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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羅莉塔.雀斯]模範爵爺(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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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1 02:43:51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模範爵爺 作者:羅莉塔.雀斯

韓克伯爵的繼承人,高大、黝黑又英俊的辛賓迪是貴族的完美典範,舉手投足無懈可擊。
溫蓓雪的家族是一票惡名昭彰的騙子,難怪已故丈夫高貴的家族要與他們斷絕一切往來。
蓓雪鬼靈精的女兒說動賓迪早熟的外甥去尋找傳說中的寶藏。
為了尋回迷途的未來騎士,賓迪必須和蓓雪聯手,展開救援行動,也使兩人陷入危險的親密處境,以及造成醜聞的危險。
幸好,賓迪擅長掌控情勢,一切盡在完美的控制之中──只除了他瘋狂地渴望掙脫所有禮教的束縛。
一切盡在控制之中?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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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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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1 02:44:17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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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八二一  倫敦   皮卡迪利大道埃及博物館

   他斜靠著窗框,任館內的遊客飽覽挺拔碩長的背影和一身昂貴的衣著。雙手交抱在胸前,目光凝視著窗外,儘管厚重的玻璃上除了模糊的街景,應該一無所有。

  著名的義大利探險家貝索尼(Giovanni Belzoni)在埃及的所有劃時代發現,正在館內盛大展出,然而這展覽顯然引不起他的任何興趣。

  暗中窺視他的女人決定,若有「最無聊的貴族」這種比賽,他該是完美的範本。

  絕對的自信與沉著穩重,完美的優雅姿態,無比考究的衣著。高大。神秘。

  他轉過頭,露出理所當然、同樣足為典範的貴族五官。

  但那一點也不理所當然。

  她無法呼吸。

  *   *   *   *

  洛斯本子爵辛賓迪(Benedict Caisinton,Viscount Rathbourne)將視線從厚重的窗玻璃和被玻璃扭曲的熱鬧街景轉回來,皮卡迪利大道依然是由馬匹、車輛和行人組成的畫面,他的深蘧眼眸移向正在展示死亡的大廳。

  「貝案尼古墓文物展」展示那位探險家數年前在埃及的多項發現,自五月一日開幕以來,受到廣大的歡迎。儘管違背本意,賓迪還是在開幕當日出席了據說有九千人輿會的典禮。  這是他第三次前來參觀,但他依舊寧願身在別的地方。

  跟他為數不少的親人相異,他對古埃及並沒有那麼狂熱。就連他的蠢弟弟魯搏都無法抗拒古埃及文明的魔力,或許是因為當地現況提哄了魯博許多頭破血流的打架機會,和生死一發的刺激冒險,然而魯博當然不可能是洛斯本子爵願意在此消磨又一個漫長下午的原困。

  真正的原因坐在大廳的另一端:賓迪十三歲的外甥兼教子,同時也是亞瑟頓侯爵唯一的子嗣——萊爾伯爵戴瑞麟。男孩正認真地臨摹貝索尼所製作的坎夫國王金宇塔內部模型,那位探險家於三年前發現金字塔的入口。

  瑞麟的老師向來不厭其煩地告訴所有人,尤其是瑞麟的父親,「認真」絕不在萊爾爵爺的優點之內。

  但是事情只要跟埃及有關,瑞麟的執著便幾乎到走火入魔的地步。他們到這裡已經兩個小時,而他的興致絲毫沒有衰退的跡象。換作其它的男孩,早在七十五分鐘前便急著衝出門,打鬧玩樂去了。

  話說回來,如果換作其它男孩,賓迪也下必親自出馬,大可派個僕人充任保母。

  瑞麟不是其它的男孩。

  他的外貌宛如天使,漂亮開朗的五官,淺黃色的頭髮,毫無矯飾的澄澈灰眸。

  今年7月,國王的加冕典禮進行時,由著名的拳擊訓練師傑克森先生率領的拳擊隊,曾受雇阻擋凱羅琳女王及其支持者干擾儀式的進行。但只要亞瑟頓爵爺的繼承人出現,原班人馬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不見得能讓他不要鬧事。

  除此之外,賓迪是唯一能讓年輕的萊爾爵爺聽話的人。等一下,還有一個,那就是賓迪的父親韓克伯爵。不過,每個人都怕韓克伯爵,呃,他的夫人例外,然而他老人家早已懶得理會這些男孩惹出的麻煩。

  我該帶本書來看。賓迪忍下一個哈欠,目光移向貝索尼從一副法老石棺複製下來的淺浮雕,嘗試去瞭解瑞麟和其它人怎會對這些東西如此著迷。

  賓迪看見三行原始的圖像,一排鬍子捲翹的男人斜著身排排而站,人像之間夾雜著狹長的象形符號,頭上也有一整排的象形文字。

  當中那行,四個人正在拖曳舟船,舟上坐著三個人,畫面中還有幾條長蛇,頭上則是更多的象形文字。或許這些人正在交談?那些符號其實是古埃及版本的諷刺漫畫對話框?

  底端那行,象形文字底下畫了另一行正在行進的男人,五官髮型和上方兩行迥異,明顯是外國人。賓迪認出行列最後那名朱鷺頭的神氏是智慧之神索斯。韓克爵爺曾大歎她浪費了許多昂貴的學費在魯博身上,那些鈔票如果拿去餵羊,得到的結果大概相去無幾,但即使是這樣魯鈍的魯博也認得出那是索斯。

  至於其餘符號所代表的意義,則需要想像力去探索,而賓迪向來嚴格控制他的想像力,以及生活所有的層面。

  他轉而望向房間的另一端。

  此刻整個大廳空曠無人。上流社會已不再對這場展覽感到新鮮,即使一般民眾,也寧可在戶外活動,而不是將美好的午後時光浪費在一堆古墓屍骸之中。   

  因此賓迪可以清楚看見她的身影。

  太清楚了。

  一瞬間,他幾乎因太過清晰的影像面目盲,宛如踏出洞穴走進耀暇的午後陽光中。

  她和身後的壁畫人像一樣側身而立,凝神欣賞一座雕像。

  賓迪看見淺蘭色帽緣下露出的烏黑鬈發,長而密的黑色睫毛使得珍珠般的肌膚更顯突出,熟梅般的嘴唇。

  他的視線往下。胸口彷彿被重物壓住,無法呼吸。

  規則:唯有缺乏教養的無知庶民才目不轉睛地瞪視他人。

  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

  *   *   *   *

  女孩站在瑞麟背後。他原本不想理她,問題是她擋住了光線。他抬起頭,又迅速低頭看著素描本——短短幾秒已經足以讓他看見她正抱著胸、噘著嘴,瞪著他的圖。他認得那個表情,學校老師的表情。

  她顯然將那一眼當成了邀請,因為她開始說話。「我本來還奇怪你為什麼選金字塔來畫,」她說。「那全都是直線和直角,單調透頂,不如畫石棺裡的木乃伊還比較有趣。不過現在我明白原因了,你的畫圖技巧真的有待改進。」

  瑞麟刻意放慢動作,抬起頭來看她。當他看清楚她的長相時,先是吃了一驚。她的眼珠湛藍無比,彷彿是瓷娃娃的眼睛,而不是真人的。

  「你說什麼?」他以姑丈著名的、冰冷有禮的聲音問道.他的父親是位擁有廣大領地的侯爵,賓迪姑丈目前或許只是徒具爵銜的洛斯本子爵,但姑丈那睥睨一切的尊貴氣質更有過之。據說洛斯本爵爺最溫和的聲音已足以使得五十步外的熱油結凍。

  瑞麟的冰冷有禮毫無效果。

  「關於金字塔,貝索尼先生的書裡已經有非常詳盡的圖文說明。」她說,彷彿他剛剛懇求她繼續嘮叨。「你若想要紀念品,畫木乃伊不會比較好嗎?或者獅頭女神?我媽媽可以幫你畫一張精確無比的素描,她的繪畫技巧非常好。」

  「我不要紀念品,」瑞麟輕蔑地說。「我將成為探險家,有一天我會帶一大堆這種東西回來。」

  女孩不再嘟著嘴,不贊同的表情也跟著消失。「你是說像貝索尼先生那種探險家嗎?」她說。「哇,真了不起。」

  瑞麟難以自制地露出有違洛斯本格調的熱切。「那當然,」他說。「尼羅河沿岸有長達千里的未知領域,等待我們去探索。到過那裡的人都說,目前所見到的不過是冰山一角,大多數的寶藏還埋在黃沙底下。只要學會解讀象形文字,便能夠知道誰建造了什麼,又是在哪些時候建造的。你瞧,現在的古埃及便好像歐洲中古時期的黑暗時代那般的大謎團,但我將成為解開迷團的人之一,那就像發現新大陸一樣。」

  女孩瓷娃娃般的藍眼睛睜得更大。「喔,好高貴的使命啊,你將替埃及的黑暗時代帶來光明。我也有使命,長大以後,我要成為騎士。」

  瑞麟差點將手指伸進耳朵,確認聽力沒有出錯,但及時想起姑丈便在附近,以及洛斯本爵爺會對他不雅舉動有何反應,連忙壓下衝動,改而開口問:「抱歉,再說一次好嗎?我以為你說你要成為騎士——穿著閃亮盔甲的那種?」

  「你沒聽錯,」她說。「就像英勇的圓桌武士,我會成為溫莉微騎士,那是我的使命,冒險犯難尋找聖盃,路見不平,濟弱扶傾——」

  「荒謬!」瑞麟說。

  「才不荒謬!」她說。

  「非常荒謬,」瑞麟耐心地說,畢竟她是女孩,可能連「邏輯」是什麼都不知道。「首先,亞瑟王和圓桌武士只是無稽的傳說,其中符合歷史的成分,大概就像埃及神話裡的人面獅身和朱鷺頭的索斯神那麼少。」

  「傳說!」湛藍的大眼睛睜得更大了。「那你要怎樣解釋十字軍東征?」

  「我不是說騎士不存在,」瑞麟解釋。「自古至今,騎士一直都存在,至於魔法、怪物和奇跡則是傳說故事,卷寫第一本英國歷史書的僧侶彼德(The Venerable Bede)甚至沒有提到亞瑟王的存在。」

  他開始引經據典,談論某個可能是亞瑟王原型的領主,解釋浪漫的傳說如何在長遠的年代逐步形成,以及在教會強力的影響下,各種神話生物,奇跡和其它的宗教元素,如何加進故事之中;在那個時代,宗教的影子簡直無所不在。

  接著,他滔滔不絕地闡述對宗教的看法,便是這些看法讓他一再轉學,而顧及她織弱無知的女性頭腦,他還選用比較淺顯精簡的句子來說明。

  當他終於停下來喘口氣時,她嘲諷地說:「這全是你個人的想法。你不可能知道任何事是真是假,說不定聖盃確實存在,說不定真的有卡美洛(譯註:傳說中亞瑟王的領地)。」

  「我知道龍並不存在,」他說。「所以你不可能屠龍。即使龍真的存在過,現在你也不可能成為屠龍的騎士。」

  「但是世界上還是有騎士!」她嚷道。「我仍然可以成為騎士!」

  「不,你不能,」他以更有耐心的語氣說,可憐的她根本搞不清楚狀況。「你是女孩,女孩不能成為騎士。」

  她一把抓起他手上的素描本,砸向他的臉。

  *   *   *   *

  如果蓓雪注意著女兒的一舉一動,災難便不會發生。

  但她根本沒有在注意。

  當時她正竭盡所能不讓視線往那個神色無奈的貴族身上飄去......別看被合身的昂貴羊毛褲裹住的強健長腿....和眼眸相互輝映的深色長靴....斜依在窗框上的寬肩....傲慢的下顎和鼻樑....充滿厭煩而危險的深沉眼眸。

  蓓雪感覺自己好像十六歲的傻女孩,第一次見到英俊的貴族,但事實上,孀居的她並不傻氣,年紀更是十六歲的兩倍,見過的英俊貴族也多不勝數,甚至還嫁過一位,她的表現徹底失常,她不認識此刻佔據了身體的這個人,也不想認識。

  她只是呆立原地,試圖將注意力從他身上轉向埃及人,全然沒有想到莉薇可能在這段時間製造出比《聖經》啟示錄裡的記載更加恐怖的災難。

  蓓雪甚至記不得她有個女兒,只感覺目己像被陷阱捕擭、無法動彈的鬣物,劇烈鼓動的心跳,讓她幾乎沒有呼吸的時間或空間。

  這也是她直到為時已晚才察覺大難臨頭的原因。

  拍擊、憤怒的呼痛、接著熟悉的「大豬頭!」咒罵聲,打破兩人間的魔咒,同時說明事情來不及了。她匆匆朝吵鬧處奔去,在莉薇將素描簿扔出去、然後毫無疑問地砸壞某件無價的歷史文物之前,從她手上搶過簿子。

  「溫莉薇,」蓓雪謹慎地壓低聲量,避免引來更多注意。「你太讓我驚訝了。」這是天大的謊言,要是利薇在和一群文明人相處半個小時還沒讓自己出醜,蓓雪才會感到驚訝。

  她轉向女兒最新的受害者,那個淺黃色頭髮的男孩。他坐在地上不敢亂動,旁邊是翻倒的小凳子,灰色眼眸警覺地望苦她們兩人。

    「我說我長大以要個騎士,可是他竟說女孩不能成為騎士!」莉薇的聲音因憤怒而發枓。

  「萊爾,我對你竟如此大膽地忽視人類生存的基本原則,感到無法置信,」驚訝的低沉嗓音自蓓雪的右側響起,竄到她的脊椎底端,又往上爬到頸背的敏感處輕震。「我肯定不止一次地告誡過你,」那個聲音繼續說。「紳士從不反對淑女的意見。」

  蓓雪轉頭望向聲音的來源。

  啊,當然了。

  世界上有這麼多男孩,莉薇卻非要挑上屬於他的這一個來找麻煩。

   *   *   *   *

  她是那種過條街都能引發意外的女人,那種男人應該敬而遠之的女人。

  遠觀的她已經美得讓人屏息,而此刻她近在咫尺。

  此刻……

  許久以前,年少的賓迪曾在一次惡作劇時從屋簷跌下來,短暫地失去意識。

  此刻,當他從某處的邊緣墜落,落進一雙宛如靛藍海洋的眼眸中,同樣失去了意識。世界消逝,他的思考消逝,只剩下眼前的景象:珍珠般的肌膚、熟梅般的嘴唇、令他沉溺妁無波碧海....接著一抹宛如朝霞的嫣紅逐漸映亮精雕細琢的顴骨。

  臉紅。她臉紅了。

  他的理智笨拙地返回。

  他鞠躬。「夫人,請容我致歉,」他說。「我必須羞傀地承認,這頭小野獸還有待教養。站起來,先生,為你的出言不遜向兩位淑女道歉。」

  瑞麟起身,猶自忿忿不平.「可是——」

  「他不必到道歉,」美女開口。「我一直教導莉薇,除非事關人命,否則使用暴力解決分歧的意見,絕對不是最好的方法。」她轉向滿臉雀斑的紅髮女孩,後者除了眼睛之外,和母親毫無相似之處——如果她是她母親。「你生命有危險嗎,莉薇?」

  「沒有,媽媽,」女孩說,「可是——」

  「所以你們只是意見不和?」她母親問。

  「是的,媽媽。可是——」

  「你被激怒了。我說過,憤怒的時候該怎麼辦?」

  「我應該從一數到二十,」女孩說。「如果我還是非常憤怒,就從頭再數一次。」

  「你照做了嗎?」

  一聲歎息。「沒有,媽媽。」

  「請你道歉,莉薇。」

  女孩開始磨牙,深吸口氣之後吐出。

  她轉向瑞麟。「先生,我無比卑微地懇求您的原諒,」她說。「我可怕的舉動不但粗野而且教人難堪,希望方才突然自凳子跌列地上的意外,不至造成您永久的傷殘。我深深感到慚愧,不只是因為我攻擊了一位無辜的紳士,可能造成他終生殘障,更因為我令母親蒙羞請您諒解,這一切都遠原自出生便不斷折磨我的壞脾氣。」她雙膝落地,抓住他的手,「善良的先生,您是否頤意大發慈悲好心地原諒我一次?」

  一路聽著她長篇大論的瑞麟,表情越來越困惑,或許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完全啞口無言。母親轉動那雙難以置信的藍眼。「起來,莉薇。」女孩低垂著頭,握住瑞麟的手不放。

  瑞麟驚慌地朝賓迪望去。

  「或許你現在終於瞭解,反對淑女的意見有多愚昧了,」賓迪說。「別妄想從我這裡得到任何援助,我希望你自行學到教訓。」

  沉默畢竟不合瑞麟的個性,他迅速恢復。「喔,快起來,」他不耐地對女孩說.「不過是本素描簿。」看到女孩依舊沒有動靜,他放軟了聲音又說:「姑丈說得對,我也應該道歉。我很清楚,基於某些理由,我應當同意女性和長輩說的[每一句話]。誰知道那是什麼道理,說實話,沒人對我解釋過這條規則的邏輯。無論如何,你並沒有打到我.我是因為閃躲才跌倒的。就算被你打到也沒關係,女孩的力量根本不會造成傷害。」

  莉薇抬起頭,眼神閃爍著致命的光芒。

  男孩一如以往,毫無所覺地往下說:這需要要練習,你知道,而女孩缺乏練習的機會。只要多練習,至少手臂的力氣會增強。這也是老師打人特別痛的原因,他們經常練習。」

  女孩的神色柔和下來,顯然這個話題轉移了她的注意。「爸爸說過學校老師愛打人的事,」她說。「你常挨打嗎?」

  「喔,那是家常便飯。」瑞麟說。

  她想要知道詳細的情形,而他樂意合作。

  至此,賓迪已經回復了鎮定,至少他相信如此。等兩個孩子握手言和,他允許自己將目光再次轉向那位貌美絕倫的母親。

  「她其實不需要道歉,」他說。「不過。那番話聽起來,呃,相當有趣。」

  「她誇張起來非常可怕,」那位女士說。「我好幾次都想把她賣給吉普賽人,可惜沒人肯收。」

  她的答案如此意外,畢竟美貌和聰慧鮮少同時出現在女性身上。換作另一個人可能完全不知所措,但賓迪只似有若無地愣了片刻。「那麼我也必須承認,吉普賽人看到瑞麟.大概也敬謝不敏。不過,我並沒有處置他的權利,他是我的外甥,亞瑟頓侯爵的獨子。我是洛斯本。」

  改變發生.一絲陰影出現在她原本開朗的臉上。

  原因或許是他言語冒昧。她或許擁有引入犯罪的美貌,也可能頗有幽默感,伹並不表示她認為社交禮儀可以不被遵守。

  「或許附近有我們都認識的人,能為我們合於禮儀地相互介紹。」他環視大廳,另外還有三個人也在同一個房間裡參觀,但都不是他認識、或希望去認識的人。每個人一碰上他的視線,都匆匆移開目光。

  接著理智蹣跚回復,即使有了合於禮儀的引見,事情也下會有什麼改變。她已婚,而他對已婚婦女向來抱持某些守則。要是他打算拉近兩人間的距離,便會違反這些守則。

  「我不認為我們會有共同的友人,」她說。「我們生活在不同的世界,爵爺。」

  「此刻我們都在這裡,」他說,顯然他的舌頭並不理會他那套「已婚婦女應對守則」。

  「莉薇也在這裡,」她說。「從她的表情判斷,只剩下九分半鐘,她的腦袋又要冒出另一個鬼點子,而我們只剩下十一分鐘可以阻止大破壞。我得趕快將她帶走。」

  她轉身。

  訊息如此清楚,清楚得像桶冰水澆在他的臉上。「我明白,我該告辭了,」他說。「這是我唐突無禮的報應。」

  「與唐突沒有關係,」她頭也不回地說。「只是自我保護。」

  她握住女兒的手離開。

  *   *   *   *

  他差點跟著她離開。難以置信:沒錯,但真的就差那麼一點。

  心跳加速的他,甚至已經邁出了第一步,但歐夫人突然出現在門口,像一團緞帶、蕾絲和羽毛的混合體,往他走來,加上懷孕後期的體型,她整個人有如一隻激動的母雞。

  「告訴我,我剛才是不是看到....我忘了那個字,」她說。「我指的不是綠洲,格斯本,我指的是不存在的綠洲。」

  他以冷漠的目光望向她興高采烈、漂亮的、愚蠢的臉蛋。「我相信你想說的是海市蜃樓。」

  她點頭,帽子上讓人眼花撩亂的蕾絲、緞帶和羽毛跟著上下起舞。

  他似乎認識了她一輩子。她比他小七歲,八年前,他差點跟她結婚,結果他娶的是亞琴頓的妹妹雅黛。賓迪不知道哪一個結局會比較快樂。無論相貌、出身、財富和智慧,兩個女人都是旗鼓相當,兩人的前三項也都遠遠超出最後一項。

  話說回來,真正能為思想帶來啟發的女性,有如鳳毛麟爪。無論如何,是他辜負了已逝的前妻,這一點賓迪比任何人都清楚。

  「我以為那是海市蜃樓,」歐夫人說。「或者是我在作夢,當四周有這麼多奇形怪狀的生物,人很容易以為自己在作夢。」她的手比向周圍的文物。「但那的確是陸蓓雪,喔,應該是溫蓓雪。她比我更早結婚,不過溫家的人從來不談這件事,在他們的心中,她根本不存在。」

  「多麼乏味,」他記住那個並不熟悉的人名。肯定是因為一些微不足道的家族紛爭。」

  他想起學生時代有個同學姓溫,那應該是傅斯裡伯爵的姓。至於陸家,就賓迪印象所及,他不認識陸家任何人,然而他知道父親認識陸家的大家長曼德威伯爵。任何值得認識的人,韓克爵爺都認識,也熟知他們身邊任何值得瞭解的資料。

  「絕非微不足道,」歐夫人說。「也不要告訴我,孩子不該承受長輩的錯誤。在這種情況下,一你接納了孩子,那些長輩會一個接一個纏上來。而他們真的非常可怕,你知道。」

  「我和那位夫人素昧平生,」賓迪說。「對她也毫無瞭解。只是孩子們有點爭執,我們只好介入,加以調解。」他望向又埋頭畫素描的瑞鱗,後者顯然完全不受剛才那件事的影響。年輕人的恢復力令人驚歎。

  反觀賓迪,呼吸仍未平復。

  蓓雪。她叫蓓雪。

  人如其名(譯註:Bathsheba拔示巴,常指易相信甜言蜜語的美婦人)。

  歐夫人跟著望向他的教子,壓低了聲音解釋。「她來自陸家最惡名昭彰的那一群。」

  「每個家庭都有幾個不肖子孫,」賓迪說。「例如我弟弟魯博,便是辛家的代表。」

  「喔,那個小壞蛋,」她露出多數女人談到魯博時都會出現的寵溺微笑。「那些[可怕的陸家人]完全是另一回事,他們徹底的無可救藥。試想如果韓克爵爺聽到你要跟一名吉普賽女郎結婚,會是什麼感受,那便是傅斯裡伯爵聽到他的次子傑克要娶陸家人的反應。事實上,她就是個吉普賽人,無論他們多努力想將她教養成淑女,都是沒有用的。」

  試圖將蓓雪教養成淑女的努力,並沒有白費。賓迪認為她的談吐舉止無懈可擊,而即使是最訓練有素的職業騙子,也從來無法逃過他靈敏的耳朵。

  他一直以為跟他談話的人是來自相同階級的淑女。

  「這一定便是可憐的傑克被拐進教堂的手法,」歐夫人說。「可惜她的家人大失所望,婚姻並沒有替他們帶來財富。傑克和她結婚的時候,傅斯裡伯爵只給一先令便和他斷絕了關係。後來傑克和他的新娘流落到都柏林,那也是我最後看到他的地方,不久他便過世了.那個孩子長得很像他。」

  說到這,那位女士發現她必須停下來喘口氣,扇扇風,發現這兩者都未奏效,她坐倒在鄰近的長椅上歇息,並邀請他跟著坐下。賓迪聽話地坐下。

  她非常傻氣,衣著太過花梢,而且說話言不及義,但他必須洗耳恭聽,畢竟就她的認知,「對話」和「獨白」是同義詞。另一方面,她是個老朋友、是他的社交圈的一員,也是一位政治盟友的妻子。

  更重要的是,她讓他免於犯下會嚴重違反常識和禮儀的罪行。

  他差點便尾隨溫蓓雪走出埃及博物館。接著......

