,至少多一個證人。」

  舒柏昀瞟了安德烈一眼,沒想到他會這麼誠實。

  「原來妳也怕我。」岑子黎以一種平靜、卻略帶嘲諷的語氣說。

  「我想沒有人不怕你。」舒柏昀曾經和岑子黎的家族用過幾次晚餐,每次用餐的氣氛都是緊繃嚴肅的,看得出來他的家人都怕他,有岑子黎在場,沒有一個人可以好好喘口氣。

  「然而,讓所有人都怕你,這並非好事。」舒柏昀補上一句。

  舒柏昀的語氣沒有挑釁意味,卻不小心引出了挑釁的後果。

  岑子黎審視著舒柏昀,她清麗的雙瞳中並沒有任何懼色。一瞬間,他微微一笑,非常輕微地在臉上掠過,那種笑意就是野貓想把老鼠逼進死角的笑法。

  「是不是好事必須由我來判斷。」話鋒一轉,他說:「叫他離開。我和妳之間的事毋須第三者知道。」

  安德烈不走對她來說比較安全,舒柏昀仍在猶豫,忽然聽見岑子黎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

  「舒柏昀,這才是妳的名字,對吧?我剛說得很清楚,叫他離開。」

  岑子黎竟然可以清楚無誤地說出她的名字!舒柏昀驚訝的原因,當然是剛才解釋澄清的過程中她完全沒提到自己是誰。

  「原來,你早就知道我是誰。」

  原以為岑子黎會驚訝到失控,沒想到真正驚訝的人是她。

  既然已知道她並非應可柔,岑子黎卻依然能不動聲色、不立即拆穿她的偽裝,舒柏昀疑惑之餘,不免放心,至少先前假設的第三個可能已不可能發生。

  準備向岑子黎說出真相,舒柏昀曾為此憂心而幾近失眠,現在可好了,她緩慢鬆口氣,對安德烈說:

  「你不是一整夜都沒睡?可以先回去休息了。」

  「妳確定?」安德烈出於保護朋友的立場,使眼色說:「妳的未婚夫不太……」

  為避免挑釁,安德烈沒有把「不太正常」四字說出口,但舒柏昀聽出了他的意思,把他請到門邊,催促他離開。

  「回去吧,回去休息,晚上還要值夜班。」

  「妳真的確定?」安德烈已踏出門外,仍不放心地回頭問。

  「我確定。既然他已經知道我是誰,那麼他想揍我的話,應該早就動手了。」

  「好吧。」安德烈不再堅持,離去之前不忘提醒:「如果有任何地方需要幫忙,記得打電話給我。」

  「嗯。」舒柏昀微點著頭,目送安德烈離開之後,關上公寓的雕花大門,轉身面對岑子黎。

  在她送安德烈離開這段時間,岑子黎以銳利的眼神環顧室內;乾淨的空間,新穎的電器設備,精緻小巧的佈置,大到沙發傢俱、落地窗簾,小到抱枕、書櫃擺設,甚至牆上的抽像畫,都可以看出舒柏昀的品味。她選的每一樣物品都襯托著她的背景,一名外表清麗、氣質出眾的女心理醫師。

  岑子黎從沒有到過舒柏昀的公寓,一如舒柏昀去過他家族的老別墅用餐,卻沒有參觀過他私人的領域。在外人眼中,他與她是一對奇怪又疏離的未婚夫妻,對他而言卻非常正常,畢竟婚約一開始就只是商場交易的一項籌碼。

  「你需要喝什麼嗎?」舒柏昀送走安德烈之後,禮貌地問岑子黎。

  「不需要。」

  「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訂婚後一個禮拜。」

  「過了快兩個月,你為什麼不拆穿我?」舒柏昀頗感驚訝地問。

  「我想知道妳要什麼。」

  「我什麼都不要。」

  聽她這麼回答,岑子黎幾乎要笑出來,眼神有如獵豹般凌厲,卻玩味凝視著舒柏昀,彷彿她是脆弱瘦小的羚羊或是花鹿。他這般殘酷的眼神,舒柏昀只有在Discovery野生動物頻道才會看到。

  「妳說得很好聽,什麼都不要,卻讓我平白損失一千萬。」

  「我已經向你道過歉了,你如果還要我道歉,我可以──」

  「道歉對我來說不痛不癢。」

  「那麼你想怎麼樣?」舒柏昀耐著性子問。

  「沒有人敢欺騙我,我不知道妳膽子居然這麼大。妳猜我會想怎麼樣?」他微瞇起雙眼,不動聲色反問。

  舒柏昀猜測不到他的想法,他的心思實在太過深沉。悠揚的音樂驀然停止,整座空間變得異常靜寂,舒柏昀不安地盯著他,她開始擔心他的要求會太過離譜,欺騙他的下場該不會很淒慘吧?

  「我不知道。你直接說吧。要我登報道歉嗎?」她主動提議一些自己可以彌補他的建議。「或是你需要我向你所有的家族成員鄭重道歉,解除婚約錯全在我,你完全是無辜的。」

  「不需要。」

  「那麼──」舒柏昀流露疑惑的神情。「你需要我賠償你金錢上損失嗎?」

  「不需要。」

  「那麼,你需要?」舒柏昀疑惑地繼續看著他。

  「妳只要繼續當我的未婚妻就可以了。我不打算取消婚約,按照計畫,三個月後正式結婚,一切沒有改變,只要在喜帖上改回妳的名字就可以了。」

  岑子黎隨意翻閱茶几上的醫學雜誌,語氣輕鬆地宣佈他的打算,卻嚇壞了舒柏昀。她明眸中有著無法置信的驚懼。

  「你是開玩笑的吧?」

  岑子黎抬眼,直勾勾地盯著舒柏昀,面無表情反問:

  「妳看我像開玩笑的樣子嗎?」

  「我不懂──」向來以口才見長的舒柏昀也有說不出話來的時候。她不懂岑子黎到底在想什麼,他完全脫離她預測的結果,照理來說,他應該會主動提出解除婚約的要求,而不是繼續履行那個根本造假的婚約。

  岑子黎沒有要解釋的打算,他看了看餐廳紅牆上的投影鍾一眼,頗欣賞這樣的創意設計,他從沙發站起身,只說:

  「我八點半要回公司開會,妳不用送我了,繼續享用妳的早餐。」

  「慢著。」望著岑子黎逕自走向大門的身影,舒柏昀忍不住叫住他。「如果我不同意呢?我想主動解除婚約呢?畢竟和你訂婚的是應可柔,不是我。不,和你訂婚的不是應可柔,是我,可是我不是應可柔……」

  情況亂得無法控制,連向來理智的舒柏昀都無法說清楚。

  「我的意思是說──」

  「我很清楚知道在訂婚宴上我吻的是誰,就當訂婚喜帖上的名字印錯,只要把名字改過來就可以了。」岑子黎的語氣自然平靜,彷彿在跟她談天氣。

  「現在不管是印錯還是怎樣,我都想解除婚約。」舒柏昀認真地問他:「我可以主動解除婚約吧?」

  握著門把正要離開,聽到舒柏昀的問話,岑子黎轉過頭睥睨著她,幾乎冷笑起來。

  「那麼妳最好有心理準備,別想繼續在台灣當心理醫生。」

  岑子黎竟然敢威脅她!舒柏昀毫不畏懼地直視著他,並糾正:

  「事實上,我是精神分析科醫生,不是心理醫生。其實台灣並沒有心理醫生的專業執照,很多人會把這兩種職業搞混。」

  「對我來說確實沒有什麼差別。妳明白我的意思。」岑子黎冷漠地說。

  「其實,我不太明白你是什麼意思。」

  「一個專門欺騙感情的女騙子憑什麼治療病人的心理疾病?」

  「感情?」舒柏昀強忍住情緒失控的衝動,辯白說:「我不記得我們之間有任何感情存在,我想你應該是哪裡誤會了吧。」

  「不,我想誤會的是妳,這並非我對妳的指控,是妳的前男友,如果妳已經不記得他了,我可以提醒妳,他是T大醫學中心附設醫院的小兒科醫生范廷樺。」

  「他去找你?」舒柏昀眉宇深蹙。

  「否則妳以為我怎麼會發現妳真實的身份?」

  「他到底說了什麼?」

  岑子黎毫無表情地平鋪直敘:

  「他說妳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女人,誘使他外遇就算了,還不幸讓他愛上妳;他為妳離婚,而妳竟然拒絕他的求婚。現在妳竟然又對我偽裝成應氏集團總裁遺產的第一順位繼承人,看來妳是騙婚的慣犯,說謊對妳來說是一種習慣吧。」

  既然在他眼中她是如此的惡行重大,舒柏昀凝視著他,心裡充滿著疑問。

  「那麼你不是更應該解除婚約才對?」

  「我不打算這麼做,我對妳另有安排。」

  岑子黎沒有多作解釋,留下滿腹疑問的舒柏昀,逕自轉身,拉開大門離開她的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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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星期一,T大醫學中心附設醫院精神科門診爆滿。

  整個早上,等候看診的病人多達三十幾個,平均每個病人和舒柏昀對談的時間不超過五分鐘,想在限時五分鐘的短暫時間判斷病患的心理症狀,對任何一名醫生來說都不太可能。

  下午的狀況也好不到哪裡去,病患一個接一個,連續不斷進到看診室,如果不是因為岑子黎帶給她極大的心理負擔,舒柏昀也不會對看診感到疲累。

  結束醫院的工作之後,舒柏昀正要離開醫學中心大樓,走進地下停車場準備開車,皮包裡的手機響了,是岑子黎的秘書羅涵打來的,竟是詢問她生日要什麼樣的禮物。

  舒柏昀一口回絕,表達自己什麼都不要。羅涵就以催繳帳單的制式語氣說:

  「我會列一張詳細的禮物清單寄到妳的電子信箱,裡面有大到珠寶小到鮮花等多樣選項,請您在下個星期四之前回信給我就可以。」

  「我已經說了我不想要。」

  「抱歉,舒小姐,這是我的工作,我必須達成岑總裁的要求,如果我沒有收到妳回信,我會隨機勾選三樣送給您。不好意思打擾了妳,再見。」

  「不必麻煩了,我──」舒柏昀話說到一半,只聽見手機傳來已斷訊的聲音。

  舒柏昀懊惱地坐進汽車裡,心想岑子黎的秘書羅涵怎麼和他一樣,缺乏感情般頑固,血管裡流淌著的彷彿是冰冷的鋼鐵,而非溫熱的鮮血。

  如果不是二十年沒有見面的父親打電話給她,舒柏昀恐怕到現在還弄不懂岑子黎想繼續維持婚約的用意。說穿了,他到底還是一個以「利」為考量的男人。

  舒柏昀的父親是百貨鉅子舒擎峰,母親費珍珍曾是二線連續劇演員,在青春貌美、花樣年華的歲月裡,曾經參與過幾部膾炙人口的戲劇演出,不過都是演陪襯主角的女配角,始終紅不起來。父母很年輕就閃電結婚,卻也在極短時間內以離婚收場。

  費珍珍是在離婚之後才知道自己懷孕,拿了贍養費獨自生下舒柏昀之後,很快就恢復戲劇演出,直到上小學以前,舒柏昀都是和外婆一起生活。外婆去世之後,舒柏昀開始跟著母親過著居無定所和不斷更換繼父的日子;母親身邊的男人從來沒有斷過,但關係始終無法維持長久,第三個繼父林傲軍甚至是舒柏昀生命中揮之不去的惡夢。

  五歲那一年,她和舒擎峰見最後一次面;那天舒擎峰帶她到百貨公司九樓的兒童遊樂場,她記得那個午後她玩了咖啡杯旋轉座、太空船和碰碰車,還拿到紅氣球、彩色筆等禮物,那是她生命裡最快樂的一天,她以為這樣的快樂會持續到永遠,卻沒想到會在日後的記憶裡褪色成不連續的光影,像一張老照片或是一部老電影……

  之後,舒擎峰離開台灣,帶著再婚的妻女到加拿大定居,並且經營連鎖大賣場。舒柏昀左心房上父親的位置就這樣永遠缺席了,父女唯一聯絡的方式,變成一張張從國際航空郵寄而來特定節日的卡片,或是一些包裝精美卻不太實用的禮物。

  岑子黎完全沒知會她一聲,逕自通知舒擎峰他們正式訂婚的消息。舒擎峰二話不說,將最近剛買下、專門製作高爾夫球桿的公司送給岑子黎當作結婚禮物。公司老闆因為其它投資失利,瀕臨破產邊緣,公司本身的營運倒是非常正常,工廠設在中國大陸,擁有低廉勞力資源,產品一直有穩定的通路行銷至世界各國;整體營運數字頗豐,公司經過重整更名之後上市,股票將由岑子黎和舒柏昀兩人共有,岑子黎不需花費任何資金,甚至連提供公司改造和技術長才都不需要,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獲利,條件僅只是將原來未婚妻的名字「應可柔」改成「舒柏昀」即可。

  這就是岑子黎無意取消婚約的原因。

  想起岑子黎銳利的眼神、冷笑的眸子凝視著她,舒柏昀有一種自己挖了一個陷阱,又逼自己往下跳的感覺。

  舒柏昀正在苦思辦法,她必須解除婚約,掙脫岑子黎設下的困局。

  ***

  音樂是舒緩人心的,而空氣中正飄散著摩洛哥玫瑰、苦橙花、橙花的馨香。

  這是一間十坪大、位在敦化南路國父紀念館附近巷弄裡,芳香診療師巫心寧的個人工作室。舒柏昀曾經是巫心寧的心理醫生,巫心寧因右腦長了惡性腫瘤,無法開刀處理,因而服用類固醇等藥物控制病情,卻因此水腫胖了好幾公斤。

  長腫瘤的壓力加上水腫後的自卑感,曾造成巫心寧重度憂鬱。在診療的期間,舒柏昀發現巫心寧的嗅覺特別靈敏,甚至可以用氣味來記憶人事物,於是在舒柏昀的建議下,巫心寧開始研究芳香精油,不僅成功治療了自己的憂鬱症,還成為專業的芳香診療師。

  巫心寧在按摩油裡加上五滴摩洛哥玫瑰、四滴苦橙花、兩滴橙花精油,可以治療舒柏昀沮喪的心情。心情沮喪不僅是因岑子黎帶給她的壓力,還有她對舒擎峰的失望。

  舒柏昀感覺自己像個標上價格的商品被交易了出去,從小缺乏父愛就算了,天底下有哪個父親會不問女兒的感受,只寫一封e-mail通知她,三個月後的結婚典禮他會回國參加。

  「放輕鬆,妳的肩膀很緊繃。」巫心寧邊按摩邊說。

  舒柏昀半裸上身,背朝上,躺臥在一張長椅上,試著放鬆身體,維持均勻的呼吸,享受難得的清閒時光。

  結束按摩之後,舒柏昀和巫心寧喝著花草茶邊聽音樂邊聊天。

  巫心寧歎了一口氣,忽然說:「我最近開始作化療了,妳有感覺我的頭髮比以前少嗎?」

  「沒有呀。」舒柏昀關心地問:「安德烈怎麼說?」

  巫心寧的主治醫生是安德烈,他擔心腫瘤有蔓延變大的現象,怕是漸漸壓迫到她的視神經,有失明的可能。

  上個星期四,她在幫一名女客戶做芳療,莫名其妙眼前一片黑,還差點昏倒。

  「醫生建議我開刀,可是開刀的風險不低,成功率只有五成。要是化療無法控制病情,我才會考慮開刀。」巫心寧說。

  一半的機率等於是將一個銅板往上拋,猜測人頭或數字的機率,說來輕鬆簡單,卻是一個二十五歲生命繼續存活或死亡的機率。舒柏昀凝視著巫心寧平靜的神色,忽然問:

  「蔡鈞彥呢,妳有和他商量嗎?」

  「沒有。我們協議暫時分手。」巫心寧似乎不想提起這個比自己小五歲,還在大學唸書的戀人,決定換個話題問:「妳呢?冷酷無情的總裁先生這個麻煩解決了沒?」

  所謂「冷酷無情的總裁先生」是舒柏昀和巫心寧對岑子黎取的別稱。

  「還沒。不好處理,他有著難纏的個性。」

  「妳對他解釋清楚了嗎?他是不是很生氣?」巫心寧問。

  「我解釋得很清楚,他卻把事情弄得更複雜。」舒柏昀將整個情況詳細說明。「他竟然完全不想解除婚約,還硬說就當喜帖上的名字印錯了。」

  「妳真的對他一點感覺都沒有?」巫心寧只是隨口一問,卻令舒柏昀眉頭深鎖。

  「一點感覺都沒有絕對不是正確的說法,岑子黎一直都帶給我很強烈的印象,只是裡面的感覺不全都是好的,負面的部分也很多。」

  「有好的?說來聽聽。」巫心寧還以為岑子黎把婚姻當作交易籌碼,除了冷酷無情之外就沒有別的了,沒想到他竟然還有優點。

  凝視巫心寧好奇的表情,舒柏昀開始後悔開啟這個話題,她略顯羞怯地猶豫著。

  「這真不知道該怎麼說。」

  「喂,快說,不要吊我胃口。」巫心寧追問。

  「他很會接吻。」舒柏昀想起訂婚宴那天,她以為岑子黎只會蜻蜓點水地吻她一下,沒想到他的吻既深刻又纏綿,還帶著說不出的柔情。

  巫心寧瞠大雙眼,一副「妳確定?」的神情,只見舒柏昀一臉的懊惱。

  「跳過這個話題,我們換別的。」

  巫心寧不打算放過她,笑著說:

  「那妳還猶豫什麼?很會接吻至少可以讓愛情持續一段時間了。」

  舒柏昀收斂笑容,正色說:

  「或許吧,不過他要的是結婚,連愛情的邊都扯不上。而且我們的價值觀、人生觀天差地遠,我不能因為他很會接吻就嫁給他吧。」

  「說的也是。」

  「我想,換作是妳,妳也不可能靠一個吻就決定結婚,更何況我一開始只是想幫助應老先生。」

  「按照妳的說法,我想我們冷酷無情的總裁先生可能不像他表面上那樣惹人厭。」

  「嚴格來說,我對他一點都不瞭解。」舒柏昀將花茶一飲而盡。「不過,似乎也不需要太深入瞭解,我很確定他絕對不會是我的心靈伴侶。婚約非解除不可。」

  巫心寧好奇地問:

  「妳已經想到脫身的辦法了?」

  「心理學上有一種治療法叫當事人中心治療法,也就是說完全站在個案的立場去協助他,嘗試從他特殊的狀況設想,試著讓他成長。」

  「所以?」巫心寧等著她說下去。

  「他要一個能為他帶來商業利益的未婚妻,我就幫他找一個條件比我好的女人取代我。」舒柏昀流露得意的微笑。「這是妳剛才幫我按摩時,我想到的辦法。」

  「妳是說……」

  「替他物色一個未婚妻。或許我可以幫他找到一個和他人生觀一致、思想接近的女人;而且,幸運的話,他們會相愛也不一定。」

  「妳是說找一個女人給岑子黎?」巫心寧挑起眉,笑了起來。「或許這不失是個辦法。問題是,妳要上哪裡去找?」

  舒柏昀早已想好管道。她母親費珍珍經常參加時尚派對,照理推算,應該知道不少商界名媛淑女的背景資料。最困難的,就只剩下說服岑子黎接受她的介紹;她沒有十足把握可以說服他,但至少這次她是站在岑子黎的立場設想,照理來說,他應該沒有拒絕她好意的理由。

