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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一 倫敦 皮卡迪利大道埃及博物館
他斜靠著窗框,任館內的遊客飽覽挺拔碩長的背影和一身昂貴的衣著。雙手交抱在胸前,目光凝視著窗外,儘管厚重的玻璃上除了模糊的街景,應該一無所有。
著名的義大利探險家貝索尼(Giovanni Belzoni)在埃及的所有劃時代發現,正在館內盛大展出,然而這展覽顯然引不起他的任何興趣。
暗中窺視他的女人決定,若有「最無聊的貴族」這種比賽,他該是完美的範本。
絕對的自信與沉著穩重,完美的優雅姿態,無比考究的衣著。高大。神秘。
他轉過頭,露出理所當然、同樣足為典範的貴族五官。
但那一點也不理所當然。
她無法呼吸。
* * * *
洛斯本子爵辛賓迪(Benedict Caisinton,Viscount Rathbourne)將視線從厚重的窗玻璃和被玻璃扭曲的熱鬧街景轉回來,皮卡迪利大道依然是由馬匹、車輛和行人組成的畫面,他的深蘧眼眸移向正在展示死亡的大廳。
「貝案尼古墓文物展」展示那位探險家數年前在埃及的多項發現,自五月一日開幕以來,受到廣大的歡迎。儘管違背本意,賓迪還是在開幕當日出席了據說有九千人輿會的典禮。 這是他第三次前來參觀,但他依舊寧願身在別的地方。
跟他為數不少的親人相異,他對古埃及並沒有那麼狂熱。就連他的蠢弟弟魯搏都無法抗拒古埃及文明的魔力,或許是因為當地現況提哄了魯博許多頭破血流的打架機會,和生死一發的刺激冒險,然而魯博當然不可能是洛斯本子爵願意在此消磨又一個漫長下午的原困。
真正的原因坐在大廳的另一端:賓迪十三歲的外甥兼教子,同時也是亞瑟頓侯爵唯一的子嗣——萊爾伯爵戴瑞麟。男孩正認真地臨摹貝索尼所製作的坎夫國王金宇塔內部模型,那位探險家於三年前發現金字塔的入口。
瑞麟的老師向來不厭其煩地告訴所有人,尤其是瑞麟的父親,「認真」絕不在萊爾爵爺的優點之內。
但是事情只要跟埃及有關,瑞麟的執著便幾乎到走火入魔的地步。他們到這裡已經兩個小時,而他的興致絲毫沒有衰退的跡象。換作其它的男孩,早在七十五分鐘前便急著衝出門,打鬧玩樂去了。
話說回來,如果換作其它男孩,賓迪也下必親自出馬,大可派個僕人充任保母。
瑞麟不是其它的男孩。
他的外貌宛如天使,漂亮開朗的五官,淺黃色的頭髮,毫無矯飾的澄澈灰眸。
今年7月,國王的加冕典禮進行時,由著名的拳擊訓練師傑克森先生率領的拳擊隊,曾受雇阻擋凱羅琳女王及其支持者干擾儀式的進行。但只要亞瑟頓爵爺的繼承人出現,原班人馬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不見得能讓他不要鬧事。
除此之外,賓迪是唯一能讓年輕的萊爾爵爺聽話的人。等一下,還有一個,那就是賓迪的父親韓克伯爵。不過,每個人都怕韓克伯爵,呃,他的夫人例外,然而他老人家早已懶得理會這些男孩惹出的麻煩。
我該帶本書來看。賓迪忍下一個哈欠,目光移向貝索尼從一副法老石棺複製下來的淺浮雕,嘗試去瞭解瑞麟和其它人怎會對這些東西如此著迷。
賓迪看見三行原始的圖像,一排鬍子捲翹的男人斜著身排排而站,人像之間夾雜著狹長的象形符號,頭上也有一整排的象形文字。
當中那行,四個人正在拖曳舟船,舟上坐著三個人,畫面中還有幾條長蛇,頭上則是更多的象形文字。或許這些人正在交談?那些符號其實是古埃及版本的諷刺漫畫對話框?