  他不知道意亂情迷的他接著會做出什麼事來。

  他會不顧顏面地糾纏她,逼她吐露芳名和去向嗎?或者深陷泥淖的他會偷偷跟蹤她?

  一個小時前,他深信自己不可能做出如此卑劣的行徑,那是熱戀中的中學男孩才會做的事。年輕時的他當然經歷過類似的迷戀,也做過同樣荒謬的行為,但他早已長大成人,與這此青春的愚昧絕緣。

  或者他如此相信。

  此刻,他在思考他還可能違背多少條重要的規則。她是寡婦而非已婚婦女這一點,其實毫無差別.在那一瞬間,他彷彿中邪的瘋子,完全不由自主。

  衝動行事是詩人、藝術家和無法控制熱情者的特權。

  因此他耐心地坐在歐夫人身旁,聆聽她談論一個比一個更枯燥的話題,並要自己心懷感激;是她打破了魔咒,拯救他免於犯下驚世駭俗的愚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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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1 02:44:42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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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踏出博物館門口,蓓雪便開始教訓女兒。從經驗得知,小孩就像小狗,要是不在事發當時予以懲戒或教訓,他們會馬上將整件事忘得一乾二淨。

  「即使是你,那種行為也太過分了,」她握著莉薇的手,走過忙碌的街道。「首先,你主動和陌生人攀談。我已經說過不知多少次,除非生命有危險而亟需援助,淑女絕不能和陌生人攀談。」

  「我知道了,除非快被殺死,淑女什麼有趣的事都不能做。」莉薇說。「但是你也說過,我們應該幫助需要幫助的人。那男孩皺著眉頭,彷彿很難過,我以為可以幫上忙。如果他躺在水溝裡昏迷不醒,你一定不會要我等人介紹之後再採取行動。」「他並沒有躺在水溝裡,」蓓雪說。「何況,我從來沒聽過用素描簿打人叫做幫忙。」

  「他看起來非常苦惱,」莉微說。「皺著眉,不停搖頭。這也難怪,他的繪畫能力跟小孩或中風的老人差不多。他上過伊頓公學和哈洛中學,你相信嗎?不只如此,他還上過洛比公學、西敏公學、溫徹斯特學院。每個人都知道,只有所謂的「阿貴」才去這些學校,而且要花很多錢。不過這些有名的學校竟然連怎麼畫圖都沒有教,你能想像嗎?」

  「它們和女孩上的學校不一樣,」蓓雪說。「那裡只教拉丁文和希臘文。無論如何,現在的主題不是他上過哪些學校,而是你缺乏教養的行為。我經常告誡你——」

  話聲未落,她瞥見一輛黑色的馬車轉過街角,以隨時可能翻覆的速度直奔而來。路人和小販紛紛走避,蓓雪抓起莉薇沖衡到路旁,看著車輛飛馳而過。她握緊雙手,真想抓起什麼,砸向那抱著浪笑女伴的酒醉駕駛。

  「那個抱著情婦的傢伙又怎說?」莉薇說。「他也是阿貴,對吧?一看就知道,那種打扮、那種駕車速度,完全旁若無人。」

  「淑女不會知道情婦這種事,更不會使用『阿貴』這種字眼,」蓓雪咬著牙說。她默數到十,仍然很想追上那輛馬車,抓住駕駛的頭去撞車轍。

  「那只表示他有身份又有錢,」莉薇說。「又不是髒話。」「那不正式,」蓓雪說。「淑女該用「紳士」稱呼鄉紳和擁有頭銜的貴族男子。」

  「我知道,」莉薇說。「爸爸說,紳士就是不必工作養活自已的人。」

  溫傑克從未為了養活自己而工作,也根本做不了任何工作,甚至寧願餓死也不工作。遇到蓓雪之前,總有其它人替他付賬單、擔責任、想辦法;至於之後,蓓雪便是個其它人。

  然而,撇開這點不談,他是她夢想中完美的丈夫,也是最好的父親。莉薇崇拜他,更重要的是,她相信他的話。

  「要是你父親聽到你用」阿貴」這種字眼,他會狠狠皺起眉頭,說:『夠了,莉薇。』」蓓雪說。「有教養的談吐不該出現那種字眼。」蓓雪開始解釋用詞造字會如何影響他人的觀感,暗自著惱傑克為何不曾教過她應付女兒的方法。使用那種眼代表一個人出身低下,會引來排斥。她似乎第一千次地解釋,這樣的偏見是生命中不幸的現實會道致通常是痛苦的實質後果。

  「因此,請你把那倜字從你的字集中剔除。」她這樣結論。

  「可是那些紳士卻能為所欲為,不會受到任何譴責,」莉薇說。「甚至那些女士,那此一淑女也一樣。她們可以酗酒、賭光丈夫的財產、和不是丈夫的男人上床,還可以——」

  「莉薇,我不是說過,不可以再看那些小報了?」

  「幾個星期前你說過之後,我就沒再看了,」女孩溫順應道。「是當鋪老闆裡吉告訴我,杜夫人又拿鑽石來典當,才有錢償還賭債。而且大家都知道,柯夫人最小的兩個孩子的父親,其實是范約翰爵士。」

  蓓雪不知道該從哪一段開始處理。認識裡吉這種人已經不光彩,更別提他輕率的言行。遺憾的是,莉薇打從出生開始,便和這一類的人相當投契。傑克必須經常跟當鋪老闆及地下錢莊打交道,經驗堪稱老到,而且他總是帶著莉薇同行,因為再鐵石心腸的人也無法拒絕她那雙無辜的湛藍大眼。

  他病重之後,蓓雪又分身乏術,九歲大的莉薇便接下財務協商的工作,帶著僅剩的殊寶、銀器、古董和衣物,往返於家裡和當鋪之間。她甚至比傑克更精於此道,畢竟她繼承了父親的魅力和母親的固執,以及,很不幸的,陸家人長於哄騙的天性。

  當初蓓雪和傑克離開歐陸,移居都柏林,便是為了讓莉薇遠離蓓雪家人的不良影響。

  問題在於,莉薇偏好三教九流的同伴,在混混、流浪漢,米蟲和詐欺犯之間尤其如魚得水,換句話說,全是母系親戚的同類。除了老師和同學,當鋪老闆已算是她在倫敦朋友裡最可敬的—位。

  矯正街頭教育對女兒的影響,已經成為蓓雪的當務之急,她們必須盡快搬到較好的社區。

  只要每個月能多幾先令的收入。問題是這幾先令要從何而來?

  除非有更多人找蓓雪畫畫,或能收到更多學畫的學生。

  然而無論是增加客源或學生,對女性畫家都不容易。去當裁縫女工或許可行,但收入有限,而且對視力和健康危害甚劇,而其它的工作——意思是,正當的工作,都非她所能勝任。

  要是她被視為墮落的女人,莉薇也得不到敬重,而若莉薇不受敬重,便難以覓得良緣。

  以後再說,蓓雪安慰自己。她可以等女兒睡著之後,再來擔心往後的問題。她需要進行較有建設性的思考,別再去想他。

  偏偏是他,翰克伯爵的繼承人。

  不只是一般的無聊貴族,而且是非常有名的一位。

  模範爵爺,人們這麼稱呼他,因為洛斯本從不犯錯。

  要是他沒何表明身份,蓓雪或許還會為了那雙讓人難以抗拒的深色眼眸,多留片刻。至於箇中原由,似乎很難解釋。只知道那雙眼睛差點讓她忘了決心,轉身折回。

  但那又能怎樣,認識他不會帶來任何好處。

  他和她已故的前夫不一樣。溫傑克是伯爵的么兒,不只毫無責任感,對家人也毫無感情;她也不喜歡她的家人,但原因和傑克不一樣。

  洛斯本爵爺是另一種族類。儘管同樣出身英國最顯赫的家庭之一,但辛家人同時也是最重視親情的一群。此外,她所聽聞的一切都指向同一個結論:他是理想貴族的化身,一舉一動都具體呈現了貴族應該做到、但鮮少有人實現的風範。他有很高的標準、充滿責任感——喔,細節並不重要。他的姓名很少出現在小報,正派的報紙刊登出他的名字(這經常發生)時,報導的總是他又做了哪些高貴或英勇的舉動。   

  他完美無瑕。

  而這位貴族典範絕對不會是她一開始以為的無聊人士。

  在這樣一個男人、以及絕大部分上流社交圈的男人眼中,她唯一的選擇是成為他的情婦。可見,她多麼必須把他從腦海中徹底抹去。

  她們乘到漠邦區外圍,很快就要到家了,蓓雪必須開始盤算購買食物的問題。她僅剩的錢大概只購買茶葉,但家裡的存糧足夠當晚餐、甚至明天的早餐嗎?遭些令人懊惱的考慮,加上回想起那雙黑眸、低沉的嗓音和那副寬肩與長腿,以及油然而生的懊悔,讓她的語調比平常更為嚴肅。  

  「我希望你緊緊地記住:你和那些甲夫人乙小姐不一樣,你並藍不孱於特榷睹般,」她告訴女兒。「你若不希望被社交圈排斥,便該學著循規蹈矩。你已經不再是撒野的年紀,過幾年便進入適婚年齡。你的下半生全仰賴你的丈夫,又有哪個出身清白的好男人,願意把他和他的孩子未來的幸福,交到一個無知又缺乏教養的野丫頭手上?」

  莉蔚的表情垮了下來。

  蓓雪馬上感到後悔。她的女兒大膽活潑,充滿冒險精神和想像力,她痛恨壓抑她鮮明的性格。

  但她別無選擇。

  適當的教育、合宜的舉止,外加些許好運,莉薇可以找到合適的丈夫。對像不會是貴族,不,絕對不是。雖然蓓雪並不後悔嫁給她深愛的男人,但她寧願寧願莉薇不必經歷門不當戶不對所帶來的折磨。

  蓓雪的願望相當謙卑。她希望莉薇的對象能珍愛並善待她,提供她安穩的生活,最好是律師、醫生或其它懷有一技之長的男人,但例如布商、書商或文具商等正當商人,也可以接受。

  至於財富,只要那樁婚姻能讓女兒免於這種捉襟見肘、左支右絀的窮苦生活,就夠了。

  倘若一切順利,莉薇不必和她一樣擔憂這些問題。而除非她們盡快搬到更好的社區,一切很難順利。   

  *   *   *   *

  不出所料,歐夫人連一分鐘也不浪費,開始大肆宣傳溫蓓雪出現在埃及博物館的消息。那天下午稍晚,賓迪抵達俱樂部時,每個人談論的都是這件事。然而,晚上在韓克伯爵府時又被提起,他著實感到意外。

  他,瑞麟以及魯博與其妻黛芬到伯爵府晚餐。   

  稍晚,全家人齊聚書房時,賓迪訝異地聽到瑞麟拿出他在埃及博物館所畫的圖,請韓克伯爵判斷,以他這樣的功力,是否有資格成為研究古物的學者。

  賓迪若無其事的走過房間,拿下最新一期的《評論季刊》開始翻閱。

  韓克伯爵對家人向來有話直說,而他和所有的辛家人一樣,早將瑞麟視為家人,因此他並沒有浪費時間說些拐彎抹角的話。

  「畫得不好,」爵爺說,「連魯博畫得都比這個好,而魯博克是個白癡。」

  魯博大笑。

  「他只是假裝白癡,」黛芬說,「這是他自娛娛人的把戲。

  全世界的人都沒發現這一點,但我不敢相信連你也會被他騙過,爵爺。」

  「他的演技精湛,跟真的弱智沒有兩樣,」韓克伯爵說,「不過,紳士該有的繪畫能力,他還是有的,在萊爾的年紀時已經畫得一手好畫。」他望向在房間另一頭的賓迪,「你到底在想什麼,洛斯本,竟讓事情惡化到這種地步?這孩子需要一位稱職的繪畫老師。」

  「她也這麼說,」瑞麟說,「她說我畫得不好。但她是個女孩,我怎麼知道她的話可不可信?」

  「她?」韓剋夫人的眉毛揚了起來,深色的眼眸移向賓迪。

  魯博以同樣的表情看向他,差別只在弟弟的眼中充滿笑意。

  從這處看,他和賓迪從目前身上繼承了相當神似的外貌,而另外三個兒子,季飛、勵思和岱睿,則繼承了父親金棕色的頭髮和琥珀色眼眸。

  「一個女孩,」儘管心跳加速,賓迪的外表依舊冷淡,「在埃及博物館碰到的,她和瑞麟起了點爭執。」這並不意外,瑞麟和每個人都有爭執。

  「她的髮色和黛芬嬸嬸一樣,名字叫做莉薇,她母親是位畫家,」瑞麟熱心地補充說明,「她有點蠢,不過她母親看起來很聰明。」

  「啊,她母親也在場。」韓剋夫人說,目光依舊停留在賓迪臉上。

  「賓迪,我想你應該不至於〞碰巧〞留意到她的母親漂不漂亮吧?」魯博裝出毫無心機的樣子問到。

  賓迪放下《評論季刊》,抬起頭來,謹慎地讓表情保持空白,彷彿心思還在期刊的文章上,「漂亮?」他說,「不止吧,以〞美麗〞來形容更為恰當。」他將視線轉回期刊,「歐夫人認得她,說她姓王,還是汪?或許她說的是文。」

  「那女孩說她姓溫。」瑞麟說。

  這個姓氏在書房裡引發的反應,有如一顆流星炸開了屋頂,墜落在房間。

  短暫的靜默之後,韓克伯爵說:「溫?紅髮的女孩?那一定是溫傑克的女兒。」

  「我想,她今年應該是十一或十二歲。」韓剋夫人道。

  「我倒是對那位母親比較有興趣。」魯博說。

  「為什麼我並不意外?」黛芬評論。

  魯博無辜地回望她,「但是溫蓓雪非常有名,吾愛。她就像荷馬說的那種引誘水手撞上暗礁的美麗海中魔女。」

  「應該是海妖(Siren),」瑞麟說,「但她們就像美人魚一樣,只是神話中的生物。傳說她們以歌聲引誘男人走向死亡,簡直荒謬。我不明白歌聲除了讓人睡著,還有什麼作用。更何況,如果溫太太是謀殺犯——」

  「她當然不是,」韓克爵爺說,「雖然難以置信,但魯博剛才運用了譬喻法,而且用得十分貼切。」

  「那是樁淒美的愛情故事。」魯博故意說。

  瑞麟扮個鬼臉。

  「你可以到撞球室去了。」賓迪說。

  男孩如獲大赦,飛也似的逃出書房。一如魯博所料,以瑞麟的想法,愛情故事是最噁心的東西,淒美的愛情故事就更可怕了。

  一等男孩聽不到,魯博開始把美麗的陸蓓雪如何引誘傅斯裡伯爵最疼愛的次子,毀了他一生的故事,告訴妻子。同一個故事,賓迪今天已至少聽過十次。

  眾人皆知,當時溫傑克「瘋狂地陷入愛河」,完全著了魔,只能任由陸蓓雪擺佈。而那份愛毀了他,他失去了家人、地位——一切。

  「所以說,她是引誘溫傑克走上絕路的女妖,」魯博說出結論,「一如希臘神話故事的描述。」

  「聽起來也像神話,」黛芬以諷刺的口氣說,「別忘了,社交圈也認為女性學者是怪物,那些人的見識之淺薄,令人髮指。」

  這是黛芬親身的經歷,儘管嫁入英國最具影響力的家庭之一,主流學者依舊對她的埃及象形文字研究成果視若無睹。

  「這件事除外,」韓克伯爵說,「據我所知,整件事要追溯到我祖父的時代,換句話說,約莫是本世紀初的時候,陸家每代幾乎都會出一名海軍英雄,陸艾蒙是家中的次子,也是出色的軍官,眼看就要在家族史上再添一筆佳話,突然間,他被海軍開除,拋棄了未婚妻,出海當起海盜。」

  「你這是開玩笑吧,父親?」賓迪說,每個人都在談論溫傑克可笑的愛情悲劇,沒人提起陸家的歷史。

  然而,他父親並非信口開河,且真相更加駭人。

  根據韓克伯爵所述,艾蒙不像一般的海盜那樣英年早逝,而是活到耄耋,子孫滿堂,而且每一房最小的一個兒子都繼承了他的性格,吸引一些出身良好的不肖子弟形成一票狐朋狗黨。

  「陸家的那支旁系全是精於吃喝嫖賭、偷拐搶騙得敗類,」

  伯爵說,「說謊成性、醜聞纏身,每一代都不例外,重婚和離婚對他們而言,簡直是家常便飯。後來他們大多遠居國外,目的是避開債主,和繼續欺騙其它蠢到不懂得避開的對象。惡名昭著的一家人。」

  而賓迪差點便尾隨其中一位而去。

  即時不在她身邊,他也無法將她自腦中抹去。她的名字不斷被人提起。

  她是個海妖、蛇蠍美人。但她拒絕了他。

  也許不是拒絕?只是欲擒故縱?

  與唐突沒有關係,只是自我保護。那是拒絕或誘惑?

  答案並不重要,反正他也不會採取行動找出真正的答案。

  婚前,他便已悄悄套上盔甲;婚後,他對婚姻絕對忠貞。雅黛死後,他才在合於禮儀的服喪期過後,找了個情婦,但此事沒有人知道。

  溫蓓雪是一個活生生的傳奇。

  父親的聲音將他喚回現實。

  「說到這,賓迪,你對萊爾有何打算?」

  賓迪知道剛才有很多話沒聽到,但他不動聲色地說:「那孩子的未來不該由我打算。」

  他將《評論季刊》放回書架。

  「別說蠢話,」韓克爵爺說,「事情總要有人負責。」

  而一如既往,那個人就是我。賓迪想。

  「你知道亞瑟頓根本束手無策,」母親開口,「瑞麟不但尊敬你,更喜歡你。你有義務管教他,否則那孩子很快會走上歧途。」

  我的人生便是一連串的義務。賓迪想,並立刻譴責自己竟有這種念頭。他疼愛瑞麟,也比任何人更清楚亞瑟頓和他的妻子造成了多大的傷害。

  賓迪知道瑞麟需要什麼,以及怎樣的方式他才加以理會:那就是邏輯、、冷靜和簡單的規則規範他。

  這也是賓迪所信奉的一切,尤其是規則。

  少了規則,生命將變得複雜難解。少了規則,熱情和慾望將凌駕一切,讓生活完全脫韁失控。

  他答應施以援手,協助尋找繪畫老師,或許過段時間再幫他找一位家庭教師。

  待一切談定,瑞麟又被召回書房。

  接下來的夜晚相當平順,只有黛芬和韓克伯爵針對大英博物館對待貝索尼先生的不當態度有所爭執。雖然爭論激烈,但沒人想要介入。韓剋夫人興趣盎然地袖手旁觀,而魯博驕傲地注視著妻子,連瑞麟都靜坐一旁,聽得津津有味,畢竟埃及是唯一能引起他興趣的主題。

  在回程的馬車上,賓迪詢問男孩,為什麼沒來問他對繪畫的評論。

  「我怕你會拐彎抹角,」瑞麟說,「而我知道韓克爵爺會說實話現在他說我需要找個繪畫老師。」

  「我會為你延請一位。」

  「那個紅髮丫頭的母親是繪畫老師。」瑞麟說。

  「是嗎?」

  誘惑在賓迪眼前現身,露出海妖得微笑,朝他勾起手指。

  他曾無數次把誘惑拒於門外,這次也同樣不費吹灰之力。他如此告訴自己。   

  *   *   *   *

  次日午後,洛斯本爵爺佇立在漢邦區一家印刷店的櫥窗外面,凝視一張告示,雖然面無表情但線條加速。

  就因為一小張紙。但這簡直荒謬,他毫無激動的理由。

  上面不過寫了她的名字,至少是她的姓氏,甚至不是印刷的,只是手寫字體。非常美麗的筆跡。

  水彩課程教授,按時計費;

  歐陸留學名師,經驗豐富;

  提供畫作一幅以資參考,詳情內洽。溫太太。

  他低頭望向瑞麟。

  「那個雀斑女孩告訴我,可以來這裡看看,」他的教子說,「櫥窗裡應該有一幅她母親的畫,她說我可以看了之後再自行判斷她母親是否有資格教我。問題是,根據她的說法,我對繪畫一竅不通,又要怎麼判斷?」他皺眉,「我早就有點懷疑,所以韓克爵爺說我的畫不好,其實並不意外。」

  看著男孩急切地在印刷店櫥窗裡許多庸俗的畫作中搜尋,賓迪鎮希望父親偶爾也能委婉一點。

  要是他能稍稍讚揚瑞麟的努力,男孩便不會如此急著非馬上找到繪畫老師不可。他十萬火急地想要開始上課,直說連一秒鐘都不可以浪費,不然他錯誤的舊習慣會越來越難改正。這位女士正在招收學生,加上她不但聰明,而且適任,不是嗎?