  ***

  情人永遠比女兒重要。

  在復興北路精華地段的巷弄裡,費珍珍開了一間名人二手精品屋。舒柏昀走到巷口不遠處,透過玻璃窗望見母親和某個她不認識的男人正親密地低聲交談,耳鬢廝磨。

  舒柏昀始終搞不清楚母親複雜的交友情況,似乎隨時都在更換情人,至少舒柏昀每次看到的都不是同一個男人。

  從外表上判斷,男人大概四十五歲左右,卻穿著緊身T恤和圖案前衛誇張的牛仔褲。至於母親費珍珍,歲月的痕跡絲毫沒有留在她臉上,多虧了現代醫學的進步,抗皺、抗斑的美白針、注射玻尿酸和雷射手術的發明。

  精品屋門上掛著鈴鐺,舒柏昀推開門時故意用了點力,清脆的鈴聲迴盪在空間內,費珍珍和那個男人仍然不為所動,甜滋滋地膩在一起。

  眼角發現是舒柏昀,費珍珍頗感訝異,稍稍推開男人一下。

  「來買衣服?」費珍珍問。

  「不是。」費珍珍不准舒柏昀在別人面前喊她「媽」,當然是怕被舒柏昀叫老了,舒柏昀簡短說一句:「妳有空嗎?我有事找妳幫忙。」

  費珍珍打發男人去買飲料,嬌嗔地對他說:「天氣太熱了嘛。」

  男人很識相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眼角偷瞄了舒柏昀一眼,這才走出精品屋。

  「什麼風把妳吹來的,怎麼這麼久沒見妳的人,一開口就要我幫忙?」費珍珍話裡帶著一股酸味。

  舒柏昀凝視著面容姣好的母親,微微一笑。「是妳太忙,我不敢打擾妳。」

  「直說吧,要我做什麼?」

  「我有個朋友想結婚,托我幫他介紹合適的人選。媽,妳可以列一張家世背景好一點的名單給我嗎?年齡最好在二十五歲左右。」

  「是男的朋友還是女的朋友?」

  「男的。」

  「說到結婚,為什麼妳訂婚了卻沒通知我?妳是嫌棄媽嗎?」提起這個,費珍珍就哀怨起來。「我獨自把妳養這麼大,妳竟然連訂婚宴都不讓我去。」

  「媽,妳怎麼會知道?」訂婚宴女方的親戚都是應老先生找來的,整個過程可說非常低調,盡量不讓其他人知道,舒柏昀也一直以為自己偽裝得天衣無縫,不過就連范廷樺都發現了她訂婚的消息,她母親會知道應該也不用太意外。

  只是,到底消息是怎麼走漏的?舒柏昀疑惑起來。

  凝視舒柏昀沉重的臉色,費珍珍指著桌上貼的一張雜誌剪報,沒好氣地說:

  「雜誌社不是去拍攝妳的訂婚禮服?妳穿的是GIORGIOARMANI的高級訂製服,難道妳自己都忘了?」

  舒柏昀湊過去看,她真的不知道訂婚現場有雜誌社來拍攝這件事,幸好沒寫出「應可柔」的名字,只說是岑氏集團總裁未來的新娘,要不然舒柏昀真不知該怎麼解釋自己偽裝他人身份一事。

  「媽,妳確定這是我嗎?」舒柏昀準備抵賴到底。「這個人不是我,我怎麼可能訂婚了不告訴妳,沒想到這世上有人長得這麼像我。」

  看著舒柏昀眼神閃爍的表情,費珍珍微挑起修整完美的柳眉,狐疑地說:

  「不是妳?我一開始也以為是我看錯了,可是妳的未婚夫岑子黎親自打電話來向我道歉,說婚宴太倉卒,而我當時又在國外,所以才沒通知我,還送我了一個價值不菲的柏金包,現在妳又說報上那個人不是妳,到底是怎麼回事?」

  俗話說,扯了一個謊,就得扯一連串的謊,此刻正活生生印證在舒柏昀身上。舒柏昀苦笑起來,不知該從何說起,只能無奈地說:

  「好吧,確實是我。不過,媽,別再提了,我跟他不合。」

  「呃?訂婚不是沒幾個月,你們分了?」費珍珍詫異地問,不過這對她來說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發生在費珍珍身上的婚姻次數多到連她自己都懶得數。

  「我們沒打算結婚,就別再提這件事了。」舒柏昀說。

  「真可惜。妳穿不到結婚禮服,虧妳遺傳了我的基因,真該當名模,而不是什麼心理醫師。」這大概是費珍珍最感遺憾的事。

  舒柏昀可不認同母親的想法,對她來說,智慧比外表重要多了。

  費珍珍不知想起了什麼,轉換話題直率地說:

  「結婚取消是妳的事喔,柏金包我早收下了,我可不打算還給妳的未婚夫。」

  「媽,還回去啦,我不想欠他人情,我再買一個新的給妳不就好了。」舒柏昀說。

  「妳說得好聽。妳知道我喜歡哪個柏金包嗎?」費珍珍將包包寶貝地抱在胸前。「這個要四十萬,我女兒這麼小氣,哪捨得送我!」

  「這要四十萬?」舒柏昀不可思議地叫出聲。幾塊皮拼湊起來竟然比她家客廳的義大利沙發還要貴。

  「妳不知道這個花紋多特別,而且還是限量的,全球只有十個人能擁有。」

  兩人還在對話,這時,男人買了三杯珍珠奶茶正要推門進來,費珍珍看見之後,連忙湊近,附在舒柏昀耳旁警告地低聲說:「不准在他面前叫我媽,他以為我才36歲。」

  男人推開玻璃門,進到精品屋,舒柏昀微扯嘴角保持微笑,禮貌性地朝他頷首。在離去之前,朝著費珍珍說:

  「我不多聊了,妳名單列好了,請傳真到我醫院。」

  「OK。」費珍珍眨眼,比了一個沒問題的手勢。

  ***

  夏夜,空氣燠熱窒悶。

  位於陽明山山區的獨棟別墅,燈火通明的正在舉行一場小型音樂發表會,穿著粉紅蛋糕裙的十歲小女孩正襟危坐的坐在鋼琴前,以不熟練的手法彈奏李斯特的鋼琴練習曲。

  在座的賓客無不盛裝出席,各家精品名牌盡出,身穿昂貴禮服,優雅端坐,假意聆聽音樂。

  舒柏昀穿著FENDI及膝短洋裝和同品牌高跟鞋,配戴擁有圓潤光澤的珍珠項鏈,這些全是她生日時父親寄來的禮物。。

  舒柏昀不記得彈鋼琴的小女孩是她「未婚夫」的外甥女還是侄女。岑氏集團家族成員龐大,堂系表系的親戚多不勝數,她向來弄不清楚他們的身份,也似乎沒有弄清楚的必要。

  為了和岑子黎當面詳談,舒柏昀才答應出席這場荒謬的音樂會,沒想到她的「未婚夫」卻不在賓客中。她環顧四下,不見他的身影,似乎用完晚餐後,他就不知溜到哪裡去了。

  坐在這群矯揉造作的賓客中,聽著小女孩把李斯特練習曲彈得七零八落,舒柏昀得勉強控制住自己,才不會流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

  她不是有意侮辱小女生,如果是在某個黃昏午後,經過小女孩練琴的窗口,無意間聽到李斯特練習曲,即使技巧生疏,但一個個音符仍然具備某種美感,或許還能為她帶來一整天的好心情。

  但絕對不是坐在這裡,穿著GIVENCHY或PRADA,盛裝的程度宛如是在聽世界三大男高音演唱歌劇。

  趁著休息時間,舒柏昀悄悄離開鋼琴室,她必須找到岑子黎,並且單獨和他談一談。

  為了充分瞭解岑子黎,舒柏昀翻閱了好幾本報導他的商業雜誌,意外發現商界對岑子黎最推崇的居然是精準的投資眼光,其次則是魄力十足的領導風格。

  岑氏企業在岑子黎爺爺岑宇凡壯年時期達到高峰,隨著岑宇凡病歿,由於長子岑子黎的父親比爺爺更早死去,因而岑家企業主導權轉移至岑子黎的叔字輩手中,卻經營不善,最嚴重時曾負債高達幾十億。

  然而,神奇的是,岑子黎主導企業沒幾年就轉虧為盈,創下豐厚淨值。

  將成功歸於岑子黎精準的投資眼光,當然是比較好聽的說法。然嚴格說來,他之所以能快速致富,還是在於那他冷血無情的併購手法。

  舒柏昀在別墅的長廊裡穿梭,最後她推開廚房大門,想詢問廚師或幫傭有沒有看見岑子黎。

  卻沒想到,推開門後,突然聽到岑子黎的大笑聲,定睛一看,只見岑子黎坐在一群女傭中間,正愉快的吃著一碗牛肉麵,其中一名身材微胖的女管家黃嫂跌坐在岑子黎身邊,這群女傭的年紀看來都足以當他母親了。

  一群人笑得很開心,不知道正在談些什麼。

  舒柏昀站在門後,訝異地凝視著岑子黎,他早已拉開西裝的領帶,襯衫扣子也解掉了好幾顆,嘴角的笑得很自然,絕對不是平時那種嘲諷人的冷笑。

  「喔,你未婚妻來了。」黃嫂滿臉羞怯的站起身,卻不客氣地說:「你這小鬼在吃老娘豆腐,小心我打你屁股。」

  岑子黎看了一眼廚房門外的舒柏昀,她尷尬地站在原地,像是在無意中發現了他什麼秘密的表情。

  「有事嗎?」他臉上的笑意全沒了,又回復到表情冷凝的岑子黎。

  「我想單獨跟你談一談。」

  「請妳在花園裡等我。」

  「好。」舒柏昀退了出去,關上廚房的門,隨即又聽到裡面傳來一串笑聲。她偏頭想了許久,卻怎麼也沒想到岑子黎也有平易近人的一面;隔了一晌,她才緩步走向後院的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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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 02:43:1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岑子黎在別墅長廊上踩熄剛抽完的煙,走進別墅前院的花園,沒看見舒柏昀等候的身影,這才又繞道進入後院臥房區的花園。

  舒柏昀站在淡白色月光下,一張清麗的臉龐正左顧右盼,天氣燠熱難耐,她不知道還需要等多久。然後,她聽到一陣yin蕩的吟哦聲從九重葛圍成的籬笆叢裡傳來。

  舒柏昀愣在當場,正猶豫著該不該走開,忽然看見一男一女衣衫不整地從樹叢深處裡走出來,兩人狀似親密,卻不是一對夫婦。如果她沒記錯,女人好像是岑子黎的堂姑,男人卻是岑子黎不知幾等的遠房親戚。

  舒柏昀沒料到會撞見他們偷情的場面,幸好夜色朦朧昏暗,他們沉浸在激情中,完全沒發現舒柏昀的存在。

  岑子黎繞過前院的花園緩步而來,在後院噴水池前發現舒柏昀,而他也目睹了剛才那一幕。

  凝視著舒柏昀愣在當場的模樣,岑子黎出聲問:

  「妳很驚訝嗎?」

  「什麼?」舒柏昀回過神,發現岑子黎在她背後,她轉過身,望著他一臉冷漠的表情。

  「你說那個嗎?是有點。」她簡短地說。

  「有點?」岑子黎流露出不以為然的嘲弄神情,走上前盯著她綺麗的面容,冷笑出聲。「妳的表情看起來像個十六歲的單純女學生。」

  「十六歲?」舒柏昀微蹙眉宇,凝睇著他臉上輕蔑的表情。「你是什麼意思?」

  「少裝了。」岑子黎只說了這三個字,卻是字字冷淡不屑到極點,直刺入她心底。

  「裝清純?你的意思是這樣嗎?」舒柏昀忍下怒氣,理智地問他。

  「不然妳還聽出我有別的意思?」

  「你憑什麼評斷我?」

  「這不是我的評斷,是妳前男友的評斷。」

  嚴格來說,岑子黎曾對舒柏昀充滿氣質的談吐和優雅舉止動心,卻被她不停地說謊、介入他人婚姻的負面形象破壞殆盡。

  舒柏昀覺得沒有辯解的必要,岑子黎要怎麼看她是他的事。舒柏昀壓抑怒氣,極力讓自己語氣平靜。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那很好;你對我也沒有太重要的意義,我只想解除婚約。我父親送的訂婚禮物,那間高爾夫球公司的股票你全部拿去,就當作是我賠償你的金錢損失。」

  話說完,舒柏昀甩頭離去,卻被岑子黎扯住手臂。他粗暴地捏痛了她,她在他眼眸深處看到狂暴的色彩,她流露出害怕的神情,下意識抬起另一隻手作勢防備──

  她以為他要揍她。岑子黎在舒柏昀眼裡看到了恐懼,他輕輕放開她,心裡浮現疑惑。

  「我不會打妳。」岑子黎正色地說:「我沒有打過女人,也不打算開先例。」

  舒柏昀退後一步,她無法從男人的表面行為做出正確判斷,過去的陰霾從未遠去,只是被理智這塊薄幕輕輕掩住,它不會消失,只會在暗處伺機而動,準備攫住她。

  「你弄痛了我的手。」舒柏昀防備著,又退了一步。

  岑子黎看出她的害怕,內心忽然懊惱起來,在她眼中他真的有這麼可怕嗎?

  「我說過我不會打女人,妳何必一臉覺得我是個變態的表情?」

  「我只是擔心你會突然失控,所以──」她只是出於不自覺的防範起來。

  「妳被男人打過嗎?」岑子黎審視她不安的表情,猜測:「所以有陰影?」

  其實嚴格來說,舒柏昀不只被揍,還差一點被殺了。但她不想把這痛苦的往事告訴他,他們沒有親近到那種程度。

  「有時候你的眼神真的有點可怕。」她輕描淡寫地回答。

  「我拉住妳只是有話沒說完。妳父親送的不是訂婚禮物,合約載明結婚後才會生效。」他將雙手放進西裝褲的口袋,很實際地說。

  說穿了他就是要錢。舒柏昀不帶任何感情地抬眼凝視他,她很高興應老先生沒把孫女嫁給眼前這個人,她很慶幸自己幫了應老先生這個忙,她不後悔自己欺騙的做法,一個人只要不感到遺憾,即使惹上再大的麻煩也無所謂。

  「我很高興應可柔沒有嫁給你。」舒柏昀一字一句清晰地說。

  聽出她語氣裡的輕蔑,岑子黎直視舒柏昀美麗的雙眼,嘴角只有冷笑。

  「所以?」

  「告訴我你的條件,你要什麼才肯解除婚約,走出我的生活?」

  岑子黎跨過兩大步,瞬間逼近舒柏昀面前,然後毫不猶豫地狠狠吻著她,氣勢如狂暴驟雨,趁她尚未防備,舌尖鑽進她的唇裡,吸吮她唇中襲人的氣味。

  自從訂婚宴那天當眾吻過她之後,岑子黎就忘不了吻她的感覺。從第一次相遇,他就察覺他們之間擁有強烈的吸引力。

  舒柏昀被他吻得愣住,卻還不至於到暈頭轉向的程度,她掙扎推開岑子黎,凝視著他說:

  「你不可以這樣對我。我要知道你的條件。」

  「我就是要妳。我要妳新婚之夜躺在我的床上,別否認,我知道妳也很享受。」

  果然是荷爾蒙作祟。都說男人是下半身思考的動物,遇到對的女人,他們多少願意掩飾自己的慾望,聲稱是被「愛情」驅使,卻沒想到岑子黎連這樣體貼的行為都沒有,大剌剌開口就說要她,卻完全不顧及她的感受。

  難道他不知道,有一種愛情──柏拉圖形容的一種,他說人原本是完整的,卻被神劈成兩半,每個半邊的人都在不斷尋找自己的另外一半,期望能合而為一,恢復完整。

  「你的愛、你的靈魂,你把他們遺忘到哪裡去了?」舒柏昀問他。

  「我不認為這世界上有這兩者存在。」他冷淡地回答。

  「果然。」舒柏昀一副頭痛的表情,感到岑子黎這個人真的太有本事穿透她理智的防火牆,逼她火冒三丈。

  「相信我,我跟你這樣下去是行不通的,你難道沒有察覺我和你連溝通都出問題?」舒柏昀懊惱地說。

  岑子黎一臉無所謂,語氣輕鬆地說:

  「那對我來說,都是芝麻小事。」

  「你說愛是芝麻小事?」舒柏昀感覺他的想法簡直幼稚到極點,語氣客觀地說:「或許你應該進診療室,讓精神科醫師矯正你的想法。」

  她再正經不過地說著,岑子黎聽了,笑了出來,因她那權威的口吻,像極了一名牙醫說要矯正病人的牙齒。

  「你不要笑,我是認真的,我可以幫你推薦非常專業的醫生。」舒柏昀又補上一句。

  「我知道妳很專業,但我並不需要。」岑子黎嘲弄地說著,刻意把「專業」兩字說得輕浮不屑。

  「讓我們回到問題的關鍵點。你需要未來的妻子為你帶來巨額財產,我父親贈送的高爾夫球公司根本不值一哂,相信有許多名媛淑女條件比我好很多,何不接受我的安排,讓我替你物色新的未婚妻?」

  舒柏昀有條不紊地將自己的想法告訴岑子黎,卻引來他挑眉嘲諷。

  「妳是說代替妳的替死鬼?」

  「隨便你怎麼說都好。」舒柏昀沒有開玩笑的意思,這是她想出的最完美的脫身辦法。「我想你沒有理由拒絕,我完全是站在你的立場為你著想。」

  「或許妳還不太瞭解我。」岑子黎凝視著她,眼神溫柔。

  舒柏昀不明白他的意思,眼裡充滿疑惑。而岑子黎不打算將最重要的理由告訴她,他只願意談表面的原因。

  「關鍵點並非只是錢,我確實可以找到條件比妳更好的對象,但我不想在龐大家族面前承認被妳愚弄。至於妳,既然身為我的未婚妻讓妳這麼痛苦這麼煩惱,妳當初為什麼要對我說謊?難道我不應該讓妳承擔後果嗎?我不在乎我們個性不合、價值觀不同,結婚後再離婚對我來說也無所謂。」

  「但我不想結婚。」舒柏昀抗議。「這個後果對我來說太沉重了。」

  「抗議無效。」岑子黎以手指抬高她的下頷,直盯著她的雙眸。「早知如此,妳就不該破壞我的計畫,混進來欺騙我。」

  話說完,岑子黎放開她,轉身離開,留下既錯愕又感到無奈的舒柏昀。

  ***

  在五星級飯店裡,某伺服器網路公司和T大醫學中心正在舉辦救助癌症病童的募款慈善晚宴。

  晚宴的氣氛隆重卻有些無趣,不知何時講台已淪為政治人物政見發表會的舞台,大概是演講者捐出不少錢,趁機宣傳自己吧。

  突然,會場響起連續不斷的B.B.CALL聲音,連坐在舒柏昀身旁的安德烈的CALL機也響了起來。現場中一位外科醫生打電話回醫院,一聽說高架橋上發生連環車禍,大型客運車翻覆,多名乘客輕重傷及死亡的消息,立刻站起身準備回醫院。

  接著,所有的外科醫生全部火速離開會場。安德烈連向舒柏昀打聲招呼的時間都沒有,一轉眼,舒柏昀已不見安德烈的身影。

  會場瞬間空下許多座位,台上讓人感覺無趣的演講者不知何時已下了台。舒柏昀花了十萬元買下一位年輕畫家的抽像畫,正準備取畫付款後離開會場,沒想到卻在臨時的櫃檯旁遇見小兒科醫生范廷樺。

