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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德瑞莎.麥德羅]新娘和野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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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2 17:39:02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第二天一早就以沉重的態度來開始,若琳在杜波的監視之下,盡責地吃完所有的食物,即使東西吃起來有如木屑一般,但是她實在不確定自己脆弱的心靈能不能再承受龍的深夜來訪。
  在這漫長的一天連杜波都似乎心不在焉,不像他平常那樣的喋喋不休,反而是大部分的時候都渴望地注視房門,好像被當成囚犯的是他而不是若琳。若琳勉強咽下一些山鵴肉和一碗熱熱的燕麥粥,終於匆匆趕他走,寧願早一點睡覺,也不願意再忍受他痛苦地嘗試聊天的舉動。
  當風笛那有如鬼魅的旋律飄進窗戶時,她起身吹滅最後一根蠟燭,在黑暗中顫抖地爬上床鋪,背靠著床頭板,雙手抱著膝蓋,雖然她已經知道吹奏風笛的其實是人的手,但是那種嗚咽淒美的旋律依然勾起她內心哀傷和遺憾的鬼魂。
  在那充滿渴望的一刻裏,音樂的美感讓她忘記龍的存在,回想起一位身材高大修長的男孩,他有著一頭不聽話的黑髮,經常掉下來遮住翡翠綠色的眼睛,這座城堡曾經是他的家園,如果不是因為某個人的背叛,把他出賣給坎伯蘭,他或許仍然居住在此地,成為這裏的領主。若琳抬頭凝視著陰暗天花板上雕刻的女神,納悶他是不是曾經睡在這個房間。
  如果他還活著,她或許只能躲在陰暗之處,看著他娶另一個女人當妻子──對方大概會是鄰近某個領主的女兒,或是村子裏面某位比較美麗的姑娘,例如若妮或芮莎。她或許還必須含著淚水丶微笑地注視著他黑髮丶綠色眼睛的兒子騎著小馬經過她童年時期視為避風港的那棵大樹。但是和她看著麥柏楠長大成人丶成為族人的驕傲和希望的那股喜悅比起來,她的痛苦只是小小的代價。
  若琳摸摸臉頰,驚訝地發現滿臉都是眼淚,令她哀傷的不只是那個死去的男孩,她也在哀悼那個愛著男孩的女孩。那個女孩曾經無數次在森林的峽谷中和這座城堡蜿蜒的走道中漫步,渴望能夠偷偷瞥他一眼就好,有的時候,他們倆的生命就好像在大炮打穿城堡的那一刻同時結束一樣。
  風笛聲在哀怨的音符中結束,她蜷縮著身體側躺在床上,把床單拉高到下巴,納悶著如果那個男孩還活著,又會如何看待長大的她。

  若琳在作夢。
  她再一次變回小孩子,跑過像迷宮一樣的城堡走道,她可以聽見男孩的聲音,但是看不見他的人影,他就在她的前方,跳躍地走下蜿蜒的石頭臺階,動作像貓一樣的優雅,他的笑聲飄向後面的她,大膽地揶揄著,但是無論她多麽努力地哀求他停下來,他仍然一直向前跑,不肯相信會碰到任何危險。
  她慌亂地回頭瞥一眼,大炮漸進的轟隆聲令她害怕顫抖,如果再不快一點追上他,一切就會太遲了。但是她太胖,動作太慢,肥胖而且短短的腿比不上他修長苗條的四肢,她還沒有跑過轉角,他已經又繞過另一個彎。
  若琳!他像吟唱似的呼喚她的名字,鼓勵她不要放棄追趕。
  大炮的聲音越來越大,零星的爆炸撼動了她腳下的地面,難道他聽不見爆炸聲嗎?難道他沒感覺嗎?
  她衝下主要的樓梯,及時瞥見他跑進大廳,紅黑相間的格子呢像翅膀一樣在他身體後面飄揚。
  希望在她胸口散開,只要她能夠抓住他的格子呢,就可以抓住他,雙手緊緊地抱住他,他就永遠安全了。
  她的腳踢到樓梯底下的石板,震耳欲聾的聲響撼動整座城堡,她伏倒在地上,只留下一股怪異的寂靜。
  她緩緩地爬起身,大廳的拱門似乎在召喚她向前,她聲音沙啞地呼喚著他。
  唯一的回答是塵土從天花板飄落的低語聲音,她想要相信那個頑固的男孩一定是躲起來了,或許還拚命憋住笑聲,預備從陰影的角落蹦出來嚇她一跳。
  可是她看見大廳地板上有一堆紅黑相間的東西,她蹲下身,輕輕撫摸那片毛料,預期它會像上百個其他的夢境一樣發現鮮血把毛料浸濕了,但格子呢是乾的,她的手指沒有沾到鮮血。
  她手指顫抖地掀開格子呢的一角,格子呢不像以前的夢裏面那樣的拉不動,反而展開了,令她愕然地倒抽一口氣。
  格子呢底下空空如也,男孩不見了。

  龍猛地從地板上坐起來,即使空氣冰涼,他強壯的身體卻是一身汗。他們來了。他可以聽見他們的聲音──達達的馬蹄聲丶馬車車輪在通往城堡小徑上的聲響丶嘈雜的交談聲丶詛咒和吼叫的命令丶零星的火焰在燃燒。他整個人跳了起來,呼吸急而短促,掙扎地穿上襯衫。
  他盲目而跌跌撞撞地爬上樓梯,根本懶得點亮蠟燭或是煤油燈。他闖進大門的守衛室,迷惑地發現寬敞的房間黑暗而且空無一人,而不是擠滿預備戰鬥的士兵,他摸索地來到小教堂,祈禱能在那裏找到人,但是他詢問的叫聲變成空洞的傳來的回音,似乎連老天都棄他於不顧。
  他跑過一扇凹著的窗戶,一道令人暈眩的光芒幾乎讓他盲目。
  他來遲了一步,他們已經點燃第一個火炬,開始焚燒。
  龍停在城堡最主要的入口,胸膛上下起伏,雙手握成拳頭,他絕對不會再畏縮地躲在黑暗的角落,等著聽見第一顆大炮炮彈飛躍而過的呼嘯聲;他再也不要任由命運的擺弄,等候永遠不會來到的救援,他用力拉開大門,跌跌撞撞地衝進黑夜之中。
  他來到中庭的中央,敞開雙臂,邀請那些混蛋──把他的身體打成碎片。他緊緊地閉上眼睛,仰起頭,發出似乎來自於靈魂深處的怒吼,但是那樣痛苦的嚎叫仍然比不上撼動他腳下地面的轟隆巨響。
  轟隆聲逐漸遠去,龍睜開眼睛,驚訝地發現自己仍然站立著,大雨滂沱而下,打濕了他的襯衫和長褲,使布料黏在身上,同時也洗刷掉那攫住他的瘋狂。
  「噢,天哪!」他低語,滑落地跪在地上。
  如果知道今夜有暴風雨,他就不會讓自己睡著,如果杜波在家,他的朋友就會想辦法分開他的注意力,例如說一些奇聞軼事丶玩西洋棋丶喝杯葡萄酒等等,在在都可以緩和這種威脅他靈魂和理性丶折磨他的瘋狂。
  龍把臉埋在手掌裏面,他可以佇立在船頭的甲板上,毫不畏縮地面對由他下令發射的炮火,但是在這個備受詛咒的地方,即使是咆哮的雷聲,都能夠把他逼向失去理智的邊緣。
  一道閃電劃破天空,讓他看見自己正好跪在女神雕像的腳邊,他記得上一次的暴風雨替他帶來了若琳,她比杜波所能提供的娛樂更有趣丶更受歡迎,他顫巍巍地察覺在這一刻,自己多麽渴望到她身邊。
  他骨頭酸疼地起身,抗拒著強風的吹襲和雨勢,再次走向城堡,決心要尋求自己可以得著的安慰。

  若琳突然醒過來。
  一開始她把自己怦怦的心跳聲誤以為是夢境裏面大炮的回音,但是天空劃過一道閃電,隨即是轟隆的雷聲,強風襲向塔樓,塔樓拒絕屈服在頑強的風勢之下,使它呼號地表達挫敗感。
  她抱住自己忍住顫抖,此刻她幾乎希望龍在這裏,希望他甜蜜的親吻能夠洗刷掉噩夢的苦澀滋味,但又一道閃電證明她是獨自一人。
  強風終於開始緩和下來,一陣奇特的聲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使她偏著頭傾聽,那個聲音充滿節奏感,不可能是雷聲。結果「托比」轟的一聲響,重重地落在她的腳上,嚇得她放聲尖叫。
  「大傢伙,你究竟是從哪裡來的呢?」她伸手撫摸它的毛。「我可以發誓杜波離開時已經放你出去了。」
  大貓的回答就是喵喵的叫,若琳爬下床,開始在牆壁邊緣摸索,除了閃電出現的時刻之外,室內都是一片漆黑。
  她摸弄地搜尋夾板門,但是只摸到空氣,她聽到的怦砰聲是夾板門輕輕撞擊對面牆壁的聲音。
  門開著,若琳自由了。

  若琳從門邊退開,懷疑自己是不是在作夢。如果她真的踏出那扇門,會不會聽見那個男孩鬼魅般下樓的腳步聲?他帶著嘲弄的聲音,會不會再次迷惑了她,使她情不自禁地在後面追逐?
  她掐掐自己的手臂──掐得很用力。刺痛的感覺使她安心許多,知道不是在作夢,她深呼吸一口氣,低頭走進出口。
  直到離開溫暖舒適的塔樓,她才發現房間外面是多麽的冰冷和潮濕,她摸索地走下蜿蜒狹窄的通道,不時低頭忍受從天花板的破裂縫隙淋下來的雨水,一塊破石頭勾住她的睡衣,她用力扯開,然後跌跌撞撞地走下三層臺階,笨拙地來到終點……
  結果一無所有。
  北面的牆壁上有一道破口,閃電不時出現在沒有月亮的天空,照著陡峭的懸崖及底下的岩塊。
  若琳連忙倒退幾步,背貼住對面的牆壁,這些就是龍在深夜所克服的諸多考驗丶才能去見她一面嗎?
  一開始她很怕自己離不開那道牆壁,但是她頻頻深呼吸,穩住自己,緊緊地閉上眼睛,勉強而緩慢地經過那道可怕的開口,爬行到底下的甬道。
  就在甬道的最深處,就是寬闊的石階。
  若琳拾步而下,仍然不太相信自己不是在作夢,在這個夢裏面,她的腳步沒那麽慢,沒那麽遲疑,反而像是飄下樓梯一樣,睡衣的下擺就垂在後面。
  她來到大門口,通向中庭的門半掩,似乎在發出若琳無法忽視的邀請。
  她匆匆走向大門,努力想像當她抱住父親時,他臉上的歡喜表情,她遲疑著,無法清楚地回想他親愛而熟悉的五官。一個困擾的念頭在她心頭糾纏不去,萬一他根本沒有思念她呢?龍使她成為囚犯時,她還深信幸好父親頭腦不清楚,不致為她太傷心,但是現在她變得不太肯定。如果爸爸只是捏捏她的手,說她是「乖女孩」,然後就趕她上床去睡呢?那她真的就只能躺在棉被裏面,擔心著凱娜,等待芮莎從她最新的情人懷抱中回家。
  若琳徐徐地轉身,大廳的拱門似乎在向她招手,就像在夢裏面一樣。
  她向前一步,再一步,內心奇怪地混合著各種著迷和恐懼,而且脈搏加速。
  這座大廳一度曾經是葛雷城堡的重心,也是坎伯蘭的攻擊所破碎的心,炮火震碎了大部分的屋頂,讓人可以從天花板看見天空的雲,大雨幾乎停了,月亮開始害羞地出現在烏雲背後,彷佛要先確定暴風雨已經結束再露臉比較安全,古老的旗幟在炮火下倖存的大樑上飄揚,本來在黑色原野上舞動的紅龍因著乾了的血跡逐漸褪色,最遠處的牆壁是一座壁爐,手雕的壁爐架上沾滿蜘蛛網。
  若琳悄悄地走進去,感覺自己只比徘徊在這裏的鬼魂多一點氣息而已,她幾乎可以聽見他們笑聲的回音,他們勝利的舉杯,揚聲慶祝一度是偉大的麥克卡洛族。
  她甩甩頭,拋開腦中的幻想,糾纏著她的不是那些死了很久的戰士們,而是那位曾經讓這座廢墟變成一個家的女鬼。若琳還清楚地記得領主的妻子,她看起來很豐滿,親切和藹,常常笑臉迎人,而且很疼愛她的獨生子。當時這座大廳充滿她女性的特質,長椅的扶手上雕刻著美麗的圖案,旁邊是一個大鏡子,絲質的墊子裏面塞滿棉花,為了緩和陰暗的織錦,牆壁上都用粉紅和藍色的法國蕾絲當裝飾。
  若琳橫越大廳時,小心地躲開一堆破碎的瓷器,她俯身拾起一小片,拇指撫摸著光滑的表面,許久以來,她一直很渴望擁有這麽美麗的東西,此刻她情不自禁地哀悼著這樣的破壞,同時也為它們所代表的破碎夢想而悲傷。
  她把那片瓷器碎片翻過來看時,她的腳正好踢到一個斷掉的頭。她差一點放聲尖叫,然後才察覺那是中庭那尊女神雕像的頭顱,雕像的唇角微彎,露出了然於胸的笑容,既帶著憐憫,又有些嘲弄。
  就在那個時候,若琳看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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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2 17:39:26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他像以前一樣坐在黑暗當中,但是今天晚上連黑暗都似乎不足以隱藏他的蹤影,他歪坐在一張桃花心木長桌中央的椅子裏面,頭埋在交叉的臂膀裏,旁邊放著一瓶還剩一點點威士卡的水晶酒瓶,還有一個銀質的火絨盒,以及一根他懶得費心點燃的蠟燭,他沒有穿外套,也沒穿背心,只有單薄的一件白襯衫,袖子還挽到手肘的高度。從襯衫那上好的亞麻布貼住他強健的肩膀丶勾勒出每一塊強壯肌肉的方式判斷,若琳猜想他一定是濕到骨子裏了。

  他顯然不知道她在場,她只需要踮起腳尖悄悄溜走,就可以永遠逃離他的掌握,但是在她還來不及那樣做之前,遠處傳來轟隆的雷聲,令他僵硬的肌肉震顫不已。

  若琳還沒察覺自己預備做什麽以前,已經忘形地走到他身邊,一隻手溫柔地放在他的肩膀上。

  他抬起頭,沒有注視她,頭上的雨水滴在地上。「晚安,魏小姐。」

  「你怎麽知道不是杜波呢?」

  「杜波很清楚絕對不能在黑暗當中偷偷溜到我背後,他很可能意外的被割斷喉嚨。」若琳忍不住吞咽口水。「不過他的頸項沒有妳的這麽美麗。」

  威士卡顯然沒有使他的言語機能麻痹,反而軟化了他清脆的子音和平板的母音,使他的話語多了一種令人放鬆的效果,她還來不及抽回手,他已經伸手握住,拇指撫摸著她的手掌。「他的手也不像妳的這麽柔軟,或許妳只存在我的夢裏面。」他呢喃,以她的手背摩挲著自己的臉頰。「請妳告訴我,玫瑰多刺的魏小姐有沒有足夠的同情心,來到我的夢中,以她柔軟的手和帶著睡意的肌膚來陪伴我?」

  他的碰觸帶出甜蜜的暖意,卻反而讓若琳覺得更像刺蝟。「我不認為醉昏了頭的男人還能作夢。」

  龍刺耳地笑了。「那妳或許不是夢,而是鬼魂,是城堡裏好心的淑女特意派來警告我離開這裏,免得我失去永恆的靈魂。」他轉頭注視她,表情隱藏在陰影當中。「啊,可是十分實際的魏小姐或許不相信鬼魂的存在,對嗎?」

  他精確地述說出她的夢境使她相當不安,她輕聲說道:「我以前不信,但是當我佇立在這個地方,我變得不太肯定。」

  當他鬆開她的手,站起身來,隱身在壁爐更黑的陰影當中時,若琳有一種怪異的失落感,大廳的濕冷似乎滲進她的骨子裏。

  她看著破裂的屋椽。「妳有沒有納悶過那一夜他們有什麽感覺?竟然被自己的人背叛了,他們信以為會保護他們的人拋棄了他們,他們只能拿著少少的武器,縮在漆黑當中,等待第一陣炮火劃破天空。」

  「他們可以和查理王子一樣摸黑逃跑。」她提醒道,她自己經常納悶當時他們為什麽不逃。

  他呵呵笑,但其中欠缺笑意。「那樣他們或許能保命,但卻喪失寶貴的自尊。」他以食指描摹著雕刻在壁爐架上的箴言。「『或對或錯……』」

  「『……麥族人總是奮戰不退。』」若琳替他說下去,她根本不需要讀,這些字眼早已烙印在她的內心。

  「妳想當時這裏有孩童嗎?」他輕快地問,以手指擦拭壁爐架上累積許久的灰塵。

  現在換若琳轉過身,想要避開月光。「當時有個孩子,是一個男孩。」

  「只有一個而已,這倒是很反常,不是嗎?我以為這些高地領主都像兔子那樣多多繁殖。」

  若琳搖頭以對。「他的妻子只能生一個,但是領主不像大部分的男人,他從來不曾責怪她,反而更珍惜他的妻子,認為她給了他最稀罕丶最寶貴的禮物──一個兒子,這個繼承人可以在他離開人世之後,繼續領導麥克卡洛族。」她呢喃地說。「我相信村民自此不曾從喪失他的失落感中恢復。」

  龍哼了一聲,嗤之以鼻。「從妳所描述的貝浬福村民來看,我真懷疑有任何人曾經為他掉過一滴眼淚!」
  若琳激動地轉身面對他。「我有的!」
  她無法忍受他的沈默,輕輕走向破落的窗戶。「當他去世的時候,我自己也還是個孩子而已,可是我已經半愛上他了。」她露出楚楚可憐的笑容。「我真傻,不是嗎?竟然認為那樣的男孩會注意像我這樣笨拙的胖女孩?」
  「妳唯一的傻氣是幻想自己愛上不過是個大孩子的某人。」
  「啊,可是你不認識他,他真是個特別的男孩──堅強丶仁慈又高貴,即使當時就可以看出來他將是堂堂正正的男人。」
  龍的語氣顯得特別低沉。「無疑是一個善良美好的典範,生下來就是要提升墮落的人丶保護純真者的美德丶拯救受苦的蒼生。」
  「他的確救過我一次,可是我當時太驕傲丶太頑固,沒有好好感謝他,反而譏諷他一頓,我根本不知道那是我們在他生前最後一次的見面。」
  她眺望著有如廢墟一般的中庭,但是眼前所見,卻是一條陽光燦爛的小徑,兩邊擠滿哭泣的村民,感覺到當時她的手指用力掐進老橡樹的樹幹裏面,耳中聽見風笛哀悼的悲歎聲。「我看見他們扛著他的遺體走下山坡,就去躲在同一棵大樹上,我已經在那裏躲過上百次了,只為了看見他從樹下經過,但是那最後的一次,他面朝下趴在他的小馬上頭,身上裹著他向來最自豪的格子呢。」
  若琳沒有察覺淚水開始悄悄地滑下臉頰,就如同那一天一樣。她沒有察覺龍向前跨兩步又停住,手指無助地緊握成拳頭。
  若琳以手背擦拭眼淚,轉身面對他。

  他蹣跚地轉過身,雙手扶著壁爐架。「我建議妳現在就離開,魏小姐,我很寂寞,現在又是酩酊大醉,我不過才醉幾小時,但是已經寂寞很久了,所以我絕對不適合和一個穿著睡衣的淑女討論鬼魂。」

  他的告白讓若琳大吃一驚,她還以為只有長相平凡丶但卻擁有美麗動人的姊妹的女人才會感到寂寞。

  「那你建議我去哪裡呢,『龍』大人?回我的牢房嗎?」

  「我才不在乎妳去哪裡,」他咬牙切齒地說。「只要妳離開我的視線之外就好!」

  就算有另外一顆大炮正射向大廳,若琳都不可能在此刻離開,因為龍的盔甲已經出現了裂縫,讓她有機會一瞥他的內心深處。

  「那麽我應該返回村子裏面嗎?」她跨近一步,考慮用揶揄的方式來吸引他移到月光之下。「我該告訴村民們他們所懼怕的龍不過是個凡人嗎?他企圖讓別人對他心生恐懼,但是又把自己隱藏在黑暗當中,只因為他更害怕自己。」

  「妳該死的要說什麽都隨便妳!」他咆哮道,握住壁爐架的指關節發白。

  若琳挨得更近,舉起手,但是又不敢碰觸他毫不屈服的背影。「我是不是也應該告訴他們你對我仁慈極了?你甚至送我華麗的衣裳來取代我破舊的衣物?說我頑固地企圖餓死自己時,你卻強迫我進食?說你拒絕接受他們的處女獻祭品?」

  他轉過身來。「別以為我不想,別以為我在這一刻沒考慮過!」

  饑渴的光芒在他眸中閃爍,但是他沒有伸手碰她一下,就是他那樣的壓抑促使她伸手觸摸他的臉頰,龍粗聲地吸口氣,任由她溫柔地探索他的五官,尋找傷疤丶燒灼的傷痕,或是任何可怕的畸形,以致驅策他躲在黑暗當中生活,在他自己和世人的眼中烙下野獸的標記。

  她必須拂開一綹絲般的頭髮,才能愛撫那道既堅強又平滑的眉毛,他的眉毛很濃密,而且微微彎曲,睫毛摸起來軟得像羽毛一樣,她的手指隨著顴骨來到尖挺的鼻樑,手指彎曲地愛撫微微長出胡渣的下巴。她探出指尖拂過他的唇,他情不自禁地呻吟,用力扣住她的手腕。