  賓迪大可對這一連串話語簡單地回一句:不能挑溫蓓雪。

  但,他卻屈服於好奇心的驅使,答應了。

  愚蠢的自我縱容。

  確實,亞瑟頓懶得在兒子的教育和生活方面多費心思。他只期望兒子進入體面地學校,並將這項奇跡完全交付給秘書去達成。而且,亞瑟頓和妻子此刻正在蘇格蘭的宅邸,明年之前都不會返回倫敦。絕大多數的一般貴族都是如此。

  問題在於,瑞麟並不是一般的貴族子弟。他的名字是一種老鷹:游隼(Peregrine),而他人如其名,無法在牢籠中生存,也無法融入出身的上流社會。他對人生有很多野心,並不想追隨父親、祖父以及一長串戴家先人的腳步。

  儘管賓迪從未想過要標新立異,但他相當尊重企圖新,以及為了完成目標而做的努力。

  然而,這仍然無法解釋他出現在漢邦區這處荒涼角落的原因。

  他的確打算替瑞麟找一位繪畫老師,但對像決不會是溫蓓雪。亞瑟頓決不會同意兒子向惡名昭著的陸家人學藝,尤其是這一位。

  「找到了!」瑞麟指向一幅漢普德綠地公園的水彩。

  賓迪望向那幅畫,再次感到無法喘息,彷彿一拳正中心口。

  那時一幅完美的水彩畫,不只是線條、風格和用色,更重要的是其中所展現的神韻,彷彿公園片刻的美盡被畫家捕捉在畫裡。

  美得讓人難以釋懷的一幅畫,他想買下它。

  非買不可。

  然而他的想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可能延聘這位畫家擔任瑞麟的老師,惡名昭著的女人並不適合指導易受影響的孩童。

  韓克爵爺預期的繪畫老師是男性,而非女性。

  「怎樣?這幅畫可以嗎?」瑞麟著急地問。

  說它不太出色,平凡無奇,只能算是二流作品。任何違背良心的評語,然後你可以從此將她拋在腦後。

  「它非常出色。」賓迪說。

  他閉上嘴,重新建立大腦命令舌頭的系統。

  「太出色了,事實上,」這是亡羊補牢,「出色到我不認為她會願意浪費時間去指導剛入門的小孩,顯然她預期的是有一定基礎的學生。我相信那女孩是出自一片好意,說實話,她應該只是客氣,才會對你提起她母親可以幫忙,然而——」

  店門打開,一位女士匆忙走出,望向他的方向……絆了一跤。

  賓迪本能地往前,在她跌倒在人行道之前接住她。

  他低下頭。

  歪斜的帽子凌亂地掛在頸間。豐厚的髮絲一覽無遺,在晌午的陽光下閃耀著藍黑的光澤。

  她仰起頭,而他望進那雙無盡深邃的藍色大眼中。

  他俯下頭,她分開雙唇。他收緊雙臂,聽見幾不可聞的輕喘。

  他察覺到他的手緊握住她的上臂,體溫透過手套傳來……呼吸撲上臉頰——他們的臉相隔只餘寸許。

  他鬆開手,強迫自己故作從容。事實上,他必須費盡全力才能正常呼吸,與思考。

  他狂亂地想找出一條規則,任何規則,想讓這突然被顛覆的世界回復正常。

  幽默是最好的下台階。

  「溫太太,」他說,「我們才剛提到你,想不到你便翩然而至。」   

  *   *   *   *

  他放開了她,蓓雪退後,扶好帽子,但傷害已經造成。她仍能感覺到他的指尖透過層層羊毛布料施加的壓力,感覺他的呼吸拂過嘴唇,幾乎可以嘗到他的味道,太過敏感地察覺到他的氣息,男性的氣味搔動嗅覺。她努力忽視這些,專注在比較安全的漿料和肥皂的味道。

  他的味道很乾淨,一絲不苟的乾淨。她上次碰到氣味如此清新,衣服漿得筆挺的男性,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現在她知道他的下頜有一道小小的疤痕,正落在嘴唇左側下方,兩公分長的一道淺痕。

  她不想知道他有多少疤痕,不想知道他的氣味,她不想知道與他有關的一切。自從傑克過世,她已有三年不曾留意過任何異性。而即使在他生前,她也幾乎不曾注意過傑克之外的男性。她這樣鉅細靡遺地察覺到這位模範爵爺的存在,完全是命運乖張的惡作劇。

  「洛斯本爵爺。」她說。依舊感到呼吸急促,面紅耳赤,世界上有這麼多男人,她偏偏跌進他的懷裡。

  「你說我們生活於不同的世界,」他說,「顯然和現實有所出入,否則我們不會在這裡碰面。」

  「你說得對,但我該離開了。」她轉身欲行。

  「我們正在找一位繪畫老師。」他說。

  啊。她回轉身。

  「教導萊爾畫畫,」他說,「我已故妻子的外甥,也就是昨天,呃,冒犯了溫小姐的那個,他就在這裡。」他朝男孩點頭。

  「那女孩昨天只說我畫的不是很好,」萊爾爵士說,「沒說究竟有多不好,結果韓克爵爺說我的畫糟透了。」

  洛斯本爵爺只低頭看他一眼,男孩便匆匆又說,「我是說,溫小姐好心地提供了專家的評論,顯然,也說得很委婉。」

  蓓雪錯了,莉薇想出一個鬼點子不需要九分半鐘。擺在眼前的事實是,她已在瞬間採取了行動。

  莉薇的思考邏輯並不難猜:這傢伙是個有錢的阿貴。而就像陸家的其它人,她本能地立刻將萊爾爵士當成目標。

  蓓雪自己也不見得有多清高,一聽到繪畫課,她的腳步便停下了,不是嗎?而且馬上開始盤算要上多少堂課、收多少鐘點費,才能讓她在這個月內搬到其它地區去。

  「莉薇總是有太多意見,」她說,「麻煩的是,她還唯恐別人不知道。」

  「但她說的確是事實,」洛斯本說,「我的教子不懂繪畫,情況若繼續下去,他的野心將無法實現。」

  「野心?」蓓雪很驚訝,忘了心裡的算盤,「他只需要呼吸和吃飯,野心自然就能實現,不是嗎?」

  她轉向年輕的萊爾爵士,「總有一天,你會成為亞瑟頓侯爵,」她說,「你可以隨心所欲地塗鴉、上色、雕刻,而不管你畫的多爛,都不會有人膽敢說它不好。你的朋友會稱讚你才華橫溢,眼光獨到,還會請你送他們一幅畫,讓他們掛在馬房,或是數百年沒有不速之客來住的客房。你有必要浪費時間和精力上繪畫課嗎?」

  「我知道有一天我會成為亞瑟頓侯爵,」男孩說,「但我也打算成為冒險家,到埃及去探險,而探險家必須懂得繪畫。」

  「你可以僱傭其它人幫你畫。」她說。

  「你最好接受暗示,萊爾,」洛斯本說,「溫女士不想收你當學生。」

  「你誤解了,」她說,「那不是我的意思。」

  「我懂你的意思,」男孩說,「你認為我只是一時興起。」

  「你必須確定你的確真的想學,」她說,同時逼自己正視眼前的狀況,想起人生某些殘酷的現實,驅散腦中金光閃閃的錢景。「想必你的姑丈應該明白,我必須為你另作安排,在你確定之前,繼續談論不會有任何結果。」

  她迎視洛斯本的目光,那雙黑眸裡的光芒是如釋重負嗎?

  那光芒一閃而逝,但確實洩露了某些情緒,而除了如釋重負外,還可能有什麼?   

  她早該明白:只要洛斯本知道她的名字,自然也會知道其它的一切。英國社交圈可能沒有人不知道溫蓓雪是誰。

  以此類推,他並不是真心想聘用她,他來到這裡,只是應付那個男孩的要求……外加替他自己找些好玩的事。

  或許他盤算的是另一種聘雇關係,男孩剛巧提供了方便的借口。

  男人,即使是再完美的男人,都不可能過著禁慾的生活。就算他養了情婦,只要行事低調,這個世界依舊視他為貴族的典範。

  「另作什麼樣的安排?」萊爾問。

  「我們在耽誤這位女士的時間,」洛斯本說,「這個問題改天再私下討論,萊爾。」

  「請自便,」她抬起下頜,「要是你打算進一步討論,可以寫信請印刷店的彭先生代轉。日安。」她迅速的離開,臉頰火紅,眼中盈滿拒絕落下的憤怒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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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1 02:45:00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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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如蓓雪所料,莉薇的確有個好主意,而萊爾爵士的確是她的目標。

  這項計劃早在將近一年前,她們搬到倫敦時便逐漸成形。

  倫敦不像都柏林那樣有趣。搬到這裡之後,母親訂了一大堆規矩,她還必須每天去學校裡看那個無聊透頂的女教師臉色。

  爸爸在世的時候,他們在都柏林的日子快活多了。媽媽不像現在這麼嚴厲,也常常大笑,還會發明有趣的小遊戲,告訴她動聽的故事。爸爸死後,一切都變了。

  儘管他要她們不要傷心,他說在她們母女進入他的生命之前,他的生活從未如此快樂,但不想念他真的好難。爸爸一定不喜歡莉薇為他哭這麼多次,媽媽也常在哭。

  然而,爸爸過世三年了,媽媽並未恢復以前的樣子。

  莉薇很清楚原因:她們太窮了,窮人通常不快樂。會挨餓、會生病,很多人住在最骯髒的房子或工廠裡,或是欠了錢被關進牢裡。有些窮人會騙人,甚至搶劫或殺人。結果壞窮人被丟進監牢、流放或吊死。至於好的窮人,下場也跟做了壞事差不多。

  當窮人不但很麻煩,而且被人看不起。

  貴族的生活截然不同,他們完全不需要煩惱這些,可以隨心所欲,就算做壞事也不會逮捕,甚至不會有人罵他們。他們住在豪宅了,又上百個僕人服侍。貴族不必工作。如果他們畫了一幅畫,也不必賣掉換錢,更不需和媽媽一樣,教那些囉嗦又任性的小鬼畫畫。

  但媽媽也是個貴族。她的曾曾祖父是個伯爵,而他的曾孫住在布里斯托附近,一處名叫索莫頓莊園的大房子裡,裡面有上百個僕人。媽媽的母親是某某爵士的女兒,而她的祖母又是某某爵爺的表妹,簡單地說,媽媽所有的親戚幾乎都是貴族。

  問題在於:陸家人有兩種,好的陸家人和壞的陸家人,而媽媽很不幸地出生在壞的這邊。

  她屬於所謂「可怕的陸家人」……被所有上流社會的人排擠,因為……好吧,他們真的很壞。

  媽媽一點也不壞,但這卻是她最大的悲劇,以及所有不幸和貧困的源頭。

  她正像一位落難的淑女,一如萊爾爵士宣稱不存在的神話裡面所描述的那種。

  他懂個鬼。那才不是神話。要是那個大豬頭知道媽媽的遭遇,就不會說那種蠢話了。

  騎士是存在的,而且現代的騎士不必穿這閃亮的盔甲,更不一定非得是男生不可。莉薇便是那名拯救她母親的騎士。這就是她的計劃。

  她還不確定該怎麼進行,不過有一點很清楚:錢是關鍵。

  這也是在埃及博物館,等她冷靜下來、仔細思考後,依然決定和萊爾爵士做朋友的原因。

  自爸爸過世後,他是第一個她能夠接近並交談的貴族。想到下次可能要等上許久才有同樣的機會,莉薇自然得好好把握。

  可想而知,媽媽不會贊成。

  星期三晚上,她怒氣沖沖地回家。

  「今天我在彭先生的店外愚見洛斯本爵爺和萊爾爵士。」她脫掉破舊的披風。告訴莉薇。

  「洛斯本爵爺?」莉薇重複道,故作一頭霧水狀。

  「你很清楚他是誰,」母親說,「你先攻擊他的外甥,後來又慫恿那個男孩來學畫。」

  「喔,他啊,」莉薇說,「我告訴過你,那個男孩很可憐,他顯然迫切需要畫畫。」

  「而我們顯然迫切需要錢,」母親說,「可惜你找錯了對象。」

  莉薇開始利落的擺設茶具,母親帶著嚴厲的表情旁觀,氣色非常不好,眼窩底下浮現黑眼圈,面無血色,可憐的媽媽!

  「你說的對,媽媽,」她流暢地接下去說,「大家都知道貴族買東西從不付賬,我早該知道他們也會對家庭教師如法炮製。」

  「這不是重點,」母親說,「你已經夠大了,應該瞭解我們的身份,你知道那些大人物並不歡迎我們。」

  「洛斯本爵爺和你說話的時候,看起來並沒有不歡迎。」莉薇說。他看媽媽的眼神就像爸爸以前一樣,而且媽媽還臉紅了!

  「他只是基於禮貌,」母親說,「他是完美的紳士,而完美的紳士總是彬彬有禮。他不可能同意我教他外甥畫畫,正如他不可能讓你的好朋友、那位當鋪的老闆教他算數。」

  嘖,真是遺憾。   幸好莉薇從不輕言放棄。她已經想到了新的主意。   星期四,一封故弄玄虛的信透過男僕交道瑞麟手上。年輕的男僕低聲說要是被爵爺知道,一定會要他的命,問題是他真的不知道要怎樣拒絕那位年輕的小姐。

  聰明過人的瑞麟聽到男僕的描述,立刻猜出那位淑女的身份。

  秘密送達的信讓他坐立難安,然而他也清楚這封信必須私下閱讀,否則會被其它僕人發現。越多人知道,越有可能傳進管家耳中,而管家一定會稟報洛斯本爵爺。

  瑞麟將信藏進外套內袋,忍受了幾個小時的煎熬之後,好不容易才逮到機會返回臥室,在沒有旁人監視的情況下打開來信。

  華麗而凌亂的大字體長篇大論地寫滿了好幾頁信紙。   爵爺:

  我很清楚年輕的淑女不該寫信給年輕的紳士,這是非常不莊重的舉止,然而我不得不向現實低頭,那就是我必須告知您真正的事實。我也知道這樣做,會降低您對我的評價,不過,反正您對我的評價早就很低了,畢竟您可能已經聽聞我遭到上流社會排斥並放逐的悲慘際遇。在家族的詛咒結束前,家母昨天提到在彭先生的印刷店碰見您和您可敬的姑父,再次對我魯莽的行為嚴加訓斥,說我不該試圖招攪你向她學畫。她也交代我永遠不准再和您碰面。我知道對您而言,我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女孩,您或許根本沒有意願深交,所以這樣的結果也無關痛癢。然而,那次邂逅在我心中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既然長輩嚴厲要求我們用不相見,我只能冒昧地採取這種秘密的方式,告訴您我有多仰慕您不甘於當個平凡貴族(這需要多麼大的勇氣啊),以及您想成為舉世最偉大之探險家的企圖心,也誠懇地祝福您在繪畫的學習更有成就。

  溫莉薇敬上   又:請別再和我聯絡。我只但願到家族詛咒能有結束的一天,在那時之前,你應該聽說印度的種性制度裡最低等的被稱為賤民,請相信現在的我就是他們之一。   這封信真淒慘,難以相信出自一個女孩的手筆。信裡充滿過渡雕飾的花體字,誇張地粗字,和用力畫得很黑的底線,顯示她又感情用事的傾向、過度浪漫的思想,以及情緒化的性格。

  瑞麟的雙親也擁有同樣的性格,他的祖父母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戴家人喜歡製造戲劇性的場面,總是讓他覺得自己彷彿犯了滔天大罪,其實完全不明白他究竟做了什麼。話說回來,邏輯在戴家人的思維過程中並不重要,有時候他甚至懷疑他們懂得什麼叫邏輯。

  這正是他偏好和姑丈一起生活的原因,洛斯本爵爺處理事情向來穩重而冷靜,他的居所有條不紊,當碰到問題,他從不小題大做,更不會大吼大叫,或滔滔不絕地發表毫無意義的抱怨。即使偶爾感到不快,他也不會讓脾氣失控,頂多只是壓低語調,表情凝重,變成大理石雕像般的平靜。沒有任何事,任何一件事,能讓他失去鎮定。

  在姑丈身邊,瑞麟不必成天提心吊膽,擔心隨時有大難臨頭;在姑丈身邊,一切都清楚明白,有理可循。

  至少在星期三晚上之前是如此。

  洛斯本爵爺在回房更衣、準備外出前,進入書房看正在做拉丁文作業的瑞麟。糾正兩處錯誤後,他告訴瑞麟,溫太太「不適合」擔任他的繪畫老師。

  意外而困惑的瑞麟忍不住追問。

  「我不懂,先生,」他說,「為什麼不適任?你自己說過,她的水彩畫相當傑出,而且你似乎也很欣賞那幅畫。我以為你已認可她的能力。話說回來,要分辨你的禮貌是出自真心或敷衍並不容易,我完全做不到。但她並不讓人覺得無聊或愚蠢,應該說剛好相反。你不認為,以一個女性來說,她其實很聰明嗎?」

  洛斯本爵爺並未回答他任何問題,只帶著大理石雕像平靜的表情,以更加低緩的語調說:「我說她不適合,萊爾。事情到此結束。」

  「可是,先生——」

  「被小孩不斷質問,大概是世界上最教人厭煩的事。」洛斯本爵爺說。

  瑞麟聽得出他厭倦的語氣,那代表他不想再討論這個話題。

  他非常意外,畢竟姑丈是他所認識最講理的成人。

  如果瑞麟不是如此困惑,便不會一直盯著他看,也不會發現姑丈臉頰的肌肉抖了一下。

  這時他才瞭解到溫太太的問題非比尋常(莉薇一定會這樣描述)。但要是連洛斯本爵爺都不願意討論,情況必然非常嚴重。

  而若連姑丈都不願意告訴瑞麟,其它大人更不可能理他。即使他笨到跑去問,他或她也只會說:「如果這時你該知道的事,洛斯本早就告訴你了。」

  瑞麟花了一整個星期五和星期六,試圖將那封信排出腦海。

  那女孩很蠢,老天!她竟然想成為騎士!反正他們不會再見面,所以她的家族秘密毫無重要性。

  可惜的是,他打算要從事的工作便是為了挖掘秘密而存在。

  他最近才對希臘文和拉丁文重新燃起了前所未有的興趣,因為若要理解埃及象形文字,這兩種語言扮演了相當關鍵的角色。黛芬嬸嬸——她不真的是他嬸嬸,但是整個洛斯本家的人都將瑞麟視為自家人——答應要教他古埃及語(Coptic),這是解讀象形文字的研究時,另一種非常重要的語言,前提是他必須先充分瞭解荷馬的史詩作品。

  因此,到了星期天,瑞林瞭解到,要是他不弄清楚溫莉薇為什麼會遭到上流社會的排斥與放逐,以及所謂家族詛咒的真相,他一定會發瘋。

  於是,星期天晚上,在姑丈對他道過晚安,離開他的寢室,大多數的僕人也都就寢後許久,瑞麟開始提筆寫信給莉薇。   遲至星期五,洛斯本爵爺的來信才從印刷店彭先生手上轉交給蓓雪。她等到回家之後,才以顫抖的手指展開信紙。

  寫信的是洛斯本的秘書,以簡短而禮貌的用語婉拒了她。

  當她終於瞭解到信中的意義,還視而不見地瞪視信紙許久。

  太過熟悉的冰冷感受在血管中流竄,接著怒火燃起,燒紅了她的臉頰。

  儘管她告訴自己情況不同,三年前的鮮明回憶再度湧上心頭,彷彿從不曾過去。

  傑克的葬禮過後幾個月,傑克父親的秘書寄了封短箋給她,隨信附上了以她名義寄出的另一封長信。這封蓓雪從未寫過的信,虛情假意地談論傑克的逝去和他「心愛的女兒莉薇」,寫信的人尋求伯爵的原諒,以及,當然,金錢的援助,厚顏地寫著「我們應當看在死去的傑克和他女兒的份上,好好相處……」。整封信不斷重複同樣的意圖,充滿阿諛和乞求的字句,無恥地打算利用傑克可死亡和他父親的哀慟謀利。

  這封信是她母親寫的。

  媽媽甚至沒有勇氣以她自己的名義寫信。如果她用自己的名義寫,蓓雪永遠不會知道,也不用因此蒙受羞辱。

  那當然不可能,媽媽就是要冒充蓓雪的名義。

  於是蓓雪便成了傅斯裡伯爵回信和鄙視的對象。

  而當她寫信給媽媽時,得到的回信也毫不意外:「我是為了你好,親愛的,誰叫你太驕傲,又太有原則。」

  這時母親寫給她的最後一封信。父母後來搬到聖彼得堡,爸爸在那裡因為肝病過世,媽媽很快地再婚,沒有告知任何人便離開了,甚至連親生女兒都不知道她去了哪裡。蓓雪希望她能想念她的家人,可惜她辦不到。她的童年充滿了類似寫給傅斯裡伯爵那封信的事件,也無怪乎只要能和傑克在一起,再多的困頓她都願意忍受。

  「那時什麼,媽媽?」莉薇問。

  蓓雪抬頭,沒發現女兒何時進門,「沒什麼。」蓓雪將洛斯本爵爺秘書的來信撕成碎片,丟進火裡。

  「你哭過。」莉薇說。

  蓓雪抹了下眼睛,「一定是灰塵跑進眼睛。」

  這沒什麼, 她告訴自己。這樣的結果早在預期之中,她只不過少了一個學生,總還有其它人,和傅斯裡伯爵的信帶來的羞辱根本不能相提並論,沒必要因此感到憤怒……失望……或傷害。

  埃及博物館之行是她第一次涉足社交圈時常去的場所,和洛斯本子爵的談話也是傑克的喪禮後第一次和貴族男性交談。她只是還不習慣這些嶄新的體驗。

  儘管這樣的理由欠缺說服力,總算幫助她撐過了剩下的週末。

  星期一,她依照慣例在印刷店三樓租來的房間了教完繪畫課,習慣性地走下樓,打算看看是否有其它人問起繪畫課的事。

  高大的熟悉身影佇立於店面一角。

  她頓下腳步,像個缺乏教養的傻女孩瞪著他,目光順著寬闊的肩膀、挺直的背部,往下滑落到那雙結實的長腿,接著又反方向再次逡巡過完美優雅的軀幹,停駐在從外套衣領和濃密的黑髮間隙透出來的雪白領巾,以及帽緣在耳朵上投下的陰影。

  「啊,她下樓了。」彭先生說。她眨了下眼睛,這才發現印刷店的主人在場。那個高大的貴族身影完全遮住矮小的彭先生。

  那位貴族轉身。果然,是洛斯本。還有誰的背影會如此……

  完美?還有誰能用同樣冷靜的眼神,毫不意外、甚至是淡漠的表情端詳她?

  更不會像個白癡似地瞪著人看。

  「溫太太,」他說,「你來得正是時候,彭先生和我快打起來了。」

  「喔,不,沒有的事,我怎麼敢,爵爺,」彭先生慌了手腳,「我只是有點遲疑,不知道……」他的話聲逸去,顯然接不下去。

  「我表示想參觀你上課的情形,」爵爺說,「彭先生說你在樓上授課。」

  「今天的課已經結束了,」蓓雪說,「我以為你的興趣也是,至少我收到的信是這麼寫的。或者那是我做夢?」

  「你生氣了,」他說,「你認為紳士不該反覆無常。」

  她認為他的嘴角似乎帶著一抹惱人的隱約笑意。「什麼事能幫你下定決心?今天的課已經結束,下一次是星期三。你難道願意不遠千里,再跑來一次?」

  「漢邦區並未遠在千里。」他說。

  「也不是你平日會涉足的區域。」她說。

  「爵爺,我可以在您和溫太太談話的時候,先將畫包起來嗎?」彭先生說,「您離開時便可以直接帶走,或是您要我送到府上?」

  「不必,我自己帶走。」洛斯本說,深邃的眼眸片刻不離蓓雪。

  彭先生消失在店舖後方。

  「他說的是你的漢普德綠地公園水彩畫,」他說,「那時問題所在,你知道,也是我再回到漢邦區的原因。上星期三之後,我便不時想起這幅畫,也因此心生猶豫。我很懷疑能再找到同樣出色的老師。真正有才華的畫家多半忙於創作和展示作品,只有資質平庸者才以授課為生。以你的才華,將時間花費在教導我外甥這種學生,是一種浪費,但顯然你還沒有省悟到這一點,而我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趁人之危。」

  要是他奉承她的美貌,蓓雪可以可以無動於衷。儘管已不復是豆蔻少女,她對類似的讚美早已習以為常,也不以為意。外表的美麗並不是她的成就。

  但繪畫不然,她在這方面投注了相當的心血,特別是那幅漢普德綠地公園的水彩。他不可能說出更動聽的讚美了。

  她感到全身像著了火,像個真正的女學生紅了臉,「我的學生和你的外甥截然不同,」她說,「使用的教室也和他習慣的環境有天壤之別。何況無論我的才華如何,我們都很清楚我不適任。

  即使你願意忽視我的出身,他的家人聽到這個消息也會昏倒。」

  「他的家人向來熱愛昏倒,」洛斯本說。「我努力不去理會他們。你介意讓我上樓看看教室,想像一下上課的情況嗎?我沒有藝術天分,想像力也有限,希望那是個小規模的班級。」

  「星期一的課有八名學生,」她說,「請跟我來。」她帶他走出店面,踏上階梯。

  「八個還在我可以想像的範圍,」他說,渾厚的聲音在幽暗擁擠的樓梯間顯得更加低沉。「女孩?男孩?或男女都有?」

  「都是女孩。」教室位在三樓,但她應該早就習慣,不該氣喘吁吁。幸好接下來他沒再多問,靜等她推開教室的門。

  擺設簡陋的房間寬敞而光線充足。「如你所見,這裡采光良好,」她說。「特別是下午一、兩點時。打掃得也很乾淨。我們幾個女性合租了這個房間共享,並僱請一位勤快的女傭固定打掃。」

  她指向整齊收在角落的書架,「我的學生都是富商的女兒,有些被家裡慣壞了,但我努力教導她們整潔的工作環境有多重要。」

  他走向窗口,雙手在背後交握,往外眺望。她發現他已脫下帽子,轉頭一看,發現它放在椅子上,想必是在進門時脫下的。

  她不知道她為何感到訝異,甚至不確定心中的感覺是不是訝異。

  午後的陽光在沒有抹發油的乾淨黑髮上閃耀,髮絲有點卷,在淋濕的情況下會益發明顯。

  別想像他淋濕的模樣。她命令自己。

  他低沉的聲音將她從危險的思緒邊緣拉回。「你還教她們什麼?」他問。「通常以什麼方式進行教學?」

  她解釋她通常從靜物素描開始,要學生從家裡帶些東西過來,以喜歡的方式擺放。「一開始可能是水果或杯盤,」她說,「接下來,我會讓她們畫帽子、手套和書本。如果天氣許可,我也安排戶外寫生,像是樹木、走廊或店面。」