  看著舒柏昀掏出信用卡刷卡,范廷樺打聲招呼後問:「妳買了什麼?」

  「畫。」舒柏昀簡短回答,她無意和范廷樺閒聊。

  「我也買了一幅畫,是侯歇的抽像畫。」范廷樺語氣輕鬆地。「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妳很喜歡他的畫作。」

  舒柏昀抬睫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說:「是嗎?那很好。」

  她記得第一次遇見范廷樺是在飛回台灣的華航客機上,當時天候不佳,機場上空的氣流不穩,飛機在天空盤旋許久才安全降落;在未順利降落之前,飛機飛得驚險,起起伏伏,乘客縱使繫了安全帶,卻仍不免緊張;他們剛好坐在緊鄰的座位,一開始只是為了放鬆心情聊天,後來才知道兩人都是醫生,也才知道他們正好在同一間醫院工作。

  除此之外,他們有許多嗜好相近,包括收集奇形怪狀的設計品、聽古典音樂和喜歡超現實主義的畫,她愛比利時畫家馬格利特,他愛西班牙的達利。

  曾經有一度舒柏昀覺得范廷樺是上帝為她特別訂做的情人。談吐幽默、興趣相同,兩人溝通起來完全沒有障礙;接著才發現,遇見他,根本是上帝在開她玩笑。

  那時,舒柏昀剛回台灣不久,根本不知道范廷樺已婚,而且妻子懷了孕。不管范廷樺在她面前是選擇性說謊還是選擇性失憶,他從頭到尾都不曾提過自己已婚的身份。

  如果不是醫院的護士暗示她風度翩翩的小兒科醫師是已婚身份,舒柏昀恐怕到此時還被蒙在鼓裡。總之,事過半年,她早已走出失戀的傷痛,一點也不想要和眼前這個前男友再有任何瓜葛。

  「我到現在仍然經常想起妳。」范廷樺附在她耳邊輕聲說。

  感到他靠得太近,舒柏昀退開一步,側身看著他,壓低聲音說:

  「我會把這句話視為一種騷擾。」

  「妳為什麼換手機號碼?妳在躲我嗎?」范廷樺戴著銀邊眼鏡,一臉斯文的凝視著舒柏昀。

  「不,不是,我沒必要躲你,你對我構不成威脅。」舒柏昀更換手機號碼是因為從上個月開始她經常在半夜接到沒出聲音的電話,卻又對這樣的情況無計可施,迫於無奈,只好換號碼,完全和他無關。

  「是嗎?我以為妳在躲我。」

  「我沒有。」舒柏昀簽下信用卡帳單,囑咐服務人員把畫送到她家,然後就打算離開會場。

  范廷樺輕拉住舒柏昀的手臂,她愣了一下;他牢牢地握住她的手,眼神含著無限柔情,說:

  「妳可以給我一點時間嗎?我還有話要跟妳說。」

  舒柏昀不想惹人注意,這裡有太多他們醫院的同事,她不動聲色地甩開他的手,逕自走到會場外走廊角落處。

  站在走廊敞開的窗戶前,舒柏昀凝視著范廷樺。

  「你想說什麼?」

  「我離婚了。」

  「我聽說了。」

  「我是為了妳離婚的,如果不是遇上妳,我不會……」范廷樺深情款款地說。

  她低垂著眼,沒有直視他盯住下放的視線,語氣輕柔地說:

  「我很遺憾。但這改變不了什麼。」

  「我想知道我哪一點比不上岑子黎。」高大挺拔的范廷樺碰觸她纖細的肩,情緒激動地要她看著他。「我要妳告訴我答案,好讓我死心。」

  岑子黎剛坐上電梯到達宴會廳這層樓,他是受到舉辦廠商的邀請前來參加這場慈善義賣活動,參與這類活動不僅有助於公司的名聲,還可以將捐款的錢拿來抵稅,算是一舉兩得。

  只是岑子黎沒料到他只是到走廊透口氣抽根煙,竟會聽見自己的名字,更目睹舒柏昀和范廷樺在轉角處談話。

  照理來說,岑子黎應該離開,可是他卻又對他們談話的內容好奇,於是選擇不動聲色站在原地。

  舒柏昀看著范廷樺,眼神中有些許感傷,語氣卻極嚴肅──

  「你很清楚,我們會分手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怎麼會和岑子黎無關?我們才分手沒多久,妳就和他訂婚,時間太匆促了點,我不覺得妳會愛上像他那樣的男人。」

  自從在雜誌上意外看到舒柏昀穿著訂婚禮服的照片,范廷樺到現在還是無法接受她和岑子黎訂婚的事實。

  「我想妳一定是為了氣我,怪我沒對妳說實話。妳是不是為了賭氣才和他訂婚的?」范廷樺猜測。

  事情根本不是這樣。然而舒柏昀覺得自己沒有向范廷樺解釋的必要,更何況依照現在的情況,愈解釋只會愈糟,她只想和范廷樺劃開距離。

  「不是。我不會拿訂婚這種事開玩笑。你要說的就是這些嗎?我可以走了嗎?」舒柏昀冷靜地問。

  「不,妳還沒有回答,我哪一點比不上岑子黎?」范廷樺愈說愈激動,語氣帶著前所未有的輕蔑,「妳是看上他的財勢嗎?妳應該知道他賺的錢有多血腥,他的手段有多殘酷!那些錢都是他踐踏小公司小老闆的資產,踩扁他人賺取暴利,搜刮原先不屬於他的財物得來的,妳怎麼會看上那種人!?」

  「要怪就怪愛情不長眼睛。」舒柏昀挑釁地看著他,一臉的無動於衷。

  「妳知道他的家世背景根本不像外界所說的那般。妳知道他是岑家的私生子嗎?當年這新聞鬧得很大。他母親只是個陪酒小姐,他父親則是個敗家子,要不是他夠冷血無情,心狠手辣,妳以為憑他的身世當得上岑氏企業的總裁嗎?和他訂婚,妳根本就是羊入虎口!」范廷樺愈說愈激動。

  難怪她直覺岑子黎的個性非常怪異,卻弄不清楚到底是哪裡不對勁。舒柏昀憶起許多和他用餐的情景。為什麼他家族裡的成員這麼不喜歡他?還有那一幕在廚房撞見他大笑的畫面,許多片段掠過腦海,解釋了疑問,她這時才驀然發現岑子黎也有著內心脆弱的一面。

  凝視著她訝異得說不出話來的表情,范廷樺得意的笑起來。

  「妳不知道他是私生子?他把妳騙得團團轉。」

  舒柏昀看著范廷樺臉上的笑容,語氣平靜地說:

  「私生子又如何?至少他沒有結了婚卻故意隱瞞我。」

  「妳還沒有原諒我?我都為妳離婚了,妳要我怎樣?」

  「我想你一直沒有搞清楚狀況,范廷樺──」

  她停頓下來,沉重歎氣。即使已經分手,她仍不希望讓兩人關係變得太僵,然而繼續牽扯下去只會讓她和他更牽扯不清。這一刻,舒柏昀不得不實話實說:

  「我沒有愛你愛到這輩子非你不可的程度,我也沒有愛你愛到可以不顧自己的良心,讓愛情的慾望駕馭我的理智,超越內心道德衡量的標準,對我來說是不可能的。你要聽答案,我就老實說。比起你,我比較愛自己。」

  這大概是范廷樺最不想聽到的事實,他無話可說的愣在當場。

  「我沒有要你為我離婚,我的良心對得起我自己,你要為你自己的決定負責。」

  「我沒想到妳會這麼殘忍。」愣住許久,范廷樺只能擠出這一句話。

  「我是。這才是我,你認識的舒柏昀。」

  舒柏昀不想出口傷人,但還是傷了他。她撇開視線不再看他,隔了一會兒,范廷樺轉身沉默離去。

  舒柏昀獨自站在窗前好一會兒。夏季的空氣還是一樣燠熱難耐,對面街角招牌上的霓虹閃爍燦亮如天上星火,唱片行裡流瀉出音樂……但站在這裡,她聽不到那是什麼音樂,不過,不管是德布西還是流行音樂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不後悔。舒柏昀為此有著些許感傷,卻沒有太過深刻的遺憾。

  隔了好一會兒,站在不遠處的岑子黎覺得舒柏昀的情緒應該平靜了,這才寂靜無聲地走到她背後,叫了她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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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 02:43:2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他期望看見什麼?當舒柏昀轉身望向他,他是否以為自己會看到她眼角噙著淚水,一顆心因舊愛而傷痕纍纍?

  至少,不是像現在這樣的表情,就算受傷,她也把自己掩飾得很完美。岑子黎微蹙眉看著她維持冷靜的表情。

  「你怎麼會在這裡?」舒柏昀疑惑地問。

  「我來抽煙。」岑子黎的煙還沒抽,仍夾在手指之間。

  「抽煙?」舒柏昀納悶地看著他。「我是問你為什麼會到飯店來?」

  「妳不知道參加慈善活動捐款可以抵稅嗎?」岑子黎指了指會場的方向。「妳呢?妳來這裡做什麼?」

  「我來買畫。侯歇的畫。」

  「他死了嗎?」岑子黎看了一下義賣藝術品的清單,在很後面才找到侯歇的畫作。

  不懂他是什麼意思,舒柏昀納悶起來,抬眼嚴肅地看著他。

  「托你的福,我想他應該活得很好。」

  「我不買還活著的藝術家作品,妳應該知道他們死了之後作品才會真正值錢。」岑子黎的語氣非常實際。

  舒柏昀微挑著眉,她應該料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他就是這樣的人不是嗎?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她一臉的疲累,一個晚上面對范廷樺已經夠了,她不想再面對像岑子黎這樣的男人。

  「我說錯了?」看著她過分沉默的表情,岑子黎問。

  「沒有,你沒說錯。我們本來就是完全不同的人。」

  舒柏昀冷淡說完,退開一步,轉身打算離去,岑子黎扯住她的手臂,忽然說:

  「我很好奇。妳可以告訴我妳是怎樣的女人,一個比較愛自己的女人?」

  發現他眼神挑釁,流露一股耐人尋味的笑意,舒柏昀警戒地察看了下四周,抬眼盯著他。

  「你偷聽了我和范廷樺的談話?」

  岑子黎沒有否認,甚至還帶著一點理直氣壯。

  「我說了我只是來抽煙。」

  「一般人應該會避開或是出個聲音,至少不會站在一旁偷聽。」舒柏昀沒好氣地甩開他的手。「或許我不該對你有太高的道德標準。」

  「妳確實不該。反正我本來就不是妳所謂的一般人。」岑子黎流露殘酷的笑意,眼神變得更銳利。「妳很驚訝,當妳聽到我是私生子的時候?」

  她發現岑子黎整個人都緊繃起來,審視的眼神直勾勾地看著她,彷彿想在她臉上看見輕蔑或嘲笑,然而她只是平靜地說:

  「我驚訝的不是這個,而是很顯然的,你一點都不喜歡那些五星級的餐廳,以及那些所謂上流社會的宴會;還有,你總是先預設立場,直接判斷別人不會接受你,所以你把冷嘲熱諷當作自我防衛,我猜想你可能也不太會使用西餐用具,對嗎?」

  沒料到會被她看穿,岑子黎孤傲地說:

  「我又沒有付費請妳來分析我。」

  他的語氣既任性又驕傲,聽起來像是只有七歲的男孩。舒柏昀忍住笑,只說:

  「在五星級餐廳你什麼都不吃,只盯著對方看,會讓和你一起用餐的女伴很尷尬。下次有機會我教你,那很簡單,一學就會了。」

  她說得簡單,哪裡知道他七歲時進岑家生活,因為不會使用刀叉而受到多少親戚小孩的嘲笑,多少次只因為餐具不小心弄出聲音就被爺爺懲罰不准用餐,更不要說他還得弄清楚吃龍蝦、吃蝸牛、吃野鴿肉或是牛排得使用不同的餐具。

  「我才不學。反正我不吃又餓不死。」

  說完,岑子黎不打算繼續談論這個話題,否則一定會一身火氣都冒上來,更不要說舒柏昀那一臉耐著性子教小學生的表情惹得他有多生氣。

  她知道他的自尊心受傷了,她知道他像一般男人一樣驕傲又愛面子,但是她從來沒想到他也有孩子氣的一面。舒柏昀垂著眼忍住笑,生怕被他看見她眼眸中的笑意,她知道這會惹惱他。

  舒柏昀換了話題,說:

  「或許我們可以和平相處,前提是你願意原諒我欺騙你的事。你可以原諒我嗎?」

  看來她還是想把話題扯回取消婚約一事,瞧她誠懇的模樣,岑子黎無所謂地聳肩。

  「我可以原諒妳,但前提是妳不准再提解除婚約這件事,妳沒有權利這麼做,只有我有這項權利。」

  舒柏昀懊惱地看著他。

  「你為什麼非要我和你結婚?我實在搞不懂。」

  到目前為止,他仍然覺得舒柏昀是他未婚妻的最佳人選,他想看她黑黝瑩亮的髮絲披散在他潔白的枕頭上,他想沿著她頸動脈往下吻她光潔如玉的肌膚……

  直接告訴舒柏昀他要她,恐怕只會讓她躲得更遠。岑子黎得克制自己想吻她的衝動。

  「我向來重承諾,我只是遵守我們在訂婚宴上的約定,我會娶妳,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那不是我。你要娶的人是應可柔。」舒柏昀糾正他。

  「對。那麼妳去說服應可柔,叫她來取代妳。」

  舒柏昀見過應可柔,她是個柔弱內向的女人,右耳失聰,將內心關閉在古典音樂的世界裡,她太脆弱了,舒柏昀不忍心讓她面對岑子黎殘酷的世界。

  舒柏昀無話可說,淡淡瞥他一眼,轉身想離開。岑子黎拉住她,忽然問:

  「妳為什麼換手機號碼?家裡的電話也沒有人接,我的秘書說她找不到妳。妳在躲我嗎?」

  舒柏昀這才想起忘了給他新的聯絡電話,事實上,她的手機號碼也才剛換沒幾天而已。

  「我有必要躲你嗎?除非那些半夜騷擾不出聲、沒有來電顯示的電話是你打的。」

  這件事已經讓舒柏昀連續失眠了好幾夜,她很擔心過去的夢魘又回來了,曾經嚴重受創的心靈蒙上一層暗影,無所不在的威脅著她。

  「我想我沒那麼閒。」岑子黎直率地說。

  「我想也是。」

  她看起來憂心忡忡的表情,讓岑子黎猜測:

  「或許又是哪個仰慕者打的,那個外科醫生?」他一直覺得安德烈很礙眼。

  「不可能。我們只是朋友。」舒柏昀不認為會是安德烈。「而且外科醫生比你想像的還要忙。」

  「還會有誰?」

  舒柏昀微感無奈地搖頭。她不知道是誰,她只希望不要是某個人就好了。

  看見她流露疲累的表情,似乎擔心了好幾天都沒睡,岑子黎說:

  「妳自己開車過來的嗎?車鑰匙給我,我載妳回去。」

  「何必多此一舉,我們住的地方又不順路。」

  「難道妳不擔心那個打電話騷擾妳的變態埋伏在妳家地下停車場?」

  岑子黎話才剛出口,舒柏昀的臉色立刻就變了,美麗的雙眸充滿著驚恐。

  「你不要嚇我。」

  岑子黎舉止自然地伸手要她的車鑰匙,不容質疑地說:

  「我送妳回去。我要看著妳安全無虞進門,隔天我會派司機接送妳上下班。」

  有關司機這件事,他們需要再商量,然而今天她累了,她不想和岑子黎繼續爭辯他該不該送她回家;舒柏昀從皮包裡掏出車鑰匙遞給他。

  ***

  大廈公寓的門在岑子黎面前關上。他正對舒柏昀有所期待,或許她會改變主意請他進屋,但舒柏昀只是微笑對他輕聲道晚安,隨即走進屋裡將門關上。

  岑子黎本來打算回去,卻突兀地聽到舒柏昀的尖叫聲,只有一聲,室內旋即又安靜得令人感到疑惑。

  出於直覺,岑子黎全身寒毛豎了起來,整個人不由得生起警戒,他沒有絲毫猶豫,立刻按了她家的電鈴。

  客廳燈亮起的剎那,舒柏昀整個人僵在現場,還來不及反應,林傲軍一手粗魯地抓住她的頭髮,另一手拿著尖刀抵住她的咽喉。

  「噓,不要出聲。」

  舒柏昀不明白林傲軍怎麼會躲在她屋裡,在她雙眼口浮現驚恐駭懼。十年過去了,林傲軍仍是她生命中最大的夢魘。

  林傲軍有著短小粗勇的身材,已近五十的歲數,眼神總是多疑且神經質,他毫不憐惜地扯住舒柏昀的頭髮,以黏膩可怕的聲音說:

  「妳知道不聽我的話會有什麼下場。」

  電鈴聲在這時響了起來,舒柏昀試著鎮定下來,她看著大門,企盼岑子黎不要離開。林傲軍的尖刀抵住她的咽喉,威脅她把門外的人趕走,否則就要像當年一樣對她不客氣。

  那一年,舒柏昀不滿十五歲,身材纖細,比現在還矮十公分,林傲軍是她母親費珍珍的第三任丈夫。舒柏昀在外婆去世之後搬去和他們同住,剛開始家庭氣氛還算平靜,舒柏昀忙於國中課業,母親奔波四處,忙著演連戲劇,林傲軍是玩具工廠的老闆,三個人平日很少有交集,一個月大概只有一個假日能聚在一起用餐。

  舒柏昀和林傲軍之間沒有話聊。國中生正屬叛逆期,回到家裡她喜歡把自己關在臥室。兩人獨處時,林傲軍並不會對她有任何逾矩的行為,只是看著她的眼神讓她不太舒服,但這種情況並不多,因家裡一直有外籍傭人和司機四處走動。

  那天是林傲軍和費珍珍的離婚日。一通電話,林傲軍被告知OUT出局,這已經不是費珍珍第一次如此粗率處理感情事件。

  林傲軍壓抑的怒氣全爆發在舒柏昀身上。

  傭人和司機被支開,舒柏昀下課回家,林傲軍伺機以言語挑釁,問她在學校是不是有異性朋友,她隨口回答說:

  「我媽不會管這個,她說我應該多交朋友。」

  話畢,林傲軍趁機罵她不聽話、賤人等難堪的字眼,毫無預警的對舒柏昀拉扯,接著她被揍得鼻青臉腫,他還差一點殺了她,她身上被刀劃開好幾道深淺不一的傷,頭因為撞擊到地面而暈了過去,如果不是因為費珍珍的經紀人臨時趕回來拿戲服,她很可能因此被強暴或被殺而死去。

  林傲軍躲在門後,只讓舒柏昀把門打開一半,讓她面對岑子黎。

  站在門外一臉嚴肅的岑子黎疑惑地問:

  「妳還好吧?」

  「我……」感覺到林傲軍威脅的尖刀正抵住她的背,她眼神驚恐地望著岑子黎,嘴上卻說:「我很好。」

  「是嗎?我剛聽到妳的尖叫聲,我以為妳出事了。」岑子黎審視著她,察覺她握在門上的手輕微顫抖,雙眼浮現萬分驚恐,整個人也緊繃得很不自然。

  [求你救我!]舒柏昀幾乎要衝口而出向他求救,無奈尖刀又用力抵向她的背,似快劃傷了她,她緩緩垂下雙眼,害怕地說:

  「是蟑螂。」

  「蟑螂?」岑子黎微蹙濃眉,直覺不對勁,她不像是會害怕蟑螂的女人。

  痛!尖刀割傷了她的肌膚,林傲軍沒有握刀的另一隻手可怕地緊貼在舒柏昀的腰上,威脅她盡快結束談話,她只好說:

  「我累了,我想休息。」

  舒柏昀話一說完,林傲軍將門快速在岑子黎面前關上。岑子黎無可奈何,接著猛地聽見門上鎖的聲音;岑子黎直覺太奇怪,總之就是不對勁,他從沒見過她那種驚駭莫名的眼神,像是屋內被人闖入,她被挾持一般。

  為舒柏昀的生命擔心,他本想下樓去找管理員開門,又怕來不及,於是設法去找看看有沒有另一條通路。

  唯一的可能,只剩下樓梯間狹小的氣窗口,勉強可以通到舒柏昀客廳的陽台。問題是,舒柏昀的公寓在大廈九樓,爬過氣窗之後,必須經過一條非常窄小的水泥橫樑,寬度大概只有六十公分,走過去得冒著掉下九樓的危險。

  顧不了這麼多了,岑子黎小心翼翼地跨過橫樑,跳進舒柏昀的陽台。

  萬一他的直覺出錯,他這樣唐突闖入恐怕會惹來舒柏昀的驚叫。然而岑子黎顧不了這麼多,他發現客廳已空無一人,於是放輕腳步,走向臥房──

  岑子黎看見舒柏昀雙手被反綁坐在床上,套裝的外套已經脫掉,襯衫的領口被拉壞,他甚至可以看見裡面的粉色系內衣。

  不用說,她的眼裡充滿驚恐,嘴被膠帶封住,手腳也被膠帶捆住無法動彈。有個男人──應該就是歹徒拿著尖刀正坐在椅子上,病態的以尖刀輕輕抵自己的臉滑下。

  「我的生活全被妳給毀了,妳知道我等這一刻等多久了嗎?」林傲軍猛地站起身,走到舒柏昀面前,以尖刀滑抵她脖子到胸部之間的曲線。

  「妳長大了。我不喜歡妳現在的模樣,看起來很有經驗的樣子。當年妳比較清純,比較像只小白兔,我就是喜歡妳那個樣子。」

  舒柏昀嚇得不自覺顫抖,她覺得自己完了。一剎間,舒柏昀看見岑子黎站在臥室門後,岑子黎整個人處在憤怒暴力的邊緣,他對她比了個別擔心的手勢,他那銳利的眼神彷彿可以看穿林傲軍的背。

  岑子黎以手肘挾住林傲軍的頸項,強拉的力道讓林傲軍難以呼吸快要窒息;趁林傲軍向後倒,岑子黎硬拗住他的手腕,搶下他的尖刀。

  岑子黎開始痛毆林傲軍的臉,他才不在乎這傢伙看起來年紀近五十歲,恐怕挨不了他這麼多拳頭,他只感到說不出的憤怒。這個無賴竟然有膽子敢闖進來把舒柏昀嚇得半死!

