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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靈異] 《冰與火之歌》第2部《列王的紛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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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0 23:09:23 |只看該作者
第13章 瓊恩



  根據山姆找到的古老地圖,這裡叫白樹村,但在瓊恩眼中,此地實在算不上什麼村莊:四棟單以石塊砌成,沒刷砂漿的單房屋子,業已倒塌,環繞著空空的羊圈和一口井。房舍的屋頂鋪著草皮,窗戶則用破爛的毛皮遮蓋。房屋上方有一棵高大畸形的魚梁木,暗紅的葉子,蒼白的枝幹。
  我聞到大便的味道

  這是瓊恩·雪諾畢生所見最大的一棵樹,樹幹寬近八尺,枝葉繁茂擴張,將整個村落都籠罩於下。但真正令他不安的並非樹的體積,而是樹上那張臉……尤其是那張嘴。那並非一條簡單的橫向切割,而是一個鋸齒狀的空洞,大小足以吞下一隻羊。

  但灰燼裡的東西不是羊骨,不是羊的頭顱。

  “一棵古樹。”莫爾蒙坐在馬上,皺緊眉頭。“古樹!”他的烏鴉站在他肩膀上出聲贊同,“古樹,古樹,古樹!”

  “它蘊涵著力量。”這股力量連瓊恩都能感覺到。

  一身黑甲的索倫·斯莫伍德在樹幹旁下馬,“瞧瞧這張臉,難怪當初人類剛到維斯特洛時見了會懼怕,連我都想操起斧頭把這鬼東西砍掉。”

  瓊恩道:“我的父親大人相信面對心樹,任何人都無法欺瞞,因為舊神在此無所不知。”

  “我父親也這麼堅信。”熊老說,“去,把那個骷髏頭拿給我瞧瞧。”

  瓊恩聽令下馬。他背後斜掛長爪,包著黑皮革劍鞘。長爪是一把一手半用的長柄劍,是熊老為感謝瓊恩救他一命而特意相贈。別人總愛笑話這是“雜種拿的雜種劍”。劍柄專門為他重新打造,圓球用淡色白石雕成狼頭形狀。劍刃本身則是瓦雷利亞鋼,古老、輕盈且銳利。

  他蹲下來,伸出戴著手套的手探進樹口。樹洞內滿是乾涸的紅色樹汁,被火燒得焦黑。他在骷髏頭下又看到另一個比較小的頭骨,下巴開裂,半掩於灰燼和碎骨中。

  他將頭骨拿給莫爾蒙,熊老雙手舉起,望進骷髏空洞的眼窩。“野人會燒掉他們的死者,這事我們早就知道。唉,只可惜以前還有人跡可尋的時候,沒有問問他們為何這麼做。”

  瓊恩·雪諾想起屍鬼死而復生,蒼白的死人臉上一雙藍眼閃閃發亮。他很清楚野人為何燒掉死者,瓊恩心照不宣地想。

  “若是骨頭會說話就好了,”熊老咕噥,“這傢伙可以告訴咱們不少事:他怎麼死的?誰燒了他?為什麼要燒?野人都跑哪裡去了?”他嘆口氣,“傳說森林之子能和死者交談,可惜我不能。”他把骷髏頭擲回樹洞,揚起一陣灰燼。“給我仔細搜尋這幾間房屋。‘巨人’,你上樹看看。把獵犬帶過來,或許這次留下的蹤跡比較新鮮。”但他的口氣對後者卻頗不以為然。

  每間屋子都派出兩人搜查,以免有所遺漏。瓊恩和消沉的艾迪森·托勒特配在一組,他是個滿頭灰發的侍從,瘦得像根長槍,大夥兒都叫他“憂鬱的艾迪”。“死人會走路還不夠可怕?”他們一邊穿過村莊,他一邊對瓊恩說,“這會兒熊老竟還要他們講話?我敢擔保,他們說不出什麼好話。再說了,誰知道骨頭會不會撒謊?為什麼人死了就會變誠實變聰明呢?我看死人八成挺無聊,一肚子牢騷--嫌泥地太冷啦,我的墓碑應該要大一點啦,為什麼他身上長的蟲比我多啦……”

  瓊恩得彎身才能走進低矮的門檻,屋內是紮實的泥地,沒有任何傢具,也無居住痕跡,只是屋頂排煙口下有少許炭灰。“真不是個住人的地方,”他說。

  “我出生的房子就跟這差不多,”憂鬱的艾迪表示,“那還算黃金歲月咧,之後就開始過苦日子了。”艾迪看著屋角的乾稻草堆,渴望地說,“給我全凱岩城的金子,也不比在床上睡一覺。”

  “你說,這是床?”

  “比泥地軟,頭上又有屋頂,當然是床。”憂鬱的艾迪嗅了嗅,“我聞到大便的味道。”

  味道很淡,“應該幹掉很久了,”瓊恩說。屋子似乎空棄了一段時間,他跪下來,伸手撥弄稻草堆,看看下面是否有所隱藏,接著又沿墻仔細搜索。一無所獲。“這兒什麼也沒有。”

  他原本就不預期會有所發現,白樹村是他們北行以來經過的第四個聚落,每個地方的情形都一樣,居民早已帶著少得可憐的家當和所有的牲口悄然離去。而這些村莊又沒有任何遭受攻擊的跡象,只是單純地……空無一人。“你覺得他們到底碰上了什麼?”瓊恩問。

  “一定是我們想像不到的倒楣事,”憂鬱的艾迪說,“哎,要我想像其實不難,但我瞧還是算了。知道倒楣還不夠慘?胡思亂想幹嘛?”

  他們從屋裡出來時,兩隻獵犬正在門旁聞聞嗅嗅。其他的狗兒則在村裡四處搜尋,管狗的齊特衝它們高聲咒罵,他講話總少不了幾分脾氣。天光滲過魚梁木的紅葉灑落下來,把他臉上的疔子照得通紅。當他看到瓊恩,便眯起眼睛,他們彼此素無好感。

  其他幾間屋也空盪蕩的。“不見啦!”莫爾蒙的烏鴉叫著飛上魚梁木枝頭,俯瞰他們。“不見啦,不見啦,不見啦!”

  “一年前還有野人住在白樹村。”索倫·斯莫伍德穿著傑瑞米·萊克爵士的閃亮黑甲和浮雕胸鎧,模樣比莫爾蒙更華貴。他的厚披風邊緣繁複地繡著貂皮,鉤扣則是交叉銀錘,萊克家族的標記。那原本是傑瑞米爵士的披風……然而屍鬼奪走了傑瑞米爵士的性命,而守夜人軍團向來不浪費任何東西。

  “去年勞勃在位,國內相安無事,”負責指揮斥候,長得十分壯碩的賈曼·布克威爾評道,“這一年變化可真大。”

  “有件事沒變,”馬拉多·洛克爵士堅持,“野人越少,麻煩越少。不管他們有什麼下場,我都不覺得可惜,反正淨是些土匪和殺人犯。”

  瓊恩頭頂的紅葉傳來一陣颯颯聲,兩根枝幹向側旁分開,一個小個子松鼠般靈活地在枝幹間游移。貝德威克身高不到五尺,但一頭灰發卻暴露了他的年齡。其他游騎兵戲稱他為“巨人”。他站在大火兒頭上的分叉處說:“北邊有水源,可能是個湖。西面有幾座丘陵,但不高。除此之外啥都沒啦,諸位大人。”

  雪往往意味著死亡

  “我們今晚可以在此紮營。”斯莫伍德提議。

  熊老抬起頭,透過魚梁木的蒼白枝幹和紅葉搜尋天光。“不行,”他說,“巨人,還有幾時天黑?”

  “大概三小時,大人。”

  “那我們繼續北行,”莫爾蒙作了決定,“走到湖邊,在那裡紮營,說不定還能抓幾條魚加菜。瓊恩,拿紙筆來,我早該給伊蒙師傅寫信了。”瓊恩從自己鞍袋裡找出羊皮紙、羽毛筆和墨水,遞給總司令。莫爾蒙字跡潦草地寫道:白樹村,第四個村落,無人,野人已離開。“去找塔利,叫他把信送出去。”說完他將信遞給瓊恩,接著一吹口哨,他的烏鴉便從樹上飛下,停在馬頭上。“玉米!”烏鴉點頭提議,馬兒嘶叫兩聲。

  瓊恩翻上坐騎,掉轉馬頭,快步離去。魚梁巨木樹蔭之外,守夜人軍團的弟兄們站在較小的樹下,照料馬匹、嚼食漬牛肉條、撒尿、搔頭、或是相互交談。當繼續前進的命令傳達下來,眾人便停止談話,紛紛上馬。賈曼·布克威爾的斥候率先出發,前鋒縱隊由索倫·斯莫伍德率領,接下來是熊老指揮的主力部隊,跟著是馬拉多·洛克爵士的輜重隊和馱馬隊,殿後的是奧廷·威勒斯爵士。人員一共兩百,馬匹則有三百。

  近來,他們白晝沿著狩獵小徑和溪流河床--弟兄們通常戲稱其為“游騎兵之路”--前進,逐漸深入極北的太古荒野。入夜後則在星空下紮營,抬頭可見彗星。黑衣弟兄們初離黑城堡時,精神振奮,一路談笑風生,但近來似乎被林間的寂靜所感染,漸漸沉默下來。笑鬧日漸稀少,脾氣卻越見暴躁。誰也不肯承認自己害怕--再怎麼說,他們可都是守夜人軍團的漢子--但瓊恩能感覺出那種不安。四個空無一人的村落,到處不見野人蹤跡,動物們也逃竄無蹤。就連經驗老到的游騎兵也承認,鬼影森林從未像現在這麼鬼影幢幢。

  瓊恩一邊騎馬,一邊摘手套,讓灼傷的手指透透氣。它們難看死了。他忽然想起自己以前常用它們撥亂艾莉亞的頭髮。他那乾巴巴的小妹啊,不知現在過得怎麼樣。想到此生很可能無法再撥弄她的頭髮,他不禁有些感傷。於是他開始一張一闔地活動手指,若是讓使劍的右手僵硬笨拙下去,那他就完了。長城之外,劍是人存活之本。

  山姆威爾·塔利和其他事務官在一起,正忙著給馬喂水。他需要照料三匹馬:除了自己的坐騎,外加兩匹馱馬,它們各帶一個鐵絲和柳條編成的大鳥籠,裡面裝滿烏鴉。一見瓊恩走近,鳥兒便紛紛拍翅,透過籠柵朝他尖叫,有幾隻的聲音實在很像人類的語言。“你教它們說話?”他問山姆

  “只教了幾個字,有三隻學會了說‘雪諾’。”

  “聽著鳥尖叫我的名字已經夠奇怪了,”瓊恩說,“更何況黑衣弟兄最不想聽的就是雪。”在北方,雪往往意味著死亡。

  “你們在白樹村發現什麼沒有?”

  “骷髏、骨灰和空房。”瓊恩把卷起的羊皮紙遞給山姆,“熊老要你把信寄給伊蒙。”

  山姆從籠中抓出一隻鳥,為它順順羽毛,綁好信息,然後說:“勇敢的鳥兒,回家囉,回家。”烏鴉嘎嘎叫了兩句莫名的語言回應他,然後山姆朝空中一拋,鳥兒便拍動翅膀,穿過樹梢飛上天際。“真希望它能帶我一起走。”

  “你還這麼想?”

  “嗯,”山姆說,“是啊,不過……我已經沒那麼害怕了,真的。頭天晚上,每當我聽見有人起來如恭,都以為是野人偷摸進來要割我喉嚨。我生怕自己眼睛一閉就再沒機會睜開,可是……嗯……到天亮還是沒事。”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我膽子雖小,卻並不笨。我騎馬騎到腳破皮,躺在地上睡得腰酸背痛,可我現在已經不怕了。你瞧,”他試圖向瓊恩展示自己的手掌有多沉穩。“這幾天,我一直在研究地圖。”

  世事實在難料,瓊恩心想,兩百勇士離開長城,其中唯一沒有越來越怕的竟是山姆這個眾所皆知的懦夫。“我看你是塊當游騎兵的料,”他玩笑道,“再隔幾天,你就會想學葛蘭的樣,當個偵察兵了。怎麼,要不我去跟熊老建議?”

  “你千萬不要!”山姆拉起他那件大黑斗篷的兜帽,步履蹣跚地爬上馬背。他的坐騎是頭大犁馬,行動緩慢又笨拙,但也只有它能負擔他的重量,游騎兵的戰馬沒辦法。“我本希望今晚能在村子過夜,”他失望地說,“能在屋裡睡覺該有多好。”

  “就那幾間屋也不夠啊。”瓊恩也上了馬,衝山姆笑笑,然後策馬離去。隊伍已經行動起來,所以他遠遠繞過村莊,避開擁擠的人流,反正白樹村他也看夠了。

  白靈突然從矮樹叢裡竄出,嚇得馬兒連忙前腳躍起,躲了開去。白狼跑到離隊伍很遠的地方覓食,但相比斯莫伍德派去收集食物的人,它的運氣也好不了多少。森林裡和村落一樣空盪蕩的,某天晚上,戴文在營火邊告訴他。“我們隊伍龐大,”瓊恩對他說,“獵物大概早被行軍的噪音嚇跑了吧。”

  “他們是被嚇跑的,至於被啥東西,我可就不敢說了。”戴文道。

  瓊恩待馬兒平靜下來,白靈也腳步輕快地跟在旁邊,便繼續追趕莫爾蒙。司令正在繞行山楂叢。“鳥兒放出去了?”熊老問。

  “是的,大人。山姆在教鳥兒說話呢。”

  熊老哼了一聲,“他會後悔的。這些該死的東西成天吵個沒完,卻沒半句管用。”

  他們靜靜騎了一段,後來瓊恩道:“如果我叔叔之前也發現這些村落沒有人--”

  “--他便會想辦法找出原因,”莫爾蒙替他把話說完。“我看有什麼人或什麼東西不希望這消息傳出去。哎,等科林跟我們會合,這就是支三百人的軍隊。不管是什麼敵人,咱們可沒那麼好對付。我們會找到他們的,瓊恩,我跟你保證。”

  我就說有死人嘛

  或許,是他們找到我們,瓊恩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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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0 23:10:22 |只看該作者
第14章 艾莉亞



  晨光下的河流宛如一條閃亮的藍綠緞帶。沿岸淺灘蘆葦叢生,艾莉亞看到一條水蛇快速游過河面,身後激起漣漪。頭頂上,一隻老鷹慵懶地盤旋飛行。
  此地看似平靜……沒想到寇斯卻瞥見了一個死人。“那裡!蘆葦裡面!”他指給艾莉亞看。那是一具士兵的屍體,四肢扭曲,全身浮腫,濕透的綠斗篷掛在一根腐木上,一群小銀魚聚在一起搶食他的臉。“我就說有死人嘛!”羅米表示,“水喝起來味道就不對。”

  尤倫一見屍體,便啐道:“道柏,瞧瞧他身上有什麼東西可拿。鎖甲、小刀或幾個銅板,有什麼拿什麼。”他一踢馬刺,騎進河中,但馬兒在軟泥裡寸步難行,而且蘆葦之後河水更深,尤倫只得氣呼呼地掉頭,馬兒膝下全部沾滿褐泥。“這裡過不了河。寇斯,你隨我往上游走,看看有沒有渡口。渥斯、格倫,你們兩個去下游。其他人在這裡等,記得要派守衛。”

  道柏在死人腰帶上找到一個皮包,裡面有四枚銅幣和一小束用紅緞帶綁著的金髮。羅米和塔柏脫了衣服,涉水嬉戲,羅米撈起泥巴朝熱派丟去,邊扔邊喊:“泥派!泥派!”馬車後的羅爾傑忽而破口大罵,忽而語出威脅,甚至命令他們趁尤倫不在放他自由,但沒人理他。庫茲用空手抓魚,艾莉亞在旁邊觀看,他站在淺池,止如水,魚一遊近,手便像靈蛇一般竄出。看起來比抓貓簡單多了,畢竟魚沒有爪子。

  出去的人到中午才回。渥斯回報下游半裡處有座封頂木橋,可被人燒了。尤倫從那捆酸草葉裡剝下一片。“馬載我們過河應該沒問題,驢子也行,但馬車就沒辦法了。西北兩邊都有濃煙,八成又在燒火,我想還是待在河這邊比較安全。”他拾起一根長樹枝,在泥地上畫了個圈,然後往下劃了一條線。“這是神眼湖,河流向南。咱們在這兒。”他在圓圈下表示河流的那條線旁戳了個洞。“我原本打算從西面繞過湖,現在沒辦法啦。朝東走又會回到國王大道。”他把樹枝移到圓圈和線的交會處。“印象中,這附近有個小鎮。莊園是石造的,小貴族的產業,雖然只是個塔樓,但好歹有人防守,說不定還有一兩個騎士。咱們沿河往北走,天黑以前應該就會到。他們一定有船,到時候咱們就把值錢東西都賣了雇一艘。”他拿著樹枝從圓圈底部畫到圓圈上方。“若是諸神保佑,咱們就能順風渡過神眼湖,前往赫倫鎮。”他把枝尖插進圓圈頂端,“咱們可以在那裡購買新的坐騎,或乾脆借住赫倫堡。那兒是河安伯爵夫人的地盤,她向來是咱守夜人的朋友。”

  熱派睜大雙眼,“赫倫堡鬧鬼啊……”

  尤倫啐了一口,“去你媽的鬧鬼。”他把樹枝扔在爛泥地上。“出發!”

  艾莉亞想起老奶媽以前說過的赫倫堡故事:邪惡的赫倫王躲在重重高墻之後,但伊耿放出飛龍,將整座城堡變成一片火海。老奶媽說許多“火靈”至今仍在焦黑的塔樓裡出沒,時而,人們上床睡覺前還好端端的,翌日卻成了焚盡的屍體。艾莉亞並不相信真有此事,就算有,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熱派真笨,如今住在赫倫堡裡的才不是鬼,而是騎士。等到了那裡,艾莉亞便可以向河安伯爵夫人宣告自己的真實身份,然後會有騎士護送她安全返家。這是騎士的職責:他們立誓護佑他人,尤其是婦女。說不定河安伯爵夫人還會收留那哭個不停的小女孩呢。

  河邊小徑無法和國王大道相比,不過倒也可以接受,因為馬車總算是走得順當了。日落前一小時,他們見到了第一座房舍。那是一間舒適的小茅屋,四周是麥田。尤倫趨前招呼,但無人回應。“可能是死了,不然就躲了起來。道柏、雷,跟我來。”三人進茅屋搜索。“鍋盆都不見了,沒看到錢。”他們回來時,尤倫喃喃道,“牲口也一隻不剩,我看八成是跑啦,搞不好還跟咱們在國王大道上照過面。”還好,最起碼這裡的房屋和田地沒被燒掉,附近也沒有死屍。塔柏在屋後找到一座花園,人們拔了幾顆洋蔥和蘿蔔,又裝了一袋甘藍菜,方才繼續上路。

  再走一小段,他們先是瞥見一棟老樹環繞的林務官小屋,屋外堆著整齊待劈的柴木,之後又看到河面上以十尺長竿築成的破爛高屋,兩者都空盪蕩的。片片農地被他們越過,陽光照耀,田裡的大麥、小麥和玉米結實累累,但既無人在樹下納涼休息,也無人拿著鐮刀往來收割。最後,小鎮映入眼簾:一間間白色房舍散布在莊園墻外四周,還有一間木瓦屋頂的大聖堂,領主的塔樓座落在西邊的小丘……但全鎮空無一人。

  尤倫騎馬觀察,鬍子眉毛皺成一團,“情況不妙,”他說,“沒辦法,咱們就先進去瞧瞧,瞧仔細了,看看有沒有躲人。說不定他們留下了船,或是我們可以用的武器。”

  黑衣人留下十個人看守馬車和啼哭不休的小女孩,將余者分成四組,一組五人,分頭搜索小鎮。“招子睜大點,看仔細,聽清楚了。”他再三告誡,方才獨自騎馬前去塔樓,搜尋領主和守衛的蹤跡。

  艾莉亞和詹德利、熱派及羅米同組,還有又矮又胖的大肚子渥斯,他以前在船上劃過槳,算是這群人裡最像水手的人,所以尤倫指派他帶著他們到湖邊找船。策馬經過寂靜的白色房舍,艾莉亞手臂上起了雞皮疙瘩。想起之前他們找到哭泣女孩和獨臂女子的焚毀莊園,這座空無一人的小鎮同樣教她害怕。為什麼這裡的居民要拋下一切,逃離家園?他們究竟是被什麼嚇跑的?