  她以為他會甩開她的手,而不是拉著她的手放到唇邊親吻,他的唇堅定又柔軟,溫柔而急切地吻勾起甜蜜的熱流,流過她的血管。

  他攫住她的肩膀,在黑暗中將她拉近。「妳要犧牲妳自己嗎,若琳?妳真的要犧牲自己來拯救我這只卑鄙的野獸?」

  若琳抬頭凝視他陰暗的臉龐,心中感覺奇異的平靜。「你曾經告訴過我,我必須做什麽才能把你從野獸變回人形。」

  她伸手勾住他的頸項,將他拉低一點,溫柔地吻住他的唇。


  龍掙扎地吸收若琳的吻所送的禮物,現在要承認他說謊已經遲了一步,他想發出警告也太遲了,她的吻不會釋放他或是馴服他,只會編織出更危險的魔咒,使他變得更加狂野,狂野地吻她,狂野地想要碰觸她,狂野地佔有她。她的唇溫暖地融化,微微分開,發出他所無力拒絕的邀請,令他顫抖地倒抽一口氣。

  他壓抑自己以免嚇壞了她,雙手環住她的腰,舌尖探進她溫暖的口中,嘗到她的純真和饑渴,就是那種害羞的熱情使她的吻比任何交際花的愛撫更煽情。

  「我甜美……天真的女孩,」他貼著她的唇角耳語。「妳是個夢,對嗎?是我的美夢成真。」

  若琳無法想像龍會如此的溫柔,他的唇滑向她下巴的凹處,留下一道愉悅的痕跡,他親吻她臉頰上的酒窩,移向她喉嚨的凹處,然後再次吻住她的唇。

  這不是那種純潔的唇碰唇的方式,也不是彼此氣息淡淡的混合。這個吻就像死亡本來那樣的甜蜜和黑暗,當他絕妙而徹底地淩虐她的唇時,若琳必須緊緊抓住他的衣襟才不致摔倒,他或許喝了酒,但酒醉的人卻是她,他的溫柔比起她在他的舌尖上品嘗到的威士卡更加的令人心蕩神搖,他們兩個人的呼吸一樣的急促,而她可以感覺到他的心臟在她的手掌底下強壯真實地跳動著。

  當他將她向後壓在桌子上,揮手撥開桌上所有的物品,嘴唇須臾沒有結束她那一吻,若琳本來想把他引到月光底下,萬萬沒想到反而被他拖入黑暗當中,而她還心甘情願,甚至是急切地跟隨他。

  她的背部壓住桌面,他則緊緊貼住她柔軟的小腹,再一次證明他不是野獸,只是個男人,一個迫切渴望她的男人。

  「妳是個該死的小傻瓜,當我叫妳走的時候,妳就應該離開的。」他粗聲說道,把她摟得更緊。

  若琳盲目地摸索他的臉龐,只覺得他沙啞的責備比他的愛撫更難抗拒,他以誘惑與關懷丶來回摩挲她的唇,使她急促的心跳跳得加倍的快。

  他開始解開她睡衣領口的緞帶,拉開她的衣襟,露出白皙的肩膀時,若琳可以感覺到他的手指顫抖不已。

  「妳的肌膚好柔好細。」他呢喃,輕輕撫摸她的鎖骨。

  「胖女孩通常都這樣,」她說道,把熾熱的臉頰貼在他的胸膛上。「這是她們有太多肉的安慰。」

  他捧住她的臉,語氣和他的碰觸一樣激烈。「如果妳不是女子中的女神,那麽佇立在那裏的希臘女神為什麽對妳即將現身而嫉妒得發綠?」

  若琳顫巍巍地笑了。「你確定那不是長青苔嗎?」

  龍的臉埋在她的喉嚨之間,堵住他呵呵的笑聲,他差一點就要相信她的屈服和柔軟可以填滿他生活當中所有的空虛。「如果妳不肯相信我甜蜜舌頭的讚美,那我只好尋找其他的用途了。」

  他依言而行,甜蜜的舌尖探進她的唇,就像城堡底下的浪花拍打石頭那樣的古老節奏,使若琳深深地呻吟,他的雙手捧住她柔軟的雙峰,粗糙的拇指隔著細麻布的睡衣愛撫著她的尖端,挑起一股邪惡的興奮流竄過她的全身。

  她喘息,他跟著呻吟,龍的氣息似乎充滿了她,火焰般的舌尖點燃她小腹深處的欲火,即使耳鳴,她仍然聽見他喃喃呼喚著她的名字,彷佛在念咒語。

  當他另一隻手溜進睡衣的下擺,流連地撫摸著嬰兒般柔細的肌膚時,若琳完全無法抗拒,只能臣服地呻吟。自從那天早上他把她從窗戶上救下來之後,若琳就謹慎地在睡衣底下穿上襯褲,現在她才發現自己有多傻,竟然以為薄薄的一層絲綢能夠保護她的貞節,她早該知道對龍這樣的男人而言,這一層反而是誘惑而非阻礙。

  當她聽見他急促地倒抽一口氣,才想起襯褲上的玄機。那些修長而熟練的手指挑起她無法再否認的欲望,她的腿發軟地邀請他──不,是懇求他施展他黑暗的意志。

  原來就是這樣,若琳心想,頭無助地向後仰,原來這就是芮莎和凱娜以她們的純真和自尊所換取的邪惡狂喜。他慷慨地連連親吻著,不斷地輕拍愛撫,直到她疼痛的空虛轉成濕潤和強烈的甜蜜。

  若琳拱身相迎,強烈的歡愉似乎沒有止盡,她幾乎呐喊出他的名字,然後才沮喪地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是個陌生人,在黑暗中聳立在上方,陰影遮住他的臉龐。

  若琳突然羞愧極了,用力推他的胸膛。「不!」她呐喊,掙脫他的懷抱。

  他跟隨著,就停在陰影的邊緣。「怎麽了?妳以為我會強迫妳嗎?老天爺,若琳,我還不是那種怪物!」

  若琳抓緊長椅的扶手,奮力穩住呼吸,她不想當著他的面前哭,因為她不像芮莎或若妮那樣能夠哭得很漂亮。「你不懂!不是因為你,是我自己的問題!」她垂著頭。「我應該先警告你,我家族裏面的女性似乎在肉體方面都有可怕的弱點。」

  他鬆了一口氣地笑了。「噢,是這樣嗎?我可以保證,甜心,妳剛剛所經驗得相當正常,沒什麽可怕,對妳不可怕,對我而言更是如此。」

  若琳轉身面對他。「你知道村子裏面的男孩怎樣形容我姊姊芮莎嗎?『你掀起魏家那個姑娘的裙子時要注意──裏面已經有人捷足先登了!』他們會擠眉弄眼,彼此推來推去,竊竊私語著:『你知道還有什麽比躺著的魏家姑娘更美麗的嗎?哈,就是讓她跪在地上!』」龍在陰影當中凝視著她,身體文風不動。「芮莎盡情的放縱,完全喪失她自己,現在我的小妹妹貓咪也開始步上她的後塵,而今我證明了自己和她們只是大同小異,這叫我如何能夠再責備她們!我也一樣心甘情願地臣服在甜言蜜語的浪子底下,任由他連連親吻丶讚美我柔軟的肌膚。」

  他沈默了許久許久──久得讓若琳開始納悶自己剛剛那番話是否傷害了他。「妳究竟臣服在多少個甜言蜜語的浪子底下?」

  若琳考慮了一下,忍住啜泣。「沒有,只有你一位。」

  「啊,妳真是個小浪女,不是嗎?」他輕快地說。

  「你不能否認我讓你放肆的為所欲為,做那些不能說的事!」

  「噢,我不認為那些不能說,」他回答道,再次生氣起來。「一開始妳讓我吻妳的唇,然後讓我隔著睡衣碰觸妳柔軟的胸脯,然後又讓我的手指──」

  「住口!」若琳的雙手摀住耳朵,無法再忍受他蓄意的嘲弄。「我沒看過你的臉,甚至不知道你的姓名,我怎能讓你對我做出這些事情?」

  「這些或許是事實,」他安靜地說。「但是就在剛剛那一刻裏,我可以發誓妳能瞭解我的心!」

  若琳顫抖地咽下眼淚,好想投入他的懷中,但是月光困住了她,一如陰影攫住他一樣,只要他仍然拒絕透露他的身分,他們之間的距離就無法跨越。她害怕自己會不顧一切地嘗試接近他,乾脆轉身跑出大廳。

  月光自敞開的門口照進來,招呼她奔向自由。

  若琳卻跑上樓梯,把龍留在黑暗裏,她沒有看見他衝出大廳,不顧明亮的月光照耀,一心要來追她;她也沒有看見當他聽見自己的啜泣聲從塔樓的房間傳下來時,他頹然地靠著牆壁,雙手抓著頭髮,感到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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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2 17:41:29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我的老天爺!」伊妮咆哮著,用力把裝著骯髒睡衣的水盆砰的一聲放在廚房的桌子上面。

  貓咪畏縮了一下;若妮則立刻端起她早餐的甜鬆餅和茶水,躲開水盆裏面濺出來的髒水;睡在壁爐旁邊的狗抬起頭,看一眼女僕皺在一起的眉毛,悻悻然地逃出廚房。

  貓咪和若妮擔憂地對看一眼,決定明哲保身,一言不發,看著伊妮把水盆裏面的東西倒進爐火上面冒著煙的大鐵桶,一面喃喃地詛咒著,抓起一根木湯匙,開始攪動衣物,看起來就像一位瘋狂的女巫,調配著邪惡麻煩的秘方。

  芮莎飄飄然地走進廚房裏面,即使已經過了早上十點鐘,她的眼睛仍然因為缺乏睡眠微腫,視線蒙矓。「老天,伊妮,妳一定要大吼大叫丶乒乒乓乓嗎?簡直連死人都被妳吵醒了!」

  「或許可以吵醒死人,但還吵不醒妳!」伊妮抽出湯匙,對著她揮舞。「而且我當然有權利大吼大叫,乒乒乓乓,我是黎明即起,妳和貓咪卻和男人們廝混了一整夜,直到天亮才進門。」

  貓咪羞紅了臉,芮莎則坐進椅子裏面,伸展身體,利用這個機會,優雅地偷了一個伊妮盤子裏面的鬆餅。「既然目前我只對藍恩感興趣,所以不是男人們。」

  女僕翻翻眼珠。「一次一個男人,或許吧,但他後面總是還有另外一個。」

  「我才不像芮莎,」若妮指出。「我可以很忠誠,而且從來沒有溜出任何一位丈夫的床鋪,對他不忠實。」

  「就是這樣才會害死他們,」伊妮說道。「兩個老傢伙卻要做十幾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的工作!」

  芮莎放聲大笑,若妮哼了一聲,咬一口鬆餅。「或許我應該把早餐拿到我的木屋去,伊妮,每當妳大發雷霆的時候,要嘗試和妳禮貌的交談簡直是浪費時間。」

  伊妮用湯匙敲敲牆壁。「小姐,如果妳夜以繼日都和妳癲狂的父親關在這棟大宅邸,妳也會脾氣不好,我真不明白妳們的姊妹如何忍受這麽多年,如果我是她,我寧願哀求龍把我吃掉算了!」

  大家在嚴肅的沈默當中紀念若琳,然後貓咪輕聲說道:「昨天爸爸誤以為我是媽媽,一直抓住我的裙子,哀求我原諒他。」

  「他活該!」伊妮咄道。「就是他自己的貪婪害死純真的小姐。」

  三個女孩都轉過頭來注視著伊妮,以前從來沒聽她這麽說過,在那一刹那之間,女僕紅潤的臉龐似乎不只是因為火光而發紅。

  她回避目光,重新用力攪動衣物。「我剛剛只是說他想再和她生個男孩,畢竟哪個男人會以妳們這些女娃兒為滿足?」

  「的確,哪個男人會?」貓咪喃喃地推開盤子。

  若妮擔心地望著小妹。「妳怎麽了,貓咪,妳已經悶悶不樂了好幾天,這實在不像妳的風格。」

  「妳不是懷孕了吧,姑娘?」芮莎問道,拍拍她的手。

  伊妮大聲呻吟。「我們就需要這樣,再來一個娃兒大哭。」

  貓咪猛地抽回手,怒目瞪著她姊姊。「我當然沒懷孕,我的月事第一次來的時候,妳就教我如何避孕,我現在怎麽會懷孕?」

  芮莎坐回椅子裏面,倒了一杯茶,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妹妹。「我還以為妳會為此很感激我。」

  「我為什麽要感謝妳?妳本來應該教我一些更有用的知識,例如補襪子丶擦拭銀器,或是管理男人的家這些事。」

  「相信我,貓咪,」若妮說道,揚起她完美的眉毛。「妳知道如何管理一個男人比善於管理他的家更好。」

  「對啊,」芮莎同意道。「反正大部分的男人要擦拭的又不是銀器。」

  貓咪的語氣更加激動。「或許不是每一個男人都對那個感興趣。」

  若妮了然於胸地和芮莎對看一眼。「只要他有心跳,就會感興趣。」

  「別告訴我妳遇見一位能抗拒妳魅力的男人!」芮莎揶揄地說。

  貓咪的怒火消退。「或許他根本不認為我有任何魅力。」她咕噥著,落寞地凝視著眼前的茶杯。

  若妮伸手撫摸她的頭髮。「別荒謬了,大家都知道妳是貝浬福村最美麗的姑娘!」

  「如果妳以為她這樣承認是很容易的事,那妳就錯了!」芮莎補充一句,狡詐地對著大姊微笑。

  若妮朝芮莎皺皺鼻子,然後將注意力轉向貓咪。「妳還沒做出什麽傻事吧,小妹?例如墜入愛河?」

  貓咪哀嚎地推開茶杯,臉龐埋在手臂裏面。「噢,我為什麽不是那個被村民抓去喂龍吃的人呢?」

  「那只好色的老龍為什麽要妳?」若妮嚷嚷地說,希望把貓咪逗笑。「他只有對處女才有胃口!」

  伊妮哼了一聲,芮莎和若妮都愉快地哈哈大笑,貓咪卻嚎啕大哭,跳起身來,跑出廚房。

  她的姊姊們都瞪著她的背影,笑聲戛然而止。

  「妳想這是怎麽一回事?」芮莎皺眉問道。

  「我不知道,」若妮嚴肅地回應,站起身來。「但是我會去查看。」



  龍靠著葛雷城堡頂端的城垛而坐,他想不起來最後一次看著旭日從海面上升時的金光萬千丶享受海風的吹拂,是什麽時候的事了,他轉臉迎向陽光,沐浴在它的溫暖之中。

  昨夜的暴風雨將大地洗得乾乾淨淨,空氣清新而乾淨,就像新生兒一樣,他真希望自己的罪惡也可以如此輕易地洗乾淨。

  即使閉著眼睛,他仍然可以看見若琳佇立在月光之下,秀髮形成一道金色的光圈,因為他所帶給她的歡愉,使她的臉頰泛出玫瑰般的紅暈,那個模樣,就像是塔樓天花板上油畫裏面半人半神的女子,從畫裏面走了出來一樣,只是這樣的禮物不是凡人可以得著的。

  尤其是像他這樣的凡人。

  他回想起若琳逃出他懷抱時臉上那種受傷與羞愧的表情,他凝視著自己的一雙手,即使這雙手本來想給她歡愉,結果卻帶給她傷痛。

  一陣模糊的腳步聲傳過來,隨即是一聲尷尬的咳嗽,警告他周遭還有別人。

  「我剛剛去看過若琳,」杜波輕聲說道。「夾板門半掩著,一開始我還以為……」

  「……她會在我的床上。」龍接替他說完,狡黠地看他朋友一眼。「我實在不願意損及我自己的聲譽,但是我引誘人的功力已經大不如前了。」

  「如果真是這樣,那她為什麽不逃走?」

  「你為什麽不去問她呢?」

  「我不想吵醒她,從她臉上的淚痕來判斷,我可以推斷她是哭著睡著的。」

  龍開始發火。「怎麽了,杜波?折磨村民的遊戲已經讓你覺得無聊了?你覺得他們所提供的娛樂還不夠嗎?」

  「事實上,」杜波說道,一隻腳抵在牆與牆之間的炮眼上。「我覺得他們的舉動很滑稽,老哈奶奶早早上床,因為她認為我的風笛聲就是要來收取她靈魂的妖精的嗚咽聲;鐵匠的兒子和補鍋匠的兒子打架,因為他們認定對方的父親就是出賣領主的人;史家雙胞胎之一醉醺醺的醒過來,誤把他老婆當成龍,差一點就殺死她。」杜波翻翻眼珠。「至少他是這麽解釋的。」

  「你在貝浬福的好村民當中真是如魚得水啊,不是嗎?」龍評論道,定睛審視著朋友的臉龐。

  杜波脹紅臉。「否則我怎麽探聽那一千磅的事?」

  龍轉身面對著海洋,昨天晚上曾經有那麽一刻,他所有精心的計畫都在若琳溫柔甜蜜的吻底下,變得模糊不清,但是那一刻就像他們所分享的歡愉那樣的縹緲難以抓住,他沒辦法許給她一個未來,有的只有過去。

  他的目光追隨著一隻海鷗俯衝下懸崖。「你知道我的船就停靠在懸崖之外的海口處,只等我發出信號,就會來帶我們離開這裏。」

  「呃,可是不必這麽匆──匆忙,不是嗎?」杜波結結巴巴地說。「畢竟我在村民現在才開始有分裂的跡象,我們不能太匆促,或許再給他們兩個星期……」

  龍跳起身來。「我沒那麽多時間!我甚至不確定要不要再多留一夜!」

  他開始在胸牆上踱步,一手撥開被風吹到眉梢的頭髮,他如何向杜波解釋本來是他庇護所的黑暗而今成了他的敵人?他無法繼續在黑暗的陰影中漫遊而不覺得恐懼?恐懼只要夜幕低垂,他就無力掌控自己的意志,不顧一切地想要爬上塔樓的房間;恐懼自己無法再滿足於佇立在黑暗當中凝視著若琳的睡姿,而是情不自禁想要溜上她的床,覆住她柔軟的身軀,親吻她的唇。

  他並未說謊,自己永遠都不會強迫她,但是他可以用盡一切性感的技巧來引誘她,這更讓他徹底地變成野獸。

  他再次轉身面對杜波。「我再給你一個晚上來嚇那些村民,找出實情,如果不成,那就承認這一切只是愚蠢的白忙一場,明天就離開這個備受詛咒的地方,從此不要再提及,你同意嗎?」

  杜波頹然地垮著肩膀。「同意。」他幾乎走到樓梯時又轉過身來,輕聲說道:「你知道的,你可以告訴她你的身分。」

  龍露出痛苦的微笑。「如果我真的知道,或許就會那麽做了。」


    你知道的,你可以告訴她你的身分。

  杜波走在月光下的草地上,自己剛剛那番話似乎也在嘲弄他,他一不小心踢到樹根,顛躓了一下,覺得自己真像父親向來所指控他的那種裝模作樣的白癡。

    別再垂頭喪氣。抬頭挺胸站好。我在你這個年紀已經是個大男人了,而你連一半都不如。

  或許父親對他的評語一直都是正確的,畢竟,有哪一種男人會借用另一個男人的身分,只為了吸引一個眼睛晶瑩明亮的少女?他歎了一口氣,輕而易舉就可以想像到一旦貓咪發現他真正的身分──他只不過是一隻腦筋遲鈍的羊,卻佯裝成魯莽大膽的狼──她那對清澈晶瑩的眼睛一定會充滿冷冽和輕蔑。

  每當他披上龍那閃爍奇妙身分的外衣時,他就變得機智而且能言善道,動作敏捷,不時從背後拿出一束野花,用甜言蜜語哄得貓咪那雪白的臉頰泛出紅暈;他也曾經躺在她身旁的草地上,指著夜空中閃亮如鑽石的星星,第一次真正的好好利用了他在伊頓貴族公校所學到的天文知識。

  他在她眸中看見自己是個神秘的陌生人身分,而不是平凡丶頭髮稀疏丶講話羅羅唆唆丶常常臉紅的英格蘭人。

  他跳過迅速蔓延的火堆,一腳陷在冰冷的水裏面,水深及膝,這兩個身份的男人明天就要離開這裏了,他陰鬱地想著,這一切他不能怪別人,只能怪自己,是他自己傻得相信可以哄騙貓咪,來探聽出村子裏面更多的秘密,他以為用這種方法的效果優於利用火盆或是野蠻的吼叫聲來嚇唬村民。

  如果今夜過後,他再也見不到貓咪了,那麽他又何必透露真正的身分?何必破壞她浪漫美麗的幻想呢?為什麽不讓她就此擁有他們所偷來的時光的回憶?至少他可以在某個人的心目中當個英雄。

  直到若琳在他們的船起錨離開之後回到村子裏面,告訴她妹妹他愚弄了她。

  杜波腳步蹣跚地停下來,閉上眼睛,知道自己必須怎麽做。

  當他睜開眼睛時,她就站在面前,有如薄霧從露濕的草地上升起那樣的輕飄飄,彷佛不食人間煙火。龍那件黑色的披風裹住她纖細的肩膀,自從他們相識以來,他每次出現都穿這樣。

  「凱娜,」他說道。「我很高興妳來了,有件事我必須告訴妳。」

  她曲線玲瓏的臀部款款擺動地走向他。「我已經厭倦你一直告訴我一些事情,」她語氣濃濁地說。「過去一星期以來都是這樣,你說我有多美麗,說我的眼睛晶晶亮亮丶就像石楠花上面的露珠一樣,還說我的嘴唇就像玫瑰花瓣那樣的成熟粉嫩。」強烈的期待讓杜波像被催眠似的站在那裏,任由她捧住他的臉龐,向下拉低,直到他們的唇離得好近好近。「你的朋友說得對,你的話太多了。」