  林傲軍的臉被岑子黎揍得鼻青臉腫,最後他裝昏過去想躲掉更多的拳頭,然後不動聲色地拿出襪子裡預藏的尖刀,趁著岑子黎以為他昏厥過去,背對他正要掏出手機報警的瞬間,毫不遲疑地跳起來將刀子往岑子黎身上刺過去。

  舒柏昀無法出聲,想以眼神警告,但岑子黎已防備不及,他感覺溫熱的血從身上流出來,低頭一看,刀子陷進肌膚深處,只見刀柄在外,林傲軍一把拔出,傷口噴出更多的鮮血。沒想到會被偷襲,岑子黎憤怒地以拳頭猛擊林傲軍的臉,力道之大,讓林傲軍整個人撞向臥房的水泥牆,跌在地上無法動彈。

  這次為了確認林傲軍真的暈了過去,岑子黎還重重地在他胸口上踏一下,這一擊,至少可以讓他肋骨斷好幾根。

  傷口出血量開始增多,襯衫上一片鮮紅的血漬,岑子黎猜測可能是刀陷得太深的緣故,他走過去,一把拆掉舒柏昀嘴上的膠帶。

  「你受傷了。」舒柏昀眼裡充滿擔憂,岑子黎卻是不慌不忙地將纏住她手腳的膠帶拉開,然後再打電話報警。

  「這傢伙妳認識嗎?」結束簡短電話,岑子黎斜看著躺在地上的林傲軍,問。

  「他是我國中時期的繼父。」舒柏昀說。

  「是嗎?」岑子黎的表情顯露訝異。「我還以為他是妳哪個變態的病人,該不會就是他打電話騷擾妳吧?」

  「或許。」舒柏昀擔憂地看著岑子黎身上的傷口。「我得先幫你止血。」

  舒柏昀衝去客廳櫃子拿醫藥箱,裡頭有一些簡易急救的東西,她挑了幾樣東西,暫時止住他的傷口,然而傷口很深,還是得盡快送醫。

  在舒柏昀幫他包紮的期間,他們靠得很近,距離近到岑子黎可以清楚看到她胸口上雪白的肌膚有好幾道細細淺淺的疤痕,他一直盯著它們瞧,眼裡淨是無法置信。

  「不要告訴我這些也是這個男人弄的。」

  順著他的視線,舒柏昀低下頭,這才注意到自己衣衫不整,她急急忙忙扣好拉好襯衫,整個人亂得不知道該說什麼。然後她聽到電鈴聲,猛然跳起來,她要岑子黎不要動,以免傷口又流血了,她立刻衝去開門,警察和救護人員都到了。

  ***

  是急性壓力障礙(Acutestressdisorder)。

  岑子黎被救護車送進急診室,他的意識很清楚,生命現象也保持穩定,醫生檢查後發現他的脾臟破裂,隨即緊急輸血,縫合傷口,並沒有採取外科手術切除受傷的脾臟。

  醫生決定以非手術療法治療,岑子黎雖大量失血,但他輸血後生命現象趨於穩定,沒有異常反應,先送進加護病房觀察血紅素有無變化,如果一切正常,即可送進普通病房,一周後出院。

  情況比較嚴重的,反而是舒柏昀。

  舒柏昀出現了典型急性壓力障礙的症狀,通常患者會在創傷事件發生後感到極度恐慌和無助,內心五味雜陳,卻無法向人傾吐。

  無法適應環境、陷入恍惚,有時彷彿自身抽離出來,麻木的凝視著自己和週遭。於是警察的問話,舒柏昀都回答不出來。

  反而是必須緊急輸血的岑子黎冷靜地回答警察的問題,把事情經過一五一十說出來。然後,岑子黎在被送進開刀房縫合傷口前,打電話給律師,還有負責公司保全的雷健,要求他們立刻過來。

  急診室內人來人往,後來岑子黎被送回加護病房,探訪時間早晚都有嚴格的規定。已近午夜,舒柏昀應該可以離開醫院回去休息,但她卻毫無感覺,蒼白著臉呆呆坐在椅子上,把自己鎖在內心角落深處。

  雷健過來找舒柏昀,對她說:

  「我陪妳回去拿一些簡單的盥洗衣物和物品,然後,我送妳到安全的地方休息。」他完全是按岑子黎吩咐照顧舒柏昀。

  舒柏昀無法接收雷健話語中的信息,他必須重複好幾次,她才聽得懂。

  「我不想回去。」

  舒柏昀眼底流露出恐慌,她不能回到那個地方,她甚至無法停止想像,萬一岑子黎不在,她會遭遇到什麼下場。

  「岑先生交代我要照顧妳,請妳不要讓他為妳擔心。」

  舒柏昀最不喜歡的就是成為別人的負擔。一聽雷健這麼說,只好默默站起身。

  舒柏昀回公寓收拾簡單的衣物後,打算去住飯店。離開前,她環顧四周熟悉的景物,仍無法相信林傲軍會突然闖進來。察覺到舒柏昀的心思,雷健說:

  「他應該是從樓梯的氣窗爬進陽台,雖然警察已經抓到林傲軍,但難保他不會被保釋。長久來說,這裡並不安全,我們已經安排好妳的新住處。」

  舒柏昀沒有任何意見,事實上她受到驚嚇之後已經完全亂了分寸。她沉默地點頭,一句話也沒說,順從雷健的意思,由他開車送她到所謂安全的地方,然而她內心懷疑是否真的有這樣的地方存在。

  雷健送舒柏昀到敦化南路一棟高聳華麗的豪宅,從門禁森嚴、受到管制獨立直達頂樓的電梯、以及保全人員二十四小時駐守,就可以看出這裡受到嚴密的安全保護。

  頂樓寬敞的豪宅是岑子黎的個人獨立空間,以前從沒帶任何人來過,本來也不打算讓任何人進入,然而現在處於非常狀況,他一時想不出來有哪裡會比這裡更安全。

  進到室內第一眼,舒柏昀注意到客廳寬敞的空間,地板是磨得光亮的大理石地面,客廳角落有一架白色大鋼琴,沒有任何傢俱,沒有沙發,也沒有電視機,空間寬敞得宛如能在裡面跑步。

  雷健把她帶到臥室裡,給她一張磁卡和鑰匙,交代說:

  「妳暫時住在這裡。妳用這張磁卡上下電梯,別把它弄丟了,全世界只有兩張磁卡,一張在妳這裡,另一張在總裁身上。磁卡無法複製,妳不用擔心會有人闖進來。」

  簡單說明後,雷健詢問她的意見。

  「妳需要我找人陪伴妳嗎?我們公司有女保全人員,我可以派人陪妳住幾天,如果妳感到不安的話。」

  舒柏昀緩慢搖頭。她知道就算門外有人看守著她,她還是會感到不安。

  破裂、不完整的感覺會一直跟隨著她,直到創傷性反應趨緩,就像她清楚知道今晚將會無法入睡,焦躁不安如影隨形;即便她能入睡,她也將被夢魘侵擾,殘暴的畫面揮之不去。

  整間臥室除了一張鋪著黑色床罩尺寸特大號的雙人床,和兩隻造型簡潔的白色檯燈以外,臥室內沒有其它多餘的物品。

  雷健離去之後,舒柏昀依然無法放鬆。她不想到浴室盥洗,她害怕赤裸身體、水淋下之後,她會回憶起十五歲那年全身是血的畫面。像林傲軍這樣的施暴者,在生活中壓抑自己的控制欲,對事物的價值觀卻強烈扭曲,怒火爆發後只會對比他弱小的女人動手,若沒有長期接受心理治療,這類人會變成社會的不定時炸彈,隨時引爆衝突危險。

  如今,舒柏昀已經不是十五歲了,她早已成年,卻依然不由自主感到莫名的害怕。

  肌肉緊繃,神經無法放鬆,她甚至感到腹部空蕩蕩的,喉嚨裡有硬物般哽著,難以好好喘息。舒柏昀清楚知道肉體的不舒服都只是創傷壓力後的反應,她還是無法得到真正的解脫。

  舒柏昀緊緊地抱著枕頭,聞到岑子黎慣用的古龍水香味和他身體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想起岑子黎為她挺身而出的畫面,她告訴自己,沒有人會傷害她,她是安全的,漸漸的,彷彿他的氣味具有催眠作用,她整個人放鬆下來,慢慢陷入暫時的睡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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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 02:43:45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向醫院請了三天假,舒柏昀嘗試遺忘痛苦,放鬆心情。

  早晨,在雷健的陪伴下,她先到警察局作筆錄,得知林傲軍鼻樑和肋骨被岑子黎打斷,在警方的看守下住進另一間醫院。

  以法律層面而言,林傲軍犯了私闖民宅、限制他人行動及意圖傷害罪;而林傲軍被岑子黎打傷,他竟想控告岑子黎惡意傷害。

  這個案件岑子黎已委託律師處理,由於舒柏昀沒有受到嚴重的傷害,律師推斷,林傲軍傷癒獲得保釋的機會很大,雖然律師向法院申請保護令,嚴禁林傲軍接近舒柏昀,卻也難保林傲軍不會有下一次的報復行動。

  基於這點,岑子黎始終無法安心。他委託這方面最權威的律師,想盡辦法不讓林傲軍保釋,甚至不擇手段要法官加重他的刑期,坐牢期間,他也不打算讓林傲軍太好過。

  舒柏昀則對這些細節完全不清楚。她關心自己是否能恢復平常心繼續生活,走在路上不會莫名擔心有人跟蹤,陌生男人迎面而來不會讓她飽受驚嚇。

  岑子黎還在加護病房觀察,開放探訪的時間早晚各半小時。舒柏昀第一天去,岑子黎很清醒,但探訪他的親友和工作夥伴絡繹不絕,她始終站得遠遠的,就算她距他很近,除了表達感謝和歉意,她也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麼。

  第二天,舒柏昀去百貨公司買了DiorMissCherie的淡香水,香水是以佛手柑與綠色植物為清新的前味,再加入焦糖和爆米花甜香味的特質;去看了一場電影,內容和夢、愛情有關,然後到大安森林公園散步,感覺夏末舒適宜人的空氣。

  她在市區閒晃,是想確定在陌生的人群中她會不會突然感到不安或是驚慌。接近黃昏時,她去找巫心寧聊天;更晚一點,她打越洋電話給大學指導教授薛弗瑞,吐露她恐懼的心聲。

  薛弗瑞安慰她之餘,也不忘提醒她要趁此次機會自我分析,並且給予自我治癒的機會。

  客觀和理性一直是舒柏昀能堅強面對創傷的原因,當初她會選擇研究心理學,有極大的部分原因是由於十五歲那年林傲軍的施暴。

  但她已無法恢復平日的冷靜。她看到的雲不再是雲,森林也不是森林,繁忙的城市彷彿倒轉過來,白晝的光線參雜黑暗的氣息,她無法融入人群裡,她感到自己不再是自己。

  夜晚回去,留守大廈的管理員向舒柏昀打了一聲招呼,然後說:

  「岑先生的秘書找妳,請妳回電話給她。」

  進電梯前,舒柏昀回電話給羅涵,隨即聽到她以制式的聲音說:

  「舒小姐,妳是否滿意目前的安排,有任何意見或是需要嗎?」

  「呃?」舒柏昀實在不懂她指的是什麼。「我不瞭解妳說的意思。」

  「岑先生囑咐我替妳搬家,妳的東西都送到頂樓的華寓,妳回去後如果有其它意見或需要,請打電話給我。」

  「好。」舒柏昀聽清楚之後,向她道謝。

  羅涵的聲音冷傲,毫無感情地說:

  「我是替岑先生辦事,不是替妳,所以妳不需要感謝我。」隨即掛斷電話。

  搭乘電梯,舒柏昀回到華廈的頂樓,原以為岑子黎只是托人幫她把一些重要物品搬過來,一進門,卻訝異地愣在當場──

  客廳裡原本只有一架鋼琴,現在則擺放著她的傢俱,不僅是那些歐風L型精緻皮沙發、檯燈、液晶電視等大型傢俱,連上面擺放的裝飾品,牆上的抽像派掛畫,以及投影鍾等,全部像原封未動地搬過來。

  原本空無一物的客房,現在擺放著她的床和衣櫃,一模一樣的東西,就連床頭櫃上她睡前看的書、偶爾打發時間玩的魔術方塊也都搬了過來。

  更不要說她書房擺放的書籍、CD和音響,廚房煮咖啡的摩卡壺和奶泡機、電冰箱、烤箱、電鍋了。

  舒柏昀愣在原地,感覺岑子黎彷彿施展了魔法,命令巨人舉起手,輕易地便抬起她原來的公寓放置到他的華廈中。

  他知道她沒有勇氣回到原來的公寓,卻又眷戀親手佈置的家嗎?是的,他非常清楚,他很清楚她是那麼的孤單無助,脆弱得像個失去保護的小孩。

  這瞬間,舒柏昀恍然發現從一開始就錯看了岑子黎。正如他所言,她一點都不瞭解他。他並非如表面那樣勢利到冷血的程度,他其實也有溫暖的一面,卻是不輕易示人;他的心思細膩縝密,簡直到不可思議的地步。

  或許這也是岑子黎能如此快速致富的關鍵。他是這麼容易看穿一個人,卻刻意不動聲色。

  他的個性多變而深邃,舒柏昀為此不禁感到深深的迷惑。

  ***

  第三天,岑子黎從加護病房轉到普通病房。

  在普通病房內,他可以做輕微的活動,但必須避免劇烈的運動,以防脾臟破裂的可能。嚴格來說,住院觀察一周,身體獲得充分休息後即可出院。

  這間普通病房是醫院最高級的VIP室,位在院區西側大樓的頂樓。

  午後,舒柏昀前去探望岑子黎,以為病房內會非常安靜,沒想到他似乎把辦公室裡的員工叫到醫院開會。

  舒柏昀認出坐在VIP病房前會客室的秘書羅涵,羅涵以制式的聲音告知她岑董事長在開會,她站在門外隱約聽見房裡傳來岑子黎嚴厲指責的聲音。

  「我說過了數據不對,我要你去查清楚他們的資金流向、會計師有沒有作假帳!你查出來了嗎?」

  對方沒有回答,接著是一陣低聲討論的聲音。

  舒柏昀站在門外等待,羅涵走過去敲門,然後進去通報岑子黎;隔了一會兒,開會的四個人提著公事包陸續從房內走出來,羅涵告知舒柏昀現在可以進去了。

  羅涵的態度始終非常冰冷,看著舒柏昀的眼神甚至夾帶著不以為然的高傲。羅涵這種態度讓舒柏昀非常不自在,彷彿自己做錯了什麼,或是不小心得罪了她,否則她沒必要對舒柏昀有這麼強的敵意。

  然而,舒柏昀完全不瞭解羅涵在岑子黎身邊工作很久了,從沒看過他為女人犧牲過什麼。為何他對舒柏昀的態度如此不同?光是內心產生這個疑惑就讓羅涵對舒柏昀感到不太高興。

  舒柏昀走進病房裡,發現到處都是訪客送來的花籃和花束。岑子黎半躺在病床上看著文件,神情卻是嚴肅驕傲的,似對剛才開會的狀況不滿;舒柏昀進來,他連眼都沒抬。

  離病床有段距離,舒柏昀坐在一張會客的椅子上,渾身不自在,微笑著問:

  「你的傷口還好嗎?」

  「還好。醫生開了止痛劑。」他簡潔回答,雙眼抬起,盯著她的臉龐,似不願放過她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

  「妳呢?睡得好嗎?」

  舒柏昀選擇誠實,回答說:

  「我睡得很少,原本想吃安眠藥,但我不想藥物上癮,所以──睡得很少。」

  律師已經向岑子黎報告過,他對她十年前發生的事情完全知悉,也對林傲軍這個人有所掌握。情況非常明顯,林傲軍對她有變態的迷戀,當年他以傷害罪被起訴判刑,出獄之後卻對社會適應不良,工廠早已倒閉,工作不穩定,加上後來又以連續猥褻其他少女被起訴,進進出出監獄好幾次,種種不良行為不但沒有改善,反而變成社會的害蟲。

  至於舒柏昀十五歲受到傷害之後出國唸書,甚至接受心理輔導有半年之久,沒想到回台灣不到一年就被林傲軍盯上;他不僅打電話騷擾她,還曾冒名到她住的大樓應徵管理員工作。

  舒柏昀對這些細節應該完全不知道,岑子黎也不打算告訴她,避免加重她心裡的負擔。

  「妳母親怎麼會認識這種男人?」

  雖是問句,但岑子黎譴責的意味更濃。舒柏昀不知該怎麼回答,他把文件擱在病床旁的矮櫃,以命令的語氣說:「過來。」

  舒柏昀寧願坐在原來的位子上,岑子黎只好移動身體,固定的姿勢讓他整個人變僵,他微蹙濃眉,似是不小心扯動了傷口。

  「小心,不要動到傷口了。」舒柏昀立刻走上前幫他調整了一個比較舒服的姿勢。

  換好姿勢,舒柏昀原本要退回去,卻被岑子黎拉住手;他要她坐在床沿,距離近得可以聞到她身上的香水味,他不要她坐得離他這麼遠,再遠他還是可以看穿她眼底隱藏的脆弱。

  舒柏昀沒有反對,只是,坐在他身邊讓她更顯得不安。她低頭從皮包裡拿出兩本新買的偵探小說,還有未拆封的古典樂CD。

  岑子黎客廳裡有架象牙白的古董鋼琴,早上舒柏昀離開前曾試過音,音質很美,她猜他應該會喜歡古典音樂,所以逛街的時候隨意揀選了幾張送給他。

  「原本以為你住院會悶得慌,沒想到你把辦公室搬來這裡。不過,我猜更晚一點沒有訪客之後,你會因為住院行動不自由而感到無聊,小說和音樂可以讓你打發時間。」

  「好。」岑子黎瞄了一眼桌上的偵探小說,兩本都是卜洛克以馬修史卡德為主角寫的紐約偵探小說,其實早在中譯本出版前,他已看過了原文書。

  「那麼你多休息。」舒柏昀真的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麼,突兀地站起身。

  她向來伶牙俐齒,說話長篇大論,沒想到突然變得這麼不安、這麼沉默,她整個人飽受驚嚇,如此憔悴卻壓抑著不想被人看穿。岑子黎不顧傷口疼痛,拉住她的手,將她整個人圈在他胸懷中。

  突然被岑子黎從後方摟住,舒柏昀頓了一下,驀然聽見他說:「放輕鬆一點。」

  舒柏昀整個人依然僵直緊繃,岑子黎感到說不出的心疼,附在她耳邊說:

  「放輕鬆,我會陪著妳。」

  她是否認為這世界是不完美的,自己的生命不再完整,甚至認為未來不配得到幸福?就像所有受到重大創傷的患者,感覺一切都是自己的錯,感覺自慚自卑且如此渺小?

