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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德瑞莎.麥德羅]石楠和絲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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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2 17:20:5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塞斯脫下面具,從古老的松樹上爬下來,走上山坡。丹尼抱著老式的毛瑟槍,靠在洞穴入口打盹,塞斯伸手推推他,他驚醒過來,一臉罪惡感地眨眨眼睛。

  「去預備馬車,讓他們回愛丁堡。」塞斯輕聲說。

  丹尼輕捏一下他的肩膀,轉身走下山坡。

  塞斯斜靠著洞穴的石壁,深呼吸一口山間的空氣。當他在巴黎和倫敦過著放逐的生活時,有好些夜裡,真是願意用所有的一切來換取吸一口高地清新的空氣,洗滌掉城市裡的烏煙瘴氣。

  剛剛和雯妮的一席談話更加堅固他的決定,卻厘不清心裡的千頭萬緒。他瞪著自己粗糙的雙手,無法忘記剛剛那一瞬間,他激動得幾乎要摑蒲甄一巴掌,打掉她美麗的臉龐上那自以為是的指控和責備。當他被提醒是柯伯恩的兒子時,他幾乎走回父親的老路,凡事用拳頭解決。

  他歎了一口氣。或許父親是對的,他又笨又蠢,根本沒有足夠的智商來辨別真愛和虛情假意。

  蒲甄已經兩度背叛他,出賣給杜亞洛和麥麒麟。第一次把他像五花大綁的禽獸一樣逐出英格蘭,這樣的報復還不夠,她還想要把他永遠囚禁在高地,強迫他旁觀她如何扮演麥麒麟摯愛的小新娘,住進宕肯克城堡,完全無視於這座城堡是他父親在打斷他的鼻樑之外,唯一留給他的東西。

  他眉頭深鎖地走進洞穴裡。

  蒲甄坐在凳子上,戴手套的雙手端莊地放在膝蓋上,經過冰水的梳洗,她顯得乾淨而紅潤;頭髮用緞帶綁起來,讓他完全看不到昨夜那位急切而激情地響應他引誘的女人。

  他的胃糾結在一起,蒲甄的冷靜總是讓他感覺到大禍臨頭。

  看著他走近,她戒備地僵直身體。「如果你是來凌辱我的,那就掀起我的裙子,快快動手吧!」

  他瞄著她外套底下誘人的胸脯,邪惡地咧著嘴笑。「這個提議很誘惑人,然而我可不願意弄髒妳的新禮服。這是妳未婚夫送的禮物嗎?」

  他用小偷那種評量價錢的眼光摸摸她斗蓬上的狐狸毛,指關節拂過她的喉嚨處。蒲甄充滿罪惡感地扯開自己望向他嘴唇的目光,兩個人四目相交,她脹紅了臉,顯然對他簡單地碰觸所挑起的放蕩反應感到很羞愧。

  塞斯察覺自己的鼠蹊突然緊繃,顯然也不是無動於衷。他故作無事狀,逕自走向臉盆,潑冷水洗臉,再悠閒地吹著口哨。

  蒲甄戴上眼鏡,在兩人之間多加一道脆弱的屏障。然後從鏡框上方偷覷塞斯蓬亂的頭髮、胸前的水珠以及掛得低低的褲腰,感覺他的男性美不只原始,還透露出危險的誘惑和威脅。

  她用斷然的語氣遮掩自己混亂的心思。「崔西在早上怎麼受得了你?一大早看起來就這麼輕鬆愉快,讓人很洩氣。」

  「道理很簡單,崔西總是睡到日上三竿,到了那時候,我已經目光遲鈍、露出放浪的本性。」

  「就像你昨天晚上那樣嗎?」

  「對極了。」

  他們的目光交會,毫無預警的,兩人同時回想起昨夜他做的許多事情——既溫柔又粗獷、調皮淘氣卻又敏銳細心、耐心而大膽。

  他轉身背對她,套上另一件襯衫,從衣服上的補丁狀況判斷,她猜他能選擇的衣服很有限。

  當他轉過身來、手裡握著槍時,蒲甄差一點想要伏下身體。「你想怎樣?對我開槍嗎?」

  他把手槍插在褲腰裡,面帶笑容。「那樣死得太快了。」

  他把一條繩索甩過肩頭。

  「或是吊死我?」

  「那樣太便宜了。」

  他走過去,蒲甄用力吞嚥著口水。「你要打我?」

  他蹲在她面前。「只有一個辦法可以讓妳過得很悲慘,親愛的女公爵,就是要妳結婚。」

  他的話在她的腦中迴盪,然後敲中一個不和諧的鍵,女公爵。她笑得那麼開心,彷彿正期待她敞開手臂緊緊地抱住他的腰,吻遍他的臉龐。


  她的拳頭突然平空冒出來,揮中他的下巴,力道大得令人驚訝。塞斯整個人向後倒,跌個四腳朝天,只剩下腳後跟對著她。

  他坐起來。可憐兮兮地揉著下巴。「妳確定妳父親不是拳擊手嗎?」

  她站了起來,危險地瞇著眼睛,雙手依然緊握著拳頭。「你不肯為愛情和我結婚,現在多了頭銜,你就毫不猶豫地願意娶我了,對嗎?你這個黑心肝、卑鄙、貪婪、邪惡的——」

  她氣得語無倫次,無法連貫起來。

  「無賴?混蛋?」他忝不知恥地提議道,從地上爬起來。「浪子?或是醉得不省人事的粗胚?妳真讓我傷心啊,親愛的,昨天晚上我們深情款款地分享過甜蜜的時刻,我還希望妳會給我一個光明正大的名分呢!」

  「甜蜜的時刻,真是胡扯,只要不反抗,你連母羊都能上。」

  「嘖、嘖、嘖,怎麼說這種話!我敢說這一定不是妳父親的解剖書上教的。」

  「昨天晚上你心裡根本沒有結婚的念頭.對不對?」

  他的下巴繃緊。「除非我誤會了,否則妳自己也沒有想到婚姻的事情,遑論是妳和麥麒麟即將舉行的婚禮。」

  蒲甄氣得幾乎鼻孔噴火,忿忿地轉身背對他。「你和我結婚究竟想得到什麼好處?你的家族裡面是不是有瘋子的遺傳?」

  「這不是瘋狂,應該說是實際。」他的雙手輕輕地搭在她的肩膀上。「有妳當妻子,麥麒麟就不敢召集英格蘭軍隊來追捕我們,即使他真的這麼做,也找不出理由。而妳,我親愛的女公爵,妳可以給我寶貴的時間,讓我從麥麒麟和我外公那裡得著我一直渴望的東西。」

  她神色虛弱地微笑,低下頭去。「你這麼甜蜜地表達對我的深情。爵爺,真是讓我感動極了。」

  塞斯看見她蒼白的頸背,心裡有些懊悔,表面上卻用果斷的計劃來掩飾。「妳有攜帶紙張嗎?」

  她一言不發地走向皮箱,面無表情地拿了一張「倫敦時報」遞給他,她的訂婚啟事以斗大的字體印在報紙頭版的地方,然後她俯身拿出鵝毛筆和墨水。

  「這不是我所要的紙張。」他生氣地說。

  蒲甄故作天真地聳聳肩膀,塞斯繃緊下巴的慍怒表情,開始讓她納悶自己蓄意激怒他是否聰明。

  她還來不及拿出專用的信箋,塞斯就抓起印著他畫像的通緝佈告順手撕成兩半。蒲甄惋惜地驚呼一聲,隨即用咳嗽聲音含糊地掩飾過去。塞斯利用一塊突出的岩石當桌子,振筆疾書,蒲甄踮著腳尖,隔著他的肩頭觀看。

  他沾了墨水,寫了幾個字,然後又用力地塗掉。「『TORTURE』(折磨)這個字要怎麼拼?」他咕噥地問。

  蒲甄反叛地嘟著嘴巴,隨後改變主意,笑容可掬地回答,「T-O-R-C-H-E-R。」她故意捏造一個同音字。

  塞斯寫了一下,又皺著眉頭。「看起來怪怪的。噢,呃,沒關係,反正狄坦不會在意的。」他再度振筆疾書。

  她悄悄地挨過去。「你在做什麼啊?建議狄坦拔我的指甲,藉此逼迫我交出火藥的配方嗎?」

  他撇撇嘴唇。「好主意。」他又多寫一行,然後把紙張對折起來。

  塞斯寫第二張字條的速度慢多了,遲疑許久才署名,同時心裡知道這張字條不只封緘了蒲甄的命運,也包括他自己。他手中的筆懸在半空中,蒲甄在他後面徘徊,近得讓他足以感覺到她熱熱的呼吸吹在脖子上。他抓緊手中的筆,潦草地簽下字跡。

  塞斯突然轉過身來,蒲甄急急後退,免得被他踩到腳。「現在我須要證明妳的確在我手裡。」

  他摸摸下巴,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蒲甄看見他俯身抽出靴子裡面恐怖的蘇格蘭匕首時,不禁睜大眼睛,有些害怕。

  她連連倒退好幾步。「關——關——關於割腳趾頭的事情,只是說笑,我很懷疑麥領主能夠認出我的腳趾頭,他從來沒看見過。」

  塞斯握住匕首,一步一步地向她逼近,表情充滿決心。

  「他也不認得我的耳朵,因為從來沒見過。崔西逼我戴上這些可怕的耳飾,我敢打賭他無法分辨我和『巴瑞斯』的耳朵……」

  當她發現背部抵著洞穴的石壁時,再也說不出話來,只能膝蓋發軟地看著塞斯逐漸逼近,瑟縮地看著他伸出手來,拉開緞帶讓她的秀髮披散下來。

  她喘息地笑了。「噢,是我的頭髮,當然。隨便你要多少,自己割吧!反正難以處理,總是弄不出別緻的髮型來。」

  他的手指插進她的頭皮裡面,分出一綹柔軟的髮絲拉了開來,那絲一般的質地讓他十分地著迷,一時之間,迷失在關於她秀髮的幻想裡。

  他傾身向前,膝蓋介入她兩腿之間,逐漸低頭湊過去,正要伸手撫摸她的臉頰時,這才想起手中的匕首和它的目的。

  「噢!」他突然揪住她的頭髮,蒲甄哀鳴一聲。

  「對不起。」他呢喃。


  他以匕首的邊緣輕觸柔軟的髮絲,微微一用力,割下一根頭髮,手指的關節泛白地握住刀柄。

  「我的天哪!」他爆發地說。「妳自己來割這該死的東西,我對女人的頭髮一無所知。

  」他把匕首塞進她手裡,一看到她愉快地割下一大綹頭髮,他瑟縮了一下。「別割那麼多,可以嗎?我可不要禿頭的新娘。」

  「這是我的頭髮啊!」她提醒道,把那一撮塞給他,看著他分成兩半,分別放進字條裡面。

  「我究竟是什麼呢,塞斯?」她問道。「是你的人質呢?還是新娘?」

  他潤潤嘴唇,用力地吻她一下。「兩者都不是,也兩者都是。」

  他繫上面具,冷靜而有效率地收拾僅有而寒酸的私人物品,留下蒲甄呆呆地靠著石壁,佇立在那裡。她手指僵硬地扣上斗蓬的鈕扣,知道外面的寒冷比不上瀰漫在她心裡冰涼的懼意。

  蒲甄走出洞穴,來到明亮的陽光下,早晨最後一絲的薄霧已經消散在林間。就在山坡下方的空地上,塞斯替兩匹健壯的坐騎上了馬鞍。他的表情很專注,以前舊傷造成的跛勢更加地明顯,面具的陰影遮住眼睛。

  她走下山坡,其它搶匪盯著她的目光令她毛骨悚然。當她走到空地上,丹尼從樹林裡冒出來,得意洋洋地揮舞著手裡某種黏答答、一直滴著水的東西。蒲甄畏懼地瑟縮了一下,在那恐怖的一瞬間,深信那是一隻死老鼠,或者更恐怖的,是人的頭顱。

  丹尼舉起手中的戰利品,大聲宣佈。「那個伯爵夫人一旦洗乾淨臉上的白粉和油彩以後,看起來還不錯。」

  蒲甄駭然失色地認出那是崔西的假髮。天哪,唯有死亡才能讓崔西脫下它!

  塞斯毫不在意地繫緊馬腹的肚帶,漠然地說:「看來你比我更厲害,丹尼,我絕對無法說服她脫下那愚蠢的東西!」

  「她真是一個女魔鬼,根本不願意,害我不得不把她拋進池塘裡。」

  塞斯皺著眉頭。「我以為池塘結冰了。」

  「是啊!所以我先在冰上敲個洞,才把她丟進去。」

  「真是體貼入微啊!」蒲甄喃喃地諷刺著,低頭避開丹尼甩動假髮而濺過來的水滴。

  他咧開的嘴巴突然閉上,警覺地看著崔西一手拿著破爛的洋傘、氣沖沖地破口大罵,沖進空地裡面。

  她的洋傘用力地戳向丹尼的肚子,像激怒的母貓似地朝他的啐唾沫。「把假髮還我,你這個幼稚的野蠻人!我發誓,你會因為這樣的惡行被關進新門監獄!」

  蒲甄驚呼一聲。她從來不知道崔西姑姑竟然這麼像她父親,那蒼白的臉頰上點點的雀斑、散在臉上的褐色頭髮,和她父親十分相像。

  丹尼哈哈大笑,高高地拎著假髮,不讓崔西奪回去。她像英國?犬對著公牛狂叫似地跳上跳下,然後改用洋傘戳他。

  塞斯見狀再也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崔西猛地轉過身來,要看是誰敢取笑她,怒目瞪著戴面具的搶匪。

  塞斯毫不畏縮地迎視著她冷冽的目光,這樣的大膽讓蒲甄大吃一驚。這正是呈現事實的時刻,崔西認得她情人帶著睡意的粗嘎嗓音,更曾在月光下用指尖描畫過他的五官。

  這個念頭讓蒲甄心痛不已,她不得不提醒自己,畢竟崔西才是塞斯本來要選擇的妻子,至於蒲甄只配當他的情婦,而不是新娘。以前那種缺憾和不配的感覺再次排山倒海地湧回來,讓她不自覺地伸手攏起根本不存在的髮髻。

  崔西高傲地仰起下巴。「你這個邪惡的惡棍!你最好不要被我侄女的未婚夫逮到,他既有權又有勢力,我敢保證他的報復一定讓你痛不欲生、後悔莫及。」

  蒲甄感覺塞斯緊繃的身軀逐漸放鬆下來。「妳又是和誰訂婚呢?」他低聲詢問。「英格蘭的國王嗎?」

  「哈,如果我的未婚夫在這裡……」崔西抽抽鼻子,幸好沒有說出她的威脅。

  塞斯轉向丹尼,特意壓低嗓門來掩飾原來的聲音。「你送伯爵夫人上車,其它人已經預備好了,等著出發。」

  「來吧,親愛的,」崔西命令著蒲甄,同時轉動手中的破洋傘。「看來這個白癡總算明白我的警告,我們走吧!」

  蒲甄走向姑姑,納悶自己悄悄開溜、不被發現的機率有多高。

  塞斯溫暖的手扣住她的手腕。「這個年輕的姑娘要留下來。」

  崔西和丹尼同時轉過身來,兩個人目瞪口呆。蒲甄抬起頭來,決心要維護自己僅餘的尊嚴。「妳聽見了,我要留下來,我覺得——生活很枯燥,或許這小小的徒步旅行可以提振我的情緒,因為他們都說高地的空氣令人鬧頭疼。」

  「徒步旅行?」崔西重複她的用語。「和這種邪惡的搶匪同行?」

  蒲甄伸手摘下眼鏡,深棕色的秀髮披散在頰邊。「別擔心,我不會有事的,姑姑。真的,他不會傷害我。」反正已經撒了很多謊言,多一個也無妨,蒲甄心裡這麼想著。

  崔西瞪著侄女,彷彿這是第一次認清她本來的面目一樣,對蒲甄眼中露出的決心感到很驚奇。「可是麥領主和妳的婚事怎麼辦?妳已經簽署訂婚的文件,結婚儀式的預告也在教堂公佈了。」

  蒲甄淡淡地微笑。「如果有任何人能夠理解,那個人非麥領主莫屬。」

  塞斯的手扣緊她的手肘,蒲甄瞥他一眼,發現他的眼睛不悅地瞇成一條線。

  丹尼保護地抓住崔西。「來吧,我的伯爵夫人。」他臉色陰沈地打了塞斯一眼。「妳知道這些年輕人一旦傻得神魂顛倒的時候,就變得冥頑不靈。」

  崔西抬頭注視著丹尼,臉上充滿困惑。當他拉著她走開時,她不自覺地抓緊他強健的手臂。「那個女孩怎麼這樣不知感激?我終於連哄帶騙地說服某個老傢伙同意和她結婚時,她卻對一個搶匪賣弄風情。你會照應她,對吧?這可憐的孩子一輩子把頭埋在書堆裡面,根本就是沒腦筋。」

  「我會的,夫人。」丹尼安慰地說。「我對著我可憐的母親的墳墓發誓,我一定會照顧那孩子,當她是我的女兒一樣。」

  「不要扭來扭去,姑娘,否則我只好朝妳開槍。」蒲甄揮舞的手肘揮中丹尼的肚子,讓他喃喃地抱怨。

  她咬牙切齒地說:「至少也要等到婚禮過後,不是嗎?好讓我的丈夫可以合法繼承遺產。」她故意踢向丹尼的腳脛骨,卻像踢到樹幹一樣。

  蒲甄覺得好像騎馬騎了一輩子之久,穿山越嶺的行程,讓她渾身肌肉疼痛地發出抗議。

  等她終於累得歪倒在馬鞍上時,卻被丹尼拉下馬背而驚醒。

  這條泥土路荒廢得沒有任何人跡,就在小村落的某處,傳來「砰」地甩門聲音。

  丹尼抬著她的手肘,把她抱進狹小的木屋門坎,她像一個超大的破布娃娃似地懸在他的大手底下時,另一個男人好奇地看著她。蒲甄瞪他一眼,那個人立即怯弱地躲開了,從他臉上的雀斑判斷,他應該就是傑米的父親。

  在她模糊的視線下,室內每一個人都好像動物一樣,傑米像是脾氣乖僻的狐狸,隨時准備碰到危險就逃之夭夭;傑米的父親貢獻瘦瘦的背部當塞斯的寫字桌,簽署他們變成夫妻的文件;火光在塞斯的五官上閃爍明滅,彷彿他是一隻沙色的美洲豹,既醒目又危險。

  她開始納悶自己是哪種動物,就在塞斯把登記簿遞給她、強迫她握住鵝毛筆時,她突然想到了答案。

  晚餐。

  她是動物的晚餐。

  一股苦澀的失望在心裡蔓延開來,這根本不是她夢想中的大喜之日、一個柔情款款、歡樂慶祝的時刻,今夜是她和尋著愛情的最後希望告別的時刻,或許留在霖登宅邸、成為姑姑的丈夫所摯愛的情婦,那樣的生活還快樂一些;至少當時,在塞斯撫摸她的時候,最佳的狀況是出於愛情,最惡劣的不過就是溫柔的情慾,可是絕不像現在是出自於貪婪。或許在這場鬧劇結束以後,塞斯會把她送回英格蘭,讓她得以維持些許的尊嚴。蒲甄顫抖地咬住下唇,很害怕自己會當著大家的面,孩子氣地嚎啕大哭。

  傑米的父親膽怯地要求他們跪下來,丹尼立即把蒲甄壓跪下去,教區牧師手指發抖地捧著聖經,丹尼慢吞吞地拖著腳步走開,傑米則拉開父親的襯衫,伏在下襬裡面。

  葛牧師含糊地禱告時,塞斯偷覷他新娘一眼,敏銳地感覺到她的大腿微微地貼在自己的旁邊,她的胸膛隨著不穩的呼吸而上下起伏,眼睛下垂,眼睛哭得紅腫。可是這沒有減少她的美貌,反而增添一股性感的成熟。

  他已經逃避她一整天,蓄意地騎在她後面,卻無法不去看她頑固僵硬的肩膀。為什麼她現在看起來這麼陰沈?難道和他結婚的念頭真是如此地令她厭惡嗎?她曾經那麼地想要他。

  不過那是在她步入繁華、世故的社交圈之前,他提醒自己。或許她在愛丁堡的經歷開啟了她的眼界,認識更富裕、更奢侈的生活。或許她真的想和麥麒麟——或是他那樣的男人——結婚,那種人可以送她奢侈的珠寶、給她豐裕的財富、帶她到全世界的任何地方。

  就算塞斯用各種疑慮來武裝自己的心,關於她柔情而大膽地迎向他、粗嘎地要求他愛她的回憶依然在他心頭縈繞不去。

  一股不請自來的慾念讓他渾身一僵,強烈的佔有慾橫掃而來,看見她的手端莊地放在裙子上,塞斯伸手過去握住她。

  蒲甄瞪著他久經風霜的手背,耳中牧師的話突然模糊成嗡嗡的雜音。塞斯的指甲很乾淨、剪得很整齊,其中卻透露出強壯的力氣和無情。他以拇指愛撫著她的手掌心,愛撫的節奏是她熟悉至極的。

  「呃,姑娘,妳究竟願不願意?」

  她猛地抽回自己的手。牧師露出懊惱的眼神,垂眼盯著她;丹尼以硬硬的槍管推推她的肩膀。

  「我願意。」她咄道,根本不知道自己是答應結婚或是挨子彈,而從塞斯嘲諷的眼神看來,他顯然不在意答案。

  牧師轉向他,他毫不遲疑地重複結婚的誓言。

  最後傑米的父親終於命令他們站起來。「有戒指嗎?」

  傑米打開裝著偷來的珠寶的皮囊。蒲甄怒目瞪他一眼,他束上袋口,不好意思地聳聳肩膀。

  葛牧師合上聖經。「你可以吻新娘了。」

  她冷冰冰地將臉頰轉向塞斯,他卻捧住她的下巴,仰起她的臉,蒲甄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伸舌探入,輕輕地變撫一下,然後才退開。

  她兀自為這一吻而顫抖不已,這才發現他氤氳的眼神似乎在嘲笑她好傻,竟然誤以為他只要名義上的婚姻。

  蒲甄裹著縐縐的外套,斜靠在牆邊,啃著蘇格蘭薄餅。她從自己糾結的頭髮底下,觀看這個世界,眼前的景象像夢一樣的虛幻。

  壁爐上方的鍾告訴她現在已是午夜過後,村民卻依然湧進來,肩上扛著一壺又一壺的麥酒,都是來恭賀膽大包天的新郎柯帕克。他綁架新娘,拿槍逼她舉行婚禮。而這種模式在這一帶似乎並不奇怪。

  丹尼高舉酒杯敬酒,麥酒濺在塞斯的頭髮上,他揶揄地咆哮一聲,伸手拭去,然後咧著嘴巴一直笑。

  一隻羊施施然地晃進來,蒲甄嚇得抽回自己的腳,看著那隻羊旁若無人地走到火邊躺下來,蒸氣從牠潮濕的羊毛上升起。

  傑米的母親從廚房忙進忙出,端出熱騰騰的食物、收拾狼藉的杯盤。蒲甄看著她當著滿屋子貪婪的小偷面前偷藏小小的貴重物品,一隻沒有頭的瓷牛消失在她的裙子底下,又一枝銀叉子藏在椅墊裡面。傑米一直等到她晃進廚房,才把叉子抽出來,咬了一下,塞進袖子裡。當他察覺蒲甄不贊同的目光時,便朝她眨眨眼睛。一隻茶杯突然朝她飛過來,她敏捷地低頭避開。