  柔嫩多汁的唇像花朵蓓蕾一般在他的底下盛開,將他吸進熾熱丶令人難以抗拒的吻裏面,而且她嬌小丶尖挺的胸脯緊緊貼住他的胸膛,讓杜波忍不住呻吟,體內所有的血液似乎都從大腦衝向鼠蹊處,他差一點就讓她拉倒在甜蜜清新的草地上,差一點讓自己不顧一切地接受她熱情的邀請。

  他用盡自己所有的意志力才伸手挪開貓咪纏住他脖子的手臂,奮力掙扎地吸氣,溫柔地挪開她誘人的身軀。現在她一定知道他是個冒牌貨了,真正的龍絕對不會讓這樣的一吻弄得狼狽不堪。

  當他看見淚珠流下她的臉頰時,他覺得沮喪極了。

  「芮莎說中了,不是嗎?」她呐喊。「你能夠抗拒我的魅力!」

  杜波伸手要拉她,但是她急急退開,彷佛被他打了一拳似的,他停住腳步,害怕她會掉頭就跑。

  「妳真那樣想嗎?」他難以置信地問道。「認為我沒吻妳是因為我不想要?」

  貓咪放慢倒退的腳步,眸中仍然閃爍著狐疑的光芒。「若妮說你只對處女有興趣,說你絕對不會想要我這樣的女孩,因為我不是──」她咬住下唇沒說下去,逕自移開目光,看著草地。

  「若妮說得對,那正是我沒吻妳的理由。」在她垮著臉之前,杜波已經抓住機會,大膽地向前幾步。「我沒吻妳是因為妳應該得到的不只是月光下偷偷的摸索丶愛撫和親吻,」他以指尖拭去那顆顫抖的淚珠。「事實上,除非我打算娶妳為妻,否則我不會做出羞辱妳的事。」

  對於自己說出這樣的話,杜波幾乎和貓咪一樣的驚訝,他從來不容許自己去想像帶著些許高地的幸福返回倫敦,終此一生的珍惜。他也不容自己夢想貓咪活潑的笑聲或是她優雅的腳步聲,可能出現在他倫敦孤寂的房子裏面,讓那裏變成一個家。

  一股奇異的興奮沿著他的神經傳導,貓咪凝視著他,彷佛他摘下天上的月亮,塞在她手中一樣。

  他挺起胸膛,收縮小腹,再也忍不住地咧嘴笑了。「我猜我是嘗試警告妳,魏凱娜,如果妳用吻玷污了我的貞節,那妳就必須嫁給我。」

  杜波本來期待會看見她和自己一樣的快樂,可是她反而伸手捧住他的下巴,那種渴望而感傷的表情,讓她顯得比實際年齡蒼老。「你已經是個好男人了,」她說道。「誠實丶善良,行事正大光明,所以我才不配當你的妻子。」

  他還沒有完全弄懂她的話,她已經要轉身離開,真正的龍或許會行動敏捷地抓住她,而他只不過是杜柏漢,一個微不足道的子爵的繼承人。他笨拙地企圖拉住她,但是她已經融入薄霧當中,拋下他一個人,以及那件從來沒有真正合身的披風。


  貓咪跑過森林,遠離龍呼喚她名字的聲音,想到他不要她的原因是她已非處子之身,這個念頭的確令人傷心,但是得知他無論如何都願意娶她,這更增加她的痛苦。

  她邊跑邊擦眼淚,低頭閃過低垂的樹枝,若琳一直嘗試警告她,可是她都不肯聽,畢竟若琳懂什麽呢?她的日子都花在照顧父親那些令人厭煩的需要上面,而芮莎則把夜晚的時間花在接受讚美丶裝飾品丶和她的仰慕者的注意力上。

  每當那些仰慕者從她身上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之後,注意力就消失無蹤,可是那又有何妨呢?反正永遠有別的男孩急切地渴求她的吻,或是躲到鐵匠的穀倉後面迅速地歡愛一番。

  因此貓咪的純真就在匆促丶笨拙的接觸中失去了,那次的經驗是痛苦多過歡愉,讓她一無所有,無法再給予想要娶她為妻的男人。她所愛的男人。她哀哀地啜泣著,她是真的愛上那個男人──愛上他平凡的五官丶善良的心腸,以及那對急切的棕色眼睛。而這正是她無法接受他求婚的原因。

  她腳步蹣跚地停下來,靠著一棵樹,龍的聲音消失了,周遭只剩枝葉窸窸窣窣的奇怪聲音環繞著她,涼風吹來,貓咪忍不住戰慄,眼淚使她視線模糊,根本沒注意奔跑的方向,原本熟悉的景色似乎陌生得令人毛骨悚然。

  她身後的黑暗當中傳來樹枝吱嘎的聲音,她猛地轉過身,一顆心跳到喉嚨口。「誰在那裏?」

  黑夜低語著她所聽不見的秘密,風聲似乎在嘲笑她的膽怯,她開始往剛來的方向倒退,希望趕在月亮西沉之前找到熟悉的方向。

  她還沒走出三步,一隻強壯的手環住她的腰,另一隻手摀住她的嘴巴,堵住她驚愕的尖叫。她用指尖掐進侵襲她的人的指關節,他的呼吸熱熱地吹在她耳際,令她顫抖不已。

  「收起妳的爪子,小貓咪,否則我就一一拔出妳的指甲。」

  貓咪這才發現摀住她嘴巴的人是羅斯。她睜大眼睛,看著若妮丶芮莎和藍恩從黑暗中冒出來,每個人的表情都很嚴肅。

  貓咪抬起腳跟,狠狠地用力踩上羅斯的腳背,他鬆開手,連連發出惡毒的詛咒,但是貓咪已經趁機掙脫他的懷抱,轉身怒目瞪著他。「你這個大白癡,你怎麽敢用你的髒手碰我?」

  羅斯威脅地逼近一步。「妳讓某個野獸的爪子摸妳,而我們這些人就配不上妳?」

  她以為芮莎和若妮會跑過來替她辯護,但是她的姊姊們反而滿臉責備,跟著羅斯圍住她。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貓咪一一打量著他們,希望從其中找到一些蛛絲馬跡,證明他們在開玩笑。

  「我們都知道妳最近在做些什麽事。」芮莎說道。

  「也知道妳和誰做那些事。」若妮輕聲補充,她眸中的哀傷比羅斯的虛張聲勢更令人不安。

  「這些日子以來,我們都以為龍是某種怪物,」藍恩說道。「不過我們要感謝妳,姑娘,現在我們知道他是人類。」他嗤之以鼻地說下去。「一個凡人而已。」

  貓咪本能地倒退一步,唯一的念頭就是逃跑──不是救她自己,而是去警告龍。

  「你們打算怎麽辦?」她低語,希望多爭取一些時間。

  整座森林似乎活起來的回答她的疑問,每個樹幹丶草叢後面的黑影都走出來,就像傳說中的小妖精,只不過手中拿的不是神聖的石頭或救命的藥草,貝浬福村民拿的是粗重的棍棒丶繩索丶未燃的火把,以及自從英格蘭人宣佈他們非法之後,他們埋在後院或是地窖裏面的危險物品和武器,有些物品上還沾著麥克卡洛族宿敵的血跡。連老哈奶奶佝僂的手裏都抓著一把草叉,鋸齒狀的尖端在月光下閃爍著致命的光芒。

  貓咪倒退進亞伯的胸膛,羅斯抓住她的手肘。「妳看我們打算做什麽呢,姑娘?我們要去抓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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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2 17:41:4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若琳站在塔樓的桌子上,抓緊冰冷的鐵欄杆,注視著夜色逐漸趕走日光,她已經不再需要渴望地眺望海面,幻想自由的到來,她已經得著那份禮物了,卻發現自由不是她真正想要的,或許永遠都不是。

  她從桌子上爬下來,開始在室內踱步,「托比」蜷縮在枕頭上,就像個過度肥胖的蘇丹,等著後宮的歌舞女郎為它起舞一樣。它轉頭跟隨著她的舉動移動,而她輕易就能想像「托比」傲慢的眼中充滿輕蔑。

  才第一次見面,她就指控龍是個懦夫,然而今天一整天她都縮在自己造成的牢獄裏面,對那扇敞開的夾板門視若無睹。她已經無法再確定自己究竟在害怕什麽,是害怕他呢?或是怕自己?

  他或許以黑暗為遮掩,而她十五年來不也是躲在自己雙手所造的牆壁後面嗎?夾在石頭中間的灰泥是一種責任丶驕傲和美德,她看待自己對父親的責任就像是懺悔的人蓄意剪短最喜歡的頭髮,一如她的姊妹們以美貌為傲,她也把平凡和美德當成是最大的驕傲,連無望地思念一個死去很久的男孩,都只是她用來保護自己的藉口,讓自己不致冒險活著……不敢經歷愛。

  她拿起一本梅德琳著作的「理性思考的勝利」,迅速翻看書頁,以她疼痛的眼睛而論,書中簡潔的解釋和理性獲取的結論簡直是胡言亂語,事實上,邏輯幫不了她,完全違背理性的感情也超出她的掌控。

  她丟下手中的書,回想起最後看見龍的時候,他就站在陰影的邊緣,像個縹緲寂寞的鬼魂,然而又比她所認識的人更具實體。

    我沒看過你的臉,甚至也不知道你的姓名,我怎能讓你對我做出這些事情?

    這些或許是事實,但是就在剛剛那一刻裏,我可以發誓你能瞭解我的心!

  她緊緊閉上眼睛,納悶他是不是說對了,她或許不知道他的姓名,沒看過他的臉,但卻感覺像是認識他的靈魂──知道他在粗魯的聲音和嘲弄丶疏遠的態度底下,隱藏著一顆仁慈丶溫柔丶慷慨的心。或許就是瞥見了面具後面的男人,才會嚇壞了她,驅使自己說出那些傷害他的話,並且強迫他釋放她自由。

  可是只要她的心仍然被他囚住,她就永遠不會自由。

  若琳徐徐轉身面對夾板門,她可以套上睡衣,吹滅蠟燭,爬上邀請著她的床鋪,但是她本能地知道這次龍不會像以前一樣不請自來。

  如果她想釋放自己,她就必須去找他。


  濃霧那虛幻的舌頭悄悄地從峽谷和空地處探出來,像龍的氣息一樣席捲葛雷城堡的胸牆,海浪拍打著底下的岩岸,發出巨大的怒火。圓圓的月亮那冰冷的光芒籠罩著古堡,月光所照之處顯得冰冷無比,連古老的石頭都像是被冰凍一樣。

  若琳穿過陰暗的通道,不肯再陷入往日的泥沼裏面,她不再是往日那個追尋男孩的小女孩,而是尋找男人的女性,她所尋找的男人不是存在於神話或月光之中,而是個有血有肉的男性。

  她一手遮著燭光,免得被風吹熄了,這次她沒有注意到樓梯北面牆壁的破口,以及那令人膽戰心驚的景觀,只是避開那堆掉落的石塊,彷佛那不過是四散在通道中的碎石頭而已。

  大門口照進來的月光對若琳毫無吸引力,她逕自掃視大廳,納悶如果龍想隱藏蹤跡,他最可能躲在哪裡。

  大廳裏面空無一人,剩下的只有鬼魂,水晶酒瓶仍然放在桌子上,依然只剩下一點威士卡。

  若琳搜尋一間又一間的房間,越找越匆忙丶越不耐煩,直到來到了滿是灰塵的小教堂,除了祭壇上方的彩色玻璃倖存之外,其餘的一切都耐不住坎伯蘭炮彈怒火的攻擊,全變成廢墟。

  她穿過破裂的座位和板凳,心底湧起強烈的絕望,萬一龍已經離開了呢?萬一他已經溜上船揚帆遠去了呢?

  「求求禰。」她低語,仰望上方的亮光。

  她閉上眼睛,一股深及骨頭的信心溫暖了她的心,如果他已經走了,她一定有感覺。現在他仍然在這裏的某處。

  她匆匆離開教堂,來到原本是城堡的守衛室丶而今卻搖搖欲倒的結構處,淡淡的紅光從角落的樓梯口透出來,證實她心底的猜測。

  龍已經來到地面。

  她移動手裏的蠟燭,陰影隨著燭光起舞,但還是看不清楚樓梯的底端,只覺得好像是一路通往地獄似的。

  若琳放下蠟燭,顫抖地吸一口氣,直撲野獸的巢穴十分危險,但是她別無選擇的餘地,她不確定一旦他被逼到角落時會作何反應,若是發出反擊,她也只能祈求自己夠堅強,能夠承受他的攻擊。

  她拎起長裙下擺,徐徐走下樓梯,周遭陰森的氣氛使她輕而易舉就能夠想像這道樓梯是直接通往洞穴的核心,屆時她將發現龍蜷縮在堆滿金幣丶鑽石丶翡翠和紅寶石的巢穴裏,他會仰起巨大的頭顱,珍珠色澤的鱗片在濃霧中閃閃發光,張開大口噴出烈火,把她燒成一堆白骨。

  若琳停下腳步,強迫自己撇開那些幻想,如果昨夜龍真的證明了什麽,那就是他絕非怪物。

  她來到樓梯底端,紅色的光似乎在召喚她前進,穿過通往石室的拱門,她終於在那裏找到龍,而他不是趴在隱藏的寶穴,只是睡在一堆墊被和毛毯上。

  若琳心底突然湧起一股溫柔,龍仰躺著,一手伸開,手指鬆鬆地握成拳頭,臉龐轉向壁爐餘暉的方向,雖然室內相當冷,但是他卻踢開蓋住他的毛毯,露出穿著及膝皮褲丶修長而瘦削的大腿,他的襯衫敞開到腰際,露出平滑丶微有毛髮的胸膛。

  一滴熱熱的蠟滴在若琳的手指上,她嘴巴發乾地察覺到就在自己顫抖的手指之間,握有暴露他真實本性的力量。

  她遲疑著,趁著他像嬰孩一樣沒有防衛的時候偷看似乎不對,若琳嚴肅地提醒自己,可是他當時卻沒有相同良知的困擾,還不是偷偷溜到她房裏看她睡覺。

  她悄悄地蹲在他旁邊,高舉蠟燭。

  他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刹那之間,蠟燭飛到牆上,他已經和她互換位置,若琳倒抽一口氣,站在他懷中是一回事,躺在他身體底下又大不相同,她柔軟的胸脯撞上他堅實如牆的胸膛。

  「妳遺失了什麽嗎,魏小姐?例如妳的常識不見了?」

  原來她又變回魏小姐了,是嗎?回想起他是如何在她唇邊低聲呼喚她的名字,彷佛那是一種神聖的咒語,若琳不禁悵然若失。

  「『龍』大人,我唯一遺失的東西是蠟燭。」

  「那真是天大的祝福,因為妳差一點就燒到我的頭髮。」

  「我猜你現在要告訴我,我應該感謝你沒割斷我的喉嚨。」

  「現在別謝我,夜還長著呢!」

  若琳用力吞咽著,他眸中掠奪般的光芒和他男性化的身軀所散發出來的熱氣,把她嚇得楞住了,他的呼吸中不再有威士卡的氣息,讓她證實了清醒的他要比喝醉酒的時候更加危險。

  他翻開身體,將她拉起身來。

  「妳真是令人摸不著頭腦,」他說道,大步走向壁爐,用鐵叉挑起一些頑強的火星。「妳應該停留的時候,卻企圖逃走;一旦期待妳逃走,妳卻留下來。」

  「你要那樣嗎?要我離開?」

  他轉身面對她,微弱的火光照出半邊的輪廓。「我所要的並不重要,昨天晚上妳已經表示得很清楚了。」

  若琳臉龐發熱,清楚地感覺自己已經品嘗到他沒得著的歡愉。

  「妳應該更常臉紅的,魏小姐。」他輕聲補充一句。「很適合妳。」

  她摸摸臉頰。「你怎麽……」

  「大家都知道龍有夜視能力。」

  如果他能夠看見她臉紅,她心想,那麽他一定也看到了她精心打扮的外貌,看到她細心地把頭髮梳得很亮,看見她選了一件最能展現曲線的衣裳,以及她是多麽努力地透過他的眼睛來看待她自己。

  「我也是這麽想,」她狡黠地說。「每當牽涉到你的時候,陰影似乎從未提供我太多的保護。」

  「妳覺得有那樣的需要嗎?需要保護?來對付我?」

  「是的,多於你所知道的。」若琳一邊承認自己的弱點,一邊靠近他。

  看著她逐漸接近,他眼中的戒備更深。「如果妳是想在返回村子之前,來向我告別,那麽我可以省卻妳的麻煩,我明天就離開了。」

  若琳的心臟震動了一下。「不帶走你要的一千磅?」

  「我來的時候就懷疑著找到金幣的代價可能高出它本身的價值。」

  「那你何時發現事實果真是如此呢?」

  她預期他會以開玩笑的方式回答這種問題,結果他終於開口的時候卻毫無笑意。「昨天晚上發現的。當妳掙脫我的懷抱時,彷佛我是最邪惡的野獸一樣。」

  若琳聽了搖頭以對。「昨天晚上我們兩個人都錯了,『龍』大人,真正有能力把野獸變回人形丶或是讓女孩變成女人的,並不是少女的吻,即使親吻再甜蜜,還有比那個更有能力的東西。

  「不!」他刺耳地說。「我雖然很渴望和妳上床,但是我不要妳為了我的緣故,犧牲妳寶貴的貞節。」

  「你以為這就是我今晚來這裏的目的嗎?把我自己獻給你?」她再度向前一步。

  「我必須先警告妳,如果妳真的那麽傻,我實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力量拒絕。但是我絕對有力量在明天早上離開這裏。」他伸出手,好像如果他的話無法阻止她,他的手卻可以。

  若琳反而卻握住那只手。「我來這裏要獻給你的,是比一個吻更強而有力,比撫摸更持久的東西。」她將他的手壓在胸脯,知道他能夠感覺到她心臟怦怦跳。「那就是我對你的愛情。」

  即使若琳在那一刻點亮火炬照向他的臉,龍都不會跳開。單單這一句話,她已經付出了比她的貞節更寶貴的東西,這是她一生最最看重的寶藏──她的自尊。

  「別當個該死的傻瓜!妳怎麽可能愛上一個妳不知道姓名的男人?而且妳還從來沒見過他的臉?」

  「我不知道,」她承認道,把他的手挪到唇邊。「但是我的確知道,如果你明天就離開,無論你到哪裡去,我的心都跟著你。」

  若琳的唇吻住他的指關節,龍情不自禁地呻吟,他幾乎能夠感覺到許久以來一直裹住他的心的粗糙鱗片,就此迸裂地掉了開來,他無法再阻止自己呼吸著她秀髮的芳香,手指插進她濃密柔軟的髮叢裏面,低頭吻住她的唇。

  他一度還傻得在納悶,究竟是龍還是少女比較有魔力,但是當若琳微微分開雙唇,邀請他回報她的愛情時,他的腿發軟地跪了下去。

  遠處轟隆的雷聲甚至沒有嚇到他,至少他以為那是天空在打雷──因為當他把心獻在若琳手裏的時候,他的耳朵轟轟響,可能是出於雷聲丶大炮聲,或者只是他的心臟在怦怦跳的聲音。

  「我們去宰龍!大家一起殺掉它!」模糊的吟唱聲音敲響若琳體內的警鈴。

  「這是該死的怎麽一回事?」龍偏著頭傾聽,吟唱的聲音越來越近。


    我們要殺龍!

    我們要殺龍!

    我們要砍掉它的頭。

    然後它就嗚呼哀哉。

    再也不會找我們的麻煩!

  龍低聲詛咒著,雙手捧住若琳的臉龐,熾熱地吻了她的唇。「原諒我打斷我們的小插曲,吾愛,因為我們即將要接待不速之客的到來。」

  她還來不及緩和呼吸,龍已經攫住她的手,拖著她一起跑上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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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發表於 2014-12-22 17:42:54 |只看該作者
第二部

    我漫游在一片又一片的甜美原野,

    品尝夏天所有骄傲的美味,

    直到我这位爱情王子,

    真的在灿烂笑容中展翅而飞!

                                                     ──威廉•布莱克

第十四章


  若琳佇立在龍的懷抱中,試著理解自己以為這輩子再也聽不到的聲音所產生的驚訝,太多個遲眠的夜晚,加上太多的方頭雪茄菸,可能使陌生人氤氳的男中音增加一些音色,但是這音調抑揚頓挫的變化,若琳已經太熟悉了,就像她自己的心跳聲,是絕對不會弄錯的。

  羅斯臉色發白,彷佛撞到鬼一樣,但是環住若琳腰肢的強壯臂膀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

  時光似乎向後倒轉,帶她回到兩個星期之前,自己第一次站在這個中庭的時候,龍從他的藏身之處出現,披風隨風飄揚,煙霧從他的鼻孔冒出來,當時若琳睜大眼睛,無法別開視線,一直看著他的臉──那張英俊丶可怕丶難以置信的臉龐──從陰影中浮現。

  這個記憶是她向來只相信邏輯的大腦拒絕接受的,因此就埋在記憶的深處,直到此刻才想起來。

  若琳徐徐從他的懷抱中轉身。

  她立刻明白自己的愚蠢,竟然把麥柏楠當成凡人,即使他翡翠般綠色的眼睛裏面閃爍著惡魔的光芒,五官像天使一般的純潔,草率束在腦後的馬尾上掉出一綹髮絲,蓬亂地垂在眉間,使他英挺的眉宇之間有一種溫柔感;本來顯得毫不妥協的下巴,卻因唇角的幽默笑容,而少了原有的剛硬,而那張唇,不是雕刻來訓示人的,而是為了享受歡愉,甚至能夠誘惑最貞節的女人。

  他臉上沒有任何的胎記丶疤痕,或是隱藏的畸形,破壞那令人注目的五官,然而陽光丶風和對酒色的沉迷,卻在原來的男孩臉上留下印記,若琳情不自禁地以指尖描畫他眉毛上方的皺紋,眼角的魚尾紋,以及他嘴角邊緣的凹槽,那些紋路沒有縮減他的男人味,反而因為有這些脆弱的痕跡,使他更迷人。

  她猛地回過神來,趕緊抽手,自從發現龍不是野獸,而是個美男子時,她的靈魂深處宛若受到背叛一樣,她向來自恃聰明有智慧,可是在他的戲弄下,卻成了不折不扣的大傻瓜!

