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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日薄雪,到今日還不停,李家大宅的房舍、庭院都披上一層白衣,顯得寧靜祥和。時刻已過午,主人們多半在歇息,但這看似平靜的富貴人家,卻瀰漫著一股不安煩悶的氣息。
半年前,李老爺生了怪病,遍尋名醫治不好,於是派家僕帶了金銀去請名聞遐邇的鄺神醫,結果神醫已然仙逝,卻帶回神醫的寶貝獨孫,一個甫及弱冠的少年,少年自告奮勇要幫他治病。
「我自幼跟爺爺習醫,對醫術也略懂皮毛,李老爺若不嫌棄,讓我給您看看,可好?」
好歹是名醫之孫,醫術應該不錯吧?
李老爺這麼想,也就給這個貌不起眼的少年試試,結果——他還真是只懂得皮毛!給他治了一個月,開的藥是沒吃出毛病,但病況也毫無起色,李老爺開始考慮下逐客令。他雖富有,也不想供養個半吊子的沒用大夫在家中。
偏偏這半瓶水請來了就送不走,李老爺幾次暗示少年該離去了,少年總是假裝不知,賴著不走,後來李老爺遇上火燒眉毛的大事,便暫時沒空趕他。
北風起,卷刮濛濛白雪,大宅陷入雪白風暴,暴風中卷帶起濃濃憂慮,深深恐懼,還有污穢的算計……
書房內,點了炭爐,烘出一室如春暖意,六、七個丫頭簇擁著少年坐在書桌旁,正爭著給他把脈,笑語盈盈,暫且沖淡了大宅的暗潮洶湧。
「鄺公子,我的咳嗽還是不好,你再幫我看看,好嗎?」一個丫頭說著便憂心忡忡地拉高衣袖,把手腕伸到清秀的少年面前。
鄺靈伸出修長指頭搭於對方腕脈上。他身形纖瘦,膚色比丫頭們還白幾分,一副斯文弱質的書生模樣,似乎風一吹便倒。他五官平淡無奇,就是一雙眼燦亮靈活,眉目間常駐一抹淺笑,如寶玉開光,為他平凡的容顏添了迷人光彩。
他認真把脈半晌,忽而抬頭露笑,笑靨讓丫頭一瞬失神。
「不要緊,你漸漸在康復了,就照我的方子繼續抓藥,這幾日吃得清淡點,可以吃些橄欖,緩慢咀嚼後嚥下即可。」
「鄺公子,我今早燙傷手,抹過了醬油還是好疼,要怎麼辦啊?」幾根燙紅的手指伸過來。
鄺靈仔細端詳對方傷處。「你用大黃加蜂蜜調成膏來敷抹,晚間閒時泡大黃水,會好得快,不易留疤。」
「鄺公子,我——我好像是吃壞了肚子,又好像是染了風寒,這幾日胃口不好,精神不振,全身上下都不對勁……」
「牡丹,你聽起來好嚴重啊,你沒事吧?」眾丫頭們關心道。
「應該沒事,就是小毛病不斷,忽然頭昏,忽然又胸悶,怪煩人的。」牡丹正欲伸手讓鄺靈把脈,又縮回,臉蛋微紅。「如、如果是怪病,鄺公子知道就好,別說出來,好嗎?」
「牡丹,你究竟怎麼了?怎麼這樣扭扭捏捏的?」
「我就怕是什麼怪病,被你們笑……」牡丹困窘,她瞧向鄺靈,眼光中滿是為難的乞求。
「還是先讓我把脈吧!」鄺靈笑著替牡丹解圍,一搭脈,立時明白她如此難以啟齒的原因。他神色不變,道︰「是受了點風寒,不要緊。」
「真的嗎?除了風寒……沒別的嗎?」
「我寫個香蘇飲的方子給你,用香附、紫蘇、甘草、陳皮,另加白朮和黃芩,煎後服用。別擔心,你的……」刻意強調地停頓了下。「所有症狀,這方子都能解。」
面對對方羞窘的神情,鄺靈善解人意地微笑。「你身子其實無礙,是因事而煩,才會心神不寧,這事你得盡快解決,拖久了,就不是藥物能治的了。」
「謝謝……謝謝鄺公子。」牡丹其實明白自己的毛病,鄺靈一把脈便知,卻不點破,在眾姊妹面前給她保全面子,她感激不已。
這位大夫年紀雖輕,卻相當聰穎,處事圓滑,性情也寬厚溫柔,並不拿異樣眼光看她;那位仙去的鄺神醫想必是一位仁慈善良的老人,才能教養出這樣美好的少年吧?