  「你不會帶她們到皇家學院去臨摹大師的作品?」他的視線依舊望著窗外。

  「那不適合我的學生,」她說,「她們並不打算成為畫家,學畫只是為了陶冶性情和培養氣質,她們的父母希望她們能養成品味和判斷力,而且能將學到的一切延伸到其它方面和嗜好。」

  但不知一位貴族少年能從這種學習得到什麼。

  「換句話說,你教導她們基礎。」洛斯本說。

  「是的。」

  「這正是瑞麟需要的。」他終於轉過身來。陽光框出微卷的髮絲和宛如雕像的五官。「他缺乏的正是基礎。他上過繪畫課,但那些老師的方法顯然不適合他。或許你的可以。」

  「他需要個別授課,」她說,一邊無情地壓下在心中萌芽的希望。他說的只是「或許」,非常圓滑的用字。這個房間在他眼中想必相當寒酸,她的教學手法也顯得很外行,更別提她平凡的學生。「我不能讓他和女孩們一起上課,那會讓她們分心,他會令女孩變得羞怯或莽撞,甚至做出傻氣的反應。」

  「瑞麟是個麻煩人物,」洛斯本說,「任何人都無法不受到干擾,無論是女孩、男孩、大人、教師、家人、牧師、水手、士兵、國會議員都一樣。我這位外甥是個好奇寶寶,每件事都要追根究底。他多疑、好辯又冥頑不靈,可以在一個小時內問你上百個為什麼。要是你不以至少三倍的價錢收費,那你絕對是個傻瓜。」

  他不可能是認真的。以三倍的價碼教一個男孩?就算是他再顧靈精怪,就算他的父母徹底把他寵壞,萊爾爵士都不可能比莉薇更難纏。莉薇繼承了太多「可怕陸家人」的特質。

  「這樣的話,我打算開價四倍。」她說。

  「他說過你很聰明,」洛斯本爵爺離開窗戶,「那麼,在聽過我的警告後,你還是願意收他當學生嗎?」

  她連眼睛都沒眨一下,父親曾教她玩撲克牌的訣竅。「問題在於,你下定決心了嗎?」他環視房間,「社交圈不會喜歡這個消息,」他說,「他們同情的是你先夫的家人。」

  「喔。」她只能說。無力感突然湧上,她有如希臘神話中的薛西弗斯,不斷地將巨石推上山頂,只為了讓它再次滾回原點。

  她的過去便是那顆巨石,滾落的同時也碾碎剛萌芽的希望。她感到和那天在印刷店門口相同的絕望,她的姓氏又關閉了一扇可能的門扉。

  「陳年的舊怨和偏見教人厭倦,」他說,「要是瑞麟的父母發現你成為了他的繪畫老師,會當場昏厥。你知道,他們習慣誇張地表現,完全無可救藥,這或許也是他們對他束手無策的原因,唯一想得到的解決方法是躲回蘇格蘭的產業,將他丟給我。但既然我的姻親將他交給我處理,便必須接受我的決定。」他的視線移向她,嘴角的笑意隱約,「我唯一需要的是下定決心。你知道你現在的表情和你女兒被瑞麟激怒時一模一樣嗎?或許你也想拿起素描簿打我?」

  「那有助於你下定決心嗎?」她問。

  笑意變得明顯,而她寧願他保持剛才那樣。比起隱約的笑意,那抹微笑讓她的心跳變得更快,腦袋也更加遲鈍。

  「我已經決定拿孩子需要你,」他說,「也決定他比那些陳年舊怨和醜聞更重要。」   他恢復了理智,賓迪想。

  在彭先生說她下樓之前,他已察覺到她何時踏入印刷店。他聽見輕盈的腳步聲,感覺到她的存在,有充分的時間做好心理準備,轉身面對她。

  接著他看向她,相信魔咒已經破除。

  她不是他所相信的世上最美麗的女人,模樣也像個擁有和瑞麟同齡的女兒的母親,令他難以忘懷的臉顯得憔悴,眼眸也不像記憶中那樣明亮。

  因此他相信他的決定純粹是出自良知,無論上流社會會將如何評斷,也不管亞瑟頓得知這件事後會有什麼反應,他都必須為瑞麟做好的打算。

  話一出口,賓迪便知道自己做了正確的決定。

  他沒有預期到的是,這個決定在她臉上造成的效果。她的眼神先是點了火般亮起來,表情柔和下來,緊繃的嘴角彎成性感的微笑。憔悴的神色消失,帶走所有歲月的痕跡。湛藍的眼睛發出璀璨的光芒,幾乎教人盲目,彷彿整個人開始發光。

  要是他的想像力豐富一點,會以為這樣的轉變是自己說出了什麼咒語。

  然而他向來嚴格控制他的想像力。

  「你果真有如人們說的那般完美。」她驚訝地說。

  完美,每個人對他的評價都是如此。人們對完美的標準真是低下!

  「沒錯,而那真的非常乏味,」他說,「我應該回答:『沒有人事完美的。』可惜這樣的答案更沒有創意。我唯一慶幸的是,一旦有人得知這件事,人們便不會再說我有多完美。多麼教人興奮:我終於有了一個缺點。」

  「我一直不知道缺點有這麼難以取得,」她說,「幸好你來對了地方,你可能也聽說了,我所屬的這支陸家人擁有數不清的缺點。」

  「太好了,如果我需要更多缺點,我知道上哪裡求助了。」

  他說。

  「我建議你先習慣一個再說,」她說,「目前這還是個不為人知的缺點,有人認為這是最棒的一種。」

  「一個缺點,附贈一個秘密,」賓迪說,「簡直物超所值。」

  「很榮幸能為您效勞,」她說,「不過言歸正傳,萊爾爵士會到這裡來上課嗎?我知道這不合規矩,但這麼做有一個好處:他不容易碰上認識的人。」

  「我也想到了這層好處,」賓迪說,「我可以派僕人送他來。」一個可靠的僕人,「步行過來,我想。」

  「但這裡距離卡文地奇廣場將近兩英哩。」她說。

  「你知道我住在哪裡。」他說。

  「誰不知道?」她反問。

  的確,誰不知道? 賓迪納悶。隱私對他而言,是遙不可及的夢想。

  「兩哩路算不了什麼,」他說,「瑞麟需要運動,特別是現在。他最近才瞭解到,要成為古文物學家,精通希臘文和拉丁文是最基本的條件,因此開始拚命研讀古典作品。要是他下定決心去埃及,更需要在身心兩方面都加強鍛煉。他也需要學習和生活於不同世界的人相處。」

  他說這句話的同時,露出一絲笑意。要是她真以為他從未來過漢邦區,那表示她並不真的瞭解他的一切,對倫敦的瞭解也相當有限。他的視線自她美麗的臉龐移向窗口,眺望遠方的建築。

  他有此一舉是為了瑞麟,他必須將思緒專注在這孩子身上。

  她似乎毫無困難便能將思緒專注於公事。她列出可以使用教室進行私人授課的日期和時間,寫下必須購買的工具,索取代賓迪處理財務之代理人的姓名和地址,好將帳單寄給他。

  一切談妥後,他再也沒有逗留的借口。十分鐘後,他拿起彭先生包好的水彩畫,前往漢邦區西方一棟較為華麗的建築,裝裱這幅畫作。

  它可以掛在臥室裡,賓迪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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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1 02:45:41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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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天過去,瑞麟上了四次課,而賓迪不曾踏入彭先生的店門一步。

  伴隨瑞麟來上繪畫課的僕人是唐斯,他是賓迪從德比郡帶來的,也是賓迪唯一信任能夠保密的僕人。

  換下制服,穿著普通服裝的唐斯可以在瑞麟上課時到附近的咖啡店休息。等上課時間結束,他便在印刷店的門口待命。  

  賓迪對瑞麟有過一道命令,讓唐斯的任務變得更加容易。「上課的整個過程,你都必須保持安靜。要是造成任何麻煩,無論是上課前,當中或之後,課程就此終止,沒有任何理由。這樣清楚了嗎?」

  「很清楚了,先生.」瑞麟說.

  賓迪不再贅言,確信這樣便已足夠。只要事關他未來的工作,例如希臘文和拉丁文,瑞麟定會全力以赴。不需賓迪在旁協助,溫太太也能控制他的外甥。  

  真正需要控制的人是賓迪。  

  第十一天,星期五,他發現自己無聊不安到了極點。

  他並非無事可做。他正在處理舊貝裡區一樁麻煩的刑案,還有一場關於加強都市警力的演講要準備。就算大多數社交圈的成員都離開了倫敦,也不代表這裡成了杳無人煙的荒漠,惱人的晚宴和舞會邀約依舊不斷,別忘了還有演講、音樂會、戲劇、歌劇、芭蕾,和各式各樣的展覽。

  儘管如此,他還是覺得非常無聊。

  無聊到他同一個下午第二次發現自己開始想要踱步,這是只有神經質的女人,和精力過盛的人才會做的事。

  被困住的動物才踱步,小孩才坐立不安,至於紳士,必須安靜地站立或端坐。

  竇迪安靜地端坐在書房書桌的後方,對面是他的秘書葛生。兩個人正在處理這十天來的信件。 

  洛斯本爵爺因為太過無聊,所以拖到此刻才打算處理這件事。即使是現在,他也提不起半點興致。然而如果他繼續忽視這件事,一小疊的信很快會累積成散亂的一大堆,這類不負任的行徑是魯和岱睿的特權。

  負責的紳士懂得有條不紊地處理一切。  

  「這是亞瑟頓爵爺寫的信,先生,」葛生抽出一封厚信。「或許你會想先打開。」

  「剛好相反,」賓迪說。「我一打開,便代表我要讀它,你也清楚他總是花上比正常人多出三倍以上的篇幅來講一個主題,附帶多到離譜的破折號與驚歎號。麻煩幫我以最精簡的方式重述一次。」

  「是,先生,」葛生開始瀏覽那封信。「我碰到一件令人煩悶不已的事。」他讀道。

  「跳過煩悶不已的事。」賓迪下令。

  葛生繼續讀信。「我氣急敗壞地聽說——」

  「去掉氣急敗壞。」爵爺指示。

  「普麗的母親——」  

  「拜託,葛生,省去亞瑟頓侯爵夫人母親的部分。你最好節錄重點。」

  葛生飛快掃過接下來的幾頁。「他為萊爾爵士找到了一個地方。」  

  賓迪僵住。「什麼地方?」

  葛生讀給他聽:「我相信聽到這個消息,你將和我們同樣感到如釋重負。我終於為那個不肖子做好了安排,位於愛丁堡的海利中學答應收他入學。」  

  「海利中學,」賓迪重複道。「愛丁堡。」

  「兩個星期後,侯爵大人將派僕人來接萊爾爵士,帶他到新學校去。」葛生說。

  賓迪起身走向窗邊,沉默佇立,靜靜地凝視下方的花賀和在九月風中搖曳的菊花,藉以保持冷靜,不讓內心的風暴形於言表。  

  他當然不會透露心中的想法,他鮮少這樣做。多年的訓練,讓他對同儕某些作為的觀感從不形諸言語。事實上,他有時也很想破口大罵。

  然而,和亞瑟頓不同,賓迪懂得將那些直率的評論留給自己,只以乾澀的評語、諷刺和挑高的眉毛作為極少數的情緒表達。  

  人生不是戲劇,表演屬於舞台。

  竇迪並未在書房中大發雷霆.咒罵他愚蠢的妻舅,只簡單地說:「回信給亞瑟頓爵爺,葛生,告訴他不必派遣僕人過來,我會在兩個星期後親自送那孩子到蘇格蘭。」

  半小時後,洛斯本爵爺動身前往漢邦區。

  *   *   *   *

  因為交通壅塞,賓迪抵達印刷店時,瑞麟的課程早已結束,正在回家的路上。溫太太也離開了,彭先生告訴他。

  竇迪試圖說服自己用信件通知她,心裡卻抗拒著這個念頭——這一路上,他不斷重複類似的歷程。  

  不能用信件。她相當介意上封婉拒她的信。

  賓迪記得她諷刺的口吻、驕傲拾高的下頦,和深惡痛絕的藍眼。他差點大笑,渴望貼近那個美麗而憤怒的小東西,然後……

  做出某些失禮的舉動。  

  他對彭先生說:「我有話必須告訴她,非常緊急,事關她某個學生。或許你願意告訴我她的住處。」

  彭先生的臉脹紅。「希望爵爺別——別見怪,可——可是我不能對任何人洩漏那位夫人的住處。」

  「任何人?」賓迪平板地覆述。

  「不——不是,爵——爵爺,請原——原諒我的失言。我相信爵——爵爺能夠體諒這樣的——呃,顧慮。以一位寡婦,特別是自食其力的年輕寡婦,很容易被男人騷擾。我——我當然不是指——指您——只不過……呃。問題在於,我承諾過無論對象是誰,我都不會透露她的住處,爵爺。」

  賓迪只想越過櫃檯,抓住那個矮小男人的脖子,拿他的頭去撞櫃檯,直到他乖乖合作。

  但賓迪只說:「你是位誠實可信的君子,先生,我瞭解。麻煩幫我向溫太太捎個口信,請她應允和我見面。我會在這裡等待回音。」

  他接著在桌旁的椅子就坐,瀏覽一卷印刷文件。

  「我——我很樂——樂意,爵爺,」彭先生結結巴巴地說.「問——問題是我的助手出去送件,我不能放著店面無人看顧。」

  「找個信差代你送信。」賓迪頭也不抬地說。  

  「是的,爵爺。」彭先生走出店門,左右張望,沒有半個信差的蹤影,接著返回店裡.每隔一段時間,他又踏出店門,看看街道上有沒有信差經過.

  店面很小。儘管賓迪的個頭不小,實際上並未佔據太多的空間。然而,貴族是漢邦區罕見的生物,他又似乎比一般人更具存在感。

  他不只像是佔據了店裡的每一處空間,還令所有的顧客目瞪口呆,完全忘了進門的目的。好幾位什麼都沒買,便驚懼地離開,這還不是最糟的。

  為了避人耳目,他租了一輛馬車,且付錢要車伕在外等候。停在店前方的車嚴重阻礙了交通,無聊的行人圍聚著和車伕聊天。路過的駕駛不滿的咒罵聲連店裡都可以聽見,彭先生的臉色脹得更紅,也越來越焦急。

  最後,過了半小時,外出的助手依舊不見蹤影,他將地址給了洛斯本爵爺。

  *   *   *   *

  車伕從漢邦區左轉王哈頓公園,接著右轉查爾斯街,賓迪在一棟名為「傷心小居」的出租公寓前下車,並要車伕停到遠處的街口,避免阻礙交通。

  他越過街道,在通往庭院的狹窄走道頓住。

  這是相當貧困的區域,但和溫太太先入為主的觀念不同,洛斯本爵爺對倫敦的貧民區並不陌生。他處理過議會中幾樁和中下階層有關的議案,而他不是盡信書的那種人。

  儘管妻子在類似的區域進行慈善服務時染病身亡,此刻他也不是因為對疾病的恐懼而卻步。

  *   *   *   *

  阻止他的是終於甦醒的理智。  

  當面說和寫信究竟有何不同?他又何必在意溫太太是否感覺受到傷害?他會不會只是抓住一個借口來見她?他是否單憑一時的衝動便採取行動?

  最後一個問題讓他回頭。

  他踏著利落的步伐,沿查爾斯街往回走,摒除一切雜念直視前方。這是公事,他會寫信給溫太太,告知她瑞麟即將返校就讀,無法繼續繪畫課和。當然,她會收到當初協議的全數學費。賓迪會對她至今對孩子付出的心血致謝,或許還會為突然中斷課程而表達歉——

  天殺的亞瑟頓!他為什麼不能照約定行事,而不是一下子高舉雙手,說他決定不管兒子了,一下子又——

  一陣撞擊,接著是一片混亂:賓迪聽到一聲輕呼,看見東西掉落,感覺帽子撞上下頜有人抓住他的衣袖,這些事全在同一個瞬間發生。

  他扶住她——顯然是位女性,而下一秒,他立刻明白這是哪一位女士,儘管他還沒看見她的臉。

  *   *   *   *

  要是她專心看路,而不是忙著看他,蓓雪不會沒踏穩階梯。他沒看見她,目光直視,顯然有心事,只要她保持清醒,根本不會引起他的注意,更不會鬧出笑話。

  她看見他在認出她時,雙眼微微睜大,深色眼眸中閃過的複雜神情讓她的全身竄過一陣的熱。

  那抹光芒轉瞬即逝,但熱度逗留不去,在血管中震盪,融化她的肌肉。

  他迅速幫她站穩,但沒有馬上鬆開。她感覺到那雙戴著手套的大手在上臂造成的溫度。感覺到貼近的高大結實身軀輻射出來的體熱。她看見羊毛的紋理和強烈的色彩對比:淨白映襯郁綠,呼吸清新的肥皂和衣漿氣息,混雜異國的芳香,淡雅而昂貴的男用古龍水……以及更難以察覺的,他的味道。

  「溫太太,」他說。「我正在想,會不會碰上你。」

  「如果你多用眼睛,而不只是光想,願望會比較容易實現,」她說。「要不是我想到直接撲進你懷裡的招數,你可能根本不會看到我。」

  他的掌握收緊,她這才發現她還沒放開他,依舊抓著他觸感宛如溫暖大理石的前臂。

  她鬆開手,視線望向散落在人行道上的日用品。一轎經過的車子碾壞了她的籃子。

  「請放開我,」她說、「我得在某個搗蛋鬼偷走我的東西之前,撿起它們。」  

  他放開手,幫她撿拾東西。

  她看著他以一貫的優稚執行這項毫不優雅的任務,連在彎腰時,他的外套都不曾顯得緊繃,彷彿第二層肌膚般合身,想必是出自一流裁縫的傑作。那件外套的價錢可能是供她和莉薇一年都不愁吃穿,甚至兩、三年都可能不成問題。

  聚集在身邊的人群也以毫不掩飾的好奇盯著他看,蓓雪找回遲來的機智。

  「這僕人剛丟了工作,」她解釋道。「被我先夫的某個親戚解雇了,真可憐.」

  「如果他想找新工作,那顯然來錯了地方,溫太太。」一名圍觀者說。「這附近沒什麼正當的工作。」

  「真可憐,不是嗎?」另一個人說。「像他這麼高大強壯的男人。我聽說上流社會的人喜歡僱用高大魁梧的人替他們做事,是這樣嗎,夫人?」

  「是的,」她說。「高大的僕人是不可或缺的。」她以法語說。

  等他拾起所有的東西,她立刻邁開腳步,任由其它人在原地爭論那句法語的意思。

  繞過轉角,遠離其它人的聽力範圍之後,他才開口:「我是僕人?」

  「你不該穿著如此正式到這裡來,」她說。「顯然你不明白什麼叫低調行事。」

  「我沒有想到。」

  「顯然沒有,」她說。「幸好我們之一來自淵源流長的騙子家族,說你是個僕人同時可以解釋你高雅的衣著和不凡的氣質。」

  「我不凡的——」他中斷。「你走錯方向了,傷心小居應該在反方向。」

  她頓住腳步。「你知道我住哪裡。」

  他抱著高達下頜處的日用雜貨點頭。「不要怪彭先生,是我強迫他的。很遺憾我必須這麼做,我痛恨採取強硬手段,但我實在……心情欠佳。」

  「因為彭先生?」

  「因為我的妻舅,亞瑟頓。」

  「那麼為什麼你不找你的妻舅出氣?」

  「他在蘇格蘭,我沒提過嗎?」

  「爵爺。」她懊惱地嘀咕。

  「啊,這座墓園很安靜,」他以下頦指明方向。「我們進去坐坐如何?既可以保有隱私,又不致有違禮儀。」

  她不認為那會比較合禮儀,不過既然他手上抱滿了東西……

  她走進去,在入口不遠處停下。

  他將她的東西放在一處墓碑上。「我必須在半個月後帶瑞麟去蘇格蘭,」他說。「他父親突然心血來潮,想起了自己的責任,決定把他的繼承人送到蘇格蘭的海利中學就讀,也打亂了我們安排好的計劃。」

  她壓下歎息。再見了,白花花的鈔票,她想。「那不是一所好學校嗎?」

  「英國沒有一所學校適合瑞麟,」他的聲音很緊。「但我無法光靠信件讓亞瑟頓瞭解,也簡直不可理喻,他太缺乏耐心、太衝動、太小題大作,根本不懂得冷靜思考。」

  蓓雪訝異地看著洛斯本爵爺開始沿著步道踱步。當然,他的步伐依舊優雅而完美,但其中蘊藏的力量似乎讓周圍的空氣跟著擾動。  

  「要是他肯理智地看待整件事,」他繼續說.「便會瞭解英國學校的教育方式不適合瑞麟的個性。他們只會教導學生死背,期待學生順從地接受每一條規則,記下信書本的內容,但不要提出任何疑問。當瑞麟開始提出各式各樣的問題,好一點的老師會認為他不夠尊師重道,糟一點的則認為他故意找碴,然後動手處罰他。大多數的男孩只要挨幾頓打,便懂得控制舌頭,但瑞麟不是其中之一。他根本不怕挨打。為什麼一個姑丈可以瞭解這一點,身為父親卻始終無法理解?」那位姑丈揮舞拳頭質問道。

  「或許那位父親缺乏姑丈為男孩設身處地的想像力。」她說.