  就蒲甄而言,當妻子似乎和作窮親戚沒兩樣,沒有人走過來恭賀她,塞斯也對她視若無睹,彷彿她是隱形人。至少在霖登宅邸的時候,她還可以假裝頭疼回房休息,在這裡只能捂住嘴巴打呵欠。那隻羊責備地瞥她一眼,彷彿她應該好好地享受一下,不該抱怨。她回瞪羊一眼,覺得牠毛茸茸的屁股看起來柔軟又溫暖。

  她試探地搔搔牠的臉頰,羊兒順從地挨著她磨蹭,這樣友善的反應,吸引她躺下來,頭部靠著牠的肚子,深深吸進牠潮濕、溫暖的羊毛氣息。

  塞斯甩甩腳,他的腳踝已經隨著全身其它的部位進入夢鄉,他翻身仰躺,一隻手掉下褪色的長椅邊緣,指關節「砰」地撞到地板。他呻吟著,慵懶地伸展身體,一幕幕詭異的影像閃過眼前:長了翅膀的茶杯、傑米躲進他父親的襯衫下襬裡、女人像特技表演似地在他毛毯上翻進翻出。天哪,他心想,最好把廉價的威士忌換成誠實釀造的蘇格蘭麥酒!他揉揉眼睛,打了個呵欠,然後整個人僵住了。蒲甄披頭散髮、眼露凶光、拿槍對著他的影像驅走其它的胡思亂想。

  他坐直身體,望向長椅後面,心頭湧起一陣溫柔。

  蒲甄斜靠著一隻肥肥的羊,閉著眼睛,頭垂到胸前,頭髮披下來遮住她的臉,眼鏡歪歪地掛在鼻樑上,看起來像個布娃娃——本來受到細心的照顧、梳頭穿衣,然後卻被某個粗心大意的小孩弄得髒兮兮、破爛不堪地丟棄。那隻羊正興高采烈地啃著她斗蓬上的毛皮。

  塞斯站起身來,跨過鼾聲大作的傑米,走過去蹲在她身邊,避開茶杯的碎片,俯視她細致的五官。「我的妻子。」他呢喃著,珍惜這偷來的字眼。

  他把蒲甄抱起來,小羊勉強地吐掉斗蓬,蒲甄雙手自動地環住他的脖子,縮進他的懷抱裡面。她結實溫熱的身軀提醒他,她畢竟不是粗心就會弄碎的搪瓷娃娃,而是足以彎曲、裹住他身體的堅強女性。在這一刻,罪惡感和慾念連手對抗他體內的睡意。

  他把蒲甄放在長椅上,她熱熱的呼吸吹動他的髮絲。

  他的嘴唇貼住她。

  溫柔的吻夾雜著威士忌和煙草的氣息,把蒲甄從睡夢中喚醒,她睜開眼睛。

  「晚安,柯太太。」塞斯低語著。

  他再次跨過傑米,躺在小羊旁邊,無視於她困惑而驚奇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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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丹尼費力地把一隻大保險箱丟在塞斯的腳前。「就是這些了,喬弟都按照你的吩咐做好了。」

  站在丹尼後面那個灰頭髮的搶匪被他稱讚得臉紅了起來。

  陽光從灰濛濛的天空穿透下來,村子裡的道路也是一片灰,白雪蝕成泥濘的水窪,一處一處的,蒲甄藉著跳躍來保暖。

  他們就站在葛家小木屋前面的路中間,一個睡眼惺忪的小女孩站在隔鄰的門口,好奇地觀看著。

  塞斯跪在保險箱旁邊,每一處緊繃的肌肉都意味著他心底的興奮。

  蒲甄用腳趾頭踢踢箱子。「這是什麼?」

  他抬起頭,對她咧著嘴笑。「妳的嫁妝。」

  「我的嫁妝不可能這麼重,我繼承的是正大光明的貴族頭銜,不是巨大的寶藏。」

  他鬆開箱子外面的皮帶。「那就當作是我親愛的外公送的結婚賀禮吧!」

  他掀開箱蓋,蒲甄驚呼一聲,丹尼低低地吹了一聲口哨。亮晃晃的金幣從箱子裡叮叮噹當地掉出來,塞斯把手指插進去,金光閃閃的錢幣從指間流下去。

  傑米興奮地跪下來,抓起一大把的金幣。「我只要幾個就能買一匹上好的小馬。」

  塞斯揉亂他的頭髮。「就我而言,你可以買下蘇格蘭最好的戰馬。看來是我迷人的外公終於打消凍結我的賬戶。」

  丹尼不解地搔搔腦袋。「的確,那個老雜種真的這麼做,那你怎麼辦呢?允諾把你的長子送給他嗎?」

  塞斯的笑容消失無蹤,他的目光轉向蒲甄,看見紅暈悄悄地爬上她的臉頰。

  喬弟從襯衫裡面掏出另一束厚厚的文件。「另外一個人給你這個。」

  塞斯打開信封,手指有些發抖。

  蒲甄調整眼鏡,一股突如其來的寂寞充滿她的心,她努力裝出鎮定的聲音問:「你要的東西都到手了嗎?現在可以送我回去了嗎?」

  他們一臉茫然地看著她。

  塞斯眉頭深鎖,掃視著優雅的筆跡。「我才剛娶了妳,姑娘,」他心不在焉地說。「為什麼要送妳回去?」

  「那個姓麥的很奇怪,」喬弟搔搔腦袋地說。「我覺得他的腦筋有問題。」

  塞斯睜大眼睛,表情戒備地問:「為什麼這麼說?」

  「他讀著你的字條時,突然哈哈大笑,笑得口沫橫飛,害我以為他發瘋了。」

  蒲甄冷冷地開口。「或許他覺得你的字跡很可笑。」

  塞斯不悅地瞪她一眼,把信封折起來。「真可惜他沒有發瘋,一個快樂的麥麒麟會讓我神經緊張、恐懼戰兢。」他把金幣倒進蘇格蘭裙裡面,再用力甩上保險箱的蓋子。「我最好先付錢給大克,感謝他的招待,然後我們要回家了,回宕肯克城堡。」

  「塞斯?」蒲甄輕聲呼喚著。

  他轉過身來,愉快的情緒消失無蹤,露出緊繃的神情。

  蒲甄凝聚起僅有的邏輯,試探地說:「你為什麼不釋放我呢?你已經達成目的,得到你所要的了:包括娶了女公爵、有一大箱的金幣,還收回你寶貴的城堡;所以我對你而言,已經沒有用途了。」

  他邪邪的微笑讓她想起往日那愛憐的笑容。他以食指勾起她的下巴,拇指細膩地撫摸著她的下唇,讓她渾身顫抖不已。「妳會很訝異,對我而言,妳具有多麼大的用途。」

  他轉過身去,大搖大擺地走下泥濘的道路,彷彿那條路的所有權人是他一樣。其它人魚貫地跟在後面,蒲甄坐在門口的台階上,一手托著下顎,望著他們的背影。

  隔壁的小女孩悄悄地溜到她身邊,崇拜地看著塞斯的背影。「他好帥,對嗎?我母親說他和羅賓漢一樣,羅賓漢是劫富濟貧的英雄。」

  聽見自己以前說的話從天真稚氣的小女孩口中重述出來,蒲甄忍不住瑟縮了一下。男人和金錢,她開始痛恨這兩樣東西。連麥領主都覺得她這樣的窘境很有趣,偏偏塞斯總是選擇財富過於她。她再一次看見閃爍的金幣從他強健、自信的手指間散落下去。他曾經用過這麼愛憐的態度撫摸過她嗎?

  女孩的鼻尖埋進蒲甄的斗蓬裡面,她回過神來,低頭一看,羞愧地發現自己陷入苦澀的沈思當中,根本沒注意到小女孩光著腳丫子,四肢瘦弱不堪。

  她摟著她,雖然她頭髮上都是泥巴、皮膚髒髒的,味道上聞起來依然是小孩。蒲甄環顧週遭,第一次真正看清楚這個坐落在荒蕪山區的小鎮,門窗破落不堪,有的煙囪還破個洞,甚至屋頂都被吹翻了。

  她的目光移向腳邊的保險箱,裡面裝滿血腥錢——狄坦的血腥錢。

  她撇撇嘴唇,捏捏小女孩的肩膀。「多說一些關於這個羅賓漢的故事吧,親愛的。」

  塞斯回來的時候,看到蒲甄坐在保險箱上,週遭圍著好些格格大笑的小孩。他停住腳步,眼前迷人的景象讓他十分地意外。蒲甄披頭散髮,臉上笑得紅通通的,他忍不住也跟著微笑起來。

  想像她抱著另一個孩子是多麼容易的事啊!一個深棕色頭髮的小女孩,有一對紫色的眼珠,笑聲很沙啞;或者是一個茶色頭髮的男孩,天性喜歡數學。

  傑米駕駛的馬車幾乎撞上他時,才讓他驚醒過來。他沒有權利放縱自己懷抱這些狂野、自私的希望,期待他們共度的那一夜能夠珠胎暗結。

  塞斯走過去,摸摸一個小男孩的腦袋。「好大一群啊,姑娘,都是妳的嗎?」

  蒲甄抱著一個胖娃娃坐在大腿上晃。「只有那些乖乖聽話的才是。」

  胖娃娃抽出自己的大拇指,拉著蒲甄的手指塞進自己的嘴巴。

  傑米從馬車上跳下來,搔搔肚子,呆呆地說:「我的天哪,這些都要上車嗎?」

  塞斯揚揚眉毛,似乎交給蒲甄自行作決定。

  「當然不是。」她說道,拉開挨在她裙邊的小孩,嚴肅地把胖娃娃遞給另一個較大的孩子。「你們全部回家去吧!」

  他們應聲跑開了,銀鈴般的笑聲在風中飄蕩迴響,最後只剩下一個金頭髮、身材瘦小的女孩。她貼著蒲甄的臉頰,激動地耳語。「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妳,瑪莉安少女,永永遠遠,即使我只活到二十歲都不會忘記。」(譯註:瑪莉安少女是傳說中羅賓漢的愛人。)

  女孩貪戀的眼光把塞斯從頭看到腳,彷彿要吞了他一樣,然後緊張兮兮地行個體,匆匆跑開了。

  塞斯目送她離去的背影,一臉地好奇,皺眉問道:「為什麼稱呼妳瑪莉安少女?」

  蒲甄撫平縐縐的裙子。「只是剛剛玩的遊戲。」

  傑米期待地看著她,她不自在地撥開散落的髮絲,塞在耳朵後面,踢掉鞋子上的塵土,然後拉緊身上的斗蓬。

  傑米不耐煩地翻翻眼珠。「請你原諒我,蒲甄公主殿下,我必須把箱子搬上車。」

  「喔。」她站起來,像慵懶的小貓似地伸個懶腰,才踏開一步。

  傑米抓住皮箱的把手,使勁地拖,箱子卻穩如泰山,毫無動靜。蒲甄連忙壓抑住心中的恐慌。

  傑米憤憤不平地瞪塞斯一眼。「每次有工作要做,丹尼總是溜回他自己的小屋。」

  塞斯正要伸手幫忙,傑米已經用雙手扛起保險箱。「這該死的東西,重得好像裝滿石頭一樣。」他嘶聲地說。

  蒲甄突然被嗆到,一直咳個不停。

  傑米使勁地把皮箱扛上馬車,大聲地自言自語。「真是沒常識啊,竟然不會要求一鎊的紙鈔,偏偏要像該死的海盜那樣,扛一箱沉重的金幣。」他故意拉高音量唱。「真是頑固的蘇格蘭人啊,柯塞斯,永遠這麼地堅持!」

  傑米氣喘吁吁地坐在皮箱上,迎視著蒲甄的目光。「千萬別忘記啊,姑娘,是我葛傑米先聲明的,那個男人像蘇格蘭人一樣的頑固。」

  蒲甄看著白雪從北邊的山吹過來,高地的天氣似乎和塞斯的情緒一樣變化無常,誰會相信現在近乎三月了?當他們穿山越嶺前往塞斯童年的故鄉時,冰雹逐漸變成雪花隨風緩緩地飄下。

  「看起來很美,對嗎?」塞斯站在她身邊說道。

  她故意輕蔑地哼了一聲。「還可以忍受吧!」

  陽光選在這一刻從西方破雲而出,照透烏雲,山頂變得金光閃閃。雪花落在蒲甄的睫毛上,她眨眨眼睛,抗拒那種奇特的興奮和欣喜,要愛上這樣的一片大也是多麼容易啊!就像她輕易就愛上身邊這個環視山峰、彷彿君臨天下的男人。

  烏雲急速地移過峽谷,遮住陽光,拉長山間的陰影,蒲甄裹緊斗蓬,對抗刺入骨髓的寒顫。

  塞斯席地而坐,打開油布包,拿出一塊羊排,幾乎放進嘴裡,隨即又停下來。

  他望向蒲甄。「這是妳幫忙葛太太預備的,以妳喜歡添加鴉片的習慣而言,或許該由妳先嘗一口。」他把肉遞向她嘴邊。

  她怒目瞪著他。「如果我決定放棄鴉片,改用砒霜呢?」

  他聳聳肩膀。「那我只好另娶一位公爵夫人了,反正還有葛萊思公爵的寡婦。她有點胖,生性懶散,不過長相還可以。」

  蒲甄用力咬住他手裡的羊排,差一點咬掉他兩根手指頭。羊肉卡在她的喉嚨裡面,硬得像石頭。

  看到她沒有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抽搐時,塞斯才放肆地咬了一大口。

  蒲甄發現自己完全喪失食慾。「我真是應該讓亞洛吊死你。」

  「妳太文明了,才不忍心下手呢!」他咧著嘴巴笑。「根據以前的氏族規矩,我不應該娶妳為妻,而是讓妳當奴隸。」

  他冷冰冰的眼神警告她,這句話的確具有相當的可能性。

  她拉起斗蓬遮住凍得紅通通的鼻子。「幸好我們現在是在英格蘭法律的管轄之下。」

  「妳再仔細看看,姑娘。」

  他的手臂環住她的肩膀,把她的目光導向覆蓋著白雪的山巔、一大片一大片的松樹叢,和一處山間的湖泊。

  他的呼吸熱熱地吹在她臉上。「現在的妳是由我管轄。」

  蒼白的月亮逐漸升起,夜色籠罩下來,他們一行人繞過突出的巖壁,蒲甄才第一次瞥見宕肯克城堡。

  她心裡好生氣,然後是一種麻木的孤寂。塞斯怎麼會用她的愛情來換取這麼一座破落頹圮的廢墟?

  對於一輩子都住在英格蘭起伏的綠色丘陵,和天色氤氳的諾森伯蘭郡海岸的蒲甄而言,覺得眼前陡峭的岩石看起來像妖精洞穴一樣的可怕。雖然有月光在上方灑下銀色的光芒,她一想到城堡頂端的狂風呼嘯,就開始戰慄起來。

  他們疲憊的坐騎搖搖晃晃地走上岩石林立的斜坡,進入城堡的中庭。小小的城堡感覺很空虛,似乎在等待著永遠不會回來的主人。枯黃的青苔佈滿倒塌的石牆,傑米的馬車就停在中庭,卻不見人影。

  塞斯無視於週遭那種陰森森的寂靜,逕自下馬,再伸手扶她下來,然後點亮一根小小的蠟燭,微弱的燭光照著他英俊、卻面無表情的五官,讓蒲甄開始納悶起掠過他心頭的思緒和回憶為何。他們走進破舊的橡木大門,門的樞紐已經損壞,發出嘎吱的聲音,嚇得蒲甄縮近他身旁,慶幸有他在場。

  用「大廳」來形容這洞穴般的地方未免太仁慈了,蒼白的月光從縫隙中照進來,讓石頭上點點的紫紅色和白色的鳥糞無所遁形。還有一些咬囓過的骨頭和一堆一堆最好別提的東西,大廳兩端的壁爐裡面除了灰燼,別無他物,蜘蛛絲佈滿好些牆壁和角落。

  蒲甄心裡突然浮起一股奇特的感覺,彷彿看見塞斯坐在崔西姑姑的餐桌上用餐,穿著悠閒而高雅,不容許一點點的碎屑掉在衣服上。這幅影像對照起眼前的環境,誰能說文明對他而言既是誘惑也是陷阱的看法很奇怪呢?她又百什麼身份來批評他一心要逃避這種骯髒、卑下的環境?

  他輕輕地掰開她的手指,蒲甄才發現自己死命地抓緊他。他把蠟燭交在她手中,指著牆邊一道蜿蜒向上的石階。

  「妳先上去,我來照料馬匹。」

  她跟在他後面,實在不願離開他厚實肩膀的保護。「我可以幫忙。」

  他搖搖頭,輕輕地把她推向樓梯。「不要害怕。」

  他粗嘎的嗓音讓這句話產生迷人的效果,彷彿有一股魔力讓她挺直背脊、抬頭挺胸地展現出決心。她不是害怕,而是嚇壞了,但是不必讓他知道。

  她後方的門被推開,冷風灌了進來,然後門又關起來,只剩蒲甄一個人。她納悶許久以前是不是也有另一個女孩曾經站在這裡,手指抖個不停,淚眼婆婆、孤獨地來到這個陌生的國家,面對一個殘酷無情的陌生人。她甩甩頭,拋開這個幻想。塞斯不是他父親,魏蒲甄也比他母親更堅強。

  是柯蒲甄了,她提醒自己。

  蠟燭緩慢地融化,提醒她再不趕快去找燭台,蠟燭就要融化在她的掌心裡了。她一手扶著牆壁,摸索地走上樓梯。樓梯上方沒有走廊,只有一處狹窄的平台通往一扇門,看來這個塔樓和五百年前一樣,是整座城堡裡面僅有的臥室。

  一滴燭蠟濺到她的手腕上,令她倒抽了一口氣,趕緊推開裂開的房門。

  蒲甄屏住呼吸,以為裡面會有一堆蝙蝠朝她飛過來,結果卻不然。牆壁上插著的火把把室內照得很溫暖,壁爐上還有一壺熱茶,空氣中瀰漫著榕樹的清香。她甚至還看見自己的睡衣披在床架上,忍不住熱淚盈眶。

  她像夢遊似地走進房間,難以抗拒如此細心體貼、特意為她的舒適而預備的心意。現在她終於明白塞斯指派傑米先出發的原因了。這間寢室溫馨得令人難以拒絕,更讓她輕而易舉地就能夠假裝來到床第之間的不是一個無情的暴君,而是一位珍愛她的情人,一心要討她的喜歡。

  她開始寬衣解帶,顫抖地套上睡衣。

  她走到窗戶前面,玻璃上已經罩了一層薄薄的霜。她打開窗戶,向外一推,冷風立即橫掃而來,刺激著她的眼睛,讓她掉下淚水。她低頭一看,這個房間正坐落在懸崖的上方,感覺好像懸在半空中一樣。傑米曾經告訴她宕肯克城堡就位在天堂的邊緣,事實看起來倒比較像是瀕臨黑暗的地獄深淵。

  她試著想像夏天來臨時,山谷一片翠綠的景象,她閉上眼睛,幾乎聞得到石楠花的清香,隨著微風飄進來。那時候,這個塔樓就像一座愛之巢,溫馨而與世隔絕,轟立在山崗上,俯視群峰和開滿石楠花的荒野。

  她靠著窗台,甩開和寒意無關的顫抖,此刻的恐懼是前所未有地深。因為這些年來,她一直努力要掌控自己的生活,壓抑心裡的熱情,築一道任何人都無法越雷池一步的冰殼,直到一個灰色眼眸的搶匪笨拙地摔下馬背,跌入她的心。

  塞斯究竟要什麼?難道對他而言,她不過是意味著一個通往受人敬重的途徑?他要的是妻子還是公爵夫人呢?是人質還是愛人?難道他要像一百年前那種戰勝的蘇格蘭領主一樣把她幽禁在塔樓裡面嗎?唯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才來發揮他引誘的魅力,逼她臣服,情不自禁地哀求他拋下些微的愛和關懷?

  當她和麥麒麟領主一起擬定這個計策的時候,就知道其中存在的風險。只是當時她覺得沒什麼好失落的,不過就是自己而已。

  她探身到窗戶外面,迎向高地的冷風,讓它吹進自己的大腦裡面,洗去背叛和恐懼的迷霧。

  塞斯身心俱疲地爬上台階,返鄉的勝利感被往日回憶的陰影沖淡了,他甚至期待會聽見父親的笑聲從狹窄的天井傳過來,回聲中瀰漫著殘酷和無情。

  他屏息地溜進房間裡面,看見對面的窗戶沒有關,蒲甄躺在床上,長長的睫毛蓋在白皙的臉頰上方,她純真的睡姿吸引他走過去,俯視著她。這是他的想像呢?或者她的睫毛上真的帶著淚珠?睡衣纏在她修長的腿上,柔軟的棉布裹住她的胸房,襯托出她纖細的小蠻腰。

  她微微地欠動著身體,石楠花的枕頭套泛出淡淡的清香,讓他渴望躺在她身邊,倚偎著她入眠。她是他的新娘,不論在英格蘭或是在蘇格蘭,都沒有人能夠否定他丈夫的權利。可是有權利佔有她就表示這是對的嗎?高地的寒風從他背後吹過來,蒲甄蜷縮著身體,他替她拉高厚厚的棉被,塞在她的下顎底下,輕輕吻一下她的太陽穴,她沒有反應。

  他轉身關上窗戶,心裡納悶著自己夢想這一刻究竟有多久了?他多麼希望能夠擁有自己的城堡,和蒲甄同床共枕,看著她柔軟的長髮披散下來,美妙的身軀沒有襯裙、緊身衣和束腹的遮掩。他最渴望的就是把臉埋進她的秀髮裡面,緊緊地摟住她,貼向自己怦怦跳動的心髒。

  她曾經渴望過他嗎?是他執意把她拖離安逸的庇護所,來到這個骯髒的洞穴裡。他曾經誣蔑過她、羞辱她,甚至在一條破舊的毛毯上偷走她寶貴的純真,而且那個獸穴距離一票沈睡的小偷不過幾尺的距離。

  更糟糕的是,他無法保證自己不會更墮落。萬一他向她求歡時被拒絕或者碰到抵抗的反應,他能夠鼓起勇氣好好地安撫她的恐懼嗎?或者他會不顧一切地強迫,只求滿足自己的饑渴?他心底突然產生一股急切地危機感,時間就像劊子手的繩索一樣套住他的脖子,他還能夠擁有她多久?一星期嗎?十天嗎?本能的衝動驅策他抓住時機,現在就走過去,分開她平滑的雙腿,隨心所欲地佔有她。

  她現在是你的妻子了,孩子,讓她知道女人的用處是什麼,讓她哀求你就像你母親哀求我一樣。柯伯恩的大嗓門在他腦中迴響,塞斯緊緊地抓住窗台,指關節都泛白了。

  以前他都睡在那扇窗戶底下,把腦袋縮進蠹蟲吃過的毛毯裡面,隔絕來自於床上的聲響。可是他還是聽得很清楚,即使到現在亦然。

  他不敢再看蒲甄一眼,趕緊走下樓梯,走到一半的地方時,腳步又開始遲疑。他返回宕肯克城堡是為了消滅往日的惡魔,卻發現它們已經盤據住他的大腦。他歎了一口氣,頹然坐在佈滿灰塵的台階上,不自覺地摸著下顎處的疤痕。