「鄺公子,牡丹姊姊到底是生什麼病啊?」一名丫頭好奇地問。
牡丹聞言臉紅,鄺靈神色自若地道︰「是婦人病。我雖是大夫,畢竟是男子,不方便說。牡丹姊姊和我清楚就夠了。」
「就是嘛,小丫頭多嘴多舌,亂問什麼?」牡丹輕斥,瞧向鄺靈,輕歎道︰「唉,鄺公子要是能在我們這裡住久一點,該有多好啊!」
「就是啊!」丫頭們紛紛附和。她們都是窮苦人家出身,平日生病,連看大夫的錢都捨不得花,沒想到這位神醫的徒弟願意為她們看診,他待她們不但親切,還免收診金,她們自然盼望他多盤桓些時日。
「我對李老爺的病束手無策,只好給各位看病,聊以彌補;這兩天李老爺暗示我該走人,想想我也是該走了,怎麼好意思繼續待下去?」鄺靈苦笑,表情要有多慚愧就有多慚愧。
「你別急著走嘛!說不定你多住幾天,會想出治我們老爺的法子,我們老爺最近有事心煩,對你有點不客氣,可他不是真要趕你的。」
「喔?他在心煩什麼?」鄺靈故作訝異。
「因為我們老爺年輕時結了不少仇家,現在其中一個找上門來,他可傷腦筋了,跟總管商量後,派人給對方送去千兩的黃金白銀,要與對方談和呢!」
「送去這麼一大筆錢,對方想必欣然接受,不計較了。」但他懷疑那個男人是黃金白銀能收買的。
「是啊,白花花的銀子誰不想要?不過,要是那人不收,我們老爺也不該意外。」
「怎麼說?」
「我們老爺當初殺了對方全家,幹了這種缺德事,哪能指望人家輕易原諒?」丫頭們已經將鄺靈當作自己人,說起主人家的秘辛毫不避諱。
「那人似乎是姓陸吧,聽說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鬼,他下山一年,殺了十多個仇人,其中有一個躲在村子裡,他找到對方,還以村民藏匿此人為理由,把全村人宰得一乾二淨,連孩子也不放過呢!」
「好可怕啊!他要是找來,會不會連我們這些丫頭都殺?」
「那可難說,反正老爺有的是銀子,一千兩不行,那就送三千兩、五千兩,只要能保命,花多少銀兩都值得。」
「那些派去送錢的人,這兩天也該有回音了——」
話未說完,外頭突然喧嘩起來。
「怎麼啦?」喧鬧是從偏廳傳來的,丫頭們紛紛走出書房察看。
外頭喧嘩聲忽大忽小,叫嚷聲中充滿驚懼和恐慌,李老爺震怒的咆哮遠遠傳來,宛如野獸臨死前的絕望嚎叫。
鄺靈悠閒啜茶。他猜,是送銀兩的那批人回來了。
那批人名為家僕,實為李老爺豢養的綠林豪客;不過陸公子也非吃齋念佛的居士,一方暗懷鬼胎,一方手段狠辣,兩方交手,最好是兩敗俱傷,死光光。
「免得我多費手腳。」他咕噥,啜著濃香的茶,清亮黑眸似弦月滿足彎起,讚歎道︰「啊,真好喝。」
不多時,一陣急促腳步聲傳來,總管領人出現在書房門口,望向鄺靈。
「鄺公子,我們老爺有請。」
總管領著鄺靈往偏廳走,兩位家僕尾隨其後。
鄺靈道︰「請問,老爺找我什麼事?」
「有人受傷了,老爺請你過去看看。」
「不知是府上哪位受傷?」
「是老爺前陣子派出去的家僕。」
果然。他嘴角微彎。「傷在何處?」
「你過去看了,自然知道。」總管冷冰冰,一副公事公辦的口氣。
鄺靈便不再問,兩位家僕跟在他背後,三人的陣仗,像是怕他這個大夫逃走似的。好不容易混進來,他怎會逃?