  洛斯本突兀地深呼吸,低頭看向握緊的拳頭,眨一下眼後鬆開手。「說得好。嗯,我一直認為亞瑟頓的想像力比六、七個人加起來更多,至少比我多。」

  「父母看待事情的方式和其它人不同,」她說。「這點是無法避免的。令尊瞭解你嗎?」

  一瞬間,他似乎十分震驚,強烈的情緒展露,也讓她同樣意外。從一開始,她便知道他是一位隱藏情緒的高手。

  「我誠懇地希望他不要瞭解我。」他說。

  她大笑,全然地情不自禁。雖然只有一瞬間(他馬上回復了原本的高深莫測),伹在那一瞬間,他的樣子像個極為苦惱的男孩,而她會很樂意去認識那個男孩。

  危險的念頭。

  他站在原地,帶著那隱約的笑意凝視她,接著走過來。「你真的是故意撲到我身上的嗎?」

  「那是開玩笑,」她說。「事實上,我是因為看到你出現在查爾斯街上,所以嚇呆了,我希望你下次決定來拜訪之前能事先警告我,我可不希望因此撞上招牌,撞出一個黑眼圈,或是一個失足,扭傷腳踝。」

  他站得太近,雙眸宛如引人的磁鐵,完全將她擄獲。雖然只是短短的一剎那,幾乎是一次呼吸的瞬間,卻讓她想要更加深入,望進那雙宛如幽暗迴廊般深邃而複雜的眼眸。她想要知道盡頭究竟藏著什麼,藏著誰,想知道隱藏其內的那個男人和表面究竟有多大的差別。

  她移開視線。「我不是說你應該來看我,」她說。「那不是邀請。」

  「我知道我不該來看你,」他說。「應該寫信告知就好,但此刻我在這裡。」

  她不能讓自己再次沉溺,將視線集中在他背後放置雜貨的墓碑上。

  「嗯,啊,我該走了,」她說。「莉薇很快就要下課。如果回家沒看到我,她會自己找些消遣,而那通常都是她不該做的事。」

  「啊,是,我太疏忽了,」他轉身走向墓碑,拿起她的東西。「我本來就不該來見你,現在又耽擱你太多的時間。」 

  他並未耽擱她的時間,他們共處的時間甚至不足以讓她瞭解她想知道的任何事。

  想想女兒,她告訴自己。對這個男人產生任何好奇心會讓你吃不完兜著走。

  「我自己拿吧,爵爺。」她說。「傷心小居不該出現僕人,我們最好就此分開。」

  竇迪不想跟她分開。  

  他想留在原地,看著她,和她談話,傾聽她的聲音。她笑了——當她問及父親是否瞭解他時,他想必露出相當可笑的表情。  

  她的笑聲完全出乎他的想像:從喉嚨深處發出的低沉嗓音。

  在他返回馬車的一路上,那陣笑聲彷彿仍縈繞在空氣中,久久不散,跟著他上車,跟著他踏入家門,走進瑞麟的房間。   

  他看見男孩跪在臨窗戶旁的座位,俯身研究貝索尼書上某幅彩圖。圖上是法老陵墓的天花板,漆黑的背景繪上金色的異國圖案與符號,或許繪畫的主題是古埃及人的夜景和星座。

  賓迪不想對此多花心思,那些古埃及人只是一堆麻煩。

  他把亞瑟頓侯爵的決定告知男孩。

  瑞麟皺眉。「我不明白。父親說他受夠了一再幫找學校,說我大可以變成粗魯無知的笨蛋,說既然我沒辦法表現出紳士的規矩,就沒有資格接受紳士的教育,他還說——」

  「顯然他政變了主意。」賓迪說。

  「這真的很討厭,」瑞麟說。「我還沒研究完貝索尼的搜藏品,何況這麼急著離開根本沒有意義。我到愛丁堡的時候,學校早就開學了。新生最好跟其它新生一起開學,現在我會變成最嫩的新生,浪費一大準時間打架。如果留在這裡,那些寶貴的時間我可以用來研讀拉丁文和希臘文,還可以整理我的象形文字表。」

  瑞麟不會逆來順受,乖乖任由其它同學使喚。這樣的個性、加上不時成為新生,他不得不花費許多時間,以拳頭捍衛自己。

  「我明白你的想法,」賓迪說。「但問題依舊存在,你父親下了決定.因此你必須遵從。」他隻字不提他計劃告訴亞瑟頓,他要帶瑞麟回來,然後為他聘請一位適任的家庭教師。他們早該這麼做了。

  他不打算給外甥錯誤的期待,再說無論如何,兒子遵從父親的意願也是天經地義的。

  無論一個人有多想勒死他的父母,都必須尊敬他們。

  無論賓迪為瑞麟做了怎樣的計劃,他不會鼓勵忤逆的行為。  

  「我以為他已經不想管我,將我交給你全權處置,」瑞麟說。「韓克爵爺必然也這麼認為,否則不會是要你、而不是要爸爸,幫我找繪畫老師。我也無法想像我的繪畫會落得什麼下場,以這種速度,根本不可能有進步。我才剛開始有點起色。不,是真的!」看到賓迪抬高眉毛、瑞麟急著說。「是溫太太說的,你知道她不會奉承我。『萊爾爵士。你又開始用腳畫圖了。』每次我畫得亂七八糟時,她就這麼說。」他微笑。「她讓我大笑?。」

  「我明白。」賓迪說。她也讓他想笑。在埃及壇物館,當她挖苦女兒攻擊瑞麟的行為時;在彭先生的店裡,當聽瑞麟擁有野心,她露出毫無掩飾的震驚,並且對此做出評論時;以及今天,當她自嘲撲到賓迪身上時,都讓他想笑。

  她非常風趣,一言一行都帶來驚喜。 

  直到此刻,他仍可以聽見她的笑聲。  

  「好吧,我想事情沒有轉園的餘地,」瑞麒合上書本。「至少我還有兩個星期,應該要善加利用。」  

  賓迪原本以為得花上好一番功夫安撫他,但瑞麟並未如他所料地提出一連串的質疑。或許他終於瞭解到他父親的行為鮮少有道理可言,不如放棄追問。

  或許這孩子終於長大成熟了。

  「先生,可以允許我明天到大英博物館去嗎?」瑞麟說.「我想再去看看門農王子的頭像。我問過溫太太星期六可不可以到那裡或是埃及博物館做寫生練習,可惜她沒有時間。她說中午之前她都在蘇活區。」  

  「或許是去幫人繪製肖像吧。」賓迪說。可能某位學生家長終於發現了她的才華。

  「我想她是去找新的住處。」瑞麟說。

  賓迪想,蘇活區比起傷心小居或許稍有改善,但兩者距離真正惡名昭彰的區域其實都不遠。「我會建議她放棄那個念頭,」他說。「搬到七晷區附近是非常不智的決定,那裡就算比不上沙馮丘恐怖,也差不多了。」

  瑞麟皺眉。  

  「但她擇哪裡居住不關我們的事,」賓迪繼續說。「你如果想去大英博物館,最好讓唐斯陪你去。你練習繪畫的時候,我不必跟著。」  

  「當然,」瑞麒說。「你一定會覺得很無聊。我不會惹事,就像平常上課那樣。就算有博物館的官員剛好經過,我也不會批評他們將紅花崗岩棺放在庭院裡的作法。黛芬嬸嬸對此相當不滿。那真的很可恥,先生,竟然以這種方式處理貝索尼先生的——」

  「的確,魯伯遲早會把那些官員丟出窗戶,」賓迪說。「至於你,只要乖乖管好自已的舌頭。」

  他現在最不需要的,便是與貝索尼有關的討論:這個是屬於誰的,誰又應該為那個花多少錢。他已經盡量小心,不讓黛芬將他捲入這類麻煩的爭論。他已經有夠多麻煩需要應付,此刻亟待處理的,便是瑞麟的未來。

  「我保證我不會多說一個字,先生。」瑞麟說。

  「很好,那你就跟唐斯一起去吧。」

  接著,洛斯本爵爺離開了房間,很高興又解決了一樁麻煩事。  

  他並未察覺到外甥在他背後露出愧疚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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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1 02:45:49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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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英博物館 九月二十二日星期六   

  瑞麟的愧疚源自他沒提起的另一位溫小姐,此刻她正坐在池身邊的小凳子上。他們正在摹繪一座皇冠破碎的紅色花崗岩法老頭像,亦即貝索尼由埃及送回的門農王子頭像。

  此處和埃及博物館不同,因為門票不易取得,因此訪客不多。有人說。就連社交圈中以挑剔聞名的阿耳悔克會館(譯注)也比這裡容易進入。  

  瑞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溫莉薇是從哪裡取得的門票。

  儘管整座博物館空蕩蕩的,兩人依舊以低聲交談,並保持畫紙上的筆忙碌地動著。

  「寫信到愛丁堡給你非常容易。」莉薇向他保證。

  她最好不要寫信,瑞麟告訴自己。她的信非常危險。

  *   *   *   *

  譯註:Almack's Assembly Rooms,十八世紀英國最高級的名流聚會場所,位於聖詹姆士宮附近的國王街,由一群貴族仕女組成的協會篩選成員,對於開放時間和賓客服裝禮儀有嚴格的規定,威靈頓公爵即曾因服裝不符規定,被拒於門外.十九世紀前中期逐漸沒落。   

  *   *   *   *

  他不該到這裡和她碰面,所有他認識的大人都不會接受她。首先,她撒謊成性,例如今天,她的母親便以為她是和同學以及同學的母親一起到這裡來。

  儘管瑞麟沒對姑丈提起她也會在這裡,但也沒說謊,光是這樣,他已經覺得良心不安。反觀她,似乎毫無良心可言.

  他知道也很清楚她是個大麻煩,依然情不自禁。她就像一個引人入勝的鬼故事,讓人忍不住想一探究竟。

  「所有寄給你的信大人都會拆開來看嗎?」她問。

  他搖頭。「如果是家裡或同學寄來的就不會。」

  「那簡單,」她說。「他們可能認得你家人的筆跡,所以我可以假裝是你以前的同學。我會借用某人的名字和住址,並盡量模仿男孩的寫信方式。」

  喔,那太誘人了。莉薇誇張的來信絕對能為枯燥的學校生活帶來一些樂趣,但她提議的方法應該是犯罪吧?萬一被姑丈發現……

  「你的臉色好蒼白,」她說。「可能是缺乏運動,也可能是吃不下飯。換作我才不會讓去愛丁堡這件事破壞胃口。那是個漂亮的地方,蘇格蘭人也不全像大家以為的那麼古怪。」

  「你剛才說的方法是偽造文書,」瑞麟低聲說.「那是死罪,你可能會被吊死。」

  「那你不要我寫信給你嗎?」她毫不在乎地反問。  

  「或許這是最好的辦法。」  

  「或許你是對的,我應該目己去找尋線索。」  

  瑞麒知道他不該問,卻不由自主。他忍不到一分鐘,問題便脫口而出。「什麼線索?」他問。「關於哪方面的線索?」 

  「我的使命。」她說。

  「什麼使命?」他說。「你必須先長大才能成為騎士。」  

  他並不像姑丈以為的那麼缺乏學習能力。瑞麒還沒有笨到重蹈覆轍,再次說她不可能成為騎士,那只會讓她大發雷霆。他不擔心她會打他,只怕引來其它人注意,讓他惹出麻煩。那會使他所剩無幾的繪畫課立刻變成一堂也沒有。

  「我等不到長大,」她說。「現在你要走了,媽媽和我又回到了原點。光靠教繪畫,我們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改善。我必須靠自己的力量找到寶藏。」  

  經過幾次秘密通信,瑞麟已鉅細靡遺地瞭解莉薇和她母親遭到排斥放逐的原因,也知道母親,她和其它人截然不同。真要挑剔,莉薇只能說媽媽唯一的缺點是太過守規矩。

  如果從莉薇可以觀一知百,那麼陸家人被認為「可怕」還太過保守。

  她在信中洋洋灑灑地描述過許多親戚,但隻字不曾提過寶藏的存在。

  「什麼寶藏?」他忍不住開口。

  「陸艾蒙的寶藏,」她說。「我的曾曾祖父,那名海盜,我知道他的寶藏藏在哪裡。」

  *   *   *   *

  星期六早上,蓓雪帶著一張寫滿出租資料的單子,和滿懷希望的心情出發。

  她循序漸進地沿著蘇活區的街道和鄰近區域探訪。  

  同一時間,原本清朗宜人的天氣逐漸陰沈。正午剛過,一道冷冽的風讓氣溫急轉直下,不懷好意的烏雲遮天蔽日。到了下午,風更加森冷,呼應變得陰暗的心情。

  她發現以同樣的預算,蘇活區的房間更為狹小簡陋。傷心小居的建築仍保有舊日的餘暉,裡面的空間也沒有被一道又一道的牆壁隔成狹小的房間。

  此外,儘管附近的環境不算太糟,但就像她現在的住處,再往遠處走去,治安便迅速惡化。距離蘇活區不到幾分鐘的腳程,便是惡名昭彰的貧民窟聖蓋爾區。

  簡言之,蓓雪浪費了一整個星期六.找到新家的希望逐漸枯萎,她開始相信花再多珍貴的時間也只是白費功夫。

  多虧萊爾爵士貴到離譜的繪畫課,她的財務狀況有了改善,可惜不夠到能對她的居住品質造成改變。

  住在倫敦比她的預期更加昂貴,她不止一次懷疑過當初的決定是否正確,都柏林的生活不但便宜許多,也比較友善。

  然而愛而蘭也比較貧窮,藝術工作的機會更是罕見。老天,在倫敦幫莉薇找到合適而負擔得起的教育容易多了。

  不到一年的時間,新歐蒙街的施小姐已經磨去莉薇的愛爾蘭口音。她也學會了淑女應有的談吐方式,現在只欠有人來教會她淑女的舉止。在學校,有同學的陪伴和施小姐虎視耽耽的監視,莉薇還算守規矩。可惜她也像母親大多數的親戚一樣,是只變色龍,能隨環境輕易改變表現。一出了校門,和另一群人為伍時,她又變成了完全不同的女孩。

  回愛爾蘭,事情只會更糟。

  倫敦是機會之都,但它從不以廉價或容易的方式提供這些機會。

  顯然今天它也不打算為溫蓓雪開例。該放棄搜尋並回家了。

  正要轉進米爾巷,第一滴冰冷的雨水落下。她已經習慣被雨淋濕,但今天身心俱疲,她感到格外不適。冷雨拍打帽簷和外衣,她抬頭望向灰黑的天色,認為雨勢很快會轉大,回到家時,她應該已經淋成了落湯雞。  

  如果她租馬車回家,便沒錢買晚餐了。  

  她將馬車推出腦海,快步越過迪恩街,並不時注意左右方向。灰色的雨幕使一切模糊,如果只看著前面,很容易發生車禍,因此她沒看著前方,而是警覺地察看街道兩邊是否有車輛靠近。也因此,她直接撞上了迎面而來的人。

  她聽見一聲低哼,感覺到他的搖晃,連忙抓住對方的外套,以免他直接倒下。這樣做並不聰明,但她完全出自直覺的反應。她又花了一秒,才想到男人的身材比她高大,這麼做只會讓她跟著一起跌倒。

  在此同時,他已經找回了平衡.

  「喔,真的很抱歉,」她一邊說,一邊放開他的外套,接著以身為人母的習慣,幫他將剛才抓皺的部分撫平。「都是我沒有看——」

  她這才抬起頭來,終於看清對方。細雨拍打她的臉,天色昏昏欲沈,但無論是貴族式的高鼻上那雙炭黑色的眼眸,或隱帶笑意的堅定嘴角,都是不容錯辨的。

  她瞠目結舌,一手頹然落下,另一隻手依舊留在他的外套上。

  「我才應該向你道歉,」洛斯本爵爺說。「我似乎有個壞毛病,老是擋住你的去路。」

  「我沒看見你。」她將手從他的外套收回。一次,只要一次就好,她難道就不能有一次以比較文明優雅的方式碰見他嗎?尷尬的熱流在全身流竄,讓她的語氣變得尖銳.「你也不該在這裡出現,你到蘇活區做什麼?」

  「我來找你。」他說。「我在這裡找了你好幾個小時,不過我不該讓你站在這裡聽我辯解。我們先跑到聖安妮教堂那裡,叫輛馬車,在車裡可以比較舒適地談話。」

  她的視線再次不由自主地飛向南方的教堂。喔,那真誘人。但是和一個能讓她變成像十六歲少女一樣無知的男人在密閉空間裡共處,無異是自找麻煩。

  「不,謝謝,」她說。「我想我們還是各自回家。」她再次往東前進。

  她依稀聽見他嘀咕了什麼。下一瞬間,她的腳離開了地面,她還來不及說服大腦相信,他已一把將她抱起,走向迪恩街。

  走到康普頓街時,她才找回思考和語言能力。「放我下來。」她說。

  他繼續往前走,連大氣部不曾喘過一次。

  喘氣的人是她。箍住她的雙臂好像鐵圈,寬闊的肩膀和背部擋住寒風和大部分的冷雨。他的大衣沾了雨水,卻遮擋不住底下散發的體溫。

  儘管早就從合身的剪裁明白他相當結實,她依然遠遠低估了他的力量。

  強大的力量。

  她腦中突然湧現穿著盔甲的戰士攻城略地的景象,他們屠殺男人,帶走女人。

  他的祖先是這種人。

  「放我下來。」她開始掙扎。

  他只是收緊雙臂,將她抱得更緊。

  她的體溫攀高,思緒混亂,心知應該反抗,但意志逐漸削弱,或許削弱的是她的矜持。

  她終於想起他們在公眾場所,繼續掙扎只會引來旁人的注意。

  大多數的人都躲在屋簷下躲雨,無所事事之餘只能看著過路的行人。

  有人可能會認出他,或是認出她。萬一話傳出去……

  後果不堪設想。  

  她低下頭,要大腦想出幾句惡毒的回應,並計劃加以報復,卻發現她的理智已宣告休工,將大權交由感官掌握。她的身體感覺溫暖而備受呵護,想要更貼近另一副強壯的身軀,所有溫暖的來源,想要直接鑽進他的外套裡。

  幸好目的地並不遠,加上他的腳程很快,不到幾分鐘,已經到了馬車站。

  「小姐滑倒,扭傷了腳,」他告訴隊伍最前方的車伕。「行進的時候請盡量不要突然煞車,並避免任何顛簸。」他將她塞進車廂,又低聲囑咐了車伕幾句,接著爬進馬車,坐到她身邊。

  「很抱歉剛才那樣做,」馬車起動後,他開口說.「好吧,其實也不是那麼抱歉。」他的嘴角微微牽動.  

  她試著想出機智的回答,腦袋卻無法迅速反應,心跳同時瘋狂地躍動。

  「或許我太心急了,」他說。「但我們沒有道理繼續站在雨中爭論,畢竟我只是想告訴你一個提議。」 

  她僵住。她很清楚這個,太清楚了。溫暖褪去,只留下一陣冷顫,她收拾起僅有的冰冷自尊。「一個什麼?」

  他做個否定的手勢。「不是那種提議。」

  「爵爺,顯然你誤會了,我不是昨天才出生的嬰兒。」她說。

  「如果你以為我會拿這種事來說謊,顯然瞎得看不清事實。」

  「我並不瞎。」她說。

  「那就是沒有用腦,」他說。「用你的常識想一想:我是長子,沒有特立獨行、讓家人蒙羞的奢侈權利,那是魯博的職責。我的世界很小,幾乎不可能有任何秘密的韻事。除非當事人夠無聊,引不起社交圈和小報的興趣,或許可以保持低調。但你太有話題性,如果我和你進行親密的交往,立刻會成為眾人茶餘飯後的話題——就像拜倫那樣,而且情況只會更可怕。時事漫畫家會非常開心,我的一舉一動都會變成誇張的漫畫,配上故作幽默的標題,呈現在讀者面前。我並不認為那樣的畫面很有趣。」  

  蓓雪知道拜倫爵士如何被無情地譏諷,也看過幾幅殘酷的漫畫。

  換作洛斯本,情況真的只會更可怕。越受到敬重的人物,世人越期待看到他的失足。

  「喔。」她洩氣地說,感到莫名的失望。有那麼片刻,她以為自己真能讓模範紳士跟她一樣意亂情迷。

  「我說的是正當的提議,」他說。「我知道布倫貝利區有些出租房間可能符合你的要求。。房東太太是位戰後守寡的婦人。如果我的計算沒錯,房租應該不會超過你的預算。我將瑞麒的學費除以四後,乘以星期一的八名學生,加上——」

  「你在計算我的收入?」她說。

  他解釋他在上議院經常碰到和會計相關的議案,因此相當清楚收支問題和如何平衡收支,此外,他也瞭解有些人過著一貧如洗的生活。他和一些同僚設立了一個機構,協助因戰爭守寡的婦女,退伍軍人和其它被政府或教會忽視的人,改善生活。

  「喔,對,你著名的慈善事業。」她的臉燒紅,不願意成為他的捨對象。

  「這無關慈善,夫人,」他冷冷地說。「我只是告訴你到哪裡找蒲太太,幫你省下時間,不必在蘇活區這種不適合的地方白費功夫,接下來全看你的決定。你想看看那個地方嗎?」

  那冰冷的語氣要求聽者合作,這讓蓓雪想要搖晃他。她畢竟有她的自尊,特別是在被當成愚昧的次等生物看待時。然而,莉薇的未來比她母親的自尊更重要。

  蓓雪用力嚥下那口氣。「是的,我想看看。」

  她早先並未聽到他告訴車伕的路徑指示,外面的世界也因大雨而顯得模糊。當馬車停下,洛斯本踏出馬車,伸手扶她下車,她只能相信他帶她抵達的是位於布倫貝利區的蒲太太公寓,而不是他的藏嬌金屋。

  她知道他野蠻祖先的血液仍在他體內流動,也清楚他向來慣於讓人對他言聽計從,無法容忍任何反對的意見。

  然而,她很難想像他會用欺哄或誘騙的手段,引誘女人失足。

  他只需站在原地,露出一臉倦怠無趣的完美模樣,便足以引誘女人。

  她的直覺果然正確,蒲太太是一名可敬的中年婦人,出租的房間儘管稱不上豪華,但配有齊全的傢俱,也相當整潔。房租比蓓雪的預算稍高,卻比她認定的這一帶的行情低。一個小時過後,一切都已安排妥當,她和洛斯本爵爺搭上另一輛馬車,踏上返程。

  一路上,他給了她一些財務建議。她有點惱怒他似乎認為她對財務處理一無所知,但也明白習慣幫助弱勢者的他只是積習難改。無論如何,這是他熟悉的領域,只有傻瓜才會拒絕他的建議。

  然而,她還是很意外看到他抽出一張名片,在背後寫上幾間畫廊地址,認為她該將水彩和其它畫作拿去那裡展示販售。他表示如果她將畫作放在報業重鎮所在的艦隊街,或有許多書店及報館的河濱路展示,更可能吸引到有潛力的客戶。再者,她必須將畫作的價錢提高。「你太低估自己的作品了。」他說。  

  「我只是無名小卒,」她說。「也不是任何知名文藝性協會的成員,沒有資格高價出售畫作。」  

  「正如我先前提過的,你並非無名,」他說。「只是無知。」  

  她差點笑出來。因為她的父母,早在十歲之前.她已幾乎無所不知。「我已經三十二歲,住過許多地方,也見過許多世面。」 

  「但你似乎不瞭解你潛在的客戶,」他說。「這讓我懷疑你到底是不是那些『可怕的陸家人』之一,你根本沒想過要利用人性的弱點,利用你無人不知的名聲。你可能不明白一件東西的要價越高,人們才越懂得珍惜,這條金科玉律同樣適用於你的情況。當你開出四倍的價錢作為瑞麟的學費,我對你的敬重也呈相等倍數增高。」  

  試圖從表情辨識他的心意只是徒然。他向來高深莫測,何況車裡的光線也太暗,她無從確知他是否在諷刺她,他的口氣好像很無聊。

  「我建議你讓他們付出代價,」他說。「你無法改變社交圈,即使是我這樣的出身,也同樣辦不到。正如我說過的,我依然必須遵照規則生活。這種生活很乏味,但是破壞規矩的代價太高,不只家人會因此蒙羞,我也會失去其它人的尊敬.小自付帳、大到制度改革,以及其它對我的生命意義重大的工作,都會有所不便。但因為你丈夫違反了社交圈的規則,你已經付出了昂貴的代價,你還欠上流社會什麼嗎?他們不該為你付出點東西嗎?你為何不向他們索取值得的畫價,供你和女兒生活。」

  毫無起伏的斯文語調,很容易讓人以為他只是隨口提起,口氣和第一次在埃及物館時一模一樣,一個厭世貴族的典型與模範。

  然而車門的空間有限,而她離他太近,不可能沒察覺到其中細微的差別。或許是緊繃的空氣,也或許是肩膀和頭的姿勢。無論如何,她深深懷疑眼前的男人表裡不一。

  「或許我終於學到謙虛,」她說。「我的父母會多麼吃驚啊。」

  她的雙親對利用人性的弱點,絕對不會有任何遲疑,更不知道什麼是良心不安。

  「正是如此,」他說。「另外也因為你不是倫敦人,不懂得利用這個城市。你和我認識的大多數人一樣,只認識自己經常活動的地區,不瞭解變化萬千的倫敦其實風情無盡。」

  「所以倫敦是你的埃及艷後?」她問,想像倦怠貴族迷戀這座大城市的畫面,忍不住微笑,引用莎翁《安東尼與克麗奧佩托拉》劇中的台詞。「『歲月難以磨損她的容顏,世俗無法局限她無盡的風情』,這是你對倫敦的看法嗎?」

  他點頭。「你很熟悉莎士比亞。」

  「但似乎不熟悉倫敦。」

  「那是不可能的,」他說。「你搬到這裡多久?一年?」

  「不到。」

  「我花了大半輩於在這裡,」他說。「對這裡已經太過瞭解。」

  他開始鉅細靡遺地介紹布倫貝利區的環境,甚至包括附近值得光顧和最好避開的商家與攤販。

  馬車抵達傷心小居時,蓓雪只覺得時光飛逝,她很想再多聽他說些話。他顯然熱愛倫敦,他描繪的景象也扭轉了她對倫敦的印象。稍早這座城市宛如門戶緊閉的冰冷堡壘,但他打開了那扇門,將它變成一處避風港。  