  她無法再注視著他,也無法挪開目光,開始退出他的懷抱。

  他已經不再是她記憶中的那個男孩子,臀部瘦削,但是身高和肩膀都比她想像中的高大丶寬闊許多。雖然他還是沒穿上靴子,襯衫敞開,露出令人印象深刻的胸膛,這樣衣衫不整的模樣卻是更加強調他擁有緊繃結實的肌肉,手掌握槍的姿勢十分自然,彷佛天生的一樣。

  她繼續退開身子,企圖逃離無法逃離的命運,但是他以空著的那只手扣住她的手腕,敏銳地注視著她,而不是那些暴民。

  他的目光深幽地尋索她的臉龐。「我不能拋下妳,」他說道,聲音低沉急切。「我必須回來。」

  聽見龍的嗓音從他那背叛的嘴巴裏面說出來,若琳幾乎承受不住。「至少這一次我不必等上十五年。」

  當她企圖掙脫他的手的時候,柏楠反而控制不住脾氣,用勁拉她過去貼在他身邊,他一邊分心地盯著目瞪口呆的村民,一邊咬牙切齒地說:「如果我還活著的事實冒犯了妳,那我深感抱歉,魏小姐,但是此刻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處理,就是拯救我們彼此的性命。」

  「如果我不再確定你的性命究竟值不值得拯救,那你打算怎麽辦呢?」她望向他手中的槍。「朝我開槍嗎?」

  她幾乎希望他真的會開槍,自從那次從大樹上摔進他的懷抱以來,她不曾感覺如此屈辱過,她開始希望自己當時就把他壓得扁扁的,省得今天再次愛上他的痛苦,不是愛上一次,而是兩次。

  他還來不及回答,杜波正好跌跌撞撞地出現,同時還伸手揉著下巴。「老天,你這傢伙可以不必襲擊我啊,如果你好好的說,我就不會嘗試阻止你跳船了。」

  若琳低頭一看,柏楠的襪子和膝蓋以下部分的長褲都被鹽水浸濕了,黏答答的貼在他肌肉分明的小腿和大腿上。

  「龍!」一個苗條的黑髮美女飛奔地爬上樓梯,張開雙臂,撲進杜波的懷抱裏,引起每一個村民的側目。

  「貓咪!」杜波白皙的臉龐雖然泛出紅暈,但還是以熱烈的擁抱來回應。

    「那一位是妳的丶或是他的貓咪?」柏楠在若琳的耳旁低語。

    「我已經不太肯定了。」若琳僵硬地說,看著杜波撫摸貓咪的秀髮。

    「那個傢伙怎麽會是龍?」哈奶奶指著柏楠說。「我還以為他才是。」

    「別傻了,」譚維士沙啞地說,慢吞吞地走到樓梯頂端。「任何人都看得出來,他就是從墳墓裏回來報復我們的麥領主。」

  聽見老人執拗的宣佈,好幾個村民匆匆伸手在胸前畫個十字,其他人則開始退向中庭的出口,直到那一刻,若琳才完全明白,原來村民對於龍外貌的反應如此目瞪口呆的原因,她顫巍巍地察覺到他的相貌有如他父親的翻版。

  「你真傻,老傢伙!」亞伯把譚維士推回人群當中。「坎伯蘭攻破城堡的第二天早上,你和我們大家一起爬上這個山坡,當時麥領主已經奄奄一息了。」

  若琳偷覷柏楠一眼,他粗獷的五官全無表情,那種反應很嚇人。

    「領主不可能還活著,」亞伯轉身面對村民,提高音量,神情十分激動,彷佛他不只要說服他們,也要說服他自己。「我們大家親眼看見他吸進最後一口氣!也聽見他最後的遺言!」

    「但願巨龍的翅膀降下詛咒籠罩你們。」柏楠渾厚的聲音傳向村民,似乎把他們催眠了一樣。

    它的氣息化成火焰送你們進墳墓。

    但願復仇之火燒到你們頭頂。

    直到無辜的鮮血流盡。

  他背誦完畢,漠然地聳聳寬闊的肩膀,「雖然我的父親向來自認為是學者而非詩人,這首詩卻還不錯。」他目光炯炯地掃視著中庭。「尤其是作這首詩的時候,你們認為他已經是奄奄一息。」

  「原來不是父親,是兒子。」哈奶奶喘了一口氣,緊緊抓住她藏在襯裙底下的老舊十字架。

  「可是我們也發現了你的屍體,孩子,」亞伯低語。「就在大廳的角落,整個人都燒焦了,是我親手用壽衣裹起來,放在你小馬的馬背上……怎麽會……」

  「對啊,這是怎麽一回事?」若琳激烈地質問。

  柏楠狠狠地看她一眼,才向前一步。

  「我懷疑你發現的屍體是坎伯蘭的偵查兵,被炮彈誤殺的,等你們發現的時候,我早就被英軍當成俘虜帶走了。」

  短短的一句話裏,柏楠所形容的命運是遠遠超過他們的想像,若琳試著不去想像那個純真丶眼睛明亮的男孩在他父親的敵人手中,遭受了怎樣的命運。

  「這是奇跡!」亞伯的妻子逕自推開擋住她的任何人,匆匆爬上樓梯,撲倒在柏楠腳前,一把抓起他的手,連連親吻他手背。「這麽久了,神終於回報我們的耐心!我們的領主回來了!」

  柏楠抽回那只手,在長褲上擦了擦,她退開來,屈膝跪拜,這樣的表演招來群眾一連串焦躁的呢喃和冷淡的歡呼聲,但是大部分的村民看起來是茫然若失,而非欣喜若狂,除了極少數人例外,若琳憤世嫉俗地哼了一聲,發現若妮眼中閃著明顯的貪婪光芒,芮莎則瞄著柏楠,彷佛他是最柔嫩多汁的一塊牛肉,而她自己則是許久以來都只吃馬鈴薯果腹。

  「他說謊!」羅斯站到母親前面,大大的臉激動得漲成赭紅色。「每個人都知道英格蘭軍隊從來不留活口,到處皆然!他是冒名頂替的騙子!」他輕蔑地看若琳一眼。「而且那個娼妓還和他聯合陣線!」

  前一刻羅斯還輕蔑地看著她,下一刻他已經被摔在中庭的牆壁上,柏楠的槍口正對著他下巴底下柔軟的部位,柏楠說話的聲音很低沉,但是中庭裏面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我很驚訝十五年來,你還沒學會如何和淑女交談,我究竟要警告你說少次才可以?你才會記住我從來不忘記別人對我的人的無禮和不義?」

  羅斯睜大眼睛,看著這個生來就擁有掌控他命運的男人那張難以測度的臉。「我不是……我真的很抱歉,先生……對──對──對不起,請你原諒我……大──大人。」他說得結結巴巴,就像許久以前的那天早晨。

  若琳震驚地瞭解到,柏楠一定就像她一樣,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一天的早上,當然,他怎麽可能會忘記?那一天是他自由的最後一日,他在那一天還得以主宰自己的命運,得以自由地漫步在高地的山坡。

  哀傷像匕首一樣刺入若琳的內心,只要他是一個沒有過去的男人,她就能夠相信他們之間來能分享共同的未來,但是現在這一切都不可能了,城堡或許能夠避開暴民的火炬,但是她所寶貝丶珍愛的「龍」已經壯烈地犧牲了,隨著她其餘的夢想一起燃燒,灰飛煙滅。

  她無視於杜波和貓咪迷惑的目光,溜下樓梯,伸手拍拍柏楠的肩膀,他徐徐轉過身來,任由臉色灰白的羅斯蹣跚地爬開。

  他聳立在她面前的模樣讓若琳愕然以對,她強迫自己迎視著他充滿戒備的目光,其實心底很害怕會瞥見她曾經愛慕的男孩那令人無法抗拒的眼神。

  「你不必替我辯護,大人,」她說道。「我不屬於你,永遠都不屬於。」

  若琳任由她這番話迴響在愕然的沈默當中,逕自推開人群,走出大門,充滿決心的步伐只想走得離他越遠越好。


  若琳坐在石頭上,看著潮來潮往,這一帶的海浪比較緩和,像是低語而不是怒吼,寒意在她身上透出濕意,但是她已經麻木到不在乎了,甚至不確定自己最後怎麽會來到這一片寂寞的海灘。她一離開中庭,就開始邁開腳步狂奔,卻發現自己實在無處可去,現在村子就像以前城堡那樣的陌生,她似乎再也不屬於任何地方了。

  所以她就避開主要道路,跟隨環繞城堡的蜿蜒小徑,先是抵達沙岸的岩石邊緣,她一直走,一直走,走了好久,只想逃出城堡的陰影。

  那已經不再是龍的巢穴,只是個荒廢頹圮的廢墟,不久之後黎明灰色的光芒即將悄悄越過燒毀的房間和震破的塔樓,無情地揭露出他們的醜陋。夜即將結束,若琳已經別無選擇,只能從過去兩星期的美夢中醒過來。

  她凝視著冰冷而漠然的一輪明月,聽見身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妳還是沒學會怎樣適切地感謝救命恩人,不是嗎?」

  若琳站起身,徐徐地轉身,發現麥柏楠赤足佇立在幾尺之外的沙灘上。海風吹開他的襯衫,吹亂他黑色的頭髮。

  「我很驚訝你沒有放任村民放火燒死我,」她回答道。「然後你就可以省卻這些尷尬的場面。」

  「一開始我就絕對不會丟下妳聽憑他們的處置,只是我並不希望妳是這樣發現事實,等我開始擔心他們真的會對妳造成比我更大的傷害時,我決心回來救妳。」

  「原來你是為了我才從墳墓裏回來?我猜想我應該感到受寵若驚,你究竟計畫什麽時候才告訴我你真正的身分呢?」她的臉頰泛出紅潮。「等我和你上過床之後嗎?」

  他無助地搖頭以對。「有好幾次我一直渴望告訴妳,例如我第一次吻妳的時候,暴風雨的那一夜……當妳形容村民扛著我的屍體走下山坡……當妳為我哭泣的時候,我都一直想說。」

  「那些眼淚還只是少數,這麽多年來我為你浪費了太多的淚水,可是你都知道了,不是嗎?因為我對你掏心挖肺,而你竟然還好意思站在那裏聽我嘮嘮叨叨,一直訴說你是多麽仁慈高貴,而我又是多麽的愛慕你。」她別開臉龐,厭惡而且輕視自己。「你一定認為我很好笑!很荒唐!」

  「我從來不覺得妳荒唐,」柏楠說道,大膽地靠近。「我只想到一旦妳遇見那個男孩長成的男人,將會是多麽的失望,」他伸手勾起她的臉龐,但是她扭開了。「我不明白,妳的表現彷佛妳很怕我,甚至超過妳以為我是個陌生人的時候。」

  「我不是怕你,」她說著謊。「我只是受不了你碰我。」

  「為什麽?」

  「因為你讓我愛上一個從來就不存在的男人,而且你不是他!」若琳退向潮水湧過來的方向,彷佛她心底的傷害全都發洩出來了。「你不是那個『龍』!你聞起來像他丶聲音像他,但你不是他,而我最受不了的是我知道你在這裏,而他卻永遠的消失了,再也不會出現!」

  她不肯再讓他看見自己為他掉另一滴眼淚,轉身奔向懸崖,拋下他獨自一個人站在冷清清的月光之下。


  柏楠一腳踏著若琳剛剛坐著的岩石,看著天空從薰衣草的顏色轉向粉紅色,他一直捨不得離開這個地方,心裏知道這或許是最後一次感覺和她如此的親近了,他不曾向英格蘭人哀求饒他一命,但是當他目送著若琳逃開的背影,他差一點就想呼喚出她的名字,求她不要走。
   如果換成是龍的身分,他會追上去,若是有必要,他甚至會追進村子裏面,再次讓她成為俘虜。他會把她扛回塔樓裏面,和她交歡,直到她暈暈然,甚至忘記自己的姓名,也忘記他的。
  但是若琳不再相信龍的存在,本來就是她對他的信心,使龍變得真實,少了那份信心,他不過是個沒心沒肝的大騙子,玩弄清純少女,讓她愛上一個幻影。
  太陽滑過地平線,在水面上照出炫目的光芒,以前他一度會逃避亮光,但是現在他反而迎向那燦爛的光芒。
  他在漆黑的陰影中躲藏的夜晚已經結束,漫長的十五年來,他都在否認自己繼承的身世,現在時機來了,麥柏楠要從偷取他遺產的人手裏收回本來就屬於他的一切。
  他的族人正在等候歡迎他們失散已久的領主兒子歸來,他並不想讓他們失望。或許他無法擁有他想要的女人,但是若要他放棄此行回來尋找的東西,就此空手離開,那他就活該受詛咒。
  沒有探知事實,他絕對不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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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2 17:43:11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貝浬福村重燃希望的光芒。
  村子裏面扭曲的街道上充滿各種忙碌的活動,居民來來往往,興致高昂的表情是他們在取悅龍的時候所欠缺的。幾乎每個小時都有馬車載著木頭和物品,車輪轆轆地經過陡峭的道路,運往城堡,他們不再是心不甘情不願的付出,而是近乎可悲的熱切,用褪色的緞帶或是珍藏許久的耶誕節絲繩,來包裹那些禮物。
  在天黑後,葛雷城堡窗戶內所閃爍的光芒不再意味著鬼魅,而是那些工匠志願深夜趕工,希望讓大廳恢復以往的輝煌和光彩奪目。當貝浬福村命運改變的消息傳遍高地時,許多在多年前離鄉背井的族人開始陸續回來,街道上不時響起興高采烈的呼喊,有時候是父親擁抱著多年不見的兒子,或是祖母們淚眼滂沱地歡迎她們未曾謀面的孫兒。
  這是近乎十五年來的第一次,貝浬福村擺脫了往日的陰影,這一切全都是因為麥可卡洛族的王子返鄉主張他王國的權利。
  有一天早上若琳從市場匆匆趕回家,途中偷瞥一眼葛雷城堡的方向,希望自己可以輕易地逃離這座城堡遮在她生活中的陰影,自從上一次見到它的主人至今,已經過了兩個月了,她仍然可以肯定地感受到他的存在,一如當時他置身在漆黑的臥室裏面時一樣,等待,注視,等候機會。
  過去的兩個月裏面他已經證明了他的耐心,不再追究他早先一直在追尋的一千磅金幣的下落,現在村民們不再詛咒龍的欺騙,反而笑呵呵地稱讚他們這位年輕主人的聰明,並且假裝不在意他的愚弄和利用;愚蠢的村民滿懷希望,甚至認為他已經寬恕他們往日那一次可怕的罪行,只有真正瞭解他的若琳,才會懷疑他的節制和容忍其實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寧靜。
  羅斯懶洋洋地坐在客棧外面的臺階上,若琳還來不及橫越街道躲開他之前,他已經跳起身來,深深地朝她一鞠躬。「日安,魏小姐,在這個美好的夏日早晨裏,妳看起來真美麗。」
  若不是他的表情看起來很熱切,若琳真要懷疑他是在嘲弄她。自從回到村子裏以後,她都穿著寬寬鬆鬆的毛料洋裝,圍著骯髒的圍裙,完全遮掩住她的身材,連頭髮都緊緊地綰成髻,頭頂戴著網狀帽,她或許因此頭疼不已,眼睛變得有點鬥雞,但是至少她不必想像龍的手指撫摸她飄逸如絲的秀髮。
  「呃,謝謝你,羅斯,你真好心的注意到我。」她以尖酸的甜美語氣回應,故意在經過他的時候踩他一腳。
  他的痛呼聲傳得好遠,即使在若琳遇見他的表妹瑪莎時都還聽得見,瑪莎洋洋得意地把她蠕動不已的嬰兒抱到若琳眼前。「妳最近有沒有看過我的小天使呢,魏小姐?她變成一個小美女了。」
  若琳掏出口袋中的手帕,輕輕擦拭孩子蒼白臉上的污垢。「我覺得她真是她母親的翻版。」
  她低頭閃避嬰兒吐唾沫的泡泡,結果反而和羅斯的母親面對面,對方立刻屈身施禮,當她起身時,膝蓋還啪啪的響。「妳那親愛的父親最近好嗎,孩子?」她假笑地詢問。「希望他很好。」
  但是若琳一經過之後,她立刻湊近她的好友,以大得足以吵醒死人的聲音耳語道:「可惜那個姑娘被人佔有了,我向來都說她配我的兒子剛剛好。」

  若琳加快腳步,掙扎在發抖和發笑之間,村民們一直拒絕相信她不是他們領主的情婦,而她絕口不提那兩個星期裏面,她和俘虜她的男人之間所發生的一切,反而讓村民們更好奇,臆測不已,現在她所到之處,總有人對她鞠躬哈腰,希望能夠補償過去得罪她的地方,他們的奉承和諂媚相當有趣,但是她也很憎惡他們都認定自己已經屬於麥柏楠,而且他很在乎她。

  她轉身關上宅邸的後門時,大大鬆了一口氣。

  「若琳?」

  「是的,爸爸,我就在這裏。」若琳放下雜物袋,匆匆越過旁邊的庭院,來到父親坐著的蘋果樹下。

  她蹲在他旁邊,拉起毛毯包住他無力的雙腳,過去幾星期當中,他瘦了好多,讓她看起來好心疼,他的肋骨幾乎要穿過包住他胸膛的脆弱皮囊,眼睛凹得更深,強壯的伊妮可以毫不費力地抱起他柔弱的身軀,把他抱到外面來,就像今天這樣溫暖晴朗的夏日,他喜歡坐在樹下,眺望她母親的墳,對他而言,那似乎是一種安慰,彷佛他可以感覺他愛妻的存在一般。

  他抓住若琳的手臂,黯淡無神的眼睛有一絲警覺。「我作了一個夢,孩子,我夢見他回來抓我。」

  「噢,爸爸,」她搖搖頭。「我要告訴你多少次才可以?坎伯蘭不會再回來了,他永遠不能再傷害你。」

  「不是坎伯蘭,是龍!他回來了,不是嗎?他來摧毀我們大家。」

  若琳的悲傷中混合著恐懼,感覺喉嚨縮緊。「龍已經永遠離開了,爸爸,他再也不會打擾我們任何人。」

  「可是如果他真的回來了,妳也會保護我不受他的傷害,對嗎,孩子?」他捏捏她的手,幾乎捏痛了她。

  「是的,爸爸,我會保護你的安全,我發誓。」她保證道,親親他的臉。

  他笑顏逐開。「我就知道可以依賴妳,妳一直是我的乖女孩,對嗎?」

  他永遠不會知道她其實是一個邪惡的女孩,充滿罪惡的熱情和羞人的渴望,一個乖女孩會慶倖自己沒有屈服在龍的誘惑與欺騙之下,但是有時候若琳在深夜蘇醒過來,眼淚卻沾濕了臉頰,身軀因為懊悔而燃燒,她會以為自己又回到龍的巢穴,猛地坐起身,在黑暗中搜尋他的身影,卻被貓咪沉睡的呼吸聲帶回現實裏。

  若琳看見伊妮端著一大盆濕衣服從廚房裏走出來,大大鬆了一口氣,如果她可以讓自己工作到筋疲力盡,或許就可以在今天晚上沉沉入睡,不致作夢了。她離開打盹的父親,開始收拾曬衣繩上的衣物。

  伊妮剛剛抱著一大堆乾淨的衣服走回廚房去時,芮莎和若妮施施然地從後門進來,若琳幾乎要大聲呻吟,她的姊姊們簡直比村民們更糟糕丶更聒噪,每次她拒絕回答她們意有所指地詢問她和龍相處的情形時,她們就會嘟著嘴巴,臉色不悅,常常持續好幾個小時。

  若琳戒備地注視她們的來到,即刻從圍裙口袋裏面掏出一個鬆餅,咬了一口,芮莎和若妮了然於胸地對看一眼,她們兩個人都注意到自從若琳回來以後,食欲一直很好,雖然她及時出現的月事澆熄了任何關於她懷孕的揣測。

  「妳真應該和我們一起去的,若琳,」芮莎吟唱地說。「今天早上麥家又有一艘大船從愛丁堡裝滿貨物運到城堡,我們在斷崖上占到好位置,看到好些強壯的年輕水手划船運送到城堡。」

  若妮伸手按住胸口,羡慕地說:「我從來沒有看到那麽多美麗的東西──像鍍金的壁爐架丶扇形的彩色玻璃,鋪著水洗絲布套的長椅等等,我們這位年輕領主的品味實在是無懈可擊。」

  「而且一點也不會節儉。」若琳反駁地說,努力不去回想那張他們兩個無緣分享的奢華大床。

  若妮聳聳肩膀。「當他擁有一大隊船艦供他差遣時,為什麽要考慮節約呢?他的某一位僕人告訴我,他在露易斯堡的法軍手中救出一位將軍或是高官,因此英王親自分封他為勇猛的騎士。」