  誘人的茶香飄進蒲甄的鼻孔裡面,催促她醒過來,她卻捨不得離開夢鄉的誘惑和溫暖,翻身仰躺,嘗試忽略掉有某個東西咬她頭髮的奇怪感覺。突然有個針一般尖的爪子刺進她的手肘,她痛呼一聲地睜開眼睛,困惑地發現頭頂上方不是漿過的天篷,而是灰色的石頭。

  她看見一對金黃色的眼珠,蒲甄坐起來動動腳趾頭,確定自己不是在作夢。一團灰色的毛球跳上她的腳趾,蒲甄笑著抱住「塞斯」貓,高興得又親又吻。

  她站起來,揉揉惺忪的眼睛,看見窗戶外面下著灰濛濛的雨,塔樓裡面卻是溫馨而舒適。她的眼睛梭巡著難以抗拒的茶香,看見一個銅壺掛在鐵架上加溫,壁爐上方還放著一隻瓷杯保溫,這樣盛情地招待讓她不住地搖頭。

  在滴滴答答的雨聲之外,她慢慢地察覺到還有另外一個聲音——是一種規律的金屬敲地的聲響。她好奇地走向窗邊,伸手擦掉玻璃上的霧氣,可是外面除了懸崖以外,什麼都看不見。她索性推開窗戶,整個人探身出去,才得以瞥見城堡後方的地面。

  塞斯正在使勁地挖,用力把鏟子挖進地裡面,挖出一鏟又一鏟的泥土和雪。他沒有穿外套,被雨打濕的襯衫黏在肩膀上,頭髮變成一條一條的,濕濕地黏在臉上。他不時地甩頭,甩掉落入眼睛的雨水,露出深鎖的眉頭。

  蒲甄一看見他旁邊的保險箱,驚愕地伸手摸摸喉嚨,可是好奇心勝過警覺心,使她繼續看下去。塞斯放下鏟子,轉向皮箱,一不留神地滑了一跤,膝蓋撞進泥濘裡。他爬起來,一只腳卡在皮箱上,用力一推,把箱子推進洞裡。

  蒲甄急忙關上窗戶,歇斯底里地格格笑個不停。他竟然把箱子埋起來!她再次想到傑米說的話——千萬別忘記啊,姑娘,那個男人像蘇格蘭人一樣的頑固。

  鐵揪的聲音再一次規律地響起,她心想,現在少了一件擔憂的事情,等到塞斯再把皮箱從洞裡面挖出來的時候,他已經得著麥麒麟要給他的東西,不再需要狄坦這些來路不明的金幣,更不需要她。

  想到這裡,她開始悶悶不樂,郁卒的感覺像硬塊一樣卡在她的喉嚨裡。她坐在壁爐前面,小貓躺在她腳邊,她歎了一口氣,望著空空的床鋪。昨夜塞斯沒有來找她,是不是還在生氣?或者那一夜在洞穴裡面已經滿足他對和她上床的好奇?或許他覺得自己很笨拙、無法取悅他,畢竟她對崔西宣稱能夠綁住男人興致的複雜技巧一無所知。

  她的手指握住溫熱的瓷杯。崔西人在愛丁堡,而她在這裡,獨自和塞斯住在宕肯克城堡裡,而且她有一項才能是閨房經驗豐富的崔西都無法傳授給她的——那就是讓自己變得不可或缺。這一招在崔西那些猶豫不決的丈夫們和自己的父親身上都很管用,即使在三歲的時候,她就經常替父親找到他隨處亂放的眼鏡。這項工作並不難,因為眼鏡就是被她藏起來的。

  蒲甄的臉上露出狡猾的笑容,順手把剩餘的茶水給了「塞斯」貓,自己起身更衣。

  塞斯蹣跚地跨過泥濘的中庭,不自覺地縮起肩膀抵擋雨勢。剛剛費力地挖洞讓他暖得沒有感覺到寒意,可是此刻卻覺得冷進骨髓裡。他逕自繞過父親的墳墓,沒有多看一眼,目光直接瞟向塔樓的窗口,想到那裡有溫暖的爐火,還有蒲甄蜷縮在石楠花的枕頭套上,那幅誘人的影像不斷浮現在他的腦海裡面,似乎在召喚他上去。雨水滴進他的眼睛,他眨一眨。枕頭,他要記得吩咐傑米去替蒲甄偷枕頭。

  他甩掉寒顫,低頭走入大廳,摸索地脫掉濕答答的襯衫。

  他僵在原地,看見一個小小的火舌舔向壁爐上那捆柴薪,潮濕的木頭髮滋滋的聲音,??啪啪地爆裂開來。

  「我的天哪!」一個很有教養的詛咒聲音把他的目光轉向搖擺不穩的凳子。

  蒲甄正踮著腳尖站在凳子上,拿著一根長長的棍子、尾端綁著好像是絲襯裙的東西,掃掉牆上的蜘蛛絲。而身上的暗褐色舊衣裳上也沾滿蜘蛛網,臉上濕濕的髮絲脫離髮髻的掌握,垂了下來。

  他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裡,回想起某一個夏季的早晨,就在一棟佃農的小屋裡,空氣中彌漫著忍冬花的香氣,還有蜜蜂嗡嗡的聲音。

  蒲甄跳了一下,揮掉一處頑強的蜘蛛網,凳子發出嘎吱的聲響。塞斯從沈思中驚醒過來,連跨三大步,在凳子斷了一隻腳倒下來之前,及時抱住蒲甄的腰。

  他緩緩地放下她,仔細地品味著她溫暖的嬌軀貼著自己堅硬、潮濕的軀體的感覺。她一只手抓緊長棍子,另一隻手緊握成拳頭,推開他的胸膛。

  「對不起,我把凳子弄壞了。」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皺眉地踢開凳子。「折斷凳子總比妳摔斷腳好,不是嗎?妳怎麼會生火?」

  「我抓住一條龍,扯斷牠的尾巴。」看到自己的笑話沒有舒緩塞斯深鎖的眉頭,蒲甄只好乖乖地承認。「我從塔樓的臥室取了一根柴火下來。」她把手指頭塞進嘴巴裡面。

  她拉出她的手,指關節的地方有些紅腫,拇指和食指之間還起了水泡。他正要含住她的指頭時,她卻把手抽了回去,藏進裙子裡。

  他咆哮地說:「從現在開始,如果你要生火,就來找我,知道嗎?」

  她屈身施體,狡黠地嘲諷他的蘇格蘭口音。「是的,領主大人,一切聽您的吩咐。」

  塞斯咬住嘴唇,以免忍俊不禁,可惜她不是真心的!他真希望自己能夠鼓起勇氣,直接把她扛在肩膀上,一路扛上床,利用整個早晨的時間,和她熱情、甜蜜地交歡。

  她垂下目光,彷彿看透他的心思一樣。

  突然間她露出狂野的眼神,嘴唇氣得發抖,失聲大叫。

  她揮舞著棍子,塞斯急忙向後一跳,還是被她棍子的末端揮中胸膛。

  「出去!立刻出去!」

  他向後退開,對她突如其來的怒火感到莫名其妙。難道自己即將成為蘇格蘭高地唯一一位被揮舞著襯裙的妻子謀殺的領主嗎?

  她還不放過地追上來。「你怎麼這樣大膽?你看看!這種習慣和野獸沒兩樣,真是丟臉、羞恥……」

  她嘮叨了一大串,拿起棍子指向他的靴子。

  他低頭一看,以為會發現一條毒蛇纏在腳上,結果卻是泥巴站在小腿上,還有好幾個完整的腳印一路從門口印到她剛剛掃過的地板。

  他投降地攤開雙手,讓她把自己逼向中庭,「砰」地關上大門。

  他伸手去抓門鈕,意圖衝進去和她理論一番,然後再多印幾個腳印。可是他的靴子卡在泥巴裡面拔不出來,他怒瞪一眼,只好不情願地俯身脫掉靴子,泥水卻滲進他的毛襪。他走向門口,又聽見警告般地啪喳聲音,只好用金雞獨立的姿勢,跳躍著脫掉襪子,邊脫邊詛咒個不停。

  他推開大門,站在那裡——一個濕答答、暴怒、赤腳的蘇格蘭人。

  蒲甄甚至沒有抬頭看一眼。

  她把水桶拖到桌子旁邊充當椅子,彷彿那是精心設計過的一樣,她的腳懸在半空中,露出底下的白襪子,卻被宕肯克的地板沾黑了。雖然她頭髮上黏著蜘蛛網,看起來卻是冷靜而鎮定,和剛剛趕他出門的瘋女人完全不一樣。一時之間,塞斯想不出來該怎麼辦,只好用力地甩上大門,那「砰」地一聲多少滿足了他的好勝心。

  她揚起眉毛,從眼鏡邊緣把他從頭打量到腳,然後微微地搖搖頭,繼續低頭書寫。

  他張嘴要詛咒一番,可是她溫柔、有教養的聲音率先打破寂靜。

  「我正在列一張清單,包括食物和補給品。首先,我需要一個攪乳桶、長的烤肉叉、一支拖把、一個鋤頭和鏟子、五個水桶、兩隻羊和三隻雞。」她起身在桌子前面走來走去,塞斯瞪大眼睛,對她優雅的走姿深深著迷。

  她瞇著眼睛看清單。「我還須要詳細的賬冊,讓我知道我們擁有多少土地和你預備使用的計劃。今天過後,我希望能夠建立一條規則,早餐在六點整,午餐是兩點,晚餐則是七點。如果你無法回來用餐,請你至少在兩小時以前預先告知,這樣可以嗎?」她停下來喘口氣,偏著頭等待他的回應。

  塞斯簡直說不出話來,他從來沒有聽過蒲甄一口氣說了這麼多,他呆呆地站在那裡,明知道自己看起來很荒謬,卻無法挪開盯著她鼻尖的目光。

  她清清喉嚨。「好吧,就這樣,如果你沒有其它的事情,就先開始修理凳子和桌子,順便砍一些柴薪。如果明天沒下雨,再修理廚房的屋頂和馬廄後面的籬笆。到了星期一,我們可以……」

  塞斯突然仰起頭,哈哈大笑。

  蒲甄脹紅了臉,揚起下巴,高傲地說:「我說了什麼那麼好笑嗎?」

  「我只是想到如果管家老余看見他柔順的小姐此刻的模樣,一定會撇撇嘴巴。」

  她低下頭,塞斯還是看見了她忍俊不禁的笑容。

  他控制住渴望親吻她鼻尖的衝動,接過她手中的清單。

  「我會騎馬去村子裡,看看能找到什麼。」

  「塞斯?」他正要走開,蒲甄又把他叫回來。

  他回過頭來,疑問地揚揚眉毛。

  「如果你想要在新的鄰居面前,建立備受尊敬的領主形象,我可以提供一個建議嗎?」

  「噢,請說。」

  她踮起腳尖,湊近他的耳朵低聲說:「付錢買東西,不要用偷的。」

  他舉起想像中的高帽子,朝她一鞠躬,姿勢標準得連杜亞洛爵士都望塵莫及。「是的,女公爵閣下,都聽您的吩咐。」他走了出去,才關上大門,就笑得渾身無力。

  他舉手擦掉眼淚,就看見傑米從馬廄走出來,正要進入城堡。他擋在門口。「如果我是你就不會貿然進去,除非你想聽她嘮叨六個月,然後再花六個月做她吩咐的工作。」

  傑米搔搔腦袋瓜子,看著塞斯越過中庭的泥濘,一邊吹著「我曾經愛過一個姑娘」的口

  哨。他一直吹到第三遍的時候,已經在通往村子的半途中,才發現自己忘記穿靴子、也忘記騎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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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2 17:31:5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第二天早晨,春天的陽光普照,讓人難以想像昨夜的細雨綿綿。對懶惰的人而言,呼呼的北風或許還太冷,可是蒲甄根本不讓她的新婚夫婿有機會感到寒意。一大早,兩個人就努力地修繕經年累月被忽略的城堡。

  在蒲甄珍愛的手指之下,宕肯克城堡如花一般地盛開。以前她不曾經歷過擁有自己家園的喜悅,從小就住在倫敦的出租公寓,然後被崔西收容到霖登宅邸,都是寄人籬下,直到現在。廢墟般的宕肯克城堡在她和塞斯的努力之下,逐漸改變成溫馨、宜人的居所,讓她深感驕傲。每一天,塞斯都帶來新鮮的寶貝:有破布拖把、橡木桶,和一塊洗濯用的鹼皂,這些對她而言比珠寶和鑽石更珍貴。

  他們工作的時候,只聽得到傑米的歌聲和嗓門,兩個人之間卻沒有交談。可是塞斯的存在是蒲甄的支撐,給了她盼望。單單看他砍木頭、皮膚上泛出薄薄的汗水、臉頰被北風吹得發紅,對她而言就是一種喜悅。她多麼地渴望親吻他的喉嚨,手指插進他汗濕的頭髮裡面,把他擁入懷中。可是每一天晚上,他依然沒有上樓來到她寂寞的床,想到他寧願睡馬廄和傑米為伍,卻不願意親近自己,這個念頭總是讓她輾轉難眠。

  同樣的親近感給了蒲甄力量,卻是緩緩地把塞斯逼向瘋狂。當她任由頭髮披散下來,或者簡單地用兩把梳子綰起來,露出細緻的喉嚨曲線,就讓他覺得熱血沸騰,難以壓抑,只好大步走到屋外,顧不得悸痛的身體抗議,繼續勞力,祈求自己能夠累得四肢癱軟,在毛毯上倒頭就睡。可是情況總是事與願違,他的夢裡面經常縈繞著沙啞的笑聲,和那頭如絲的長髮纏繞在手指間的感覺。

  有一天晚上他坐著看蒲甄在壁爐前面縫縫補補,看著她優雅地穿針引線,修補他扯破的襯衫。他邊看邊覺得渾身慵懶,而且眼皮沉重,然後蒲甄抬頭瞥他一眼,稍稍一分神,針尖就刺中手指,她立刻把手指放進粉紅的雙唇裡吸吮。

  這個動作擊潰了塞斯原有的滿足感,讓他變得坐立難安、心神不寧,強烈地渴望能夠和她更親近,而不只是欣賞她側面的輪廓或是聞她淡淡的髮香。

  可是他預期著隨時都會有麥麒麟傳來的消息,一旦蒲甄發現他和那個狡詐的惡魔談定的條件時,他就別無選擇,只能送她回去。

  他唐突地站起來,丟下蒲甄呆呆地望著他的背影。

  蒲甄勉強把她厚厚的頭髮捲成一束盤在頭頂上,可是手一鬆開,頭髮立即散下來。她歎了一口氣,多麼渴望有一面鏡子,因為從玻璃窗的反影看起來,她的頭髮幾乎像雞窩。她朝玻璃扮個鬼臉,然後推開窗戶,讓冷空氣流進來,山上的天空一整天都是灰雲密佈,看起來就像塞斯陰沈不定的情緒。

  她撩起裙子的下襬,讓風吹過她的腿,即使在潮濕的塔樓裡面,她依然感覺到廚房的熱氣在皮膚上流連不去。

  她放開裙子,焦慮地撫平淡紫色的絲緞禮服。這是唯一一件從愛丁堡時期留下來的好衣服,她戴上眼鏡,隨即又脫下來放進口袋裡,順手調整一下三角形的蕾絲披肩,然後再探身到窗戶外面。她這樣做至少第二十遍了,這一次終於看見一個頎長的人影走過中庭,步伐緩慢、充滿張力。

  她心跳加速。去他的實際和效率!她心想,今天晚上她決心施展所有的魅力,看看塞斯究竟還要不要她。

  她匆匆套上相配的紫色鞋子,快步下樓,來到樓梯底端時,一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襯裙,幾乎和走進大廳的塞斯撞滿懷。

  她正要閃身而過時,塞斯卻抓住她的手肘。「嗨,姑娘,這麼急忙做什麼?」

  她笨拙地屈身施禮。「對不起,我必須去料理廚房的東西。」

  她急急地走開,感覺悲慘極了。難道今天就這樣諸事不順嗎?傑米還在這裡做什麼?那個無禮的小鬼竟然把腳架在她的桌子上,可是她已經答應要給他吃一片,總不能現在罵他一頓,不是嗎?畢竟他很好心地替她找來這副腰子,雖然他一直戲謔地強調這副腰子得自於何處。

  她端了兩杯麥酒走回大廳,塞斯依然站在門邊,彷彿他是不速之客一樣。

  他瞥她一眼,再望向溫暖的爐火和鋪著桌巾的桌子,眼神高深莫測。「我真的不大餓,也以為妳已經睡了。」

  蒲甄專注地把酒杯放在桌子上,努力隱藏他的坦白所造成的刺傷。「我一直在等你,因為你沒有帶晚餐出去,讓我以為你餓壞了。」她勉強露出溫暖的笑容。

  他咕噥一句,顯然不願意把他的無禮化成口頭表達的方式。

  當她飛奔回廚房之後,傑米停住他用小刀剔牙的動作,跳起身來,動作流暢地拉出塞斯的椅子。「這是城堡之主的寶座。」

  塞斯心情沉重地坐下去。「你又在扮演愛神邱比特嗎,傑米?」

  傑米神秘兮兮地微笑著。「這樣總比扮傻瓜聰明。」

  廚房裡面傳來沮喪的驚叫聲,塞斯站起身,可是傑米把他壓坐回去,給他一個塞斯曾經給過的警告。「如果我是你,我不會過去。」

  接下來好幾分鐘,蒲甄都沒有現身,等她終於走進大廳時,一臉嚴肅的表情,手上端著缺損一角的陶盤,放在塞斯面前。

  他瞪著那黑黑、幹幹的一坨東西,清清喉嚨,輕聲地詢問。「這是什麼?」

  「羊脂布丁。」她回答道。

  傑米轉過來看一眼。「看起來比較像煤灰,不大像布丁。」

  塞斯陰沈地瞪他一眼,用刀子戳一戳那團悲慘的布丁,希望切成兩半之後,能夠露出裡面熱騰騰的部分,結果它閃開了,「咚」地一聲跳出盤子,滾到桌子的另一邊。

  蒲甄的表情非常尷尬,痛苦地繃著下巴。「要不要來一塊黑麵包呢?」

  塞斯從她的頭頂上方看見傑米警告地搖搖頭。

  「不必了,謝謝妳。」他婉拒,可是蒲甄一臉垂頭喪氣的樣子,讓他不忍心地補充一句。「呃,或許一小片就好。」

  傑米翻翻眼珠子,手指作勢地畫過喉嚨。「我最好先走了,」他說道,伸手拍拍壓扁的帽子。「我答應村子裡面的一個俏姑娘,現在過去親她道晚安,如果她願意,可能還有後續的發展——」

  「晚安,傑米。」塞斯打斷他的話。

  傑米看看蒲甄,似乎想要說一些好聽的話,可是她燥熱、暈紅的臉頰警告他最好保持沈默,別再多說話。

  「我去拿麵包。」傑米離開之後,蒲甄就匆匆地說。她的嘴唇顫抖著,根本不敢看塞斯的眼睛。

  塞斯救回掉在桌面上的布丁,用刀子鋸開,他的確餓壞了,但是並非蒲甄以為的那種饑餓。他是渴望品嚐她的唇,醉飲他們在洞穴裡面經歷過的狂喜,那一次甜蜜的經驗反而激發他更多的食慾。

  他的鼻子聞到蘋果的香味,原來蒲甄在每一扇門上方都掛一串泛出香味的樹枝。他環顧週遭,從他回來以後,第一次仔細地打量整座城堡。

  大廳和一星期前爬滿蜘蛛網的恐怖景像有如天壤之別,地板掃得很乾淨,壁爐前方還鋪了一塊地毯,擺上兩張椅子,看起來溫馨極了。經過蒲甄細心的刷洗和擦拭,沉重的橡木和櫻桃木傢俱開始展現出骨董的美感,她的巧手和巧思處處可見。

  只有他例外。

  他把刀子插進布丁裡面,切開焦硬的外殼,發現裡面也沒有倖免,變成鬆脆的黑炭。

  如果春天來臨的時候,蒲甄還在這裡,他心想,她一定會把鮮花插滿大廳——包括茉莉花、忍冬花和藍色的風信子——直到大廳瀰漫著濃濃的香氣,讓人陶醉其中。外面的天空似乎察覺他的思緒,立即發出轟轟的雷鳴以示警告。

  蒲甄端進來一大盤鹹肉和焦黑的麵包,他揮揮手,婉拒鹹肉,然後咬一口布丁。

  「塞斯,我並不期待你吃下那個東西。」

  他繃著臉,嚴肅地咀嚼著。「我喜歡。」

  她正要再一次抗議時,塞斯卻瞇起眼睛,一臉邪惡的表情,讓她識相地端著盤子坐到另一端,努力不要盯著他艱難地吞下那一口布丁,再灌一大口麥酒。

  蒲甄無意識地玩弄著披肩上的貝殼別針,塞斯則費力地控制飢渴的目光,不要一徑地盯著她。然而這是一場必輸的戰爭。燭光在她的秀髮上閃爍發亮,淡紫色的絲質禮服襯托出她細緻雪白的肌膚,對照起自己沾著泥巴的長褲和汗濕的襯衫.讓他覺得自慚形穢,就像個粗鄙的農夫。

  她舉起酒杯。「傑米說今天在村子裡面,有兩個法國人四處打聽你的消息,你知道是為了什麼嗎?」

  塞斯對於她的問題並不驚奇,只是很訝異她忍了這麼久才問出來。或許她和他一樣害怕知道答案。

  「他們大概是狄坦的走狗,那個老傢伙對我下了最後通牒,逼我在兩星期之內交出配方。如果麥麒麟遵守承諾,我們就不須要那麼久的時間。」

  「麒麟承諾了你什麼?」

  她直呼其名的反應讓塞斯瑟縮不已,尤其她的語氣裡面充滿了溫柔和敬意。

  「特赦令。」他陰鬱地說。「姓麥的要去倫敦求見國王,他認為國王陛下一定很慶幸知道他的下議院裡面埋伏著一條毒蛇。」

  蒲甄撇撇嘴唇。即使她和麥領主再花上幾個月的時間思考,都想不出比這個更好的方法來幫助塞斯脫罪。

  她舉起叉子來遮掩嘴角的笑容。「那你答應用什麼來回報他呢?」

  塞斯喝光所有的麥酒。「妳。」

  她的叉子僵在半空中。

  塞斯假裝興致盎然地研究著燒焦的麵包,匆匆打破沉默地說:「既然我們的婚姻沒有得到妳監護人的書面同意函,那麼根據英格蘭的法律,法院可以宣佈這項婚姻過於匆促而無效。當然啦,為了避免引發醜聞,妳最好說服法官相信我們沒有履行婚姻的義務。」

  「我該給法官什麼理由呢?」她的語氣顯得很怪異。

  為什麼她要表現得如此冷靜?好像事不關己?他納悶著,覺得自己好像打破了什麼東西。他故意粗俗地把一大塊黑麵包塞進嘴巴裡。「我不在乎,隨便妳愛怎麼說都可以。妳可以告訴法官我睡覺打鼾太大聲,常常不洗澡,喜歡男人勝過女人,隨便妳捏造。」

  她特意地戴上眼鏡。

  噢,見鬼了,他心想,又來這一招,覺得口中的黑麵包像石頭一樣卡在喉嚨裡。

  她隔著鏡框的邊緣盯著他看。「你是嗎?」


  他皺著眉頭。「我怎樣?打鼾?或是聞起來很臭?」

  「喜歡男人勝過於女人?」

  他長長地看她一眼,突然很想打一架。急切地想要釋放出心底的鬱悶和騷動。以前他也有過這樣的感覺,可是在煙霧瀰漫的客棧,或是喧鬧嘈雜的酒館裡面,要找人打架、只求傷害自己並不難。