  她也領悟,他今天做的不僅止於此。不久前,她還被憂慮壓得喘不過氣,洛斯本移開了那些重擔。

  從來沒有人這樣做過。  

  她的父母花錢如流水,即使身無分文也不例外。等到債主和房東開始緊迫盯人,爸媽便收拾行李一走了之,通常是在深夜進行。

  儘管傑克非常有榮譽感,也不見得比較有幫助。他深愛她,卻無可救藥地缺乏責任感,對日常生活的實際問題完全束手無策。他對這些問匙視而不見,更別說是分析或解決它們。他對金錢毫無概念,「量入為出」對他而言更是難以理解。

  而眼前的男人雖然不愛她,卻懂得分析她的財務狀況,引導她找到理想的住處,並建議她如何賺錢與儲蓄。他甚至為她分析倫敦這座城市,告訴她這裡的運作方式,彷彿那只是一件簡單的玩具。

  馬車停了下來,但她還不想離開,可是也找不到藉口繼續留下。

  「謝謝,」她說,接著輕笑。「多麼老套的兩個字,根本無法表達我真正的感受,真希望我是莎士比亞。可惜我不是。

  她原本真的打算以言語道謝就好。  

  但她的心情已經不復沉重,一瞬間,彷彿任何事都是可能的,因此,她大膽地往前傾,輕吻他的臉頰。

  他在那一刻轉頭,嘴唇刷過她,手勾往她的頸背。而她就此萬劫不復。

  賓迪不該轉頭,也不該碰觸那熟梅般的紅唇。  

  但他做了。當他的唇碰觸到她的瞬間,他著名的自制力開始瓦解。

  他握住她的頸背,將她拉近,以第一次見到她時便渴望的方式親吻她。  

  他感覺到她僵硬起來。沒有危險,腦海中有個遙遠的聲音向他保證,她很快會推開他,很可能再賞他兩個耳光。

  她沒有推開他。

  她的身軀突然柔軟而順從,嘴唇在他的嘴上移動並回應,絲綢般的長髮挑逗他的手背,請求他將手指探入。肌膚的芬芳宛如危險的幻想,滲入他的血肉,原本便拒絕屈服的渴望在體內甦醒。

  他的身體清楚記得早先抱著她的感受,她蜷伏在他懷中的模樣,豐腴的曲線貼合他堅實的身軀。他的身體渴望更多,使他後來說話時差點洩漏心中強烈的挫敗。

  但那是剛才,此刻他只在乎現在。他捧起她的臉龐,索求更多,品嚐夢想、青春和渴望——那味道有如喝了太多葡萄酒的夜晚,總是孤單寂寞的夜晚。

  當然,他不曾喝醉,也很少孤單,更清楚渴望年少時的夢想和熱情是多麼沒有必要。那些早已逝去的歲月,早已失去的一切,向來與他無關。  

  此時他應該察覺到危險,察覺到體內蠢蠢欲動的感受,並就此住手。 

  但他已經錯過理智思考的時機,辨識不出他嘗到的是危險,更不明白他此刻必須運用的是比常識更堅定的力量,才能將他拉回。他只知道他嘗到一個女人、聞到一個女人、感受到一個女人;而她是他絕對不該碰觸的女人,只令他更難以抗拒地想要碰觸。

  她的手悄悄滑上大衣,抓住衣料.他感覺到她的雙手停留在胸前,他的心臟興奮的躍動,彷彿第一次親近女性的毛頭小子。他的手滑到她的下頜,解開帽帶推開,指尖探入她的髮間,終於如願被豐厚的鬈發包圍.髮絲比他的想像更加柔軟滑順。她是男人夢寐以求的一切,而他渴望更多。

  他收緊懷抱,加深那個吻,探索她神秘的氣息。他的手從她的背部滑向腰際,往上探向乳房的同時,她推開他。  

  她以驚人的力道推開他。「不!住手!」她抽身離開,撿起馬車地板上的帽子。「喔,這實在很不好。」  

  她匆忙戴上帽子,繫好緞帶。「這種愚蠢真不可原諒,我到底怎麼了?我不敢相信——簡直是笨透了。我應該踢開你,或是踩你的腳。我發誓,他們一定覺得只要碰到男人,我就永遠學不乖。這真是個恐怖的錯誤!」  

  他找回聲音和殘存的理智。「是的,你說的對。」他說.

  他恢復著名的冷靜,協助她踏出馬車。一如以往,完美的紳士風度。

  「再會。」他說。

  她沒有回答,倉促離去,須臾問,已經隱沒在夜色中。

  他低咒一聲,開始撿拾曾經無懈可擊、有條不紊的世界所碎成的片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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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1 02:46:09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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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五日星期五

  為了避免繼續連累僕人,瑞麟在後院門口附近的牆上挖空幾塊磚頭當作郵箱,莉薇或是她的某個同黨會在那裡放信,並拿走瑞麟的回信。她雖然是女孩,卻比瑞麟更能自由地在倫敦遊走。  

  她也不像他隨時有僕人監視,所以她會趁著往返學校時繞路到許多地方。而這些冒險她完全忘了要向母親報告。這一切在瑞麟聽來,簡直駭人聽聞,又令人著迷。

  他躲進灌木叢裡,避人耳目,接著打開信。

  

   十月四日星期四 皇后廣場

  再見了,爵爺!  

  我要啟程去執行我的使命了。  

  

   「不,」瑞麟說。「不!」  

  他寫過兩封長信,向她解釋尋找陸艾蒙寶藏的計劃有何不妥。首先,年輕的淑女(她絕不能忘記,她是位出身高中的淑女)絕不能獨自出外旅遊。再者,她必須考慮她溫柔又聰慧的母親(和某些父母多麼不同!)會有多擔心。他還寫了第三點、第四點、第五點、第六點,如今看來完全是浪費墨水。

  「我還不如寫信給門農王子的頭像。」他低聲抱怨。   

  

  別擔心,先生,你寫的每一字每一句,我都用心拜讀並思索過。然而,事態已經惡化到刻不容緩的地步。我們在星期一搬到皇后區,新家非常舒適,我也很高興能遠離漢邦區的聖葬救濟院,但媽媽卻日益憔悴。我擔心她生病了,而且是難以治癒的重症。她假裝一切如常,但依舊掩飾不了蒼白的臉色和消瘦的身形。我只能慶幸爸爸已經過世,否則他一定會因此心碎。

  即使是你,也一定會承認我不能再浪費任何時間,我必須立刻啟程。但請放心,我將你的叮嚀謹記在心,我並非獨自上路。莉薇騎士將帶著她忠實的隨從丁奈特一同踏上旅程,他叔叔每個星期一和星期五都駕車前往市集。我們已經安排好明天和他在海德公園北角的檢查站碰面,他會載我們到郝士洛。這個計劃很聰明,不是嗎?   

  

  「才怪!蠢丫頭!」瑞麟說。「等你到了郝士洛又怎麼辦?如果你真到得了那裡!你難道沒有想過,你那位隨從可能把你帶到他開妓院的『叔叔』或『阿姨』那裡去了?」 

  瑞麟不敢相信在其它方面見識那麼廣博的莉薇,竟如此天真,這一定是沒上過公立學校的壞處。那裡所有的學生除了拉丁文和希臘文,最熟悉的便是妓女、妓院、皮條客和鴇母之類的常識。

  現在已經來不及幫她補救這方面的教育了。

  那個莽撞的東西今天就要走了。

  他必須阻止她。

  *   *   *   *

  半個小時後,蓓雪放棄等待萊爾爵士前來上課。顯然她誤解了他的行程,以為他星期六才要啟程前往蘇格蘭。他一定是說星期五,只是當時她心不在焉,所以聽錯了。

  她不記得他曾道別,但一名十三歲的男孩不可能認為他必須特地向他的繪畫老師道別。他的姑丈已經禮貌地知會過,上次碰面後幾天,他的秘書寫了有禮的致謝函,隨信附上剩餘課程的費用。

  她收拾好東西,鎖上教室後回家;新的家,這得感謝洛斯本爵爺的幫忙,一位她再也不會見到的人。

  他不會再接近她,她沒有危險了,徹底地安全。

  同時也無聊透頂,煩悶至極……

  ……直到幾個小時後,她從壁櫥裡拿出桌巾,這才發現莉薇留下的信。  

  瑞麟趕到海德公園北角時,已經汗流浹背、怒火沖天。他迷了幾次路,甚至得在兩次碰到覬覦他財物的混混時快步跑開。以前碰到這種情況時,瑞麟會直接迎戰,將他們揍到頭破血流,可惜他沒有時間,而必須像懦夫一樣逃離戰場,這對他惡劣的情緒只有火上加油。

  他也氣自己竟然沒想到雇輛馬車,可以省下一大堆麻煩。

  因此當他向莉薇走去時,心情並非最佳狀況。她正和某個賣餅的女人說話,旁邊有個塊頭像小牛的男孩,顯然便是那位丁奈特。他的頭緊連著肩膀,好像沒有脖子,肩膀寬到必須橫著才能進門,連站姿都像頭牛:頭部前傾,只轉動著眼珠觀察週遭環境。

  瑞麒挺起肩膀,抬高胸膛,跨步向那兩人靠近,然後捨棄一路上演練好的委婉說詞,單刀直入地說:「溫小姐,我來幫你回家。」

  湛藍的娃娃大眼圓睜。「怎麼了?媽媽出事了嗎?」

  「不,出事的是你,」瑞麟說。「我猜應該是撞到頭之類的,否則不會想出這種腦袋燒壞的計劃。

  那頭笨牛雙眉皺起,擋到莉薇前面。「嘿,滾開。」

  「該滾的是你,」瑞麟說.「我不是在和你說話。」

  男孩拎起瑞麟的衣領。

  「放開。」瑞麟說。

  「唷,聽聽看,」男孩說。「這位小妞說話真有教養,不是嗎?」

  「小你個頭。」瑞麒一拳揮向小笨牛的下巴。   

  賓迪當時在俱樂部,門房轉達他的某名僕人有要事稟報。

  大事不妙。僕人上次找來俱樂部,是因為雅黛從祈禱會回家後突然暈厥。

  當賓迪走進前廳去見唐斯時,神色依舊冷靜自持。一看到他,唐斯的表情如釋重負。

  大事真的不妙。

  賓迪無視在胸臆間流竄的寒意,命僕人簡要說明事情始末。

  「萊爾爵士不見了,爵爺,」唐斯用力眨著眼睛。「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裡。我跟平常一樣看他進了印刷店,便走到波特咖啡館等他下課,然後跟平常一樣,在他下課前幾分鐘走出咖啡館等他,但是他一直沒有出現。我等了十五分鐘,然後跑上樓。教室鎖上了,敲門也沒人應。我下樓問彭老闆今天的課是不是已經上完了,他告訴我今天沒上課。溫太太的學生今天沒有來,所以她提早回家了。」

  寒意更甚,麻木了知覺,時間彷彿減緩速度,幾乎像是凍結。「我知道了。」賓迪說完,要侍者取來他的大衣和帽子,帶著僕人離去。

  返家的短短路程中,賓迪牢牢鎖住感覺,命令自己專心分析眼前的問題,這是他平日解決其它問題的方式。

  回到家門前,賓迪已將腦中紛亂的思緒歸納成最可能的兩種狀況。

  一、瑞麟逃家了。 

  二、雖然他們已經做好萬全的防護,這是有人發現瑞麟的身份有利可圖,並綁架他。

  賓迪帶著唐斯上樓,走進瑞麟的房間找尋線索,並未發現任何預謀離家的跡象。唐斯說,除了萊爾爵士今天身上穿的,其它衣服都在。然而,經過更仔細的盤問,僕人透露兩條相關的線索。首先,兩個星期以前,男孩在博物館結識了一名紅髮的女孩。再者,瑞麒最近習慣一天到花園去好幾次。

  在毀掉幾株灌木和一小塊花圃後,賓迪在後院門口附近發現那處鬆脫的磚頭,其中一塊磚頭上還沾著封信的蠟和紙片。  

  賓迪回到臥房,目光轉向俯瞰花圓的窗台。他時常看見外甥趴在那裡看書。幾分鐘後,在貝索尼所著的《遊記》夾頁裡,賓迪找到了那些藏起來的信。

  *   *   *   *

  擺平丁奈特沒花萊爾爵士多少時間,但已足以引來人群聚集,並讓莉薇乘機溜走。

  圍觀的群眾引發路人的好奇心,堵塞交通。車輛、馬匹和行人逐漸擠滿檢查站的兩邊,其中包括一名駕著運貨小馬車的農夫。莉薇靠近他,湛藍的大眼裡淚光閃閃,顫抖的嘴唇開始訴說她住在南英格蘭斯勞村的母親如何染上重病。

  感動的農夫答應讓她搭便車到鄰近郝士洛的貝雷福。

  她爬上車。

  萊士趕上正要通過檢查站的貨車,一邊跟著奔跑。「野丫頭!」他說。「我不會讓你去的!」

  「喔,看,那是我可憐的哥哥。」她告訴農夫。「他也非常傷心。我要他留在倫敦,在這裡遲早可以找到好的工作,可是他……」

  她繼續描述家中的不幸,農夫毫無懷疑地照單全收,然後告訴萊爾爵士如果他也想回家,可以和妹妹一起上車。

  萊爾爵士不知所措地環視週遭,幾個人已經抬起丁奈特,帶往附近警察的崗哨。

  他爬上車。

  *   *   *   *

  蓓雪點燃另一根蠟燭,再次把信展開,因為她以為第一次看錯了。

  讀完第二次,她怒不可抑。

  莉微的行為模式非常熟悉,和蓓雪的父母每次碰上困難時的反應,如出一轍。總是愚蠢地希望一次搞定所有的麻煩,而不是直接面對困難,腳踏實地地逐步解決問題。他們寧可在賭桌上孤注一擲,也不願意拿那些錢付房租。

  她用力將信放下。「等著看我怎麼對付你,大小姐。」

  前提是蓓雪必須先找到她。

  信中沒有透露目的地,然而莉薇表示她要去尋找陸艾蒙的寶藏,這條線索已經足夠。

  她會前往索莫頓,曼德威伯爵的鄉間宅邸。傑克曾說寶藏就在那裡,當爸爸說的故事如此刺激又浪漫時,何必理會只懂得澆冷水的媽媽?

  問題是她走了多久?應該是下課到現在的幾個小時,蓓雪猜。如果莉薇沒去上課,施小姐早就通知蓓雪。這是不幸中的大幸,落後幾個小時,比起落後幾天更容易趕上。

  然而要去追她,代表蓓雪必須去找當鋪老闆打交道。她不確定最近的當鋪在哪裡,但蒲太太應該知道,在那之前,蓓雪得先找出足以典當的東西。 

  她開始翻箱倒櫃,清出櫥櫃和抽屜,拆下床單,將所有的東西堆在房間中央。當她正在打包僅有的餐具時,敲門聲響起。  

  她起身,一邊祈禱是巡察員、教區的執事或警察拖了莉薇回家,一邊打開門。

  燈光昏暗的走廊,站在那裡的不是巡察員、執事或警察。

  「溫太太,」洛斯本爵爺一臉索然無趣的說。「我相信令嬡偷走了我的外甥。」

  *   *   *   *

  房間裡和溫太太的外表一樣,一片凌亂。

  她的髮絲散亂,黑如鴉羽的鬈發落到額前、散落肩頸,她的臉色潮紅,鼻子和臉頰沾了灰塵。她瞪著他。

  賓迪想一把抓起她,吻掉她緊皺的眉頭。

  他必須將思緒拖回現實,牢記此行的目的:瑞麟。

  ……他不在這裡。賓迪只花了一秒便看完整個房間。心情沉重下來。一切的跡象都顯示瑞麟打算阻止溫小姐,而非陪她一起離開。

  然而,賓迪也忍受了長達兩個星期的極度無聊,此刻不由自主地凝視溫蓓雪,她凌亂的外表和惱怒的表情,讓他的心情更加低落。

  「請原諒我不請自來,」他說。「我應該等蒲太太代為轉達。但她有訪客,而我不願意在客廳等她上樓請你下來,那會使她的客人不自在,因此我告訴她我只是過來視察環境。我能進來嗎?」

  「當然,」溫太太揮揮手,退離門口。「我正要去當鋪,可是這……」她的手梳過豐厚的烏黑鬈發。「萊爾爵士也不見了?跟莉薇一起?但他們根本不熟。」

  「他們顯然非常熟,」他說.「他們已經秘密通信好幾星期。」

  他簡短解釋今天的發現,從胸前的口袋掏出最近的幾封遞給她。  

  她迅速瀏覽過,突然停頓下來,開始臉紅。「『日益憔悴』?真是胡說,」她說。「全是她過分發達的想像力胡思亂想。」

  賓迪並不同意。儘管溫太太的臉色不再蒼白,但似乎消瘦了些。她往下讀,而他的視線也繼續往下看,上次她的曲線似乎較為豐滿,上次見到她……

  親吻她。

  碰觸她。

  想想天氣!他告訴自己。

  她迅速把信折好,遞還給他。「她必定也把他寄來的信藏在某個地方,」她說。「但我不認為有必要找那些信。我寧可將時間拿來找她,和萊爾爵士,如果他們真的在一起。但我很難相信這一點,就像你說的,他是個相當理智的男孩,每件事都要追根究柢。我無法相信他不會質問莉薇的計劃,他太有常識,不會捲進莉薇瘋狂的行動。」  

  賓迪將信收回大衣口袋。「我有同感,」他說。「我也不相信瑞麟願意參與她的計劃。你應該注意到了,她最後一封信提到會找一名叫丁奈特的男孩當隨從,也提到瑞麒認為她的計劃不妥,他必然試圖說服她放棄,也因此,我認為他今天是去阻止她。我來這裡,是希望他及時趕到,已經帶了她回家。」  

  「單靠他一個人是辦不到的,」她說。「如果他問過我的意見,我會建議他找一位法官或是一支軍隊同行。」

  換作別的母親必然已開始昏倒,或是陷入歇斯底里,賓迪想,但她甚至沒有露出焦慮的神情,儘管心中肯定是怒火熊熊。

  「既然我不是十三歲的男孩,應該不必勞動軍隊了,」賓迪說。「也不必驚動警方,我不希望風聲走漏。」要是任何人發現這件事,幾個小時內全倫敦的人都會知道,不消幾天,在蘇格蘭的亞瑟頓也會聽說。那不會是讓人愉快的場面。」

  「有唐斯應該就夠了,」他繼續說。「我想靠我們兩個應該可以找回那兩個孩子。」他開始往門口走。

  她飛快擋住他的去路,藍眼熠熠生輝,他驚訝地往後退了一步。

  「你心亂如麻,」她說。「所以我能理解你對顯而易見的事實如此盲目。」

  「你能理解什麼?」

  「這是莉薇惹的麻煩,」她說。「而莉薇是我的問題。我很清楚她的思考方式,也知道她的去向。我才是適合去尋找她的人。」紅暈再次染紅她的臉頰。「然而,如果你可以借我一筆錢租車,那將能節省許多時間。」

  他的下巴差點掉下來,但及時控制住。

  「如果你以為我會呆坐在這裡,等你找回我的外甥,那你顯然是失去理智了。」他說。  「他是我的責任,不是你的。」

  「要是你期望我坐在家裡,那你才失去理智了。」她說。

  「我們必須有一個人去,」他說。「另一個留下,不可能一起行動。」

  「的確。」她說。「但是你太過心浮氣躁,沒有想清楚。」

  「心浮氣躁?」他無法置信地重述。「我從不心浮氣躁。」

  「你沒用邏輯去思考,」她說。「你不希望風聲走漏,對嗎?」

  「當然,我——」

  「你太引人注目,」她不耐地打斷他。「你不可能到處打探兩個孩子的消息,卻不引起注意。你的一舉一動無時無刻不在表明你的身份和階級。你平直的聲音和諷刺的語調,高高在上的姿態,慣於發號施令的樣子,簡直就是在脖子上掛塊寫滿頭銜和祖譜的名牌。」

  「我也懂得該如何保持低調。」他說。

  「但你不懂如何表現得像個普通人。」她說。

  而她真的懂?賓迪想,憑那副容貌和身材,她無論走到哪裡,都會引起旁人回頭,還有一長排的男人垂涎與跟隨。

  他握緊拳頭。她獨自在破曉時,搭乘出租馬車出發,連個伴護或女僕都沒帶……

  簡直不堪設想。  

  「你不能單獨行動.」他以冰冷的語氣說,換作其它人會很清楚這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過去這三年我都是單獨行動的。」她說。

  他想要搖晃她。他命令自己鬆開拳頭,找回耐性。「那時你是跟女兒一起,」他說。「

  人們對待獨身女人的態度,和對待帶著女兒的母親不同。」

  「這太荒謬了,」她突然退開。「在這裡和你爭論是浪費時間,我該照原本的計劃行動。」她跨步走向地板上那堆物品,開始收拾。

  她說她正要去當鋪。 

  賓迪不知道除了將她打昏或是綁在某件沉重的傢俱上,還能用什麼方法阻止她。

  「夠了,」他以通常用來阻止議會喧鬧的口氣說。「不必費事去當鋪,我們可以合作。」

  「我們不能——」  

  「你讓我別無選擇,頑固的女人,」他說。「我死也不會任由你單獨離開。」

  *   *   *   *

  賓迪一邊等她收拾帽子、上衣及其它必需品,一邊試著重新控制他的舌頭。

  他從未以那種語氣對女人說話,他總是以耐心相待。

  但是她……

  她是個大麻煩。

  等她和蒲太太迅速說完一些話,踏出門口後,情況依舊沒有改善。

  「敞篷馬車?」她站在階梯上,無法置信地看著停在路旁的車。「你駕這種車來?」

  「難道你期望我坐四匹馬的車?」他說。「你能想像我們帶著另一名車伕上路嗎?」

  「但這不行,」她說。「太時髦了。」

  「這是租來的,而且至少有斗年以上的車齡,甚至需要好好再上一次漆,」他說。「你根本不知這什麼叫時髦。上車。」

  她抓緊他的手臂,視線移向拉著兩匹馬的唐斯。「我們不能帶任何僕人。」

  別發火,賓迪告誡自己。「我們需要有人照料馬匹,」他耐心地說。「你不會注意到他的存在。他會坐在車後,觀賞沿途的風景,思考自己的事情。」

  她拉扯他的手臂,讓他擋住自己,踮高腳跟,輕聲在他耳邊說:「你一定是分心了,所以才會帶他到這裡來。僕人最喜歡閒言閒語了,比三姑六婆更可怕。明天同一個時間,全倫敦都會知道你做了什麼,和誰在一起。」

  她的呼吸搔弄賓迪的耳朵,他清楚察覺到抓住手臂的纖細手指。

  他抓起她,將她丟上馬車。

  他爬上她身邊的座位,聽見她說:「容我提醒你一句:現在是十九世紀,不是第九世紀。這種行為連同鎖子甲和修女的頭巾一樣,過時很久了。」

  唐斯匆忙坐進僕人的座位。

  賓迪讓馬匹開始行進後,才開口回答:「我不習慣向別人解釋自己的行為,溫太太。」

  「顯然如此。」她說。

  他開始磨牙,接著迅速停止,要自己記住以下的規則:女人和小孩的大腦空間較小,所能容納的理智也較少,因此需要更多的耐心相待。

  因此他捺下性子說:「唐斯不是倫敦長大的僕人。他來自鄉下,從小在我家的德比郡莊園長大。雖然擔任的是男僕的職位,但事實上他和任何馬伕一樣善於駕馭馬匹。幾個星期前,瑞麒開始上繪畫課時,我便將他視為可信賴的心腹。因為他定能保守秘密,我才會將那個重責大任交給他。」

  溫太太吐出一口氣,身體坐直,雙手在膝上交疊。「請原諒我質疑你的判斷,」她說。「畢竟後果如何對我毫無影響,我不必為亞瑟頓侯爵唯一的繼承人和子嗣負責。也不是萬一東窗事發會被全世界唾棄的人,更不是——」