  「幸好英格蘭人決定讓他加入皇家海軍,而不是殺了他。」若琳嘲諷地說。「但是我實在覺得奇怪,我們為什麽都沒有聽過他那些英雄事蹟。」

  「啊,那是因為他用的是別名,」芮莎解釋道。「叫做葛柏楠,顯然英格蘭裏面沒有人知道他是蘇格蘭人。」

  若琳搖頭以對,把自己一件平庸的洋裝披在曬衣繩上。「我永遠不會瞭解他怎麽能為一個殺父之仇的國家效忠賣命。」這個疑問不過是許多她無法瞭解麥柏楠的地方之一而已。

  芮莎斜瞥若琳一眼,以手肘輕推若妮。「瑪莎的母親聽到一個洗衣婦人說,其實他也是個惡棍,雖然他從海軍退役之後,倫敦有許多高貴的家庭都願意接待他,但是那個洗衣婦人也說,他有很多晚上都在賭場和妓院中留連。」

  想到自己那些害羞的吻和笨拙的愛撫,在經驗豐富的他看來,一定是十分的可笑,若琳想到此,忍不住野蠻地扭著一件芮莎的襯裙。

  「那些日子現在很可能都結束了,」若妮以腳趾畫沙子,試著表現出不在意。「既然他已經累積了大筆財富,回來主張他遺產的權利了,那麽他要娶妻生子的事情,只是時間早晚而已。」

  「如果他希望在兩個丈夫之間的空閒時段娶到妳,那他的動作要快一點才行。」若琳說道,把濕答答的毛巾甩過曬衣繩,差一點打到若妮的鼻尖。「不過呢,他口袋裏面的銀幣或許夠得上妳的品味,但是頭髮數量不合妳的標準,妳不會想嫁一個比妳長壽的丈夫,不是嗎?」

  「如果妳要,妳可以當他的妻子,若妮,」芮莎嗲嗲地說。「因為我只想要成為他的情婦。」

  兩個姊姊格格笑成一團,若琳則伸手掏出更多的鬆餅,等她狼吞虎嚥地吃掉最後一個時,花園的門砰然一聲關上。

  她看見站在牆邊陰影中的那個男人,心跳停了一下,他從陰影裏面走到陽光下時,她才發現對方只是杜波。

  「日安,兩位淑女們,」他朝若琳的兩個姊姊彬彬有禮地一鞠躬,然後才轉向她,熱切地說:「我在想我可不可以和妳私底下說幾句話,魏小姐。」

  「噢,當然可以,杜先生。」她回答道,模仿他矯揉造作的正式態度回應,雖然過去幾個星期以來,他是宅邸的常客,但他似乎總是在她出現的時候,藉口離開,她猜想杜波是因為他參與綁架她的事情感到罪惡。

  若妮和芮莎心不甘情不願地離去,不時還好奇地扭頭看杜波,仍然無法相信她們的小妹妹有辦法抓住這位外來的仰慕者。

  杜波脫下帽子,從一手換到另外一隻手,一直避開若琳的目光。「我希望妳原諒我來麻煩妳,可是我不知道該找誰談,如果凱娜的父親……」他遲疑著,顯然找不到合適的話來形容。

  「正常?」若琳提議。

  杜波感激地點點頭。「如果凱娜的父親正常,我就會去找他談,我知道妳甚至不是她的大姊,可是妳似乎是最……」

  「最有大腦的一位?」見到他再次遲疑,她主動說道。

  「對極了!所以我實在是戒慎恐懼,在這種十分尷尬的處境下,站在妳的面前,想請求凱娜……凱──凱娜──」

  若琳感覺到他又要開始結結巴巴了,建議地說:「拒絕見你?」

  他責備地看她一眼。「當然不是,我是想向她求婚,請求你們的允准。」他對自己的大膽和坦白,顯然大吃一驚,開始扭著手中的帽檐。「當然,如果妳認為我配不上她,我也不會怪妳。」

  「別傻了,我向來就希望貓咪能夠嫁給綁匪的黨羽。」

  杜波立刻變得垂頭喪氣,沮喪極了,讓若琳很後悔自己的揶揄,她溫柔地拿開他手裏的帽子,撫平帽檐,然後再還給他,望進他深邃的棕色眼眸,說道:「無論我對你選擇朋友的方式有什麽看法,我都無法否認你會是我妹妹的好丈夫,你們究竟計畫什麽時候結婚?」

  杜波高興地笑了。「既然我們要在蘇格蘭的土地上結婚,就不必申請王室的許可證,如果可以,我們希望在下週末成為夫妻。」

  「那樣就沒有多少時間了。」若琳蹙眉以對,大腦迅速地轉動計畫應該要完成的事情。「貓咪應該有一件新的禮服,那應該可以借用若妮上次穿的結婚禮服,伊妮必須預備薑汁蛋糕和點心,我們沒有能力太過奢華,不過犧牲一下,應該……」

  她住口不語,看見杜波從絲質外套中掏出一份折疊的羊皮紙,上面以紅蠟封住,神情不安地遞給她。

  乳白色的羊皮紙看起來太熟悉了。「如果你的領主需要新鮮肉類,」若琳冷冷地說。「我建議他去找肉販。」

  「這次不是要求,」杜波向她保證。「而是邀請。」

  她屈服在他懇求的眼神之下,接過羊皮紙打開,以指尖拿著,彷佛害怕墨水會玷污她的手指似的。

  「原來姓麥的想要替你和我妹妹舉辦盛大的婚禮,」她嘴唇抿緊,掃視那潦草的筆跡。「他還邀請全村的村民參加慶祝,」她摺起紙張。「真是慷慨的提議,但是我們不需要他的救濟。」

  「他叫我告訴妳,他寧願認為這是他在償還債務。」

  若琳只想把麥柏楠的紙條撕成千萬片,大步走上山坡,把碎片丟在他高傲的臉上,可是她知道盛大的婚禮對於貓咪而言其實具有重大的意義,那些桌子上會擺滿各種肉類和派,新鮮的蛋糕和威士卡,大家唱歌跳舞直到黎明方歇,而且會由麥克卡洛克族的王子主持所有的宴會丶狂歡和舞會。她的小妹妹終此一生都會記得這樣的婚禮,而且無論若琳多麽努力,也不可能會忘記。

  她歎了一口氣,她真的願意犧牲自己,讓貓咪擁有一個美好的婚禮,只是不知道代價會是這麽高!

  「你可以通知麥先生,我願意接受他的提議,」她告訴杜波。「但是他應該知道一件事,有些債務是永遠償還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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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2 17:43:23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風笛的旋律不再為貝浬福失去的王子而嗚咽不已,葛雷城堡燈光通明,堡內的鬼魂終於安息了,村民湧上山坡,他們那些色彩鮮豔的格子呢和裝飾各種羽毛的帽子,完全違反了王室的禁止條例,在查理王子復辟失敗之後,英格蘭公佈法律禁止各種形式的高地服裝。

  他們湧進新裝修完成的大鐵門,來到點著火炬的中庭,夜空當中充滿眾人清脆的笑聲,只有一個孤寂的人影佇立在高高的視窗處,目光在笑聲喧嘩的人群中搜尋,搜尋他害怕找不到的那張臉龐。

  雖然有來自蘇格蘭和英格蘭的最好工匠,最近兩個月幾乎不眠不休地修補裂縫丶重建牆壁,但是對柏楠而言,城堡比以前更像是廢墟,他很想念以前隱居的日子,思念黑暗的時光。

  思念若琳。

  他傾身靠著窗框,閉了閉眼睛,他想念若琳的勇氣丶她的叛逆丶她在他懷中時的柔軟身軀。少了她,就像靈魂出現破洞和裂縫,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填補,他們之間還有太多話沒說清楚,也有太多的問題她沒有給他機會去回答。

  過去兩個月以來,他一直奮力不去打擾她,告訴自己自從那暴風雨的夜裏,他在中庭發現她以後,一切都沒有改變,他或許可以做紳士的打扮,起居生活有如王子,但是他的內心深處仍然是野獸──一個沒有良心丶不知懊悔的生物。

  那一夜在沙灘上瞥見她眸中的恐懼,就此一直在他的心頭縈繞不去,彷佛她對麥柏楠的恐懼更甚於她對龍的害怕,而他真的不怪她。

  他看著村民湧進敞開的大門,他們根本不知道這是個陷阱,在今夜結束之前,他們一定會苦苦哀求要交出出賣他家庭的叛徒,或許若琳不出現更好,反正他又不能為自己即將要做的事情請她祝福。

  柏楠直起身體,整理一下襯衫的花邊,沉溺在懊悔的時間已經結束,那些崇拜他的族人正等待著要為主人的健康而乾杯,他當然樂意配合。


  若琳坐在父親的床邊,決心要逗留到不能再逗留的時候,她真希望可以一整個晚上都把鼻子埋在書堆裏,好好的閱讀以實驗增進自然知識皇家協會的叢書,但是她不敢對貓咪的婚禮置之不理。她歎了一口氣,已經開始想念她的小妹了,過了今天晚上,她就永遠不必再擔心半夜會被貓咪的手肘撞到耳朵而驚醒。

  風笛輕快的旋律傳進關著的窗櫺,古老的木頭完全擋不住傳遍峽谷的音樂和笑聲,這都要感謝領主的慷慨,整場宴會無疑會越夜越熱鬧,因為威士卡越喝越多,就越能鬆開禁忌多年的舌頭。

  她的父親在睡夢中依然不安地扭動身體,這一整天他都變得很膽小──一點陰影就讓他嚇一大跳,緊緊拉住若琳的手,咕噥著關於龍的怒火,嘮叨得讓若琳只想爬上床,把頭埋在枕頭裏面。這真是悲哀,她心想,父親永遠不會知道他的小女兒即將嫁給一位未來的子爵為妻。

  門嘎吱的開了,伊妮闖了進來,似乎很吃驚地發現她在這裏。「妳為什麽還在蘑菇呢,姑娘,妳的姊姊早在一小時之前就前往古堡了。」

  若琳起身,又忙著替父親拉好被單。「爸爸今天一直很不安,我想或許我該留下來陪他,妳可以去歡樂一下。」

  「像我這樣的老太婆要歡樂做什麽?『歡樂』是你們這些年輕人去活動筋骨的時刻。」伊妮朝門口點點頭。「去吧,姑娘,我會照顧妳父親,如果妳錯過妳妹妹的婚禮,她永遠不會原諒妳。」

  若琳依然避開伊妮的目光,開始拍鬆枕頭。「如果妳提醒她,爸爸今天的狀況很不好,我相信她會諒解。」

  伊妮雙手插腰。「貓咪或許會諒解,但是該死的我則不然。」

  若琳低著頭,停止她漫無目標的行動。「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去那個地方,我還沒有預備好面對他。」

  伊妮搖搖頭。「我認識妳這麽多年,姑娘,從來不覺得妳是那種臨陣退縮的人,我不知道在那座城堡裏面,那個浪子對妳做了什麽事情,但是如果妳因此讓任何人──不管是人或是野獸──阻止妳參加自己妹妹的婚禮,那我真要感到羞愧了。」

  若琳徐徐抬起頭,考慮著伊妮這番話,女僕說得對,讓自己的憂慮破壞了貓咪最重要的一天,甚至造成她幸福的陰影,她這樣做就太自私了。她看一眼床上的父親,他睡得安穩,一點也沒有白天的不安。

  「好吧,伊妮,我會去。」若琳拿起椅子上的披肩,脈搏已經開始加快。

  「妳穿這樣就別去了,」伊妮反對道,瞄一眼若琳身上的棕色洋裝。「我可不希望妳在自己妹妹的婚禮上,被人誤會是廚房女僕。」

  她匆匆離去,幾分鐘之後又回來,手臂上披著閃閃發亮的波紋縐絲布料,若琳見了倒抽一口氣。

  那是她在城堡的最後一夜所穿的那件湛藍色禮服,當她匆匆脫下來,丟在牆角時,天色才剛亮,而她當時還希望永遠別再看見這件禮服。她一直以為已經丟掉了,一定是伊妮收了起來,還費心地縫補布料上的裂縫。

  「麗莉小姐在和妳父親結婚之前,也擁有過這麽美麗的衣裳,」伊妮說道,撫摸著柔滑的布料。「但她從來都不是真正需要這些衣服,小姐的美是美在她的內在,即使換成醜陋的粗布衣裳也掩不住她的光芒。」她將禮服遞給若琳,尖銳的眼眸裏面有些濕潤。「她和妳很像。」

  若琳輕輕接過禮服時,淚水跟著刺痛她的眼睛,向來不多言的女僕所給予她的禮物遠遠超過她所理解的,若琳回報地踮起腳尖吻吻伊妮的臉頰。

  伊妮整張臉脹得通紅,噓的催促若琳離開。「快走吧,姑娘,妳沒有時間再胡鬧了,而且我也欠缺耐心,等妳慢吞吞的走上山坡時,那個好色急躁的英格蘭人很可能已經要掀起妳妹妹的衣裙了。」

  若琳匆匆走上通往城堡的小徑,無法再抗拒風笛誘人的歌聲,那種悠然悲歎的聲音攪動著她的血液,讓她渴望拋開所有的禁忌,盡情在清冷的月光下翩翩起舞,夜空中似乎有人在呼喚她的名字,就像在葛雷城堡的時候,那個聲音誘惑她去擁抱黑暗中蠱惑人的危險。

  飄逸的長裙下擺隨風沙沙作響,她伸手摸摸頭髮,換上禮服之後,她也用貝殼發叉取代原來的束發帶,並且任由幾綹柔細的髮絲垂了下來。

  中庭的大門外面停了一輛馬車,忍耐等候的馬匹上面都掛著鮮花和緞帶,婚禮過後,杜波和貓咪就要啟程到愛丁堡去了,度個簡短的蜜月,這樣的一趟旅程,若琳渴望地想道,對於一個終此一生都住在與世隔絕的峽谷中的女孩而言,已經是心滿意足了。

  雖然城堡的窗戶都是燈火通明,但是大部分的慶典和歡樂似乎都集中在中庭,一排排火炬懸在牆上,明亮的火光除去所有的陰影,希臘女神的雕像注視著眼前的盛宴,她的頭顱和臉部都已經修復,恢復原有的美貌,僕人們端著食物和美酒的拖盤,穿梭在人群當中,紅色的制服和撲著白粉的假髮,不時引來高地人的嗤笑。

  譚維士正隨著風笛的旋律跳著舞,骨瘦如柴的胸膛上下起伏,彷佛隨時都會咽下最後一口氣似的。藍恩帶頭彈琴,有人則拍鼓丶吹橫笛丶拉小提琴合奏,身著黑衣黑袍的駱牧師,就像一隻黑色的烏鴉佇立在五光十色的知更鳥當中,顯然是決定對村民色彩鮮豔的反叛視而不見。向來嚴肅的臉上露出笑容,甚至還隨著音樂拍手,只不過常常跟不上節拍。

  若琳很快就發現她豔光四射的妹妹,杜波牽著她的雙手,帶領兩排隊伍跳著蘇格蘭特有的民俗舞,貓咪的頭頂上戴著野玫瑰和乾的石楠花編成的王冠,讓她看起來更像是下凡的天使。

  貓咪一看見若琳的出現,酒窩笑得更深,她退出跳舞的隊伍,拉著杜波跟在後面。「我開始以為妳不來了!」她放開未婚夫的手,用力捏捏若琳。

  若琳也捏捏她。「即使用全世界的東西來替換,我也不願意錯過妳的婚禮,貓咪,或許我應該改變稱呼了,因為妳即將成為已婚婦女。」

  杜波笑顏逐開地低頭看著未婚妻,大大的臉龐因為運動和驕傲而顯得紅潤。「再過不久,妳就要喊她杜太太了。」

  「我猜她可能比較喜歡當『龍』太太。」若琳回答道,朝杜波揚揚眉毛。

  貓咪皺眉打著杜波的手臂。「妳不應該揶揄的,畢竟我還沒有完全原諒他那些邪惡的把戲。」

  「等到今晚過後,妳有一輩子的時間叫我付出代價。」杜波提醒她說道,舉起她的手吻了一下。

  「別以為我不會做噢!」貓咪嬌嗔著。

  他們的眉來眼去還沒有發展成公開的打情罵俏之前,一排跳舞的人蜂擁而來,把他們拉了回去。

  「別走開!我會再回來!」貓咪笑著在音樂聲中大叫,歉然地瞥一眼若琳。

  若琳歎了一口氣,看著他們跳開了,她應該是個有腦筋的姊姊,為什麽她就不能愛上一位像杜波這樣溫和丶不複雜的男人呢?

  那個念頭使她費力地搜尋中庭,沒有麥柏楠的人影。

  在一個陰暗的角落,有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留連地親吻著,若琳一直沒發現自己瞪大眼睛注視他們,直到那個女孩抬起頭直視著她。

  她雙頰發燙地走向最近的長桌,音樂的節奏越來越熱烈,讓她感覺熱極了,彷佛血液跟著發燙一樣,從現在起的九個月以後,村子裏面無疑又會誕生出一批嬰兒來,有些是心甘情願懷孕的;有些則是喝醉酒或是傻得到處閑晃的女孩被迫生下來的。她真希望自己是留在父親的床邊,而不是這個不屬於她的地方。

  若琳伸手拿了一塊鬆餅,既然來了,或許多吃一點,就可以越來越胖,最好胖得擠不出她家的大門。

  她剛要吞下口中的鬆餅,就聽見熟悉而高頻率的嗤笑聲,轉身發現芮莎和若妮就站在她後面。

  芮莎皺了皺她尖尖的鼻子。「我的老天,若琳,妳一定要讓自己胖得像只豬嗎?」

  「以她過去兩個月的吃相判斷,」若妮開口。「妳會認為麥領主在招待她的時候,一直讓她餓肚子。」

  若琳咬牙握緊手中的鬆餅,以致捏成碎渣渣了,她已經很厭倦兩個姊姊的挑釁。「噢,那是當然,我經常斜倚在真絲的椅墊上,由他喂我喝美酒佳釀,吃人間美味,真是至高無比的享受。」

  芮莎和若妮同時傾身向前,彷佛被若琳聲音裏面少有的沙啞催眠了一樣。雖然若琳並未察覺,但是旁邊有好幾個村民都佇足傾聽。

  「他會一顆又一顆地喂我吃著渾圓多汁的葡萄,然後再一一舔去滴在我顫抖胸脯上的葡萄汁液。」

  芮莎驚呼一聲,若妮則伸手摀住嘴巴,但是若琳忙著享受她們的反應,沒有發現她們的注意力已經轉移不在她的身上,而是盯著她右邊的肩膀。

  「等我舔完他手指上的甜蜜汁液,」她繼續說下去,露出春情蕩漾的微笑。「他就讓我躺在同樣的那些墊子上,撕開我的衣裳,瘋狂熱情地和我交歡一整個晚上。」

  「妳不必奉承我,魏小姐,」就站在她背後的某人開口說道。「我猜妳的姊姊們一定就像她們的外表那樣善良,她們不會失望地知道我雖然精力充沛,但是在這麽……用勁的……運動之間,也需要小睡一下才可以?」

  一個濃厚的男中音隨著一陣石楠花香襲向若琳,令她駭然地全身冰冷,她等了好半晌,確定上蒼不會回應她的祈禱,讓地面開口把她吞下去,不用再見人的時候,她才徐徐轉身,怒目瞪著笑嘻嘻的麥柏楠。

  「你老是偷偷摸摸的跟蹤別人不會厭煩嗎?」她質問。

  如果她以為他還有一絲羞恥之心,那他垂下濃密的睫毛,或許還真像有羞愧之心的存在。「我的無禮的確令人不可原諒,但是如果我每到一處都要事先對人宣佈,我怎麽可能竊聽到如此甜蜜的談話內容呢?」他揚起眉毛,提醒若琳回想剛剛才向她姊姊描述的可怕情景。

  對若琳而言,他真是挑了一個怪異的時機來表明他的出身,他也是違抗皇室的規定,穿了蘇格蘭裙,雪白的襯衫上披著紅色和黑色相間的格子呢,手腕和領口的蕾絲綴飾反而強調他男性化的胸膛和四肢的力量,他露出膝蓋,小腿穿著格子呢襪子和皮鞋,濃密的黑髮披散在肩膀上。

  或許是火炬和光影作祟的關係,但他似乎既是那個若琳愛了半輩子的男孩,也是她一直幻想著他會長成的男人形象。她感覺自己又回到九歲的時候,渴望著某種她永遠得不著的東西。

  「晚安,領主大人。」芮莎興高采烈地招呼道,和若妮輪流屈膝施禮,跳上跳下,有如機械鍾裏的小鳥。

  「晚安,淑女們。」他回答道,眼神須臾不曾離開若琳。

  在那一刻某人奪走譚維士手中的風笛,另外一個人開始用橫笛吹出一陣迷人的旋律,那是眾所熟知的一首民謠,內容是泣訴著一位元少女,傻得把芳心獻給第一位望向她方向的男孩。

  柏楠伸出手,他的眼神變得深幽,眸中有一種若琳無法測透的感情。「我們要不要跳支舞呢,魏小姐?」

  眾人突然變得鴉雀無聲,任由充滿甜蜜丶誘惑,以及危險旋律的歌曲在中庭迴旋。

  若琳俯視著那只手,有一度她不只會信任地伸出她的手,還願意付出她的心,那時她是個傻瓜。

  她抬頭注視著他的臉。「這是邀請或是命令,領主大人?」

  「妳希望是什麽?」

  「從你身上嗎?兩者都不要。」若琳逕自轉身欲背離開,要把他丟給兩位興奮地顫抖的姊姊。

  「那就當作是命令吧,無論妳喜不喜歡,我仍然是妳的領主和主人。」

  若琳的裙擺一掃,猛地轉過身來。「那你就錯了,麥柏楠,天底下沒有任何男人是我的領主和主人。」

  村民們個個目瞪口呆,無法想像有人這麽直接地違抗他們的領主。

  他的唇微彎,露出笑意。「如果我是妳,姑娘,我就不敢說得這麽篤定。」

  他攫住她的手,沒有把她拉進跳舞的人當中,反而大步走向城堡,若琳別無選擇,只能腳步蹣跚地跟在後面,再一次變成龍的俘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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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2 17:43:4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在所有自以為是丶傲慢的……」若琳大步跟在柏楠後面,口沫橫飛地咕噥著。「隨便你愛怎樣躲在麥克卡洛族的格子呢後面,不管是人是野獸,你最會欺淩弱小,不折不扣的無賴!」