  讓人覺得自己是膽小鬼

  夕陽西垂,房屋灑下長長的黑影。突然啪啦一聲,嚇得艾莉亞立刻伸手去拔縫衣針,但那不過是窗板被風吹動的聲音。經過之前的開闊河岸,小鎮的封閉空間令她十分不安。

  所以當艾莉亞從房屋和樹林的縫隙間看見前方的湖泊,立刻催馬跑過渥斯和詹德利,衝上岸邊多石的草地。在落日餘暉的照映下,平靜的湖面閃閃發光,有如一大片銅箔。她這輩子從沒見過這麼大的湖,看不到邊際。左方湖面有棟大旅店,建築在厚重的木樁上。右邊則有一座長長的碼頭伸入湖中,更往東去還有其他碼頭,活像從鎮上伸出的木指。但放眼望去,只有一艘倒置的劃艇,遺棄於旅店下的礁石上,船底都爛穿了。“他們都走了。”艾莉亞沮喪地說。這下該怎麼辦?

  “那兒有間旅店,”羅米等人趕上來,“店裡會不會有食物剩下?或是酒?”

  “我們去瞧瞧!”熱派提議。

  “少給我動歪腦筋!”渥斯斥道,“尤倫叫我們來找船。”

  “船都被開走了。”不知怎的,艾莉亞知道就算他們把全鎮掘地三尺,也找不到第二艘船。她灰心地爬下馬,在湖邊跪下。湖水輕拍雙腳,幾隻螢火蟲飛了出來,小小的亮點在半空閃爍。綠色的湖水溫暖一如熱淚,卻沒有鹹味,嘗起來是泥土、植物和夏天的味道。艾莉亞把臉伸進水中,洗去旅途塵土和汗水。抬頭時,小水滴滑下脖頸,流進衣服,感覺很是舒服。她真想脫光衣服,在這溫暖的湖水裡游泳,像只粉紅的小水獺一樣悠游其間。說不定她可以就這樣游回臨冬城呢!

  渥斯喊著要她幫忙找尋,於是她讓馬沿岸吃草,自己則探頭進船屋和貨棚裡搜索。他們找到一些船帆、幾堆釘子、幾桶硬焦油,還有一隻剛產下一窩小貓的母貓,但偏偏沒有船。

  待尤倫和其他人返回,小鎮已經黑得像夜晚的森林。“塔裡沒人,”他說,“領主要不去打仗,要不就是帶著老百姓逃到安全的地兒去了,誰也說不準。鎮上沒馬也沒豬,但我們還能加點菜,我在鎮上看到一隻走丟的鵝,幾隻雞,神眼湖裡還有不少魚。”

  “船都被開走了。”艾莉亞報告。

  “咱們可以把劃艇的船底給補上。”寇斯道。

  “那也只能載四個人。”尤倫說。

  “我們有釘子,”羅米指出,“而這附近多的是樹,我們可以自己造船。”

  尤倫啐道,“染布小子,你什麼時候學會造船啦?”羅米一臉茫然。

  “我們可以做個大木筏,”詹德利提議,“做木筏並不難,我們用長竿子撐船過湖。”

  尤倫想了想,“湖太深,撐不過去,不過如果沿著岸邊的淺水區走……馬車就得留下。說不定這樣也好,我晚上睡覺時想想。”

  “晚上可以住旅店嗎?”羅米問。

  “咱們住莊子,把大門拴上。”老人說,“外面有石墻圍繞,會睡得安穩一點。”

  艾莉亞忍不住了,“我們不該留在這裡!”她脫口而出,“這裡的村民一個都沒留下,他們都跑光了,連他們的主人也跑了!”

  “阿利怕囉!”羅米怪笑著宣稱。

  “我才不怕!”她回嘴,“但這裡的居民都很害怕!”

  “聰明小子,”尤倫說,“是啊,這兒正在打仗,他們沒別的選擇。我們不一樣,守夜人從不介入任何紛爭,所以誰都不會把我們當敵人。”

  可也沒人把我們當朋友,她想,但這次沒把話說出口。羅米和其他人正盯著她瞧,她可不想讓人覺得自己是膽小鬼。

  莊園大門鑲滿鐵釘,裡面有兩根小樹般粗的鐵門栓,地上有插門栓的洞,門上則有金屬托架。將門栓穿過托架後,呈一斜十字形。待他們徹底搜查莊園內部,尤倫對大家宣布:這裡雖不是紅堡,卻勝過泰半鄉下土壘,睡個一晚應該沒問題。圍墻用未經粉刷的粗石砌成,高約十尺,雉堞內有木製走道。莊園北面則有扇側門。此外格倫還在老舊的木穀倉裡發現一條曲折狹窄而潮濕的暗道,埋藏在稻草堆下。他沿通道進到地底,爬了好長一段,最後從湖邊走出。尤倫叫他們拉輛馬車壓住暗門,確保不會有人由此摸入。所有人被他分為三班守夜,還派塔柏、庫茲和凱傑克去荒廢的塔樓,負責由高處警戒。庫茲帶了一支獵號,遇險即可吹用。

  他們把馬車和牲口都弄進來,然後關上大門。穀倉看來搖搖欲墜,內裡卻大得足以容納鎮上大半的牲畜。村民危急時的避難所更大,那是一棟低矮狹長的石砌建築,上覆茅草屋頂。寇斯從側門出去,把那隻鵝抓了回來,此外還帶來兩隻雞,尤倫同意他們生火煮飯。莊內有個大廚房,可惜所有的鍋碗瓢盆全被帶走了。詹德利、道柏和艾莉亞抽到煮飯的簽。道柏叫艾莉亞去拔雞毛鵝毛,詹德利則去劈柴。“為什麼不讓我劈柴?”她問,但沒人理她。於是她只好氣呼呼地拔著雞毛,尤倫則坐在對面板凳上,用磨刀石磨他的短刀。

  晚餐煮好之後,艾莉亞吃了一根雞腿和一點洋蔥。大家都沒多說話,連羅米也不例外。飯後,詹德利獨自走到一邊去擦拭頭盔,臉上一副神遊天外的表情。小女孩依舊啼哭不止,可熱派一拿鵝肉喂她,她立刻大口吞下,然後睜大眼睛索要。

  艾莉亞抽的是第二班守夜,所以她先到避難所裡找了個稻草墊休息。然而她睡不著,便問尤倫借了顆磨刀石,磨起了縫衣針。西利歐·佛瑞爾曾說:鈍劍有如跛馬。熱派蹲在她身旁的草墊上看她磨劍。“你打哪兒弄來這麼好一把劍啊?”他開口問,一見她的眼神,趕忙防衛性地舉手,“我又沒說你偷東西,我只想知道你從哪兒弄來的,就這樣而已。”

  她怎麼老是哭個沒完

  “我哥哥給我的。”她低聲說。

  “我不知道你還有個哥哥呢。”

  艾莉亞停下工作,伸手到襯衫下抓癢。稻草裡有跳蚤,但她已經不以為意了。“我們家很多男孩子的。”

  “真的?他們比你大還是比你小?”

  我真不該說話,尤倫不是要我閉上嘴巴嗎?“都比我大,”她撒謊,“他們有很多很大的寶劍,他們教我怎麼去殺找我麻煩的人。”

  “我隨便問問,不想找麻煩,”熱派說罷離開。艾莉亞獨自一人蜷在草墊上,她可以聽見避難所遠端小女孩的哭聲。她肯靜下來就好了,她怎麼老是哭個沒完?

  她一定是睡著了,雖然她根本不記得闔眼。在夢中,她聽見一隻狼的嗥叫,聲調恐怖,立刻把她驚醒。艾莉亞在草墊上坐起身子,心臟怦怦狂跳。“熱派,快醒醒!”她搖晃著起身。“渥斯!詹德利!你們沒聽見嗎?”她穿上一隻靴子。

  她周圍的大人小孩聽了紛紛行動,從床墊上爬起來。“怎麼了?”熱派問。“聽見什麼啊?”詹德利想知道。“阿利作惡夢了吧!”另一個人說。

  “沒有,我真的聽見了!”她堅持,“有狼在叫!”

  “阿利滿腦子都是狼,”羅米譏笑她。“隨它們去叫,”詹德利說。“它們在外頭,咱們在裡面,”渥斯也同意。“從沒聽說狼會攻打莊園,”熱派道,“而且我啥也沒聽到。”

  “是狼在叫!”她對他們大喊,同時套上另一隻靴子。“一定出事了!有東西來了!快起來啊!”

  眾人還來不及笑話她,聲音便穿過黑夜,轟然而至--這並非狼嚎,而是庫茲的獵號,示意危險來臨。轉眼間,所有的人都忙著穿衣服,抓起各種武器。號角聲再度響起,艾莉亞朝大門跑去,她飛奔過穀倉時,尖牙猛地一扯鐵鏈,賈昆·赫加爾則自馬車後喊道:“小子!好小子!打仗了,流血了?小子,把我們放了,某人可以作戰!小子!”她沒理會他,繼續往前跑,這時,她已經聽見了墻外的馬蹄和喊叫。

  她跌跌撞撞地跑上雉堞走道,可胸墻有些高,而艾莉亞又矮了點,她腳踩著墻上的凹洞,才勉強從墻頭看出去。一時之間,她以為鎮上滿滿的都是螢火蟲,接著才明白那是大隊人馬,手持火把,在房舍間來回奔跑。她看到一個茅草屋頂起火燃燒,橙色的酷熱火舌舔舐著黑夜。又有一處著火,此起彼落,很快四周便成了一片火海。

  詹德利爬上來站在她身邊,他已經戴上了頭盔。“來了多少人?”

  艾莉亞試著去數,但他們移動太快,只見飛拋的火把在夜空中旋轉。“一百,”她說,“或者兩百,我不知道啦!”透過熊熊的烈火劈啪,她可以聽見人的喊叫。“他們馬上就會過來!”

  “你看!”詹德利指著說。

  一隊騎兵穿過燃燒中的建築,朝莊園而來。火光照亮了金屬頭盔,將他們的盔甲染成橘黃。其中一人高舉長槍,槍尖有旗幟飄動。她覺得旗幟是紅色的,但夜裡實在分辨不清,四處火光沖天,任何東西看起來不是紅就是黑或是橙。

  火勢不斷蔓延,艾莉亞看到一棵樹被火焰吞噬,火舌在枝葉間穿梭,大樹彷彿穿上件件飄動的鮮橙長袍,與夜色形成鮮明對比。此時,所有人都醒了,要麼上來協防城墻,要麼忙著安撫下方嚇壞的牲口。她聽見尤倫高聲下令。有東西撞上她的腿,她低頭一看,竟是那愛哭的小女孩抱住自己大腿不放。“走開啦!”她把腳抽開,“你在這裡幹什麼?快找個地方躲起來啦!笨蛋!”她一把推開女孩。

  騎兵們在門外勒住韁繩,“莊裡的人聽好了!”一名頭戴高大尖刺盔的騎士朗聲道,“以國王之名,立刻開門!”

  “嘿,哪個國王啊?”老雷森吼回去,他立刻被渥斯一巴掌打得閉嘴。

  尤倫爬上大門旁的雉堞,把褪色的黑斗篷綁在一根木棍上。“下面的人聽我說,”他叫道,“鎮上的人都走光啦!”

  “那你這老頭又是誰啊?是不是貝裡伯爵手下的膽小鬼啊?”頭戴尖刺盔的騎士說,“索羅斯那蠢胖子在裡面麼?問他喜不喜歡這些火!”

  “我這兒沒這人!”尤倫吼回去,“只有守夜人徵用的幾個小子。咱們和你們的戰鬥沒關係!”他高舉木棍,讓對方看清斗篷的顏色。“你瞧,這是守夜人的黑衣!”

  “我瞧是唐德利恩家的黑色!”手握旗幟的人喊。在全鎮大火的照映下,艾莉亞清楚地看出了他旗上的標誌:紅底金獅。“貝裡大人的家徽就是黑底紫色閃電!”

  艾莉亞突然想起自己拿血橙丟珊莎的臉,把她那件蠢苯的象牙色絲衣染得都是果汁的那個早上。之前的比武大會上有個南方貴族,姐姐的蠢朋友珍妮被他迷得神魂顛倒,他的盾牌上便有個閃電標誌,而且父親還派他去把獵狗哥哥的首級帶回來。這些都像是千年前的事了,好像是發生在另一個人身上,發生在另一個時空……發生在首相之女艾莉亞·史塔克身上,而不是孤兒阿利。阿利怎會知道這些宮廷逸事?

  “我說你眼睛是不是瞎啦?”尤倫揮舞手杖,抖動披風。“這上面哪來天殺的閃電?”

  “現今是晚上,所有旗幟看起來都是黑的,”尖刺盔騎士表示,“開門,否則你們就是和叛賊為伍的土匪!”

  尤倫啐道:“你們的頭兒是誰?”

  “是我。”眾人讓開路來,房舍焚燒的火光在他戰馬的鎧甲上陰暗地閃爍。這人生得矮胖,盾牌上有個獅身蝎尾獸圖案,精鋼胸甲上則有華麗的渦形紋飾。他的面罩打開,裡面是張蒼白的豬臉。“我乃國王之手暨凱岩城公爵泰溫·蘭尼斯特大人的封臣,亞摩利·洛奇爵士。我們尊奉真正的國王,喬佛裡陛下。”他的聲音高而尖細,“以國王之名,我命令你們立刻開門!”

  小子和老頭都得死

  放眼四望,全鎮皆已陷入火海。夜空中滿是濃煙,跳動的火苗掩蓋了天上的繁星。尤倫皺眉道:“我看沒必要。你們想把這小鎮怎麼樣,不幹我的事,但放過咱們。咱不是你的敵人。”

  用你的眼睛看,艾莉亞真想朝下面的人大喊。“他們難道看不出我們既不是貴族也不是騎士嗎?”她小聲說。

  “阿利,我覺得他們根本不在乎。”詹德利小聲回答。

  於是她注視亞摩利爵士的臉,用上西利歐教的方法。他說得沒錯。

  “既然你們不是叛賊,就把門打開。”亞摩利爵士叫道,“我們只需確定你們誠實無欺,立刻離去。”

  尤倫嚼著酸草葉,“跟你說了,這兒除了咱們沒別人,我跟你擔保。”

  頭戴尖刺盔的騎士大笑,“烏鴉的話能信嗎?”

  “老頭,你莫非迷路啦?”一名槍兵嘲笑他,“長城在北方,離這兒可遠得很吶!”

  “我再命令你一次,以喬佛裡國王之名,立刻開門,以示忠誠!”亞摩利爵士喊。

  尤倫想了很久,嘴裡嚼個不停。最後他啐道:“不行。”

  “哼,既然你違抗君令,便是自承叛黨,穿沒穿黑衣都一樣。”

  “放過這些孩子!”尤倫吼道。

  “小子和老頭都得死。”亞摩利爵士臃懶地握拳舉手,立刻有一支長槍從他身後的火光和陰影裡暴射而出。原本瞄準的定是尤倫,但中槍的卻是他身旁的渥斯。矛頭貫入喉嚨,血淋淋地從後頸爆出。渥斯抓住槍身,無力地往後一倒,跌下走道。

  “攻上城墻,把他們通通殺光,”亞摩利爵士的語調聽來頗感無聊。更多長槍射過來,艾莉亞連忙抓住熱派的外衣後背把他拉倒。墻外傳來盔甲碰撞聲,刀劍出鞘聲,槍盾交擊聲,夾雜著咒罵和奔馬鐵蹄。一根火炬高高飛過眾人頭頂,重重砸在庭院泥地上,火苗立即蔓延開來。

  “拿武器!”尤倫大喊,“大家散開!護住各段城墻!寇斯、烏瑞格,你們去守側門。羅米,把渥斯身上的槍拔出來,接替他的位子!”

  熱派想抽出短劍,卻把劍掉在地上。艾莉亞撿起來塞進他手中。“我不會用劍,”他兩眼發直。

  “很簡單啦!”艾莉亞話說到一半就卡在喉嚨,因為她看到一隻手攀上了胸墻。她就著小鎮燃燒的火光看到那隻手,清晰無比,時間在那一剎那仿佛不再流動。手指很粗,結了繭,指節間長滿粗粗的黑毛,拇指指甲裡還有泥巴。恐懼比利劍更傷人,她心中默念。一頂圓盔出現在手後面。

  她用力向下一砍,縫衣針那由城堡鐵匠打出來的精鋼劍刃正中對方攀爬的指節之間。“臨冬城萬歲!”她尖叫。鮮血噴濺,手指分家,剛出現的臉來去匆匆。“後面!”熱派大喊。艾莉亞立刻旋身,只見另一個沒戴頭盔的大鬍子,用牙齒咬住短刀,雙手攀爬。他的腿剛跨過胸墻,艾莉亞便持劍朝他眼睛戳去。縫衣針沒碰著他,他往後躲開,摔下了城墻。希望他摔個狗吃屎,咬斷自己舌頭。“看著他們,不要看我!”她對熱派吼。隨後又有一個人想爬上他們這段墻,男孩便死命揮舞短劍砍他的手,直到那人鬆手墜落。

  亞摩利爵士沒有梯子,但莊園的圍墻乃是粗石砌成,很容易爬。敵人似乎永無止盡。艾莉亞每砍倒、刺落、推下一個人,就又有一個爬上城墻。戴尖刺盔的騎士也登上了防禦工事,但尤倫用黑旗纏住他盔頂的刺,趁那人拉扯斗篷時,利落一刀,刺穿了他的鎧甲。艾莉亞每次抬頭,便看到更多火把飛進莊園,在她眼底印下長長的火舌。她看到紅旗上的金獅,想起了喬佛裡,恨不得他也在場,好讓她用縫衣針一劍刺爛他那張充滿譏笑的臭臉。有四個士兵拿斧頭劈門,卻被寇斯一個個射死。道柏和另一人在走道上扭打跌倒。羅米趁那人還不及起身,便用石塊把他的頭砸個稀爛,他得意地怪叫幾聲,卻發現道柏腹部插了把小刀,這才明白道柏也起不來了。艾莉亞跳過一具斷手屍體,這人還是個大男孩,年紀看來和瓊恩差不多。她相信這不是自己做的,但不敢確定。她聽見奎爾向一名盾牌有黃蜂圖案的騎士討饒,卻被對方手中的釘頭錘打爛了臉。到處都是血、煙、鐵和尿的味道,久而久之也便成了同一種味道。她不知眼前這個瘦巴巴的人是怎麼爬上來的,但她和詹德利以及熱派立刻撲了上去。詹德利砍落他的頭盔,劍卻斷了。來人是個光頭,少了幾顆牙齒,生了一把灰斑鬍鬚,模樣很害怕。她雖然可憐他,但還是下了手,口中一邊喊:“臨冬城萬歲!臨冬城萬歲!”熱派則在她身邊大叫:“熱派!”,然後砍劈他的瘦頸子。

  瘦子死後,詹德利拿了他的劍,飛身跳進庭院繼續戰鬥。艾莉亞環顧四周,發現許多鋼鐵陰影正在莊裡跑動,火光在鎧甲和刀劍上閃亮。她知道一定有人登上城墻,要不就是小門被攻破了。她往下跳到詹德利身邊,用西利歐教的方式落地。刀劍聲和傷者的哀嚎響徹夜空,一時之間艾莉亞楞在原地,不知該往何處去。四面八方都是死亡。

  突然間尤倫出現,他用力搖她,朝她大吼,“小子!”他用他慣有的方式叫道,“你快走!這兒沒救了,咱們輸了!你們倆能救幾個孩子算幾個,快帶他們出去!快去!”

  “怎麼出去?”艾莉亞問。

  “走暗門,”他大叫,“穀倉下面!”