  他用刀柄挑起桌巾,低頭一看,終於找到吵架的內容。

  他猛力拉起桌巾的邊緣,「咚」地一聲,空的酒杯被打翻了。「這件是妳的禮服,對不對?就是我搶劫舞會的那天晚上,妳身上穿的粉紅色禮服。」

  她瞪著他看,活脫脫的一副「冰霜女公爵」的模樣。「蔓越莓。」

  「蔓越莓?」他火爆地大吼。

  「這件禮服是蔓越莓的顏色,不是粉紅色。」

  他站起身,用力扯掉整條桌巾,露出底下醜陋而刻痕纍纍的木頭,盤子被摔得四散,掉在地板上。「天殺的!就算這是晚櫻的顏色又如何?我才不要妳割破每一件昂貴的禮服來伺候我,別以為我沒看見,妳拿襯裙當雞毛撢子除灰塵,用襪子過濾奶油,我從來沒有要求妳這樣!」

  「反正我在這裡又不需要這些衣服,根本不實用,只要穿我的舊衣服就夠了。」

  他繞過桌子,用力拉出她的手,攤在燭光底下。本來柔細的手指頭都變粗、長繭,手掌心有龜裂、紅腫的現象。

  他下巴的肌肉抽動不已。「妳以前那雙手就夠了。妳看看,現在竟然變成這樣!我記得以前這雙手又白又細,像鴿子一樣柔軟。」

  她瞪著桌子看,淚眼盈盈,一顆眼淚湧了出來。

  塞斯心底湧起強烈的自我憎惡感,讓他變得更生氣,手指陷進她的手腕,大聲咆哮。「女人,妳真該死!我不是帶妳來這裡作牛作馬地當奴隸!」

  她猛地站起來,掙脫他的手掌。「那你究竟帶我來這裡做什麼?顯然並不是當你的妻子!」她用力一拍桌子,和他鼻子對鼻子地對立。「這雙手有什麼不對勁?是不是對你而言太粗了?或是太骯髒?不像崔西或雯妮的手那麼雪白柔細?」她攤開雙手對著他。「我以這雙手為傲,它們不只會倒茶、會翻書,而且從來不曾這麼美麗過。因為每一根刺、每一個繭、每一處的龜裂,都是我費心賺來的,為了讓這座城堡變成你的家!」

  他伸手要拉她,對她這樣激動的告白感到很驚奇,結果他的手只拉到空氣,蒲甄已經退開好幾步。

  「麥領主來的時候,我會很高興,因為你是個不知感激的無賴。」她咬牙切齒地說。「我希望他今天晚上就來,讓我可以毫不費力地說服法官相信你表裡不一、虛情假意,因為你顯然很討厭你的妻子,寧願和你所謂的馬伕睡在一起;對我而言,願你和你寶貝的宕肯克城堡一起落入最深、最黑暗的地獄!」

  話一說完,她已經淚流滿面,雙手掩著臉龐,嗚咽地跑向樓梯。

  塞斯心情沉重地跌坐在她的椅子裡面。

  「你真是一個愚蠢的混蛋。」他自言自語。

  轟隆的雷聲響徹城堡,彷彿是他父親嘲諷的回音。

  蒲甄的拳頭用力地捶打著枕頭,有誰聽過竟然用乾燥的石楠花塞枕頭套呢?她納悶著,如果她真的想要睡在羊齒蕨和金僅花上面,那就乾脆去躺在懸崖下方潮濕、寒冷、蕭瑟的荒野上。她很訝異塞斯沒有想到用荊棘塞枕頭套,該死的蘇格蘭人真的和人們傳說的一樣粗野、沒教養,而且柯塞斯更是其中最糟糕的!以前她所聽過的每一句批評蘇格蘭人的用語就像水一樣的倒進她心裡。

  外面的閃電照亮整個塔樓,雷聲轟隆得彷彿石頭裂開一樣,她縮在枕頭底下,淡淡的石楠花香一直縈繞不去。


  有誰聽過才年初就出現這樣的大雷雨?想必連上帝的法律在這塊原始的土地上都被扭曲了。難道真的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讓她倚靠的嗎?看來真的是沒有,唯有那個背叛、不忠的宕肯克堡主。偏偏她和麥領主還全心全意地想要幫助這個自私的混蛋。

  枕頭底下悶悶的空氣幾乎讓她窒息,她翻身仰躺,踢開纏在小腿上的毛毯。她怎麼這麼愚蠢?竟然期待一個野蠻的蘇格蘭人欣賞文明的燭光和絲緞的桌巾?她根本就應該茹毛飲血、裹著獸皮,蹲在壁爐前面,用手抓著生腰子猛啃,幹麼還費心地把它做成羊脂布丁?閃電再一次劃破天空,她的手指在掌心掐出一個半圓形。

  轟隆的雷聲撼動整座塔樓,窗外狂風呼嘯,憤怒地搖撼著古老的玻璃窗,牆壁上的陰影詭異地移動,嚇得蒲甄拉起毛毯蓋住整個頭。以前的暴風雨總是讓她覺得很刺激,可是今天晚上她卻覺得很害怕,彷彿暴風雨化成人形,被她自己的怒火和悲慘的心情吸引,跑進塔樓裡面來發飆一樣。

  她不情願地感覺到另一個女孩——也就是塞斯的母親——的存在,想像她也蜷縮在同一條毛毯下,灰色的眼睛閉得很緊。蒲甄覺得自己似乎就是那個女孩,每一陣雷聲就是柯伯恩
沉重的腳步聲,正要上樓來找她。她用拳頭摀住耳朵,卻徒勞無功,雷聲再一次地發威,嚇得她猛然坐起來,渾身顫抖,驚駭的汗水把整件睡衣都浸濕地黏在身上。

  一道白光把某種物質打成陰影,陰影又幻化成物質,就出現在窗戶旁邊。剛剛好像沒有的,不是嗎?那是不是一件格子呢披肩蓋在寬闊的肩膀上、一隻大手舉起雙刃大砍刀,刀刃閃爍著銀光?

  「啪」地一聲,呼嘯的狂風把窗戶吹開了。

  蒲甄尖叫起來,震耳欲聾的雷聲卻淹沒了她尖銳的叫聲,大雨打進塔樓裡面,她跳下床,想要狂奔出房。可是一明一暗的閃電讓她迷失了方向,就像受困的小鳥一樣縮在牆邊,直到另一道閃電再次照亮室內,她的手終於找到門閂拉開,隨即奔下蜿蜒的樓梯。她不在乎自己是不是正奔向魔鬼的懷抱,只求能夠逃出噩夢般的塔樓。

  她下到樓梯的最後一階,突然踢到某種軟軟的物體,就此失去平衡,整個人撲了下去。

  黑暗中傳來意外的痛呼,隨後是詛咒的聲音,然後寂靜中響起金屬喀噠一聲。蒲甄撥開蓋在臉上的頭髮,發現自己正對著塞斯的槍口。

  塞斯光著上身矗立,兩腳岔開,瞇著一隻眼睛看槍口。


  蒲甄立刻舉手投降。「別開愴,我發誓再也不下廚了。」

  塞斯鬱悶不滿的眼神把她從頭打量到腳,她以手肘支撐身體,凌亂的頭髮披在背部,看起來很柔軟。他緩緩地放下武器,可是粗嘎的呼吸聲音沒有因此緩和下來。

  他馴服地朝她伸出手。

  她接受地握住,手指冰冷而顫抖,彷彿受困在他手掌當中的小鳥一樣。她望向樓梯底下那一團破毛毯。

  「這就是你睡覺的地方?」她問道。

  「是的。怎麼了?」他簡潔地回答,臉上泛出淡淡的紅暈,逕自收起武器。

  蒲甄用力吞嚥著。「你是計劃怎樣?萬一我企圖逃走,就用槍威嚇我嗎?」

  他皺著眉頭。「妳這麼匆忙究竟想去哪裡啊?好像後面有夜叉要來抓妳?」

  這回換成蒲甄一臉尷尬的樣子。躲開暴風雨的核心,雷聲顯得模糊許多,大雨也變成安詳的滴答聲。有了溫暖的爐火光芒圍繞著她,再加上強壯的塞斯站得這麼近,讓她覺得自己的恐懼只是孩子氣的害怕。可是她怎能告訴他,自己是在逃避想像中他父親的幽靈?

  「我只是下來喝水。」她叛逆地說。

  「真的喔,」他揚揚眉毛。「如果真這麼渴,妳只要打開窗戶就可以接一大桶水,何必費事下樓來呢?」

  她別開目光,逃避他嘲諷的眼神。她燒焦的大餐已經收拾乾淨,地板也打掃過了,蔓越莓絲緞整齊地披在椅背上。

  「你睡在火邊不是比較舒服嗎?」她問道。

  塞斯張開嘴巴,想要告訴她睡哪裡最舒服,終究還是沒開口。

  他坐在第三個階梯上,伸手抓抓頭髮。「萬一我太『舒服』的時候,狄坦的爪牙來了怎麼辦?很久以前我們蘇格蘭人就學會一個教訓,太看重舒適的男人,很容易在睡夢中被人割斷喉嚨。」

  蒲甄皺著眉頭。原來塞斯每天晚上都躺在這裡,裹著粗毛毯,睡在冰冷的地板上,單獨持槍警戒,讓她可以像公主似地枕著石楠花的枕頭安然入眠。這個認知讓她的小腹裡面起了異樣的感覺。

  她坐在他身邊,兩個人的大腿近得碰在一起,並肩傾聽屋外的雨聲,讓暴風雨把他們裹在親暱、溫馨的網裡。蒲甄察覺這是他們第一次真正地獨處,沒有管家老余在一邊探頭探腦,沒有搶匪在附近打鼾,更沒有不識相的傑米突然冒出來。她覺得自己好像一個人在家,可以在羽毛床上盡情跳躍的小孩。

  「你認為狄坦的手下會找來這裡?」她問。

  「有可能,如果我們這種家居的幸福模樣不夠有說服力的話。」

  「他們一定不覺得今晚的狀況有說服力。」她的語氣裡面沒有責備,只是愉快地打趣,讓塞斯更加渴望伸手去摟抱她。

  他握住她的手,溫暖的手指貼著蒲甄的皮膚,讓她忍不住顫抖。

  他用拇指摩挲著她的指關節。「妳是來告訴我,說我像高地人一樣地野蠻嗎?」

  她輕聲地笑,努力掩飾他的碰觸對自己所產生的效果。「我比較喜歡野蠻的高地人,勝於沈思的蘇格蘭人。至少這樣你會看著我,而不是視而不見。」

  他現在的確正看著她,雖然有陰影掩住臉上的表情。「噢,我注視著妳。」他攤開她的手掌,拉到唇邊,隨著每一個呼吸,在她搔癢的掌心吻一下。「每天晚上妳睡著以後,我都看著妳,看你修長的腿纏在毛毯裡面,嘴唇微分,紅紅的臉好像嬰兒。」他用鼻尖摩挲著早先他所輕視的每一個繭。

  蒲甄緊緊地閉上眼睛,再一次被語言的力量所打動。這些字眼不是出於書本,而是來自於粗嘎的嗓音,宛如對著她孤獨的靈魂在吟唱詩歌。

  「你應該和我一起入眠,」她不自覺地脫口而出,臉孔脹得通紅,害羞地抽回自己的手,握成拳頭,再也無法承受他專注審視的目光。「我是你的妻子,至少就目前而言,而且我知道做丈夫的通常有特定的……需要。」她笨拙地說。

  塞斯起身在壁爐前面踱步,她閉上眼睛,然後又睜開,強烈地需要讓她說出自己必須說的話,不管說的對不對、會不會被他嘲笑。

  他用雙手撐著壁爐。「恐怕這件事情不像妳父親的書本,或是崔西的教訓那麼簡單。」

  他的語氣裡面帶著迫切地幽默感。「我們已經冒太多次的危險,如果妳再大著肚子、搖搖晃晃地出現在法庭裡面,大部分的法官就難以相信我們沒圓房。」

  「你曾經告訴我,你知道避免懷孕的方法。」她低語。

  他緩緩地轉過身來,睜大眼睛,其中充滿難以置信的驚奇。「妳明白自己在說什麼嗎,蒲甄?」

  她的手肘撐著背後的台階,膝蓋微開,完全明白自己誘惑的姿態。「怎麼了,塞斯?對你這樣的浪子而言,和自己的妻子做愛不夠刺激嗎?」

  塞斯的嘴巴發乾,手心冒汗,這個誘人的小東西會是他害羞、端莊的蒲甄嗎?他像夢遊的人、暈暈然地走過去,感覺隨時一轉個身,就會被震醒過來,發現自己獨自躺在冰冷、堅硬的地板上發抖。他伸出手,覺得她隨時會平空消失,在他的碰觸之下融化。當他握住她纖細的腳踝,細細地感覺底下那纖細的骨頭時,蒲甄不住地顫抖著。

  他的陰影籠罩著她。「我從來沒有和當妻子的做愛過,至少不是我的妻子。」

  他的唇輕輕地拂過她的嘴,蒲甄柔聲地呻吟。為什麼他要長得這麼英俊?從其它男人嘴裡說出來會顯得粗魯的話、從他口中卻像是墮落天使的經典之言。

  她的手掌愉悅地揉搓他的胸膛。「我還以為你不想要我。」

  她害羞的告白像一根羞愧的箭刺入塞斯的心頭,他早該知道蒲甄會曲解他的沉默和沈思的緊繃,畢竟這麼多年以來,崔西一直在折磨她,讓她深信男人不要她。如果他現在擁有一輩子的時間來證明這個錯誤該多好!偏偏他所擁有的或許只有今夜的時間。

  他的手埋進她濃密的秀髮裡面。「我以為自己會死於對妳的渴望。」

  她震顫地歎息,拇指摩挲著他的胸膛,然後沿著柔軟的毛髮往下滑,來到他的褲腰處。

  他凝視著蒲甄的頭頂,陶醉在她的甜蜜、她的包容,和她無助而充滿需要的呢喃聲音裡。當她需索的唇貼向他的肚子時,他抓著她的手壓向自己。

  他勾起她的下巴,深深地望進她眼底。「讓我成為妳的一部分。」

  他沙啞地懇求挑起蒲甄心底的渴望,她現在知道塞斯永遠都會是她的一部分,即使麥領主明天就抵達這裡,塞斯永遠地離開她,他也依然是她生命當中不可磨滅的一部分。她永遠不會再婚,一旦經歷過愛情,就不可能退而求其次地苟安於另一個空虛的殼中。

  她仰慕塞斯,一開始就一見鍾情。即使當她臉紅地感覺到他炙熱的亢奮貼著手掌心,在這一刻,無論是害羞或驕傲都無法阻止她今晚證明自己的心意。

  他的嘴唇愛撫著她的太陽穴。「妳沒什麼好羞愧的,姑娘,無論在人、在法律面前,我都是妳的夫婿。」

  他望向陰暗的樓梯,然後轉身引導蒲甄走向溫暖的壁爐,讓他鬆了一口氣,顯然兩個人都沒有預備好要面對塔樓的幽魂。他先攤開毛毯,再把蔓越莓色的絲緞鋪上去,蒲甄跪坐在閃亮的布料上。

  塞斯脫掉長褲,溫暖的火光把他的肌膚照成古銅色,呈現出她從來不曾見識過的害羞的一面。就在他童年居住過的廢墟裡,他摘掉多年練就的面具,既不是那個搶匪,也不是紳士和浪子,只是一個男人,因為強烈的需要而顯得亢奮、脆弱。

  而且在今夜——他是她的男人。當他伏下身體,蒲甄迎過去,飲啜著他,飢渴地想要把他吸入體內。

  塞斯完全無力抗拒她呻吟的懇求,所有想要慢慢進行、讓她先經歷歡愉的決心都在她柔軟、修長的腿間融化殆盡。她發出女性的邀請,誘惑他拋開一切的顧忌,就像青澀男孩的第一次一樣。

  「妳真美麗。」他粗聲地咕噥,在野蠻的激情中和她合而為一。

  塞斯的佔有就像屋外那場暴風雨——包括神奇的閃電和難以控制的雷鳴。今夜的蒲甄騎乘著暴風雨,拋開所有的羞愧和對於未來的恐懼,單單汲取這樣的狂野,而不試著捕捉和馴服,全然地陶醉在其中。

  塞斯感覺自己的歡愉迅速地攀升到無法忍受的階段,大腦當中某個理性的部分有些遲疑,知道這樣做並不一定安全,可是已經無法回頭了。他這輩子當中很少沒有感到罪惡感的時候,為什麼愛蒲甄會有所不同?突然有個輕佻的聲音督促他,讓蒲甄懷孕最好,這樣就可以永遠地綁住她。

  可是一個嬰兒綁不住他的母親。那天的陽光照著她隆起的大肚子,母親還是跨下塔樓的邊緣,永遠從他生命裡面消失。

  他在歡愉和疼痛中發出沙啞的呼聲,推開蒲甄,頹然地靠在她身邊,感覺她芳香的秀髮像絲煉一般纏住他的唇。

  塞斯用手肘支撐身體,俯視著沈睡中的蒲甄。她微微地側躺,背部的曲線貼著他的小腹,雙手抵著下巴,即使在沈睡的時候,依然散發出令他無法抗拒的魅力。

  她睡得很沈,就像一個做愛到筋疲力盡、感覺十分滿足的女人。想到這裡,他的身軀立即邪惡地騷動起來,一旦牽涉到蒲甄,他貪婪的慾望就像野獸一樣地難以馴服。他緊貼她臀部的溫暖曲線,再一次品味那種自私的歡愉。她微微地欠動身體,輕輕地呻吟。是不是夢到他了?他真希望自己能夠佔有她的思緒、她的夢境和她的全部。然而目前,他只能滿足於伸手可及的部分。

  他就像個天生的竊賊,從後方悄悄地欺近,愛撫探索,直到她的喉嚨發出低沈的聲音,然後他運用當扒手時從未展現過的微妙技巧,流暢地進入。只不過當扒手沒有這樣的歡愉,這種寶石比他所偷竊的珠寶更加珍貴、更加甜美。他靜靜地躺了許久,沐浴在她顫抖的溫暖裡面,感覺她無聲地嬌吟。

  他的嘴唇貼著她的耳朵低語。「噓,姑娘,」他呢喃地說。「只不過是可怕的蘇格蘭搶匪柯帕克在凌辱妳。」

  他展現出前所未有的控制力,溫柔地撫摸著她,直到她情不自禁地顫抖不已。然後他才歎息地退開,希望她醒來的時候,會納悶這是真實或是一場春夢而已。

  隨著大廳漸增的寒意沈入塞斯迷迷茫茫的大腦裡,他體貼地拉起毛毯裹住蒲甄的肩膀。

  和崔西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找借口要掙脫她的懷抱;可是想到要離開蒲甄,卻好像有針在刺他的心。

  他一半希望麥麒麟特赦的要求會被拒絕,那麼他就有借口把蒲甄留在城堡。可是沒有特赦令,他又能夠給她什麼樣的生活?他的臉孔被張貼在愛丁堡和格拉斯哥的每一個角落,根本無處可逃、無處可躲。就算是窩藏在宕肯克的荒野,被治安官或是他外公的走狗逮到,也只是時間遲早的問題,尤其是傑米已經發現外公的人馬在附近徘徊。

  蒲甄倚偎著他,尋求他的溫暖和慰藉。他實在不應該和她上床的,他心想,應該把她送回英格蘭,交給杜亞洛或是其它乖巧的年輕男子去疼愛,他們才有能力給她一個舒適的家、一個正大光明的姓氏。

  例如麥麒麟。

  他抓抓頭髮。我的天哪,他的想法好像是她的叔叔一樣。

  他歎了一口氣,掏出一根煙草,這是他在霖登宅邸生活的最後證明,專門為了特別的場合而保留的,例如當他走上絞刑台。他把煙草放在鼻子底下聞一聞,那濃濃的香味和細緻的紙張就像蒲甄一樣,根本不適合出現在這個老舊、漏風的大廳。

  他斜靠著壁爐,點燃那根煙草,看著香煙裊裊地上升到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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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2 17:32:0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

  麥麒麟慢吞吞地走上陡峭的斜坡,豎起一隻耳朵傾聽初春早晨的呢喃,另一隻聽著畫眉鳥愉快地清唱。昨夜的暴風雨把天空洗得乾淨異常,一朵朵白雲襯托著藍藍的天空,峽谷裡的松針隨著微風款款搖曳,帶來大地清新的氣息。

  麥麒麟無視於膝關節的疼痛,把坐騎綁在山腳下,告訴自己這一身老骨頭應該走動、走動。其實他心裡明白,這只是在拖延時間,免得又發現自己鑄下另一項大錯。

  自從那個悶熱的夏日午後,他得知柯伯恩去世的消息,就不曾再爬過這段山坡。回憶中那個石頭滾落淺淺的墓穴、他的腳步聲響徹骯髒的大廳、呼喚著失去雙親的小男孩,結果卻只有空洞的回音。當時的畫面,至今依然令他皺眉。

  他顫抖地從格子呢披肩裡面,掏出蓋著紅色封印的羊皮祇文件,恐懼像一隻冰冷的手揪住他的心臟。如果姓柯的傷害蒲甄,那就是他的過失,因為他要如何對蒲甄解釋自己是希望給那孩子一個機會?至少這是自己虧欠他的。

  他走上山坡,預備面對冷冽的城堡陰影,結果出現在眼前的景象,讓他心底的害怕變成驚奇。

  本來只有妖怪和燕子盤旋聚居的小城堡,彷彿被洗刷得煥然一新。原來的破門和生銹的絞煉換成深綠色的新門,兩隻白羊在台階附近咬食青草,三件褪色、但是洗乾淨的衣裳掛在兩棵松樹之間的曬衣繩上。

  麥麒麟聽見砍木頭的聲音,他用手遮住陽光,有個男人在山坡下方工作,建築一道矮矮的石牆。他旁邊有一個女孩子,辛勤地鋤去頑固的爬籐,頭上烏雲般的秀髮隨風飄蕩。另外在中庭裡面,一個滿臉雀斑的瘦男孩一面呢喃地抱怨,一面用斧頭挖開樹幹的殘株。

  糾結的樹根突然斷開,男孩向後跌了好幾步,他伸手拭去臉上的汗珠,這才看見麥領主的到來。

  他丟掉斧頭,如獲大赦一般。「感謝上蒼!趕快告訴我你就是治安官,天哪,我得救了!」他的手掌貼在膝蓋上,拚命地喘氣。「父親說我這麼邪惡,有一天一定會受到懲罰。可是我從來不相信,我願意現在就自首。」他大步向前,朝麥麒麟伸出雙手。「你會把我帶回愛丁堡,對嗎?或許他們會把我送去工廠作苦工,至少我疲累的骨頭還可以有一點休息。」

  麥領主咧著嘴笑。「你一定是教區牧師的兒子傑米,他把你從格拉斯哥的貧民窟帶出來。」麥麒麟環顧著週遭。「另外一位呢?就是那個從小和他在荒野遊蕩的男孩?」

  「丹尼在他的木屋裡。」傑米瞇著眼睛,瞪著他手中的文件。「既然你不是治安官,那個東西也不是逮捕令,那你怎麼知道我們的來歷?」

  麥領主神秘兮兮地微笑。「孩子,我不是治安官,是仰慕者。」

  傑米嗤之以鼻。「我的仰慕者大都是女性,」他瞄著領主的砍刀。「你沒有女兒吧?」

  「不,我沒有兒女。」

  領主的回答似乎讓傑米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一陣沙啞的笑聲把他們的目光引向遠處的兩個人影,塞斯坐在矮牆上,蒲甄站在他兩腿之間。他勾起她的下巴,不疾不徐地吻她。看到這幅景象,麥領主的喉嚨緊縮,把文件塞回披肩裡面,同時掏出一隻金懷表。