  不,她感到恐懼是因為災禍無預警的降臨,她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事。但她不能先認輸,她不願意永遠擔心受怕,時時活在恐懼的陰影裡。

  吸進岑子黎身上熟悉的味道,有他雙臂的安慰,還有厚實的胸膛可以暫作依靠,舒柏昀放鬆緊繃的雙肩,緩緩閉上雙眼,瞬間她眼眶潤濕了,淚水滑落至他環抱在她胸前的手背。

  潮濕溫暖的淚滴讓岑子黎愣了一下,半晌,他將她轉過身,讓她的臉埋進他胸膛裡。

  一開始就停不了,她不停的哭著……像個小孩,不斷抽噎的那種。

  隔了一會兒,舒柏昀冷靜下來,臉頰上的淚全被他身上的睡衣吸收了,他的胸膛濕了一大塊,明顯地看出淚漬,她不好意思抬眼凝視著他。

  「我不是故意的。」

  「沒關係。」岑子黎不小心牽動到傷口,這時才感覺到有些疼痛,不過現在她看起來好多了。

  「我很抱歉讓你受傷。」這句話舒柏昀放在心裡好幾天了,一直想說卻始終說不出口。

  「妳不要對我說抱歉,這不是妳的錯。」岑子黎以手指抹掉她臉頰上的淚痕。「妳可以自己一個人嗎?要不要我找人陪妳?」

  「或許你應該找一台吸塵器來。」

  「什麼?」

  以淚水宣洩傷痛,舒柏昀的心情略顯輕鬆了些,她恢復樂觀的一面說:

  「一台吸塵器可以吸走我所有夜晚的惡夢,就像吸走灰塵一樣。」

  「聽起來會大賣。或許我應該盡快發明,大量製造,創造下一筆財富。」

  「你又把話題繞到錢上面了。」

  「那是我最擅長的,否則我應該說什麼?」

  舒柏昀垂著眼,手下意識地撫平床單上的皺褶,慧黠地說:

  「你也很擅長安慰人,冷酷無情的總裁先生。」

  然後,她凝視著他,他們四目相接,都能感覺彼此眼裡溫柔的電流緩慢在空間中流動,那是靈魂碰觸對方內心的神秘瞬間,是如此接近,甚至不需要言語。

  或許人們會以簡單的說法,說這是「愛情的開始」。

  但舒柏昀不願承認那是愛情,而岑子黎也不願承認世上有真愛的存在,他們的內心不斷掙扎,提醒自己避免陷入更深的感情。

  ***

  三乘三乘三英吋的魔術方塊排列組合的形式,共有43252003274489856000種變化,其中只有一種形式是對的,能讓每個面的顏色完整一致,至於其它組合都是錯的。

  除了將魔術方塊拿來打發睡前時光,實際上,舒柏昀對比利時教授偶然設計出來的玩具也深感著迷。

  她覺得人性豐富多變宛如魔術方塊一般複雜,從不同的角度觀察所得到的結論往往不盡相同。兩者唯一的差異,或許在於人性不像魔術方塊,沒有什麼絕對的對與錯,它呈現出表面與深處的差異,甚至複雜到擁有多重面象。

  愈接近岑子黎,舒柏昀愈不瞭解他;而愈好奇,卻不禁開始懷疑這樣的好奇會不會引起潘朵拉盒子般的效應?

  星期三,下班時分,用過晚餐之後,舒柏昀還留在醫院裡,她想在離開醫院前去探望岑子黎,卻沒料到他竟然會在VIP病房開轟趴。

  音樂不是誇張的搖頭音樂,是慢板的JAZZ。但是,舒柏昀一推門進去就聞到濃重的酒味混合著醫院消毒藥水的氣味。有兩個身材姣好的女人坐在岑子黎的病床上,有三個穿著飛行員制服的男人在待客的沙發上喝酒聊天,有個女人坐在浴室的馬桶前嘔吐。

  岑子黎半躺在病床上,頭上的飛行帽歪斜戴著,嘴上叼了根煙,悠哉的笑著。

  舒柏昀走進病房裡,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她,她只好故意用力地清清喉嚨。

  其中一個坐在沙發的男人抬頭看了她一眼,笑著說:「她是遲到的小夢嗎?過來過來,遲到的人要罰喝三杯潛水艇。」

  坐在床沿的女人看了舒柏昀一眼,回答:「她不是小夢,你認錯人了。」

  「那她是誰?」沙發上男人回答。

  「她是我的未婚妻。」岑子黎說。

  病房裡的人突然停下動作,噤聲不語地望著舒柏昀,半晌,才有一個長相粗獷帥氣的男人自我介紹,說:

  「妳好,我是簡昕,不是加薪減薪的減薪,是簡單的簡,日字旁的昕,我是岑子黎的小學同學。」

  「你好,我是舒柏昀。」舒柏昀臉上沒有笑意,語氣禮貌,態度則是不贊同他們這樣喧鬧打擾病人。

  「妳好,我是加薪。」

  「妳好,我是加班。」

  「那我是什麼?我是上班嗎?」

  其他人開始一人一語起哄笑鬧,病房裡頓時喧嘩起來;舒柏昀走過去拿開岑子黎嘴上的煙,將它放到煙灰缸裡捻熄,清了清喉嚨說:

  「我想病人需要休息,這裡不是喝酒的地方。」

  簡昕瀟灑一揮,拿起桌上喝到一半的威雀純麥威士忌,招呼其他人離開,準備另尋它地飲酒作樂,還不忘把岑子黎頭頂的帽子搶回來戴到自己頭上。

  「下個禮拜飛回來,我再打電話給你。」簡昕對岑子黎說。

  「好。」

  「你的未婚妻長得很正。」

  岑子黎抬眼看著一臉嚴肅的舒柏昀,笑而不答。簡昕則左擁右抱,和一群人離開病房。舒柏昀站在病房中央,以眼睛巡視病房到處丟放喝完的空酒瓶,不以為然地看著岑子黎。

  「你的醫護呢?」

  「被我趕跑了。」

  「你才住院五天──」

  「就無聊到死。」岑子黎譏嘲地接下她沒說完的話,以微醺的迷濛表情盯著她。「妳可以不要站那麼遠嗎?」

  舒柏昀走過去把他床上的空酒瓶放到床底下,凝視著他說:「你這樣對傷情一點幫助都沒有,醫院怎麼會放任到完全不管你?」

  「誰敢管我?而且我會這樣都是妳害的。」語氣任性得像個七歲的小男孩。說完,他抱住她,親密地將頭埋進她的長髮柔絲裡,聞到檸檬草的清香味。

  然而,舒柏昀卻聞到了他身上好幾種混雜濃郁的香水,他的睡衣領口上甚至還有沒擦掉的口紅印,她耐著性子推開他,語氣認真地說:

  「你喝醉了。」

  「我沒有喝很多。」他的聲音很正常,只是語氣有些無賴。「我就是想要妳,妳,妳。」

  感覺他熱燙的唇在她臉龐上光滑的肌膚廝磨,舒柏昀不是完全無動於衷,只是她不能接受現在他這樣的狀況。她理智地說:

  「第一,我不能接受男人喝酒找借口亂來,因為酒精會讓做愛的品質降低。

  「第二,我不想和一個男人發展複雜的男女關係,你確定你是健康的嗎?我不想冒著有梅毒或是愛滋病的危險。

  「第三,你只是要我,並非愛,那是荷爾蒙作祟。我不想被荷爾蒙沖昏頭,在發生關係結束之後感到懊悔。

  「還有第四,動作太大,你縫合的傷口絕對會裂開。

  「更不要說還有第五。你知道和你相同症狀的病人只要彎腰綁鞋帶,脾臟就會破裂,引發腹腔積血,最後休克差點病危嗎?」

  他在對她調情,她竟然還可以說這麼多,這是考試需要申論嗎?岑子黎不可思議地看著她。

  「或許妳是性冷感,因為國中時期發生過不好的遭遇,從此對男人有陰影。」他抬起頭看著她,語氣充滿嘲弄。

  到底是誰有精神分析方面的學位?他竟敢分析她!還說什麼性冷感。舒柏昀眼底蘊含怒意,卻冷淡地瞄了一眼他領口上的口紅印。

  「我討厭你身上的香水味。我想沒有一個女人能接受這種狀況。」她不小心踢倒了床底下的空瓶,瓶子在地板上滾動,發出一陣聲音。

  順著她的視線,岑子黎看到衣服上的口紅印漬,嘴角勾起微笑。

  「所以,妳吃醋了?」

  「我沒有。」舒柏昀否認。

  「妳知道那沒什麼,那只是──」

  「逢場作戲。」她眼底的怒意擴大,不以為然地看著他。「如果你要說的是這四個字,我勸你最好不要說出口,因為我最討厭的成語就是逢場作戲。」

  岑子黎雙手一攤。他確實是想這麼說,卻被她搶先了一步,見她轉身要走,他突然哀號起來。

  舒柏昀不敢相信會聽到岑子黎喊痛,那天被刺傷的時候倒是沒聽他哼半聲,現在卻喊痛喊得死去活來。不過,岑子黎實在不是太好的演員,哀號之聲夾帶隱約的笑意,他在考驗她的同情心。舒柏昀猶豫停步,轉身斜瞄著他,他像個無賴似誇張地慘叫起來。

  舒柏昀走過去掀開岑子黎的床單,把他的衣服拉開查看一下傷口,他的手指卻有意無意玩弄她垂墜在側臉的柔細髮絲。

  確定傷口無礙,舒柏昀抬睫凝視著他,他的臉靠過來要吻她,這次她同意給他一個吻,安慰他受傷住院的寂寞心靈。

  這個吻溫柔靜謐得宛若一條河流,蜿蜒流過溫暖的綠色沙洲。但是,她只同意給他一個吻。她的手指輕輕撫摸著他冷峻的臉,問他:

  「距離上次你為愛而愛是什麼時候?」

  「這種事從來沒有發生在我身上。」

  「那麼你愛過任何一個女人嗎?」

  「我媽算嗎?」

  舒柏昀凝視著他深邃的雙眸,然後對他說:

  「我剛說的都是認真的,如果你不愛我,請你不要碰我。還有,慾火是你自己挑起的,請你自己滅火。」

  這是今晚舒柏昀對岑子黎說的最後一句話。

  在她離開之後,岑子黎察覺他們之間的情感無端蔓延。有關舒柏昀這個女人,是他遇見的女人中最理智、卻最性感的,她偏愛以合理且平穩的態度面對他,卻反而蘊含著靜謐的女性特質。

  更不要說,舒柏昀不由自主地讓他想起那幅油畫。

  過了今晚,岑子黎只會更想得到她,強烈的程度遠超過他原先的預期。

  ***

  根據研究顯示,男性汗水中的化學物質對女性情緒、生理和心理的性反應,擁有絕對的影響。所謂的化學物質,也就是引起性反應的費洛蒙,氣味類似動物的麝香,經由人類鼻內的梨鼻器感應接收,再由大腦相應的神經元傳送反應。

  有關他和她之間,舒柏昀不會使用愛這個字眼。強烈的吸引力,她不是沒有感覺到,只是她認為那純粹是因費洛蒙的,是生理面的影響而非感情面。

  憑借吸引力,他們或許擦搶走火引起熱戀,只是期限恐怕很短暫,舒柏昀推測短則三個月,長不出半年,主因為兩人之間的價值觀差異太大,很快就會出現難以溝通的裂痕。

  保持距離或許是比較理性的作法,但舒柏昀不願意將他視為普通朋友,畢竟岑子黎是為了救她而受傷。

  於是,要清楚去定位兩人的關係,對舒柏昀而言有些困難。

  通常舒柏昀會在中午看診休息期間或是夜晚回家前去探視岑子黎;這天午後,當她發現岑子黎不明原因頭痛到無法休息,即使服用了止痛劑,還是絲毫不見效,她立刻請了好友巫心寧到醫院替岑子黎按摩。

  巫心寧和舒柏昀站在病房門外,透過門上的玻璃窗,巫心寧偷瞄了一眼病房內的岑子黎,和舒柏昀竊竊私語起來。

  「妳說的冷酷無情的總裁先生就是他?」

  「對。他說他頭痛得很厲害,在後腦左側的部位,我想可能是心理因素;他是個工作狂,似乎閒不下來,住院休息反而引起焦慮,他的大腦沒有受到外傷,或許芳香治療對他會有效。」

  「不是啦。」巫心寧拉住舒柏昀,微笑地說:「我是說他就是那個很會接吻、卻拒絕跟妳談愛的總裁先生嗎?」

  舒柏昀瞪了她一眼。

  「我們可以不要在他面前討論這個嗎?」

  巫心寧斜睨著她,眼眸的笑意逐漸擴張。

  「我覺得他長得很不錯,很像某種……栗悍狂野、獸性的黑馬王子之類的。」

  舒柏昀微蹙眉宇,用警告的語氣說:

  「等一下妳千萬不要在他面前提到什麼狂野獸性之類的。」

  「放心啦,我絕對不會洩露半點我們談話的內容。」巫心寧輕拍了下舒柏昀的肩,要她不要擔心。

  誰知岑子黎固執到不肯讓陌生女人在他頭上按來按去,更不要說讓那些花花草草的香味停留在他皮膚上了。

  「正確地說,那是可以舒緩頭痛的熏衣草、羅馬洋甘菊和天竺葵組合成的精油,不是花花草草這麼簡單。」

  巫心寧以專業的口吻對岑子黎解釋,岑子黎不接受就是不接受,他就是非常固執到寧願痛死在病床上也不願意嘗試的地步。巫心寧束手無策,只能在舒柏昀耳邊小聲說:

  「我現在知道妳為什麼說總裁先生既頑固又難纏到極點了。」

  「沒錯。他確實很難纏。」

  「他不願意配合我也沒辦法。」巫心寧把精油放到舒柏昀手中,然後語氣曖昧地說:「或許我們的冷酷無情總裁先生願意讓妳的手指在他的頭皮上發揮一點作用,畢竟你們很適合接吻。」

  「我不是說別提這個?還有,我根本不會按摩。」舒柏昀又把精油推回去,理智地說:「或許我應該請外科醫生幫他照斷層掃瞄,確定他的大腦沒問題。」

  聽見她們竊竊私語,似在密謀,岑子黎臉色顯現不悅,以冷酷的語氣對舒柏昀說:

  「我的大腦沒問題,不要賣弄妳的小聰明。」

  「驕傲,又有很高的戒心。」巫心寧小聲對舒柏昀說。

  「我說的沒錯吧,頑固、難纏、驕傲又有戒心。還有,這個冷酷無情總裁先生是我看過好勝心最強的病人。」舒柏昀完全贊同巫心寧的說法,點頭繼續數落岑子黎的缺點。

  而岑子黎糾正她說:「我並不是妳的病人。」

  「對,沒錯,他不是妳的病人,他是妳的未婚夫。」巫心寧以一種看好戲的表情對舒柏昀說,然後又把精油塞回她的手中,轉身離去。

  舒柏昀急忙叫住她,尷尬驚慌地說:「妳真的不幫忙?」

  「我真的幫不上忙。或許外科醫生也幫不上忙,他不是真的頭痛,只是受不了醫院讓他失去自由,我每次住院超過三天,也會出現和他一樣煩躁不安的狀況。」

  類似的感受,巫心寧不是沒有過。說完之後,巫心寧隨即離開,留下舒柏昀獨自面對岑子黎。他躺在病床上,閉著雙眼,看似正不耐地忍受疼痛,而她也不認為他有作假的嫌疑,至少絕對不像那次喝酒後的虛假哀號。

  護士說岑子黎昨夜沒睡好,今天早、午餐幾乎沒看他動過餐點,舒柏昀走過去坐在床沿,他眼睛沒有張開,但是也沒睡著的跡象。

  「你以前會像現在這樣頭痛嗎?」

  「不可能。我煩的時候會上健身房,絕對不會躺在床上不動。」

  「你再忍兩天,主治醫生說不是後天就可以出院?」

  「我想現在就出院。」

  「小說和CD一點都沒用?我以為它們可以打發一點時間。」

  「小說我大學就看過了,古典樂我從不去聽它。」岑子黎不耐煩地說。

  「是嗎?」舒柏昀疑惑地說:「你在客廳放了一架鋼琴,我以為你喜歡古典樂。」

  「我只有在思念某人的時候才會彈琴,我現在一點也不想思念她。」

  「或許你可以在院區內散步,到處看看。」舒柏昀建議。

  岑子黎連看都不看她,不耐煩地抱怨:

  「到處都是病患、醫生和消毒藥水的可怕氣味,有什麼好看的。」

  舒柏昀輕歎一口氣,眼底流露關心,看著他微蹙眉的表情、眼眸因疼痛而染上微淺的憂鬱,她的手輕輕碰觸他的臉。

  「你願意讓我幫你按摩嗎?」

  「有何不可。只是我不覺得會有用。」他一臉煩躁不安地說。

  「也許有用,不試怎麼會知道。」

  話說完,舒柏昀把病床的床頭搖高一點,坐在他身後,然後將按摩油倒在手掌中,空氣中飄散植物清香的味道,她溫柔的指尖緩慢地沿著頭皮按摩到他的後頸,直到緊繃的肩膀。

  「放輕鬆。」她輕聲在他耳邊說。

  岑子黎覺得或許是她的手指發揮了一些作用,而非香精的療效,他真的感到有些舒服,甚至發出慵懶的聲音。她的指尖停留在他的太陽穴上,輕柔地按壓著。

  「你可以想像一些令你感到幸福的畫面。」她說。

  「像是什麼?」

  「陽光穿透海洋,你第一次潛進海底,魚群在四周,彷彿在飛翔,絢爛的紅珊瑚上點點氣泡吐出新的生命。」

  「該死!我想到的是另一個畫面。」岑子黎回過身突然拉住她的手阻止她的碰觸。「這只會讓我腎上腺加速。」

  舒柏昀不敢問他想起了什麼,只督促他說:

  「你應該聽我的,只想些乾淨的畫面。」

  「我的頭不痛了。」岑子黎斷然地說。

  向來冷漠的他卻以熾熱的眼神凝視著舒柏昀,該死!她的香精治療讓他想起她穿著薄紗跨騎在一匹黑黝毛色的駿馬上,奔馳於青翠茂盛的曠野。

  舒柏昀不相信他的頭真的不痛了,但他的眼神勸她最好停下來。糟糕!巫心寧的建議一點都不管用,她無端激起了他的慾火。

  舒柏昀抽開手,突然站起身,尷尬的微笑著。

  「我還是當精神科醫生就好了。」

  這時,護士進來要他吃藥,舒柏昀趁機離開病房,岑子黎怒瞪著她離去的背影,一臉不甘願。

  「我想出院!」

  舒柏昀聽到他的怒吼,卻假裝什麼也沒聽到,趕緊離開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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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 02:44:06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夏末,風微涼的夜晚,燠熱的暑氣在突如其來的陣雨後消失。

  舒柏昀正準備出門;今晚她隨性地穿著一條喜歡的淡藍色牛仔褲和白襯衫,出門前一刻,她折回臥房在頸際動脈噴上玫瑰花的香氛,這才搭乘電梯離開華廈頂樓的豪華寓所。

  從岑子黎出院之後,這是他們第一次相約用餐。舒柏昀特地選了一家氣氛輕鬆、餐點別具風味的餐廳,這間餐廳她經常光顧,對它熟得就像是自家的廚房。

  重要的是,他們不需要盛裝出席,不需要使用繁複的餐具,更不需要隨時注意餐桌禮儀,甚至用手抓食物也不會引來側目,卻可以吃到風味絕佳的地中海餐點,整個過程就像是在家中客廳沙發上用餐般悠閒。

  舒柏昀很清楚,如果她把岑子黎帶到這間她熟悉的餐廳用餐,就表示她已把他視作非常親近的「朋友」,這個定義有點介於「朋友」和「戀人」之間,擺盪猶豫。

  餐廳距離舒柏昀住處約有兩三條長街,岑子黎把車停在華廈停車場,他們選擇散步過去。

  路途中,岑子黎問了她許多奇怪的問題,像是她比較喜歡海還是山,她偏愛散步的地點是森林還是沙灘,她愛狗還是愛貓,彷彿誘導似的,他開始問起婚禮的形式和邀請的賓客名單。

  舒柏昀感到驚訝,她以為這個話題他們已經說得非常清楚了,等紅綠燈的時候,她表情嚴肅起來。

  「等一下,我沒有說要嫁給你。」

  岑子黎和她並肩站在斑馬線前,斜睨她一眼。

  「昨天我的家族為了妳緊急召開家庭會議。」

  「什麼?」她聽出他語氣裡的嚴重性。

  舒柏昀住的那棟華廈是岑氏集團旗下建築公司興建的住宅,裡面住了岑家直系旁系眾多親戚,他們和舒柏昀的看法完全一致,既然訂婚的對象不是應可柔,照理說,岑子黎應該會主動取消婚約,沒想到他卻讓她住進岑家蓋的華廈,看似兩人關係匪淺。

  岑子黎的伯父主動派人調查她的背景,懷疑她到底是拜金女,還是腦神經科學的專業醫生。最後下了結論,以舒柏昀的身份不適合嫁到岑家,當情婦可以,但別住到岑家蓋的建築物內。

  原本簡單的婚事卻弄得如此複雜,其中甚至得考驗岑子黎對舒柏昀的信任度,他壓抑不滿,耐著性子向她解釋目前的狀況。

  「妳父親的財務出狀況,負債的情況比我想像中的嚴重。那間原本打算送給我們當結婚禮物的高爾夫球公司現在看起來變成了一個誘餌,只想引誘我上鉤。」

  看著她一頭霧水的表情,他繼續說:「簡單地說,我的家族成員建議我和妳取消婚約。」

  自從岑子黎住院之後,她完全忘了要處理他們訂婚的事情。此時,綠燈已經亮了,舒柏昀和岑子黎都沒有移動腳步,她直覺他們去不了那間餐廳了,也白白浪費了美好夜晚。

  抬頭斜睨他,他表情凝重,完全不像要輕鬆用餐的模樣。

  「我不知道……」舒柏昀沉思地頓了一下,這才說:「我父親真的有財務危機?」

  「妳真的不知道?」岑子黎懷疑地望著她。

  他們將近二十年沒見面,她怎麼可能會知道她父親的財務狀況!舒柏昀搖了搖頭,完全不知道這件事。

  「我還是有折衷的辦法。我們仍舊結婚,只是岑家企業不會負擔妳父親的負債,也不會為他做任何銀行貸款的擔保人。」岑子黎很實際地說。

  這話聽在舒柏昀耳裡卻讓她非常驚訝,她抗議地說:

  「慢著!我以為這件事我們已經討論過了,我沒有打算和你結婚。」

  「是嗎?」岑子黎以凌厲的眼光審視著舒柏昀。「或許這只是妳以退為進的一種手段,正如傳言,妳其實是個充滿心機和城府極深的女人,為了挽救父親的企業,不惜使用欺騙手段,只為了釣中我?」

  以退為進?舒柏昀不以為然地蹙起眉宇,帶著怒意看著他。

  「我想你高估了我和我父親的關係,我不可能為他做出這樣的犧牲。我們二十年沒見面了,他連我是大學畢業還是研究所畢業都搞不清楚,我為什麼要為了解救他的財務問題嫁給你?」

  「這只是我家族其他人的推測,而我想當面問妳。妳是嗎?妳是否要我負擔他的債務,才肯答應嫁給我?」岑子黎冷酷無情地盯著她問。

  舒柏昀感到心冷,她今晚只是想帶他去她最喜歡的餐廳享用晚餐,她只想感激他曾經救過她,而不是站在路上討論她是不是處心積慮想嫁給他。

  舒柏昀不自覺地退開一步,以一種冷靜的眼光凝視著他,然後說:

  「你就當我是好了,這樣對我們彼此來說都會比較容易一點。或許你接下來會繼續懷疑,是我安排林傲軍殺傷你,好讓我可以住進你的華廈;你可以對我有種種揣測和懷疑,那是你的自由。」

  岑子黎微挑了挑眉,無話可說,他只是引述別人的看法,卻換來她激烈的嘲諷。

  夜晚街道上的車輛川流不息,有一家四個人走經他們身邊,討論晚餐要吃些什麼。路燈都亮起來了,天空遙遠訴說著宇宙無邊無界,他和她因著一連串的謊言和錯誤才會相遇,這是一開始就清楚的,她終究不得不承認他們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我們別牽扯這麼多,何不聽從你家族的意見,我們解除婚約。」舒柏昀理智地說。

  「但是我從不聽他們的意見,」岑子黎語氣充滿嘲諷,態度也很傲慢。「我堅持以我的意見為主,我沒有解除婚約的打算。我的底限最多只能做到幫妳父親的賣場找到適合的投資商,銀行借貸的部分涉及信用,我不能插手。這樣妳應該可以接受了吧?」

  岑子黎已經想盡辦法解決事情,沒想到卻換來她沉重的歎氣。舒柏昀條理分明地說:

  「我不想加入你和我父親間的商業戰局。我不是你們的籌碼,我不是一間公司,我只是我。我母親有五個丈夫,她的第一個丈夫是我父親,正如我剛才所說的,我和他已經有二十年沒見面了;我母親的第二任丈夫我從來沒見過,那是因為她把我丟給外婆撫養;她第三任丈夫精神有問題,曾經對我造成重傷害;之後,我被送去寄宿學校,幸運地,不需被迫和她的第四任和第五任丈夫一起生活。以我這樣成長背景的人來說,你覺得我有可能為了拯救我父親的事業而出賣自己,選擇跟你結婚嗎?」

  「妳知道有多少女人想爭取和我結婚?」岑子黎態度高傲,不悅地反問她。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是……」想帶你去喜歡的餐廳吃飯。她話說到一半就不說了,因為她知道他們去不成了,甚至連朋友都做不成。

  「只是什麼?」岑子黎滿臉不悅,他不習慣聽別人拒絕他,更何況他在要求她和他結婚。

  「你又為什麼非要娶我?」舒柏昀直視著他,挑釁地說:「該不會是因為你討厭別人對你說不吧?請你別太任性,要看清楚事實。」

  「一開始我就計畫要在三十歲以前結婚,是妳的欺騙擾亂我的。我為什麼非要娶妳?連我也不知道,妳說呢?」岑子黎非常懊惱,自從她闖入他的世界之後就打亂了他所有的計畫和佈局。

  關於這點,舒柏昀自知理虧,然而當初她只是想幫助應老先生,不可能顧慮到岑子黎的立場。

  岑子黎走近一步,逼視她的眼睛,懊惱地問:

  「妳告訴我為什麼當他們建議我應該娶資產上百億易氏證券集團的千金時,我為什麼要拒絕?」

  她在他逼視的眼眸裡讀出情感流動的訊息,而他為此深感困擾;舒柏昀完全理解,因為她和他都有相同的感受,他們之間強烈的吸引力正威脅理智,摧毀他們向來引以為傲的邏輯思考。

  「讓我告訴你為什麼。」舒柏昀不讓他靠近,這次她絕對不會讓他在大街上吻她。「那是費洛蒙。我們鼻子裡都有感覺氣味的梨鼻器,那會讓你的荷爾蒙升高,無端陷入盲目的情愛狀況。別擔心,那只是一種性的吸引力,最原始獸性的一種。假如我們因為這樣而結婚,那麼我們就會像我母親一樣,不知要結幾次婚了。」

  如果要說他真的討厭她什麼,岑子黎最討厭的就是舒柏昀這種長篇大論的論點,這真的會惹惱他。

  「我不接受妳的說法。」岑子黎斷然地說。「妳還是得聽我的,要不然──」

  「不,這次你得聽我的,聽其他人的。」舒柏昀不容許他再次威脅她,語氣篤定。「我們不要再見面,過了三個月之後,我保證我們會忘記對方。」

  她的眼神冷靜且疏離,她的說辭完全惹惱了他。她怎敢拒他於千里之外?岑子黎快被她的頑固給逼瘋了,瞬間,他眼神突然恢復到冷硬冰封的狀態。

  「妳不值得我這樣對妳。」他感歎地說。

  舒柏昀沒有回答,她選擇沉默,只是眼神中充滿哀傷。

  面臨分離的時刻,她最掛心的是她不曾好好感謝過他;她最後悔的是曾欺騙了他。他並非冷血無情,他有高尚的靈魂,或許不像應老先生所擔憂的,他會善待像應可柔那樣右耳失聰、內向自閉的女人。

  岑子黎態度孤傲,字句夾帶著無情的冰冷風暴說:

  「我為什麼要娶妳?妳一點優點都沒有。妳不過就是一個喜歡賣弄聰明的囉嗦女人,我不覺得妳有哪一點足以吸引我,根本不需要三個月,只要三天我就可以忘了妳。」

  突然被岑子黎貶得一文不值,舒柏昀知曉自己完全惹惱了他,她試著將悲傷的心情壓抑下來,看了一眼手錶,時間是晚間七點十五分三十八秒。她面無表情地說:

  「從這一刻開始,我宣佈舒柏昀和岑子黎解除婚約,兩不相干。」

  「該死!」她的宣佈換來岑子黎的咒罵。「妳最好離開我的視線。」

  舒柏昀有些難堪,什麼話也沒說便快速穿越馬路,繼續朝餐廳的方向走;而岑子黎則是怒氣無處發洩,不自覺地握緊雙拳,熾熱的雙眼凝視著她的背影愈走愈遠,而她沒有回頭。

  「該死的女人,她不值得。」岑子黎難抑狂暴的怒氣,掉頭離去。他發誓再也不要見到舒柏昀。

  一路上,她警告自己絕對不要回頭,一直走到覺得夠遠之後才突然停下來,不知道是惱怒還是悲傷,濃烈複雜的情感再也壓抑不住,兇猛朝她襲擊而來,彷彿迎面遭逢巨浪,她完全招架不住,只有滅頂。

  等舒柏昀察覺,已是滿臉眼淚。

  ***

  「聽起來像是他在向妳求婚。」

  岑子黎和舒柏昀沒去那間她最喜歡的地中海餐廳用餐,她只好把餐廳預定的食物帶去給巫心寧享用。

  她們坐在巫心寧住處的沙發裡吃晚餐,舒柏昀吃了最喜歡的西西里島扁餅、普羅旺斯蔬菜和濃湯,以及用羊乳清酪和芝麻快炒的義大利餃子,還喝了龍舌蘭烈酒;而巫心寧看著她哀傷莫名、鬱鬱不樂的模樣,突然說出岑子黎其實是在向她求婚這樣的話。

  「不,他不是在向我求婚,他只是想找個人告訴他,娶我一點都不明智。」舒柏昀氣呼呼地反駁。

  「是妳拒絕他的,怎麼反而在生氣?」巫心寧完全不解。知道范廷樺隱瞞已婚身份時,都沒見她這麼怒氣沖沖。

  舒柏昀少見地發怒,是因為她覺得自尊心受傷。岑子黎剛才那些譏嘲的話語還深烙在她心底,她說給巫心寧聽,巫心寧聽完之後卻忍不住笑了出來。

  「他真的說妳囉嗦又愛賣弄聰明?」

  舒柏昀斜睨她一眼,沒好氣地說:

  「妳可不可以不要笑,站在我的立場安慰我一下。」

  「我是很想安慰妳,不過,我也想提醒妳一下,妳噴了最喜歡的香水,又要帶他去妳最喜歡的餐廳,妳知道這表示什麼──」

  「我知道。」舒柏昀的表情充滿沮喪,誠實地說:「我無可救藥的愛上他了。」

  「妳知道就好。」巫心寧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看著她大口喝掉烈酒,卻遲遲不把酒杯放下,咬著玻璃杯緣,彷彿想把玻璃吞進去似的。

  「愛上他真的有這麼慘嗎?」巫心寧好奇地問。

  「難道妳都沒有違背意志愛上不該愛的人?」舒柏昀反問。

  「說的也是。這種經驗在我身上也經常發生。」巫心寧嘿嘿乾笑兩聲,喝著烈酒,完全沒有不好意思的表情。

  「最奇怪的是,他為什麼非娶我不可?完全沒有戀愛過程,彼此甚至不知道對方的興趣,更別提他的家族還站在反對的立場,妳不覺得他很荒謬嗎?」

  「或許我們的總裁先生忙到沒有時間談戀愛,或者他是行動派的,直接跳過細節先結婚再說。」

  「從現在這一刻起,他不再是我們的總裁先生。」舒柏昀糾正她的說法。

  「那他是什麼?」巫心寧看著她情緒激動的表情,笑著問:「路人甲嗎?」

  她仍然無法忘記岑子黎的眼神,那冰封在眼眸深處的流動情感。她仍然為他悸動,因而隱隱作痛。因為愛他超乎預期,卻又突如其來的失去,說什麼也無法輕易釋懷。

  「反正我失戀了。」舒柏昀忍住想哭的衝動。「所以我今晚有資格喝醉。」

  「喂,是妳甩掉他的。」巫心寧搶過她的酒杯,阻止她。

  「這妳就不懂了。他懷疑我接近他的目的,而他又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勁,堅持不肯放手,他需要有人開他一槍點醒他,而我是最適合的人選。」

  「但妳明明已經愛上他。」巫心寧覺得是舒柏昀慣常的理智在礙事。

  「所以,我是自作自受。」

  舒柏昀眼神迷濛,宛若酒精讓她染上一層灰霧。

  她感到若有所失,心空蕩蕩,如在颶風中狂亂旋轉,流失了生命中不該輕易放手、卻不得不失去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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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 02:45:15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藝術擁有治癒人心的力量,這個特點毋庸置疑。

  大部分的人瀏覽藝術品,很少去注意背後藝術家的心酸。畫出〈吶喊〉的孟克為精神崩潰所苦,曾接受電擊治療;畫出巴黎〈可堂巷〉的尤德裡羅曾嚴重酗酒,為戒酒所苦;紐西蘭著名女作家珍奈.法蘭姆年輕時曾精神崩潰自殺,被大學教授心理學的醫生送進精神療養院,在鎮定劑尚未發明的年代,醫生差一點對她施行「大腦前額葉切除」手術。

  人類的大腦前額葉是最新演化的部分,其他哺乳動物並沒有發展出這樣的構造;它的功能主要是在建立人生目標與計畫未來,切除腦前額葉的病患,雖然不再為生命感到痛苦瘋狂,卻會變成一個沒有未來感的人。

  失去人生目標等於切除一個人繼續生存下去的動力。變成無痛無感,彷彿喪失了的靈魂,當時對付這些飽受精神所苦、瀕臨瘋狂的病人,誤判為一種有效的診療方式。直到後來研究發現,被切除前額葉病人的死亡率很高,以及會產生喪失靈魂的副作用,這才取消了這種將痛苦直接切除的荒謬方式。

  痛苦和激情是生命不可缺的因子,它們不是促使你去創作藝術,就是吸引你去欣賞藝術。剩下的情緒,你要等時間流過撫平傷痛的縐褶,並且相信時間是一把神奇而有用的熨斗。

  初秋的午後,舒柏昀獨自坐在美術館的長椅上,凝視牆上的畫作,是台灣長期旅日的畫家梧清秋的畫作〈在公園的女人〉。

  他也有一個悲傷的故事。

  梧清秋老是畫和他戀愛中的女人,他的畫作剛好可以標明他的戀愛史。到達創作後期,他重複畫著同一個女人,可以說她是他的摯愛。

  傳說女人原來是畫商的情婦,她像在走高空鋼索般危險地生活在兩個男人之間,畫家、畫商和女人譜出一段複雜的三角戀情,最終的結局卻是畫家和女人因室內瓦斯外洩而雙雙死去;當時判斷是意外,也有一說是殉情。

  梧清秋雖有個富商父親,卻不獲支持,像許多畫家的際遇,生前默默無名,生活窮困潦倒,飽受酗酒過量、精神折磨所苦。聽說他曾經為了找雕刻的木頭,窮到去偷鐵路枕木,死後大部分的畫作歸畫商所有,畫商珍愛的不是畫,而是他畫中的女人。終其一生,畫商都不願意將那些畫作轉賣出去。

  第一次看梧清秋的畫展,是在日本京都。當時舒柏昀去參加醫學研討會,並同時探訪在加州唸書的日籍大學好友植村廉介,透過他的介紹才認識這名台灣的畫家。

  如今,畫作正在北美館展覽,為期一個月。聽說這次展覽結束後將會在信義101舉行拍賣會。原本堅決不賣的畫,在去年畫商因癌症去世,他的子女為了付龐大的遺產稅,決定將父親收藏已久的畫作拍賣。

  第一眼,舒柏昀立刻喜歡上牆上這幅〈在公園的女人〉。

  靜謐的光線下,女人在樹蔭盎然的秋季午後睡著了,她臉上留著一抹笑容,她的心開了一個視窗,三個掌管夢的神祇正在她心底上演一出奇幻的戲劇。

  舒柏昀第一眼就喜歡上梧清秋的畫,那是因為他認為是心在作夢,而非大腦。而奇妙的是,舒柏昀甚至覺得自己和畫中的女人長得有些相似。

  當初就連植村廉介也這麼認為,才會特別帶她去看畫展。

  從夏末到初秋,失落感無處藏匿,舒柏昀為遺憾和無奈所苦。岑子黎問她喜歡養狗還是養貓的那個夜晚,她說她不回答假設性的問題,因為她從小居無定所,隨時都有準備搬家的可能,完全沒有資格養寵物。

  「那麼,就當只是假設,說妳的喜好,而不管能不能成立。」他說。

  如果只是假設,而不談現實中能不能成立,假設她來自一個簡單平凡的家庭,她是否有勇氣愛到底、如豪賭般答應他的求婚?