  「妳也仍然是個野丫頭!」他反駁道,腳步絲毫沒有減速。

  「你究竟想怎麽樣?把我鎖在塔樓裏面嗎?」

  他嗤之以鼻。「就算是那樣,妳的族人也不會來救妳,我相信他們都認為我有神聖的權利,可以隨意佔有村子裏的姑娘來取悅我自己。」

  彷佛要證明他的論點似的,他們一路上所遇見的僕人或閑晃的村民,一看見他的臉色,就立刻躲開了。


  當他繞過樓梯,把她拉向大廳時,若琳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但是他們一通過那道優雅的拱門,若琳立刻驚呼一聲。

  龍又差遣小妖精來施展魔法了。

  月光無法再自由地監視大廳裏面的人,屋頂已經修補完畢,更換過震毀的橫樑,天花板重新更換過石膏板,粉刷得煥然一新,銅質的大吊燈懸掛在中央,柔和的光線照在新近磨光的桌子上,牆壁上褪色的亞麻布全部換成酒紅色的絲緞,一對交叉的蘇格蘭雙刃大砍刀懸在桃花心木的壁爐上方,顯得氣勢非凡。

  深綠色的天鵝絨窗簾遮著俯視中庭的窗戶,柏楠帶著她走過桌子時,她努力不去回想那愚蠢的一夜,自己竟然企圖用親吻來馴服龍的獸性。

  壁爐前面擺了兩張真皮座椅,柏楠輕輕地把她推向其中一張,她順從地坐了下來,毫不驚訝地看見「托比」像一張柔滑的貓皮地毯似的趴在溫暖的壁爐前面,它從例常的打盹中醒過來,困倦地朝她眨眨眼睛,隨即又趴了回去,它的印象顯然是認定她剛從房間出來兩分鐘而已,而不是離開兩個月了。

  她僵硬地坐在椅子邊緣,看著主人走到旁邊的櫃子,倒了兩杯葡萄酒。

  他遞了其中一杯給她。「恐怕妳只好將就一下了,新鮮的貓血最近剛喝完,沒有存貨了。」

  「托比」顯然覺得這句話冒犯了它,突然跳下壁爐,快步走出房間,毛茸茸的尾巴痙攣地抽動著。

  「不,謝謝你,我不渴。」若琳說道。「但是我饑腸轆轆,你這裏有點心嗎?」

  「恐怕沒有佳釀和人間少有的美味,」他輕聲回答。「不過或許可以找得到一丶兩顆葡萄。」

  若琳一心希望能夠穩定混亂的神經系統,接過他手中的杯子,仰頭一口喝乾了,濃濃的溫暖立刻擴散開來,使她的舌頭放鬆下來。

  「原來你的習慣是這樣,只要有女人拒絕你的邀舞,你就會扯住她的頭髮拉到一邊去,對嗎?你在倫敦的大客廳裏面也是這樣的行為模式嗎?」她玩弄著手中的空杯子。「當然啦,我聽說你最常光臨的地方並不是貴族家的客廳。」

  他悠閒地喝著葡萄酒。「等妳有機會踏入這個世界時,妳很快就會發現事先支付歡愉的代價是比較聰明的做法,免得隔天早上懊悔更多。」

  若琳站起身來,把杯子放在壁爐上,把玩著大刀上的金色穗子,嘗試避免直視他的眼睛。

  「如果妳喜歡,」他說道,身手繞過她的肩膀,把杯子放在她的旁邊。「我可以熄滅蠟燭,省得妳看見我不討喜的面孔。」

  「不。」她的回答顯得很激動。

  他就站在旁邊,距離近得讓她足以感覺到他的呼吸輕輕地拂弄著她的髮絲,若琳明知道自己閉上眼睛是個錯誤,但是那熟悉的麝香混合著香料的氣味,實在比陳年的蘇格蘭威士卡更令人陶醉。

  「看著我,若琳。」

  「我不能。」她沙啞地低語。

  「為什麽不能?因為我不是妳所寶貝的龍嗎?」他的語氣軟化下來。「妳錯了,若琳,我仍然是吻妳的那個男人,」他的唇輕輕掠過她的嘴角,但是她把臉頰轉開了。「我也是擁抱妳的那個男人,也是妳所……」

    深愛的男人。

  他還沒有那麽殘忍地說出口。

  「不,你不是他!」她緊緊閉上眼睛。「你是麥柏楠,葛雷城堡的主人,麥克卡洛族的領主。」

  「那個男孩已經死了,」他直率地說。「妳所說的一直都是正確的,將近十五年前,他就死在這間大廳裏面,成了他錯誤信任族人的犧牲品,他已經死了,但是我還活著。」他握住她的下巴,讓她抬起頭來直視著自己。「看著我,若琳!好好看我!」

  如果他的動作很粗暴,若琳或許還足以抗拒他,但是他的手卻像她記憶中的那樣溫柔丶那樣有說服力,她徐徐揚起睫毛。

  他的臉龐不再被陰影遮住,模糊不清,反而顯得敞開而脆弱,她無助的眼神梭巡著他的五官,找到她曾經用指尖描畫過的眉毛,那曾經以無比的溫柔吻著她的唇,雖然顯得很熟悉,卻仍然是一張陌生人的臉。

  「你說得對,」她輕聲說道,退出他的懷抱。「你不可能是麥柏楠,因為我認識的那個男孩絕對不可能為英格蘭人而戰,他不會把靈魂賣給他父親的敵人。」

  柏楠凝視著她良久良久,苦澀的情緒使他的眼神變得更陰暗。「妳直接就把匕首插進我的肋骨之間,不是嗎,親愛的?」他伸手撫摸她的臉頰。「英格蘭人雖然一槍射中妳的心,可是至少不會在背後放冷箭。」

  他拿起杯子,走到一旁再倒一杯葡萄酒。「英格蘭的騎兵殺死我的父親,但卻是他不忠的族人背叛地把他賣給他們。」

  若琳的一顆心直往下沉。「你還沒有原諒他們,對嗎?你只是在等候報復的機會,要讓他們付出傷害你家庭的代價。」

  柏楠喝完葡萄酒。「噢,我已經忍耐夠久了。」

  「我不知道你打算做什麽,」她說道,擔憂地望向窗戶。「但是我懇求你不要摧毀屬於我妹妹的夜晚。」

  「妳真的以為我會破壞杜波的婚禮嗎?」他責備地看她一眼。「我還不至於是那樣的怪物,我絕對會等到貓咪和杜波安全地前往愛丁堡度蜜月之後,才會宣佈。」

  「宣佈?」

  柏楠又倒了一杯葡萄酒,舉杯致意。「如果我忠貞的族人沒有在明天黎明之前,交出出賣我父親的一千英鎊,我就要驅逐他們。」

  良久良久,若琳都說不出話來,她曾經聽說殘忍的英格蘭人驅趕蘇格蘭人離開他們世居好幾代的土地,但是她無法想像自己的人也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你不能……你不可以……」

  柏楠砰的一聲放下杯子。「見鬼才不行!這是我的土地,我該死的可以隨心所欲,高興怎樣都可以!」他大發雷霆,濃濃的喉音透露出往日那個頑皮的男孩,他曾經決心要爬樹,只因為若琳告訴他不行。

  若琳聽出他話語中的涵義,更加駭然了。「可是他們一輩子都住在貝浬福!他們的父母……他們的祖父母……幾代都如此,連工作都一樣,你叫他們去哪裡?他們又能做些什麽呢?」

  「如果他們把金幣交出來,就不必擔心了,不是嗎?」

  「你要的不是那些金幣,對嗎?」若琳輕聲說道,他無情的臉龐令她心冷。「從來都不是,你要的是那個窩藏金幣的男人,你要的不是正義,而是復仇。」

  「自從那一夜,我眼睜睜地看著母親被她自己的鮮血嗆死之後,我就不再相信正義的存在,當時坎伯蘭的手下拖著我離開我僅知道的一切,我所愛的一切──包括我的父親奮戰到最後一口氣,眼看著他們捆綁他的獨生子,好像扛牲畜似的,拖出這裏。自從那天之後,我只相信復仇。」

  若琳垂著頭。「顯然不管我說什麽,你都不會改變主意的,所以請你容我告退吧,領主大人,我要去收拾行李。」

  柏楠向前一步。「妳可以不必離開。」

  她畏縮著,伸出一隻手使他保持距離,別再前進。「如果你期待我坐在你溫暖的小火爐前面,舉杯慶賀,祝你終於把一整個村子倚賴你的仁慈來謀生度日的居民都趕走,還要我稱讚你的計謀很聰明,那你一定是瘋了!」

  「我是指妳不一定要離開貝浬福村,」他再次向前一步。「也不必離開我。」

  若琳徐徐地抬起頭直視著他的眼睛。「你究竟要我怎樣呢,先生?」

  「我要妳留下來,留在這裏,和我一起住在葛雷城堡。」

  若琳努力地控制著呼吸。「村民們或許以為我是你的情婦,先生,但是我相信你和我都不應該有這樣的錯覺。」

  「我沒有要求妳當我的情婦,而是成為我的妻子。」

  一開始若琳認為他一定是故意開一些無情的玩笑,可是從他眼中看不見一絲絲的笑意,反而顯得十分嚴肅,甚至露出一絲脆弱。他看起來不像是剛剛向人求婚的樣子,反而比較像預備喝毒藥的人。

  她跌坐在椅子裏面,回想起自己曾經無數次地幻想自己聽見他吐出這句話,若琳在七歲的時候,芮莎就發現她竟然接受一隻綁在廚房的狗的求婚,而且若琳還替那只狗穿上用紅色和黑色格子呢縫成的披風。她的兩個姊姊毫不留情地揶揄她,過了好幾個月都還堅持稱呼她「狗夫人」。

  可是現在被嘲笑的人換成是她們,她可以成為麥柏楠夫人,每天晚上睡在他的床上,每天早晨在他的懷抱中醒來,她將生下黑頭發的寶寶丶有著翠綠色的眼睛,而且不會肥胖。他們兩夫妻和他們的兒女將會一起統治這片峽谷──這片被遺棄的峽谷一度充滿麥克卡洛族的笑聲和音樂。

  若琳徐徐起身面對著他。「好吧,大人,如果你希望,我就嫁給你。」但是在勝利的光芒出現在他眼中之前,她搶著說:「但是有一個條件,你必須拋開復仇的計謀,讓百姓繼續住在貝浬福村。」

  柏楠凝視她良久良久,挫折感和欽佩的反應在他眼中交戰。「讓我先弄個明白,妳是提議用妳的身體來換取對他們的赦免嗎?」

  若琳顧不得自己臉上的紅暈,大膽地迎向他的目光。「我是提供給你事先享受歡愉的機會,免得到早晨你會後悔。」

  「妳實在挑起我的好奇心,魏小姐,萬一我這部分的提議不包括婚姻呢?妳仍然願意為他們做出如此高貴的犧牲嗎?」

  若琳遲疑地吸口氣。「是的。」

  當他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她還以為他是預備要領獎賞的,但是他反而擁她入懷,雙手捧住她的臉。「如果說我不願意用盡一切的手段,只為了讓妳屬於我,那就是我在說謊,然而妳的提議雖然很吸引人,恐怕我不得不拒絕,我已經等了十五年,一直等待著這一刻的到來,任何人都不能剝奪。」他的手指插進她柔軟的秀髮裏面,充滿決心的眼神中有一絲遺憾。「妳也不例外。」

  他抽回手,轉身走向門口。

  「即使我能告訴你,是誰出賣你的父親?」

  她的話像是耳語一般,但是柏楠停住腳步,徐徐地轉過身。

  「是誰?」這句話像喪鐘似的敲破緊繃的寂靜。

  若琳抬起頭,再也忍不住地任由眼淚汩汩而下。「是我。」

  柏楠難以置信地走回來,若琳頹然坐回椅子裏面,目光直視前方。

  她雙手交握地放在大腿上,即使滿臉是淚,語氣卻相當的平淡冷靜。「你還記得我從樹上摔下來丶差一點壓死你的那一天嗎?」

  「當然,那時候妳真是個有趣的小東西──一本正經而且又很驕傲,我真無法決定究竟是要打妳屁股或是要親妳。」他蹙眉以對,雙眉深鎖地說。「我至今仍然無法決定要怎樣對待妳。」

  「就在離開你之後不久,我就恰巧闖進英格蘭騎兵隊的營地,當時我好生氣,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走向哪裡,等我發現的時候,有個騎兵抓住我的辮子,他的同伴則用手指戳我的肚子,說道:『看起來我們捉到一隻高地的肥鷓鴣鳥喔,我們是要放走她丶或是叉起來烤呢?』」她顫抖地打個嗝,神經質地微笑著。「我必須承認當時我真的以為他們要吃掉我,你瞧,羅斯以前常常說坎伯蘭和他的軍隊拿蘇格蘭兒童當晚餐。」她可憐兮兮地斜瞥柏楠一眼。「但我想更傻的是,我當時還深信你或許又會來救我。」

  柏楠盲目地伸手向後摸索椅子,然後坐了下來,彷佛雙腳再也沒有力氣支撐他的身體。

  「其中一個男人說道:『她看起來就像個間諜,你們說呢?』」若琳毫不自覺地模仿那個士兵皺眉的神情。「『或許我們應該把她折磨拷打一番,看看她知不知道什麽秘密。』我懷疑他們頂多是搔我的癢,但是當時的我聽起來,只覺得那是個可怕的威脅。而且我當時只知道一個秘密。」她直視著柏楠的眼睛。「就是你告訴我的秘密。」

  看到他的表情沒有洩漏出任何的情緒反應,若琳站起身來,開始在壁爐前面踱步。「別以為我是因為害怕才告訴他們!我只是很生氣,氣你說我是小孩,還喊我丫頭!我想處罰你對我的不信任,處罰──」

  她垂著頭,無法再說下去了。「所以我就告訴他們,那天晚上領主的兒子要護送一位尊貴的客人到城堡來,那個人是個大英雄……」

  「是男人當中的王子。」柏楠低語。

  「騎兵們彼此怪異地對看一眼,我就乘機掙脫他們的手,飛快地跑回家去,根本不瞭解自己那番話的重要性,直到一切都太遲了。所以,」她激動地說。「根本沒有所謂的和坎伯蘭的交易,也就沒有一千英鎊的存在。如果你要尋找摧毀你家庭的罪魁禍首,不必再找了。」

  若琳發洩完畢,頹喪地坐回椅子裏,她埋了這麽多年的羞愧感強烈得幾乎將她淹沒,使她癱軟無力,即使此刻柏楠抽出牆壁上懸掛的大刀,想要砍掉她的腦袋,她也沒有力氣抗拒。

  他繼續低頭坐在那裏,一手遮住眼睛,那種責備的沈默一徑地延長,直到若琳再也無法忍耐,從低垂的睫毛底下偷覷著他。

  他的肩膀抽動,臉上都是淚水,若琳幾乎想起身走向他,直到他放下那只手,她才發覺他身體的抽動不是因為啜泣,而是笑得無法自抑。

  若琳目瞪口呆,納悶著是不是自己那可怕的告白導致他神經失常,以前她從來沒看過他笑成這樣,那種改變真驚人,完全抹除了他臉上慣有的緊繃和苦澀,他看起來又像是那個即將長大的男孩,光明的前途充滿希望和夢想。

  他搖搖頭,對著她咧嘴而笑,彷佛她是某種專門用來取悅他丶博他歡心的東西。「就一個美貌與聰明兼具的姑娘而言,妳的某些念頭真是癲狂啊,魏若琳,我向來無法理解為什麽妳要一直為村民辯護,即使他們企圖抓妳來喂龍,甚至還想燒死妳。現在我明白了,妳一直因為他們的困境而自責,對嗎?甚至還心甘情願地以寶貴的貞節和我這樣的惡魔談交易!難怪妳一發現我真正的身分時會如此的生氣,妳一定是深信由於妳的「背叛」,我們完全沒有未來可言。」

  他擦掉臉上笑得流出來的眼淚,以令人心慌意亂的親昵審視著她目瞪口呆的表情。「我猜妳並不覺得有趣,對嗎,甜心?」

  他仍然笑得像個傻瓜一樣,走過去跪在她面前,溫暖的大手握住她冰涼的小手。蓄意而緩慢地開口,彷佛不是對眼前的女人說話,而是對著以前的那個小女孩。「坎伯蘭攻擊葛雷城堡是大型的軍事行動,絕對不是短短一個下午就倉促成軍的。」

  「可是那些士兵……那些紅衣騎兵──」

  「──在妳誤闖他們的營地之前,就駐紮在那裏了。他們用來摧毀城堡的大炮也已經運到了。」他的拇指撫摸著她的指關節。「他們不過是兩個殘忍的男人,蓄意戲弄一個驚慌害怕的小女孩。妳不明白嗎,若琳?妳告訴他們的是他們早就得著的消息。」

  她皺眉,努力咀嚼著他這番話的涵義。「你的意思是他們早就知道你父親庇護查理王子的事情嗎?」

  「正是如此,」柏楠的雙手捧住她的臉龐,他的碰觸和表情都是柔情款款。「那天的村子裏面有一個叛徒,親愛的,但不是妳。」

  說完這些話,他傾身向前吻住她柔軟的嘴唇,原諒她從來沒犯的過錯。

  「噢,柏楠!」她的指尖顫抖地碰觸他的臉頰。「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好羞愧,因為我以為自己害死了你!」單單想到命運的驚奇,她忍不住雙手環住他的脖子。「無論你以前是多麽的傲慢和令人難以忍受,我發誓絕對不會故意傷害你的一根頭髮。」

  他埋在她的秀髮裏面格格笑。「妳指的應該是無論我現在是多麽的傲慢和令人難以忍受吧?」

  若琳抓住他身上的格子呢,突然想起另一件驚人的事實,在他的懷中向後仰,說道:「爸爸……噢,爸爸……」

  柏楠撥開她臉頰上的髮絲,指尖在她柔細的肌膚上留連。「妳父親怎麽了?」

  一種熟悉的驕傲和傷痛再次揪緊她的心。「那天晚上爸爸企圖到城堡來,他是唯一一位有勇氣丶敢嘗試出來警告你父親關於坎伯蘭大舉進攻的消息,但是在路途當中的某處,紅衣騎兵攻擊他,把他打得很淒慘……」她搖搖頭,咬住下唇。「我一直以為這都是我的錯……」

  若琳專注地吐露出心底埋藏已久丶錯誤的罪惡感,根本沒看見柏楠臉色大變,笑容褪去,也沒有感覺到他的碰觸已經失去原有的溫暖。「那天晚上妳父親究竟是何時離開宅邸的?」

  她蹙眉回想。「就在天色剛暗之後,第一聲大炮之前不久。」

  柏楠跪坐在那裏,靜默不語,幾乎有一分鐘之久,然後什麽解釋都沒有,溫柔地退出她的懷抱,走過去拿下牆壁上的大刀,舉動之間十分的冷酷丶機械化,那種模樣是她前所未見的。

  他突然的棄她而去,讓若琳很困惑,跟著起身。「你在做什麽?」

  他轉過身來,一隻手緊緊握住大刀。「妳的父親的確受到攻擊,親愛的,是出於良心的攻擊。」

  他的神情十分嚴肅,大步經過她,走出大廳。

  若琳愣愣地站在原處,大腦狂亂地轉動著,結果只找到一個不可能但又無法否認的結論。

  「爸爸。」她終於吸口氣,半帶詛咒半帶祈求地低語。

  她回過神來,察覺自己浪費的太多寶貴的時間,拉起裙擺,匆匆追在柏楠後面。


  那天晚上大步穿過中庭的不是葛雷城堡的領主,而是在它火焚的廢墟中誕生的危險生物。

  他走出整修過後的鐵門,步下懸崖小徑,臉龐比任何野獸更美麗丶可怕,村民們都跟在他後面,實在無法抗拒他天生不言而喻的威嚴,有些人還有足夠的智慧,知道要帶火炬,其他人則像迷糊的羊群傻傻的跟著走。

  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要去哪裡,但是貝浬福村的居民已經太久沒有人領導他們,現在則是無論他去哪裡,他們都跟。

  若琳跌跌撞撞地跑下城堡的樓梯,穿過大門,卻被一群村民擋住去路。

  「柏楠!」她大叫,企圖壓過群眾迷惑地交頭接耳的聲音,她跳上跳下,徒勞無功地嘗試在人頭牆中瞥見他的蹤影。

  她又推又擠地擠過後面的人牆,結果卻被卡在群眾當中,隨著人潮湧向村子。當她被迫跟著人群移動的時候,瞥見好奇的芮莎丶迷惑的貓咪,以及臉色蒼白丶憂心忡忡的杜波。但是她根本沒時間停下來,沒時間解釋或是向他們求助,她必須趕快,因為她希望救某人的性命和另一人的靈魂。

  柏楠大步經過貝浬福村的街道,腳步絲毫不停,直到抵達村裏的宅邸。

  村民擠在後面,興奮的交談聲寂靜下來,四周一片死寂,若琳奮力想要擠到前面,甚至踩到羅斯的腳,對他的痛呼聲充耳不聞。

  正當她擠出人群,終於來到柏楠身旁時,他仰頭大叫:「魏萊特!」

  若琳抓住他握刀的手臂,但是被他甩開了。「別管我,姑娘!這是妳父親和我之間的恩怨,和妳不相干!」

  「你不明白!我父親已經不是你記憶中的那個人了,坎伯蘭手下的士兵把他痛打的那一頓,就此改變了他,自從那一夜之後他再也不一樣了。」

  「我也不一樣了。」柏楠回答道,表情冷硬有如花崗石一樣。「魏萊特!」他再次大吼,彷佛她剛剛沒有開口似的。

  宅邸前面某一扇窗戶裏面的窗簾動了一下,伊妮,若琳暗暗祈禱著,希望是伊妮。

  她再次攫住柏楠的手臂,這一次死命地拉住,不讓他甩開,即使他是勉強壓抑住內心的狂暴,但是若琳知道他不會出手傷害她。「他已經瘋了,柏楠,完全喪失理智了,自從你離開貝浬福村之後,他就不曾恢復過。」她稍微放鬆手勁,確信只要能讓他注視著自己,或許就能夠觸及他的心。「無論過去他有沒有做過什麽事情,現在他都只是個無助丶無法防衛自己的老人。」