  傑米歎了一口氣。「我警告你,你最好回到你來的地方,免得被他們看見了,你就跑不掉了。很快的,他們就會逼你替母雞擠奶、擦拭山羊的蛋。」

  麥麒麟掀開懷表的蓋子,一束陽光閃過傑米的眼睛。「看看時間,我在村子裡面還有另一個重要的約會,恐怕只得改天再來拜訪你的主人。」

  話一說完,他轉身走下山坡。

  「等一下,」傑米在他後面大吼。「我該告訴他,你是誰呢?」

  麥麒麟沒有回答,只是愉快地吹著口哨。傑米搖搖頭,抄起斧頭,朝樹根虛晃一下,然後他突然想起懷表上面的刻痕,斧頭從手中滑了下去,差一點砍中他的腳趾頭。

  他猛地抬起頭,恍然大悟地說:「噯,姓麥的,你這個精明的老傢伙!」

  可是老人已經離開了,小徑上空無一人。

  傑米望向斜坡,看見塞斯拿開蒲甄頭髮上的長春籐,戲謔地搔她下巴。

  傑米渴望地看著松樹下的樹蔭。「我父親總是叫我不要多管閒事。」他自言自語地咕噥。

  他悄悄地溜到樹蔭底下,用帽子蓋住眼睛,躺下來睡個長長的午覺。

  塞斯雙手插腰地審視他工作的成果。當他望向蒲甄的方向,表情立刻溫柔起來。她的頭發凌亂,眉頭深鎖,專注地清除門上的長春籐。

  他很想嘲笑自己的傲慢,本來修理這道石牆是要為她隔絕底下的空虛,然而內心深處卻很清楚再堅固的堡壘都無法隔絕。無論是夏天的深綠色、或是奼紫嫣紅的秋天,荒野的石楠花香都會隨著微風飄過來,任何屏障都無法阻擋。其實害死他母親的不是荒野的空虛,而是他父親反覆無常的火爆脾氣和害怕被背叛的恐懼。

  塞斯驚訝地發現本來伴隨著對母親回憶的悲傷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特的寧靜。午後的陽光溫暖了他的背部,讓他可以輕易地假裝相信這一刻,就像春天的承諾一樣,會持續到永恆。

  他走向蒲甄,握住她冰冷的手指。「跟我來。」

  他不給她時間反對或質疑,直接拉著她穿過邊門,遠離宕肯克城堡,懸崖邊緣突然出現一道羊腸小道,他像山羊一般矯健、自信地攀上岩石。

  蒲甄抓緊他的手,倚靠他支撐重量,以免跌倒。他們一路往下爬,走向等待的峽谷,等他們終於來到谷底時,蒲甄不住地喘氣。

  塞斯抱住她的腰。「妳生病啦,英格蘭的小姑娘?怎麼一點力氣都沒有?」

  她推他胸膛,皺著眉頭掩飾後面的笑容。「我的力氣當然比不上野蠻的高地人。」

  他露出燦爛的笑容,拉著她狂奔,避開懸崖的陰影,投入陽光下的荒野。蒲甄哈哈大笑,仰起頭、大口呼吸新鮮的空氣。塞斯抱著她轉圈圈,淘氣的眼睛閃閃發光。

  他把她拉進松樹林裡,蒲甄喘氣地倒在地上,突然聽見潺潺的流水聲音。她爬行一小段

  ,撥開濃密的松樹枝,驚訝地發現他們就在斜坡上,俯視底下的村落,一條小河蜿蜒地穿過沈睡的村子,河水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塞斯!」她驚叫一聲,感覺塞斯的手熟練地探到她的裙子底下。

  「是,親愛的?」他用舌頭輕舔她膝蓋後面敏感的肌膚。

  「不要這樣,村子就在我們下方。」

  「這裡很隱密,只要妳記得不要像昨天晚上叫那麼大聲,我……」他的唇移向她的大腿,聲音變得很模糊。

  蒲甄感覺渾身燥熱起來。「呃,我認為你偏好在公共場所親熱!」

  「胡說。當然啦,還有一次在花園裡的露天音樂台……」

  蒲甄抬高小腿,乾淨利落地踢中他的肋骨。

  他反而溜到她後方,用鼻子摩挲她的頸背。「難道妳一點也不憐惜我這個凌辱妳的可憐搶匪嗎?」

  他的話挑起迷茫的回憶,蒲甄好像回到那個甜蜜的夢境裡,陶醉在塞斯充滿說服力的親吻下。即使她聽見馬蹄的聲音,甚至誤以為是自己瘋狂的心跳,直到塞斯挺直身體,撥開樹枝往下看。

  他們看到麥麒麟領主策馬騎入山下的村子裡,一身色彩炫麗的格子呢披肩和蘇格蘭短裙,寬闊的肩膀挺得很直,讓他不禁納悶他的膝關節一定很不舒服。她戒備地偷覷塞斯一眼,看見他嘴唇扭曲、表情令人莫測高深。

  他們看著村落突然充滿生氣,好些木門「咿呀」一聲地打開,好幾處地方傳出笑聲,兒童跑出來戲耍,圍著麥領主的坐騎跳舞,好多雙小手爭相撫摸領主的馬屁股。那些小手都有豐富的收穫,害羞的眼睛閃閃發光,骯髒的手心裡抓著一把甜胡桃。這些孩子不像傑米家鄉的小孩,他們的小臉胖嘟嘟的,腳上穿著堅固的生皮鞋,讓蒲甄開始納悶這是不是因為他們善良、慷慨的領主的緣故。

  麥領主傾身向前,發出好大的一聲呻吟,抱起一個金髮的小男孩坐在馬鞍上。男孩抓緊鞍頭,朝他羨慕的朋友們露出缺了門牙的笑容。

  塞斯放下樹枝,再次將他們圈住綠色的世界裡面。他翻身躺在地上,瞪著上方的樹枝。

  「二十年前他會把小孩扛在肩膀上,那個混蛋開始老化了。」他面無表情地咬著一根松針,可是緊繃的下巴卻洩漏出端倪。「以前小的時候,我常常躲在這裡偷看他,覺得他好像是蘇格蘭的國王,我想那時候我就開始恨他了。」

  「為什麼呢,塞斯?難道你恨他對兒童仁慈嗎?」

  他沒有回答,逕自爬起來,撥開襯衫上的松針,眼神十分冰冷。「我們最好回去吧,我要去拜訪一個人。」

  她抓住他的手。「明天再去還不遲。」她的唇輕輕摩挲著他的指關節,品味他溫暖的皮膚。「塞斯?」

  他似乎被催眠似地望著他們交纏的手指。「嗯?」

  「還有其它不至於懷孕的親熱方法嗎?」

  塞斯屏息地俯視著她,迷失在她好奇而明亮的眼睛裡。「是的。」

  她含住他的拇指。「表現給我看。」

  他的抗拒在她炙熱的嘴唇下融化,口中發出沙啞地呻吟,一時之間,他忘了麥麒麟、忘了現實的世界,忘情地陶醉在誘惑的遊戲裡。

  黃昏的玫瑰色陽光射進大廳,蒲甄屏住呼吸,悄悄地滑出塞斯大腿的重量之下。

  他修長的手指立刻抓住她的頭髮。「要去哪裡呢,女公爵?」

  她瑟縮了一下。難道這個男人從來不睡覺嗎?她輕輕地摸摸他的胸膛。「我覺得口乾舌燥,你要不要來一杯麥酒?」

  他捻弄著她的髮絲。「我們不應該叫傑米離開,他可以負責拿麥酒,餵我們吃葡萄。」

  「他已經自認為是奴隸了,我們不可以再讓他有所幻想。」她掙脫他的手,用毛毯裹住身體。

  塞斯把她從頭打量到腳,看著她走向放在壁爐上保溫的麥酒壺,慵懶地咧著嘴巴笑。「魏小姐,妳真適合墮落的生活。」

  她屈身施體,特意拉起毛毯展露小腿的曲線。「謝謝你的誇獎,爵爺,我一直在練習。」

  她跪在壁爐前面,身上的毛毯擋住塞斯的視線。她發現自己平穩地把麥酒倒進杯子裡,旋開小瓶子的蓋子,再回頭偷覷塞斯一眼,他好像滿足的羅馬神祇一樣,趴在毛毯上,臉頰顯得很紅潤。顯然他也很適應墮落的生活,蒲甄心裡想,反而覺得心神不寧。

  五、十、十五,總共十五滴,她停頓了一下,決定再多兩滴鴉片,畢竟塞斯的身材比崔西魁梧許多。

  她手指平穩地把酒端向塞斯,直到遞進他手中時,才微微晃了一下,麥酒滴到他胸前的毛髮。她偏著頭,掩飾自己暈紅的臉頰,用自己的頭髮去擦乾。

  他一口喝下去。「嗯,又熱又甜,」他目光氤氳,熱情地審視著她。「就像妳一樣。」

  他捧住她的瞼,張口吻住她。

  蒲甄真想痛哭流涕。這一點也不甜,她心想,而是半苦半甜。她傾身倚偎在他的胸前,感覺他的手撫摸著她的頭髮,過了一會兒,就靜止不動了。她靜靜地感覺他胸口上下起伏好幾下,然後才起身,迅速穿上衣服,溜進高地的黃昏中。

  夕陽把天空染成粉紅色,蒲甄離開小徑時,裙襬被路邊的荊棘勾住,她不耐煩地用力一扯,扯破一個裂縫。她根本不確定塞斯能夠睡多久,萬一在她回來之前就甦醒過來,那她就難以解釋了。

  當她穿過融化的雪,天空已經轉成淡紫色,冰水濺到她的腳踝。她奮力地爬上對岸的巖石,弄斷了好幾片指甲,然後才停下來喘口氣。

  一層薄霧籠罩在峽谷裡,她拉緊圍巾裹住頭髮,匆匆穿過另一測的樹林,攀過岩石,一不留神地踢到石頭,痛得她彎下腰來,深呼吸好幾次,視線才逐漸清晰起來。她眨眨眼睛,以為是眼睛昏花看錯了,希望自己記得戴眼鏡出來。

  傳說中那座美麗的城堡襯托著陰暗的天空,她悄悄地挨近,以為會聽見風笛的嗚咽,看見穿蘇格蘭裙的武士跑出來拉起吊橋,唯有那修剪整齊的籬芭和明亮的窗戶讓她確信自己沒有闖入時空的隧道。她匆匆加快腳步,此刻不是耽延的時機,她必須趕在塞斯之前先通知麥領主,自己還沒有軟化塞斯對他的看法和敵意。

  她用拳頭大力敲鐵門,預期會有一位古板的英格蘭管家來開門。結果門開了,一隻手臂把她拉進陰暗的門廳,她驚叫一聲,感覺那人猛力地扯掉她的圍巾。

  她抬頭望進那張表情複雜的臉龐,麥領主打量著她的五官,灰色的眼睛逐漸消失原有的光芒,他臉色蒼白地鬆開她,蒲甄發現他額頭上冒出汗珠.呼吸裡面聞得到威士忌的氣味。

  「天哪,孩子,對不起,那一剎那間,我還以為……」他顫抖地摀住臉龐。

  「你以為我是她?」她輕聲追問。「塞斯的母親?」

  麥領主不肯直視她的眼睛。

  可是蒲甄的好奇心不肯輕易放棄。「她來找過你,對嗎?就在深夜踏著濃霧而來?」

  麥麒麟伸手抓抓頭髮,他肩膀佝僂,帶她穿過門廳,走進溫馨的書房。石頭壁爐裡面燃燒著熊熊的火焰,連同好幾盞油燈,共同驅走室內的黑暗。

  麥領主沈坐在大大的椅子裡,用格子呢披肩裹住肩膀,一隻胖胖的白貓挨近他的腿穿梭,領主心不在焉地俯弄著牠的耳朵。蒲甄坐在長椅的邊緣,感覺領主此時需要她的沉默而非一連串的疑問。

  他倒了一杯蘇格蘭威士忌,顫抖地舉向嘴邊。「我今天看見妳和那孩子在一起,勾起許多的回憶。」

  「你有看到我們?」

  「一晃眼而已。我從來沒有這麼近看過他,好像只要走過去就可以……」他盯著蒲甄的臉龐,灼熱的威士忌再一次讓他的眼睛恢復些許的光芒。「塞斯的母親的確來找過我,就像妳今夜一樣。」

  「她來向你求助嗎?」

  他平板的語氣讓她很羞愧。「如果她真的向我求助,妳以為我會拒絕嗎?」

  蒲甄瞪著自己的大腿,不敢看他。

  麥領主靜靜地說下去。「我和她是媒妁之言的婚姻,就在結婚之前的幾個月,狄坦送她來認識我和適應這個家庭。她當時比孩子大不了多少,純真的臉上有一對大眼睛。我父親當時重病在床,可是我母親很喜歡她。」

  「你也一樣。」蒲甄說的很肯定。

  麥領主凝視著手中的酒杯。「她努力要掩飾心中的恐懼,個性甜美、勇敢又有趣。噢,而且長得很誘人。我覺得在結婚之前最好保持一些距離,就在我去希臘的時候,她被綁架了,家人花了好幾個月才找到我。」

  「為什麼法律上沒有採取行動?」

  他的眼神讓蒲甄感覺背脊發涼。「以我父親生病的狀況,我就是法律。當時我就在這個房間裝填子彈,預備去找她。她卻來敲門,告訴我說,她愛上柯伯恩,苦苦地哀求我不要介入,並且讓我知道她已經懷孕——是他的孩子。」

  「你怎麼做呢?」

  「我還能怎麼做?當然是發狂,可是我只能讓她離開,再一次走進濃霧裡面。噢,那之後我還看過她,偶爾在山間或是村子裡,可是我總是冷冷地轉開臉去。我曾經看過她用圍巾裹臉的模樣,她的腳踝上有瘀傷,手腕有被毆打的痕跡……」

  蒲甄替自己倒了一小杯威士忌,一口喝乾它,感覺炙熱的液體通過喉嚨。

  「然而當時我可憐而受傷的自尊依然不願意承認她說謊欺騙我,」他仰起頭,喝乾杯中的酒。「我該死的自尊心。」

  蒲甄蹲在他旁邊,一手搭在他的膝蓋上。「和我去宕肯克城堡,告訴塞斯你剛剛說的話,他一直認為是你拋棄了他母親,甚至不願意幫助她。或許等你解釋以後,他能夠諒解過去的恩怨。」

  領主泛紅的眼睛望著她。「我自己都不明白的事情,又怎麼能夠讓他諒解呢?」他悲傷地搖搖頭。「不,姑娘,對我而言已經太遲了,可是對妳還不晚。」

  他起身走向大書桌,從抽屜裡抽出一迭文件過來遞給他。「這是那孩子的特赦令,他必須在兩星期之內前往倫敦,在下議院裡面作證指控他的外公。」

  她摸摸那迭文件,彷彿那會燙傷她一樣。「我希望你藏著它,」她承認。「可是塞斯已經為此被囚太久了,今天晚上我就給他,即使他依然選擇拋下我,至少他是自由之身。」

  麥領主顫抖地捧住她的臉頰,蒲甄自從離開愛丁堡以後,就不曾再照過鏡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塞斯和蘇格蘭高地的狂野愛撫之下,完全變了一個人。她的秀髮蓬鬆地垂在背後,清新的空氣和努力的工作為她細緻的肌膚添上健康的紅潤顏色,冷風甚至在她紫水晶般的眼眸裡增添更多的光彩。

  領主真誠地說:「他很幸運,妳終於變成妳姑姑一直擔心、提防的那種大美人。」

  蒲甄摘掉他披肩上的貓毛,心裡實在不願意拋下他獨自面對罪惡感和孤寂,同情心讓她想和麥領主分享盈溢在自己心中的希望和喜樂。在他疑問的眼神底下,蒲甄走向書桌,在卡片上寫了一些話,交在他手中,然後踮起腳尖,湊近他耳朵低語。

  他佈滿風霜的臉龐露出笑容。「好建議,今天晚上我就吩咐裁縫師。」

  蒲甄把特赦令放進口袋裡,麥領主一手抱著貓咪送她到門口,她停住腳步。「告訴我,麥領主,」她嚴肅地說。「你向我求婚是為了拯救塞斯,或者你真的願意娶我?」

  貓兒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著蒲甄,麥領主偏著頭回答。「如果妳選擇留下來,我和貓咪可以在心底為妳留個位置。」

  她用力地捏捏他的手,然後才轉身跑過草坪。麥領主一直目送著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林間,才把臉龐埋在貓咪的絨毛裡。

  蒲甄穿過樹林,暗暗希望自己不致迷失方向。她步履匆匆,心裡很害怕,卻又抱著強烈的希望,手裡緊緊抓住塞斯的特赦令,即使踢到石頭,摔了一跤時,都依然緊抱住它。

  她闖出樹林,走到草地上,圓圓的月亮為大地灑下一片銀光,一隻紅鹿從水邊抬起頭來,棕色的眼睛充滿瞭解和順從,彷彿每天晚上都會看見英格蘭少女走過牠的草地。

  星星在天空中閃爍,看起來好接近,彷彿伸手可及。蒲甄感覺腳底下的地形開始陡峭起來,霧氣濕濕地籠罩在周圍,彷彿給她一種歡迎的感覺。她要回家了,回宕肯克城堡,屬於她和塞斯的家。

  她跌跌撞撞地走進中庭,突然停住腳步,恐懼讓她的脈搏加速、呼吸變慢。

  塔樓的窗戶亮著一盞燈。

  隔著黑暗,那抹光芒看起來很醜陋,好像一把尖刀一樣,狠狠地刺進夜的肚子裡面。

  她蹣跚地向前走,又再一次地停住,呆呆地瞪著塞斯埋進保險箱的地面,竟然被挖出一個醜陋的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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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2 17:32:2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章

  綁著皮帶的箱子像受傷的生物一樣倒在一邊,邊緣都是鏟子的刻痕,那個大鎖被火爆的拳頭、或利落的一顆子彈震碎開來。蒲甄知道如果自己聰明的話,就應該直接轉身,逃回英格蘭去。

  可是某種感覺阻止了她,她望著塔樓,走一步、再一步,彷彿被油燈催眠、根本不由自主一樣。那個光芒詛咒著黑暗,傷害夜的美麗,把她的希望焚燒成灰燼。她走近時,大門半掩,她屏住呼吸地溜進去。

  他們親熱的痕跡散落在大廳裡面——包括凌亂的毛毯、壁爐裡面殘存的餘燼、半倒的酒壺。那些溫馨、激情的時刻彷彿是一輩子以前的事情,貓「塞斯」趴在溫暖的壁爐前面,困倦而好奇地抬頭瞥她一眼。

  樓梯上的燈光似乎在召喚她向前,她一步一步地走上去,緊緊地抓住特赦令。

  塞斯斜坐在窗台上,皆對著她,在她進門時,猛地轉過頭來。那一瞬間,彷彿有另一個男人的影像罩在他臉上,然後就不見了,顯然只是光線的把戲。

  他嘲諷地伸出手來,手裡握著的一大把河裡的砂石,全都掉落地上摔碎了。「這就是我們的未來,親愛的。」

  蒲甄努力保持平穩的聲音。「我們的未來不應該只建立在砂石……或金幣上。」

  「妳的口氣真是樂觀主義者,」他起身,拍拍雙手。「總之都是同樣的結果,不是嗎?

  就像我們一樣。」

  「你的語氣就像命中注定的一樣。」

  「或者只是實際而已。」

  火炬在他的頭髮灑上金光,他慵懶地走向她,動作緩慢但很有效率,她猜是鴉片作用的緣故。牠的灰眸炯炯有神。

  「沒錯,親愛的,」他說,彷彿看穿她的心思一樣。「恐怕妳判斷錯誤,這麼少量的鴉片只會讓我腳步踉蹌,我住在巴黎的時候,外公就經常餵我吃鴉片,當成糖果一樣。」

  這樣墮落的生活、這種冷酷的敗壞,讓蒲甄十分地沮喪。她垂著眼睛,知道自己的同情只怕會更加激怒他。

  他伸手繞過她關上房門。「妳剛剛去哪裡,我的蒲甄?是不是去和妳的未婚夫喝茶啊?

  」他直接站在她面前,溫暖的呼吸吹在她的太陽穴上。

  「對不起,」她含糊地說。「我不應該對你下藥,我錯了。」

  「好聰明啊,姑娘,」他的語氣近乎溫柔。「不是嗎?我有沒有告訴過妳,妳的智慧真是讓我敬佩?」他捧住她的頭,蒲甄閉上眼睛,感覺到他手指壓抑的力道。「即使在妳把我出賣給杜亞洛的時候,我心裡都還有一個聲音吶喊著:『哇,太棒了!好個狡詐的姑娘!真聰明、真有勇氣!一旦她認為事在必行,就毫不猶豫地去做!』」

  她猛地睜開眼睛,企圖掙開他的手掌,可是他握得太緊,她根本掙不開。「不要戲弄我!」

  他故作天真地眨眨眼睛。「我才沒有那種智慧,妳必須記住我不過是個無知的高地人,直到將近二十歲的時候,才開始學習讀書和寫字,可是從來沒學過拼音。」他的唇貼在她的耳朵低喃。「我覺得妳的智慧很迷人……令我亢奮。」他的舌尖舔著她的耳朵,炙熱得好像火焰一樣。「金幣呢,蒲甄?金幣在哪裡?是不是交給麥麒麟了?或者妳還有其它的情人?

  例如首相大人?或是總督?」

  她瞪著他的胸膛,塞斯的唇甜蜜地貼著她的頭髮,大腿抵在她的腿間,讓她昏昏沉沉,頭腦無法思考。他或許以為自己出於報復的心態,才把金幣藏起來,萬一他發現永遠找不回來的時候,又會怎樣處置她呢?