  說音剛落,他又立刻持劍投入戰鬥。艾莉亞捉住詹德利的手臂,“他叫我們走!”她高喊,“從穀倉出去!”在頭盔的縫隙中,大牛的眼睛映著火光。他點點頭,隨後兩人把熱派從墻上叫下來,接著找到綠手羅米,他躺在地上,小腿被槍刺穿,血流不止。他們還找到格倫,但他傷勢太重,無法行動。當他們朝穀倉跑去時,艾莉亞不經意間瞥見小女孩坐在一團混亂中大哭,四周全是濃煙和殺戮。她抓住女孩的手,一把拉起來,其他人則繼續向前跑。女孩不肯前進,打也沒用,艾莉亞只得用右手拖她,左手握好縫衣針。前方的夜幕是一片暗紅,穀倉著火了,她想。烈火正自一根落在稻草堆上的火把朝四處蔓延,她可以聽見被困其中的牲口慘嚎。熱派跑出穀倉,“阿利,快點!羅米已經走了!她要是不來就別管她!”

  教我如何處置惡棍

  艾莉亞聽了反而更倔強、更用力地拖起哭哭啼啼的小女孩。熱派丟下她倆,轉身倉促地跑進去……可詹德利回頭來救她們。火光在他打磨的頭盔上閃閃發亮,那對牛角簡直像在散髮橙芒。他跑過來,一把抱起女孩,扛在肩上。“快跑!”

  衝進穀倉,活像進了熔爐。四周濃煙密布,遠處的墻壁從地板到屋頂成了一片火海。他們的驢子和馬兒正在瘋狂地嘶叫亂踢。它們好可憐,艾莉亞心想。這時她看見了馬車,還有銬在上面的三個人。尖牙死命想掙脫鐵鏈,手腕被銬住的地方血流如注。羅爾傑則是喝罵不休,腳踢木板。“小子!”賈昆·赫加爾大叫,“好小子!”

  打開的暗門近在咫尺,然而火勢蔓延極快,以難以置信的速度吞噬著朽木和乾草。艾莉亞想起獵狗被灼傷的恐怖面容。“通道很窄,”詹德利喊,“我們該怎麼把她弄出去?”

  “牽她,”艾莉亞說,“推她!”

  “好心的孩子,善良的孩子。”賈昆·赫加爾邊咳邊喚。

  “快把這操他媽的鏈子弄掉!”羅爾傑狂吼。

  詹德利不理他們,“你先走,然後是她,我殿後。快!通道很長!”

  “剛才是你劈柴,”艾莉亞想起來,“把斧頭放哪兒了?”

  “就在避難所外面。”他瞥了三個死囚一眼,“如果是我,寧可先救驢子。沒時間了。”

  “你帶著她!”她喊道,“你帶她走!交給你了!”說完她逃出燃燒的穀倉。烈焰揮動紅熱的翅膀,不斷拍打驅趕著她。相較之下,倉外真是涼爽極了,但四面八方都是死人。她看見寇斯棄劍投降,卻當場被殺。到處濃煙滾滾,她找不到尤倫,不過斧頭果真如詹德利所說,就在避難所外的柴堆旁。她剛拔出斧頭,便被一隻鐵手抓住。艾莉亞旋身,用力一揮,劈中那人兩腿中間。她沒看到對方的臉,只見他鎖甲間汩汩流出的暗紅血液。回穀倉是她這輩子所做過最艱難的事,濃煙如一條不停扭動的黑蛇,竄出敞開的大門,她可以聽見穀倉內可憐牲口的哀嚎,驢鳴、馬嘶,人的慘叫。她咬緊牙關,衝了進去,身子壓低,因為底下的煙沒那麼濃。

  一隻驢子困在大火之中,驚恐又痛苦地慘嚎,她聞到驢毛燒焦的臭味。屋頂也燒起來了,著火的木板和乾草支離破碎,紛紛落下。艾莉亞伸手捂住口鼻,雖然因為濃煙的關係,她看不到馬車,卻可聽見尖牙的狂叫,於是她朝聲音的來源爬去。

  很快,大車輪出現在眼前。尖牙死命一扯鐵鏈,馬車整個跳將起來,移動了半尺。賈昆發現了她,但此刻四周已熱得難以呼吸,遑論說話。她把斧頭拋進車裡,羅爾傑接住後高舉過頭,被煙灰染黑的汗水像小河般流下他無鼻的臉。艾莉亞邊跑邊咳,她聽見斧頭穿木的聲音,一下接一下,沒過多久,傳來一聲轟然巨響,碎木飛濺,馬車底部完全裂開。

  艾莉亞翻個筋斗,滾入通道,掉了五尺落地。嘴裡都是泥土,但她一點也不在乎,味道不錯,泥土、水流、蟲子和生命的味道。地底的空氣陰涼而幽暗,地上惟有血腥殺戮、紅色烈焰、嗆人黑煙,以及人畜瀕死的慘叫。她挪動腰帶,使縫衣針不妨礙行動,接著開始爬。爬下十來尺,背後傳來巨響,有如龐然怪獸的咆哮,接著一團熱氣和黑煙從身後呼地涌至,其味彷如地獄。艾莉亞屏住呼吸,親吻地道的泥土,痛哭失聲。究竟為誰,她自己也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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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0 23:11:17 |只看該作者
第15章 提利昂



  太后沒性子等瓦里斯,“叛國已是罪不容誅。”她怒氣沖天地宣布,“而這根本是下三濫的惡棍行徑,我用不著那個裝腔作勢的太監來教我如何處置惡棍。”
  提利昂從姐姐手中接過信,互相比對了一下,信的內容完全相同,只是出自不同人之手。

  “頭一封由史鐸克渥斯堡的法蘭肯學士收到,”派席爾大學士解釋,“第二封則是寄給蓋爾斯大人的。”

  小指頭捻捻鬍鬚,“史坦尼斯連他們都寄,那不用說,七大王國裡每家貴族肯定都有一份。”

  “我要把這些信通通燒掉,一封也不留。”瑟曦表示,“絕不能讓任何一點風聲傳到我兒子或是我父親的耳中。”

  “我看老爸而今聽到的只怕不是一點風聲而已,”提利昂冷冷地說,“想必史坦尼斯早就派了鳥去凱岩城和赫倫堡。至於把信燒掉,有什麼意義呢?正所謂覆水難收,寄出去的信已經收不回來,何況說實話,信裡寫的其實也沒那麼糟。”

  瑟曦轉身,睜大那雙碧眼怒視他,“你到底有沒有腦筋?你有沒有看他寫了些什麼?他稱我兒子為‘男童喬佛裡’,還竟敢指控我亂倫、通姦和叛國!”

  難道他說錯了嗎?瑟曦明知這些指控完全屬實,卻依舊作氣如此,真叫人大開眼界。倘若我們打輸了這場仗,她應該轉行去演戲,她實在很有天分。“史坦尼斯需要藉口來使他的叛亂合法化,你指望他寫什麼?‘喬佛裡王子乃我長兄之嫡子和合法繼承人,我將起兵與之爭奪王位’?”

  “我絕不許別人罵我娼婦!”

  幹嘛呀,姐姐,他可沒說詹姆付你錢呢。提利昂作勢讀信,看到一些瑣碎的文句……“奉承真主明光照耀,”他念道,“真是奇怪的措辭。”

  派席爾清清喉嚨,“這句話時常在自由貿易城邦的書信和文件中出現,它的意思嘛,就類似‘寫於諸神見證之下’,這裡的‘真主’指的是紅袍僧信奉的神。我相信這是他們的習慣用法。”

  “記得前幾年瓦里斯說,賽麗絲夫人似乎著了紅袍僧的道。”小指頭提醒他們。

  怎麼個還治其人之身

  提利昂彈彈信紙,“看來她老公也有樣學樣了。我們正可以利用這點來對付他,就請總主教當眾揭露史坦尼斯背棄正道諸神和合法國王的劣……”

  “好好好,”太后不耐煩地說,“但我們先得阻止這齷齪東西繼續散播,發布諭令,誰敢說起亂倫,或指稱小喬為私生子,就把誰的舌頭拔掉。”

  “明智之舉。”派席爾國師點頭,學士頸鏈隨之晃動。

  “根本是亂來,”提利昂嘆口氣,“拔下一個人的舌頭,非但不能證明他是騙子,反而讓全世界知道你有多害怕他想說的話。”

  “那你倒是說說看,我們該怎麼做?”姐姐質問。

  “什麼也別做,由他們去說,過不多久自然煙消雲散。只要稍有常識的人,都會把這事當成他們為奪權篡位所編造出的拙劣藉口。史坦尼斯可有證據?明明就是空穴來風,他上那兒找證據?”提利昂朝姐姐露出他最甜美的笑容。

  “話是沒錯,”她不得不說,“可……”

  “陛下,您弟弟說得沒錯,”培提爾·貝裡席十指交搭,“假如我們試圖制止謠言,只會顯得真有其事,還不如嗤之以鼻,反正不過是個可笑的謊言。同時呢,我們可以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瑟曦打量了他一眼,“怎麼個還治其人之身?”

  “編個同樣性質,但更易取信於人的故事。史坦尼斯大人自結婚以來,大半時間都離他妻子遠遠的。我不怪他,換我娶了賽麗絲當老婆,也會這麼做。不過呢,假如我們宣傳她的女兒其實是和野男人偷生,而史坦尼斯戴了綠帽,您想想看……對於主子的種種醜聞,老百姓向來樂於采信,更何況是史坦尼斯·拜拉席恩這種心高氣傲又嚴酷無情的主子。”

  “他從不受百姓愛戴,沒錯,”瑟曦沉吟半晌,“所以我們用同樣的方法回敬他,嗯,這主意不錯。我們該把誰說成賽麗絲夫人的情夫?記得她有兩個兄弟,還有個伯伯一直跟著她待在龍石島……”

  “亞賽爾·佛羅倫爵士是她的代理城主。”提利昂雖然極不願意承認,卻不得不同意小指頭計謀可行。史坦尼斯縱然疏遠妻子,但只要事關名譽,他就像只刺蝟一般敏感,況且他天性多疑。如果能在他和佛羅倫家族之間種下猜忌的種子,對他們有利無害。“我聽說他們的女兒生了對佛羅倫家的耳朵。”

  小指頭慵懶地擺擺手,“有位里斯的貿易使節曾跟我說:‘大人哪,史坦尼斯公爵一定非常疼愛他的女兒,瞧他在龍石島的城墻上為她樹立了幾百座雕像。’‘哎,大人,’我只好回答,‘那都是石像鬼啊。’”他笑了笑,“亞賽爾爵士固然可以充當希琳的父親,但據我的經驗,越是離奇古怪的故事,越容易口耳相傳。史坦尼斯不是有個頭腦簡單、臉帶刺青、樣子特別畸形的弄臣嗎?”

  派席爾大學士一臉駭然,張大了嘴,“您該不會暗示賽麗絲夫人跟一個傻子私通吧?”

  “也只有傻子想跟賽麗絲·佛羅倫上床。”小指頭道,“勢必補丁臉讓她聯想起了史坦尼斯。而且啊,最好的謊言裡面往往會隱藏少許事實,足以令聽者生疑。你瞧,這個傻子對公主死心塌地,和這小女生是形影不離,就連他們看起來也有幾分神似,希琳不也一臉雜斑,半邊麻木嘛?”

  這下派席爾糊塗了,“但那是灰鱗病留下的後遺症,可憐的孩子,那場病小時候差點要了她的命啊。”

  “我比較喜歡我的說法,”小指頭道,“相信老百姓也會同意。知道嗎?他們還相信女人懷孕時若是吃了兔肉,生出的孩子就會長耳朵呢。”

  瑟曦露出她通常只留給詹姆的微笑,“培提爾大人,您真是壞到骨子裡了。”

  “多謝誇獎,太后陛下。”

  “您說謊的本領果真爐火純青。”提利昂補上一句,話中卻沒瑟曦那份熱情。這傢伙遠比我所知的危險,他心想。

  小指頭睜著他那雙灰綠眸子,對上侏儒大小不一的眼睛,臉上神色沒有絲毫不安。“我們都有些與生俱來的本事,大人。”

  太后完全陶醉於復仇計劃中,根本沒注意兩人的交流。“老婆跟弱智的弄臣出軌!這樣史坦尼斯肯定成為全國上下的笑柄。”

  “故事可不能由我們來講,”提利昂道,“否則便像編造的謊言。”雖然事情的真假並不重要。

  小指頭再度提出解答,“妓女喜歡說人長短,而我手上正好有幾間妓院。至於酒館旅店之類,相信瓦里斯一定可以把謠言散播出去。”

  “說到瓦里斯,”瑟曦皺眉,“他人在哪裡?”

  “太后陛下,我也一直納悶。”

  “八爪蜘蛛日夜編織他的秘密網絡,”派席爾煞有介事地說,“諸位大人,我不信任這個人。”

  “他可是常說您好話呢。”提利昂推開椅子,站了起來。事實上,他對太監的行動心知肚明,但不能讓其他重臣知曉。“諸位大人,請容我先行告退,我還有事要忙。”

  瑟曦立刻起疑,“國王的事?”

  “就不勞你操心了。”

  “不行,我必須知道。”

  “幹嗎不讓我給你個驚喜呢?”提利昂道,“我正為喬佛裡操辦禮物。一條小鏈子而已。”

  “他要鏈子做什麼?他的金鏈銀鏈多得戴不完,你莫非異想天開,打算藉此收買喬佛裡的心--”

  “哎呀,何必呢?他的心是我的,就好比我的心是他的一樣。而這條鏈子,相信有朝一日他定會格外珍惜。”他鞠個躬,搖搖擺擺走出門去。

  波隆候在議事廳外,準備護送他回首相塔。“鐵匠們都在會客室,等候你大駕光臨。”他們一邊走過內庭,他一邊說。

  根本是個惡意的玩笑

  “等候我大駕光臨?波隆,這句話我喜歡,你開口越來越像個朝廷命官了,接下來就要下跪接旨囉?”

  “操你,侏儒。”

  “哎,那是雪伊的活兒。”提利昂聽見坦妲伯爵夫人從螺旋梯頂端親切地呼喚他的名字,便假裝沒注意,擺動雙腳走得更快。“去把轎子準備好,事情辦完我就出城。”兩名月人部眾守在門口,提利昂愉快地問候他們,接著想到要爬樓梯回臥房,不禁皺起眉頭,每次爬這一大段路,總令他雙腳酸痛。

  臥室裡,一名十二歲男孩正把衣服攤在床上,這是他的侍從。波德瑞克·派恩生性過於羞澀,以致於做事總有些鬼祟的模樣。提利昂始終懷疑父親之所以把這孩子交給他,根本是個惡意的玩笑。

  “大人,這是您的衣服,”提利昂一進門,男孩便垂下眼睛,視線盯著他的鞋子,囁嚅著說。波德就是沒辦法鼓起勇氣直視你。“待會兒接見客人要穿。還有您的項鏈,首相項鏈。”

  “很好,過來幫我穿衣服。”外衣是黑天鵝絨料子,上面輟滿了獅頭形狀的金色飾扣,那條項鏈則用只只實心金手串連而成,手指與手腕相扣。波德又為他披上一件深紅的絲質金邊披風,樣式特別為他裁制,若給一般人穿,大概只能算短披風。

  首相的私人會客室比國王的小得多,自然更無法與王座廳相提並論,但提利昂喜歡其中的密爾地毯,墻壁上的掛飾,以及某種私密的氛圍。他剛進門,總管便喊:“恭迎國王之手提利昂·蘭尼斯特大人!”他也喜歡這種感覺。波隆聚集的這群鐵匠、武器師和五金商人一聽紛紛跪下。

  他爬上金色圓窗下的那張高位,示意他們起身,“各位師傅,我知你們事務繁忙,所以也不多廢話。波德,麻煩你。”男孩遞來一個帆布袋,提利昂拉開束帶,將袋子裡的東西倒出,金屬在毛毯上發出模糊的“咚”地一聲。“這是我吩咐城堡的鍛工所打造的,類似的東西,我還要一千個。”

  一名鐵匠彎身仔細檢視:三節粗大的鋼鏈,彼此扭在一起。“非常剛硬的鏈子。”

  “剛硬是剛硬,可惜太短。”侏儒答道,“跟我有點像。我要的成品比這長很多。對了,你叫什麼?”

  “回大人,大家叫我‘鐵肚子’。”這名鐵匠個子不高,長得十分粗壯,身穿普通的羊毛和皮衣,但那雙臂膀粗得和牛脖子一樣。

  “我要君臨城裡每一家鐵鋪都著手打造這種鏈子,然後串起來,其他工作統統放下;我要所有懂得打鐵的人都投入這件工作,不管有沒有出師,是不是學徒。當我騎馬經過鋼鐵街,我希望聽到鐵錘日夜不停地敲打。我還需要一個人,一個能幹的人,來負責監督這件事。鐵肚子師傅,你認為你是這樣的人嗎?”

  “就算我願意吧,大人,可太后要的那些盔甲和刀劍怎麼辦呢?”

  另一個鐵匠說話了:“太后陛下命令我們加緊製造盔甲刀斧,為數龐大,據說要給新募的金袍軍用,大人。”

  “那個不急,”提利昂說,“先把鏈子做好。”

  “大人,求您原諒,可太后陛下說:誰要不能如期完工,就把誰雙手打爛。”這位緊張的鐵匠續道,“而且是用他自個兒的鐵砧打爛哪,這是陛下的旨意。”

  瑟曦,真有你的,想盡一切辦法讓老百姓愛戴我們啊?“這種事不會發生,我向你保證。”

  “況且最近鐵價越來越高,”鐵肚子表示,“鍛造這條鏈子需要大量生鐵,以及拿來燒火的焦炭。”

  “需要多少錢,只管找貝裡席大人。”提利昂許下承諾,暗自希望小指頭別讓他失望。“此外,我會命令都城守備隊協助你們搜尋生鐵,倘若必要,把城裡每一隻馬蹄鐵都溶掉也行。”

  這時有個年紀稍長的人走上前來,他穿著華麗的銀邊錦緞外衣,外罩一件狐毛披風。他跪下來,仔細檢視提利昂倒在地上的粗大鋼鏈。“大人,”他沉重地宣布,“這充其量只能算粗活,毫無技藝可言,交給那些打打蹄鐵、做做茶壺的尋常鐵匠當然沒問題,但我是個盔甲大師。大人您別嫌我自大,可這不是我們做的活。我們打出的寶劍削鐵如泥,造出的鎧甲般配天神,我們不做這種東西。”

  提利昂歪頭,用他那雙大小不一的眼睛好好打量了對方一番。“盔甲大師,請問您尊姓大名?”

  “回大人,小的名叫沙羅利恩。假如首相大人樂意,小人無比榮幸為您打造一套符合您家族和官職的鎧甲。”旁邊兩個鐵匠聽罷冷笑兩聲,但沙羅利恩渾然不覺地繼續,“一套鱗甲,您覺得怎麼樣?鱗片鍍上金,亮得像太陽,鎧甲本身則漆上代表蘭尼斯特家族的深紅彩釉。頭盔的話,我建議做成惡魔頭的形狀,外加兩根長金角,等您騎馬上戰場,敵人看了保管落荒而逃。”

  惡魔的頭?提利昂懊惱地想,別人都把我當成什麼了?“沙羅利恩師傅,我打算就坐在這張椅子上指揮戰局,而我要的是精製鐵鏈,不是頭上長角。所以我這樣說吧:您要麼做鐵鏈,要麼戴鐵鏈,何去何從您自己挑。”說完他站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波隆帶著一群騎馬的黑耳部眾守在大門口的轎子邊,“怎麼走我告訴你了,”提利昂對他說,並讓對方扶自己一把。他已經竭盡所能地喂養這個饑餓的城市--他調走幾百名建築投石機的木匠,令他們修造漁船,同時開放御林,供任何敢於渡河的獵人狩獵,甚至派金袍軍前往西、南兩面徵集食物--然而不論他騎馬走到哪裡,所見依舊是充滿控訴和怨怒的眼神。好在轎子的廉幕為他擋下這一切,也讓他有思考的余裕。

  你來妓院做什麼

  他們沿著曲折的夜影巷緩緩而行,朝伊耿高丘的坡腳前進。提利昂回顧起朝會的情形,姐姐被怒意所矇蔽,忽略了史坦尼斯·拜拉席恩書信的重點。既然他手中沒有證據,所有的指控自然都無足輕重,真正值得注意的卻是他自稱國王。這下藍禮會作何感想?他們總不能並肩擠在鐵王座上吧。

  他漫不經心地將布幕拉開幾寸,向外窺視街景。波隆在前開路,黑耳部眾隨侍轎子兩側,頸間掛著可怖的人耳項鏈。他看著路旁民眾注視自己,便試圖猜測哪些人是眼線,藉此自娛。表面上可疑的卻往往清白,我應該提防那些看起來無辜的人,他暗自決定。

  他的目的地遠在雷妮絲丘陵之後,街道又十分擁擠,所以走了近一個小時轎子方才搖晃著停下。提利昂原本打著瞌睡,但坐轎動作一停,他隨即驚醒,揉揉惺忪睡眼,讓波隆把他扶下來。

  這棟房有兩層,一樓是石材建築,二樓則以木頭建成,建築物的一角拔起一座圓形塔樓。這房子許多窗戶都鑲了鉛,大門上掛著一盞外表華麗、以深紅玻璃裝飾的鍍金球型燈籠。

  “原來是妓院,”波隆說,“你來這裡做什麼?”