底端那行,象形文字底下畫了另一行正在行進的男人,五官髮型和上方兩行迥異,明顯是外國人。賓迪認出行列最後那名朱鷺頭的神氏是智慧之神索斯。韓克爵爺曾大歎她浪費了許多昂貴的學費在魯博身上,那些鈔票如果拿去餵羊,得到的結果大概相去無幾,但即使是這樣魯鈍的魯博也認得出那是索斯。
至於其餘符號所代表的意義,則需要想像力去探索,而賓迪向來嚴格控制他的想像力,以及生活所有的層面。
他轉而望向房間的另一端。
此刻整個大廳空曠無人。上流社會已不再對這場展覽感到新鮮,即使一般民眾,也寧可在戶外活動,而不是將美好的午後時光浪費在一堆古墓屍骸之中。
因此賓迪可以清楚看見她的身影。
太清楚了。
一瞬間,他幾乎因太過清晰的影像面目盲,宛如踏出洞穴走進耀暇的午後陽光中。
她和身後的壁畫人像一樣側身而立,凝神欣賞一座雕像。
賓迪看見淺蘭色帽緣下露出的烏黑鬈發,長而密的黑色睫毛使得珍珠般的肌膚更顯突出,熟梅般的嘴唇。
他的視線往下。胸口彷彿被重物壓住,無法呼吸。
規則:唯有缺乏教養的無知庶民才目不轉睛地瞪視他人。
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
* * * *
女孩站在瑞麟背後。他原本不想理她,問題是她擋住了光線。他抬起頭,又迅速低頭看著素描本——短短幾秒已經足以讓他看見她正抱著胸、噘著嘴,瞪著他的圖。他認得那個表情,學校老師的表情。
她顯然將那一眼當成了邀請,因為她開始說話。「我本來還奇怪你為什麼選金字塔來畫,」她說。「那全都是直線和直角,單調透頂,不如畫石棺裡的木乃伊還比較有趣。不過現在我明白原因了,你的畫圖技巧真的有待改進。」
瑞麟刻意放慢動作,抬起頭來看她。當他看清楚她的長相時,先是吃了一驚。她的眼珠湛藍無比,彷彿是瓷娃娃的眼睛,而不是真人的。
「你說什麼?」他以姑丈著名的、冰冷有禮的聲音問道.他的父親是位擁有廣大領地的侯爵,賓迪姑丈目前或許只是徒具爵銜的洛斯本子爵,但姑丈那睥睨一切的尊貴氣質更有過之。據說洛斯本爵爺最溫和的聲音已足以使得五十步外的熱油結凍。
瑞麟的冰冷有禮毫無效果。
「關於金字塔,貝索尼先生的書裡已經有非常詳盡的圖文說明。」她說,彷彿他剛剛懇求她繼續嘮叨。「你若想要紀念品,畫木乃伊不會比較好嗎?或者獅頭女神?我媽媽可以幫你畫一張精確無比的素描,她的繪畫技巧非常好。」
「我不要紀念品,」瑞麟輕蔑地說。「我將成為探險家,有一天我會帶一大堆這種東西回來。」
女孩不再嘟著嘴,不贊同的表情也跟著消失。「你是說像貝索尼先生那種探險家嗎?」她說。「哇,真了不起。」
瑞麟難以自制地露出有違洛斯本格調的熱切。「那當然,」他說。「尼羅河沿岸有長達千里的未知領域,等待我們去探索。到過那裡的人都說,目前所見到的不過是冰山一角,大多數的寶藏還埋在黃沙底下。只要學會解讀象形文字,便能夠知道誰建造了什麼,又是在哪些時候建造的。你瞧,現在的古埃及便好像歐洲中古時期的黑暗時代那般的大謎團,但我將成為解開迷團的人之一,那就像發現新大陸一樣。」
女孩瓷娃娃般的藍眼睛睜得更大。「喔,好高貴的使命啊,你將替埃及的黑暗時代帶來光明。我也有使命,長大以後,我要成為騎士。」
瑞麟差點將手指伸進耳朵,確認聽力沒有出錯,但及時想起姑丈便在附近,以及洛斯本爵爺會對他不雅舉動有何反應,連忙壓下衝動,改而開口問:「抱歉,再說一次好嗎?我以為你說你要成為騎士——穿著閃亮盔甲的那種?」