  如果只是假設,他不是富商,他會懷疑她接近他的動機?他會卸下冷酷的面具,單純的愛她,毫無雜質、毫無條件,只是因為她是她嗎?

  假設要在能成立的可能性之下才有回答的意義。外婆心臟病發去世的那年夏天,舒柏昀就已弄懂了這個道理。

  初秋的午後,畫裡的公園樹梢的落葉似飄落到她身上,她是如此悲傷,輕易就被無力感所擊潰;她需要聽一個故事,例如這個畫家的生平,再去欣賞他的畫作,探究現實和藝術之間的對比,失落如溺斃在汪洋大海的她總能找到泅泳靠岸的生命力。

  生命的原貌就是如此。

  在畫作前停坐許久,舒柏昀在黃昏來臨前離開美術館。

  隔了一個小時,岑子黎走進美術館裡,坐在同一張長椅、同一幅畫作前,他非常沉默,帶著說不出的悲傷,凝視著畫裡坐在公園裡的女人。

  ***

  接近中午休息時間,最後一名掛號病人剛踏出舒柏昀的診療室,護士正要關上門,易洛施踩著PRADA高跟鞋,尊貴驕傲地走進來。

  舒柏昀在電腦前記錄病人的詳細筆記,聽見聲音,移開盯著螢幕的視線,望向眼前宛如叢林女獅般孤傲的女人。

  她穿著質料很好的象牙白套裝,腳上紅色高跟鞋異常顯目,她長得很美麗,在舒柏昀面前,舉止優雅地拿下她的太陽眼鏡,瞟著舒柏昀,眼神輕蔑,宛如瞟著她的女僕。

  她的外表讓舒柏昀想到時尚雜誌的封面,是費珍珍年輕時期最渴望上的那種雜誌封面。

  護士站在門邊,說:

  「對不起,小姐,早晨看診時間已結束,請妳先預約掛號,午後三點再過來。」

  「我不是來看診的,我是來看舒醫師的。」易洛施沒把護士放在眼裡,盯著舒柏昀,意有所指地說。

  舒柏昀不認識她、也不太明白她的來意,叫護士去休息用餐,護士離開之後,診療室只剩下她們兩個,舒柏昀這才疑惑地問:

  「妳找我有事嗎?」

  易洛施打量著舒柏昀,直覺判斷她絕對不會是自己的敵手,嘴角揚起自信十足的笑容。

  「沒事,我是來看妳的。」

  「那麼妳看完了嗎?」舒柏昀冷靜地望著她。

  「嗯,我看得很清楚,我不覺得妳有什麼特點。」語氣輕蔑,擁有驕傲神情的易洛施沒把來意說明,隨即優雅地轉身,連再見也沒說就離開診療室。

  高跟鞋發出尖銳刺耳的回音,舒柏昀微蹙眉,感到一陣莫名其妙。

  一周之後,舒柏昀這才明白易洛施探訪的用意。

  ***

  週末晚間,在某飯店的頂樓要舉辦藝術品拍賣會。

  舒柏昀的大學好友植村廉介長居大阪,最近到台灣旅遊一周,在該飯店投宿。午後,舒柏昀和廉介、安德烈約在二樓餐廳享用下午茶,晚上還要一起參加拍賣會。

  到飯店時已經遲了。舒柏昀從來就不是會急促慌亂的人,但她在飯店餐廳找尋廉介的身影,被後方急促走過來的人撞了一下,力道不輕,腰處疼痛不說,拎著的皮包也被撞飛至地面,裡面的東西全掉了出來。

  撞她的女人連一聲道歉也沒說,舒柏昀認出女人是上次到醫院莫名其妙說要「看」她的那個女人,只見她頭也沒回,毫不客氣走向前去,絲毫沒有要幫忙撿東西的意思。舒柏昀只好自認倒楣,彎腰撿拾掉落的物品──

  筆記本、書籍、以及拍賣會藝術品的節目單、原子筆、香水、MP3,還有錢包……

  舒柏昀不慌不忙將散在四周的東西一一撿起,而口紅滾到一雙黑色的皮鞋前,她彎腰撿起,站直之後,這才發現站在她面前的男人是岑子黎。

  岑子黎正凝視著她。

  舒柏昀的心莫名震顫了下。比起夏末最後一次見到他,他整個人更形冷酷,也加更沉默,深邃的眼底流露出一股抹不去的憂鬱。

  舒柏昀的明眸中流露出淒清如秋的哀愁,兩人的目光在空間裡交纏,彷彿被誰下了魔咒,就此將他們釘在原地凝住不動,靜默不語,任由情感的火花與電流四處流瀉。

  直到易洛施忽然叫住岑子黎,她走過來,舉止大方地挽住他的手臂,然後說:

  「我找了你好久,原來你在這裡。」

  到此,舒柏昀終於明白她上次來訪的目的。岑子黎和易洛施並肩站在一起,任誰都看得出來他們是同一族類,冷漠驕傲如叢林的猛獅。而易洛施佔有性的手勢清楚說明了一切──

  岑子黎說要在三天內忘了她,他說到就會做到。

  舒柏昀只能保持淡淡的微笑,提醒自己該冷靜自制地轉身離去,而她離他遠去的每一步她都清楚知曉,她是在自欺欺人,岑子黎在她生命中扮演英雄救了她,她怎能在三個月後完全遺忘他?

  凝視著她的背影,岑子黎冷硬的表情難掩熾烈的情感,為此他更氣自己,他已經把舒柏昀永遠逐出他的世界之外,當她無言地離去,她的身影卻偷偷鑽進佔領他的心,揮之不去。

  岑子黎生硬地轉身,對易洛施說:「我們離開這裡。」

  易洛施瞟他一眼,冷艷的五官流露出微笑。

  「我要去化妝間一下,或許你可以先去樓下的LoungeBar喝一杯等我。」

  岑子黎頷首表示同意,走向長廊深處的電梯;至於易洛施,她沒有走向化妝間,反而朝著舒柏昀的方向走去。

  非常明顯地,易洛施不瞭解兩人的感情。她對舒柏昀的看法完全來自於名媛淑女組成社交圈中對舒柏昀的傳言──

  一個女人妄想釣中金龜婿,卻因為家世背景太糟,資格不符而被刷下來,卻仍繼續霸佔岑子黎的豪宅不放,擺明了退而求其次,當他的情婦也無所謂。

  在長輩的介紹下,易洛施和岑子黎吃過兩次飯後決定步上紅毯。她欣賞岑子黎果決、不拖泥帶水的執行力,在商場上他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凌厲攻勢聞名,她承認他們之間缺乏深厚的感情,但她非常滿意自己即將成為他的新娘,就像滿意手指上圈著一顆全世界獨一無二的鑽石戒指。

  易洛施不在乎岑子黎在外面有情婦,但她不喜歡他把情婦養在自己屋子裡。誰都知道頂樓豪宅是岑氏建築企業裡的指標,怎麼能讓舒柏昀住在那裡。

  易洛施叫住舒柏昀,後者聽見自己的名字,疑惑地轉身望著她。

  「有事嗎?」舒柏昀問。

  「我想妳不知道我是易洛施吧?」

  「妳終於記得要自我介紹了嗎?」舒柏昀冷靜地微笑,語氣不乏嘲弄的意味。

  易洛施懶得花時間和舒柏昀客套,她挑重點直截了當地說:

  「我和岑子黎打算在下個月結婚。」

  舒柏昀一點也不感到意外。行事果決的岑子黎很快就會找到適合的新未婚妻,而易洛施和岑子黎是如此的匹配──她凌厲的眼神、直率的態度,甚至讓舒柏昀想起初次見到岑子黎的感覺。

  只是舒柏昀不明白岑子黎和易洛施何以要對她這麼苛刻。她看得出來他們之間沒有愛,他們站在一起是那麼相似,就像兩頭孤單卻驕傲的獅子一場荒謬而無望的婚姻,成就了什麼?

  「所以?」舒柏昀看著她好奇地問。

  易洛施要求舒柏昀在限期內搬出頂樓華夏的寓所,她以不容商量的語氣說:

  「我看上那裡的好視野,準備當成結婚後的新屋,我需要時間重新裝潢,妳如果不搬走,會造成我的困擾。」

  事實上,舒柏昀已經收拾打包了大部分傢俱,只是她一直沒有找到安全的居住環境,她必須考量林傲軍保釋後對她的威脅,但她猜想易洛施不會同情她的處境,而她也確實沒有繼續住下去的理由。

  「我會在三天內搬清,這樣可以嗎?」舒柏昀毫不考慮,簡潔地說。

  「那很好。」沒想到這麼輕易就趕走她,易洛施嘴角浮現得意的微笑,趾高氣昂地轉身離開。

  跋扈而喧囂的高跟鞋聲立即傳來,舒柏昀只是輕歎口氣,想擺脫易洛施帶給她的所有不舒服感覺,轉身去找植村廉介。

  ***

  秋季的夜晚,藝術品的拍賣會正如火如荼展開。

  舒柏昀穿著FENDI淺白色短裙小禮服,左邊坐著植村廉介,右邊則是安德烈。植村廉介是台日混血兒,小時候曾短暫在台灣念過書,目前則在大阪醫院擔任精神科醫生,他們三個人多以中、英文相雜溝通。

  之所以會參加這場拍賣會,是因為植村廉介想參觀日本江戶時期以陶瓷打造的蒸餾式咖啡機,而舒柏昀在意的是梧清秋的油畫最後會被誰買走。現在,台上正在拍賣明清時期的骨董花瓶,這是他們三個人都不感興趣的藝術品,於是自顧自地聊起來。

  「也就是說,上課鐘響了以後,大學教授不滿意學生的出席率,正在請班代點名,然後他對班代說:有沒有應到的未到?結果班代表說:抱歉,教授,我沒有聞到。」安德烈語氣平穩,笑著說了一個有顏色的笑話。

  植村廉介立刻聽出他話裡的雙關意味,斜看他一眼。

  「你竟然在女士面前說:有沒有y道的味道?安德烈,我看你愈活愈退步了,像個還沒長大的國中生。」

  「沒關係,我不介意。這個笑話我聽他講過好幾遍了。」舒柏昀面不改色地說。

  「妳怎麼能忍受他?」植村廉介問。

  「我不得不忍受他,因為他是我好友的主治醫師,只要他開刀的時候不要不小心把這種愛說笑話的病傳染給病人,我想我們沒有反對他的理由。」舒柏昀理智地說。

  「我對骨董沒興趣,那個花瓶看起來頗丑。還有為什麼一台咖啡機要賣上千萬,開什麼玩笑!最新開刀器材也沒這麼貴。」安德烈顯然對拍賣會一點也不感興趣。

  「OK,既然這樣,安德烈,你何不起來去飲料區幫柏昀倒一杯飲料?」廉介建議。

  安德烈二話不說地馬上離開,他也正想去透透氣。

  接下來,輪到梧清秋的油畫。場內競標的氣氛愈來愈熱,隨著價錢不斷往上攀升,舒柏昀覺得那些數字就像是輕揚的音符,說不出的好聽,尤其在對比畫家生前想賣出一張畫餬口的艱辛之後。

  第一張油畫在買家們一路加碼追價之後,最後落槌定案,成交價兩百三十萬。熱烈的掌聲頓時響起,眾人的目光落在那名買家身上,令舒柏昀錯愕的是,那人竟然是岑子黎。

  岑子黎和羅涵坐在拍賣會場的左側,舒柏昀和廉介則在右後側,中間隔著許多人許多座位,彷彿隔著山與海,切開了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接著,連續四幅油畫全被岑子黎買走。錯愕之餘,舒柏昀開始不高興起來。導因於她想起岑子黎說過他不買還活著的藝術家作品,他們死了,作品才開始有價值,而他所謂的價值,只是那些以金錢堆砌出來的數字。這是她嫌惡的主因,更不要說他收購的目的極可能只是為了抵掉龐大稅金。

  當台上正在拍賣〈在公園的女人〉,價錢停留在三百五十萬就上不去了。即將落槌之際,舒柏昀衝動地舉起手表示願意接受三百八十萬的價格,廉介訝異地瞪著她。

  「柏昀,這太誇張了吧?」

  岑子黎願意出四百萬,舒柏昀不顧廉介的警告,硬是喊價四百五十萬;岑子黎這邊加碼到五百萬,照理應不會有人再跟他競爭才對,因為價錢已高出市價太多,然而舒柏昀終究是豁出去了,她就是不想把鍾愛的那幅畫讓給冷血的岑子黎,她不認為他會欣賞畫裡的真意。

  價錢標到如此高昂的地步,連岑子黎都好奇起來,順著眾人的視線,岑子黎發現和他競標的人竟然是舒柏昀,他微挑著眉,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和他作對,接著他明白了,原來她根本搞不清楚整個狀況。

  「五百七十七萬,一次。」

  台上主導拍賣者的眼睛看向岑子黎和羅涵這方,似詢問他們是否有意加價搶標,羅涵遵照岑子黎事前交代,不管價格多少都要買下梧清秋的畫作,她正要舉手,卻被岑子黎阻止下來。

  羅涵疑惑地望著岑子黎,只聽見他冷冷說:「讓給她。」

  「五百七十七萬,三次。」落槌確定,買家是舒柏昀,眾人掌聲四起,紛紛以欣羨的眼光投向她。

  剛才競標的過程令舒柏昀熱血沸騰,有一種非到手不可的憤慨。現在聽到五百七十七萬的數字,她才開始有實際的感覺,猛然感到五雷轟頂。

  不僅廉介以驚訝的眼神瞪著舒柏昀,就連剛回到座位的安德烈也震驚地瞪著她。

  「不會吧,小姐,不是○七七,是五七七萬耶。」安德烈無法置信地叫道。

  醫生的收入雖比一般上班族高出許多,但舒柏昀才工作一年就花了五百七十七萬買下一幅油畫,這也超出她的能力太多了吧。

  「到底她是受到什麼刺激?不是說好來參觀的嗎?怎麼競標起來?」安德烈問廉介。

  廉介不理解地聳肩,剛才競標的過程,舒柏昀整個人宛如中了魔邪,完全不聽他的阻止。

  「我嚴重懷疑她被富商包養。」廉介開玩笑的說。

  接著,他們男人一人一句取笑舒柏昀,後者宛如受到驚嚇,正呈現呆滯狀態,隔了一晌,舒柏昀清醒過來,叫道:

  「天呀,我破產了。」轉向安德烈求救:「拜託你一定要借我錢。」

  安德烈不以為然的搖頭,感歎說:

  「我一直以為妳很理性,沒想到妳也有昏頭的時候,怎麼變得跟我家女人一樣愛亂買東西?」安德烈的母親和妹妹是出了名的花錢機器。

  而岑子黎早在梧秋清畫作拍賣結束之後離去。轉眼間,台上已經在拍賣以陶瓷製成的骨董咖啡機,只見廉介雙眼發亮,渴望地緊盯台上的咖啡機不放,安德烈斜看他一眼,警告地說:

  「廉介,你不要和舒柏昀一樣也瘋了,這台咖啡機底標一千一百萬。」

  廉介只好歎氣,真希望自己有舒柏昀剛才那種豁出去的豪氣。

  對舒柏昀來說,破產不是最大的打擊,接下來當她知道事情的真相之後,將受到更大的打擊。

  拍賣會圓滿結束,主辦單位要求舒柏昀付下定款,並且留下聯絡資料。舒柏昀正在填寫資料,有位上了年紀、氣質出眾的長者站在她後方,察覺到她就是剛才和岑子黎競標買下〈在公園的女人〉,好奇地問道:

  「小姐,不知道妳怎麼稱呼?妳是梧清秋先生的家人嗎?」

  舒柏昀回過頭望著他,笑著回答:

  「我姓舒,我不是梧清秋的家人,我只是喜歡他的畫。」

  「喔,這樣呀,我以為妳是他的女兒呢。妳知道嗎?妳和畫中的女人長得有些神似。」老先生手裡拿著一頂黑色帽子,眼神宛如蒙上一層霧光,似在回憶。「她真的是個迷人的女人。」

  「您認識她?」舒柏昀問。

  「我在日本的夜總會親耳聽過她彈琴,她是很有名的交際花。」老先生將帽子戴回頭上,微微一笑,掏出名片遞給舒柏昀。「我也很想買下梧清秋先生的畫,但我和先生的兒子見過一面,他比我更有資格擁有那些畫,我也就不便和他搶。」

  「梧清秋的兒子也有來拍賣會嗎?」舒柏昀雙眸燦亮,好奇地問:「是哪一位,他也是畫家嗎?」

  「妳不認識?剛才和妳競標的年輕人就是梧清秋的兒子,改天妳到我經營的畫廊,我約他和妳認識,我想他應該也會想認識妳,畢竟妳買了他父親的畫……」

  話匣子一開,老人家滔滔不絕地說開來,而舒柏昀卻是疑惑、納悶,有五雷轟頂般的錯愕。

  「您是說……」舒柏昀無法置信地望著老人家。「岑子黎是梧清秋的兒子?」

  「是呀。妳不知道梧清秋原來姓岑嗎?後來他和父親鬧翻了,再也不用岑姓。」老先生解釋。

  舒柏昀整個人愣住,簡直無法置信。老先生沒有察覺她的異樣,微微一笑說:

  「不多聊了。如果妳對台灣畫壇有興趣,可以到畫廊找我。」

  舒柏昀怔怔地頷首,腦海浮現許多疑惑和不解。冷酷無情的岑子黎怎麼可能是梧清秋的兒子?!所以,他有一個頹廢酗酒、擁有才氣的父親,和一個充滿音樂細胞、迷人的交際花母親嗎?