  “你來妓院做什麼?”

  傭兵大笑,“有了雪伊還不夠?”

  “以營妓的標準而言,她算是夠了,不過我現下人不在軍中。常言道:人小胃口大,聽說這裡的女人連國王都迷得住。”

  “那小鬼年紀夠大?”

  “我指的不是喬佛裡,是勞勃。從前他最喜歡這間妓院。”話說回來,喬佛裡也差不多到了這個年紀,這可有意思了。“你和黑耳部的人想來點樂子的話,儘管自便,但我有言在先,莎塔雅這家店索價不斐,這條街上隨便那家都比這裡便宜。總之你留個人在這裡等我,到時候他要有辦法把其他人都找到。”

  波隆點點頭,“沒問題。”黑耳部眾個個嘿嘿直笑。

  進了門,一位身穿寬鬆絲衣的高大女人正等著他,她的皮膚色如黑檀,眼睛則是檀香木的顏色。“我是莎塔雅,”她深深一鞠躬,唱道,“您就是--”

  “咱們別談這個,名字是危險的東西。”空氣中充滿異國香料的氣味,腳下的馬賽克地板則是一幅描繪兩女交歡的圖案。“你這裡很漂亮。”

  “這是我致力追求的目標,很高興首相大人喜歡。”她的聲音有如流動的琥珀,摻雜了幾許盛夏群島的口音。

  “頭銜也同樣危險。”提利昂警告她,“叫幾個女孩出來給我瞧瞧。”

  “樂意之至,您會發現她們個個溫柔美麗,精通各種愛慾之術。”她優雅地旋身開步,提利昂費力擺動只有她一半長度的腿腳,緊隨其後。

  他們走到一個裝飾華麗的密爾屏風後面,暗暗向外窺探。屏風上雕刻了奇花異草,以及夢寐閨女的圖案。妓院大廳裡有個老人正以笛子吹奏輕快的樂曲。一個留著紫色鬍鬚,喝得醉醺醺的泰洛西人坐在擺滿靠墊的壁龕裡,愛撫膝上體態豐滿的少女。他已經解開了她的上衣蕾絲,正拿杯子往她胸部倒酒,然後用舌頭舔淨。另有兩個女孩坐在鑲鉛玻璃窗下玩瓦片棋,其中生雀斑的那位有一頭蜂蜜色秀髮,髮際戴著藍色花環;另一個皮膚平滑柔順,有如磨亮的黑玉,生著一雙深色大眼,以及小巧而尖挺的乳房。她們穿的寬鬆絲衣用珠子串成的飾帶系在腰間,陽光從彩色玻璃窗流泄進屋,透過輕薄羅衫,勾勒出她們年輕曼妙的胴體曲線。提利昂頓時覺得胯下一陣腫脹。“如您不嫌棄,我推薦那位黑皮膚的女孩。”莎塔雅說。

  “她好年輕。”

  “大人,她已經十六歲了。”

  給喬佛裡正好,他想起波隆剛才的話,不禁這麼想。提利昂的第一次年紀更小,他還記得頭一次脫下她衣服時她那羞澀的模樣。她有一頭黑亮長髮,還有能讓人沉醉其中、無法自拔的藍眼睛,而他果真如此。這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侏儒,你真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這女孩……從你家鄉得來?”

  “大人,我的女兒體內雖流著盛夏國度的血液,卻是在君臨出生。”想必他的訝異形現於色,莎塔雅又續道,“我的民族認為在青樓賣笑並非羞恥之事,在盛夏群島,嫻於床第技藝者受人敬重。許多貴族男女在春思來潮之後,便會進入花門柳戶服侍數年,藉以榮耀天上諸神。”

  “這與天上諸神何干?”

  “我們的肉體和靈魂都拜天上諸神所賜,不是嗎?他們賜給我們聲音,好讓我們藉由歌唱表示崇敬;他們賜給我們雙手,好讓我們通過勞動興建廟宇;他們也賜給我們慾望,好讓我們透過交合尊榮神靈。”

  “記得提醒我將此話轉告總主教,”提利昂道,“倘若那話兒也能做禮拜,想必我也是個虔誠之人。”他擺擺手,“我很樂意採納你的選擇。”

  “我這就去把女兒叫來,請這邊走。”

  女孩在樓梯口與他相見,她比雪伊高,但比她母親稍矮。她得跪下來,提利昂才能親到她。“我名叫愛拉雅雅。”和母親不同,她只有極輕微的異國口音。“大人,請隨我來。”她牽起他的手,走上兩段階梯,再穿越一個寬敞廳堂。兩旁是眾多緊閉的門扉,一扇門後傳來歡愉的喘氣與尖叫,另一扇門內則是嘻笑和低語。提利昂的那話兒硬了起來,緊緊貼上褲子。再這樣下去可面子不保了,他一邊想,一邊隨愛拉雅雅步上另一座樓梯,來到角樓房間。這裡只有一扇門,愛拉雅雅領他進去,然後鎖上。房裡有一張帷幕籠罩的大床,一個高大的衣櫥(上面雕飾著香艷火辣的圖案),以及一扇窄窗,玻璃鑲鉛,繪成紅黃鑽石形態。

  你確定這女人值得信賴

  “愛拉雅雅,你真是漂亮,”兩人獨處後,提利昂對她說,“從頭到腳,你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令人驚艷,可是呢,如今你最吸引我的部位,卻是你的舌頭。”

  “大人,我的舌頭被調教得很好,從小就學會什麼時候該用,什麼時候不該用。”

  “很好,”提利昂微微一笑,“接下來我們做什麼?你可有什麼好提議?”

  “有的,”她說,“大人只需打開衣櫥,便能找到想要的東西。”

  提利昂輕輕吻了吻她的手,然後爬進空曠的衣櫥,愛拉雅雅則在身後把櫥門關上。他伸手在黑暗中摸索,尋找衣櫥後的壁板,板子在他手下開始移動,然後整個被推到一旁。墻壁後空空的漆黑一片,但經過一陣試探,終於摸到了金屬。於是他一手握住鐵梯,一邊用腳找到下面一級,開始往下爬。直到深入街道的地底後,原本垂直的井狀甬道方才變為傾斜的泥土隧道,瓦里斯手持蠟燭,正在那裡等他。

  這個瓦里斯和原本那個他判若兩人,他臉上有疤,頭戴有刺鋼盔,露出一小撮黑色胡茬,硬皮背心外套了鎖甲,腰際系著匕首和短劍。“大人,莎塔雅的妓院您可滿意?”

  “滿意極了。”提利昂表示,“你確定這女人值得信賴?”

  “大人啊,在這個變幻莫測,詭譎難料的世界上,我什麼都不敢確定。不過呢,莎塔雅對太后素無好感,她也知道之所以能除去亞拉爾·狄姆這個討厭鬼,全是拜您所賜。我們走吧?”他邁開步伐朝隧道遠端走去。

  他連走路的方式都變了,提利昂察覺。瓦里斯渾身散髮著劣酒和大蒜的味道,而非平日的薰衣草香。“我挺喜歡你這套新行頭,”途中提利昂開口道。

  “我的工作不允許我在大批騎士簇擁下穿越大街小巷,所以每次出城,我便扮成不同的身份,如此才能活得長久,繼續為您效力。”

  “我瞧皮衣挺適合你,下次你就該穿這身上朝。”

  “大人,恐怕令姐不同意。”

  “老姐會嚇得尿褲子。”他在黑暗中微笑,“照我沿路看來,她的眼線沒跟住我。”

  “大人,聽你這麼說,我很高興。令姐的手下多半也是我的人,只是她不知道罷了。若是他們笨手笨腳,被人發現,我可不會喜歡。”

  “哎,若是這麼憋住一身慾火,大費周章地爬過衣櫥,結果半點用也沒有,我也不會喜歡。”

  “決不會沒用。”瓦里斯向他保證,“他們的確知道你在這裡,至於會不會有人大膽到裝成恩客,闖進莎塔雅的妓院裡來,我雖不敢說,但小心謹慎總是沒錯。”

  “這妓院怎麼剛好有個秘密通道?”

  “通道是另一位首相挖的,因為自重身份,他不願光明正大地來這裡。對於這個通道,莎塔雅可是守口如瓶。”

  “可你卻知道。”

  “小小鳥兒總往黑暗的通道裡飛嘛。小心,樓梯陡著呢。”

  他們從一間馬廄後的暗門走出,大約在雷妮絲丘陵下穿越了三條街的距離。提利昂把門轟地一聲關上,欄裡有匹馬嘶鳴開來。瓦里斯吹熄蠟燭,將其放上梁架。提利昂環顧四周,馬廄共有一頭驢和三匹馬。他跛著腳走到那匹花斑馬旁,看了看馬的牙齒。“這是匹老馬,”他說,“只怕一跑就要斷氣。”

  “它的確不是打仗的料,”瓦里斯答道,“但用來代步足矣,且不會引人注目。其他幾匹也一樣,至於那馬廄小廝,他眼中所見,耳中所聞,都只有動物而已。”太監從墻上掛釘取下一件斗篷,斗篷是粗布織成,被太陽曬得褪了顏色,破舊不堪,惟有剪裁十分寬鬆。“希望您別嫌棄。”說著他為提利昂披上斗篷,將他從頭到腳包裹住,還把兜帽拉下,讓臉沉浸在陰影中。“一般而言,人只會看到自己想看的東西,”瓦里斯一邊為他穿衣,一邊說,“侏儒不像小孩那麼尋常可見,所以他們眼中所見只是一個身穿舊斗篷的小男孩,騎著老爸的馬,外出替他跑腿。話雖如此,您還是晚上來比較保險。”

  “正和我意……往後一定採納。此時此刻嘛,雪伊正等著我呢。”他把她安頓在君臨東北角的一座大宅,房子築有圍墻,離海不遠,可他不敢去那裡探望她,生怕被人跟蹤。

  “您騎哪匹馬?”

  提利昂聳聳肩,“就這匹罷。”

  “我來為您配鞍。”瓦里斯自掛釘上取下鞍轡。

  提利昂整整厚重的斗篷,焦躁地踱步。“你錯過了一場很熱鬧的會議,史坦尼斯似乎自立為王了。”

  “我知道。”

  “他指控我老姐和老哥亂倫通姦,真不明白他是打哪兒知曉的。”

  “或許他讀過什麼書,又看到勞勃私生子的發色,就像奈德·史塔克,還有之前的瓊恩·艾林一樣。又或許有人告訴他囉。”太監的笑聲不若他尋常的咯咯笑,而是一種更深沉、更粗嘎的聲音。

  “比如說,你這種人?”

  “你懷疑我?不,不是我說的。”

  “就算是你說的,你會承認嗎?”

  “不會,但我既已保守了秘密這麼久,何必把它講出去?欺君罔上不難,但要瞞過草叢裡的蟋蟀和煙囪裡的小小鳥兒,可沒那麼容易。更何況那些私生子就擺在那裡,大家不都看得到?”

  “勞勃的私生子?他們怎麼回事?”

  “就我所知,他生了八個。”瓦里斯一邊擺弄鞍轡,一邊說,“不管孩子的娘頭髮是古銅色、蜂蜜色、慄子色,還是奶油黃,生下的孩子發色全黑得跟烏鴉一樣……敢情他們的運氣也和烏鴉的消息差不多。你瞧,喬佛裡、彌賽拉和托曼從令姐的肚子裡蹦出來時,每個人的頭髮都金黃得像太陽,事實不就顯而易見了嗎?”

  咱們真是彼此彼此

  提利昂搖搖頭。她只需為丈夫生一個孩子,便足以驅散謠言……但話說回來,那就不像瑟曦了。“不是你說的,那是誰?”

  “想也知道,鐵定是個叛徒嘛。”瓦里斯緊了緊馬鞍的肚帶。

  “小指頭?”

  “這我可沒說。”

  提利昂讓太監扶他上馬,“瓦里斯大人,”他坐在馬鞍上說,“有時候我覺得全君臨城裡,就屬你算我最好的朋友,可有時候我又覺得你是我最可怕的敵人。”

  “這可奇了,大人。咱們真是彼此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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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0 23:13:35 |只看該作者
第16章 布蘭



  曙光滲進窗廉之前,布蘭便已醒了。
  臨冬城到了許多客人,都是來參加豐收宴會的。今天早上,他們會在場子裡練習戳刺矛靶。若是從前,他定會為此興奮難耐,但那都是意外發生之前的事了。

  而今一切都不一樣了。大小瓦德可以和曼德勒大人手下的侍從切磋槍技,卻沒有布蘭的分,他得待在父親的書房裡,扮演王子的角色。“用心聆聽,說不定你就能從中學到統御他人的技巧。”魯溫師傅道。

  布蘭不想當王子,他一直以來的夢想是成為騎士,閃亮的鎧甲,飄動的旗幟,持槍配劍,腳跨戰馬。為什麼他要日復一日聽老人家談論這些他聽著一知半解的事情?因為你是個殘廢,心裡有個聲音提醒他。安坐高堂的領主老爺有點缺陷沒關係--大小瓦德就說他們祖父因為過於虛弱,上哪兒都得坐轎子--但是騎馬打仗的騎士就不同。說到底,這也是他職責所在,“你是你哥哥的繼承人,是臨冬城史塔克家族的代表。”羅德利克爵士說,他提醒他:從前當諸侯們前來晉見他父親時,羅柏也都會在場作陪。

  兩天前,威曼·曼德勒伯爵剛從白港抵達,先搭遊艇,後乘轎子,只因他過於肥胖,無法騎馬。他帶來大批手下:騎士、侍從、小領主和他們的太太、傳令官、樂師,還有個雜耍班子,旗幟和衣著耀眼奪目,五光十色。布蘭坐在父親的高背冰原狼扶手石椅上,歡迎他們光臨臨冬城,事後羅德利克爵士稱讚他表現很好。如果事情到此為止,那該有多好,只可惜這只是開始。

  “參加宴會是個不錯的藉口,”羅德利克爵士解釋,“但他大老遠跑來,絕不只為了吃片烤鴨喝口美酒。一定有要緊事需我們經手,才會這麼大費周章。”

  布蘭抬頭望向粗石屋頂。他知道,羅柏一定會叫他別再孩子氣,他幾乎能聽到羅柏的話語,聽到父親大人的話語:“凜冬將至,而你已經快成年了,布蘭,你有責任在身。”

  過了一會兒,當阿多口中哼著不成調的曲子,滿臉笑容地跑進來時,小男孩已經認了命。在阿多的幫助下,他梳洗一番,“今天穿那件白色的羊毛外衣,”布蘭命令,“還有那個銀胸針,羅德利克爵士要我穿得有領主的樣子。”其實只要力所能及,布蘭寧可自己更衣,但有些動作--比如穿褲子、綁鞋帶--很折磨人。有了阿多幫忙,做起來就快多了。任何事只要教過一遍,他就能靈巧地完成。他雖然力量驚人,動作卻十分溫柔。“我敢打賭,你本來也可以當騎士。”布蘭對他說,“若非諸神奪走了你的智慧,你一定會是個偉大的騎士。”

  “阿多?”阿多眨眨那雙天真無邪的棕色大眼,一臉茫然。

  “是的,”布蘭說,“阿多。”他指指墻壁。

  門邊的墻上掛了一個籃子,用柳條和皮帶緊扎而成,上面挖了兩個洞以讓布蘭的雙腳伸出。阿多將手伸進背帶,並把寬皮帶緊扣在胸前,然後在床邊蹲下來。布蘭抓住墻上的鐵把手,搖晃軟弱無力的雙腳,放進籃子,伸出足洞。

  “阿多!”阿多重複一遍,站起身來。馬僮高近七尺,騎在他背上,布蘭的頭幾乎要碰到天花板。出門時,他刻意壓低身子。有次阿多聞到烤麵包的香味,便朝廚房奔去,把布蘭的頭撞出一個大洞,為此魯溫學士還幫他縫了好幾針。後來密肯從兵器庫裡拿了頂生繡的老舊頭盔給他,這盔連面罩都沒有,大小瓦德每次見了就大力嘲笑,所以布蘭很少戴。

  他雙手擱在阿多肩頭,兩人慢慢步下螺旋梯。外面的較場傳來陣陣劍盾交擊和馬蹄轟鳴,在他耳中都成了悅耳之音。我只看一眼,布蘭心想,飛快地看一眼就走。

  白港的貴族們將帶著屬下的騎士和教頭在上午操練,在那之前,校場屬於他們的侍從。他們的年紀從十歲到四十不等,布蘭好希望自己是其中的一份子,想得心口隱隱作痛。

  庭院裡立了兩個矛靶,每個皆以堅固的支柱為主幹,撐著一根回轉大梁,梁的一端是盾牌,另一端是加墊的撞槌。盾牌漆成紅金兩色,象徵蘭尼斯特的獅子被畫得歪七扭八,且早被首輪上場的男孩刺得凹痕累累。

  坐在籃子裡的布蘭剛一現身,立刻吸引了陌生人的目光,好在他早已學會忽略容忍。他告訴自己,至少他視野良好,在阿多肩上的他比任何人都要高。他看見瓦德兩兄弟正準備上馬。他倆從孿河城帶來上好護具,閃亮的銀鎧甲,上鏤藍花。大瓦德的頭盔是城堡形狀,小瓦德則在盔頂系上一串灰藍相間的絲帶。他們的盾牌和外衣也不相同,小瓦德的紋飾分成四份,除了佛雷家雙塔外,還有外祖母克雷赫家的斑紋野豬和母親戴瑞家的農人。大瓦德的四份則包含了布萊伍德家的鴉樹和培吉家的雙蛇。想必他們對榮耀求之若渴吧,布蘭一邊想,一邊看他們端起長槍,我這個史塔克能希求的卻只有冰原狼。

  喲,這匹馬可真醜

  他們的灰斑戰馬行動靈敏,體格健壯,訓練有素。兩人並肩衝向矛靶,利落地擊中盾牌,並在撞槌轉過來前抽身跑開。小瓦德刺得較狠,但布蘭認為大瓦德騎得比較穩健。如果能和他們一較高下,他寧願捨棄無用的雙腳。

  小瓦德拋下斷裂的長槍,瞥見布蘭,便勒住韁繩。“喲,這匹馬可真醜!”他對阿多說。

  “阿多不是馬,”布蘭道。

  “阿多,”阿多說。

  大瓦德跑到堂弟身邊,“是啊,他不比馬兒聰明,大家都知道。”幾個白港來的小夥子互相推擠,笑出聲來。

  “阿多!”阿多一臉笑容,看著兩個佛雷家的男孩,對他們的嘲弄毫不知情。“阿多阿多?”

  小瓦德的坐騎嘶了一聲。“你瞧,他們在聊天呢。說不定‘阿多’就是馬語中的‘我愛你’喲!”

  “佛雷,你給我住口!”布蘭只覺血氣上涌。

  小瓦德輕踢馬刺靠過來,撞了阿多一下,使他退後兩步。“我若是不住口,你又待如何?”

  “小心他放狼咬你,堂弟。”大瓦德警告。

  “隨他來啊,我就想弄件狼皮披風。”

  “夏天會一口咬掉你那顆豬頭。”布蘭說。

  小瓦德用戴鐵套的拳頭往胸甲一敲,“難不成你的狼生了鋼牙,可以咬穿我的鎧甲和鎖甲?”