「你沒聽錯,」她說。「就像英勇的圓桌武士,我會成為溫莉微騎士,那是我的使命,冒險犯難尋找聖盃,路見不平,濟弱扶傾——」
「荒謬!」瑞麟說。
「才不荒謬!」她說。
「非常荒謬,」瑞麟耐心地說,畢竟她是女孩,可能連「邏輯」是什麼都不知道。「首先,亞瑟王和圓桌武士只是無稽的傳說,其中符合歷史的成分,大概就像埃及神話裡的人面獅身和朱鷺頭的索斯神那麼少。」
「傳說!」湛藍的大眼睛睜得更大了。「那你要怎樣解釋十字軍東征?」
「我不是說騎士不存在,」瑞麟解釋。「自古至今,騎士一直都存在,至於魔法、怪物和奇跡則是傳說故事,卷寫第一本英國歷史書的僧侶彼德(The Venerable Bede)甚至沒有提到亞瑟王的存在。」
他開始引經據典,談論某個可能是亞瑟王原型的領主,解釋浪漫的傳說如何在長遠的年代逐步形成,以及在教會強力的影響下,各種神話生物,奇跡和其它的宗教元素,如何加進故事之中;在那個時代,宗教的影子簡直無所不在。
接著,他滔滔不絕地闡述對宗教的看法,便是這些看法讓他一再轉學,而顧及她織弱無知的女性頭腦,他還選用比較淺顯精簡的句子來說明。
當他終於停下來喘口氣時,她嘲諷地說:「這全是你個人的想法。你不可能知道任何事是真是假,說不定聖盃確實存在,說不定真的有卡美洛(譯註:傳說中亞瑟王的領地)。」
「我知道龍並不存在,」他說。「所以你不可能屠龍。即使龍真的存在過,現在你也不可能成為屠龍的騎士。」
「但是世界上還是有騎士!」她嚷道。「我仍然可以成為騎士!」
「不,你不能,」他以更有耐心的語氣說,可憐的她根本搞不清楚狀況。「你是女孩,女孩不能成為騎士。」
她一把抓起他手上的素描本,砸向他的臉。
* * * *
如果蓓雪注意著女兒的一舉一動,災難便不會發生。
但她根本沒有在注意。
當時她正竭盡所能不讓視線往那個神色無奈的貴族身上飄去......別看被合身的昂貴羊毛褲裹住的強健長腿....和眼眸相互輝映的深色長靴....斜依在窗框上的寬肩....傲慢的下顎和鼻樑....充滿厭煩而危險的深沉眼眸。
蓓雪感覺自己好像十六歲的傻女孩,第一次見到英俊的貴族,但事實上,孀居的她並不傻氣,年紀更是十六歲的兩倍,見過的英俊貴族也多不勝數,甚至還嫁過一位,她的表現徹底失常,她不認識此刻佔據了身體的這個人,也不想認識。
她只是呆立原地,試圖將注意力從他身上轉向埃及人,全然沒有想到莉薇可能在這段時間製造出比《聖經》啟示錄裡的記載更加恐怖的災難。
蓓雪甚至記不得她有個女兒,只感覺目己像被陷阱捕擭、無法動彈的鬣物,劇烈鼓動的心跳,讓她幾乎沒有呼吸的時間或空間。
這也是她直到為時已晚才察覺大難臨頭的原因。
拍擊、憤怒的呼痛、接著熟悉的「大豬頭!」咒罵聲,打破兩人間的魔咒,同時說明事情來不及了。她匆匆朝吵鬧處奔去,在莉薇將素描簿扔出去、然後毫無疑問地砸壞某件無價的歷史文物之前,從她手上搶過簿子。
「溫莉薇,」蓓雪謹慎地壓低聲量,避免引來更多注意。「你太讓我驚訝了。」這是天大的謊言,要是利薇在和一群文明人相處半個小時還沒讓自己出醜,蓓雪才會感到驚訝。
她轉向女兒最新的受害者,那個淺黃色頭髮的男孩。他坐在地上不敢亂動,旁邊是翻倒的小凳子,灰色眼眸警覺地望苦她們兩人。
「我說我長大以要個騎士,可是他竟說女孩不能成為騎士!」莉薇的聲音因憤怒而發枓。