  柏楠充滿戒備的目光徐徐轉向她的臉,但是若琳根本沒有時間品味她勝利的果實,因為就在那一刻,宅邸的門吱嘎的開了,魏萊特身著褪色的睡衣,出現在門口,手中握著的那把大刀甚至比柏楠的那把更加古老。

  「我一直在等你出現,麥伊恩,」他咆哮地說,他的聲音已經有很多年都沒有這樣的活力。「我就知道連魔鬼都沒辦法把你永遠關在地獄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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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2 17:44:03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魏萊特腳步蹣跚,搖搖晃晃地走到街道上,後面還拖著一把大刀。「對,我就知道你會來,」他說道,斜眼看著柏楠。「你或許花了十五年的時間才出現,你這個頑固的老混蛋,但是我隨時隨地都會注意背後。」

  「爸爸?」若琳低語道,奮力地調和眼前這個牙尖嘴利的兀鷹和睡在她父親床上的那位好脾氣的老人。

  「爸爸?」若妮和芮莎異口同聲地呼喚,悄悄走到人群的前方,貓咪則緊緊挨著杜波,臉色和衣服一樣的蒼白。伊妮表情嚴肅地站在門口的陰影處,不發一言。

  即使此刻終於面對這麽多年來一直盤旋在他心頭的無名敵人,讓柏楠有些驚訝,但是他用緊繃的面具掩飾住自己的反應,讓人莫測高深。在對方還誤以為他是他父親時,他依然面無表情,臉上的肌肉甚至沒有抽動一下。

  他向萊特走近一步,若琳原本搭在他臂膀上的手無力地垂下來。「你怎麽做得出來?你是他的產業經理人,也是他的朋友,這麽多人裏面,他最信任的就是你,你怎能背叛他呢?」

  萊特搖了搖骨瘦嶙峋的手指。「如果你真的信任我,伊恩,你就會聽我的勸告,我不能讓你那些高貴的理想,以及想要恢復蘇格蘭王室正統的浪漫企圖,來摧毀我們所有的族人,我一直嘗試警告你,還苦苦哀求你不要庇護那個叛徒,但是你都不肯聽!若不是我說服亞伯阻止族人去援救,你會害我們大家都被坎伯蘭屠殺,就像柯洛登那些傻瓜一樣。

  亞伯的臉色變得比貓咪更加蒼白,但是柏楠輕蔑的目光根本沒有轉向他。「真是那樣,至少你還死得像個男人。」

  「或對或錯,麥克卡洛的族人總是奮戰不退,對嗎?」萊特感傷地搖搖頭。「一旦坎伯蘭屠殺完畢,還能夠戰力奮戰的已經所剩無幾了。」

  柏楠的手指握緊大刀的刀柄,在那令人冰涼的一刻裏,若琳還以為他要當場殺死她的父親,然而他反而開口說道:「原來你是因為關心族人的生死才背叛領主,而不是出於貪婪,這真令我感動啊!」

  她父親聳聳瘦小的肩膀。「坎柏蘭已經得到他所需要的證據了,無論我拿不拿金子,他都打算以你來殺雞儆猴。」

  「所以你還是接受了,對嗎?」

  萊特的眼神首度顯得很迷惑,看起來又像是若琳所熟悉而且深愛的那個父親。

  「如果不是為了麗莉,我不會接受那些金幣,」他坦白地說。「她應該得著比我所能提供的更好的東西,她從來沒有抱怨生活中的困苦和不足,但是我希望她擁有更多,」他伸手遮了遮眼睛,彷佛想要揮開令他無法承受的回憶。「她總是那麽的寬宏大量,甚至為了替我生個兒子而死去。」

  伊妮踏進火炬的光芒之中,粗壯的手臂抱在胸前。「害死她的不是嬰兒,你這個老傻瓜,沒錯,失去寶寶耗損了她的精力,但羞愧才是真正殺死夫人的兇手。她羞愧於自己的丈夫竟然為了三十塊銀錢出賣自己的領主,當你告訴她你做出這種事情時,她把你趕出家門去警告麥伊恩,但是一切都太遲了,等你回來時,已經成了胡言亂語的瘋子。」(譯注:猶大為了三十塊銀錢出賣耶穌。)

  萊特手裏的刀砰的一聲掉在塵土當中,眼淚悄然無聲地從若琳的臉頰滑
落,她看著父親跪在地上,原來的虛張聲勢都消失無蹤,顯露出他本來的面貌──只是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有一個混亂的大腦和一顆破碎的心。

  若琳推開柏楠,走到父親身邊,跟著跪在塵土當中。「沒事了,爸爸,我在這裏,沒事了。」

  「若琳?是妳嗎,若琳?」他摸索地抓住她的手,有如一個受到驚嚇的小孩。「我作了一個可怕的夢,夢見龍又回來抓我,妳不會讓它把我帶走,對嗎,孩子?」

  「不會的,爸爸,我不會讓他把你帶走。」她扭過頭,但是很難辨認出柏楠看著他們父女的表情。她回頭對著父親,說道:「我需要你努力想一想,爸爸,我需要你告訴我金子藏在哪裡。」

  「我是為了她才這樣做,」他低語,熟悉的迷霧再次籠罩住他的眼神。「全都是為了她,我要她擁有那些金子,讓她買好東西。」

  若琳顫巍巍地吸口氣,突然察覺父親正企圖告訴她的事情。「噢,爸爸,」她說道,撫摸著他瘦削的臉頰。「媽媽從來不想要好東西,她只要你的愛。」

  他開始在塵土中前後搖晃,若琳用力擦拭雙頰,努力抹去最後一絲淚痕,才轉向柏楠。「我希望你現在滿意了,領主大人,我相信你那些寶貝的金幣就埋在旁邊的院子裏,在我母親的墳墓當中。」

  柏楠搖搖頭,某種近似遺憾的感情在他眸中危險地閃爍著。「妳知道我來不是為了那些金幣,若琳,而是為了他!」

  「呃,你不能得到他!」她呐喊。「難道你看不出來他所受的處罰已經夠了嗎?」

  「我是他的領主,」柏楠靜靜地說。「必須由我來決定。」

  「你真的認為殺死一個可悲的老人就能讓一切的往事改觀嗎?就能夠改正過去的錯誤嗎?並且喚回過去的光陰,讓你變回原來的那個男孩子嗎?或是讓你死去的父母起死回生?」

  某些東西在他臉上一閃而過,顯示出她的話觸及了他脆弱的神經,她步步進逼,知道自己別無其他的選擇。

  「看看你的族人,柏楠。是的,他們就像我父親一樣的犯了錯──一個可怕的錯誤,他們為此已經付出許多代價,不是因為你父親的詛咒,而是由於他們心底的羞愧。」村民不安地移動身體,似乎不太確定是要留下來或是要走。「回到貝浬福村,你使他們重新得回自尊以及對未來的希望,而且你有能力給予他們比自尊和希望更寶貴的東西,就是憐憫!」

  「該死,女人!」柏楠吼道,臉上的面具終於移開,露出一張因為悲傷而扭曲的臉龐。「我已經沒有憐憫的心腸了!」

  若琳起身,走到她所愛的兩個男人中間。「好吧,既然你要的是鮮血,那就給你吧,我的血給你!」

  柏楠眯起眼睛。「妳究竟要給我什麽?」

  若琳聳聳肩膀。「還有什麽?報復嗎?一命償一命。」

  當他手握大刀走向她時,若琳發出窒息般的聲音,貓咪把臉埋在杜波的外套裏,伊妮鬆開抱在胸前的手臂,但是若琳朝怒氣衝衝的女僕警告地搖搖頭,彷佛再也看不下去似的,伊妮突然轉身返回宅邸裏。

  只有若琳毫不畏縮地注視著柏楠一步一步地接近,因為她知道其他人所不知道的一件事。

  她瞭解龍的內心。

  雖然她對那顆心有信心,還是忍不住微微抬高下巴,壓抑顫抖,就好像她再一次被綁在城堡中庭的木樁上,看著她的命運自陰影中現身。

  然後柏楠把大刀拋向愕然的藍恩。

  他伸出手,若琳還沒有握住之前,他已經扣住她的手腕。

  「你以為你在做什麽?」她問道,呆呆地瞪著攫住她的手臂。

  「接受妳的提議啊,」他用力將她拉近,然後傾下身,直到他的唇十分靠近她的。「既然得不到妳父親,魏小姐,那我發誓要得到妳!」

  柏楠逕自走向懸崖的方向,讓茫然的若琳別無選擇,只好跟上去,芮莎縱身擋住他們的去路。

  「原諒我的干預,領主大人,」她賣弄風情地搧動濃密的睫毛。「但如果你想報復,我才是適合你的姑娘,我們親愛甜美的若琳已經受了太多苦。」

  「妳真好心注意到了。」柏楠回答。

  若妮也突然冒了出來。「別荒唐了,芮莎,身為長女,應該由我來替父親贖罪。」她的手貼在柏楠的胸前。「我可以保證,領主大人,我已經完全預備好了,要來紓解你復仇的饑渴。」

  柏楠輕輕地挪開她的手。「雖然我覺得妳們對妳妹妹福祉的關懷相當……嗯,相當感人,只不過這樣的犧牲是不太必要。」

  他分別朝兩個垂頭喪氣的姊姊點點頭,拉著若琳的手,繼續走上懸崖,但是還沒走出三步遠,又出現另一個障礙。雖然對方灰白的頭頂才勉強到達柏楠的胸口,但是他一臉的正氣凜然,同時還夾著一本大大的聖經。

  「要不要我挑個助手,派人去拿決鬥用的槍呢,先生?」柏楠問道,停下腳步。「反正還要過幾個小時才是黎明,或許我們可以讀一下詩篇來殺時間?」

  駱牧師顫抖地伸手調整眼鏡,而他高亢的聲音卻尖銳得像皮鞭。「不必用到手槍,孩子,除非你堅持要繼續這種瘋狂的行徑。身為王室所任命為本村的信仰權威,我的良心不容許我任由你把這個可憐的女孩拖進城堡裏,滿足你邪惡的私欲,她已經在沒有伴護人和教堂的祝福之下,和你共處了兩個星期,為此她的名譽掃地,甚至無法修補,但是靈魂的得救或許還來得及。」

  「我敢向你保證,」柏楠的語氣柔和得讓人憂慮。「這個村子裏面的其他靈魂絕對比不上魏小姐。」

  牧師的臉色有些難為情。「這正是我不能任由你佔有她的原因,除非你們的結合受到教堂的認可。」

  兩個男人沈默地對看著,牧師的眉間出現點點的汗珠,柏楠卻歎息地認輸了。

  他把若琳拉到面前。「看來這位好心的牧師不管我們要不要,都要給我們祝福,所以妳說呢,甜心?妳願意嫁給我嗎?」

  柏楠的問話把若琳拉回到現實世界,她的怒火轉向倒楣的牧師。「你怎能要求我做這種事情?他是個冷酷無情丶不肯寬恕人的怪物,傲慢的靈魂深處根本沒有一絲憐憫或同情心!」


  「你聽見小姐說的話了,就這樣決定,現在麻煩你讓開……」柏楠敏捷地繞過牧師身邊。

  他和若琳幾乎來到村子外面時,一個陰影再次擋住他們的去路。柏楠抬起頭,上上下下地打量眼前的巨獸,一抹深思的光芒在他眼中閃爍。如果多年皇家海軍生活的確教會他一件事情,那就是很少有這樣值得敬佩的對手。

  伊妮的肩膀上扛著一把斧頭,鬈發蓬鬆得像是蛇窩。「如果你想留住腦袋,孩子,你就應該照牧師說的話去做。我或許沒有好好的照顧過她,但是叫我站在一邊,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好色的浪子帶走我的姑娘,甚至連告別都沒有,那我就該死了。」

  柏楠扭頭去看,發現牧師露出天使一般的笑容。

  柏楠彬彬有禮地朝伊妮一鞠躬。「我從來不讓人說我拒絕一位扛著斧頭的淑女。來吧,若琳,」他勾住她冰冷的手。「看來妳似乎要當我的新娘了。」

  不到一小時之後,柏楠和若琳在宅邸結婚,村民不願意錯過一點點的熱鬧好戲,擠進煙霧彌漫的廚房,輪流偷看他們的領主及他悶悶不樂的新娘。在高地的婚禮上,從來沒見過這麽多感動的淚水。

  「這本來是我的婚禮!」貓咪啜泣著,拉起杜波外套上的蕾絲擦眼淚。

  「他應該是我的丈夫才對!」若妮哭訴著,對著蕾絲手帕擤鼻涕。

  「不公平!為什麽若琳就這麽幸運?」芮莎哀哀哭泣,慌亂地吸著鼻子,免得鼻子變得紅通通的不好看,然後她的眼睛突然發亮。「他或許娶了妻子,但還是需要情婦,不是嗎?」

  父性驕傲的眼淚一直讓駱牧師的眼鏡變得模糊不清;瑪莎那臉色蒼白的嬰兒嚎啕大哭的聲音,淹沒了大部分的婚禮誓言;連一向克制的伊妮(她一直站在新郎後面,以防他決定臨陣脫逃),都有好幾次放下斧頭,拭去頰上感傷的淚滴。

  只有新娘一滴眼淚都沒有,逕自重複地說著此後一生都將綁住她和麥柏楠的誓言,某人摘下貓咪頭上的玫瑰花圈,戴在若琳頭上,結果卻一直向下溜,遮住她怒目而視的眼睛。

  整個結婚儀式的程式總共被打斷了兩次──一次是藍恩逮到老維士偷偷溜向旁邊的庭院,企圖挖出金幣;另一次是若琳的父親在那天晚上第二次爬下床,身上一絲不掛,只戴著一頂插著羽毛的帽子和滿臉呆呆的笑容。

  當柏楠在若琳唇上印上純潔的一吻,承諾要以他的身軀來愛惜她的之後,某個人相當有遠見的事先招來預備載杜波和貓咪前往愛丁堡的馬車,若琳被人匆匆地塞上去,他則坐進對面的天鵝絨座椅上,尖銳地敲了一聲車門,示意車夫前進。

  馬車轆轆地前進著,村民夾道歡呼,臉上歡喜的表情清楚地顯示他們認定自己終於完全償還了對領主的虧欠,今後可以自由的過日子了。

  馬車上通往懸崖的小徑時,若琳的怒火逐漸轉化成憂慮,她偷覷柏楠一眼,很難相信他現在成了自己的丈夫。以前他是從她身上偷取他想要的東西,可是從今以後,她的身體和靈魂都屬於他了。

  然而眼前這個男人似乎比那個偷偷溜進她臥室丶隱藏臉龐的男人更加的陌生,她抗拒著害羞的心態,望向對面的窗戶外面,可是滲進來的月光一再的提醒她,距離黎明之前還剩多少黑暗的時間。

  柏楠大概注意到她輕微的顫抖,輕輕地解下族徽上的別針,拉下身上的格子呢,裹住她的肩膀,剛剛他們交換婚姻的誓言時,他一直緊緊地握住她的手,但是現在只有兩個人獨處的時候,他似乎不太情願碰觸她。

  看見他再次坐回椅子裏面時,若琳說道:「恭喜你,『龍』大人,看來你終究還是得著你的處女祭品。」

  他的目光拉向窗外,側面的輪廓看起來就像外面的風景那樣的有棱有角。「妳本來就不該獻給一個男人任何妳不想給予他的東西,尤其是──」

  「──像你這樣的男人?」若琳輕聲接下去說。

  他還來不及表達同意之前,葛雷城堡的輪廓已經隱約出現在前方的黑暗中。

  馬車停在大門前,一個僕役跑出來拉開車門,柏楠護送她走進城堡時,若琳回想起那個暴風雨的夜晚,他曾經抱著她走進同一個中庭,而今她再次回到這裏時,已經不再是他的俘虜,而是他的新娘。

  一個穿著黑衣裳的男人站在門口歡迎他們。「晚安,先生,是不是要我去通知廚房預備宵夜給你和你的……」他從他貴族氣勢的鼻尖俯視著若琳,語氣中帶著明顯的遲疑。「夫人?」

  柏楠搖頭以對。「那倒不必了,傑辛,我要你和其他的僕人都離開這裏,劃著小船回大船上過夜。」

  「先生,」那個男人抗議道,顯然對於這個叫他捨棄他職責的建議大吃一驚。「萬一你半夜需要什麽呢?」

  柏楠的手佔有地搭在若琳背後的腰間。「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絕對有能力滿足我夫人的任何需要。」

  他的一番話挑起一陣顫抖竄過若琳的背脊,以前至少還有杜波在場,現在她得全然聽憑一個自稱毫無憐憫心腸的男人的對待,僕人還不及遵從命令而行,柏楠已經溫柔而堅決地引導若琳走向樓梯。

  寬敞的樓梯不再是原先的破舊和陰暗,反而打掃得很乾淨,用兩排閃爍的蠟燭來照明,原先碎裂的欄杆都換上堅固且雕刻著時髦花紋的桃花心木。若琳還以為所到之處都會是這樣溫馨的佈置和氣氛,結果一走上通往塔樓的蜿蜒樓梯時,一股冷風直接灌進柏楠披在她身上的格子呢,四散的碎石堆顯示他不容許工匠的足跡來改變這裏的荒涼和混亂。

  他們繞過第一個轉彎,若琳立刻和北面牆壁上的破洞來個面對面,文明或許徐徐降臨在城堡的其他地方,但是這裏依然用黑暗來掌控它的野性美。

  星星在夜空中展露冰雪般的光芒,懸崖底下的海浪拍打著岸邊的岩石,卷起激狂的浪花。

  柏楠的手繃緊,在那令人暈眩的一刻裏,若琳真的以為他會因為父親的背叛而把她丟出那個洞,作為處罰,然後他的手環住她的腰,將她向後拉開,若琳閉上眼睛,虛弱地挨著他。

  「注意妳的腳步。」他呢喃,催促她避開那個地方。

  他的手一碰,樓梯頂端的夾板門吱呀地開了,月光從窗戶的欄杆照進來,朦朧的月光罩在半融的蠟燭和淩亂的床單上。

  角落的箱子是開著的,裏面的蕾絲和緞帶散在外面,「理性思考的勝利」那本書依然躺在地板上,室內仍然維持著若琳離開前的景象。

  「原來你是為了我而保留這一切,」她問道。「或者你是期待村民再送另一個處女到你的大門前面?」

  柏楠背靠著夾板,雙手抱在胸前。「我倒希望這次送來的是妓女,處女實在是該死的大麻煩!」

  「說到娼妓,」她輕巧地走到箱子前面,摸著其中一條緞帶。「我還以為你已經把這些禮服歸還你以前的愛人了。」

  「恐怕不行,」他停頓了一下,嘴唇抿得很緊。「這些是我母親的遺物。」

  緞帶從若琳的手指之間溜下,她撫摸著自己的禮服。

  「我的母親生性實際,全身沒有一根虛榮的骨頭,但是我的父親卻喜歡用來自於倫敦和巴黎的美麗布料給她驚喜,」柏楠撿起地上的書,翻著書頁。「這些書則是他的收藏品,他向來希望我能夠對書籍感興趣,但是我的時間大多放在狩獵和放鷹的事情上,自認為是戰士,而非學者。」

  「你知道他很以你為傲。」

  柏楠把書丟在桌上。「坎伯蘭進攻城堡那一夜,卻證明了我自己也不是什麽戰士的材料。」

  「你活下來了,不是嗎?」

  「那是因為坎伯蘭手下有一位軍官是個狡猾的混蛋,憎恨蘇格蘭的一切,卻對漂亮的男孩子有反常的癖好。」

  那一刻若琳甚至無法呼吸。「他沒有……」

  「他很想要。噢,一開始很巧妙──這裏說一些猥褻的玩笑,那裏語帶威脅,隨意的碰觸,直到行軍到愛丁堡的那一天,他把我逼進森林的角落。」柏楠偏著頭,往日的羞辱使他的臉龐變得很陰暗。「他壓住我,企圖用他肥胖骯髒的手摸我。」

  「你怎麽辦?」

  他抬起頭,激動的眼神直視著她的眼睛。「我殺了他,就用他的刀子刺進他的身體,事後,我站著俯視他的身體,雙手沾滿他的血,心裏完全沒有感覺──沒有羞愧丶沒有遺憾丶沒有懊悔。」

  如果他的意圖是要勾起她的憎惡,那他做得很失敗。若琳只有一種野蠻的快感,很高興那個男人死了。

  「他們本來想要處死我,後來卻認為讓皇家海軍來折磨我,才是更好的處罰。他們在愛丁堡送我上船,上尉下令把我鎖在以前用來運送奴隸的小船艙裏面,那裏比墳墓大不了多少,只給我少量的麵包和水讓我足以存活,卻又生不如死,希望自己乾脆死掉算了。」