  “夠了!”魯溫學士的話音蓋過校場裡的金鐵之聲,有如雷響。布蘭不知他聽見了多少……但明顯足以使他勃然大怒。“你們語出威脅十分不妥,別教我再聽見這樣的話。瓦德·佛雷,你在孿河城也是這種態度?”

  “沒錯,我高興怎樣就怎樣。”小瓦德高高騎在戰馬上,慍怒地瞪了魯溫一眼,彷彿在說:你區區一個學士,憑什麼教訓我河渡口佛雷家的人?

  “那好,你既身為臨冬城史塔剋夫人的養子,就不準如此。你們到底為什麼吵起來?”學士輪流打量幾個男孩,“你們一定要告訴我,否則我保證--”

  “我們剛才和阿多開玩笑。”大瓦德承認,“倘若我們冒犯到布蘭王子,我很抱歉。我們只是覺得好玩罷了。”他起碼還知道不好意思。

  小瓦德卻還在鬧脾氣。“我嘛,”他說,“我也只是覺得好玩。”

  布蘭看到老師傅頭頂光禿的部分漲得通紅,魯溫似乎更生氣了。“一位好領主應當安撫無助,保護弱小,”他對兩個佛雷家的男孩說,“我絕不允許你們把阿多當笑料,開些殘忍的玩笑,聽見了沒有?他是個好心腸的孩子,老實本分,盡忠職守,這些優點你們一項都沒有。”學士伸手指著小瓦德。“還有,你給我離神木林遠一點,若是敢找那幾隻狼麻煩,你就等著瞧。”他袖子一甩,轉身走了幾步,又回頭道,“來吧,布蘭,威曼大人正等著呢。”

  “阿多,跟上師傅,”布蘭下令。

  “阿多!”阿多說。他邁著大步,很快追上了老學士那雙惱怒擺動的腿腳,一同走上主堡石階。魯溫學士拉住大門,讓他們進去,布蘭抱住阿多脖子低下了頭。

  “瓦德他們--”他開口。

  “我不想再聽,這事到此為止。”魯溫學士顯得疲憊而煩亂。“你保護阿多做得沒錯,但你根本就不該到那裡去。羅德利克爵士和威曼大人等了你很久,早餐都只好先開動。難道你還當自己是個小娃娃,事事都得我親自操辦嗎?”

  “不,”布蘭羞愧地說,“對不起,我只想……”

  “我知道你想什麼。”魯溫學士的口氣緩和下來。“布蘭,我也盼著你的願望能夠成真。會議開始之前,你有沒有問題?”

  “我們是要討論戰爭?”

  “你什麼都不用討論。”魯溫的口氣又銳利起來,“你只是個八歲的孩子……”

  “我快九歲了!”

  “八歲就是八歲。”學士堅定地重複,“除了禮貌的寒暄,什麼都不要說,除非羅德利克爵士或威曼大人問你話。”

  布蘭點點頭,“我記住了。”

  “至於你和佛雷家小孩之間的事,我不會告訴羅德利克爵士的。”

  “謝謝您。”

  他們讓布蘭坐在父親的橡木座椅上,椅墊和坐褥乃是灰天鵝絨製成,正對長板桌。羅德利克爵士坐在他右手,魯溫師傅則在左邊,面前擺了筆墨和一疊空白羊皮紙,準備記錄會議進程。布蘭伸手越過粗木桌面,請求威曼伯爵原諒他的遲到。

  “噯,不是王子遲到,”白港伯爵和顏悅色地回答,“而是其他人早到,就這麼回事兒。”威曼·曼德勒笑聲宏亮。難怪他沒法騎馬,因為他看起來比馬還重。他不僅身材雄偉,而且話說個沒完。他先懇請臨冬城認可他剛指定的白港海關人員,只因從前的官員把稅收暗中扣留下來輸送君臨,不肯繳給新的北境之王。“除此之外,羅柏國王也需要自行鑄幣,”他表示,“而在白港建立鑄幣廠最為合適。”他說,只要國王同意,他願意全權負責此事,隨後他又說明自己如何加強港口的防禦工事,並把每一項修繕費用詳細列出。

  除了鑄幣廠,曼德勒伯爵還提議為羅柏建造一支艦隊。“自‘焚船者’布蘭登燒掉他父親的船隊以來,我們北方几百年來都缺乏海軍。只要給我充足的金錢,一年之內我就可以造出一支艦隊,足以拿下龍石島和君臨。”

  一聽戰船,布蘭的興致就來了。雖然沒人問他意見,他卻覺得威曼伯爵的主意實在很棒,他已經可以在腦中勾勒出那幅景象了呢!不知雙腳殘廢的人能不能指揮戰艦?可惜羅德利克爵士只答應把提案送交羅柏決定,而魯溫師傅則是埋頭奮筆疾書。

  他們從上午直說到下午,中途魯溫學士派麻臉提姆去廚房端來餐點,他們便在書房裡吃了乳酪、烤雞和褐色的小麥麵包。威曼大人一邊用他粗大的手指撕扯雞肉,一邊禮貌地詢問他的堂妹,霍伍德伯爵夫人的近況。“您也知道,她原本是曼德勒家的人。或許,等她的悲傷告一段落,她會想再次冠上曼德勒的姓氏,您說是吧?”他咬口雞翅,咧嘴笑笑,“說來正巧,我也當了八年的鰥夫,早該討個老婆了,對不對啊,諸位大人?孤單單一個人,畢竟會寂寞啊。”他扔開骨頭,伸手拿了一根雞腿。“若是夫人想找個年輕小夥子,噯,我家文德爾也沒成親呢。眼下他到南方侍侯凱特琳夫人去了,不過等他回來,一定也想討老婆吧。他是個勇敢的孩子,人又頂風趣,正是教她重喚青春的最佳人選,不是嗎?”他操起外衣袖子,抹去下巴的油膩。

  我看夫人她對您有意思

  透過窗戶,布蘭聽著遠處的兵器交擊,他對嫁娶之事毫無興趣。我好想上場子比武。

  等餐桌收拾乾淨,威曼伯爵方才提到一封泰溫·蘭尼斯特公爵的來信,內容涉及他在綠叉河被俘的長子威里斯爵士。“他情願不收贖金,放我兒子回來,只要我從陛下身邊抽回兵力,併發誓不再參戰。”

  “這毫無疑問,直接回絕就是。”羅德利克爵士說。

  “您不需擔心,”伯爵向他擔保,“羅柏國王的部屬中要數我威曼·曼德勒最為忠誠,只是啊,我不願兒子在赫倫堡那鬼地方待得太久,聽說那裡有詛咒呢。哎,其實這種事我向來也不信,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嘛。您瞧傑諾斯·史林特什麼下場,先是被太后擢升為赫倫堡伯爵,沒兩天又被她老弟扯了下來,聽說被送去守長城囉。我在想,能不能盡快安排適當的人質交換?我了解威里斯,他一定不願坐等戰爭結束。我這兒子可英勇,打起仗來跟獒犬一樣凶猛。”

  會議結束時,布蘭的肩膀已經因為長久坐著不動而僵硬。當晚,他正要坐下來吃飯,卻聽宣示客人來訪的號聲再度響起。唐娜拉·霍伍德伯爵夫人並未帶來大批騎士和臣屬,只有她自己和六名面露疲態的護衛,衛士沾滿灰塵的橙色制服上繡著駝鹿頭徽章。“夫人,我們對您的遭遇深表遺憾,”當她來到他面前致意時,布蘭開口道。霍伍德伯爵在綠叉河之戰中被殺,他們的獨子也在囈語森林一役遇害。“臨冬城永遠感念您們的貢獻。”

  “聽您這樣說,我很高興,”她是個臉色蒼白、神情渙散的女人,每根線條都鏤刻著哀傷。“大人,我很疲倦,若您允許我稍作休整,我將感激不盡。”

  “那當然,”羅德利克爵士道,“談事情,明天有的是時間。”

  第二天上午,大部分的時間都在討論穀物、青蔬和醃肉。一旦學城的學士們宣布初秋來臨,北方的領主便知道把部分收成貯存起來……可究竟要存多少,就見仁見智了。霍伍德伯爵夫人本打算將五分之一的收成作為存糧,後來在魯溫學士的勸說下,同意把存糧增加到四分之一。

  “波頓的私生子正在恐怖堡集結軍隊,”她警告他們,“希望他是準備率兵南下助陣,前往孿河城與父親會師。可當我派人詢問他的意圖,他卻答說波頓家的人絕不回答女人的質問。好像他是正室所生,真有那個姓似的。”

  “據我所知,波頓大人從沒承認這孩子。”羅德利克爵士說,“但說實話,我對此人所知不多。”

  “沒人了解他,”她答道,“他原本和母親同住,直到兩年前小多米利剋死去,波頓沒了繼承人,這才把私生子接去恐怖堡。眾人都說那孩子狡猾成性,還帶了個跟班,凶殘的個性跟他不相上下。大家叫他‘臭佬’,據說他從不洗澡。這私生子和臭佬一同外出打獵,獵的對象可不是鹿。我聽過關於他們的種種傳聞,就算以波頓家族的標準而言,這些故事都叫人難以置信。而今我的夫君和好兒子都已蒙諸神寵召,這私生子對我的領地真是垂涎三尺。”

  布蘭好想拔給伯爵夫人一百士兵,幫助她保衛自己權益,但羅德利克爵士只說,“垂涎歸垂涎,倘若他敢做出任何逾越之舉,我向您保證,我們會重重處罰他。夫人,對您和您領地的安全請無多所掛慮……過些時日,待您的悲傷平復,或許可以考慮再續姻緣。”

  “我早已過了生育的年紀,所有的美貌也都隨歲月消逝殆盡。”她疲憊地淺笑,回答道,“但眼下男人們反而趨之若鶩,我年輕時可沒有這種待遇。”

  “您不中意這些追求者?”魯溫問。

  “倘若陛下有令,我自當再婚。”霍伍德伯爵夫人回答,“然而‘鴉食’莫爾斯是個酗酒成性的莽漢,況且年紀比我父親還大。至於我親愛的堂哥,曼德勒大人的床第本已容不下他雄偉的身軀,我體質孱弱,只怕無法躺在他身下。”

  布蘭知道男人和女人同床共枕時,男人會睡在女人上面。讓曼德勒伯爵睡在自己身上,大概就和被馬壓著差不多吧。羅德利克爵士朝寡婦同情地點點頭,“夫人,您會有其他人選的。我們將設法尋找更般配您的人。”

  “爵士先生,這樣的人或許不需遠求。”

  她離開之後,魯溫學士微笑道:“羅德利克爵士,我看夫人她對您有意思。”

  羅德利克爵士清清喉嚨,看來有些困窘。

  “她好悲傷啊。”布蘭說。

  羅德利克爵士點頭,“悲傷而溫柔。她為人客氣,以年紀而論,還可算是十分貌美。縱然如此,她仍舊是對你哥哥的王國的一大威脅。”

  “怎麼會?”布蘭非常訝異。

  魯溫學士作答:“既然霍伍德家族沒有直系傳人,他們的領地勢必成為眾矢之的。陶哈家族、菲林特家族和卡史塔克家族都與霍伍德家族有過姻親關係,已故的哈瑞斯大人的私生子更在深林堡作葛洛佛家族的養子。更棘手的是,雖然恐怖堡並無接收這塊領地的資格,但兩家地盤相鄰,盧斯·波頓絕不會白白錯過大好機會。”

  羅德利克爵士拉拉小鬍子,“依目前情形,陛下必須為她挑個門當戶對的對象。”

  “你為什麼不娶她?”布蘭問,“你自己也贊她漂亮啦,而且貝絲也該有個母親。”

  老騎士拍拍布蘭的手臂,“王子殿下,多謝您的好意,但我只是一介騎士,況且年紀也大了。領地的事務,我或許可以為她管理幾年,但等我一死,霍伍德伯爵夫人便會陷入同樣的困境,屆時連貝絲的前途都會大受影響。”

  其實心裡怕死夏天了

  “那就讓霍伍德大人的私生子繼承吧,”布蘭想起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瓊恩,脫口便說。

  羅德利克爵士道:“這樣的話,葛洛佛家會很高興,霍伍德大人的在天之靈或許也會。但只怕霍伍德伯爵夫人會有異議,畢竟那孩子不是她的親生骨肉。”

  “儘管如此,”魯溫學士說,“我們還是得將其列入考量。唐娜拉夫人已過了生育期,這話她自己也說了,不由私生子繼承,那還有誰呢?”

  “我可以退下嗎?”布蘭聽見樓下院子裡侍從練劍的聲音,他們打得熱火朝天。

  “當然可以,王子殿下。”羅德利克爵士說,“你今天的表現很好。”布蘭一聽高興得臉都紅了。原來當領主並不若他想像的那般無趣,而且與霍伍德伯爵夫人的會晤遠比曼德勒伯爵來得簡短,還剩數小時天光,可以讓他探望夏天。只要羅德利克爵士和魯溫師傅允許,他喜歡每天都花點時間陪陪小狼。

  阿多剛踏進神木林,夏天便從一棵橡樹下鑽了出來,彷彿早知道他們要來。布蘭瞥見樹叢裡還有一個黑瘦的身影,同樣望著自己。“毛毛!”他出聲喚道,“來吧,毛毛狗,到我這兒來!”可瑞肯的狼剛露個頭,便倏然跑開。

  阿多知道布蘭喜歡的地方,於是把他帶到高大心樹下的水池邊,以前艾德公爵便是在此跪地祈禱。他們抵達時,池中漣漪頻頻,魚梁木倒影不住波動,可四周又沒有風,布蘭一時不解。
  突然,歐莎嘩啦一聲從池裡衝出來,連夏天都被嚇得後退低吼。阿多跳了開去,沮喪地號道:“阿多!阿多!”,直到布蘭拍他肩膀,方才平撫他的恐懼。“你在這兒游泳?”他問歐莎,“不冷嗎?”

  “小子,我可是從小吮冰柱長大的。我喜歡這股冰冷勁兒。”歐莎游到岩石邊,渾身滴水地爬上岸。她全身赤裸,肌膚凹凸不平。夏天爬過來朝她嗅嗅。“我打算探探水底。”

  “這水池還有底呀。”

  “說不定真的沒有。”她嘻嘻笑道,“小鬼,你看哪裡啊?沒瞧過女人嗎?”

  “我看過啦!”布蘭跟姐姐們一起洗過不知多少次澡,也見過女僕在熱水池裡的樣子。但歐莎看起來不太一樣,她身體結實,線條銳利,並非曲線柔軟。她的雙腿全是肌肉,胸部卻平坦得宛如兩個空錢包。“你身上好多疤。”

  “都是辛苦掙來的。”她拾起棕色連身裙,抖落上面的落葉,然後從頭套下。

  “跟巨人打仗嗎?”歐莎宣稱長城外仍有巨人存在。說不定哪天我也能親眼見到……

  “跟人。”她拿截繩子當腰帶,“通常是和黑烏鴉,我親手殺過一個。”她說著甩甩頭髮。到臨冬城至今,她已經發長過耳,比起之前在狼林裡打算搶他的那個她,模樣柔和了許多。“今天我在廚房裡聽說了你和佛雷家那兩小子的事。”

  “誰說的?他們怎麼說?”

  她露出無奈的笑容,“他們說嘲笑巨人的小孩是蠢蛋,但巨人居然得靠殘廢來保護,這世界真是瘋了。”

  “阿多根本不明白他們在嘲笑他。”布蘭說,“更何況他從不打架。”他記得小時候有次和母親與茉丹修女一同逛市場,帶上阿多幫忙拿東西,卻把他走丟了,後來才發現他被一群男孩逼進巷子,他們拿棍子不停戳他。“阿多!”他不斷叫著,同時畏縮地後退,卻始終沒有出手反抗那群施虐者。“柴爾修士說他有顆善良的心。”

  “是啊,”她說,“假如他願意,他那雙手滿可以把人頭從脖子上硬生生扭下來。總之呢,他最好多提防小瓦德那傢伙,你們兩個都要小心。他們管塊頭大的叫小瓦德,我看這綽號取得好。塊頭大,心眼小,天生一副賤骨頭。”

  “他不敢對我怎樣,他雖然愛耍嘴皮子,其實心裡怕死夏天了。”

  “或許他不像看起來那麼笨。”歐莎自己對冰原狼始終提心吊膽,她被捕那天,夏天和灰風把三個野人活生生撕成碎片。“誰知道呢?弄不好他真那麼蠢,那就有苦頭吃囉。”她扎起頭髮,“你還做狼夢嗎?”

  “沒有。”他不想談夢。

  “作王子的撒謊應該高明些,”歐莎咧嘴笑道,“哎,你做什麼夢你家的事,我廚房裡的事情可多著呢。我最好早點回去,免得蓋奇又揮著那根大湯匙大吼大叫。我先告退啦,王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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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真不該提起狼夢,當阿多負他爬上樓梯,返回寢室時,布蘭心想。他努力抗拒睡眠,最後仍舊進入夢鄉,今夜,他又夢見魚梁木睜大深邃的紅眼凝望他,張開扭曲的木嘴呼喚他。從魚梁木蒼白的枝葉中,飛出那隻三眼烏鴉,用嘴啄他的臉,用刀劍般尖銳的聲音喊他的名字。

  一陣突來的號聲喚醒了他,布蘭坐起身,感激噪音將他帶離夢境。他聽見馬兒嘶叫和嘈雜的吆喝。又有客人來了,從聲音聽來,這批人還喝得半醉。他拉住鐵把手,坐到窗邊的椅子上,對方旗幟上的圖案乃是碎鏈巨人,原來是從末江對岸的極北封地南下的安柏家人馬。

  隔天安柏家的兩個首領前來會談,兩人都是大瓊恩的叔父,年事已高,但嗓門奇大,身穿白熊皮斗篷,鬍子也是一般顏色。這位莫爾斯某次被烏鴉誤當成死人,啄掉一隻眼睛,所以戴了一顆龍晶做的義眼。在老奶媽的故事裡,當時他一把抓住烏鴉,咬掉了它的頭,因此大家叫他“鴉食”。至於他那瘦削的弟弟如何被稱作“妓魘”霍瑟,她則無論如何不肯對布蘭說明。

  才剛坐定,莫爾斯便開口表示願娶霍伍德伯爵夫人。“我們都知道,大瓊恩是少狼主最得力的左膀右臂。還有誰比安柏家的人更適合保護這位寡婦的領地?而安柏家中又有誰比我更合適呢?”

  我們要給他最好的建議

  “唐娜拉目前仍在為夫守喪。”魯溫學士說。

  “我這身毛皮底下,正有東西專治悲傷呢!”莫爾斯笑道。羅德利克爵士彬彬有禮地向他道謝,並表示一定將此事呈報伯爵夫人和國王陛下。

  霍瑟要的則是船。“這陣子,野人不斷從北方偷摸過來,以前從沒有這麼多。他們劃著小船,橫渡海豹灣,被海浪衝到咱們岸上。東海望的烏鴉太少,阻止不了他們,況且他們又像黃鼠狼一樣躲得飛快。咱們需要長船戰艦,哎,還要厲害角色來駕駛它們。大瓊恩帶走了太多壯丁,咱們一半的地就因為沒人收割,白白糟蹋掉了。”

  羅德利克爵士捻捻鬍子,“你家領有大片高松木和老橡樹,曼德勒大人那兒則有大批造船師和水手。倘若你們攜手合作,應該可以造出足夠的船隻防禦兩家海岸。”

  “曼德勒?”莫爾斯·安柏哼了一聲,“那坨豬油?我聽說他的手下給他取了個‘鰻魚大人’的綽號。那傢伙連路都走不大動,若你拿把劍戳進他肚子,真不知有多少條鰻魚跑出來喲!”