「萊爾,我對你竟如此大膽地忽視人類生存的基本原則,感到無法置信,」驚訝的低沉嗓音自蓓雪的右側響起,竄到她的脊椎底端,又往上爬到頸背的敏感處輕震。「我肯定不止一次地告誡過你,」那個聲音繼續說。「紳士從不反對淑女的意見。」
蓓雪轉頭望向聲音的來源。
啊,當然了。
世界上有這麼多男孩,莉薇卻非要挑上屬於他的這一個來找麻煩。
* * * *
她是那種過條街都能引發意外的女人,那種男人應該敬而遠之的女人。
遠觀的她已經美得讓人屏息,而此刻她近在咫尺。
此刻……
許久以前,年少的賓迪曾在一次惡作劇時從屋簷跌下來,短暫地失去意識。
此刻,當他從某處的邊緣墜落,落進一雙宛如靛藍海洋的眼眸中,同樣失去了意識。世界消逝,他的思考消逝,只剩下眼前的景象:珍珠般的肌膚、熟梅般的嘴唇、令他沉溺妁無波碧海....接著一抹宛如朝霞的嫣紅逐漸映亮精雕細琢的顴骨。
臉紅。她臉紅了。
他的理智笨拙地返回。
他鞠躬。「夫人,請容我致歉,」他說。「我必須羞傀地承認,這頭小野獸還有待教養。站起來,先生,為你的出言不遜向兩位淑女道歉。」
瑞麟起身,猶自忿忿不平.「可是——」
「他不必到道歉,」美女開口。「我一直教導莉薇,除非事關人命,否則使用暴力解決分歧的意見,絕對不是最好的方法。」她轉向滿臉雀斑的紅髮女孩,後者除了眼睛之外,和母親毫無相似之處——如果她是她母親。「你生命有危險嗎,莉薇?」
「沒有,媽媽,」女孩說,「可是——」
「所以你們只是意見不和?」她母親問。
「是的,媽媽。可是——」
「你被激怒了。我說過,憤怒的時候該怎麼辦?」
「我應該從一數到二十,」女孩說。「如果我還是非常憤怒,就從頭再數一次。」
「你照做了嗎?」
一聲歎息。「沒有,媽媽。」
「請你道歉,莉薇。」
女孩開始磨牙,深吸口氣之後吐出。
她轉向瑞麟。「先生,我無比卑微地懇求您的原諒,」她說。「我可怕的舉動不但粗野而且教人難堪,希望方才突然自凳子跌列地上的意外,不至造成您永久的傷殘。我深深感到慚愧,不只是因為我攻擊了一位無辜的紳士,可能造成他終生殘障,更因為我令母親蒙羞請您諒解,這一切都遠原自出生便不斷折磨我的壞脾氣。」她雙膝落地,抓住他的手,「善良的先生,您是否頤意大發慈悲好心地原諒我一次?」
一路聽著她長篇大論的瑞麟,表情越來越困惑,或許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完全啞口無言。母親轉動那雙難以置信的藍眼。「起來,莉薇。」女孩低垂著頭,握住瑞麟的手不放。
瑞麟驚慌地朝賓迪望去。
「或許你現在終於瞭解,反對淑女的意見有多愚昧了,」賓迪說。「別妄想從我這裡得到任何援助,我希望你自行學到教訓。」
沉默畢竟不合瑞麟的個性,他迅速恢復。「喔,快起來,」他不耐地對女孩說.「不過是本素描簿。」看到女孩依舊沒有動靜,他放軟了聲音又說:「姑丈說得對,我也應該道歉。我很清楚,基於某些理由,我應當同意女性和長輩說的[每一句話]。誰知道那是什麼道理,說實話,沒人對我解釋過這條規則的邏輯。無論如何,你並沒有打到我.我是因為閃躲才跌倒的。就算被你打到也沒關係,女孩的力量根本不會造成傷害。」
莉薇抬起頭,眼神閃爍著致命的光芒。
男孩一如以往,毫無所覺地往下說:這需要要練習,你知道,而女孩缺乏練習的機會。只要多練習,至少手臂的力氣會增強。這也是老師打人特別痛的原因,他們經常練習。」