  「我希望你至少聽過沉默是金。」他說。

  「我不是政治家,」她說。「我習慣有話直說。」  

  「我早該想到女兒失蹤會讓你憂心如焚。」

  「我高度懷疑莉薇會碰上任何傷害,」莉薇的母親說。「但擋了她路的人就難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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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1 02:46:38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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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儘管對希望保持低調的人而言,敞篷馬車是太過花稍的交通工具,蓓雪仍然必須承認它有其好處,例如速度和機動性。

  教堂六點的鍾還沒敲,他們已經在海德公園北角停下。

  儘管不像白日那樣車水馬龍,倒也並非空無一人。運水人提著一桶桶的水,走向車站後一長排的馬車,路燈下有幾名軍人在閒聊,牛奶女工提著空罐往騎士橋大街的方向走去,守檢站的人會徹夜值班。

  其中應該有些人下午曾在現場,若莉薇到過這裡,必然會有人注意到。

  因此,在經過一番激烈爭論後,洛斯本勉強同意蓓雪下車,而他繼續往前進。他們將在不遠處的騎營路碰頭。

  她首先探問運水人,他對莉薇的印象十分深刻,而皆有相同印象的人還很多。不出所料,他惹出了麻煩。

  不久後,蓓雪又踏上了馬車。「如何?」洛斯本問。

  「我女兒所謂的隨從丁奈特因為鬧事,被帶到治安官那裡,」她說。「莉薇以典型的陸家傳統將他捨棄,找到另一名受害者。某個賣餅的女人聽到我女兒對一名年輕的農夫訴說她重病母親的哀傷故事。」

  她描述接下來的情況,又說:「想必萊爾爵士非常具有騎士精神,因為莉薇不可能會想到帶他一起走,但顯然有人教過他什麼叫做責任感。」

  她相信那個人便是洛斯本,雖然他談到男孩時總是輕描淡寫,但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她便感覺到兩人之間強烈的聯繫。他對亞瑟頓侯爵教育方針的憤怒,也顯示這個外甥對洛斯本有多重要。現在莉薇瘋狂的舉動可能危及這層關係。

  多麼的典型,蓓雪陰鬱的想,任何人只要碰上「可怕的陸家人」,生命都會因此而改變,而且鮮少是正面的改變。

  「雖然他的父母並不明白,但萊爾確實比同齡的男孩成熟,」洛斯本驅馬前行。「他不可能袖手旁觀,任由一名十二歲的女孩獨自旅行。」

  「對中下階層而言,無論就那個方面,十二歲都是個大人了,」蓓雪說。「莉薇不是溫室裡的花朵,何況她還繼承了我的家族天花亂墜的口才,有辦法說動或哄騙任何人協助她解決困難。那個重病母親的故事便是最好的例證,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浪費金錢送她上學。她說不定可以依靠寫通俗劇本或是濫情小說致富。」

  他瞥她一眼。「你不可能真像你說的那麼冷血,」他說。「我不信。」

  「對付莉薇不能心軟,」她說。「否則她會徹底加以利用。她是個可怕的孩子,你只能面對現實,或是每天在自我欺騙中度過,任由她走上歧途。我拒絕放任她變壞,因此不會對她感情用事,假裝她是正常的普通孩子。」

  馬車中一片寂靜,蓓雪不打算開口。他必然對她的鐵石心腸感到訝異,身為貴族的他不會諒解要養大一個與眾不同的孩子有多困難,即使和他同階級的女性也很少有人明白。他們的孩子都是交由其它人照料。

  她沒有指明這一點,因為她不希望他憐憫她,甚至不希望他對她有絲毫好感,至少理智的那部分並不希望。理智的那個蓓雪很高興這場危機讓他們開始吵架,敵意可以讓他們保持安全距離。

  過半晌,他開口說話,或者用低聲咆哮來形容更恰當。「你說他們搭乘農夫的貨車離開,你可問他們往哪去了嗎?」

  「農夫說可以載他們到貝雷福,」她說。「她一定打算前往布里斯托。」

  「海盜選擇布里斯托埋寶藏,似乎奇怪了點。」他說。

  「寶藏並不存在,」她說。「那只是個傳說,陸艾蒙也不是海盜。我不知對莉薇解釋過多少次,全是白費唇舌。」

  「那麼事實是?」

  「我的曾祖父的確想成為海盜,」她說。「但很快就膩了。艾蒙是個紈褲子弟或花心大少,我不知道當時他們如何稱呼這種人。他很快便發現,海盜是粗鄙、骯髒、衣衫襤褸的粗漢,完全不合艾蒙的格調。此外,海盜大多太笨,總是被砍成殘廢或是一塊塊的屍體,不小心還會淹死或被吊死。走私更適合艾蒙,和官方玩貓捉老鼠的遊戲有趣得多。他特別喜歡在距離他家祖產只有幾里的賽文港冒險。」

  「啊,的確,」洛斯本說。「我都忘了,陸家還有——呃——其它人。」

  「善良的陸家人。」她補充。

  「比較無趣的那些,」他說。「如果我沒記錯,陸家的祖傳莊園就在布里斯托附近。」

  「我家所有的人都知道索莫頓莊園的位置和與它有關的一切,也明智地不會走近它的方圓五十里之內,」她說。「同時卻又不斷誇耀陸艾蒙的傳奇。或許傑克也有同樣的叛逆傾向,他總是聽得津津有味。而且從莉薇小時候開始,便不斷重複說著這個故事,這是他們的床邊故事之一。我以為等她長大就會明白,那和《天方夜譚》一樣,都是虛構的故事。」

  「在那個時代,寶藏並非不可能存在,」洛斯本說。「走私者輕易便能累積大筆財富。」

  「但他有必要把錢藏起來嗎?」

  「那便有待商議了。」他說。

  「毫無道理,」她說。「艾蒙是個敗家子,說他把錢都埋起來,我更相信他會花掉。我說過很多次了,你可能想不到我們一家三口有過多少次同樣的對話,那已經變成一種遊戲。『你想陸艾蒙會將寶藏埋在哪裡,媽媽?』莉薇會在我們幫她蓋被子的時候這樣問。『那種人不會把錢埋起來,』我會這樣回答。『他們很快就會用酗酒、賭博和女人把錢花光。』然後他會轉而問傑克。『你想他會把寶藏埋在哪裡,爸爸?』傑克則會說:『就在他家的大門前。如果我是他,我就會這麼做。我會乘著月黑風高的夜晚,把所有的黑心錢埋進神聖的祖墳,然後每次想起來便會哈哈大笑。』」

  她聽見洛斯本深吸口氣。

  「你很震驚,爵爺?」她問。

  他們來到了哈格米檢查站,他停下馬車。

  「是的,我的確相當震驚,」他緩緩開口。「你的丈夫竟然會送孩子上床,還會說床邊故事給她聽。」   

  *   *   *   *

  檢查站的守衛看過太多的農場貨車,很難記住特定的某輛,無論上面有沒有小孩。

  然而,這是通往貝雷福的必經之路,因此賓迪繼續往前。他不悅地發現他們碰上了阻礙,鋪著石板路的馬路不像之前的路段那樣灰塵滿天,但較為狹窄壅塞。

  像先前一樣,賓迪試圖專心於危險的夜間駕駛。馬車油燈只能勉強照亮車身,照不到前方的馬路。路燈提供差強人意的光線,他努力看著前方,不被溫蓓雪的聲音打擾。

  他向來不習慣任由女人的聲音包圍,腦中同時處理其它的重要事務,例如:戰後寡婦和退伍軍人、失當的當前政策,以及千奇百怪的英國法律。

  但這次他的思緒卻一直繞著溫蓓雪打轉。他仔細傾聽她所說的一字一句,難以聽若未聞,強烈地感知到她就坐在身邊,在這侷促的座位上。而當馬車行進間,唯一能不碰觸到她的方法,是緊靠馬車的邊緣坐,而那會使他無法駕駛,更別提有多可笑了。

  因此他們時而彼此相碰,臀部相觸,腿部輕擦。

  每一次的接觸都讓他想起上次,幾個星期前的親吻……她嘴唇的氣息、肌膚的芬芳和她在他體內喚醒的瘋狂飢渴。

  為了讓思緒離開身體的吸引力,他只能專心聽她說話,結果他開始對溫傑克感到好奇。

  她的描述無法和社交圈賦予他的形象相符:一名冷雪魔女的受害者,被致命熱情毀滅的男子。在賓迪的想像裡,他應該是個被生來所屬的世界放逐,傷痛而孤獨的男人。

  但她所描述的溫傑克竟像個終於找到真正歸屬的男人。事實上,他對寶藏的想法比他的妻子更像「可怕的陸家人」,困惑的賓迪想提出更多問題。

  他相當擅長旁敲側擊,哄誘他人放開顧忌,對他坦誠地說話。在理由正當或是為了求勝,使用這種手段情有可原,但運用在私人談話,則非常可恥。

  心胸狹窄的小人才探聽他人的隱私。

  他向來不喜歡談論個人的生活,問題是近在身邊的她持續干擾他的心思,因此惱怒的他才會未經思索的任由那些話衝口而出。

  所以通過肯辛頓宮不久,他們困在車流中時,他會又問:「我真的很驚訝。我一直以為送孩子上床,將床邊故事是保姆的職責。父親只會質問:你為什麼把弟弟綁在床頭,用削鉛筆刀剃光她的頭髮。」

  話才出口,他便後悔了,但他沒有時間懊惱,車陣中出現一小塊空隙,他連忙驅車擠進去。

  即時專心駕駛,他仍然可以察覺她改變坐姿、轉向他,感覺她的視線凝聚在他臉上,彷彿在他臉上的是她的手……也知道她把每一句話都聽進去了。

  「你為什麼把弟弟綁在床頭?」她問。

  「我們假裝我們去了美洲的殖民地,」他努力以輕描淡寫的幽默口吻說。「我扮演印地安酋長,」因為黝黑的外表,他老是得當印地安人。「季飛是我的英國俘虜,所以我剝了他的頭皮。」

  她笑了,充滿共鳴的低沉笑聲,然他差點忍不住跟著微笑。

  「原來你不是模範兒童。」她說。

  「絕多不是,」當是他非常討厭季飛的卷髮和眼眸,以及天使般甜美的五官。「如果可能,我會連勵思的頭皮也一起剝掉,可惜他和保姆安全地在其它的房間。」

  他沒有開口,且原本也不必再說什麼,但……「那些保姆都稱呼我的弟弟是『金色小天使』,」他繼續說。「其實他們除了外表,一點也不像天使。」

  「你應該也剝掉保姆的頭皮,」她說。「她們太蠢了。」

  「我那時不過八、九歲,」他說。「季飛和勵思都是金髮,而我是黑髮。如果他們是天使,那我是什麼?」

  「你會那麼想是很自然的。」她真心地說。「換作是我也會做出那些事。」

  他看她一眼。「不,你不會。」

  「因為我是女性?」她挑眉。

  「女孩不會做出這種事。」

  「你顯然不瞭解女性,」她說。「所有的小孩都是野蠻人,即使是女孩,或者該說特別是女孩。」

  「不是所有的小孩都這樣,」他說。「無論如何,我們也野不了多久,尤其是長子。一旦弟妹出生,我們便必須負起責任,不再是孩子。『好好照顧弟弟,賓迪,』他們會說。『你是哥哥。』或是『你應該更懂事才對,賓迪,你是哥哥。』」

  「你父親這樣告訴你?」

  「類似的話,我已經不記得那些教訓的內容,只記得他每次訓話完畢都得到同樣的結論。他會歎口氣說,真希望他生的是女兒。」

  「那只是氣話,」她說。「沒有哪個男人,尤其是貴族,會偏愛女兒甚於兒子。」

  「他是認真的,」賓迪說。「自從那次開始,他又說過無數次。」

  「到現在還是?」

  「正是。」

  「為什麼?你們已經過了讓人頭痛的年紀,長大成人了。」

  「我依然還沒達到他的標準。」賓迪說。

  她轉過來,面對他。「連你也不能讓他滿意,你這個模範爵爺?」

  「以常人的標準,我或許很完美,」賓迪說。「但我父親不是常人,與他有關的一切都和平常無緣。我甚至不確定他可以被稱為人類,」他迅速補充。「無論如何,他也不說床邊故事,所以我從沒想過任何父母會做這種事。」

  「傑克的父母也不可能做,」她說。「顯然是『可怕的陸家人』帶壞了他。」

  「不盡然,」賓迪說。「你說他生性叛逆,或許他和瑞麟一樣,渴望另一種生活,或許特立獨行是他的天性。」

  而在陸家,溫傑克必然體驗到在崇高的社交圈無法享受的自由,一個不需要規則的世界。

  「無可否認的是,他如魚得水,」她說。「然而傑克仍能清楚分辨實事與幻想,但我的親戚通常辦不到。他們善於編造動聽的故事,或許那些謊言會如此具有說服力,是因為他們自己也深信不疑。我想莉薇也一樣,否則我想不出如何解釋她瘋狂的使命。」

  「她需要請位家教。」話方出口,他便想咒罵自己。愚蠢的建議,為什麼不順便建議幫她僱請一批僕人,附送一棟遠離萬惡倫敦的鄉下房子?

  他面紅耳赤,只能靜待她挖苦上流社會輕忽現實的陋習。

  「我完全同意,」她再次出乎他的意料,這幾乎已經成了常態。「這是清單上的第二順位。施小姐的學校辦得很好,但那不同。我以前也有位家教,她簡直是頭惡龍,連爸爸都退避三舍,但這也是她成功的原因。要是她沒辦法嚇走我父親,我根本不會看她一眼。」

  「你是說,你也不是模範兒童?」他說。

  「誰來教我當模範兒童?我的父母?」她反問。

  「一定有人教過你,」他說。「你是位淑女。」

  她把頭轉開,再次面向前方,雙手交疊在膝上。

  「你確實是,」他說。「這一點無庸置疑,我是這方面的專家。」

  「我必須是個淑女,」她緊繃地說。「母親對我寄望重大。」

  「所以她請了那位惡龍家教。」他說。

  「我承認我也對莉薇寄望重大。」她說。

  「你努力讓她走上正途。」他說,巧妙的避開一輛莽撞的貨車。「很高尚的期望。」

  「你不必如此委婉,」她說。「我明白你在想什麼。」

  「我很懷疑。」連他都不確定他在想什麼。他清楚知道擁塞的交通,以及因耽擱而生的不耐,清楚知道心中對瑞麟和莉薇的憂慮,隨著時間消逝和夜色漸濃越來越甚,清楚知道坐在身旁的女人,溫暖而親近的身體……以及或許更為危險的,他清楚知道他對她深深著迷,她說的每一句話、她的思考方式。

  她的思考方式!一個會思考的女人!

  而他無路可逃。兩人間逐漸拉進的心靈,讓他不安,無法佯裝若無其事。他太過清楚滿溢在空氣中、或是黑夜裡,又或是縈繞在她身邊的某個存在,已經削弱了他的防備,讓他說出許多從未告訴他人的話,更別說對像還是個女人。

  他更明白橫亙在兩人間的鴻溝,有如遼闊的海洋,而他快越不了那道鴻溝,讓他感到近乎絕望的憤怒。或許那份怒火是他最該憂慮的部分。

  無論如何,這一切已經遠遠超過負荷,讓他無法思考。他需要秩序才能思考,但此刻情況一片混亂,毫無秩序可言。

  「我母親決心要我嫁入豪門,」她的聲音依舊緊繃,坐在旁邊的身體同樣僵硬。「他們希望我成為『可怕的陸家人』晉身社交圈的鑰匙。」

  她的語氣和姿勢,比語言透漏出更多因為母親的野心所付出的代價。她遭受過深刻的傷害,或羞辱。溫蓓雪會以慣有的幽默談論這些事,而他渴望瞭解更多……但理智告訴他最好到此為止,他對她的感覺已經太多了。

  「天下的母親都希望女兒有好的歸宿,」他刻意保持語氣輕快,希望讓對話往輕快的方向進行。「她們用盡各種手段和謀略,只求達到目的,」他頓一下。「在這方面,我父親也不例外。」

  她非常意外。「你的父親?」

  「我明白這聽起來很不可思議,」賓迪說。「但他不甘於只將魔爪局限於政壇,更決心要我的每一個弟弟娶得有錢的女孩。截至目前為止,一切都如他所願,即使是他宣稱無可救藥的魯博都替他完成了心願。」

  「你呢?」她問。

  「喔,我向來不必列入庸俗的財務考慮範圍,」他說。「反正我將繼承一切。」

  從她略微鬆懈的姿勢看來,這個話題顯然讓她擺脫了陰鬱的思緒,無論那是什麼。

  「所有的母親一定急著向你推銷他們的女兒,」她說。「現在相比依然如此。」

  他聳肩。「以前我似乎沒注意到任何母親或她們的計劃,但現在旁觀者清。我也不曾想過這對女孩來說有多沉重,至少略有感性和智慧的女孩應該很不舒服。以前的我當然不可能如此觀察入微,只會先注意容貌和是身材,再來是聲音是否悅耳,最後則是她們的舉止。」

  他感覺到她放鬆下來,目光再次回到他臉上。「你在捉弄我,」她說。「彷彿選一位新娘和在塔什麼地方選擇馬匹沒有兩樣——那個馬匹拍賣場叫什麼?塔維——」

  「塔特賽。」

  「所以這便是男人對阿耳梅克會館的看法?另一處塔特賽拍賣場?你們完全不考慮女孩的性格特質?」

  「如果她們不是性情甜美的女孩,便不會出現在婚姻市場上,」他說。「阿耳梅克會館不會允許她們進入。」

  當時他連想都不曾想過找一位不符阿耳梅克會館資格的女孩結婚。不必為了金錢結婚,不代表韓克伯爵的繼承人可以為所欲為,無論對像或時間都由不得他。賓迪清楚規則,也瞭解他人的期待。

  那雅黛呢?她是囿於世俗或真心和他結婚?他對此一無所知——而這表明了一切,不是嗎?

  「換句話說,她們都是名門貴族的處女,這便是你對她們的要求,」溫太太說。「血統純正的牝馬——」

  「身為韓克伯爵的繼承人,」他緊繃地說。「我沒有資格胡作非為,等旁人幫我收拾殘局,如果那是你的意思。」

  「那不是我的意思,」她說。「你談論的是婚姻,至死方休的承諾,然而你卻不曾提起過愛情。」

  「太荒謬了,」他說。「我不是拜倫詩中的男主角,不可能浪跡天涯尋找虛無縹緲的愛情。」

  「至少找個和你性情相近的人?」她說。「一個朋友或同伴?老天,洛斯本,你當時是怎麼選的?」

  「我不明白這件事與你何干。」他以襲自父親的冰冷語氣說話。這樣的口氣輕則讓受害者無言以對,重則可讓人感到無顏苟活於人世。

  她不以為意地揮動戴著手套的纖細手腕。「別傻了,」她說。「這太有趣了。我彷彿踏上一處異國島嶼,正試圖去瞭解土著的想法。當時我沒有選擇。我只有十六歲,而且一頭栽入愛河。但我不該繼續挖苦你,你顯然覺得這是個痛苦的話題,」她的聲音軟化。「我都忘了令夫人才過世不久。」

  賓迪的心猛跳,費盡全力才沒讓激動的情緒透過韁繩傳給馬匹。幸好,他們終於來到肯辛頓宮檢查站。他惱火地等待警衛收錢開柵門。

  好不容易,柵門開啟。賓迪駕車通過,同時為時已晚的想起唐斯的存在。他完全忘了那名坐在後面的僕人。想到剛才透漏的那些關於弟弟的評語,賓迪的耳根都燒紅了。

  儘管車輪轆轆,踏在碎石路上的馬蹄達達,馬嘶人聲咒罵嘈雜,在這種情況下,僕人幾乎不可能聽到他們的交談,但賓迪已經惱得無法思考。

  「我應該不必提醒你,」他怒聲說。「還有旁人在場。」

  「我告訴過你別帶僕人來。」她冷冷地應道。

  「真希望我沒帶你來!」他說。「你——真是的!你還我忘了問檢查站守衛兩個孩子的下落!」他拉住馬匹,還沒開口要唐斯看著車子,她以先跳下車。

  「我去問,」她說。「你太激動了。」

  唐斯不待吩咐,自動下車照顧馬匹。

  同時,溫太太頭也不回地走向檢查站,臀部以最惱人的挑釁姿態擺動——多半是為了獎勵那些以笨拙姿態讓出路來的男人。

  賓迪沒有停在原地數完她究竟造成多少車禍,也沒有將那些男人從車上抓起來撞牆,如此不雅的舉動是魯博的專屬,而是迅速跨出幾步趕上她。

  「我才不激動,」他說。「我可以——」

  「我不應該以那種輕率的方式談論洛斯本夫人,」她說。「請原諒我。」

  「不必那麼感傷,」他說。「雅黛過世兩年了,何況她——她……」他憤慨地吐口氣。「喔,好吧,我們只是兩個陌生人。這樣,善良的你滿意了嗎?」   

  *   *   *   *

  蓓雪希望今晚她不曾應門。洛斯本比她擔心的更為麻煩。她勉強可以應付身體的吸引力,但心靈上的親暱讓她得防備開始出現裂痕。

  「不,我一點也不滿意,你顯然在胡言亂語,」她說。「你們結婚多久?」

  「六年。」他說。

  「那麼你們不可能是陌生人,」她停下腳步。「麻煩你回車上去,你引來太多注意了。」

  他環顧週遭有檢查站湧出的車潮。「就我所看到的,圍觀者全都是男性,」他說。「他們看的是你。」

  「他們只是將我當成一件漂亮的貨品,」她說。「看到我的時候,大腦都沒在運轉。你難道希望他們開始思考——猜測跟在我後面、對我皺眉頭的貴族是誰?」

  他的怒意更盛,傲慢地一點頭,轉身走回馬車。

  不到幾分鐘,她回到馬車時,看見他拿著懷表,不耐地在車旁等候。

  「如何?」他問。

  「我們沒追丟。」她迅速上車,不讓他有機會將她丟上車。不是因為她介意被他用那種專橫的姿態扔上車,剛好相反,她太喜歡了。她喜歡他抓起她時的輕鬆自在,從他體內散發出的力量和熱度。還有,被他碰觸的感覺。

  太危險了。幾個星期前的吻已經讓她難以忘懷,清楚記得他的手托住她頸背的感覺,清楚記得那個簡單的碰觸造成的影響,瞬間融化所有的意志力、矜持和肌肉。

  幾分鐘後,她盡可能不著痕跡地靠邊坐,馬車再次啟動。這次車子的速度較快,交通也漸漸不那麼壅塞。他一邊駕駛,她一邊轉述守衛說的話。

  出乎意料的,那名守衛認識她描述的農夫。農夫名叫賈維,時常來往於貝雷福和倫敦之間。警衛不太確定他何時經過,推測應該是一、兩個小時前。他隱約記得車上似乎載有孩童,但沒仔細看。賈維常會帶著他自己的和鄰居的小孩一起來倫敦。

  「既然如此,在抵達貝雷福之前我們便不必沿路探問,」洛斯本說。「只要路上別再塞滿馬車、貨車和閒雜人等,我們可以輕易在八點前到達那裡。他們可能只領先我們一個小時,我們有機會在他們搭上另一輛便車前找到他們——比起在繁忙的海德公園北角,要在貝雷福找到便車應該困難許多。就算我的外甥無法說服令嬡回來,他也知道我會立刻追上,他會全力拖延他們的速度。」

  「聽起來很合理,」她說。「問題是,莉薇無法以常理預測。」

  「她才十二歲,」洛斯本說。「身無分文,加上一名不合作的同伴。即使沒有以上那些困難,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她也走不了多遠。」   