  “胖歸胖,”羅德利克爵士道,“但人可不笨。你不和他合作,陛下就唯你是問。”令布蘭驚訝的是,這兩個凶暴的安柏家人竟同意照辦,雖然免不了一陣咕噥。

  他們開會之間,深林堡的葛洛佛家人馬也到了,此外還有來自托倫方城陶哈家的大批部眾。蓋伯特和羅貝特這兩個葛洛佛把深林堡交給羅貝特的妻子管理,但前往臨冬城的卻是他們的總管。“夫人不克親至,還請殿下見諒。她的孩子年紀尚幼,不堪旅途奔波,她又心地仁善,不願拋下他們。”布蘭很快發現深林堡真正作主的是這位總管,決非葛洛佛夫人。那人表示目前只能撥出十分之一的收成作為存糧,因為某個流浪巫師告訴他,在天氣轉冷以前,將會有一次“鬼夏”的大豐收。魯溫師傅對這位巫師很有意見,羅德利克爵士則命令對方立刻撥出五分之一,不得推脫。隨後,他又向總管仔細詢問霍伍德伯爵的私生子勞倫斯·雪諾的相關訊息。在北方,所有貴族的私生子都姓雪諾。那孩子將滿十二歲,總管十分稱讚他的機智和勇敢。

  “布蘭,看來你讓那私生子繼承的主意很有價值。”事後魯溫師傅說,“我相信有朝一日,你定能成為優秀的臨冬城主。”

  “不會,”布蘭知道自己絕對當不上領主,正如他不可能成為騎士一樣。“羅柏會娶佛雷家的女孩,你自己跟我說過,大小瓦德也這麼說。他會留下後代,繼承他統治臨冬城將是他們,不是我。”

  “布蘭,或許如此,”羅德利克爵士說,“但你看看我,先後結婚三次,我的妻子卻只為我產下幾個女兒,而到如今也只剩了貝絲。我弟弟馬丁本有四個身強力壯的兒子,卻只有喬里長大成人。他遇害後,馬丁的血脈便完全斷絕。以後的事,誰也說不準啊。”

  第二天輪到蘭巴德·陶哈來開會,他提起氣候的徵兆和平民的愚鈍,還談到他的侄子非常渴望投身戰事。“本福德自己組織了一隊槍騎兵,全都是小孩,沒一個超過十九歲,卻個個自認是新的少狼主。我罵他們是群小兔崽子,他們反而笑我。這不,他們幹脆自稱野兔兵團,槍尖綁著兔子皮,嘴裡唱著騎士道,騎馬四處亂跑,。”

  布蘭覺得這主意聽起來真是棒透了。他記得本福德·陶哈是個身材高大,粗聲粗氣的男孩,以前常和父親赫曼爵士來臨冬城作客,跟羅柏和席恩·葛雷喬伊的感情都不錯。但羅德利克爵士聽了顯然十分不悅,“倘若陛下需要援兵,他自會頒布召令。”他說,“回去告訴你侄子,要他遵照父親指示,留守托倫方城。”

  “是,爵士先生。”蘭巴德答道。隨後他又提起霍伍德伯爵夫人的事,感嘆她有多可憐,既無丈夫保衛封土,又無兒子繼承家業。他提醒大家,他自己的夫人也出身霍伍德家族,是故去的哈瑞斯伯爵的親妹妹,想必大家都還記得。“空曠的廳堂多麼令人憂傷。我在考慮,是否把我的小兒子交給唐娜拉夫人收養,貝倫快十歲了,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又是她的親外甥。我相信他一定可以讓她開心起來,倘若他想改姓霍伍德……”

  “成為繼承人?”魯溫學士提示。

  “……這樣他們的家業才能延續啊。”蘭巴德說完。

  布蘭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大人,非常感謝您的提議。”羅德利克爵士還沒開口,他便搶著說,“我們會將此事呈報我哥哥羅柏,噢,還有霍伍德伯爵夫人。”

  見他開口說話,蘭巴德似乎很訝異。“謝謝您,王子殿下。”他口中雖這麼說,布蘭卻從他淡藍的眼底看到了憐憫,或許還夾雜了一點竊喜,慶幸這殘廢不是他兒子。一時之間,布蘭好恨他。

  不過魯溫師傅似乎滿喜歡他,“貝倫·陶哈很可能是最佳人選。”蘭巴德離開後,他對他們說,“他有一半霍伍德家的血統,如果讓他冠上姨丈的姓……”

  “……也還是個孩子。”羅德利克爵士說,“碰上莫爾斯·安柏或盧斯·波頓的私生子這類人,要守住領土恐怕力有未逮。我們必須審慎考量,在羅柏做出決定之前,我們要給他最好的建議。”

  “最後很可能回歸現實,”魯溫師傅道,“看他當前最需要哪位諸侯。眼下河間地也歸他統治,他可能打算把霍伍德伯爵夫人嫁給三河流域的貴族,藉以鞏固雙方的聯盟,或許布萊伍德家,或許佛雷家--”

  “霍伍德伯爵夫人可以嫁給我們這裡的佛雷,”布蘭說,“她要兩個也沒關係。”

  你這樣說太不厚道了

  “王子殿下,你這樣說太不厚道了。”羅德利克爵士輕聲斥責。

  大小瓦德難道就厚道了嗎?布蘭皺起眉頭,低頭看著桌子,不發一語。

  之後幾天,信鴉陸續帶來其他諸侯不克前來的致歉函。恐怖堡的私生子不願前來,莫爾蒙家和卡史塔克家則是全族隨羅柏南征,洛克大人年事已高,不便長途跋涉,菲林特伯爵夫人身懷六甲,寡婦望還有疾病肆虐,需要處理。最後史塔克家族的主要封臣都捎來了信息,只剩多年不曾踏出沼澤一步的澤地人霍蘭·黎德,以及居城離臨冬城僅半日騎程的賽文家。賽文大人被蘭尼斯特家俘虜,不過他十四歲的兒子卻在一個清朗徐風的早晨,領著二十四名槍騎兵來到臨冬城。他們穿過城門時,布蘭正騎著小舞在場子上打轉。他策馬快跑過去招呼,克雷對布蘭一家兄弟姐妹向來友善。

  “早上好,布蘭!”克雷開心地喚道,“喲,現在該叫你布蘭王子啦!”

  “哎,隨便啦。”

  克雷笑道:“有何不可?這年頭,人人都想當國王當王子。史坦尼斯的信有沒有送到臨冬城啊?”

  “史坦尼斯?我不知道。”

  “他現在也是國王囉,”克雷說,“他指控瑟曦太后和她弟弟亂倫,所以喬佛裡是私生子。”

  “‘孽種’喬佛裡,”一名賽文家的騎士咆哮道,“有弒君者這種老爸,難怪他性情乖張。”

  “可不是嘛,”另一人說,“諸神最痛恨的就是亂倫,瞧瞧坦格利安傢什麼下場。”

  一時之間,布蘭只覺呼吸困難,彷彿有一隻巨手在錘擊他的胸膛。他覺得自己正在下墜,連忙死命抓緊小舞的韁繩。

  他的恐懼一定形露於色,“怎麼了?布蘭?”克雷·賽文說,“你不舒服嗎?不過就是另外一個國王嘛。”

  “羅柏會把他也打敗。”他調轉小舞的馬頭,朝馬廄走去,賽文家眾人對他投以困惑的眼神,他卻渾然不覺。他的耳中轟隆作響,若非被綁在馬鞍上,很可能當下落馬。

  當晚,布蘭向父親的諸神禱告,希望一夜無夢。若諸神在天有聞,他們一定以他的請願為嘲戲,因為他們送來的夢魘比狼夢更駭人。

  “若是不飛,就只有摔死一途!”三眼烏鴉一邊啄他,一邊厲聲尖叫。他哭著苦苦哀求,然而烏鴉全無憐憫之心。它先啄掉他的左眼,然後是右眼,等他雙眼全瞎,陷入黑暗,它又啄他額頭,那張恐怖的銳利鳥喙深深鑽進頭骨。他瘋狂慘叫,直叫到肺部腫脹欲裂。疼痛有如利斧,把他的頭顱劈成兩半,可當烏鴉抽出沾滿碎骨和腦漿的黏糊鳥喙時,布蘭卻又看得見了。眼前的景象,使他恐懼地屏住呼吸,他正攀在一座好幾裡高的塔樓邊緣,手指逐漸滑開,指甲扒著石磚,癱軟無用的蠢笨雙腳正把他往下拖。“救命!”他大叫。一名金髮男子出現在上方的天空中,把他拉了上去。“好好想一想,我為愛情做了些什麼。”他輕聲低語,隨後把拼命踢腿掙扎的布蘭拋入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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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提利昂



  “而今的睡眠不比從前囉,”派席爾大學士為凌晨的會議精神欠佳向他致歉,“我寧可天亮前便早早起身,也不願輾轉反側,為未完成的工作揪心憂愁。”他話雖這麼說,但瞧那低垂的眼皮,他似乎又快睡著了。
  他們坐在鴉巢下通風的房間裡,他的女侍送上白煮蛋、熟李子和燕麥粥。“非常時期,許多百姓連吃的都沒有,我想自己也該一切從簡。”

  “令人欽佩。”提利昂承認,並敲開一顆棕色的大蛋,心裡覺得這顆蛋還真像大學士布滿斑點的禿頭。“但我看法不同。我是能吃的時候盡量吃,以免明天吃不到。”他露出微笑,“說說,您的烏鴉也這麼早起嗎?”

  派席爾捻捻流泄至胸的雪白鬍鬚,“那當然。等您吃完,我就叫人拿紙筆來?”

  “不必了。”提利昂取出兩封信,放在燕麥粥旁。兩張卷得很緊的羊皮紙,側面用蠟封好。“叫你的女僕下去,我們好說話。”

  “孩子,你先退下。”派席爾命令,女孩急忙離開房間。“請問這些是……”

  “寄給多恩親王道朗·馬泰爾的信函,”提利昂剝開蛋殼,咬了一口,似乎沒加鹽,“一式兩份,事關重大,派你最快的鳥兒送去。”

  “吃完早餐,我即刻處理。”

  “現在就辦,李子可以待會再吃,國家大事可等不得。眼下藍禮大人正率軍沿玫瑰大道北進,而誰也說不準史坦尼斯大人何時會自龍石島啟航。”

  派席爾眨眨眼,“如果大人您堅持--”

  “我很堅持。”

  “我隨時任您差遣。”學士蹣跚起身,頸鏈輕聲作響。他的頸鏈粗大沉重,重量乃是普通學士項鏈的十數倍,互相串接,鑲以寶石。在提利昂看來,其中黃金、白銀和鉑金的鏈條數目遠遠超過其他不值錢的金屬。

  派席爾動作很慢,提利昂吃完煮蛋,又嘗過李子--李子煮得爛熟多汁,正合他胃口--這才聽見撲翅之音。他站起來,看見清晨天際烏鴉墨黑的身影,便驟然轉身,朝房間遠端迷宮般的置物架走去。

  學士的藥品為數驚人:幾十個蠟封的罐子,百餘瓶塞住的小瓶,同樣數量的白玻璃瓶,不計其數的乾藥草罐,每個容器上都有派席爾用工整的字跡寫成的精確標籤。此人真是井井有條,提利昂心想。的確,一旦你理解了分類依據,便會發現每種藥品都擺放得恰到好處。真是些有趣的東西:甜睡花和龍葵、罌粟花奶、里斯之淚、灰蕈粉、附子草和鬼舞草、石蜥毒、瞎眼毒,寡婦之血……

  女人終究內心脆弱

  他墊起腳尖,使盡全身力氣向上伸展,好不容易夠到一個放在高處,積滿灰塵的小罐子。他看看上面的標籤,笑著將之藏進衣袖。

  當派席爾大學士慢吞吞地走下樓梯時,他已經坐回桌邊,吃起另一顆蛋。“大人,已經辦妥了。”老人坐下來,“這種事……是啊,是啊,辦得越快越好……您說,事關重大?”

  “噢,沒錯。”提利昂嫌燕麥粥太稠,且缺了奶油和蜂蜜。這陣子,君臨城中已經很難吃到奶油和蜂蜜,但拜蓋爾斯伯爵之賜,城堡裡的供應倒不缺。最近城堡中的糧食有一半是從他和坦妲伯爵夫人的領地運來。羅斯比城和史鐸克渥斯堡位於王城以北,尚未遭戰火波及。

  “寄給多恩親王本人,我……我可否問問……”

  “最好別問。”

  “如您所願,”提利昂能感受到派席爾強烈的好奇,“或許……該讓御前會議……”

  提利昂拿起木匙輕敲碗緣,“好師傅,御前會議的職能是‘輔佐’陛下。”

  “是啊,”派席爾說,“而陛下他--”

  “--年方十三,由我代為行事。”

  “的確,您是當今御前首相,可是……您親愛的姐姐,我們的攝政太后,她……”

  “……她漂亮白晰的肩膀上背負了太多重責大任,我可不能無端加重她的負擔,您說對吧?”提利昂歪歪頭,審視著大學士。

  派席爾急忙垂下視線,看著自己的早餐。有的人看了他那對大小不一,一綠一黑的眼睛便會不舒服;他很清楚這一點,因此善加利用。“啊,”老人對著自己的李子喃喃道,“大人您說得一點沒錯。為她省去這些……負擔……您真是太體貼了。”

  “我這個人別的沒有,就是體貼,”提利昂繼續吃起不甚可口的燕麥粥,“瑟曦畢竟是我親姐姐嘛。”

  “是啊,她還是個女人,”派席爾大學士道,“雖然並非平凡女子,但……女人終究內心脆弱,想一肩挑起國家大事,也真是不容易……”

  得了,她是脆弱的白鴿?去問問艾德·史塔克吧!“知道您和我一樣關心她,我實在倍感欣慰。感謝您的盛情款待,不過我今天還有事要忙。”他扭扭腿,爬下椅子,“等我們收到多恩方面的回信,勞煩您立刻通知我囉?”

  “照您吩咐,大人。”

  “只通知我一個人喔?”

  “啊……一定一定。”派席爾用布滿老人斑的手抓著鬍子,就像溺水之人伸手夠繩子一樣。提利昂看了滿心歡喜,這是第一個,他想。

  他跛著腳走進下層庭院,畸形的雙腿因為樓梯而酸痛。此刻,太陽已高掛天際,城堡裡也活絡了起來。守衛們在城墻上巡邏,騎士和他們的隨從則以鈍器練習戰技。波隆就在廣場附近,坐在一口井邊,兩個漂亮女侍合力提著一個裝滿毯子的柳條籃輕步走過,傭兵卻目不斜視。“波隆,你真是沒救了,”提利昂指指兩個女孩,“大好春光就在眼前,你卻光顧著看一群呆頭鵝打架。”

  “城裡有一百間便宜妓院,花上幾個銅板,我愛怎麼幹就怎麼幹。”波隆回答,“可哪天從這群呆頭鵝身上學到的東西卻可能救我一命。”他站起來,“那個穿藍格子外衣,盾牌上有三隻眼睛的小鬼是誰?”

  “某位雇傭騎士,自稱塔拉德。你問這幹嘛?”

  波隆撥開遮住眼睛的一搓頭髮,“這裡面,他最行。可你仔細瞧瞧,他的行動有一定的節奏,每次攻擊都依相同的順序使用相同的招式,”他嘿嘿一笑,“哪天他跟我對上,就會因此沒命。”

  “他已經宣誓效忠喬佛裡,應該不會跟你對上。”他們一同穿過庭院,波隆放慢腳步,以配合提利昂的短腿。最近這位傭兵看來已經有些人樣:黑髮梳洗整齊,鬍子剃得乾淨,身上穿著都城守備隊軍官的黑色胸甲,一件蘭尼斯特家的深紅底金手披風自肩頭垂下,提利昂任命他為自己侍衛隊長的那天,送他這件披風作禮物。“今天有多少人請願?”他問。

  “三十多個,”波隆回答,“跟以前一樣,不是來抱怨,就是有事相求。對了,你的寵物回來了。”

  他呻吟一聲,“坦妲伯爵夫人來過了?”

  “她的隨從來過了。她再度邀請你去共進晚餐。她備下一大塊鹿腿肉,兩隻淋了桑椹醬的填鵝,還有--”

  “--她女兒。”提利昂嫌惡地說完。自他抵達紅堡的那一刻起,坦妲伯爵夫人便窮追不捨,輪番祭出鰻魚派、野豬肉和美味的奶油濃湯當武器。她的女兒洛麗絲不但生得肥胖、柔弱而蠢笨,而且謠傳三十三歲了還是個處女,可她不知怎地卻認定侏儒少爺和自己女兒是天生絕配。“回覆她,我很抱歉無法赴宴。”

  “對填鵝沒興趣?”波隆一臉邪惡地笑道。

  “乾脆你去吃鵝,順便把少女娶回家得了。或者換個人,叫夏嘎去。”

  “如果是夏嘎,八成會吃了少女,把鵝娶回家。”波隆評估,“哈,不過洛麗絲比他還重。”

  “這倒沒錯,”提利昂承認。他們走進兩座塔樓間密閉通道的陰影下,“還有誰?”

  傭兵略微正色道:“有個布拉佛斯來的錢莊老闆,手上拿了些有模有樣的借據,說要跟國王見面,談談歸還欠款的事。”

  “可憐蟲,小喬能不能數過二十都有問題。叫他去找小指頭,他會想辦法打發掉。再來呢?”

  “有個三河一帶來的領主老爺,控訴你老爸的手下燒了他家城堡,奸了他老婆,還把他的農民全殺光了。”

  “我們不是在‘打仗’嘛?”提利昂心想這八成是格雷果·克裡岡乾的好事,不然就是亞摩利·洛奇爵士,或者父親那群科霍爾惡狗。“他要喬佛裡怎樣?”

  據說他的兵力已多達十萬

  “賜給他新的農民。”波隆道,“他大老遠走到這裡,宣揚自己效忠王室,並要求補償。”

  “我明天找時間接見他。”無論對方的忠誠是出於真心,還是走投無路,一個聽話的河間貴族終歸有用。“給他弄個舒服點的房間,熱好飯菜,再叫人送雙新靴子去,要上好的,就說是喬佛裡國王的心意。”慷慨的表示總不會錯。

  波隆簡略地點個頭,“還有一大群麵包師、屠夫和菜販子吵著要見國王。”

  “我上回不是說了,我沒東西給他們。”運進君臨城裡的食物少得可憐,其中還多半供應城堡和軍營。青菜、根菜、麵粉和水果的售價同時飆升,提利昂根本不敢想象跳蚤窩的食堂鍋裡煮的都是什麼肉。或許有魚吧,他心裡希望,因為河海都還在他們掌握中……至少在史坦尼斯公爵渡海之前是這樣。

  “他們要的是保護。昨晚有個麵包師被人放在自己爐子上烤熟了,暴民說他麵包賣得太貴。”

  “真的?”

  “現在他也沒法否認。”

  “他們……沒把他吃了吧?”

  “這倒沒聽說。”

  “想來下次一定會,”提利昂沉重地說,“能提供的保護我都給了。金袍軍--”

  “他們聲稱有金袍軍混在暴民裡,”波隆道,“因此要求晉見陛下本人。”

  “一群蠢蛋。”提利昂上次連聲致歉,好說歹說把他們送走;換做他外甥,動用的可就是鞭子和長槍了。他真有點想撒手不管……但不行,他不敢這麼做。敵人兵臨城下是早晚的事,此刻他最不能容許的就是被城裡的叛徒出賣。“告訴他們,喬佛裡國王陛下業已體察他們的恐慌,將盡一切努力為他們改善環境。”

  “他們要的是麵包,不是承諾。”

  “我若是今天給他們麵包,明天來請求的人就會多上一倍。還有誰?”

  “有個長城來的黑衣弟兄,總管說他帶了個罐子,裡面有隻爛掉的手。”

  提利昂有氣無力地微笑,“真令人驚訝,怎麼沒人把它給吃了。我想我該見見他,不會剛巧是尤倫吧?”