女孩的神色柔和下來,顯然這個話題轉移了她的注意。「爸爸說過學校老師愛打人的事,」她說。「你常挨打嗎?」
「喔,那是家常便飯。」瑞麟說。
她想要知道詳細的情形,而他樂意合作。
至此,賓迪已經回復了鎮定,至少他相信如此。等兩個孩子握手言和,他允許自己將目光再次轉向那位貌美絕倫的母親。
「她其實不需要道歉,」他說。「不過。那番話聽起來,呃,相當有趣。」
「她誇張起來非常可怕,」那位女士說。「我好幾次都想把她賣給吉普賽人,可惜沒人肯收。」
她的答案如此意外,畢竟美貌和聰慧鮮少同時出現在女性身上。換作另一個人可能完全不知所措,但賓迪只似有若無地愣了片刻。「那麼我也必須承認,吉普賽人看到瑞麟.大概也敬謝不敏。不過,我並沒有處置他的權利,他是我的外甥,亞瑟頓侯爵的獨子。我是洛斯本。」
改變發生.一絲陰影出現在她原本開朗的臉上。
原因或許是他言語冒昧。她或許擁有引入犯罪的美貌,也可能頗有幽默感,伹並不表示她認為社交禮儀可以不被遵守。
「或許附近有我們都認識的人,能為我們合於禮儀地相互介紹。」他環視大廳,另外還有三個人也在同一個房間裡參觀,但都不是他認識、或希望去認識的人。每個人一碰上他的視線,都匆匆移開目光。
接著理智蹣跚回復,即使有了合於禮儀的引見,事情也下會有什麼改變。她已婚,而他對已婚婦女向來抱持某些守則。要是他打算拉近兩人間的距離,便會違反這些守則。
「我不認為我們會有共同的友人,」她說。「我們生活在不同的世界,爵爺。」
「此刻我們都在這裡,」他說,顯然他的舌頭並不理會他那套「已婚婦女應對守則」。
「莉薇也在這裡,」她說。「從她的表情判斷,只剩下九分半鐘,她的腦袋又要冒出另一個鬼點子,而我們只剩下十一分鐘可以阻止大破壞。我得趕快將她帶走。」
她轉身。
訊息如此清楚,清楚得像桶冰水澆在他的臉上。「我明白,我該告辭了,」他說。「這是我唐突無禮的報應。」
「與唐突沒有關係,」她頭也不回地說。「只是自我保護。」
她握住女兒的手離開。
* * * *
他差點跟著她離開。難以置信:沒錯,但真的就差那麼一點。
心跳加速的他,甚至已經邁出了第一步,但歐夫人突然出現在門口,像一團緞帶、蕾絲和羽毛的混合體,往他走來,加上懷孕後期的體型,她整個人有如一隻激動的母雞。
「告訴我,我剛才是不是看到....我忘了那個字,」她說。「我指的不是綠洲,格斯本,我指的是不存在的綠洲。」
他以冷漠的目光望向她興高采烈、漂亮的、愚蠢的臉蛋。「我相信你想說的是海市蜃樓。」
她點頭,帽子上讓人眼花撩亂的蕾絲、緞帶和羽毛跟著上下起舞。
他似乎認識了她一輩子。她比他小七歲,八年前,他差點跟她結婚,結果他娶的是亞琴頓的妹妹雅黛。賓迪不知道哪一個結局會比較快樂。無論相貌、出身、財富和智慧,兩個女人都是旗鼓相當,兩人的前三項也都遠遠超出最後一項。
話說回來,真正能為思想帶來啟發的女性,有如鳳毛麟爪。無論如何,是他辜負了已逝的前妻,這一點賓迪比任何人都清楚。
「我以為那是海市蜃樓,」歐夫人說。「或者是我在作夢,當四周有這麼多奇形怪狀的生物,人很容易以為自己在作夢。」她的手比向周圍的文物。「但那的確是陸蓓雪,喔,應該是溫蓓雪。她比我更早結婚,不過溫家的人從來不談這件事,在他們的心中,她根本不存在。」
「多麼乏味,」他記住那個並不熟悉的人名。肯定是因為一些微不足道的家族紛爭。」