  舒柏昀驀然領悟,終於明白一些原先令她困惑的事。她不再懷疑岑子黎是畫家的兒子,他的身世說明了一切。在冷酷冰封的外表下,他的心深藏著火爆謎樣的伏流,暗暗汩動;也說明了他為何心思細膩縝密,對人忽冷忽熱、捉摸不定,如此層層防備。

  毋庸置疑,岑子黎的身世同時說明了他為什麼非娶舒柏昀不可。她長得和他母親如此神似,而她竟然以為冷酷的岑子黎買畫只是為了抵稅。

  再一次,舒柏昀完全錯看了岑子黎。發現這個真相之後,舒柏昀深受打擊,眼眸中含著無限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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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 02:45:34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是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

  德國詩人為這首鋼琴奏鳴曲命名,他說:音樂的旋律猶如一艘小船在月光閃爍的瑞士琉森湖面搖蕩。

  岑子黎正在彈奏月光的第三樂章,長而有力的手指傳達他內心奔放激烈的情感、沸騰的熱情不可遏制,這是整首奏鳴曲裡激動的快版,升C小調,4/4拍。

  離開拍賣會場,岑子黎到頂樓華廈等舒柏昀回來,他決定私下把那幅畫買回來,他很明白舒柏昀有多頑固,不告訴她他和梧清秋是父子,她不會輕易將畫放手。

  過了午夜兩點,舒柏昀還沒回來,岑子黎等得心煩,猜想也許今晚她不回來了,也許她決定留宿在外,躺進別的男人懷裡,一種憤怒的無名火也跟著冒出來。

  沒來由的強烈佔有慾控制了他的心志,或許是喝了太多波本威士忌使他喪失理智。

  一開始,他彈琴只是為了打發時間。太久沒碰了,音符彈得七零八落,遺忘了該有的旋律。然後,他開始認真了,專注地想找回過去和音樂相伴的時光。

  「這一章是舒緩的慢板,充滿悲傷的情愫,下一章是小快板,李斯特說月光的第二章是兩道深淵中的小花,你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嗎?」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母親坐在鋼琴前替他翻譜,解釋完之後問他。

  「是危險而美麗的意思嗎?」

  「對,你真聰明。你要把譜背起來,不管多難都要把它記熟,以後它就會成為你的一部分、你的旋律。」

  「可是,爺爺不喜歡我彈琴,他說那會讓我像女生,變軟弱。」

  「那就不要讓他知道,我們可以偷偷的彈。」

  「好。」

  透過琴聲,過往的時光似乎重新浮現在他腦海,那些他永遠不會遺忘的片段……

  打開門,聽到岑子黎的琴聲,澎湃的情感宛如在月光與陰影交錯的湖面上迴盪,舒柏昀曉得自己錯過了第一和第二樂章。有許多次,她獨自在屋內發呆想望,凝視沒有人彈奏的象牙白鋼琴,腦海曾浮現畫面,岑子黎會走進來彈琴給她聽,但沒有一次是假想在他們已經分開之後。

  第三樂章在最高chao之後戛然終止,留下沉寂的回音。岑子黎坐在鋼琴前,仍沉浸在月光的旋律中,沒發現舒柏昀回來了。過了半晌,他察覺到有些異樣,轉過身,發現她安靜地站在門邊,凝視著他,卻遲遲不敢走上前。

  「妳回來了。」岑子黎語氣淡漠,拿起放在鋼琴上的酒杯,然後一口喝掉,讓溫暖香醇的氣味停留在嘴裡。

  「你怎麼來了?」舒柏昀微感訝異。

  「我不能來嗎?我有這裡的鑰匙。」岑子黎斜睨著她。「倒是妳一個女人在外面逗留這麼久,不怕危險嗎?妳不知道林傲軍已經獲得保釋了?」

  牆上的投影鍾悄悄來到午夜三點,舒柏昀在LoungeBar和老同學喝酒,她喝多了,所以後來安德烈和廉介又陪她在戶外散步到酒醒才回來。

  「你不用擔心,我已經不在你的管轄範圍裡了。」舒柏昀沒解釋,反倒提醒他別管太多。

  「妳說的對,隨便妳愛怎麼做。」岑子黎態度又冷漠起來。

  「或許你想獨處。我可以換一件衣服之後離開這裡。」她身上還穿著晚間那件淺白色的小禮服,如果他想留下來,她打算換掉這身衣服後到飯店投宿。

  「不用了,我在等妳回來,之後我會離開。」岑子黎無意識地單手在鋼琴上敲著音符,心緒似乎又紊亂了,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最後簡潔地說:「我想買妳在拍賣會買下的那幅畫。」

  舒柏昀沉默地頷首,表示同意,毫無異議。

  「好,我賣給你。」

  聽到她直快的答應,岑子黎微訝地審視著她,而她的表情說明了一切;她雙眸難掩輕柔的哀傷,凝視著他,彷彿他是什麼可憐的動物。那麼,甚至不必他多作說明,她已經知道他是梧清秋的兒子。

  岑子黎站起身,拿起喝了一半的威士忌酒瓶,將鋼琴椅推進去,然後說:「我請秘書跟妳聯絡。」

  「好。」舒柏昀點頭,完全沒有異議。

  緘默無語的尷尬氣氛瀰漫四周,他們的對話聽起來既淡漠又疏離,他們更是誰也不願先向對方走去,不斷逃避在空間中無意相纏的視線。豪宅的室內已經夠寬敞了,他們卻希望兩人的距離拉得更遙遠,這樣誰也不會輕易感覺到兩人中間那種令人緊張、逼近窒息的強烈吸引力。

  「我終於知道你之前為什麼要娶我,你對我說了那麼多理由都不是真正的原因。」淚光在眼中打轉,猶如蒙上一層迷霧。「我長得真的那麼像你母親嗎?」

  「妳不用擔心,我很清楚妳們只是外表有些相似,實際上,我早清楚妳們是兩種不同的人。」岑子黎非常冷靜地繼續說:「她很熱情,就像生活在兩道深淵裡的小花;而妳外表很理性,內在卻是脆弱到不行的女人。」

  她並非脆弱到不行的女人,舒柏昀聽完,有些生氣,卻無話可以反駁。「你認清楚我和妳母親是不同的人就好了。」她原本打算要直接走回臥室、關上門不理他,但她繞過鋼琴時,聽到他隨性彈起蕭邦的練習曲〈離別〉,寂寞且藍色的憂鬱琴音。

  向來音樂就是反應人心,它從不說謊:但人卻會。驀然停下腳步,舒柏昀轉身看著他。

  「我想知道這次你又找了什麼理由準備娶易洛施?」

  「那不干妳的事。」

  「反正一定不是愛就是了,對嗎?」舒柏昀挑釁地說。

  「妳很聰明嘛,何必問我?」岑子黎輕蔑不屑地回她。

  「我從來沒看過比你還可悲的人。你不能因為你的父母相愛而死去,就拒絕讓自己去愛。」

  驟然間,岑子黎整個表情都變了,他火爆地扯住舒柏昀的手臂,把她整個人推靠在鋼琴前,緊掐住她的下顎逼視著她。

  「小心妳的用字遣詞,否則我要妳付出沉痛的代價。」眼底充滿慍怒狂暴的風雲,濃烈的殺氣。

  「對不起。」剛剛話才說出口,舒柏昀幾乎立刻後悔,她不應該在他疼痛的傷口上又刺一刀,她立刻道歉,凝視著他的眼眸格外清澈,寫著愛意,純粹的愛意,毫無畏懼。

  是岑子黎先閃避,他突然放開她,一字一句冰冷地說:「回妳的房間去,我不想再看到妳。」

  沉重的挫敗感襲擊著她,對他而言,她到底算什麼?或者,對他而言,女人到底算什麼?她桀傲不馴地回他:

  「你搞錯了吧,我又不是你的下屬,我不必聽從你的命令,該走的人是你,現在是我住在這裡。」

  轉瞬間,岑子黎剛平息的情緒猛然爆發,他用力箝住她的肩,力道太大,甚至扯斷她禮服一邊的肩帶;聽到禮服被扯破的聲音,她錯愕地凝視著他,不敢相信他竟會這麼無理粗暴。

  他氣得失去了所有理智,但看到她衣衫不整的模樣,頓時停下動作,而她從來沒有這麼生氣過,他實在太過分了,竟然對她這麼暴力,她毫不考慮地抬起手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岑子黎站在原地沒有動,用悲傷的眼眸凝視著她,而她氣憤難堪,眼眶蓄滿淚光,成串滴到臉頰上,她拉住被扯破的禮服,轉身要走回臥室。

  頓時,岑子黎失去所有控制,他不願意她在他眼前消失,因此不顧一切地從背後緊緊摟住她,緊密得不願在兩人之間留下任何空隙。

  舒柏昀心都痛了,她受不了這麼強烈的情感,如風暴瞬間摧毀他們的理智,她努力想要掙脫。

  岑子黎卻用力扳過她的肩,要她面對他,然後不顧一切地狠狠吻住她,粗暴得幾乎不含任何溫柔,甚至不讓她有喘息和思考的空間,狂暴的氣勢硬是頂開她的雙唇,舐咬蹂躪,放肆奪取她唇中的氣息。

  緊密相纏的唇,電流四竄的情感,他們再無法忽略兩人之間的吸引力。終於,等她情不自禁主動回吻他,岑子黎才願意放鬆吻她的力道,漸漸溫柔了起來。

  而他修長有力的手放肆地撩起她的裙襬,手掌撫摸著她腿際溫潤如白玉的肌膚,然後將她整個人抵靠在白色三角鋼琴上,她的身體壓在琴鍵上發生紊亂的琴音,他的手急切地拉扯脫去橫阻在兩人間的衣物,他甚至等不及完全脫掉她的禮服,抬起她的右腿,急迫衝動地進入她的身體裡,與她結合。

  隔了不久,她整個眼眸變得狂野,他的唇貼在她的喉際輕咬,聽見她無法抑制那疼痛與甜美的申吟……

  他和她寧願沉溺於猶如狂風暴雨激情的海洋,誰也不願先清醒。

  終於,他們因激情的高chao而顫慄,心臟狂烈跳動,不停地喘息。岑子黎的吻變得舒緩,他溫熱的嘴唇留戀不捨地離開舒柏昀,而她的眼神因激情而迷濛,她甚至無法好好站穩,迷惑地愣在原地,忘了反應。

  岑子黎的情緒瞬息萬變,狂怒早已從他眼底消失,他以修長的手指無限深情觸摸她胸前無數細如絲線的疤痕,她不自覺地退縮,彷彿他的手掌會燙傷她的肌膚。

  而岑子黎是如此堅定,不容許她退縮,凝視著她的眼眸,宛如一座深邃的迷宮,她失去理智,沉迷其中,她只能後退,卻退無可退,必須承受所有失去理智的後果。

  然後,岑子黎攔腰抱起她,走進他的臥室,讓她黑黝發亮的長髮披散在他潔白無瑕的枕頭上,一如他曾在夢中夢過無數次的模樣。他好整以暇地沿著她的額頭親吻直到她的全身,彷彿在說,擁有整夜奇妙時光,他可以交纏,可以溫柔……愛撫她。

  ***

  日光機場。

  等候中午十二點三十分飛往加州的班機,秋天正午的陽光從停機坪外撒進高大的落地窗裡。

  舒柏昀獨自一人在等飛機,準備參加加州大學腦神經科學的研討會。會中她將會遇到自己大學時代的恩師薛弗瑞,他是華裔美國人,下個月要在台灣設立腦神經科學研究分部中心,研究大腦失憶症等相關議題。

  舒柏昀決定離開T大醫學中心,加入薛弗瑞在台灣的研究單位。此次前去加州,除了參加五天四夜的研討會,主要還是和薛弗瑞討論研究所成立的細節事項。

  舒柏昀安靜地坐在候機室,外表看不出情緒波動,內心卻面臨前所未有情感潰堤的危機。

  今早,清醒之後,舒柏昀立刻感覺到岑子黎離開了。

  整張大床上只剩下她一個人,他沒有留下任何訊息,他的氣味仍停留在她的身上,她的身體清晰記憶著昨夜兩人的激情。

  然而,岑子黎趁她睡著之際無聲無息的離開。她愛過的男人裡,再也沒人比他更粗魯無理的,她甚至開始懷疑,昨夜的激情對下個月即將結婚的岑子黎不具任何意義,她只是他心情惡劣、需要發洩時剛好在身邊的對象。

  她活該,因為她完全失去理智。

  舒柏昀彷彿擁有兩個截然不同的自己,分裂的人格正在彼此對話,而理性的她譴責感性的她,前者嚴厲到完全不同情已經心碎的自己。

  人來人往喧鬧的機場,她彷彿可以聽到自己心碎的聲音,而她非常清楚,這次她必須花費許多時間才能將破碎的心補綴完整,但終究還是會留下難看的疤痕,一道在記憶裡難以忽略的傷。

  在這樣的時刻,舒柏昀最不想在機場遇到的人就是易洛施,不幸的是,偏偏她遇到了。

  早先,易洛施和簡昕在機場相遇,兩人閒聊之後才發現都要飛往巴黎,簡昕是該班機的副駕駛,至於易洛施,則是要去試穿訂做的范倫鐵諾高級訂製禮服。

  在候機室裡,他們看見舒柏昀獨自坐在椅子上。舒柏昀正在發呆,她端坐著的姿勢是如此靜謐,簡直像一幅沒有聲音的畫。簡昕直覺不要去打擾她的獨處,易洛施卻是毫不顧忌的走上前去。

  「這麼巧在機場遇到妳。」易洛施說。

  「咦?」舒柏昀愣了一下,看著易洛施和簡昕,訝異地問:「你們也要出國?」

  「我要去巴黎試穿結婚禮服,是范倫鐵諾的高級訂製服。」易洛施墨黑濃密的睫毛搧了搧,眼神銳利的看著她。「妳呢?」

  「我要去加州參加研討會。」舒柏昀回答,然而她內心那個理性的部分又開始譴責起來。當易洛施說要去試穿結婚禮服,妳至少應該保持禮貌向她說聲恭喜,可是妳卻說不出口,因為妳完全喪失了榮譽感,沉淪在沒有理智的情慾裡。

  「那麼妳怎麼在三天之內搬家?」易洛施實際地問,她擔心的還是華廈是否能清空的問題。

  「妳不用擔心,我已經委託搬家公司和我的朋友幫忙。」舒柏昀微笑,卻笑得有點勉強,她甚至無法直視易洛施的目光。

  察覺舒柏昀在閃躲,她緊張不安得就像是一個在等待受罰的好學生。簡昕輪流觀察岑子黎前後任未婚妻,感到有趣──易洛施正在攻擊舒柏昀,就像女人經常喜歡在女人面前表達自己佔據優勢,而舒柏昀卻沒有反抗,她直接認輸,甚至流露慚愧的表情。

  終於到了可以登機的時間,不必繼續面對易洛施,舒柏昀內心吁了一口氣,她站起身拉著行李準備登機,卻慌亂不安地把護照掉到地上。

  舒柏昀正要蹲下身,簡昕先彎下腰替她拾起,還給她的那刻,他瞄到她喉際的肌膚有好幾個清晰的吻痕,即使她刻意別上絲巾,還是無法完全遮住。

  然後,他們的目光相遇,他好奇且疑惑,而她很悲傷,不安中卻又強作鎮定,彷彿希望他不要看穿她。

  「妳不要放在心上,我認識他很久了,他的冷酷不是針對妳,他對所有女人都是這樣,也從來沒有對女人認真過。」簡昕這麼說的用意只是單純勸她別鑽牛角尖,說完,還溫暖地對她微笑。

  然而他說的話卻讓舒柏昀更加羞愧。她點頭表示理解,隨即說:「再見。」轉身走向登機門。

  想到舒柏昀氣勢低落,一臉頹喪,易洛施就感到非常無趣,趾高氣昂地說:「我不知道他曾經看上她哪一點。」

  有趣的是,這句話很熟悉,好像聽岑子黎說過,簡昕沒有回答易洛施,倒是流露出興味盎然的神情望著舒柏昀離去的背影。

  ***

  新的研究室面對淡水河,從落地窗望出去,可以看見觀音山靜謐之姿。

  秋天的氣息瀰漫在淡水小鎮的老街上,古樸臨河的老榕樹下有著黃昏時分散步的情侶,和乘涼聊天的老人、婦人。

  舒柏昀和巫心寧在靠河的咖啡館陽台上欣賞風景,這是舒柏昀換新工作之後,巫心寧第一次來這裡找她。

  舒柏昀向巫心寧解說自己目前的工作,她再也不必處在人滿為患的大醫院看診,沒聽完病人的傾訴就立刻開藥給他們;重要的是,她待在研究單位可以參與一些特別的案例。

  「有個男人遺忘了所有有關他妻子的記憶。」

  「呃,他是選擇性失憶嗎?」巫心寧疑惑地問。

  「不是。他的大腦受到嚴重的創傷,破壞了大腦內的海馬回記憶體,那是短期記憶變成長期記憶的關鍵儲存所。這個創傷讓他忘掉了大概三年內的所有記憶。剛好,他認識妻子就在三年前,結婚則是一年前發生的事,這些細節他全部都忘了。」

  舒柏昀細心的解釋,喝了口冰拿鐵,她喜歡牛奶浮在咖啡上濃醇兼帶微苦的滋味。

  巫心寧喝著熏衣草花茶,笑了笑說:

  「原來如此。我還以為現代科技進步到可以讓人選擇性失憶哩。」

  「如果有這樣的科技,我不會先用在自己身上嗎。」舒柏昀開玩笑地說。

  「所以,妳還愛著他。」

  巫心寧好像在陳述一項事實,而不是疑問。舒柏昀看著不遠處被風吹得微現皺褶的河流,黃昏的太陽停留在地平線上,她還記得睡著前他從背後擁抱她的感覺,他的唇溫暖地貼在她赤裸的後肩肌膚上,如此溫柔的擁抱,讓她以為,他愛著她。

  她沒有遇過比他更糟糕的男人,下床的速度快到讓人無法置信。

  「對。但這沒辦法改變任何事,他依舊是個混帳。」

  「也許他臨時有什麼急事、不得已的苦衷,妳應該找他問清楚,而不是搬家、換工作、換掉手機號碼。」巫心寧猜測地說:「也許他在找妳,而妳完全不知情。」

  「就算是這樣,有任何意義嗎?」舒柏昀理智地說:「或許妳沒有看這個月的時尚雜誌,新娘要穿范倫鐵諾的高級訂製禮服,岑子黎選了亞曼尼西裝,而我母親打電話給我,告訴我說:多可惜,妳竟然錯過范倫鐵諾,妳至少應該先結婚之後再離婚也不遲。

  「而他們要結婚的事連我父親都知道,打電話來對我說抱歉,說他不知道自己的財務狀況會影響到我的婚事,我得安慰他說沒關係,我們本來就不適合。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們要結婚,而妳竟然要我去找他問清楚。男人上床和結婚的對象不一樣,這又不是什麼奇怪的新聞,我才不會去找他問清楚,以免自取其辱。」

  「妳何必把自己說得這麼難聽?」巫心寧看著她一臉自我譴責的模樣。

  「我只是提醒自己不要再犯錯。」為了平息內心莫名的怒氣,舒柏昀緩緩深呼吸。

  「這又不是考試,沒人會給妳打分數,何必對自己這麼嚴格?」巫心寧笑了笑說。

  「說得好。那麼,怎麼不用在妳自己身上?我上次去店裡找妳,看到一個大學生癡癡站在玻璃窗外。」舒柏昀說的大學生就是蔡鈞彥,巫心寧已分手的男友。

  「如果有機會,我會不給他嗎?」巫心寧失落地說。強打起精神,她從皮包裡掏出一個牛皮紙袋和一個封妥的信封。「我決定接受手術。還有,我需要妳幫我忙。」

  「什麼時候決定的?」舒柏昀嚴肅起來,困惑地問。

  「事實上,是在不久之前,安德烈醫師說腫瘤壓迫了我的視神經,我的視力一直在退化,若情況繼續惡化下去,我會嚴重到完全失明,而且我會痛到必須靠注射嗎啡才能止痛。」

  「所以,妳要我……」舒柏昀看著桌上的信和牛皮紙袋,關心地問。

  「我不想增加他們的心理負擔,萬一手術失敗,我要妳把牛皮紙袋交給我爸媽,裡面有存折、印鑒,還有店裡的設備、儀器和資產的相關文件;至於這封信,請幫我轉交給蔡鈞彥。」

  巫心寧有條不紊地交代後事,舒柏昀臉上流露出擔憂,但她知道這件事對巫心寧來說很重要,她不想讓巫心寧還要擔心這些瑣事,於是爽朗地說:

  「我當然可以幫忙,不過我還是希望妳手術成功,告訴他們好消息。」

  「嗯。住院期間,妳可以幫我澆陽台栽種的香草植物嗎?」

  「當然。」

  巫心寧放下心來,她望著樹蔭下坐在河岸邊緊密依偎的情侶,感受秋日的黃昏清涼微風的吹拂,生命潛伏的危機彷彿也暫時停止了威脅她。

  一切是如此靜好。對她來說,這美好的一瞬間或許就是生命曾經存有的憑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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