  “不,是個騎士,叫索恩。”

  “艾裡沙·索恩爵士?”在長城期間,他見過的黑衣弟兄裡,就數艾裡沙·索恩爵士最不討提利昂·蘭尼斯特喜歡。他不僅刻薄惡毒,而且極端自大。“仔細想想,我眼下可不怎麼想見艾裡沙爵士。幫他找個一年沒換毯子的小房間,讓他那隻手多爛一點。”

  波隆噗嗤一笑,轉頭走開,提利昂則掙扎著爬上螺旋梯。當他瘸著腳穿過廣場時,聽見鐵閘升起的聲音,姐姐正帶著大隊人馬準備出門。

  瑟曦騎著白馬,高高在上,宛如綠衣女神。“弟弟,”她喊道,口氣沒有絲毫熱情。太后對於他整治傑諾斯·史林特的事很不高興。

  “太后陛下,”提利昂恭敬地鞠個躬,“您今早看起來真是明艷動人。”她頭戴黃金寶冠,身披鼬皮斗篷,身後跟著大批騎馬隨從:御林鐵衛柏洛斯·布勞恩爵士身穿白鱗甲,一如往常地皺著眉頭;巴隆·史文爵士把弓斜掛在鑲銀馬鞍上;蓋爾斯·羅斯比伯爵的哮喘越來越嚴重;人群中還有練金術士公會的火術士哈林,以及太后的新寵,他們的堂弟藍賽爾·蘭尼斯特爵士,他原本是她前夫的侍從,後來由於遺孀的堅持擢升為騎士。維拉爾和二十名衛士隨侍護送。“姐姐,你這是上哪兒啊?”提利昂問。

  “我到各城門視察新造的弩炮和噴火弩。我可不要別人以為我和你一般,對城防設施不聞不問。”瑟曦用那雙澄澈的綠眸瞪著他,縱使眼神充滿輕蔑,依舊不減其美麗。“我接到報告,藍禮·拜拉席恩已率部從高庭出發,眼下正帶著重兵沿玫瑰大道北進。”

  “瓦里斯也這麼跟我說。”

  “等下次月圓,他可能就到了!”

  “以他現在這種悠閑的速度,不可能。”提利昂向她保證,“他每晚在不同的城堡歡宴,每到一個岔路口就開庭主持朝政。”

  “而每一天都有更多士卒聚集到他旗下,據說他的兵力已多達十萬!”

  “的確是蠻多。”

  “他身後有風息堡和高庭的勢力撐腰,你這小笨蛋!”瑟曦朝下怒罵,“提利爾帳下所有諸侯都站在他那邊,惟有雷德溫除外--就這點你還得感謝我,只要我握有派克斯特大人那兩個醜八怪雙胞胎,他就只敢窩在青亭島,還得暗自慶幸走運。”

  “只可惜你讓百花騎士從你的纖纖玉指間溜走了。總而言之,除我們以外,藍禮還有別的事要操心,比如我們在赫倫堡的父親,奔流城的羅柏·史塔克……如果我是他,我也會選擇這樣的策略,緩步前進,一邊向全國展示自己的實力,一邊觀望等待。讓對手去互相殘殺,自己則靜待時機成熟。倘若史塔克軍打敗我們,整個南方將如諸神灑下的恩惠一樣,立刻落入藍禮手中,不費他一兵一卒。假如我們得勝,他也可以趁虛而入。”

  瑟曦余怒未息,“我要你命令父親即刻率軍來君臨。”

  除了讓你安心,這一點用也沒有。“我何時能‘命令’父親做這做那啦?”

  她不理這個問題,“還有,你打算什麼時候救詹姆出來?他一個人抵你一百個!”

  提利昂傻笑道:“我求你了,這秘密可千萬別說給史塔剋夫人知道,我們沒有一百個我可供交換哪。”

  “父親一定瘋了才派你來,你連一無是處的白痴都不如。”太后一扯韁繩,調轉馬頭,快步跑出城門,鼬皮斗篷在身後飄動。她的隨從急忙跟上。

  事實上,藍禮·拜拉席恩對提利昂的威脅,還不及他老哥史坦尼斯的一半。藍禮固然深受民眾愛戴,但他從未率兵打仗,史坦尼斯就不同了,此人作風嚴厲,冷酷無情,若有辦法知道龍石島上的情形就好了……不論他花錢招募多少漁夫前往該島刺探,都沒有半個人回來,就連太監宣稱布置在史坦尼斯身邊的密探也杳無音訊。是啊,有人在岸邊看到里斯戰艦的斑紋船身,瓦里斯還從密爾得到報告,有當地的傭兵船長前去龍石島效命。倘若史坦尼斯從海上進攻的同時,他弟弟藍禮率陸軍攻城,那須臾之後,喬佛裡的頭就得掛在槍尖上了。更糟的是,我的頭會插在他旁邊。令人沮喪的景象。假如事態果真演變到那種地步,他得先想辦法讓雪伊安全出城。

  你那把刀子也漂亮極了

  波德瑞克·派恩站在書房門口,凝神研究地板。“他在裡面,”他對著提利昂的腰帶宣布,“在您的書房裡面,大人,對不起。”

  提利昂嘆道:“看著我,波德,我受不了你看著我的褲褶講話,看得我渾身不舒服,何況我那兒又沒開口。誰在我書房裡面?”

  “小指頭大人,”波德瑞克小心而飛速地瞄了他一眼,隨即又匆忙垂下視線,“我是說,培提爾大人,貝裡席大人,財政大臣。”

  “你把他說得好像一群人。”男孩彷彿挨打般彎下身子,令提利昂覺得莫名的罪過。

  培提爾伯爵坐在窗邊,穿著李子色長絨毛外衣和黃緞披風,戴著手套,一隻手擱在膝蓋上,模樣優雅而慵懶。“國王正拿十字弓和兔子作戰,”他說,“過來瞧瞧吧,目前兔子占上風。”

  提利昂得墊起腳尖才能看清楚。外面廣場上躺了只死兔子,另有一隻身上插了根弩箭,長耳朵不斷抽搐,差不多就要斷氣。無數的箭枝七零八落地斜插在硬泥地上,活像被暴風吹亂的稻草。“放!”喬佛裡大喊,獵師便放開原本握住的兔子,兔子拔腿就跑。喬佛裡用力扣下十字弓扳機,結果足足瞄差了兩尺。兔子後腳站立,朝國王掀掀鼻子,小喬一邊咒罵,一邊扭緊弓弦,但他還不及重新上箭,兔子已跑得不見蹤影。“再來一隻!”獵師把手伸進兔籠,抓出一隻棕色的,這次喬佛裡急於放箭,差點射中普列斯頓爵士胯下。

  小指頭轉過來,“小子,喜不喜歡罐醃兔肉?”他問波德瑞克·派恩。

  波德盯著訪客的靴子,那是一雙染色的漂亮紅皮靴,上面有黑色渦形裝飾,“大人,是吃的嗎?”

  “嗯,勸你把錢投資在陶罐上,”小指頭建議,“城堡很快會被兔子淹沒,到時候我們一日三餐都得吃兔肉。”

  “總比吃老鼠肉好。”提利昂道,“波德,你退下吧。對了,培提爾大人要不要先喝點什麼?”

  “謝謝,還是不用了。”小指頭露出招牌式的挖苦笑容,“人家說:醉來飲侏儒,醒時守長城。我本就氣色不佳,穿上黑衣那就太明顯了。”

  你不用害怕,大人,提利昂心想,我為你準備的可不是長城。他在一張堆滿靠墊的高椅子坐下,“大人,您今天看起來可真雅致。”

  “聽您這麼說,我好難過,我可是努力讓自己‘每天’都看起來雅致哪。”

  “這是套新衣服?”

  “是啊,您眼光真不錯。”

  “李子色和黃色,是您家徽的顏色?”

  “不是,但每天都穿得顏色雷同,總會煩的,得不時換換,您說對吧?”

  “你那把刀子也漂亮極了。”

  “是嗎?”小指頭眼裡閃過一抹促狹,他抽出匕首,若無其事地看了一眼,彷彿是這輩子頭一遭見到,“瓦雷利亞鋼的,龍骨刀柄,可惜就是樣式普通。您感興趣的話,就送給您吧。”

  “送給我?”提利昂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陣,“不,我覺得不妥,還是別給我的好。”他知道,這傲慢的混蛋,他不但知道,也清楚我知道,還認為我動不了他。

  在這個世界上,假如說真有誰用黃金來武裝自己,非培提爾·貝裡席莫屬,而不是詹姆·蘭尼斯特。詹姆那套聞名天下的鎧甲不過是鍍金的鋼板,可小指頭,啊……提利昂對親愛的培提爾所知越多,就越覺得不安。

  十年前,培提爾伯爵被瓊恩·艾林安插去海關某個小職位吃閑飯,結果他反以三倍於其他稅吏的收入脫穎而出。由於勞勃國王花錢很厲害,所以像培提爾·貝裡席這種可以把兩枚金龍幣磨一磨生出第三個的人,自然成為不可多得的人才。於是小指頭一路扶搖直上,入宮不過三年,便已成為財政大臣,列席御前會議。比起那焦頭爛額的前任大臣時代,如今王室歲入是過去的整整十倍……雖然王室負債也相應地大幅增加。不管怎麼說,培提爾·貝裡席都是變戲法的高手

  噢,他的確聰明。他不是簡單地收取稅金,然後將之深鎖國庫,他的辦法多著呢。他用種種國王的承諾來抵支債款,再將國庫裡的資金拿去運用。他購置貨車、店鋪、船隻和房舍,在作物豐收時低價買入穀物,在糧食短缺時高價賣出麵包。他從北方買進羊毛,自南方購入麻布,從里斯進口蕾絲,或儲存起來,或四處流通,染色之後,繼而賣出。金龍幣彷彿自行繁衍般不斷膨脹增加。小指頭放款出去,連本帶利收回來。

  與此同時,他也逐漸培養自己的心腹。四庫總管全是他的人,王家會計和王家度量員,就連三間鑄幣廠的負責人,也都是他提名的人選。除此之外,港務長、包稅人、海關人員、羊毛代理商、道路收費員、船務長、葡萄酒代理商等等,十個裡面也有九個是小指頭的人。他們大都家世普通,包括商人之子、小貴族、甚至有外國人,但以成就而論,這些人的能力遠超前任的貴族事務官。

  從沒有人質疑過這些任命,何必呢?小指頭對任何人都不構成威脅。他聰明伶俐,笑口常開,和藹可親,是每個人的朋友。不論國王或首相需要什麼款子,他總有求必應,況且他出身不高,只比雇傭騎士稍高一等,因此也沒什麼起眼。他沒有藩屬諸侯,沒有眾多僕從,沒有雄城古堡,沒有值得誇耀的祖業,沒有高攀婚姻的本錢。

  就算他是叛徒,我敢動他嗎?提利昂心想。他不敢全然確定,尤其是在戰火正酣的當下。時間一久,他自能用自己的人取代小指頭的人擔任要職,但現在……

  下面的廣場傳來喊叫,“哈,陛下殺死了一隻兔子。”貝裡席伯爵解說道。

  你打算給我什麼好處

  “想也知道是隻遲鈍的兔子,”提利昂說,“大人,您小時候在奔流城做養子,聽說您和徒利家關係親近。”

  “可以這麼說,尤其是和女孩子。”

  “有多親近?”

  “我破了她倆的處子之身,夠親近了吧?”

  這個謊--提利昂很確定這是撒謊--撒得全然若無其事,幾可亂真。難道撒謊的人是凱特琳·史塔克?關於童貞被奪和匕首的事難道也是假的?提利昂活得越久,便越覺得凡事都不簡單,而世間少有真相可言。“霍斯特大人的兩個女兒對我都無好感,”他坦承,“即便我有什麼提議,她倆大概也不願聽。可是呢,假如從您的口中說出來,那麼同樣的話,想必就是甜在心頭囉。”

  “那得看說什麼話。如果您想用珊莎換您哥哥,請您去浪費別人的時間。喬佛裡絕不肯放掉他的玩具,而凱特琳夫人也不至於蠢到拿弒君者僅跟你換一個女兒。”

  “我準備把艾莉亞也還給她,我已經派人去找了。”

  “找和找到是兩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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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0 23:16:36 |只看該作者
“大人,我會謹記您這句忠告。不過我真正的意思,是希望您前去打動萊莎夫人,對她,我開出的條件優厚得多。”

  “萊莎比凱特琳聽話,這沒錯……不過她的膽子也小,而且我知道她恨你。”

  “她自認理由充分,我作客鷹巢城時,她堅稱我是謀害她丈夫的凶手,對我的辯駁充耳不聞。”他微向前靠,“你看,假如我答應把殺害瓊恩·艾林的真凶交給她,或許她會因此對我轉變看法?”

  這話讓小指頭坐直了身子,“您找到了真凶?我得承認,您挑起我的好奇了。您打算怎麼做?”

  現在輪到了提利昂微笑,“萊莎·艾林得先知道,我這人送朋友禮物,向來是心甘情願。”

  “您要她的友誼,還是她的軍隊?”

  “兩者都要。”

  小指頭捻捻修剪整齊的尖鬍子,“萊莎也有自己的難處,明月山脈裡的高山氏族越來越肆無忌憚,數目逐漸增加……裝備也日益精良。”

  “真叫人頭痛,”提供裝備的提利昂·蘭尼斯特說,“不過這個忙我能幫,只需我一句話……”

  “這句話的代價是什麼?”

  “我要萊莎夫人母子奉喬佛裡為王,宣誓效忠,然後--”

  “--出兵攻打史塔克和徒利?”小指頭搖搖頭,“蘭尼斯特,你計劃的漏洞在於:萊莎絕不會與奔流城作對。”

  “我當然不會這麼要求她。我們又不缺敵人,可以動用她的軍隊去對付藍禮大人,或史坦尼斯大人--倘若他從龍石島出兵的話。作為回報,我會還她一個公道,為瓊恩·艾林主持正義,並恢復谷地的和平,我甚至會任命她那可怕的孩子為東境守護,繼承先父的職位。”我要看他飛!男孩的聲音在記憶裡隱約迴盪,“為確保我履行承諾,我還會把外甥女交給她。”

  看到培提爾·貝裡席那雙灰綠眼眸裡露出真正的驚訝,他頗感得意,“彌賽拉?”

  “等她成年以後,便可嫁給小勞勃公爵。在此之前,她留在鷹巢城當萊莎夫人的養女。”

  “請問太后對此有何看法?”小指頭一見提利昂聳肩,當即大笑,“想也知道,蘭尼斯特,你真是個危險的小傢伙。不錯,我可以在萊莎耳邊對她這麼唱,”他又露出那狡猾的微笑,目光浮現一抹促狹,“如果我願意的話。”

  提利昂點點頭,不動聲色,他知道小指頭絕對沉不住氣。

  “好吧,”過了半晌,培提爾毫無愧色地接腔,“你打算給我什麼好處?”

  “赫倫堡。”

  觀察他臉上的表情變化實在有趣。培提爾伯爵的父親是王國貴族中地位最卑微的一類,他的祖父更只是個毫無田產的雇傭騎士;他所繼承的家業,只是五指半島海濱一片強風肆虐的岩岸。赫倫堡卻是七大王國中最為豐饒肥碩的領地之一,占地廣大,土壤豐美,壯麗的主城固若金湯,與國內任何城塞相比,都絕不遜色……與它相比,連奔流城都顯得小巫見大巫--培提爾·貝裡席便是在那裡做過徒利家養子,可當他不知分寸地覬覦霍斯特公爵千金時,立刻被粗暴地轟出去了。

  小指頭花了點時間整理披風,但提利昂可以看見那雙狡獬貓眼裡閃過的饑渴。對方上鉤了,他心裡清楚。“赫倫堡是個不祥之地。”片刻之後,培提爾伯爵說,裝出無趣的樣子。

  “那就把它夷為平地,依您的意思重新修建。不用擔心經費,我打算讓您總領三河流域,這些河間貴族已經證明了他們有多麼反覆無常,就讓他們對您宣誓效忠吧。”

  “連徒利家也一樣?”

  “假如我們勝利後,徒利家還存在的話。”

  小指頭的表情像極了剛偷咬一大口蜂窩的男孩,他很想提防蜜蜂,但蜂蜜卻太過甜美。“赫倫堡及其所有領地、稅賦,”他尋思,“如此一來,你就讓我躋身於王國最顯赫的貴族之林。大人,非是我不懂知恩圖報,可--您為什麼要這樣做?”

  “先前在國王繼位的危機中,您輔佐太后匡護王上,立下汗馬功勞。”

  “傑諾斯·史林特不也一樣?況且他也新近得到了這個赫倫堡--可一旦他沒了利用價值,便又把城收了回去。”

  提利昂笑道:“您可真尖刻,大人。您要我怎麼說呢?我需要您去說服萊莎夫人,但我可不需要傑諾斯·史林特來掌管我的軍隊。”他聳聳肩,“我寧可讓您接手赫倫堡,也不願見到藍禮坐上鐵王座,這不是再明顯也不過了嗎?”

  “此話有理。您知道,為了讓萊莎·艾林同意這樁婚事,我很可能得再跟她上床。”

  他相信對方遲早會出現

  “我相信您一定勝任愉快。”

  “我曾對奈德·史塔克說:如果你發現跟自己上床的原來是個醜女,最好的作法就是閉上眼睛,趕緊辦事。”小指頭十指交疊,看著提利昂那雙大小不一的眼睛,“給我兩周時間,結完手邊事務,然後安排船隻送我去海鷗鎮。”

  “沒問題。”

  客人站起身,“蘭尼斯特,看來今天早上不僅令人愉快,而且獲益良多……相信對你我而言都是如此。”他一鞠躬,大跨步走出去,黃披風在身後飄動。

  提利昂心想:這是第二個。

  他上樓回臥室,等待瓦里斯的到來。他相信對方遲早會出現,八成是傍晚,或許更晚,到月亮出來以後。他打算今夜去會雪伊,因而不希望等得太久。因此在不到一個小時之後,當石鴉部的蓋特通知他臉上撲粉的傢伙來訪時,他頗覺驚喜。“您害大學士侷促成那樣,真是沒心肝喲。”太監故作斥責,“提醒您哦,此人無法保守秘密。”

  “怎麼,烏鴉還嫌八哥黑?難道你就不想聽聽我給道朗·馬泰爾的信裡面寫了些什麼?”

  瓦里斯咯咯笑道:“說不定我的小小鳥兒已經告訴我了喲。”

  “哦?是嗎?”他想聽的就是這個,“你倒說說看。”

  “迄今為止,多恩人尚未捲入戰事,道朗·馬泰爾雖已召集諸侯,但也僅止於此。可是,他對蘭尼斯特家族的仇恨人盡皆知,世人多半認為他會投靠藍禮大人。您打算勸他打消這念頭。”

  “這很明顯,”提利昂道。

  “唯一費人思量的,是您究竟拿什麼去換取他的盟約。親王是個重感情的人,至今都在為妹妹伊莉亞和她的小寶貝哀悼啊。”

  “家父曾告訴我,為政之人,絕不能讓私人感情影響政治之道……眼下傑諾斯大人穿了黑衣,這會兒朝中就有這麼個重臣席位空著呢。”

  “重臣席位的確不容小覷,”瓦里斯承認,“可要讓一個心高氣傲之人忘記妹妹慘死的悲劇,光這樣足夠嗎?”

  “何必忘記呢?”提利昂微微一笑,“我已許下承諾,交出殺害他妹妹的凶手,要死要活,隨他高興。當然囉,得等戰爭結束以後再說。”

  瓦里斯精明地看了他一眼,“我的小小鳥兒告訴我,當有人找到垂死的伊莉亞公主時……她口中哭喊著……某個人的名字。”

  “大家都知道的秘密,那還叫秘密嗎?”但在凱岩城中,眾人皆知殺死伊莉亞公主母子的是格雷果·克裡岡,人們盛傳他先殺了襁褓中的王子,手上沾滿孩子的鮮血和腦漿,然後姦污了公主。

  “您口中這個‘秘密’可是令尊的部下。”

  “家父會頭一個告訴你:拿一隻瘋狗去換五萬多恩士兵相當划算。”

  瓦里斯摸摸撲粉的臉頰,“可是,萬一道朗親王不只要求凶手伏法,連背後主使者也要償命怎麼辦?”

  “叛軍領袖是勞勃·拜拉席恩,歸根結底,所有命令都是從他而起。”

  “但勞勃當時並不在君臨。”

  “道朗·馬泰爾不也一樣?”

  “所以了,用血債血還安撫他的自尊,拿重臣職位滿足他的野心,不用說,還要加上金銀和封地。這提議的確誘人……然而再怎麼誘人的甜點,都是可以下毒的。如果我是親王,在伸手拿這塊蜂窩之前,還會有個要求,那,就是用來表示誠意的信物,確保不遭背叛的信物。”瓦里斯露出狡黠無比的微笑,“我很好奇,您到底把哪位送給了他?”

  提利昂嘆口氣,“你早知道了,對吧?”