來到偏廳,就見李老爺坐在廳內,臉色鐵青,李家六姨太坐在他身邊,淚漣漣地面無人色,似乎嚇壞了。她年方二十,是青樓名妓出身,相貌美艷,此時梨花帶雨,模樣嬌弱可憐。
地上有一灘血跡,卻不見傷者。
總管問道︰「老爺,童老三呢?」
李老爺沒回答,卻道︰「鄺世佷,請坐。」連喚了兩聲,鄺靈都沒反應,因他一見到六姨太便目不轉楮,看得六姨太很不自在。
總管咳嗽一聲。「鄺大夫,老爺正在等你呢!」這小子不要命了,敢這麼盯著老爺最寵愛的小妾,依老爺脾氣,說不定等等就給剜出兩顆眼珠。
鄺靈這才回神,向李老爺一揖。「李世伯,小佷打擾了。」
「好說好說,你又在給那些丫頭看病了?」李老爺沒動怒,卻露出半個月來最和善的臉色。
「是,」鄺靈瞧著地上的血跡。「總管說有人受傷,那人——」
「死了。我剛讓人抬下去了。」李老爺滿面陰雲,望著鄺靈。
「實不相瞞,我當年做過一件錯事,對方要來殺我報仇,我無話可說,只想保全一家老小,就派家僕送銀兩過去,求他高抬貴手。沒想到我派去二十人,被他殺了十九個……」其實銀兩只是幌子,他吩咐家僕假意與對方談判,乘機痛下殺手、除掉對方,怎知卻失敗了。
陸歌巖、陸歌巖——那個讓他膽戰心驚的男人,就要找上門來了,他怎能坐以待斃?他需要有人替他拖延,可自家人當然不能推出去送死,想來想去,就是這個非親非故的廢物大夫了。
「第二十人被他斬斷一條臂膀,他讓這人帶口信回來給我……」
「老爺,別說了,好可怕呀……」六姨太以帕掩面,嬌聲輕泣。
「不怕不怕,沒事的。」李老爺趕緊安撫心肝寶貝,轉向鄺靈道︰「總之,帶訊的失血太多,把口信帶到就死了。」
「啊?!」鄺靈配合地露出震驚擔憂的神色。「那您要如何是好?」
「這就是我找你前來的原因啊,鄺大夫,只有你能幫我了。」
「我?」
「據說我那位仇家陸公子受了傷,我是希望你能幫他療傷——」
李老爺還沒說完,總管已經聽出他的用意,暗暗吃驚。老爺莫非要把鄺靈拿去擋那男人的劍,為自己爭取活命機會?這不是太缺德了嗎?他張口欲言,瞧見主子陰狠的神色,話又縮回去。
這孩子雖不是神醫,也不是蠢人,不會答應吧……
「小佷樂意之至!」鄺靈誠懇道︰「小佷未能治癒您的病,一直好生歉疚,既然有用得著小佷之處,小佷自當竭力以赴。」
李老爺張著嘴,合不上。他是想讓這小子當替死鬼沒錯,可他陷阱都還沒挖好,這小子就迫不及待跳進來,這人是傻的嗎?「你真的願意留下?」
「是啊!」鄺靈誠心誠意地點頭。
「但我得帶著全家走……」
「當然,您與這位陸公子有仇,先避開也是好的,以免你們雙方見了面吵罵,我要為陸公子療傷也不便。我是要治傷的大夫,想來陸公子應該不會為難我。不知他何時到來?」他懷疑那位陸公子有這麼好說話,不過他沒別的選擇,屆時就見招拆招吧!
「……根據家僕帶回的口信,他這兩天就會到。」天真!李老爺猛然悲從中來,他怎麼會找這個蠢才看病?難怪病治不好。
「好,我就在此等候陸公子。我雖然醫術普通,但對待人處事倒是頗有心得,說不定能說得陸公子願意與您化敵為友呢!請您放心,一切都交給我。」鄺靈笑道,那無城府的單純笑顏,任何有點良知的人見了,都會不忍他掉入這狠毒陷阱。
「好好好,真是太好了,鄺大夫,那就拜託你了!我全指望你了!」李老爺笑呵呵。他什麼都有,就是沒有良知!真是妙哉,這蠢小子自己要往死裡闖,他就不客氣地利用了。
「不過,我有兩個要求,不知您肯不肯——」
「你說!要什麼我都答應!」李老爺豪氣地一揮手。這替死鬼想要什麼?上好棺材嗎?