  若琳閉上眼睛,試著不去想像那個驕傲丶有一對明亮眼睛的男孩,整個童年生活都漫遊在山間和狩獵場裏面,卻被鎖在一間像墳墓的小船艙裏面,被自己身上的惡臭嗆得無法呼吸。

  「你如何讓自己不致發狂呢?」

  他聳聳肩膀。「或許我沒有,等我們抵達英格蘭時,我就像個小野獸,連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了,船靠岸以後,他們把我拖出船艙,丟在一個皇家海軍的將軍腳前,一開始我以為他就像其他人一樣,因此我撲向他,若不是身體太虛弱,我真的可能用牙齒撕裂他的喉嚨,他本來可以為了這樣的攻擊而吊死我,但卻命令船上的每一個人脫掉上衣,各打二十鞭,因為他們虐待兒童。」他搖搖頭。「而我腦袋裏面只想到這個混蛋怎麽敢說我是兒童?」

  若琳忍住顫抖的笑容。

  「葛將軍是個光明磊落的英格蘭人,相當嚴厲,但並非殘酷。他的妻子在還來不及生育之前就去世了,因此他對我產生興趣。等我夠大的時候,他花錢替我買官階,當我離開海軍的時候,他又鼓吹有錢有勢的朋友投資我的船隊。我一直計畫有一天回到貝浬福村,但是我覺得應該等到他離世之後才公平。」

  若琳首度明白柏楠效忠本來應該是他敵人的英格蘭人的理由,她也可以理解他為什麽能夠說話像他們,穿著像他們,而且還和他們並肩作戰。

  她緩緩走向他,格子呢從肩膀滑落到地上,他以戒備的眼神望著她走近,但是又沒有作勢制止她,甚至還任由她伸手輕觸他的臉頰,她一度在他的臉上企圖尋找某些可怕的畸形,而今卻發現她所搜尋的疤痕並不在他的臉上,而在他的靈魂深處。

  「可憐的龍,」她呢喃地說,撫摸著他下巴的弧度。「他們對待你有如對待野獸一樣,因此你別無選擇,只能變成野獸。」

  他毫不屈服地扣緊她的手腕。「該死,若琳,我不要妳同情!」

  「那你要什麽呢?」她仰臉詢問。

  「我要這個,」他聲音沙啞地說,饑渴的眼神從若琳的眼睛移向她的唇。「我要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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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2 17:44:2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柏楠的唇壓住她的,舌尖用力而饑渴地探索著,挑起熾熱的欲望之火,若琳的手指纏住他的頭髮,舌尖甜蜜而溫熱地輕輕移動,邀請他施展他黑暗的魔法,即使在他施法完畢,她可能就變成一堆冒火的灰燼也在所不惜。她應該要覺得害怕,但是這個地方丶這個夜晚丶這個男人在她身上灑下一道咒語,消滅了她所有的恐懼和禁忌。

  當他挪開雙唇時,她歎息著,但是他的唇從她的嘴角移向她柔軟的臉頰,燒灼出一道熾熱的軌跡,她的歎息轉成愉悅的呻吟。

  「天哪,我好愛妳的酒窩。」他咕噥地說。「而且我預備在今夜結束之前,好好的品味每一個酒窩。」

  他的唇貼著她喉嚨底部脆弱的凹陷處,用鼻尖輕輕摩擦她悸動的脈搏,牙齒攫住她的耳垂,然後以舌尖旋轉地探索她十分敏感的耳朵。

  若琳倒抽一口氣,完全沒有預期體內產生一種強烈的渴望,彷佛要爆炸開來。柏楠的嘴接住她無助的呼喊,他自己也跟著出聲呻吟。她一直相信自己會成為他的美味餐點,結果他舌尖的饑渴愛撫,以及指尖貪婪的撫摸,卻使得她得著更大的滿足。她完全迷失在他的親吻當中,甚至不曾察覺他巧妙的手指熟練地解開她的上衣,使她上身敞開到腰際,直等到感覺冷風愛撫著她赤裸的胸房時才發現。

  她還來不及用雙手掩住渾圓的胸脯,柏楠已經用他自己的手來代替,並且以食指和拇指攫住那悸動的尖端,溫柔地戲弄拉扯,直到若琳吐出愉悅的嚶嚀聲。

  「我真是無法相信妳不知道自己有多麽的美麗,」他在她耳際低語。「妳好軟丶好甜蜜,特別是男人渴望觸碰的地方,都顯得圓圓潤潤的。」

  彷佛是要證明他的觀點似的,他的手滑向她的臀,催促她貼近,然後他傾身抵著她搖晃,同時以連連的親吻來肆虐她的唇。

  那種絕妙的摩擦激起嶄新的火花,讓若琳驚呼地倒抽一口氣,狂野熾熱的感覺幾乎淹沒了她,她的雙手溜進他的襯衫底下,手指平貼,感覺他的皮膚在她的撫摸之下顫抖不已。

  「如果妳的手指繼續往下移,」他咬著牙關說道。「今晚的洞房花燭夜將在開始之前就宣告結束。」

  若琳的手指往上移,輕輕撫摸他胸膛的肌肉。「我的大半輩子都在等候這一夜,我要它一直持續到永恆。」

  「那我要盡全力阻止黎明的到來。」

  柏楠輕輕脫掉她身上的禮服,若琳閉上眼睛,暗暗慶倖沒有緊身衣或是襯裙來礙事,他溫柔地替她寬衣解帶,直到她像新生兒一樣一絲不掛。

  他俯視著她,眼中一抹激賞的光芒熾熱無比,讓她感覺他很可能掀起蘇格蘭裙,當場就佔有她。

  然而他只是抱著她走向床鋪,向來都是靠著雙腳堅定站立的若琳,此刻被他抱在懷裏,感覺暈陶陶。

  柏楠隨著她躺在羽毛床墊上,他的體重應該有壓迫感,但是她卻款款相迎,當他移開身軀去寬衣解帶時,若琳顫抖地期待他的歸來。月光隔著窗戶的欄杆照在床上,讓她再一次成為他的俘虜,她沐浴在淡淡的月光中,他卻置身黑暗。

  她只能想像自己在他懷中的模樣──一絲不掛地躺在絲質的床單上,就像雕刻在天花板上那些身材豐腴丶行徑放蕩的半人半神的女子一樣。雖然他的眼睛是在黑暗之中,但是她能夠感覺到他的目光投注在自己的身上,使她的肌膚騷動不已。

  當他開口時,多年練就的英格蘭口音完全消失在輕快的喉音底下。「這裏是我小時候的臥室,在許多個睡不著的夜晚,我仰躺在床上,望著那些該死的壁畫,幻想其中一位女神會落下凡塵,跌進我的懷抱裏面。」他的呼吸聲在黑暗中清晰可聞。「現在美夢成真了。」

  一股紅潮悄悄溜上若琳的喉間,她的胸脯開始緊繃悸動,彷佛渴求著些許注意力。知道他將會觸摸她,只是不知道確切的時間和部位,那種感覺真是甜蜜的折磨。

  當他低下頭以舌尖輕觸那悸痛的尖端時,一股渴望的顫抖搖憾著她,她拱身貼緊,在他牙齒的輕咬和雙唇的哄誘之下,歡愉的狂潮襲來,使她忍不住用手指緊緊地揪住床單。

  她還來不及吸一口氣,他已經以敬重的神情吻向膝蓋內側的凹處,短短的胡渣搔著她小腿上的肌膚,可是他的唇卻是十分的溫暖和濕潤。他的嘴逐漸往上移動,催促她雙腿微分,若琳情不自禁地顫抖。

  他的手愛撫著雪白的腹部。「妳不必害怕,我美麗的天使,今晚我不是野獸,只是個十分渴望和他的新娘做愛的男人罷了。」

    他的新娘。

  若琳幾乎忘記世界上還存有這麽甜蜜的歡愉。這也是她全無心理準備的原因,驚愕地感受到柏楠溫暖的手抬起她的身軀,接受他最甜蜜最世俗的吻。

  那股無法言喻的狂喜在她體內盤旋,使她抓住他細細的頭髮,視線迷蒙地仰望著頭頂上的壁畫,納悶畫中的女神是不是也經歷過這樣禁忌的歡愉。其中一位女神以了然於胸的目光看著她,另一位暈紅的雙頰和微分的雙唇則是她自己神情的寫照。

  柏楠的唇再次吻住她時,她依然因為強烈的幸福而震顫不已。

  「如果早知道給龍當食物會是這樣的甜蜜,」她在他唇邊呢喃。「我真會心甘情願的自行走向木樁。」

  「啊,可是妳的滋味只是更加刺激我的食欲而已!」他低吼道,牙齒磨娑著她柔細的喉嚨處。

  他手指的撫摸讓人不必猜測什麽什能滿足他的胃口,當他的陰影遮住她,擋住月光時,若琳再一次的顫抖。

  柏楠捧住她的臉龐。「妳曾經勇敢地深入龍的巢穴,別告訴我妳現在卻會害怕。」

  「我不是害怕,」她低語,柔情款款地撫摸他的眉毛。「我是嚇壞了。」

  柏楠凝視著她眼眸深處。「我也是。」

  他沙啞的告白讓若琳有勇氣迎向他,他深深地埋入她體內,自喉嚨身處發出粗嘎的呻吟,蓋住了若琳的輕呼聲,一股原始的興奮立即取代輕微的不適感,這次再也無法脫身了,而且當柏楠開始移動身軀時,若琳發現自己根本不想要脫身。

  她的雙臂抱住他,彷佛那是生命線一樣,而他再也無法和她分開──以前她愛慕的那個男孩不能,現在她愛的這個男人也不能。

  她拱身相迎,擁抱他的以往和他未來的模樣──綜合著天使和魔鬼,男孩和男人,野獸和王子,丈夫和陌生人。她不再反抗他溫柔的權威,反而慶倖自己成為他所給予的狂喜下的俘虜。

  柏楠的手掌貼在她頭部兩側,急切而激烈地凝視著她。「妳說你曾經有一半愛上我,」他提醒她。「呃,我是個貪婪的野獸,我不願意只是滿足於一半的愛情,我要全部。」

  在那一刻他移動身體的角度,他所尋求的答案從她口中變成嗚咽聲,狂喜的浪潮驅策著她,他渾身一僵,相同的狂喜也攫住了他。就在底下的峽谷之中,好幾個村民抬頭望向上方的城堡,連連在胸前畫十字,發誓他們再一次聽到龍的咆哮。


  若琳和柏楠相擁地站在桌子上,注視著月亮移向海平面,一開始送他來到的大船仍然停泊在港灣處,船影襯著西沉的月亮。即使他擁有過人的精力和努力,他們兩個都知道夜晚不可能持續到永恆。

  最後一道月光消失在地平線以後,柏楠的手環緊她的腰,她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發出渴望的歎息。

  若琳對兩人的赤裸毫不害羞,而且黑暗反而讓她更加地大膽,她在柏楠的懷抱中轉身跪了下來。

  她溫暖的唇在他的小腹上遊移,他的手指輕輕纏住她的秀髮。「妳在做什麽,女人?試圖逼瘋我嗎?」

  既然無法用言語表達內心的感受,若琳只能給他她唯一的答案。他的手抓緊,頭向後仰,喉嚨處的肌肉緊繃,吐出狂喜的呻吟。

  若琳本來是想要彌補父親的過錯,可是卻發現自己對柏楠和她這種同時擁有力量和脆弱的混合體感到興奮不已,她不再是他的俘虜,而是心甘情願地投身在他歡愉的祭台前面,她的懺悔遠比她所預期的更加甜蜜,但是還比不上柏楠跪下來,將她摟在他悸動胸口處的那一刻,那種甜蜜更是無法言喻。


  黎明的曙光開始溫暖室內的空氣時,柏楠坐在床邊的陰影當中,注視著若琳的睡姿。以她的金髮加上白皙的肌膚,她是光亮的產物,她的存在是抗拒黑暗的到來。

  他背靠著椅子,蘇格蘭裙披在腿上,換成其他的時刻他會想要來一杯葡萄酒和一根菸,但是現在他還不想除去他唇上屬於她的滋味。

  她蜷縮在床單上,雙唇仍然因為他的熱吻而微腫,他的鼠蹊緊繃起來,就在黎明之前他才經歷過那對嘴唇的柔軟。

  他伸手拂開她眉間的髮絲,十五年來,這是他第一次感覺保護的欲望大過於摧毀的衝動,即使他最需要保護她避開的是他自己。

  他無法再忽視床單上乾了的污漬,以及若琳白皙肌膚上的記號。

    但願復仇之火燒到你們頭頂,

    直到無辜的鮮血流盡。

  當父親的詛咒在耳中迴響,柏楠低頭埋進手掌裏面,他是流了無辜人的血,卻發現到頭來一切都沒有改變。他曾經警告過若琳,她所愛慕的那個男孩子已經死掉了,但是直到這一刻之前,柏楠都不曾真正為那個男孩子哀傷。

  那個男孩子絕對不會為了她父親的背叛來處罰她,也不會強迫她接受如此荒謬的婚姻,他會給她她應該有的婚禮和新婚之夜。

  她會擁有乾淨的床單和新鮮的花朵,還有火爐來溫暖她的身軀;有女僕會協助她寬衣,換上純潔的白色睡衣;她會坐在鏡子前面,讓女僕來替她梳頭發,或許還能回答她一些疑問,紓解她對新婚之夜的憂懼。

  他不會在黑暗中走向她,而是點著光明的蠟燭,先給她一杯酒,緩和她緊繃的神經,然後偷取幾個純潔的吻,再把她抱到床上,輕輕地放在枕頭之間,體貼無比地和她做愛。他當然不會讓她遭受一次又一次激烈的交纏,而不給她年輕柔弱的身軀任何恢復的時間,只是一徑承受他粗暴的注意力。

  柏楠抬起頭來,絕望的目光沿著若琳優雅的背脊遊移,那個男孩可以給她許許多多──包括一個家,他的兒女和他的心。

  柏楠想要相信自己仍然能夠給她這些東西,但是每一次看著她,他就會想起她的父親和魔鬼所做的交易,以及那樣的交易讓他付出多大的代價。

  他抗拒了十五年回憶的浪潮洶湧而來──大雨過後他的小馬身上那種溫暖丶鹹鹹的氣味;父親深沉的呵呵笑聲;母親拂開他眉間髮絲時的溫柔。魏萊特的背叛奪走他的過去,現在似乎也剝奪他的未來。

  而今他的敵人終於露出那張臉,卻是他曾經仰慕和尊敬過的男人,也是他父親深深信任丶能夠交托性命和家庭的朋友,魏萊特卻背叛了那份信任,只換得柏楠至死不忘的憎恨。

  他害怕這種恨意終究會毒化他所碰觸的一切──甚至包括若琳,也害怕這只是時間遲早的問題。

  一切就如同他所畏懼的一樣,若琳的吻和她心甘情願的臣服,反而註定他終此一生要在黑暗中度過,而今他已經受到詛咒,知道黑暗不是因為欠缺光明,而是因為缺少她的陪伴。


  龍在若琳的夢中來訪,她正蜷縮在聞起來有麝香和香料氣味的床鋪上,他的陰影落在她的上方。

  她不想醒過來,即使在她張開雙臂相迎,呢喃地呼喚著他的名字時,仍然是閉著眼睛。一開始她以為他又想交歡,紓解她的空虛和疼痛,然而他卻擁她入懷,溫柔地吻著她的眉毛丶臉頰和嘴角。

  「早上了嗎?」她呢喃,雙唇磨娑著他的喉嚨。

  「對我而言還不是。」他低語,緊緊地抱住她。

  她倚偎著他。「那我必須醒過來了嗎?」

  「不,天使,妳想睡多久都可以。」他吻她一下,溫柔地讓她躺回去,用自己的格子呢裹住她,雙手留連地愛撫,不願移開。

  他的陰影逐漸移開,若琳埋進格子呢的溫暖裏面,心裏很有安全感,知道在沉睡的時候,她的龍會守護著她。


  當若琳再次睜開眼睛,有一隻野獸坐在她胸前,以前她會大聲尖叫,現在她只是很驚訝有這麽重的東西壓住她,她竟然還能呼吸。「托比」困倦地眨眨眼睛,看著一樣是滿臉睡意的若琳。

  「你怎麽一直都這麽肥呢?」她詢問道。「我知道一定不是因為吃老鼠的緣故,」它抽動鬍鬚,臉上的表情讓若琳忍不住發笑。「我猜你大概也想問我相同的問題。」

  它的回答是伸出貓爪,開始抓格子呢,若琳溫柔地推開它,免得自己的肺被挖出一個洞,她坐起身來。

  這一次她不必納悶貓怎麽跑進塔樓的,牆邊的夾板門半開著,柏楠不見人影。

  「我希望他是去端早餐,」她對貓說話,伸展著僵硬的肌肉,同時注意到陽光已經斜斜地照進來,她補充一句:「或者是午餐。」

  她露出頑皮的笑容,連柏楠那個嚴厲的英格蘭男僕都不能責怪她慵懶地睡掉半個早上,因為是他的主人讓她大半夜都沒睡覺。

  村民們說對了一件事情,龍的胃口的確不知飽足。

  若琳倒回枕頭上,像個小女生一樣的格格笑,床單聞起來不再只是麝香和香料的味道,而是混合著他們歡愛的氣味,她深深吸口氣,回味著昨夜的記憶。

  她對著壁畫微笑,龍就像邱比特一樣,只在夜晚來到愛人的身旁,還讓她承諾不會企圖偷看他的臉。若琳努力回想母親所告訴她的這個故事,由於嫉妒的姊姊們一直催促,以致女孩打破諾言,趁著邱比特入睡的時候,偷瞥他的臉,無意之間,她手中的油燈滴下一滴熱油,掉在他的手臂上,使他醒了過來,新娘的背叛讓邱比特大發雷霆,就此飛走,發誓再也不要見到她了。

  若琳的笑容褪去,坐起身來,開始察覺到城堡十分安靜,「托比」仍然因為被她趕開而悶悶不樂,沒有喵喵的聲音,室內更是寂靜。

  她起身套上縐縐的禮服,再用格子呢裹住肩膀,某種孩子氣的盼望使她閉上眼睛,就像那一夜她去尋找龍的時候,在城堡小教堂的廢墟裏面時一樣。

  這一次她沒有感覺到那種深入骨中的肯定柏楠的存在。反而有一股巨大的空虛,四周的寂靜令她更加不安。

  她睜開眼睛,倉皇地爬上桌子。

  柏楠的船已經駛出港灣,船帆解開地迎向南風。

  等到若琳爬上城堡的高處,手指抓緊,卻只能看的船駛向地平線,在熱淚模糊了她的視線之前,她看見一個孤單的人影站在船頭上,黑色的披風在肩膀後面飄蕩。

  她納悶他是否能看見她,他或許能夠看見陽光照在她金色的頭髮上,但是一定看不見她臉上的熱淚汩汩而下,也聽不見她的啜泣聲音。她佇立在那裏,只要還有一絲絲他能夠看見她身影的可能性,她就不要垮下去。

  直到船影溶入霧濛濛的地平線,若琳才頹然跪在冰冷的石地上,臉埋在手裏面,她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或許只有一下子,或許跪了永恆,直到她聽見背後的腳步聲,她才猛地轉過頭,胸口漲滿希望。

  杜波站在那裏,眼底盈溢著深深的同情。「不久之前有人把這封信送到宅邸,」他輕聲說道。「我猜他不希望妳獨自看這封信。」

  若琳接過信件,打開封口處那熟悉的紅蠟。

  柏楠潦草的字跡缺少往日的優雅,許多地方都沾到墨水污漬。

  「我的夫人,」若琳輕聲地朗讀。「咒語已經破除,妳和貝浬福村都得著自由,我試圖警告過妳,我不再是妳以前所愛的那個男孩,經過昨夜發生的一切,想必妳一定相信我的話了。」

  杜波聽了脹紅臉,但是若琳拒絕感受任何一絲絲的羞愧。

  「從今以後,」她繼續讀下去。「任何人都不是妳的領主和主人,因為妳將是麥家的人,是麥克卡洛族的領主兼葛雷城堡的夫人,我已經安排妳父親得自坎伯蘭手中的那一千鎊金幣送來給妳,妳可以隨意地用在本族和城堡上,隨後的每一年都會寄來一千鎊,直到我離世為止。」

  若琳遲疑了一下,念得有些結結巴巴。「妳曾經要求知道事實,而我拒絕回答;昨夜妳要我的憐憫,而我再一次拒絕給予;現在我唯一能夠給妳的,就是我無法真正奪走的東西──妳的自由。」若琳含著淚水讀完最後一段話。「我把我的姓氏和我的心留給妳,永遠屬於妳的麥柏楠。」

  她低下頭,紙張揉成一團,杜波的樣子看起來和她感受的一樣悲慘,他在口袋中摸索,掏出手帕揮了一下。

  若琳爬起身來,撥開他的手帕。「他該死,杜波!願他驕傲的靈魂下地獄!」她裹緊肩膀上的格子呢,轉身面對海洋,讓海風吹乾眼中的淚水。「他以為一切能夠恢復成他沒來這裏之前那樣嗎?他以為我可能回頭假裝龍不曾存在嗎?」

  杜波無助地搖搖頭。「我相信他只是認為這樣做最好。」

  若琳猛地轉過身。「他還有臉試圖說服我他不再是我記憶中的那個男孩?他根本就是他!一樣的自以為是,頑固不通,傲慢。不事先詢問,就自行決定什麽對別人是最好的,哈,他根本就沒有改變過!」

  「一旦他腦袋有某個念頭之後,就會變得很固執,或許等……」

  「我已經等了十五年,這一次我究竟還要再等多久?二十年嗎?三十年嗎?或是等上一輩子?」她搖頭以對。「噢,不!我才不要再浪費一秒鐘的生命,等待麥柏楠回心轉意。」

  杜波把手帕塞回口袋裏面。「那妳預備做什麽呢?」

  若琳挺直肩膀,拭去最後一滴眼淚,拉緊肩上的格子呢,彷佛那是某個古老的塞爾特女王的鬥蓬。「你聽見他說的話了,杜波,我現在也姓麥了。或對或錯,麥克卡洛總是奮戰不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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