他想起學生時代有個同學姓溫,那應該是傅斯裡伯爵的姓。至於陸家,就賓迪印象所及,他不認識陸家任何人,然而他知道父親認識陸家的大家長曼德威伯爵。任何值得認識的人,韓克爵爺都認識,也熟知他們身邊任何值得瞭解的資料。
「絕非微不足道,」歐夫人說。「也不要告訴我,孩子不該承受長輩的錯誤。在這種情況下,一你接納了孩子,那些長輩會一個接一個纏上來。而他們真的非常可怕,你知道。」
「我和那位夫人素昧平生,」賓迪說。「對她也毫無瞭解。只是孩子們有點爭執,我們只好介入,加以調解。」他望向又埋頭畫素描的瑞鱗,後者顯然完全不受剛才那件事的影響。年輕人的恢復力令人驚歎。
反觀賓迪,呼吸仍未平復。
蓓雪。她叫蓓雪。
人如其名(譯註:Bathsheba拔示巴,常指易相信甜言蜜語的美婦人)。
歐夫人跟著望向他的教子,壓低了聲音解釋。「她來自陸家最惡名昭彰的那一群。」
「每個家庭都有幾個不肖子孫,」賓迪說。「例如我弟弟魯博,便是辛家的代表。」
「喔,那個小壞蛋,」她露出多數女人談到魯博時都會出現的寵溺微笑。「那些[可怕的陸家人]完全是另一回事,他們徹底的無可救藥。試想如果韓克爵爺聽到你要跟一名吉普賽女郎結婚,會是什麼感受,那便是傅斯裡伯爵聽到他的次子傑克要娶陸家人的反應。事實上,她就是個吉普賽人,無論他們多努力想將她教養成淑女,都是沒有用的。」
試圖將蓓雪教養成淑女的努力,並沒有白費。賓迪認為她的談吐舉止無懈可擊,而即使是最訓練有素的職業騙子,也從來無法逃過他靈敏的耳朵。
他一直以為跟他談話的人是來自相同階級的淑女。
「這一定便是可憐的傑克被拐進教堂的手法,」歐夫人說。「可惜她的家人大失所望,婚姻並沒有替他們帶來財富。傑克和她結婚的時候,傅斯裡伯爵只給一先令便和他斷絕了關係。後來傑克和他的新娘流落到都柏林,那也是我最後看到他的地方,不久他便過世了.那個孩子長得很像他。」
說到這,那位女士發現她必須停下來喘口氣,扇扇風,發現這兩者都未奏效,她坐倒在鄰近的長椅上歇息,並邀請他跟著坐下。賓迪聽話地坐下。
她非常傻氣,衣著太過花梢,而且說話言不及義,但他必須洗耳恭聽,畢竟就她的認知,「對話」和「獨白」是同義詞。另一方面,她是個老朋友、是他的社交圈的一員,也是一位政治盟友的妻子。
更重要的是,她讓他免於犯下會嚴重違反常識和禮儀的罪行。
他差點便尾隨溫蓓雪走出埃及博物館。接著......
他不知道意亂情迷的他接著會做出什麼事來。
他會不顧顏面地糾纏她,逼她吐露芳名和去向嗎?或者深陷泥淖的他會偷偷跟蹤她?
一個小時前,他深信自己不可能做出如此卑劣的行徑,那是熱戀中的中學男孩才會做的事。年輕時的他當然經歷過類似的迷戀,也做過同樣荒謬的行為,但他早已長大成人,與這此青春的愚昧絕緣。
或者他如此相信。
此刻,他在思考他還可能違背多少條重要的規則。她是寡婦而非已婚婦女這一點,其實毫無差別.在那一瞬間,他彷彿中邪的瘋子,完全不由自主。
衝動行事是詩人、藝術家和無法控制熱情者的特權。
因此他耐心地坐在歐夫人身旁,聆聽她談論一個比一個更枯燥的話題,並要自己心懷感激;是她打破了魔咒,拯救他免於犯下驚世駭俗的愚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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