「那我就不客氣了……」秀慧黑眸瞥向六姨太。「我想要夫人那條繡帕。」
兀自捏帕拭淚的六姨太一愣,面色狐疑。
總管嘴角抽搐。這小子,死到臨頭還起色心,沒救了。
李老爺面色一冷,隨即又堆起笑。「就送鄺公子吧,小媚。」
六姨太於是將繡帕交給總管,總管將之轉交給鄺靈。
鄺靈小心收起繡帕,笑靨一徑無心機的燦爛。「多謝夫人賞賜。不過,第二個要求,可能就有點為難……」
「你直說無妨。」
他笑逐顏開。「死去的那名家僕,屍體可以給我嗎?」
李老爺手下這類家僕多半是亡命之徒,死了便無價值,既然鄺靈要屍體,也就給他。
於是總管領著鄺靈來到停屍的柴房。
天色沉昏,柴房裡昏暗不明,屍體蓋著白布,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白布沾著雜亂血跡,四周靜得詭異,屍體雖靜躺不動,卻像是隨時會跳起來。
鄺靈打亮油燈,蹲在屍體旁,伸手將白布一掀,雙目暴突的死相驚悚而現。
饒是總管見多識廣也不禁顫抖一下,險些嘔吐,卻見鄺靈好整以暇地檢視屍體,以白布包指,輕戳屍體各處,又貼近端詳,清秀容顏都快貼上那張猙獰的死人臉。
「請……請問,你要這屍體做什麼?」總管噎著聲問。若非老爺要他打探鄺靈要屍體何用,他早奪門而出了。這少年未免太膽大,居然靠得這麼近,他光瞧這屍體就要作惡夢了。
「為了學習。鬥毆的傷千奇百怪,雖然這人死了,我從他身上傷口還是能學到不少,有助於將來醫治傷者。」見總管臉色青白,鄺靈體貼道︰「你若不習慣,就在外頭等我吧!」
總管巴不得他說這句話,反正一人一屍關在柴房中也變不出花樣,當即退到門外。
不過,鄺靈是專程來搞花樣的。
柴房門一關上,他就雙手合十,輕聲對屍體祝禱。「這位大叔,不是小妹想冒犯你的遺體,實在因為這味藥非以新死之人的心頭血無法培育,以你遺體養出來的這味藥,小妹保證……」美眸略一遲疑,修正誓言。「小妹『盡量』不用來害人就是,得罪之處,還請見諒。」
禱畢,她拉開屍體胸口衣衫,露出胸膛,她衣袖輕揮,袖中露出一口銳利的銀柄小刀,她在屍體胸口切個十字,再取出一個小藥瓶,倒些粉末在傷口裡,一眨眼,傷口上就長了一排細黑絨毛。
她收起小刀,摸到懷中的繡帕,順手取出。繡帕沾有六姨太的香氣,一嗅,脂粉味中有一股極淡極淡的茉莉香。
「是茉莉香啊……」她喃語,收起繡帕,繼續檢查屍體。
片刻間,絨毛已經長出數朵指甲大的小花,形若菊花,通體漆黑。她以小刀小心採下,以帕子層層包起,再倒些藥粉,死人胸口的絨毛立時凋落粉碎。
這種似花的植物,其實是一種草,名為「血繡菊」,僅需芝麻大的一丁點,就可毒殺十人,但若佐以調和的藥物,又成罕見的良藥,專治心疾。
接下來,只等陸公子大駕光臨了。
不是她愛等陸公子,是她必須等,只因爺爺對她說過——
「靈兒,你聽好,我們家曾有一份祖傳的武功秘籍,稱為『橫山密書』。秘籍在多年前被人盜去,下落不明。幸好若要讀懂此書,還需要一份口訣,這口訣只在我們家族中口耳相傳,現在我把口訣傳給你,將來爺爺若是來不及找回秘籍,這責任就落在你肩上了。切記,倘若秘籍落入惡人之手,能奪回最好,若奪不回,寧可將它毀去,絕不可讓惡人練成上頭的武功,危害世人,切記切記……」
秘籍失落多年,如今,江湖上盛傳,秘籍全本落入這位陸公子之手。
她得知消息後,著實傷了一番腦筋。此人行蹤不定,武功又強,她打是打不過他,追也追不上他,要如何是好?但得知他現身江湖是為報家仇,專找當年仇人,她就有了主意——只要她待在他仇人附近,他遲早會送上門來吧?
因此李老爺派人來請爺爺去看病時,她立即毛遂自薦,就這麼來到李府。而陸公子也沒讓她失望,只讓她等了一個月。
她繼續檢查屍體,屍體左臂被切斷,傷口平整,這一劍乾淨利落,屍體無其它傷痕,可見下手之人武功頗高,死者毫無還手餘地。
連殺十九人的男人,能算是好人嗎?