  「金幣?」她天真地說。「什麼金幣?」

  塞斯沒有回應,逕自摩挲著她喉嚨凹處的脈搏。當她感覺到他體內洶湧的怒火時,實在無法承受他這樣假意的溫柔。

  她用力地推他胸膛。「噢,天哪,不要再折磨我了!我把你寶貝的金幣給了傑米村子裡的窮小孩,我痛惡你利用我滿足貪婪的野心,就把金幣給出去,如果再有機會,我依然會這麼做!」

  她面對他,叛逆地仰起下巴,可是抽氣的鼻音洩漏出她的反應。

  塞斯靜止不動,含糊地哼了一聲,再一聲。她害怕地向前一步,擔心他因為生氣過度而嗆住。他突然揮揮手,哈哈大笑起來,甚至笑得倒在床上,抱住肚子。

  蒲甄退向門邊,是不是鴉片讓他的心智迷失?她曾經聽過這樣的事情,也有人因為震驚過度而瘋狂。

  「真是慷慨,」他喘氣地說。「這樣做太合適了,這麼多年的搶劫成果,果真去資助需要的人,我敢打賭妳和麥麒麟一定為此笑得很開懷。」他伸手擦臉。「看來我又回到原點了,就在宕肯克城堡,一無所有,只剩身上的衣服。」

  還有我。

  蒲甄渴望這麼大聲地告訴他,可是萬一他聽了又是一陣大笑,那麼她一直隱忍的眼淚必定決堤而下。她握緊拳頭,突然想起手中的文件。

  她走過去,把特赦令丟向他胸口。「現在你不只擁有你身上的衣服,還有自由。」

  最後一絲笑意從他臉上消失無蹤,他拿著文件,瞪著皇室的紅色封緘。

  「我的自由?」他嘲諷地揚揚眉毛。「應該說是妳的自由才對吧,女公爵?」

  她驚叫一聲,看他把特赦令用力撕成兩半。「少了金幣,我是生不如死,妳和妳寶貝的麥領主一定早就想通這一點了。」

  她警覺地倒退,知道自己不想和這個男人獨處在塔樓裡,她根本不確定他是誰。

  他目光炯炯地走向她,笑容連天使都自歎弗如。「妳欠我三萬鎊,親愛的。」

  「你在開玩笑。」

  他繞過她走向皮箱,拿出鵝毛筆和墨水,再次走回窗邊。「妳每年的津貼是多少?」

  「一萬鎊。」

  「我的算術能力向來比拚音強,」他在特赦令後面草草計算了一下,然後舉高,咧著嘴巴笑得很開心。「只要三年的時間,妳就可以自由地甩掉我,我相信麥麒麟願意再等一下,畢竟他向來很有耐心;假設他能夠活到那時候。」

  她偏著頭說:「你實在很瘋狂,不是嗎?」

  「我們不能忘記妳其它的技巧——例如記帳、刺繡、撢灰塵等等。」他揚揚眉毛,露出色迷迷的笑容。「或許還有一個比較迅速償債的方法,想一想妳一夜春宵的價碼是多少,親愛的?」

  他記下另一個數字。「選擇的方案很多,我們是要用每夜或是每一次計算呢?妳一定會期待我付薪水。」他歎了一口氣。「我可以慷慨一點,第一次多算幾鎊,畢竟大部分的紳士都會這樣。」

  蒲甄目瞪口呆,難以相信自己所聽見的話,更不瞭解這個男人竟然如此大膽無恥,他簡直是急著把他們分享的溫柔時刻,都化成英鎊的紙鈔和冷硬的先令。

  他咬著鵝毛筆桿。「今天下午我就不大確定了,我是應該付半價呢?」他挑逗地瞥她一眼。「或者是雙倍的價錢?」

  熱流湧上蒲甄的臉龐,第一個浮現的本能是想摑他一耳光,力道大得讓他吞下那枝鵝毛筆,卡在喉嚨裡。可是一股更深的直覺制止了她的衝動。塞斯很生氣,可是他越生氣,就變得越快活。以前他有多少次被迫吞下心中的怒火?他那殘酷的父親又有多少次在這裡對他大發脾氣?她或許不擅長玩吹牛,可是她會分辨虛張聲勢的男人。她鬆開緊握的拳頭,開始解開上衣的鈕扣。

  他的笑容褪去。「妳在做什麼?」

  她解開一顆鈕扣,朝他驚訝地揚揚眉毛。「在倫敦不也是這樣做的嗎?你這種世故的男人當然去過妓院,瞭解那裡的程序。」

  塞斯虛偽的快活表情消失無蹤。反而充滿絕望和危險的自我厭惡。蒲甄脫掉鞋子,一腳跨在凳子上,拉起裙襬露出修長的小腿,再以優雅而慵懶的姿態,慢慢地脫去吊襪帶,再褪下腿上的絲襪。

  「蒲甄。」他窒息地呼喚。

  她專注地露出另外一條腿,沒有搭理他,然後舉手脫去衣裳。她的身上沒有穿襯裙,只有一件絲質的舊內衣。而它經過多次的洗滌,早已經近乎透明了。

  「不要這樣,」他沙啞地說。「這不是我所要的。」

  即使嘴巴這麼說,他還是情不自禁、好像著魔一樣地走過去,盯著她若隱若現的雙峰。

  塞斯好想歎息,想要跪在她腳前膜拜,哀求她寬恕一連串的罪過——有些是他犯下的,有些則是他的父親,有些則是幾世紀以來的男人。

  「不要。」他這麼說,卻還是伸出手去。

  她退開一步。「今天晚上我價值多少,塞斯?一百鎊嗎?或是一千鎊?」她甩開頭髮,塞斯的目光閃爍了一下,追隨她秀髮的波浪移動。「我來告訴你我今夜值多少——就是三萬
鎊,只要你碰我一下、看我一眼,我們就扯平了。沒有積欠、沒有遺憾。」

  他斜眼凝視她良久、良久。「沒有遺憾嗎?」

  她搖搖頭,眼睛閃閃發亮。

  他真的走過來,低吼一聲,把她壓在牆壁上,就像以前那個飢餓的男孩,用嘴巴、用手,對她狼吞虎嚥。她是唯一一位有能力滿足他、餵養他,能夠帶他到一個沒有飢餓的地方去的人。現在他只想充滿她,直到她發出驚奇的呼喊聲音。他緊緊地抓住她修長柔滑的腿,環住自己的腰。

  蒲甄並不像外表所佯裝的那麼鎮靜,而是渾身顫抖,和他一樣地炙熱。

  他拉高她的內衣,捧住她的胸房,同時扯開自己的襯衫和長褲,急於感覺她每一寸肌膚緊貼住自己,一隻手臂捧住她的臀,感覺她的熱氣。他回想起小時候在宕肯克的冬天,總是認為自己得不著溫暖——甚至想不起來溫暖的太陽照在皮膚上的感覺或是夏季的味道。然而在這一刻,蒲甄就是溫暖的太陽,她淡淡的香味就是永無止盡的夏季的味道。

  他把臉龐埋進她的秀髮裡面,長驅直入,兩個人四肢交纏地享受歡愉。蒲甄像孩子似地挨緊他,把他裹在愉悅的繭裡。他呻吟著,危險的逼近只有他自私的歡愉存在的地方。

  蒲甄渾身緊繃,輕輕地呻吟,呼喚他的名字,那就好像觸動手槍的扳機一樣,狂喜的浪潮洶湧而來。他把臉龐貼在她的喉嚨邊,忍住眼淚,知道必須放她走,免得她發現自己不顧一切地求她留下來。

  蒲甄趴在毛毯上甦醒過來,她睜開眼睛,然後又閉上,滿足地縮在石楠花的枕頭上,慵懶地伸展身體,「塞斯」貓就蜷縮在她的腳旁邊。她旁邊的床冷冷的、空空的,唯有塞斯睡過的凹痕向她證明昨夜並不是在作夢。

  說「睡覺」太慷慨了,誰也無法指責塞斯沒有善加利用每一分錢,完全值回票價。她坐起身子,愉悅地感覺到酸疼的肌肉和輕微的不適感。

  門被推開,她急著拉起毛毯遮掩,抗拒突如其來的害羞。

  塞斯的手臂上勾著一隻竹籃,蒲甄認出那是她用來收集雞蛋的籃子。看見他走進來,卻不看床鋪一眼,蒲甄的心開始往下沈。

  她困惑地看著他把僅有的另一件襯衫折起來放進籃子裡。「『塞斯』貓躺在這裡,旅途中比較舒服。」他依然不肯看著她。「妳不能再冒險讓牠走失了,免得下一次這個小傢伙沒這麼幸運。」

  她看著昨夜置放皮箱的角落,乾淨的衣服和外套整齊地掛在椅子上,突然間,她明白塞斯昨夜的急切和激情,以及飢渴地撫摸背後的真正原因了,原來他打算永遠不再碰她了。

  「我不要走。」

  他繼續說下去,彷彿她根本沒開口似的。「妳可以駕馬車去麥麒麟那裡,明天我再派傑米去取,我已經寫了聲明,發誓我們的婚姻無效,同意解除。」他把文件塞進她的外套裡面,低著頭說。「我不大確定『解除』這個字怎麼拼音。」

  蒲甄念一遍給他聽。

  他伸手去抓貓,可是貓咪被蒲甄一把抱在胸前,怒目瞪著塞斯。「這就是你預備對付我的方式嗎?把我塞進去送走?」

  他伸手抓抓頭髮,第一次直視她的眼睛,眼裡充滿絕望和安靜的決心。「塞斯」貓蠕動了一下,爪子刺入她的手臂,可是蒲甄根本沒感覺,塞斯溫柔地把貓咪抱過去。

  他把貓放進籃子裡,一字一句、精確尖銳得好像刀鋒一樣。「麥麒麟遵守諾言,我也必須信守承諾,畢竟我幾乎一無所有,只能守住我的話。我要妳返回英格蘭、妳歸屬的地方,忘記我的存在。我生命中不需要你,我不要妳在這裡。」他合上蓋子,伸手去開門。

  「你不愛我嗎?」

  塞斯的手遲疑了一下,心裡納悶著,這個甜美、勇敢的女孩有多少次面對她心不在焉的父親、或是虛情假意的崔西姑姑嚥下這個疑問?他欠缺流利的口才讓他明白愛情是多麼地美妙和可怕。柯伯恩愛他母親,為了報復而綁架她,卻由於自己黑暗的佔有慾不肯放她自由。

  塞斯依然記得父親絕望的聲音,哀求那個驕傲、心碎的女孩回報他的愛,因為她唯一有能力保留的就是這一句話,所以他就訴諸拳頭,企圖從她口裡逼出這句話來。

  塞斯露出最浪蕩的笑臉。「不,我不愛妳。」

  蒲甄的臉色發白。

  他聳聳肩膀。「我覺得妳的純真很吸引人,如果我和崔西結婚,妳正好當個方便的情婦,讓我不用離家另外找樂子。過去這一周以來,我的確發現妳是很好的享受。我相信妳能理解,畢竟這一帶很缺乏娛樂。」他拖了一把椅子放在窗戶前面,逕自坐下來,背對著她,急於逃避她受創的眼神。

  「你說謊,」她說。「欺騙我也欺騙你自己。你究竟在害怕什麼,柯塞斯?為什麼要躲在——」

  「不要再說了。」他冷冷地打岔。「昨天晚上我們談定了,沒有積欠、沒有遺憾,妳已經答應了。」

  他可以聽見她在背後迅速地穿上衣服,勾起籃子,走向門口,又停住腳步。塞斯感覺到她渾身僵硬,知道這是她最後一次為他嚥下自尊。

  「你有沒有考慮過一起過真正的生活?」她沙啞地問道。「坐在熊熊的爐火前面?孩子在一邊戲耍?」

  「沒有。」他狠心地說謊。「從來沒有。」

  等他轉過身來,門口已經沒有人影,蒲甄離開了。

  塞斯的腳跨在窗台上,看著窗外的暮色籠罩下來,一整天來,他一直坐在這裡,只離開過一次,上膛的手槍就放在一邊,以防狄坦的手下發現他已經放蒲甄離開。他沒有起身點燃火炬,任由爐火燒成灰燼,冷風灌進窗戶裡。反正他已經沒必要關上窗戶,更無所畏懼,無論是冷風,或是懸崖下方的深淵,都不是他的敵人,他現在只害怕寂靜。

  他還記得埋葬父親的那個晴朗的日子,當時的寂靜是一份禮物,就好像一場漫長、血腥的戰爭之後,炮火止息。

  他望著漸深的黑暗,蒲甄似乎把城堡裡所有的聲音都一起帶走,讓他變得既瞎又盲。沒有她上樓的腳步聲、沒有她沙啞的笑聲,更沒有貓咪的喵喵聲。

  男人不能哭。

  一個醜惡的咆哮,一陣劇痛,然後是下巴上溫暖的血跡。即使在五歲的時候,塞斯就知道這是謊言。那一天在星空下,他撞見父親跪在母親新砌的墳前,肩膀佝僂,頑強的臉龐悲傷得扭曲在一起。男人不能哭。

  樓下的門突然被撞開,隨後是一聲詛咒。

  塞斯閉上眼睛。不要是現在,傑米。求求禰,親愛的神,別是現在。傑米快活的嗓門簡直會讓他崩潰,就像在瀕死的人傷口上撒鹽。

  塞斯的祈禱沒有得到響應。

  傑米砰砰地爬上樓梯,一面嘟嚷地自言自語。「難道沒有人知道這是該死的十八世紀嗎?還讓人以為我們活在黑暗時代,這個地窖裡面的人不知道什麼是油燈嗎?蠟燭呢?這麼黑會讓人摔斷脖子……」他大聲叫。「塞斯?如果你又脫掉蒲甄的衣服,最好趕快叫她穿起來,因為我要上樓了。」

  塞斯把臉埋在手掌裡呻吟。為什麼上天不能憐憫他一些,乾脆叫傑米朝他開一槍算了?

  傑米闖進塔樓,「咚」地一聲丟下一個包裹。「天哪!我猜你是等我回來生火的。你真的當我是該死的奴隸!」他抱怨地說,開始點燃火炬。

  突然的光明讓塞斯瑟縮不已。

  「蒲甄在哪裡?」傑米警覺地皺眉。「如果你又讓她下廚房,我就要直接回村子裡。」

  塞斯起身要開口,可是沒有聲音發生。他無法面對質疑和指控,以及傑米臉上的責備。

  他閉上嘴巴。真奇怪啊,這是他一生中唯一說不出話來的時候。難道蒲甄連他的聲音都帶走,果真讓他一無所有?

  「怎麼了?」傑米問道。「『塞斯』貓咬掉你的舌頭啊?」他抄起那個包裹。「我的裁縫師女友叫我送來給你,我實在想不出原因。天天更換衣服真是虛榮、罪惡的習慣,我母親總是這麼說。」

  他把包裹丟過去,塞斯來不及反應,包裹打中他胸膛,紙張散開,露出一碼又一碼的柔軟毛料。是黑色和綠色相間的方格——竟是柯氏家傳的燦爛、美麗的格子呢披肩。塞斯木然地瞪著眼睛。

  一張卡片掉下來,他蹲下去,把它拿起來對著火光看。

  那是一手纖秀的筆跡;給柯塞斯,宕肯克的堡主,永永遠遠。愛你的蒲甄。

  傑米好奇地問:「上面怎麼說?你知道我不大認識字。」

  塞斯的目光顯得很遙遠。「字條上說我是個笨蛋,傑米,十足的大傻瓜。」

  塞斯把新披肩甩過肩膀,牽著馬匹從馬廄走出來。「別再嚷嚷了,傑米,我別無選擇,必須去追她。」

  一層薄霧籠罩著中庭,增添空氣中的寒意,傑米小跑步地跟在塞斯後面,一邊詛咒個不停。塞斯把馬鞍放在馬背上,傑米立刻從另一邊扯掉。

  「你不能去,狄坦的走狗還在村子裡,你猜他們還要多久就會發現你放她走?不須多久,你就得躲避來自四面八方的子彈。」

  塞斯的語氣十分地溫柔。「傑米,馬鞍給我。」

  傑米向後退開,抓著馬鞍當盾牌似地擋在胸前。「讓我替你去,我會告訴她,你是深愛她的大傻瓜。見鬼了,如果你要的話,我還可以代替你吻她。其實只要我用心,我也可以像個萬人迷。」

  塞斯繞過馬匹,步履優雅地走向傑米,就像高地上的大野貓,灰色的眼睛充滿決心。

  傑米已經退到水槽邊,無處可退了。「你要擔心的還不止是狄坦而已,你那個漂亮姑娘的畫像也貼遍全蘇格蘭。難道你忘記那個該死的治安官的警告嗎?只要你靠近邊界一步,就等著上絞刑台。」

  塞斯伸出手,好像在對小孩子說話。「我的馬鞍,傑米。」

  一時之間,傑米考慮要嚎啕大哭,因為他的眼淚總是能夠打動他母親。可是他懷疑對塞斯有效果,最後只好用力地把馬鞍塞給他。

  「謝謝你。」塞斯平靜地說,大步走向耐心的坐騎。

  傑米無奈地搔搔頭髮,看著塞斯跨上馬背,鋪蓋卷綁在前方。

  傑米突然跑過去,拉住他的韁繩。「那就帶我一起去。」

  塞斯嘗試掰開傑米的手指,可是他抓得很緊。「我必須獨自前往,你自己也說了,此行十分危險。」

  「那你只好讓我吊在韁繩上,一路擺盪到英格蘭。」

  塞斯一手用力掰,另一隻手掏出手槍。「我不能因為自己的愚蠢,要求你陪我去冒生命的危險。」

  傑米睜大眼睛看他。「你曾經為了更瑣碎的理由讓我去冒險。」

  「顯然如此。」塞斯微微一笑——笑得很甜、很溫柔。然後他的槍柄突然敲中傑米的頸背,他就像一袋馬鈴薯似地癱倒在地上。

  「你還沒學到教訓,葛傑米。」他咕噥著,把槍插回腰間。「一個跌倒的男人就是下一位脖子被套上繩索的人,偏偏我這一次又跌得很慘。」

  趴在地上的傑米看起來好年輕,睫毛蓋在點點雀斑的臉頰上。

  塞斯歎了一口氣,解開舖蓋卷,把毛毯蓋在傑米的身上。「祝你有個好夢,孩子。」他低語。

  他牽著坐騎繞過去,然後疾馳出中庭的大門,等他再回頭的時候,卻發現傑米和宕肯克城堡已經淹沒在霧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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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2 17:32:4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章

  一個長長的人影穿過巷子,銀色的月光照在他絲質的面具上,興奮挑動他的血液,使他的呼吸加速。他溜進陰影裡,和漆黑融為一體,再一次成為黑夜的主人、竊賊中的王子。只是在這一次的任務終點,他希望偷的,不是終究會歸為塵土的男人的表煉或是英鎊的紙鈔,而是一個女人的芳心,就像被火精煉過的純金。

  他悄無聲息地溜進客棧裡面,朦朧的月光穿過窗戶,把他的頭髮照成金黃色。在這麼一個夜深人靜、眾人沈睡的小村落裡,客棧裡面幾乎沒有人。

  一個白髮蒼蒼、齒牙動搖的老人站在吧檯後面擦拭杯子,兩個客人專注地打撲克牌,一位波霸妓女跨坐在年輕男子的大腿上,男子從她裙子底下撈出一張牌丟在桌上,贏了這一局。他哈哈大笑地把賭金掃進妓女的腿上,輸家用法語詛咒連連。

  塞斯微微一笑。

  酒保抬起頭來,看見塞斯臉上的面具、身上的披肩,以及他狡黠的笑容。塞斯伸出手指示意他噤聲,酒保會意地點點頭,繼續低頭擦拭酒杯。

  妓女熟練地洗牌,任由年輕的法國人摩挲著她的脖子。

  他們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塞斯就跨坐在板凳上。「算我一份,姑娘。」

  法國人推開妓女,她摔跌下去,一堆硬幣散落在地上。另一個男子摸索著武器,塞斯已經抓住他們的腦袋,用力地互撞,兩個人就像斷了線的木偶一樣倒在桌上。

  塞斯朝妓女微微一笑,伸手拉她起身。「算他們出局,姑娘。」

  她忍不住回以笑容,雙手依然忙著收拾散落的先令。

  傑米眨眨眼睛,看著乳白色的天空,聽見鄰近的鳥叫聲。他究竟身在何處?早晨他清醒時常常有這種疑問,可是今天不相同,因為身邊沒有溫暖的女體,舌頭上也沒有宿醉的苦澀感。他試探地抬起頭,脖子感覺很僵硬,襯衫和褲子都被露水浸濕了,其它的部位則是安然無恙。

  他用手枕著頭,悠哉地凝視著天上的白雲,下巴縮進溫暖的毛毯裡面。

  他心底突然閃過一個影像:塞斯。那個天使般的笑容,月光照在高舉的槍柄上。

  傑米無視於頭暈的反應,整個人跳起來,衝向馬廄,騎著一匹小牡馬跑出來。他光著腳丫子、裸著背,發出讓英格蘭人聞聲喪膽的瘋狂的高地戰吼。

  小溪潺潺的流水聲似乎在歡迎塞斯騎馬走進空地,小木屋和他記憶中一樣地坐落在月光下。他鬆開韁繩,伸縮僵硬的手指,趴在馬鞍上,累得無法移動。他接連騎了兩天兩夜,幾乎沒有休息,也沒有進食。昨天他甚至跟著麥麒麟的隊伍走了一小時,近得足以呼喚蒲甄,可是他沒有。麥麒麟的守衛看起來就是那種先開槍、後問問題的狠角色,他不希望害蒲甄置身在槍火交織的危險中。直到他們停在愛丁堡過夜,他才更換馬匹,搶先前進。

  如果能夠趕在邊界之前追上她更好,萬一不行,他就直接騎到霖登宅邸的大門口,無論麥麒麟和崔西怎麼阻止,他都會要求見到妻子。剩下來的部分就是說服蒲甄相信,她仍然渴望那個頑固、愛嫉妒、貪婪的高地浪子當丈夫。他歎了一口氣,拖著身體,滑下馬背。或許早晨甦醒時,在明亮的晨光下,一切會更好。

  他疲憊地照料坐騎,揉搓牠喘息不已的腹部。這匹馬擅長的是速度而非耐力,而他已經把牠逼到極限了。

  他把坐騎繫在樹幹上,推開小屋的門,裹緊披肩擋住迎面而來的寒意。

  「你的可預測性向來是你的最大問題,孩子。」

  塞斯高舉雙手,無聲地求饒,隨即感覺外公手中的槍爆炸成一股炙熱的劇痛。

  蒲甄僵硬地坐在側鞍上,目光直視著前方,貓咪的籃子就掛在她身旁。她的眼睛很乾澀,乾澀得近乎刺痛。自從兩天前她敲開麥領主的大門之後,就沒再掉過一滴眼淚。當時她直接投入他庇護的懷抱中,貼著他的格子呢披肩啜泣不已,直到眼淚都流乾了,芳心破碎、身體筋疲力盡,只能尋求睡眠的慰藉。

  她偷瞥身邊的男人一眼,麥領主似乎從那天晚上起,就變得好蒼老,臉上的皺紋更深,肩膀垮下來,彷彿他眼中的火焰和光彩都被她的淚水澆熄了。

  他們一騎進陽光普照的森林,麥領主的護衛立刻聚攏過來,個個繃著臉,手按著槍,警告週遭,他們並不是任何搶匪可以輕易得手的目標。

  前方的道路轉成平坦的草地,蒲甄知道他們已經靠近諾森伯蘭郡的邊界了。雲崔的歌唱聲音吸引她睜開眼睛,欣賞美麗的早晨,石楠花新生的嫩芽佈滿山谷,大地瀰漫著清新的氣息,炫目耀眼的陽光高掛在藍得令人無法想像的天空。

  微風拂動青草,讓她恍惚聽見有人呼喚的聲音,聲音中充滿渴望。她抓緊韁繩,發誓再也不要被那柔軟、捲舌的嗓音所欺騙,他就像這片令人心碎的大地一樣地傷人。不久她即將越過邊界,走入理性、可預測的英格蘭。在那裡,她將再一次變回理性、可預測的魏蒲甄,想到這裡,一股悲傷像錐子般地刺入她的心。

  她又再次地聽見了,狂野的尖叫聲刺耳得令人毛髮豎立。兩個男人疾馳而下,前一位低低地俯在馬背上,好像和馬成為一體。

  守衛舉起手槍,麥領主策馬擋在蒲甄和那兩位騎士中間,「塞斯」貓在籃子裡喵喵叫。

  蒲甄又聽見自己的名字,這回不是風聲,而是傑米的嚎叫。

  「等一等!」她大叫。「不要開槍!他們沒有惡意。」

  麥領主懷疑地看她一眼,但還是信任地發出命令,侍衛們勉強放下武器。顯然第二位高大的騎士令他們十分不安,他似乎空手就能夠扭斷別人的脖子。

  蒲甄仰起下巴,強烈的怒氣淹沒了第一絲狂野的希望。難道她永遠不得安寧嗎?