  “哎,既然您都這麼說了--呃,是托曼吧?畢竟您不可能把彌賽拉同時送給道朗·馬泰爾和萊莎·艾林兩人嘛。”

  “以後記得提醒我,別跟你玩這種猜謎遊戲,你根本會作弊。”

  “托曼王子是個好孩子。”

  “如果我趁他年少時,將他自瑟曦和喬佛裡的魔掌中帶開,或許他長大以後還會是個好人。”

  “也是個好國王?”

  “喬佛裡才是國王。”

  “倘若陛下有什麼不測,托曼便將繼承王位。托曼這孩子天生可愛,又是出了名的……聽話啊。”

  “瓦里斯,你的想象力也未免太豐富了。”

  “大人,我就把您這話當恭維吧。總而言之,既然您對他如此禮遇,道朗親王斷無拒絕之理。我不得不說,您辦得實在高明……除了一個小小的漏洞。”

  侏儒大笑,“這個漏洞叫瑟曦?”

  “國家大事哪比得上母子親情呢?或許,看在家族榮耀和王國和平的份上,太后會勉強同意把托曼與彌賽拉其中之一送走,但兩個都要?絕無可能。”

  “只要別讓瑟曦知道,她就無從妨礙囉。”

  “萬一計劃在成熟之前,就被陛下她發現呢?”

  “這個嘛,”他說,“我自然把告密者當死對頭囉。”看著瓦里斯咯咯傻笑,他心裡清楚:第三個也成了。



第18章 珊莎



  “如果你想回家,今晚請到神木林。”
  不論看了多少次,這兩句話依舊與初看時無異。珊莎在枕頭下發現了這張卷好的羊皮紙,卻不知信是怎麼來的,亦不知由誰送來。信上沒有署名,沒有封蠟,筆跡也很陌生。她把信紙帖在前胸,輕聲自言自語:“如果你想回家,今晚請到神木林。”

  這究竟代表了什麼?她該不該把信交給太后,藉此證明自己乖巧聽話?她不安地揉揉肚子,馬林爵士用鐵拳揍她所留下的深紫瘀傷,如今只剩一片醜陋暈黃,但疼痛依舊。說來都是自作自受,她得學會更小心地隱藏自己的情緒,以免激怒喬佛裡。先前當她聽說史林特伯爵被小惡魔發配長城,脫口便道:“希望他被異鬼抓去!”國王聽了大為不滿。

  定是城裡又起了騷動

  “如果你想回家,今晚請到神木林。”

  一直以來,珊莎是多麼努力地祈禱啊,這會不會是上天給她的回應?難道諸神終於派出真正的騎士來拯救她了嗎?說不定是雷德溫家的雙胞胎之一,或是英勇的巴隆·史文爵士……甚至是她好朋友珍妮·普爾以前瘋狂迷戀的貝裡·唐德利恩,那個紅金頭髮,黑披風上綴滿星星的年輕伯爵。

  “如果你想回家,今晚請到神木林。”

  但這……又會不會是喬佛裡惡毒的玩笑,就像上次帶她上城去看父親的首級?莫非這是精心布置、證明她不忠王室的陷阱?倘若她真去了神木林,會不會發現伊林·派恩爵士靜坐在心樹下,手握巨劍寒冰,睜大那雙慘白眼珠,等她自投羅網?

  “如果你想回家,今晚請到神木林。”

  門開了,她連忙把信塞進床單,自己坐在上面。幸虧進來的只是那一頭松垮棕發,生性羞怯的女侍。“你要做什麼?”珊莎質問。

  “小姐今晚可要洗澡?”

  “嗯,就生個火吧……我有點冷。”天氣雖熱,她卻全身發抖。

  “照您的意。”

  珊莎滿腹猜疑地看著這位女孩。她發現信件了嗎?難道是她把信放到枕頭底下的?不太可能,這女孩看起來有些蠢笨,秘密送信的事不會交給這種人辦。其實珊莎對她了解不多,太后每隔兩周便調換她的侍女,以免她們交上朋友。

  壁爐裡的火生好之後,珊莎草率地向女僕道過謝,便命她退出去。這女孩和過去其他女僕一樣很聽話,只是珊莎覺得她的眼神不懷好意,想必這會兒便急著去向太后或瓦里斯打小報告吧。她堅信,所有的女侍都是派來監視她的。

  獨處之後,她立刻把信紙丟進火焰,看著羊皮紙卷曲焦黑。“如果你想回家,今晚請到神木林。”她挪到窗邊,只見窗下有個矮小的騎士,盔甲被月光染得蒼白,肩披厚重的白色披風,正在吊橋上來回踱步。從身高看來,定是普列斯頓·格林菲爾爵士。太后雖然同意她在城堡內自由出入,但若想在深夜離開梅葛樓,一定會遭他盤問。到時候她該怎麼說呢?她突然很慶幸自己燒了那封信。

  她脫去裙服,鑽進被窩,卻睡不著。“他”還在神木林嗎?她不禁暗忖,“他”又會等多久?只給她一張紙條,卻什麼也不說,這樣好殘忍啊。百般思緒在她腦中不斷迴繞。

  如果有人能告訴她該怎麼做就好了。她好想念茉丹修女,還有她最要好的朋友珍妮·普爾。修女由於為史塔克家服務,因此和其他人一樣掉了腦袋。珍妮則在她與太后見面後便從房裡消失了,從此再無人提起,珊莎不知她究竟出了什麼事。她常常試著忘掉她們,但回憶總會突然涌現,淚水便跟著決堤。有時珊莎甚至會想起妹妹。如今艾莉亞一定已經安然返回了臨冬城,成天跳舞縫紉,和布蘭小瑞肯他們玩耍了吧!假如她心情不錯,說不定還可以騎馬到避冬市鎮裡去呢。珊莎也可以騎馬,但只能在內城,多繞幾圈就沒意思了。

  吶喊聲傳來時,她一點睡意也無。聲音起初遙遠,繼而逐漸變大,那是無數人同時大喊的合聲。她聽不出在喊些什麼。除此之外,還有馬嘶、沉重的腳步聲和發號施令的呼喝。她爬到窗邊,看見城墻上人影晃動,長槍和火炬忽隱忽現。回去睡覺,珊莎對自己說,這不幹你的事,定是城裡又起了騷動。僕人們都說近來城中時有動亂,躲避戰火的難民不斷涌進都城,很多人只能靠搶劫和殘殺為生。回去睡吧。

  她探頭一看,白騎士不見了,乾涸護城河上的吊橋放了下來,無人守衛。

  珊莎不假思索地轉身跑向衣櫃。哎喲,我這是在做什麼?她邊穿衣服邊捫心自問。這真是瘋了。她看到外墻上火炬通明,難道史坦尼斯和藍禮終於前來殺掉喬佛裡,奪回哥哥的王位了嗎?如果是這樣,守衛一定會升起吊橋,切斷梅葛樓與外城間的聯繫。珊莎披上一件淺灰斗篷,又拿了她平常切肉用的餐刀。如果這是個陷阱,那我寧願死去,也不願再受侮辱,她對自己說,接著把刀藏進斗篷。

  她剛潛入黑夜,便有一隊紅袍劍士跑過無人防守的吊橋。她直等他們走遠後才跟著快步衝過。院子裡,士兵正忙著系劍帶、裝馬鞍。她瞥見普列斯頓爵士站在馬廄旁,正和另外三名身著月白披風的御林鐵衛一同協助喬佛裡穿戴盔甲。看見國王,她喉嚨立時一緊,所幸他沒發現她,而是一直高叫著要人拿劍和十字弓。

  她越往城堡深處去,嘈雜聲便越小。但她始終不敢回頭,惟恐喬佛裡正盯著自己……甚至尾隨在後。盤旋的樓梯就在前方,其上窄窗溢出的光線在地面印落一條條明滅不定的光紋。走到樓梯頂端,珊莎已經氣喘吁吁了。她跑過一條陰影幢幢的柱廊,貼在一面墻上稍事休息。有東西從腳邊擦過,把她嚇得魂飛魄散。幸好那只是少了個耳朵,全身凌亂骯髒的黑公貓,它朝她吐口口水,跳了開去。

  抵達神木林時,耳邊的音響褪變為微弱的金屬碰撞和遙遠的喊叫。珊莎拉緊斗篷,空氣中充溢著泥土和樹葉的味道。淑女一定會喜歡上這裡,她心想。神木林有種原始的感覺,即便在這裡,在都市中心的堅堡深處,你依舊可以感到古老諸神正用幾千隻看不見的眼睛凝視著你。

  相比父親信仰的古老諸神,珊莎更喜歡母親的七神。她喜歡雕像和彩繪玻璃上的圖案,燃香的氣息,身穿長袍手捧水晶的修士,鑲著珠母、瑪瑙和天青石的祭壇,以及照灑其上、絢麗燦爛的七彩虹光。但她不能否認神木林的確有種特別的力量,尤其是在夜晚。幫幫我吧,她暗暗祈禱,為我送來友伴,一個願為我挺身而戰的真正騎士……

  心中不敢抱任何希望

  她走在樹間,用手感覺粗糙的樹皮,樹葉拂過她的面頰。是不是來得太遲了?他不會這麼快便離開吧?還是說他根本就沒有來?她該不該冒險喊出聲呢?這裡好安寧,好平靜啊……

  “孩子,我還以為你不來了。”

  珊莎旋身,一名男子從影子裡走出,他體態笨重,脖子很粗,步履蹣跚,穿著深灰長袍,兜帽拉前遮住臉頰。但一道銀色月光略過,她一見他紅腫的皮膚和下面瑣碎的血管,便認出他來。“唐托斯爵士,”她顫聲道,心都碎了。“是你嗎?”

  “是啊,小姐。”他靠過來,她可以聞到對方呼吸中的酸敗酒臭。“是我,”說罷他伸出手。

  珊莎連忙後退,“別碰我!”她把手伸進斗篷,握住暗藏的餐刀。“你……你想怎麼樣?”

  “我只想幫您,”唐托斯說,“正如您救我那樣。”

  “你喝醉了,對不對?”

  “只喝了一杯,壯膽用的。我若是被他們逮著,準連皮都給扒了。”

  那我又會有什麼下場呢?珊莎不禁又思念起淑女。她可以嗅出其中真偽,一定可以,但它已經死了,被父親親手殺死,一切都是艾莉亞的緣故。她抽出短刀,雙手握住,舉到身前。

  “您要拿它刺我?”唐托斯問。

  “沒錯,”她說,“說!誰派你來的?”

  “親愛的小姐,沒人派我來啊。我以騎士的名譽發誓。”

  “騎士?”喬佛裡已經宣布:他不再是騎士,而是弄臣,地位低於月童。“我向諸神祈求,希望派一位騎士來拯救我。”她說,“我日夜祈禱,為什麼他們卻送來一個爛醉的老傻子?”

  “沒錯,這都是我自作自受。可……我知道這聽起來很怪,但是……我在身為騎士的這些年裡,其實是個傻子,現在我真成了傻子,卻覺得……卻覺得我又重新找回了騎士的榮譽。這一切都是因為您啊,親愛的小姐……因為您的恩澤和您的勇氣。是您救了我,從喬佛裡手中,您不僅拯救了我的生命,更讓我重新找回了自我。”他聲音一低,“歌手們都說,從前有個傻子是古往今來最偉大的騎士……”

  “佛羅理安。”珊莎輕聲道,不禁渾身顫抖。

  “好小姐,我願當您的佛羅理安。”唐托斯謙卑地說,跪倒在她面前。

  珊莎緩緩放低小刀。她頭腦極其暈眩,彷彿整個人飄了起來。要我把自己託付給這個酒鬼,實在太瘋狂了,可如果我就此一走了之,機會還會有嗎?“你……你準備怎麼做?你要怎麼救我出去?”

  唐托斯爵士抬起頭,看著她,“最難辦的是如何帶您出城堡。一旦出了城,就能找船載您回家。我得先湊夠錢,然後打點相關事宜,如此而已。”

  “那我們可以走了嗎?”她問,心中不敢抱任何希望。

  “今天晚上?不,好小姐,恐怕還不行。我必須先找出一個帶您出城的穩妥法子,並等待時機的成熟。這事不容易,也急不得。他們連我也監視著呢。”他緊張地舔舔嘴脣,“可不可以請您把刀子收起來?”

  珊莎把刀子收進斗篷,“請起,爵士先生。”

  “謝謝您,我的好小姐。”唐托斯爵士踉蹌笨拙地起身,拂去膝上的泥土和落葉。“令尊是這個國家上下最為正直的人,但我卻坐視他被斬首示眾,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可是,當喬佛裡要殺我時,您,卻為我挺身而出。小姐,我從來不是什麼英雄,絕對無法與萊安·雷德溫或‘無畏的’巴利斯坦相提並論。我沒有贏得任何一場比武會,也沒有立過戰功……但我確曾身為騎士,而您,讓我終於明白了騎士的價值。我的命雖然微賤,但它是您的了。”唐托斯爵士伸手按住心樹多瘤的樹幹,她看得出他正在發抖。“我發誓,以令尊信奉的諸神為見證,我一定送您回家。”

  他發誓了!並且是在諸神面前立下的神聖誓言。“那麼……爵士先生,我就把自己託付給您。可是,我要怎麼知道何時出發呢?您還會送信給我嗎?”

  唐托斯爵士焦慮地四下張望,“太冒險了。只好請您常來這兒,常來神木林,能找到機會就過來。這是最安全的地方,也是唯一安全的地方,別的地方都不行。不管你我的房間、樓梯間、場子裡,即使我們獨處也一樣。紅堡裡的石墻都是長耳朵的,只有在這裡,我們才能放心說話。”

  “只有這裡,”珊莎說,“我記住了。”

  “還有,假如旁人在場時,我表現得冷酷無情,或是對您冷嘲熱諷,甚至根本無動於衷,孩子,請您千萬見諒。我有我扮演的角色,您也是一樣。只需一個閃失,我們兩人的頭就會如令尊一樣掛上城墻。”

  她點點頭,“我了解。”

  “請您務必勇敢堅強……還要耐心等待,這比什麼都重要。”

  “我會的,”她保證,“可……請您……請您盡快……好嗎?我好害怕……”

  “我也一樣。”唐托斯爵士有氣無力地微笑道,“現在,您該回去了,以免引人注意。”

  “你不跟我一道走?”

  “最好別讓任何人看到我們在一起。”

  珊莎點點頭,往前邁了一步……然後又緊張地轉身,閉起眼睛,輕輕在他臉頰印上一吻。“我的佛羅理安。”她低聲說,“諸神果真聽見了我的祈禱。”

  接著她便輕盈地經過臨河走道,穿越小廚房和豬圈,愈加急促的腳步聲被豬群的尖叫所掩蓋。回家,她想,回家,他要帶我回家。我的佛羅理安,他會保護我。歌頌佛羅理安和瓊琪的曲謠向來是她的最愛。相傳佛羅理安長得也並不俊俏,只是沒這麼老。

  她快步衝下螺旋梯,突然有個人從隱匿的門檻裡蹣跚走出,珊莎一頭撞進他懷中,失去重心,差點摔倒,好在一隻戴鐵套的手及時扣住她手腕,一個暗啞的聲音同時響起:“小小鳥,這樓梯可是又陡又高,難不成你想把我倆都害死?”他的笑聲好似在鋸石頭。“說不定你真想呢。”

  每一個都比你高明

  是獵狗!“不,大人,請您原諒,我沒有這個意思。”珊莎趕忙移開視線,但太晚了,他已經看到了她的臉。“請您不要這樣,您把我弄痛了。”她掙扎著想脫身。

  “大半夜的,小喬的小小鳥幹嘛從樓梯上飛下來啊?”見她不答,他便用力搖她。“你上哪兒去了?”

  “神-神-神木林,大人,”她不敢撒謊,“我去為我父親祈……祈禱,還……還為國王陛下祈禱,祈禱他平安無恙。”

  “你以為我喝醉了,就會相信這種話?”他放開她的手,站在原地輕微搖晃,燒傷的恐怖面容印上了明暗相間的條紋。“我看你也差不多是個女人了……臉、奶子,人也長高了,簡直……唉,可你還是小笨鳥一隻,對不?成天就只會唱他們教你的那些曲子……怎麼不唱首給我聽啊?唱啊,唱給我聽,就唱那些騎士和淑女的歌。你最喜歡騎士,對不?”

  她被他嚇壞了,“大人,我只喜歡真-真正的騎士。”

  “真正的騎士!”他語帶譏諷,“我不是騎士,也不是什麼大人,我打了你,你才記得我的吧?”克裡岡晃了晃,險些跌倒。“老天,”他咒道,“喝太多酒了。小小鳥,你喜不喜歡喝酒啊?真正來勁的酒喲?男人只要一瓶酸酸的紅酒,如血一般暗紅的酒,就足夠啦,哦,或許再來個女人。”他搖頭大笑,“瞧我醉得像條狗似的,真該死。來吧,小小鳥,該回籠子了。讓我帶你回去,代陛下確保你的安全。”獵狗推了她一把,動作卻意外地溫柔,然後跟在她身後下了樓梯。走到樓梯底部,他已復歸靜默,彷彿全然忘記了她的存在。

  快到梅葛樓時,她警覺地意識到把守吊橋的鐵衛換成了柏洛斯·布勞恩爵士。他戴著純白高盔,聽見他們的腳步,便僵硬地轉過來。珊莎連忙避開他的視線。柏洛斯爵士是御林鐵衛裡最可怕的一位,人長得醜,脾氣又火爆,天生雙下巴,永遠皺著眉。

  “小妹妹,這傢伙沒什麼好怕。”獵狗伸手重重按住她肩頭,“癩蝦蟆上畫斑紋,照舊不是真老虎。”

  柏洛斯爵士揭起面罩,“爵士,您上哪--”

  “操你個爵士,柏洛斯。當騎士的是你不是我,我只是國王的狗,記得吧?”

  “陛下剛才就在找他的狗。”

  “他的狗喝酒去了。今晚輪到你保護他,‘爵士先生’。你和我的其他‘弟兄’。”

  柏洛斯爵士轉向珊莎,“小姐,這麼晚了,您為何不在房裡?”

  “我到神木林去為陛下祈禱平安。”這次的謊言說得比較圓潤,差不多就像真話。

  “外面吵成這樣,你還指望她睡得著?”克裡岡道,“到底出了什麼事?”

  “城門口來了群笨蛋,”柏洛斯爵士確認,“有人管不住舌頭,把為提瑞克準備婚宴的事傳了出去,於是那幫人渣便覺得自己也該出席宴會。陛下率兵出擊,把他們趕跑了。”

  “勇敢的小子,”克裡岡努努嘴。

  等他碰上我哥哥,再來看看他有多勇敢吧,珊莎心想。獵狗護送她走過吊橋,登上螺旋梯,途中她道:“你為什麼聽任別人叫你是狗,卻偏不肯讓人稱呼你為騎士?”

  “因為與騎士相比,我寧可作狗。我爺爺是凱岩城的馴獸長,有一個秋天,泰陀斯大人碰上一頭正追逐獵物的母獅。那母獅也不管他媽的自己是蘭尼斯特家的標誌,一口咬死了他的坐騎,差點把大人自己也吞了。幸虧我爺爺帶著獵狗趕到,死了三條狗才把它趕跑,我爺爺還因此少了一條腿。蘭尼斯特賞給他一塊領地、一座塔堡,並收他兒子為侍從。我家的三黑狗旗正是代表被獅子咬死的那三條狗,背景則是秋天的黃草顏色。獵狗會為人而死,卻絕不會騙人,而且,它一定自始至終正眼看人。”他托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臉,指頭把她夾得生痛。“這些事,小小鳥可做不到,對不?你看,我終究還是沒有聽到你的歌。”

  “我……我會唱一首佛羅理安和瓊琪的歌。”

  “佛羅理安和瓊琪?一個是蠢才,一個是婊子,饒了我吧。不過總有一天,我一定要你唱歌給我聽,管你願不願意。”

  “我會很樂意為您獻唱。”

  桑鐸·克裡岡嗤之以鼻,“瞧瞧你,長得雖漂亮,卻根本不會說謊。你知道,狗是可以嗅出謊話的。你好好瞧瞧這地方,再聞個仔細,他們全都是騙子……而且每一個都比你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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