依爺爺的交代,秘籍落入惡人之手,必須奪回,否則至少也要毀去;但她武功差勁,要想從陸公子手裡搶到秘籍……唉,與虎謀皮也差不多就這麼凶險哪!
她瞧著血肉模糊的傷口,托腮沉思。
陸公子……殺人之時,你在想什麼?
你是個殘忍冷血的人嗎?
「怎麼辦?」她自言自語,美眸浮現淡淡詭笑。「我越來越期待見到你了,陸公子。」
「要殺的人居然逃了,阿衛,你說,我們該立刻追上去嗎?」樹梢上,清如水晶、冷如寒冰的俊雅雙眸,牢牢鎖住廚房裡忙碌的柔弱身影。
「爺,你不能再奔波了,你身上的毒得趕緊找大夫——」
「不要緊,我還撐得住。阿衛,你猜李老爺會逃去哪裡?」
一抹不大靈活的身影走出廚房,去取柴火,俊雅瞳眸微瞇——是個少年?
「……我不知道。」
「嗯,不急,反正他是逃不了的。」男子低吟的嗓音柔得讓人起雞皮疙瘩。「我再問你,如果一個人帶著全家逃命,卻單單留下一個人在此等我,有何用意?」
「他要讓這人對付你?」
「我也這麼想——」含笑的話音剛落,就見那清瘦少年很不雅觀地摔了一大跤,手裡抱的柴火都掉在地上了。
坐在庭院樹上的兩名男子同時啞然,心中轉的是同一個念頭——就憑這個走沒兩步就摔倒的小子,想對付誰?
「喔……好痛。」這一摔,鄺靈胃部正好撞上滿地亂滾的柴火,痛得直不起身,抱肚呻吟,苦著臉自語。
「早知道該要李老爺留個廚娘,想吃頓熱食就不會這麼辛苦……」忽見身側雪地多了些影子,跟著她就被一隻有力臂膀提起,一道悅耳醇然的男嗓問道︰「你沒事吧?」
她轉頭,看見一名俊美得教人讚歎的陌生男子,他眉目疏朗,黑眸亮如雕磨光滑的黑瑪瑙,濃郁雙睫極長,瞥視間魅惑人心。他著黑衣,身形修長挺拔,她得微微仰首,才能與他黑瑪瑙似的雙眸對視。他口鼻端正有如雕成,唇邊一抹溫煦淺笑,顯得和藹可親。
她有些失神——不,令她失神的並非他英俊的皮相,是他的笑,極其溫柔但全然冷硬,惑人卻絕對無情,她篤定自己不曾見過這男人,為何卻覺得他似曾相識?
他身上還有一股濃濃的血腥味——不對,不是血腥味,是某種毒物,味道如此濃烈,他早該暴斃了,怎麼還活著?
她暫時捺下心頭接二連三的疑惑,道︰「你是——陸公子?」李家人已在昨日連夜撤離,大宅就剩她一個,閒雜人等不會進來,他應該就是她等的人了。
「我是陸歌巖。你是李家的什麼人?李老爺呢?」陸歌巖俊顏含笑。這少年眉清目秀,身子卻又輕又軟,剛才那一提,他幾乎能把他提離地面。這孩子是誰?是李家書僮嗎?瞧打扮又不像。
「李老爺怕你,帶著全家躲起來了。這宅子是他留給你的禮物,他希望你收下這宅子,饒他性命。」她如實轉達李老爺交代的話,這才注意到他身邊還有一人,同樣著黑衣,看模樣是他的護衛。
「喔?他先前聲稱送我千兩黃金的大禮,我連黃金的影子也沒見到,倒是有二十人向我圍攻。現下他送我這幢大屋,該不會這裡有埋伏吧?」俊容懶瞥四周,神態滿不在乎,顯然就是真有埋伏,他也不懼。
「沒了,李家人都走光了,這裡只有我。」怎麼和李老爺說的不同?是李老爺派人暗算他,他才自衛殺人嗎?他——不是壞胚子嗎?她失望了。他若是壞蛋,她下手不需容情,若他不是,她就得多花工夫了,麻煩哪!
「你又是誰?」
「我嗎?我應該是李老爺送你的第三項大禮吧!」
貼身護衛阿衛聞言愕然。這少年貌不驚人,也就眼神靈活討喜罷了,這麼一個不起眼的禮物,有何用意?