  傑米勒住馬匹,只用拳頭抓住牝馬糾結的鬃毛,麥領主的騎士們驚呼一聲。他們從來沒有看過任何人這樣子騎馬,不用韁繩、不用馬鞍,而且還赤著腳。

  傑米的眼神首次沒有任何的笑意。「塞斯需要妳。」

  蒲甄直視他的眼睛,冷冰冰地說:「恐怕你弄錯了,他已經對我說得一清二楚,根本不需要我。」

  丹尼大聲說:「妳不明白,姑娘,他在一天前離開宕肯克城堡,預備去邊界會妳,所以我們找過所有的老路,卻都沒有他的人影。」

  「或許你們應該去貝鄉紳的產業找找看,」她說。「他可能逗留在那裡,找雯妮喝下午茶,或是其它的娛樂。」

  傑米厭惡地哼了一聲,朝丹尼點個頭。

  丹尼掏出馬鞍裡面的字條。「我們在他平常聯絡的地方,就是一棵空心的老樹幹裡面找到這張字條。」

  蒲甄打開一看,冷冷地大聲念出來。「女公爵,妳的丈夫是我的坐上賓,請來佃農的小木屋一見,只能一個人來。」字條上沒有署名,只有一個「D」字。

  蒲甄聽見麥領主倒抽一口氣,她把字條還給傑米。「我沒有丈夫,我的外套裡面有一張字條,是柯塞斯署名的,宣佈這樁婚姻無效。」

  傑米臉色發白,雀斑看起來更紅了。他從丹尼的馬鞍袋裡面掏出另外一樣東西。「狄坦還留了這個給我們。」

  他手上是一塊綠黑相間的格子呢,一個泥濘的馬蹄印子印在柔軟的毛料上,麥領主一看,臉色發白。

  蒲甄的嘴巴抿成一條線。「對不起,我不能幫忙,塞斯已經說得很清楚,他不要我介入他的生活。」

  傑米輕蔑地哼了一聲。

  丹尼一手搭在他同伴的肩膀上。「我一直嘗試告訴你,她不會願意幫忙的,因為她根本不在乎他,從來沒有。」

  傑米把格子呢丟到她腿上。「希望這塊布能夠讓妳在深夜保暖,柯夫人,因為一旦狄坦了斷塞斯的時候,這就是妳唯一保有的東西。」

  傑米刺耳地尖叫一聲,勒轉坐騎,無畏無懼地穿過護衛中間。丹尼責備地看蒲甄一眼,跟著騎過去,騎向地平線。

  蒲甄伸手撫摸腿上的格子呢,無法直視麥領主探索的目光。她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愛撫著柔軟的布料,突然卡入靠近邊緣的一個黑色小洞裡。

  蒲甄和麥領主沉默地前進,護衛們戒備地騎在四周,塞斯的格子呢依然披在她的腿上。

  蒲甄可以感覺到領主關心、審視的目光,只是她小心翼翼地保持面無表情。

  他清清喉嚨,說道:「妳知道的,姑娘,如果妳要的話,我們可以回頭——」

  她在馬鞍上晃了晃,麥領主迅速她扶住她的手肘,蒲甄伸手按著太陽穴,知道自己蒼白的臉色很有說服力,因為這是真的。

  她靠著他說:「我的頭……開始痛了,一定是曬太陽的緣故。」

  麥領主摸索地尋找水壺,蒲甄抓住他的手臂,絕望地凝視著他。「貝氏的產業就在附近,我們可不可以休息一下?我還沒預備好要面對我的姑姑,她一定有很多的疑問……」

  他拍拍她的手。「當然可以,親愛的。」

  他沒有徵詢她同意,就直接把她抱到自己的馬鞍前面,她的韁繩則交給侍衛。他用塞斯的格子呢裹住她的肩膀,逕自催促坐騎前進。蒲甄把臉埋在柔軟的毛料裡,慶幸有這塊格子呢掩飾自己突然脹紅的臉龐。

  貝鄉紳的管家引導蒲甄和麥領主走進陰暗的門廳,蒲甄倚偎著領主,低著頭,腳步蹣跚地走上台階。年輕的管家告訴他們,貝小姐去參加倫敦的社交季,而貝鄉紳則騎馬去拜訪霖登宅邸的伯爵夫人。

  不過管家當然很樂意招待文登女公爵和她的客人,分別提供房間給他們作暫時的歇息。

  他甚至還摸摸女公爵的手,十分同情她的遭遇,因為他看過報紙的報導,這讓蒲甄很訝異,沒想到自己突然變成名人。

  「妳要來一些巧克力嗎?」他問道。「或是熱騰騰的鬆餅配奶油和——」

  她虛弱地微笑。「只要一瓶白蘭地和一根雪茄,請你盡快送過來。」

  等到他的腳步聲遠去之後,蒲甄才溜向窗戶,這個房間可以俯瞰房子的後方,她可以看見麥領主的手下靠著馬廄的牆壁抽煙,陽光照在他們腰間的武器上。

  害羞的叩門聲音讓他匆匆回到門邊,急切的管家站在外面,手裡端著酒和煙。

  「我聽說蘇格蘭人生性變化莫測又野蠻。」他低聲說,似乎在期待她脫掉衣服,跳起狂野的高地捷格舞。蒲甄很想讓他達成心願,好讓他快快離去。

  不過他興奮的眼神讓她想到更好的主意,她抓住他的手肘,拉進房裡。「你說的沒錯,蘇格蘭人真是瘋狂的民族,尤其是隔壁的那一位。」

  「妳指的是那位白髮的老紳士嗎?」

  蒲甄嗤之以鼻。「那是最聰明的偽裝,他就是綁架我的野蠻人,現在要把我送回姑姑那裡去,收取贖金。」她把管家拉到窗口,從窗簾的縫隙偷偷向外看。「你看到那些人沒有?

  他們都是他的黨羽,個個都是技巧嫻熟的刺客。」

  「噢,我的天!」他壓低聲音說。「妳不是指……他不可能是……不是那個——」

  她笑得很甜。「他就是可怕的蘇格蘭搶匪柯帕克本尊。」

  管家駭然慘叫一聲。「我該怎麼辦?我才剛擔任這個職位,若不是雯妮——我是說貝小姐——的推薦,我根本不可能得著這份工作。才做一星期,我竟然引狼入室。」他滿懷希望地看著她。「如果我把銀器拿給他,妳想他會離開嗎?」

  蒲甄壓低聲音,創造戲劇化的效果。「離開?如果你讓史上最惡名昭彰的歹徒逃出這裡,你想這不會影響你的工作紀錄?」

  他拉扯著假髮的髮鬈,顯然掙扎在死亡的恐懼和充當英雄的誘惑之間。

  蒲甄拉著他的衣袖。「別忘記有賞金。」

  一個富有的英雄。

  「你再想想貝小姐會如何稱讚你勇敢、大無畏的行徑。」

  一個富有、備受崇拜的英雄。

  他用冒汗的手掌抓住蒲甄。「妳說我該怎麼做呢?」

  她傾身向前低語。「把槍搬來給我,越多越好。」

  塞斯皺皺鼻子,聞到一股刺鼻的惡臭味。一定是蒲甄在煮早餐,他心想,自己應該騎馬到村子裡替她雇一位廚師,寧願她倚偎在身邊,頭枕著他的臂彎,勝過讓她在古老的爐灶前面掙扎。畢竟如果她就在身旁,自己就可以摩挲著她的喉嚨凹處,溫柔地撫摸,直到她發出貓咪般的嗚嗚聲……他仔細聞一下。煎蛋嗎?傑米從哪裡撿來這麼臭的蛋?難道是該死的恐龍蛋嗎?在惡臭的硫磺味之外,還有一種刺激性的阿摩尼亞的氣味,味道強烈得讓他沉重的眼皮下湧出眼淚。

  他奮力地嘗試睜開眼睛,陽光在他眼前晃動。

  一幕幕破碎的影像浮現在眼前,一扇破窗戶、嫩綠枝葉間的蔚藍色石板、微風吹過窗口

  ,帶來春天的氣息。塞斯終於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就是佃農的小屋。腳踝處的刺痛讓他覺得去年只是一場夢,如果他再閉上眼睛,那個少女可能就跪在他身邊,芬芳的秀髮近得幾乎掃過他胸前,冷冰的手指關心地撫摸他的眉毛。如果她真的出現了,這一次他會把她抱得遠遠的,不會傻得再回頭。

  金屬的聲音在陶器上叮噹響,塞斯的視線逐漸清晰起來。一看見狄坦彎腰瞪著天秤看,他立刻呻吟。他的外公正專注地測量一個圓錐形的金屬屑,然後俯身到熔爐上,攪拌鐵壺裡面的東西。塞斯只希望那不是早餐。

  他扭動手指頭,一陣刺痛感竄過手臂,隨著意識逐漸恢復,他開始察覺到其它的不適。

  他的手被綁在背後、肩膀疼得不得了,那可能和他襯衫上泛黑的血跡有關。他覺得喉頭有苦澀感,那股滋味很明顯,狄坦究竟逼他吃下多少份量的鴉片?

  他依然覺得頭暈暈的,只是外公在爐灶和凳子之間跳來竄去的模樣,像極了忙亂的猴子,讓他幾乎笑出來。狄坦低聲咕噥幾句,塞斯進一步地更正,是法國猴子。

  他從來沒看過外公如此地邋遢,灰髮一條一條地黏在臉上,火焰讓他熱得臉發紅,長長的圍裙上都是汗水的污漬。

  塞斯淡淡地看著狄坦把銅壺從爐灶搬到桌上,再把銀湯匙插進去,它「滋」地一聲開始冒泡泡。等他把湯匙舉起來,只剩下扭曲、冒煙的一團。塞斯忍不住吞嚥著。

  「如果你不介意,我寧願選煎蛋和熏鯡魚。」他說。

  狄坦被他的聲音嚇了一跳,幾乎弄翻那壺酸液。他穩住雙手,氣惱得顫抖。但他以驚人的速度,用燦爛的笑容替代皺眉。「你不必選擇菜單,早餐還有其它的同伴。」

  塞斯揚揚眉毛,專注地研究著桌上的東西,上面有火藥、兩把槍、一把刀和那壺起泡的酸液。「誰啊?你的老牌友嗎?」

  「又錯了,是你的愛妻,我竭誠地給她邀請函。」

  塞斯放聲大笑,狄坦的笑容消失無蹤。

  「我的妻子不會來。以我們最後一次相見時,我對待她的方式而論,就算我渾身著火,她都不會多吐一口唾沫。」

  狄坦起身走向他,塞斯渾身僵硬,拒絕露出一絲退縮的模樣。「或許你低估了自己的魅力,」他的外公撥開他眉毛上的頭髮。「和你的本事。」

  「或許我是高估了,就像我父親綁架了你的女兒,還期待她會愛上他一樣。」

  狄坦的臉變成暗紅色,表情憤怒得扭曲起來。「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那個野蠻人,過去已經過去了,我只在乎未來。」

  塞斯無聊地閉上眼睛。「如果只有你和我在這裡坐上一輩子,等候淑女送配方過來,那樣的未來想必既枯燥又漫長。」

  狄坦傾身靠近他。「如果她不來,只有我的未來才會漫長枯燥,你的則是十分短暫。」

  狄坦的眼神射出冷硬的光芒,塞斯本來還寄望外公有一絲感情,或許不至於下毒手的念頭,倏然絕了指望。

  狄坦揉搓雙手,走回桌子旁邊,舉起玻璃瓶對著陽光。「我從來不明白驕傲的魏小姐看上你哪一點,我更等不及那個拘謹的小東西,步履蹣跚、啜泣地跑進來,絞著雙手奉上寶貴的配方,只為了救你一命。我將以她的演出為樂!」

  「你這個沒心沒肝的混——」

  塞斯的詛咒被震耳欲聾的槍聲所打斷,轟隆的馬蹄聲響撼動這座小木屋。

  狄坦手裡的玻璃瓶摔在地板上碎了。「如果那個窮丫頭敢去報警……」他從圍裙裡面掏出德國制的小手槍,跨過碎玻璃,走過去開門。

  塞斯必須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他把重量移向兩隻腳,肩膀再次痛得受不了,冷汗直流。他必須動作快,否則就會失去勇氣。他咬住下唇,整個人翻身跪起來,受傷的肩膀撞到窗台。陽光和劇痛同時令他頭昏眼花,舌頭嘗到自己的鮮血。

  當狄坦吞下詛咒的穢語時,塞斯望向窗外,槍口的黑煙飄向樹林裡面。他眨眨眼睛,肩膀上一陣陣的劇痛讓他懷疑自己的視線有問題,他用力地甩甩頭。或許肩膀流了太多血,以致他大腦缺乏養分。

  可是蒲甄還站在外面,全身武裝地跨坐在麥麒麟的閹馬上,好像天生就會騎馬一樣。

  她清脆的蘇格蘭土腔口音會議傑米驕傲極了。「快開門,你這個該死的混蛋,免得我從這裡把你的法國屁股轟到地獄裡!」

  塞斯歪倒在窗台上,砰地撞到腦袋,心裡納悶著是笑比較痛還是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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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2 17:32:5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章

  蒲甄輕佻地吹吹槍口,才把手槍插進腰帶裡,另一枝槍柄被撞得突出來。

  塞斯的鼠蹊處穩穩悸動的慾念,連他自己都覺得很驚奇。他猜想可能要等到心臟停止跳動,才不致在蒲甄出現的時候,脈搏又把血液輸進所有不恰當的部位。她像火焰天使混合著冰霜魔鬼似地端坐在麥麒麟的坐騎上,帥氣地把他的格子呢披肩披在一邊的肩上,再把裙子拉過腿間當成臨時的長褲。唯一欠缺的是搶匪的面具,反而戴上一副不大協調的眼鏡。因為她來不是要參加化裝舞會,而是搏命地演出,參與者都很危險。

  她把頭髮甩過肩頭。「哈囉?狄坦先生,你在家嗎?」她斯文有教養的聲音像拳頭一樣擊中塞斯。

  他用雙手抓緊窗台,免得自己向後滑。「該死的,快走吧,妳這個笨姑娘,免得害死妳自己!」

  「閉嘴!」狄坦咆哮著,抓住他的頭髮向後扯,然後悄無聲息地越過木屋,以慇勤的笑容取代原先輕蔑的神情。「早安啊,女公爵閣下,真是高興妳大駕光臨。妳介不介意把手槍丟在地上,過來加入我們呢?」

  她純真、率直地微笑著。「為什麼呢,子爵?反正我的槍法很爛。」

  狄坦的回應是把小手槍抵住塞斯的太陽穴,向後撥開撞針。蒲甄聳聳肩膀,拒絕迎視塞斯憤怒的目光,逕自拋下武器。她跨過馬背,高傲地跳到地上。

  蒲甄推開大門,木門「砰」地撞到牆壁時,塞斯感覺到狄坦緊張的反應。她大搖大擺地走進來,坐進椅子裡,掏出一根煙草,然後傾身湊近油燈點燃。狄坦目瞪口呆地瞪著她看,彷彿她剛剛才逃出地獄。塞斯瞇著眼睛看。天哪,這位姑娘真是美極了!他心想,不過她究竟在玩什麼把戲?

  她以修長的手指挾住香煙,穿靴子的腳架在桌子上。「早安,紳士們,我想我們有些生意要討論。」

  狄坦不疾不徐地鬆開塞斯的頭髮,他幾乎可以猜出外公有條不紊的思緒。狄坦最輕視未知的狀態,如果他必須面對一個瘋女人,那他寧願快刀斬亂麻、早早了斷。

  他把手槍放回圍裙的口袋內。「我已經買了返回法國的船票,離開之前,我必須得到妳父親的配方。所有的成分都在這裡可以作測試,我要妳現在就給我。」

  「我才不敢寫下來,」她用手指點一下太陽穴。「都記在這裡了。」她掏出一個銀色的瓶子,旋開瓶蓋,痛飲一口,短短的一剎那間.她的眼睛亮了一下,然後她用手背擦乾嘴巴。「你必須記住這個配方很危險,我父親就是因此而喪命。」

  狄坦的雙手撐在桌子上,傾身向她。「我樂意為它而死。」

  她長長地吸一口煙,絲毫不露聲色,只有臉頰稍稍紅潤了一些。她噘著嘴唇,故意對著狄坦的臉吐出一團白霧,他連連咳了好幾下,眼淚滾下來。他氣得揪住蒲甄的披肩,緊緊地箍住她的脖子。

  剛剛塞斯還覺得自己不可能站得起來,可是情急之下,自己還沒有察覺,就踉蹌地站起來,走離窗戶的位置,一心想要掐住狄坦的脖子讓他窒息。強烈的刺痛感竄過他的肩膀,讓他頭暈目眩。可是奇怪的是,蒲甄竟然抓住他,溫柔地拉著他的臂膀。狄坦則站在她後方,戒備地看著他。

  「好啦,親愛的,」蒲甄安撫地說,把他拉到牆邊。「別怪你外公有些不耐煩,畢竟他已經等太久了。你在窗邊坐下來,替我擋住陽光,這裡面有很多成分對光線很敏感。」她站得很近,頭髮拂過他的下巴。

  他閉上眼睛,非常渴望把她拉入懷裡。「蒲甄,不要把配方給他,一旦到手之後,他會殺了妳。」

  她清脆的笑聲如果被崔西聽見了,一定很嫉妒。「親愛的,你真傻,他當然不會那麼做。」她扭頭對狄坦微笑。「你外公是個可敬佩的人。」

  陽光斜射在她的頭髮上,變成溫暖的肉桂色,她的眼睛閃爍著奇特的光芒。

  狄坦指著桌子。「革命是不等人的。我們可以開始了嗎?」

  塞斯想要把她拉回來,可是遲了一步。蒲甄已經施施然地走向狄坦,拉高的裙子緊緊地裹住她臀部的曲線。

  他只好一屁股坐在窗台上,可是雙手被綁、又因為鴉片而頭暈目眩的狀況,讓他很勉強才保持住平衡。

  狄坦帶著孩子氣的欣喜,摸弄他那些瓶瓶罐罐。「我已經認定妳父親那次愚蠢的意外,是由於使用水銀為基礎的配方所導致的,所以我自行決定用銀替代。」

  「真是太聰明了。」蒲甄呢喃地說,捻亮油燈的光芒,香煙就放在燈座旁邊。「好啦,再加一點那個阿摩尼亞,可以嗎?」

  「哈!」狄坦順從地照做,看起來非常地洋洋得意。「我猜也是這樣。」桌上開始冒出蒸氣。

  蒲甄指示。「現在把銀放進硝酸裡面融解。」

  他開心地笑了。「已經做好了。」

  「噯,子爵!你根本不需要我嘛!你已經自己研究出來了。」


  「我曾經說過,我是業餘的化學家。」

  「一個專業的混蛋。」塞斯咕噥。

  狄坦嘻嘻笑。「那一行你比我更擅長,不是嗎?從你出生就開始練習了。」

  狄坦轉向桌子,精確地混合所有的成分。蒲甄掩住呵欠,狄坦抬起頭來,眼中充滿熱切的期待。

  蒲甄伸個懶腰,走向塞斯好幾步。「還有最後一項成分,子爵。」

  狄坦徘徊在桌邊,目光炯炯,不耐煩地摩拳擦掌。

  她指著桌上的酒瓶,露出天使般的笑容。「再來一點白蘭地。」

  再來一點白蘭地。

  那沙啞的聲音在塞斯的腦中迴響著,他看著蒲甄悄悄地靠向窗邊;狄坦舉起瓶子,興奮地拔開蓋子。

  他舉高往下倒,一線陽光把白蘭地照成恍如晶亮的琥珀色小溪。

  浪費這麼上好的白蘭地,真是可惜。

  塞斯剛想起貝鄉紳這句話時,蒲甄已經縱身撲向他,就在小屋爆炸、冒出一團火球之前,兩個人一起摔到窗戶外面。

  蒲甄的臉頰貼著某種堅硬而熟悉的東西,她脫掉震碎的眼鏡,發現那是塞斯的胸膛。他們趴在木屋前方的草地上,顯然爆炸的威力把他們震得這麼遠。


  本來是小木屋的地方,如今變成一堆冒煙的碎石塊和扭曲的木板。她望向塞斯,發現他睜大眼睛,深幽的眼神令她不安。

  她倒回地上,覺得自己好像要吐了。「噢,親愛的.希望你別生氣,恐怕我炸死你的外公了。」

  塞斯痛得不得了,還是勉強地聳聳肩膀。「這是一項被社會譴責、道德上卻很合理的決定。」他輕輕地吻她頭髮,正好碰到她太陽穴微裂的傷口,蒲甄疼痛得瑟縮了一下。「妳的演技真是太精彩了,姑娘,妳應該雇一個經紀人替妳處理舞台生涯。」

  「我可不可以先沐浴再說?」她靠著他的胸口,模糊地說。「我以為那根煙會嗆死我,味道可怕極了,不是嗎?」

  「那是壞習慣,我自己也考慮要戒除惡習。」

  爆炸的黑煙飄向天空,火星和灰燼四處飛揚,麥領主的坐騎安靜地啃食著河邊的青草。

  塞斯靜止不動。「妳來救我,為什麼?」

  他們四目交接,蒲甄脫掉肩上的披肩,鄭重地折起來。「我來把這個給你。」

  「妳確定不是要來給我這個嗎?」他親親她的嘴唇,根本不在乎會嘗到鮮血、汗水和濃煙。蒲甄呻吟地貼著他移動。

  他喘息地微笑。「雖然這個位置充滿某些迷人的可能性,不過妳介不介意先鬆開我的手呢?」

  他疼痛地呻吟,努力坐起身子,蒲甄爬到他後面。「我不知道耶,先生,你能保證我這樣做很值得嗎?」

  「當然,姑娘,我很樂意保證。」

  她費力地拉扯繩結,鮮血滑下她的臉頰,她伸手擦掉。

  塞斯的身體突然痙攣起來,手臂僵硬。「躲在我後面,蒲甄,躲在我後面,閉上眼睛。」

  可是魏蒲甄從來不懂得逃避,她驚訝地失聲大叫,看見狄坦衝出木屋的廢墟。

  他的長褲和圍裙變成破布似地掛在身上,臉上的皮膚融化、焦黑,露出骨頭,恐怖的容貌上還剩下一隻眼睛。他的喉嚨發出沙啞的咆哮,瘋狂地朝著天空揮舞著小手槍。

  塞斯感覺到蒲甄的移動,飛快地閃過他,成為擋箭牌。「該死的,蒲甄,留在我後面,別過來!」

  以他雙手被綁的狀況,只能無助地成為狄坦扭曲的怒火之下的活標靶,蒲甄自己的手槍卻掉在幾尺外的草地上。她撲過去,膝蓋壓到震碎的眼鏡,完全無視於塞斯野蠻的詛咒,只想奪槍。可是狄坦朝她的方向揮舞槍管,她被迫僵在原地,整個人趴在草地上。

  子爵盯著塞斯,瞇起眼睛,搖搖晃晃地走向他的外孫,手槍就在他燒黑的手指間晃蕩。

  「你這個小雜種,」他聲音沙啞,邪惡地指控著。「我真希望自己從來沒見過你,你這輩子都是輸家——無論當搶匪、當間諜或是當男人,樣樣都失敗。你真讓我反胃,簡直就像你父親一樣。」

  塞斯臉上的肌肉搐動不已,費力地站起來。「你一直很恨我,不是嗎?你那種親愛的外公把戲從來沒有說服力。」

  狄坦仰頭大笑。「我輕視你、厭惡你,每次看到你,就看到他的臉,柯伯恩,那個骯髒的蘇格蘭人,讓我女兒心碎——我唯一的寶貝……」他聲音破碎。

  蒲甄用力嚥下憐憫的感覺,伸長手指,終於握住冰冷的槍把。親愛的神,希望這把槍是我還沒發射過的那一把!她暗暗地祈禱.舉起手槍。

  狄坦搖搖頭。「我的米琪,是我這輩子唯一的珍寶,而你!」他的嗓門變得很尖銳,最後一絲理性已經蕩然無存。蒲甄駭然地察覺他認定塞斯就是柯伯恩。「你這骯髒的怪物,你偷走我的女兒,強暴了她,那個懦弱的麥麒麟竟然讓他逍遙法外。」

  狄坦舉起手槍,直指塞斯的心臟,決心報復累積三十多年的怒火。「我要炸死所有的蘇格蘭人,英格蘭人更不能放過。」

  塞斯甩開眼睛上的頭髮,以無比的勇氣面對瘋狂的指控者。「看來我們要一起在地獄的大門口迎接他們,」他對外公說。「包括你和我。」

  蒲甄靠著手腕穩住槍口。

  狄坦拉開撞針。「你永遠不能再偷別人的小孩。」

  蒲甄的手指扣緊扳機,當她瞇起眼睛瞄準目標時,鮮血流進眼裡,狄坦的影像變得模糊不清。

  狄坦撲向前方。「我讓你永遠不能再偷別人的新娘,就像你偷麥麒麟的一樣。」

  一個尖銳得有如刀刃的聲音從松林裡傳出來。「是我懷孕的新娘,你這個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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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2 17:33:1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章

  一聲槍響爆開來,紅色的鮮血在狄坦的胸前擴散,他困惑地低頭看一眼,搖搖晃晃地向後倒,「咚」地一聲倒在小溪裡面。

  許久、許久,四周僅有的聲響是潺潺的流水聲。

  蒲甄的槍掉到地上,塞斯不疾不徐地轉過身去,麥領主就站在他後面,手裡的槍在冒煙。蒲甄來回地打量著這兩個首度面對面的男人,寬闊的肩膀、驕傲挺直的胸膛、長得令人嫉妒的眼睫毛、嘴角的弧形,那是太多眼淚和笑聲所刻下的痕跡。

  他們怎麼會如此盲目呢?蒲甄納悶著。看見塞斯睜大眼睛,恍然大悟的眼神,原來那對灰色的眼睛不是遺傳自他母親,而是他父親的眼睛。

  蒲甄抓緊地上的草,現在她終於明瞭為什麼第一次見到麥領主時,就有一股奇特的聯繫、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第一眼就覺得親近。原來他讓自己想到的不是死去的父親,而是塞斯。淚水滑下她的臉頰。

  麥麒麟鬆開塞斯雙手的捆繩,實際地說:「你知道我懷疑了很多年,我愛你母親,卻在婚禮之前引誘了她,所以羞愧地逃到希臘去。我本來計劃在秋天回來,讓她成為我名副其實的妻子。」

  「這有點太遲了吧,不是嗎?」

  塞斯輕蔑、刺耳的語氣讓蒲甄畏縮了一下。

  麥領主倒退一步,抓著繩索。「我回來的時候,你母親來找過我,詛咒發誓說她愛上柯伯恩,而你是他的骨肉,和我無關。」

  「你就相信她?」

  「這三十多年來我一直在心裡尋找她說謊的理由。為什麼她要這樣說?難道是要保護我嗎?保護我們大家?」

  塞斯低著頭,按摩瘀青的手腕。奇怪的是,他垂著眼睛打量的人是蒲甄而非麥麒麟。他說的話完全出自於內心。「不是,是因為她覺得羞愧、覺得骯髒,經過他對地做了那些事情,她覺得再也配不上你這樣的好人。」

  麥領主嘴唇扭曲地說:「我這樣的好人……」他搖搖頭,佝僂著肩膀,走向狄坦的屍體。

  塞斯雙手握拳,現在他幫不了麥領主,畢竟自己也有太多的傷痛需要處理。蒲甄坐在草地上,雙手抱住自己,淚流滿面。他無視於疼痛的肩膀,走過去坐在她身邊,溫柔地擁她入懷,把臉埋在她的秀髮裡面,彷彿她的香氣能夠趕走他生命中所有的黑煙。他用臉頰摩挲她的喉嚨,嘗到她的淚。

  療傷的陽光照在蒲甄的背上,他們彼此倚偎,迷失在擁抱的安慰裡面,根本沒有聽見樹葉沙沙的聲音和交談聲。

  一個冰涼的狗鼻子輕推蒲甄的前額,濕濕的舌頭舔著她的臉。她睜開一隻眼睛,從塞斯的肩膀看過去。

  那一口黃色的大板牙,讓蒲甄目瞪口呆,全英格蘭只有一隻狗會這麼笨、這麼醜陋。

  蒲甄試圖開口,可是發不出聲音。塞斯逐漸察覺到她僵硬的反應,終於抬起頭來,隨著她目光的方向,從那雙緞帶鞋、往上到綢緞的襯裙、再到瞇成一條線的褐色眼睛。

  塞斯迎視他前任情婦兼未婚妻充滿怨恨的目光,本能地抬起雙手調整根本沒戴的面具,「巴瑞斯」則興致勃勃地豎起耳朵。

  「噯,噯,」崔西嬌聲地說。「這不是我親愛的侄女嗎?」

  貝鄉紳湊近崔西的肩頭,用放大鏡對著蒲甄猛瞧,彷彿那是顯微鏡,她則是一隻蟲。「天哪,真的是她,不是嗎?妳怎麼想呢?」

  蒲甄站起來,緊張地絞著雙手,在姑姑尖銳地審視之下,她似乎又變回那個九歲的小女孩,臉上沾著黑墨、衣服士都是硫磺味。

  塞斯跟著起身,雙手佔有地抓住她的肩,為她增添勇氣。

  「妳怎麼找到我們呢?」蒲甄問道。

  「一張匿名的字條。」崔西咄道。

  「狄坦。」塞斯低語著。「他無疑是希望讓他們發現我們臨死前抱在一起。」

  「我可以解釋。」蒲甄溫柔地說。

  崔西揮揮手。「何必費事呢?這已經解釋許多事情了。」她舉起手指頭一一計算著。「妳引誘我的未婚夫、佯裝他是惡名昭彰的匪徒。」

  「恐怕那不是偽裝,伯爵夫人,這個男人的確是個惡名昭彰的罪犯。」亞洛爵士大步從樹林裡走出來,後面跟著三名副手,其它的手下一一散開,用手杖試探地戳著木屋的碎石頭。塞斯從蒲甄後方退開,斜倚著一株老橡樹。

  「安靜,」崔西咄道,責備亞洛爵士。「你怎麼敢打斷我的話?我剛剛說到哪裡了?噢,對,妳還假裝被人綁架,其實是和他私奔。」

  「偉大的冒險之旅!」貝鄉紳打岔道。

  「可是我是真的被綁架。」蒲甄抗議道。

  崔西不信地揚揚眉毛。「我猜是這個浪子把妳栓在他的床邊?」

  蒲甄脹紅了臉,沒有回答。

  崔西繞過她的侄女,彷彿她是隱形人一般,伸出鮮紅的手指,掠過塞斯的襯衫前襟。「如果我聰明一點,就應該把這個浪子栓在我的床邊。」

  塞斯雙手抱胸,露出傲慢的笑容。「那是妳唯一能夠留住我的方法,親愛的。」

  崔西尖聲大叫。

  亞洛爵士拿出手銬,露出愉快的笑容。「這位紳士現在唯一要栓的鏈子是手銬和腳鐐,直到他因為可怕的蘇格蘭搶匪柯帕克的惡行受審,例如搶劫、綁架——」

  「你可以再補充一項——謀殺,先生。」他的一位副手看著狄坦的屍體嚷叫說。

  麥領主走過來。「我禁止你們逮捕那個人。」

  「為什麼那麼費事?」崔西跺著腳說。「何不乾脆立刻吊死他算了?」

  貝鄉紳拍拍他肥胖的手掌。「噢,這真是有趣極了,比獵狐狸好玩多了。」

  塞斯對著崔西微笑。「可惜我們不在法國,親愛的,否則妳可以叫人砍掉我的腦袋。」

  「我很樂意。」她嘶聲地說。

  「你又是誰呢,先生?」杜亞洛質問麥麒麟。

  麥領主伸出手臂,安慰地環住蒲甄的肩膀。「我是這位年輕姑娘的未婚夫。」

  「我是她的丈夫。」塞斯補充。

  亞洛爵士再一次舉起手銬。

  「你不能逮捕那個男人,」麥領主重複地強調。「國王已經發給他特赦令,饒他一命。」

  治安官的笑容有些僵硬。「那就拿來給我看啊!」

  麥領主望向蒲甄,蒲甄望著塞斯。他的下巴緊繃,卻拒絕迎視蒲甄的目光,反而不疾不徐地伸出手臂,手腕朝向亞洛爵士。

  「不!」蒲甄發出痛苦的吶喊,大家都瞪著她看。「麥領主說的沒錯,你不可以逮捕他!」

  「為什麼?」亞洛爵士冷冷地問。

  她飛快地轉動思緒,雙手緊張地絞在一起,突然靈光一閃,她充滿希望地抬起頭說:「因為他不是可怕的蘇格蘭搶匪柯帕克,我才是。」

  塞斯忍不住呻吟;亞洛爵士驚愕地張大嘴巴;貝鄉紳突然被空氣嗆到,脹紅了臉,對於整件事情嶄新而刺激的發展,一時找不出合適的形容詞來評論;崔西趕緊從胸口掏出手帕,遞給他。

  「沒錯,」蒲甄在空地上踱起方步,飛快地思索,亞洛爵士的手下跟在她後面,手裡拿著的手銬叮噹作響。「這些年來,我一直是搶匪,你想為什麼搶劫事件大都發生在邊界一帶?那是因為每當崔西姑姑送我上床以後,我就沿著格子圍籬爬到地面上,騎著種馬越過月光下的草坪——」

  「妳沒有種馬——」塞斯溫柔地提醒她。

  她走過他旁邊,故意用力地踩他腳趾頭。「也可能是一匹牡馬,反正黑漆漆的,難以辨認。我只在乎劫掠富人,搶奪無辜——」

  「這個故事太荒謬了!」麥領主打岔。

  塞斯歎了一口氣。「終於有一個理智的人開口了!」

  麥領主挺直身體,驕傲地拉緊肩膀上的格子呢披肩。「我才是真正的、可怕的蘇格蘭搶匪柯帕克。」

  塞斯發出絕望的呼喊,臉頰埋在手掌裡面。

  「貝鄉紳僱用的管家會非常樂意證實我的身份,」麥領主說道。「他和僕人們大膽地企圖要捕捉我,卻被我逃掉了。當時連女僕都有武裝。」他瞇起眼睛看蒲甄一眼。「若不是某人有先見之明通知他們,說我活著比死了值錢,我可能就命喪黃泉了。」

  蒲甄這才注意到他臉頰上的瘀傷,愧疚地聳聳肩膀,無意間咬掉一片指甲。

  空地上突然爆出一片混亂,亞洛爵士十分欠缺紳士風度地詛咒一聲,把手銬丟在地上;

  他的副手搔搔腦袋,狐疑地打量著蒲甄和麥領主;崔西大聲尖叫要處罰,要求亞洛爵士別放過他們,統統一起吊死;笨狗「巴瑞斯」繞著貝鄉紳打轉、狂吠。

  一聲刺耳的高地戰吼破空傳來,空地上突然變得寂靜無聲,「巴瑞斯」嗚咽地鑽到崔西的裙子後面躲起來。兩匹馬突然從羊齒蕨中闖出來,馬上的騎士在最後一刻才勒住坐騎,馬蹄只差一步就踩到人群。

  亞洛爵士雙手插腰地面對他們。「讓我猜猜,你們想必也是可怕的蘇格蘭搶匪柯帕克。」

  傑米脫掉帽子。「在此聽候差遣,先生。」

  傑米一看見蒲甄和塞斯——雖然臉色陰鬱,可是顯然活得很好——尖銳的五官立刻鬆懈下來;崔西一看到丹尼則臉色發白,溜到貝鄉紳後面,他肥胖的身子卻無法同時遮掩崔西和「巴瑞斯」。

  丹尼開懷大笑,策馬向前。「耶,傑米,我的伯爵夫人在那裡!哈囉,愛人,妳還記得我嗎?」

  「夠了!」亞洛爵士咆哮地說,蒲甄幾乎笑出來。亞洛發怒的時候,的確顯得威風凜凜、很有權威的樣子。「我很希望接受伯爵夫人的建議,把你們統統吊死,可是我所效忠遵守的英格蘭法律禁止我這麼做,所以我只好逮捕唯一一位我認為能夠給我答案的人。」

  麥領主向前一步,但塞斯擋在他前面,這一次當他伸出手腕時,亞洛爵士「噹」地一聲拷上手銬。

  治安官退後一步時,蒲甄顫巍巍地吸一口氣穩住自己。她鎮定地走過去,勇敢地用手背拭去淚水,無視於崔西和其它人的存在,傾身向前,以一種令人融化的溫柔,吻著塞斯的嘴唇,連那冷硬、沉重的金屬鏈子都無法阻止她貼向愛人的身軀。

  他微微退開,短暫的流連時間只夠他的唇貼著她的耳朵。蒲甄屏住呼吸,渴望珍惜在下一次相聚之前,他所吐露的任何衷曲。

  「再見了,我親愛的女公爵。」他低語。

  她雙手握拳,看著亞洛爵士的副手帶著塞斯離去,麥領主跟在後面,顯然決心要支持他的獨生子。塞斯回過頭來,朝她眨眨眼睛,蒲甄知道自己會永遠記得他這副模樣:那微帶邪氣的笑容、眉宇之間沾著黑煤灰、燦爛的陽光照著他凌亂的頭髮,直到這個苦澀的終點,塞斯依然大膽、傲然地面對。

  崔西的手指像小刀似地掐進蒲甄的手臂。「跟我來,妳這個邪惡、不知感激的丫頭。妳不只羞辱了妳的父親,還羞辱我所有死去的丈夫!我為妳做了這麼多,妳竟然這樣來感謝我,真讓我難以相——」

  蒲甄甩開姑姑的掌握,挺直肩膀,向前一步,利用身高上的優勢從鼻尖底下俯視她姑姑。

  崔西匆促地倒退一步,差點踩到「巴瑞斯」,是貝鄉紳及時扶住她才不致摔倒。她揪住自己的胸口,呢喃地說:「呃,我從來沒有……她竟然那麼傲慢……」

  貝鄉紳牽著她的手走開,一面同情地安慰著她。臨去之前,還扭頭看蒲甄一眼,眸中充滿勉強的讚賞,「巴瑞斯」則嗚咽地跟在後面。

  蒲甄獨自站在那裡,奇怪的是,竟然是丹尼走過來把手搭在她肩膀上。「來吧,姑娘,妳非常的勇敢,可是我們最好送妳回家去。」

  她茫然地向前走,希望自己還記得家在哪裡。【終曲】


  豆大的雨點打在古老建築物的屋頂上,但是滂沱的大雨擋不住好奇的人們,法庭裡面被諾森伯蘭郡和鄰近一帶的居民擠得水洩不通,潮濕的外套開始冒出水蒸氣。連貴族們也顧不得身份和衣著,擠在這裡和農民們摩肩擦踵,大家都是來爭相目睹聲名狼藉的文登女公爵解除婚約。

  「倫敦觀察報」和「倫敦時報」的記者穿梭在擁擠的人潮裡,採訪意見、收集謠言和閒

  話。群眾的同情心分成好幾派,一個滿臉皺紋的老農婦宣稱女公爵可憐而不幸,被一個惡棍綁架,在槍口的脅迫之下,只好同意成婚;一位記者稍後引用年輕的貝雯妮小姐對魏蒲甄的指控,說她是一個「邪惡的享樂主義者」,和她姑姑的未婚夫「大膽潛逃」;而貝小姐體面的父親則愉快地宣佈,整樁事件不過是一個「高潮迭起的流言」,然後又低聲詢問記者可不可以把他的畫像刊載在整篇報導裡。

  法庭的門一開,眾人的竊竊私語逐漸升溫,自雨絲中走進來的是他們所著迷的人物。女士們舉起扇子遮掩她們的耳語;男人們彼此推擠,笑得很曖昧。

  「倫敦時報」的記者聽見當地人解釋說,女公爵不是前面那個戴著高聳的假髮、穿著低胸禮服、一臉濃妝艷抹的女郎,而是她後面那位戴眼鏡的女孩時,立即顯得很失望。

  嚴格說來,年輕女公爵的外表實在沒有遭人非議之處,記者心想,她的穿著很樸素,一身黑衣,頭髮緊緊地梳成髮髻盤在頭頂。他不禁責備自己忘記攜帶墨水瓶,天哪,她很想畫下這個女孩!這麼簡單清晰的線條很容易在時間和記憶之下變得模糊。

  蒲甄向前一步,坐在前排時,屋外傳來轟隆的雷鳴。崔西把管家老余丟在門口整理雨傘,水滴濺在那些來得太遲、擠不進法庭的人們身上。崔西現任的追求者——一位科西嘉島的伯爵——大步昂揚地跟在後面,大禮服上綴著許多繐帶和勳章。

  蒲甄端莊地把雙手放在大腿上,群眾嘈雜的聲音對她而言彷彿只是遠方的海浪聲響,全然不受他們刺耳的批評、訕笑和淫猥的話語所影響。她已經無法感覺,一股可怕的麻木感漫過她全身,所到之處都變得木然。

  一個月。三十天裡面音訊全無,連一張字條都沒有,沒有任何消息指出塞斯要她停止崔西提出的婚姻無效的告訴。蒲甄不必豎起耳朵就聽得到群眾的竊竊私語;塞斯在一星期前就從倫敦的監獄被釋放出來,連管家老余都幸災樂禍地通知她這個消息。

  亞洛爵士明智地瞭解到,要指控柯塞斯犯罪相當艱難,畢竟在逮捕的現場,擠了好多位自稱是「可怕的蘇格蘭搶匪柯帕克」的嫌疑犯,包括一個蘇格蘭領主、一位女公爵,還有一個淡褐髮色的牧師兒子。此外還有國王的特赦令神秘地失去蹤影,再者更有一位蘇格蘭最有勢力的麥麒麟公爵公開宣稱塞斯是他的獨生子。這一切都讓整件案子變得更加棘手,為了顧全顏面和阻擋謠言,乾脆宣佈可怕的蘇格蘭搶匪已經死在木屋的爆炸現場,警方也就順理成章地埋葬了狄坦的屍體。

  蒲甄脫掉手套,握成一團。塞斯現在大概已經返回高地,她心想,畢竟此刻他成了蘇格蘭最富有的繼承人之一,只要他願意,隨時可以接收宕肯克城堡和他父親所給予的一切,不再需要一位相貌平庸、收入中等的女公爵,來增添他的社會地位。

  她渾身一僵,看著法官走進法庭,他的長袍髒兮兮的,假髮好像雞窩一樣。法官審視著群眾,大聲地歎口氣,顯然很不習慣這樣的場景。他去年最重要的一場審判也不過是偷竊懷孕的母豬。

  他重重地坐在凳子上,群眾嘈雜的聲音收斂許多。蒲甄瞪著地上,交由崔西回答問題。

  或許塞斯現在得以逃脫柯伯恩的陰影了,她心想,雖然一直都有疤痕,可是傷口終究會痊癒。她真希望自己也會這樣。

  「女公爵閣下!」這句話好像雷鳴。

  蒲甄嚇了一跳,發現法官怒目瞪著她。「是的,法官大人?」

  「妳的監護人已經仁慈地回答了所有關於綁架的疑問,希望妳也如此。現在我要再重複問一次,這樁荒謬的婚姻圓房了嗎?」

  荒謬?他們手牽著手漫步在陽光普照的草地上,爭相為小羊命名;黎明時相擁而吻,身上一絲不掛,只披著晨曦為衣,這樣叫荒謬嗎?

  她張開嘴巴要說謊,努力壓下喉嚨的硬塊。

  一個聲音從法庭後面傳過來。「是的,法官大人,已經圓房了。」

  蒲甄站起來,抓住欄杆支撐自己。她轉過身去,看見一個男人站在法庭門口。

  他的嘴角露出調皮的笑容。「而且有很多的歡愉。」

  蒲甄的臉先脹紅再轉白。法庭裡面爆出驚愕的呼聲,法官連連地擊槌。

  柯塞斯站在門口,他父親站在後面,兩個人都是高地人的打扮。麥麒麟露出驕傲的笑容,後方的丹尼和傑米都穿著新衣服。傑米嘴巴裡還叼著煙。

  塞斯步下走道,朝她走過來,蒲甄跌坐在椅子上,指關節發白,根本無法迎視他的目光,因為他像太陽一樣地燦爛。

  群眾屏住氣息,看著柯塞斯跪在她身旁,從披肩底下掏出一個盒子遞給她。「我本來想替妳買戒指,可是傑米提議妳會比較喜歡這個。」

  她顫抖地打開盒子,天鵝絨布裡面是一枝小小的金火繩槍。

  塞斯倒退一步,英俊的臉上露出認命的表情。「動手吧,是我罪有應得。」

  群眾驚呼地看著她舉起小手槍,對準他的心臟,扣動扳機。

  槍口蹦出一隻金色的小鳥,當當地奏起「睡美人,甦醒吧!」的輕快音符。蒲甄想掩嘴而笑,但塞斯及時扣住她的手,讓她清脆的笑聲傳遍法庭。

  塞斯臉色一凜,眸中失去幽默的笑意。「我一直害怕牽連到妳,所以沒有得著真正的自由之前,都不敢回來找妳。」他再次下跪,握住她的手。「妳知道的,我依然是個私生子。」

  蒲甄端莊地調整眼鏡。「你一直都是,然而那從來沒有阻止我愛你的心。」

  塞斯一把將蒲甄泡在懷裡,群眾嘩然地目睹這一幕;而崔西「咚」地一聲暈倒在座位上,假髮掉在伯爵的大腿上。

  擁擠的人潮自動分開讓出走道,塞斯抱著蒲甄,邊走邊吻她的臉頰、鼻尖和眉毛。他的手探進髮髻裡面拔出髮夾,讓她柔軟的秀髮鬆鬆地披散下來。

  傑米和丹尼為他們拉開大門,塞斯抱著她走進雨絲裡面,溫柔地拉起披肩遮住她的頭。

  「根據我家鄉的習俗。」她沙啞地說。「當一個男人把他的披肩給了一個女孩,這麼做只有一個涵義。」

  他停在法院的台階上,溫柔地微笑。「做給我看吧!」

  她倚偎過去,兩個人吻在一起,群眾歡聲鼓舞。麥麒麟轉身對著大家一鞠躬;丹尼仰起頭,哈哈大笑。

  傑米用新衣服的袖子擦眼淚、擤鼻涕。「沒有人敢說我葛傑米不是一個感情豐富、敬天畏人的小伙子。」他自言自語地咕噥著。

  他把自己剛剛抽的香煙塞進管家老余張開的嘴巴裡,然後歡然地跳下台階,跟在塞斯和蒲甄的後面,走進甜蜜的英格蘭雨絲裡。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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