「你是個禮物?」陸歌巖難得露出訝色。「我追殺的人為求活命,送過不少金銀珠寶和女人給我,都被我拒收,怎麼這回別出心裁,送個少年給我?難道李老頭以為我不近女色,是因為我好男色嗎?」簡直荒謬,他格格低笑。
「陸公子,你誤會了。」她澄清道︰「我是大夫,李老爺說你有傷,要我給你診治。」瞧他左手纏著白布繃帶,似乎只是小傷而已。
原來如此。「嗯,你是大夫。李老頭希望你替我療傷,換他一命是吧?」
「不,你想殺他,儘管殺。我在他府上住了一個月,也替他家中人看病,與他兩不相欠,為你療傷是我自己的意思。」
陸歌巖凝視對方,這少年容顏純真,冷淡的語氣卻完全不像少年,他究竟是誰?「為什麼你想替我治傷?難道你和李老頭有仇,想借我的手殺他?」他揣測。
「不,我和李老爺無冤無仇,我只是久仰公子大名,願意為公子效勞。」
「你久仰我什麼?久仰我手段狠辣,還是久仰我殺人如麻?」他低嘲,踏前一步。他只需輕輕聳肩,就能碰到對方單薄的身子,少年卻面無懼色,他有了幾分欣賞。
「都有。應該說,我是久仰公子快意恩仇,手刃仇人,世上吃了虧的人不少,能報仇的卻不多。」鄺靈笑顏不曾稍改。「在我看來,公子像蛆。」
蛆?一旁阿衛震驚地張大了口,陸歌巖微微揚眉。
「公子可別以為這是貶意,蛆是醫家清創之物,將蛆放傷口腐肉上,它會將腐肉吃得一乾二淨,卻絲毫不損傷健康的皮肉。它明辨好壞,就像公子明分善惡,只殺仇人,絕不錯殺無辜。」
其實,這男人更像蛇——修長、優美且致命。
「你怎知我不殺無辜?你沒聽說我有個仇人逃進某個小村裡,我追進村中,殺了他,還順手把全村人殺光了?」
「當然聽說過,你下山來殺過多少人,我大致清楚。在屠殺村落之前,你殺的都是仇人,沒道理突然變了性子,你殺那村子的人,想必是他們該殺。」
「我連村中一個八歲的孩子都沒放過,難道一個八歲的小鬼也該殺嗎?」陸歌巖含笑道,英俊笑容十足燦爛,墨眸卻十足陰沉。
「如果你真的殺了那孩子,我相信你有不得不殺的理由。」
望著少年瞭然的聰慧眼神,陸歌巖感覺如被一棒打在頭上。屠村的慘事傳遍江湖,人人視他如蛇蠍,他卻暗示懂得其中的隱情——不,他只是瞎蒙罷了,他看來不滿二十,怎會懂什麼叫做不得不殺?
「隨你說吧!」陸歌巖轉身。「阿衛,走了——」
「等等,陸公子!」鄺靈愕然道︰「你不帶我一起走嗎?」
「為什麼要帶你?你是李老頭送的禮物,我不想收,就不必收。」
「陸公子!」他這一走,她的家傳秘籍怎麼辦?鄺靈急了。「陸公子,你真的要走?你不想解你身上的毒嗎?」
「誰說我中毒了?」陸歌巖腳步只是一頓,又繼續前行。
「方纔在公子身邊,我嗅到一股極濃的血腥味,還有奇異的香味,若我推測的不錯,公子是中了『莧鐵』的劇毒,味道如此之濃,顯然公子中毒極深。」
陸歌巖終於停步,回頭望向她,眼色銳利。「一個尋常大夫怎會知道『莧鐵』?」
「我確實是個尋常大夫,但我最精的不是醫理,是毒物。」自曝懂毒實是無奈,當務之急是混到他身邊,有什麼理由她都得用上了。
「毒?你會使毒?是李老爺派你來暗算我家公子嗎?」阿衛急道,陸歌巖揮手阻止他。
「我說了,我在此等候陸公子,完全是我自己的意思,和李老爺無關。一般人絕對嗅不出公子身上的氣味有異,是我通曉毒物才能發覺,這毒極難纏,但我能治。」
「我們怎能相信你?誰知道你會不會下毒害我家公子?」
「公子武功高強,一掌就能打死我,我哪有那膽子對你耍花樣?」
「再小的一把刀,終究是把刀。」瞧著她無辜模樣,陸歌巖勾唇,俊顏神色捉摸不定。
那雙晶燦星眸不時往他瞧來,又迴避與他視線相觸,像初生的幼貓,對他懷著鹵莽的好奇。貓兒有獵捕的本能,這隻小貓的細爪,正對他蠢蠢欲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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