  *   *   *   *

  瑞麟很快發現,如果世人不是如此容易受騙,他會比較容易拖住溫莉薇的腳步。

  那名農夫建議他們在貝雷福的鴿子旅舍下車,說旅館主人聽到他的名字,自然會照顧他們,並幫忙找人帶他們繼續往西走。

  瑞麟決定堅持留下來用餐,找機會留個消息給姑丈。

  洛斯本爵爺必然早在幾個小時前便發現瑞麟失蹤了,不幸的是,他沒有太多線索。要是瑞麟曾想過他可能無法說服莉薇回去,他會多留下一點線索。問題是他沒想到。

  不過,聰明如姑丈,一定可以很快推敲出事實,並早已動身趕來。

  畢竟,姑丈平日的消遣便是研究罪犯。他認識許多鮑爾街警探,並熟知他們的偵查手法,在國會議案中研究過無數的罪犯。他不費吹灰之力,便能找到莉薇和瑞麟。

  只要瑞麟拖得夠久,姑丈一定能趕上。

  問題是,莉薇沒有直接走向旅舍。她先是站在路邊,等待旅舍人潮散去,接著瑞麟驚恐地看到她脫掉衣服,露出底下的男孩裝束,從行李中拿出鴨舌帽戴上,將頭髮塞進帽子裡,最後捲好脫下的衣服,塞回行李綁好。

  然後,等他們來到旅舍,她也不直接進門,而是走進院子,像個男孩似地在院子裡閒晃聊天。瑞麟很清楚當場拆穿她是非常不智的作法,只能抱著滿腹的疑問旁觀,等到他終於明白她的盤算時,事態已經嚴重到他不敢插手的地步。

  她很快和兩名正在玩骰子的馬伕混熟,開口要他們教她玩這個「複雜」的遊戲。

  瑞麟不敢開口警告他們,那樣做的下場不是引來嘲笑,便是和他們打起架來——然後被送進監牢。萬一瑞麟的父母發現他因為鬧事被捕,絕不可能將他繼續交由姑丈照顧。

  於是,經過感覺相當漫長、實際可能不到幾分鐘的時間後,那個可怕的女孩不但贏光兩個毫無疑心的馬伕身上所有的錢,還搭上他們主人新近修好的新馬車,往郝士洛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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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1 02:47:04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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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貝雷福鴿子旅舍的老闆不曾看過那兩個孩子,他認識賈維,但今天他並未出現。他說賈維應該是直接回家了,而不是像平常一樣,繞道到鴿子旅舍來聊天小酌一番。

  賓迪和溫太太也並未從其它人身上探聽到更多消息,在後院裡和其它僕人聊天的唐斯反倒比較幸運。回來後,他轉述那兩個「男孩」碰上當地士紳的兩名馬伕的事。

  「其中一名男孩很像萊爾爵爺,」他說。「身高和髮色都相仿,另一個則是紅髮,臉上有雀斑。」

  賓迪望向溫太太。

  「喬裝成男孩對莉薇來說輕而易舉,」她說。「她可以輕易從當鋪或者其它二手商那裡買到便宜的衣服,擁有陸家人賭運的她,想贏點小錢更是簡單,看來我的說教完全被當成耳邊風。」

  無論如何,結果是莉薇順利地搭上便車前往郝士洛了。

  賓迪超速直奔郝士洛,在貝雷福的搜尋耽擱了寶貴的時間,但現在至少賓迪不必浪費時間逐一過濾路上的貨車。

  已經過了晚上九點,他們抵達郝士洛時,多數人都已經就寢,但他在旅舍搜集到足夠的線索。蕭先生在郝士洛經營一處頗具規模的馬廄,許多人在那裡換馬,這麼多來往的旅客必然有人會注意到那兩個孩子。

  至少賓迪要自己這樣相信,努力不要多想心中漸生的不安。他沒有認真看待溫太太對女兒的評語,以為在幾個小時內便能找到外甥的情況下離開倫敦。他當時一心認為會在貝雷福找到他們,不願考慮其它的可能性:他們可能要花上好幾天——在這期間,瑞麟和莉薇可能發生任何意外,甚至遇上歹徒。

  在這段時間,賓迪必須不斷面對沒有看好外甥的良心譴責,以及溫太太坐在身邊,臀部不時碰撞他、大腿輕擦,聲音不時鑽入他的皮膚底下。

  再者,他們離開越久,越可能被人認出來……然後引發可能被談論好幾年的大醜聞。

  當幾棟房舍出現在眼簾,賓迪差點大叫。郝士洛,終於。

  事實上,好幾家旅舍都還在營業。在喬治旅舍,趁著馬伕提新馬上韁繩,溫太太問到了消息。那兩個「男孩」已經跟著柏克萊伯爵的小屋管理員,前往克藍福莊園。旅舍裡的某個侍者是管理員的親戚,說出親戚住在哪裡,那兩個「男孩」應該會在那裡過夜。

  賓迪認為這是最可能的結果。此刻車流已漸漸減少,很快路上將只剩下驛馬車和皇家郵車穿梭,賓迪打一開始便摒除了後者——一是因為他不相信莉薇有本事在郵政馬車上弄到位子,公家郵車提供給旅客的座位有限,索價也不菲。加上這裡臨近倫敦,剛出倫敦的驛馬車可能有空位。至少賓迪如此希望。

  他以最快的速度在空曠的路上疾馳,郝士洛草原子道路左側延伸,沒有半個強盜趁夜打劫。算那些強盜識相,賓迪在座位底下藏了兩把手槍,而且會非常不高興遭到耽擱。

  駛近克藍福僑,他轉進一條穿過柏克萊領地裡的岔路。那名僕人指示的方向非常精確,他們輕易便找到了小屋。

  他們同時也找到那兩名在小屋過夜的男孩。兩個都是貨真價實的男孩,而瑞麟並不在其中。   

  *   *   *   *

  「默數到二十。」等終於回到主要道路上,蓓雪這樣建議。時近午夜,他們浪費了一個半小時,而非常自然地,洛斯本正火冒三丈。

  她知道他擔心外甥,但男人向來認為恐懼是種不足掛齒的惱人情緒,所以他和其它人一樣,將它藏在憤怒的包裝下。

  「我不是小孩。」他說。

  「很好,」她說。「這樣等我叫你在村子的旅舍前停車時,你才不會亂發脾氣。」

  「我們已經找過每座寒酸的、所謂『村子』的每家該死的旅舍,」他說。「結果呢?只看見一個又一個連話都說不清的蠢鄉巴佬,連男孩女孩都分不清,連十二歲的男孩和十歲的男孩都無法分辨。他們說那個我敢打賭八歲都不到的男孩頭髮是紅的,那明明是棕髮,跟德比郡的牛一抹一樣的棕——」

  「這裡又有一家旅舍。」當他直接駛過白鹿旅舍時,她打斷他。

  他咒罵一聲,但幸好他不像大多數的男人,他並未讓壞情緒影響駕駛,只以一貫流暢的動作,將馬車轉進旅舍得入口。

  然而,她無法說服他留在馬車上等候,只能留下唐斯看車,兩人一同走進旅舍,發現旅舍得老闆尚未就寢。他表示半小時前有一輛驛馬車放下一家五口離開,那家人是第一次搭乘驛馬車,結果並不喜歡。

  「我告訴他們所有的驛馬車都一樣,」他說。「如果不喜歡和湯姆、查理,還有打出生就沒洗過澡的約翰一起搭車,就該搭乘郵車或是雇一輛馬車。兩位要房間嗎?如果是的話,那真不巧,最後一張床已經被那家人佔去了。」

  「我哥哥和我正在找兩名小外甥,」蓓雪說。「他們到倫敦來找我們,結果看過一場巡迴劇團的表演後,突然心血來潮便想加入。我想他們應該會往布里斯托前進。」她描述莉薇和瑞麟的外表,並說明兩者之一可能穿了「戲服」或是喬裝改扮。

  「喔,他們啊,」老闆說。「他們說要回家看重病的母親,至少比較年幼的那個是這樣告訴車伕的,年紀大的那個話不多,看來像是吃了什麼不該吃的東西。」

  沉默站在旁邊的洛斯本一臉不耐,這才回過神來,目光熠亮。「跟車伕說話?」他說。「他們上了驛馬車?」

  「喔,車上多出空位來了,不是嗎?」老闆說。「何況他們身上有錢,至少足夠他們搭到下一站,鹽丘鎮。」   

  *   *   *   *

  鹽丘鎮距此不到九里,洛斯本決定在白鹿旅舍換馬。新換的馬匹精力充沛,驛馬車可以不到一小時內抵達鹽丘,而洛斯本似乎打算以驛馬車的速度追趕,蓓雪對此毫無異議。他們越晚找到孩子,蓓雪被良心折磨的時間便越長:要是她懂得善用僅有的積蓄,早一點幫莉薇僱請家教,事情便不會發展到這步田地。

  「你很安靜,」靜默一段時間後,他開口。「希望這樣的速度沒嚇著你。」

  剛獲得的消息似乎改善了他的心情,蓓雪不再感覺像是坐在即將爆發的火山旁邊。「我在想孩子的事,」她說。「我沒把莉薇教好,給了她太多自由。」

  「我那個世界裡,大多數女孩則是擁有太少自由,」他說。「難怪她們後來成為毫無見識的女人。你先前問過,我是否想過要找個朋友當妻子,但我要如何在一群長不大的女人當中找到朋友?」

  「我那樣批評你的選擇並不公平,」她說。「我當時的選擇業不是理智思考的結果,而傑克選擇我當然也不可能是出自大腦。」

  「上流社會的女孩就算有一、兩個曾經起過類似的念頭,也不可能真的有人膽敢去追求這種『神聖的使命』」他說。「更不可能有人懂得憑一己之力前往另一個地方。莉薇的勇氣至少值得讚賞,而且她還帶著瑞麟搭乘驛馬車,他這輩子可能不會有這種機會。」

  「說得好,想想他可能錯過什麼,」她說。「現在他可以充分體驗搭乘驛馬車的樂趣,車子不但超載、骯髒,而且隨時可能翻覆,他還得跟一群髒鬼和酒鬼擠在一起。車裡和車外一樣可怕。車裡又擠又顛簸,根本沒辦法睡。在車外更不可能睡覺,否則會掉到車下。無論同行的乘客是誰,至少有一個會暈車,就連在車外都聞得到那股臭味。還有,千萬別忘了其它乘客還會大方地和你分享身上的跳蚤和虱子。」

  「瑞麟還年輕,」洛斯本說。「不會在意骯髒或寄生蟲,也不會注意到氣味。別忘了他跟其它男孩一起住過宿舍,男孩是最噁心的生物。比起我的外甥,令嬡更有可能受不了。」

  莉薇決不是世界上最嬌弱的女孩,蓓雪想。而且留在驛馬車上總比深夜在路上徘徊安全。無論如何,時間不斷流逝,她和洛斯本也離倫敦越來越遠。

  「我原本以為現在我們早該找到他們回去了。」她說。

  「我也是。」他說。

  「現在是凌晨,他們沒有錢,不可能走太遠,」洛斯本說。「令嬡會再找個旅舍老闆訴說家中的辛酸血淚史,並在僕人房或火爐旁找到地方睡。如果碰上鐵石心腸的旅舍老闆,她會把同樣的伎倆用在馬伕身上,然後那兩個逃家的孩子會在乾草堆裡被逮個正著。」

  他頓了一下,又說:「聽到他們上了至少比較安全的驛馬車,我才恍然發覺我把瑞麟當成了無助的嬰兒在擔心。事實剛好相反,他是個早熟的孩子,男孩向來精力旺盛。我提醒自己他已經十三歲,是個聰明又好奇的孩子,而且從來不曾真的出外冒險。」

  「你有嗎?」她問。「在小時候?」

  話剛出口,蓓雪立刻希望收回。她真希望她可以不要這麼喜歡挖人隱私。

  他半晌沒有回應,而她希望他能找到委婉的方式,將話題導向比較不私人的層面。

  「我有過許多次大冒險,」洛斯本說。「小時候我一有機會就逃家。」

  她倏地轉過頭,瞪視他完美的五官。「開玩笑,」她說。「身為伯爵的長子,你有什麼理由逃家?又怎麼可能逃得掉?」

  「如果很容易,又何必逃?」他說。「但我喜歡捉弄大人。每當我覺得無聊或生氣,或……哈,不想當個模範兒童時,我就逃家。有一次我失蹤了整整三天。」

  蓓雪可以輕易想像出他年輕時的模樣,一個眼神晶亮的搗蛋鬼。

  吸引她的是那雙黑眸中的光芒嗎?她的心跳開始加速。

  「我們不可能花三天還找不到莉薇和瑞麟。」她說。

  「那絕對會讓事情變得很複雜。」他說。

  「複雜?」她說。「那會變成一場災難。」和他在一起三天……一起交談,瞭解更多他的一切……比肩而坐,感覺他身上的溫暖和力量……傾聽黑暗中的低沉嗓音……凝視他戴著手套的大手。

  「我們不能在一起過夜,」她繼續說,聲音變得尖銳。「我告訴蒲太太要去探望生病的親戚,而你好心地提議送我去,我可能很晚回家。」

  「無論如何,天亮前我們都回不去,」他說。「我們需要不在場證明。你在幾個星期前告訴過我,你出身源遠流長的片子家族。我必須承認你的確精於此道。我注意到你對白鹿旅舍的老闆謊稱我們是兄妹時,連氣都沒喘一下,差點連我都相信了。」他轉過頭,迎上她的視線。「差一點。」

  微揚的嘴角算不上微笑,可以是各種意思:有趣、嘲弄、諷刺、縱容,但她在他的聲音裡聽見笑意,宛如黑夜中的耳語,滑下頸背,竄過脊椎。

  「我只能說出第一個閃過腦海的借口。」她說。

  「你肯定想得出同樣簡單而具有說服力的理由來解釋遲歸,」他說。「啊,前面就是寇淹橋了。」

  她望向前方。他的視力比她好,她只看到一片模糊的黑暗。

  「寇淹溪的鴕鳥旅舍有個可怕的故事,」他說。「你聽過嗎?」

  「這是我第一次聽說這個地方。」她說。

  「喔,那相當有名,」他說。「很久很久以前,這家旅舍當時叫『好客旅舍』,時常有來往於巴斯、雷丁和倫敦的商人在此投宿,奇怪的是,前後有六十名商人進入旅舍後便再也不曾出來,隨身的貨品也一起消失。你可能理所當然地認為有關當局應該會起疑,可惜沒有。後來,有天晚上,某個名叫寇湯姆的富有商人在這裡過夜,他常常在這裡投宿,但從未發生意外,直到有一次。然而,和其它人不同,他並未從此失蹤。幾天後,他煮熟的屍體漂浮在河上。」

  「煮熟?」蓓雪問。「你是認真的嗎?」

  「你知道以前壞人的頭會被掛在矛尖上,示眾警世嗎?」他說。「不過你一定不知道那些頭顱會先煮熟,避免太快腐爛。」

  「真噁心。」她說。

  「現在的埃及人仍然有這種習俗,」他說。「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今年夏天,埃及的巴夏穆罕默德阿里派人送給我父親一顆盛在籃子裡的頭顱,據說是謀害我弟弟魯博的兇手。結果,總是不按牌理出牌的魯博,在頭顱送達不久,便生龍活虎地現身了。」

  「你家裡的怪事還真多,」她說。「你沒說你曾剝魯博的頭皮,他是另一個金色小天使嗎?」

  「老天,才不,」他說。「遠看的話,很多人會把我們倆搞混。」

  在她提出更多不合宜的問題前,他說:「說回寇湯姆。警方終於開始搜查『好客旅舍』,結果發現其中一張床的機關直接通往滾燙的鍋。只要按下機關,床板就會傾斜,而上面的旅客便直接滑進鍋裡。」

  「他們把人活活煮死?」

  「正是,」洛斯本說。「我猜旅館的老闆夫婦一定先將旅客灌醉,讓他們連呼救都來不及。」

  「簡直駭人聽聞。」她說。

  「人們可以做出各種殘忍的行徑,」他說。「只為了某些荒謬的原因,甚至毫無原因。然而,在這個故事裡,正以贏得了勝利。老闆和妻子被逮捕之後起訴,判決有罪,處以吊刑和五馬分屍。從此以後,人們變成糊這裡為『寇湯姆淹死的溪』。」

  他們通過橋樑,進入寇淹溪的狹窄街道,略過兩家已打烊的旅舍,名字分別為常見的白鹿和喬治,不遠處便是著名的鴕鳥旅社,窗口透出同名的燈火,風中傳來醉漢陣陣的笑聲。

  車子駛進門口,旅社的門突然打開,三個男人蹣跚踏出門外。第一個男人直接走到馬車前方,筆直倒下。洛斯本靈巧地煞住馬車。

  「你駕車不看路嗎?」第二個男人搖搖晃晃地走向朋友。「天殺的,你差點壓死他,你這蠢蛋。」

  第三個男人在馬車前晃了一下,抓住靠外馬匹的轡頭。「別擔心,」他說。「他們跑不掉了。」

  「兩匹馬都在我的控制之下,」洛斯本不慌不忙地說。「你們的最好帶朋友離開馬路。」

  第三個男人友善地邀請洛斯本進行某些不可能做到的動作。

  第二個男人比較排得上用場。他拉起不太清醒的同伴,扶他走到路旁,讓他坐在旅社前方的長凳上。

  同時,第三個男人無視馬匹的躁動,繼續拉著轡頭,一邊數落洛斯本的性障礙問題、對年輕男孩和禽獸的癖好,以及他母親可能和幾名醜陋的殘廢有染。

  洛斯本對那些挑釁無動於衷,表現出一貫冷漠的貴族架勢。「我懷疑世上有比清晨一點鐘的醉漢更令人作嘔的景象,」他壓低聲音,厭煩的對蓓雪說。「或更不可理喻的存在?」

  他略微抬高音量。「很抱歉打擾各位,先生,但你的朋友已經沒事了。我相信你會很樂意和另一位朋友到長凳那裡陪他。在各位休息的同時,我們會盡快遠離各位的眼前。」

  第三個男人提議將洛斯本的某個器官塞進他的喉嚨裡。

  「容我提醒各位,有女士在場。」洛斯本說。

  「喔,多麼端莊的女士,」醉漢二號丟下長凳上的同伴。「我們知道哪一種女士才會在這種時間還在外面遊蕩,不是嗎?」

  他踉蹌走近馬車,努力擠出蓓雪猜測應該是眨眼的表情。「你何不離開那個老男人和他的跟屁蟲,讓他們玩自己的?小黑雀,過來這裡,」他一手扣住她的座位邊緣,一手按著褲襠。「這裡有更大更強壯的地方讓你坐。」

  「今晚不行,」蓓雪說。「我有點頭痛。」

  「放開馬車。」洛斯本以低沉冷硬的聲音說。

  「遵命,大老爺,」醉鬼二號說,鬆開座椅欄杆,抓向她的腳踝。「反正我比較喜歡這裡。」

  蓓雪還來不及反應,賓迪已經起身,將韁繩和馬鞭丟到她的膝上,撲向醉鬼二號,將他撞倒在地。洛斯本立刻起身,抓起她丟向長凳,撞上試圖坐直的醉鬼一號。

  醉鬼三號發那個開馬,向他衝去。洛斯本旋身繞過馬車前方,抓住三號的衣領,甩向旅舍的門。

  蓓雪甚至來不及拿起韁繩控制馬匹,整件事已經結束。兩個男人倒在長凳旁,另一個癱靠在門口柱子上。她瞪著洛斯本。

  他看向她,聳聳肩,往馬車走回來。

  同一個時間,旅社的門打開,一群烏合之眾衝上馬路。   

  *   *   *   *

  剛才雖然也是以一敵三,但他的對手連路都走不穩,更別提打架。因此蓓雪坐在原處,雖然訝異但不擔心。

  但當另外六個人同時衝向洛斯本,將他打倒時,她立刻抓起馬鞭、跳下車,衝進混戰中,試圖揮動鞭子。發現這麼做在人群中效果不彰,她馬上改以鞭柄攻擊任何一顆靠近的人頭。

  「放開他,卑鄙的懦夫!」她對著某人大吼,順便踢他一腳。另一個人想搶走她的鞭子,她賞他的命根子一拐,讓他慘叫出聲。

  或許因為訝異,也許因為被她驚人的怒火震懾,人群往後散開,讓洛斯本有機會起身,但他才剛站起來,一名塊頭較大的男人又撲過去。下一秒,另一名也加入戰局,然而,她猜洛斯本應付得了兩頭蠢牛,便轉而對付其它人。

  這時她才注意到唐斯也加入了戰局。看到他抓起兩個男人的頭互撞,她一邊納悶誰照顧車子和馬匹,但那只是一閃而逝的念頭。越來越多的人出現,顯然是從方才經過的旅舍裡出來的。

  她沒有時間思考他們是否打算插上一腳,又或是他們會幫哪一邊。某人試圖將她拉出這團混戰,她掙脫開來,握拳揮向他的鼻子。他抱住流血的鼻子,蹣跚後退。接著另一個人拉去她的注意力,她又重回戰局。

  她從眼角偶爾閃過的動靜知道,洛斯本正一個個擺平對手,一、兩個人飛向窗戶和牆壁,窗戶碎裂發出聲音,有人躺在地上,還有人搖晃著撞向街燈。她瞥向唐斯,看見他正將一個人從馬車拖開。

  她也注意到馬匹直立起來,人們紛紛走避,馬車開始往後退,而且無人駕駛,但從旅舍湧出的人正迅速接近,她不能拋下洛斯本單獨應付他們。

  她不知道整個過程歷時多久,或許只有幾分鐘,但她感覺彷彿持續了幾天。

  一個聲音大聲地壓過其它的人。「以陛下之名,我命令你們立刻住手,閉嘴聽我宣讀各位的權利。」

  那個聲音又重複了兩次,眾人逐漸安靜。

  那人繼續說:「根據喬治一世元年制定的《鎮暴法案》,尊貴的國王陛下命令在場的各位立刻住手,安靜地各自返回家中或崗位上。」

  人們交頭接耳,開始退開。後來加入的人先離開,接著是比較早加入、還能走動的,也慢慢撤退,有的人跛著腳。

  她看向獨自站在原地的洛斯本,外套裂開,領巾和帽子也不見蹤影,部分的頭髮直立,汗濕的卷髮落到額前,臉上沾有塵土,她無從得知他的傷是否嚴重。他迎上她的視線,發出短促低沉的笑聲,搖搖頭。

  她本能地走過去,也同樣本能地伸手,輕觸他的臉頰。「你有沒有受傷?」她問。

  他再次輕笑,輕柔地將她的手壓在臉頰上。「你竟然問我有沒有受傷,」他說。「你這瘋狂的傢伙,你在做什麼?」

  「我沒有思考,」她說。「他們為攻你一個……那不公平,我太生氣了。」

  他放開她的手,將她的頭髮往後撥。

  她不假思索地將頭靠向他的胸前,同樣出自本能的反應。

  「我擔心他們傷了你。」她柔聲說。

  「那你呢,小傻瓜女士?」他反問。「你想過你也可能受傷嗎?」

  「我沒有多想,」她說。「也不在乎。」

  她感覺到他的手滑下,停在頸背,她臉頰下的胸膛起伏,感覺到她的心跳依舊瘋狂躍動,肺部呼吸急促而紊亂。

  接著她聽見他壓低的聲音在頭上響起。「我看見治安官過來了,就是剛才非常激動地宣讀《鎮暴法案》的那位。準備說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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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1 02:47:25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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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多數的人消失在夜色中,至少那些還能動的。最先那三個醉鬼仍然躺在原地。

  賓迪注意到唐斯也不見蹤影,希望他是去追回失蹤的馬車。

  少了馬車,賓迪和溫太太無法跟著小時。他們沒有交通工具可以迅速離開寇淹溪,也不像其它的本地居民,藏身之所便在附近。

  那名宣讀《鎮暴法案》的男人自稱韓哈力,公牛旅社的老闆,也是本地的治安官,虎背熊腰的男人,約莫四十歲上下,執法經驗似乎非常豐富。他審視倒下的男人和破碎的門窗,四處查看並做筆記的模樣,顯示嚴重的徵兆。賓迪確信韓先生不打算放過他們,兩名跟著他的男人,同樣肌肉結實的大漢,顯然也不歡迎其它意見。

  可惜,如果賓迪能據實以告,事情會簡單很多。

  照往例,他只需以慢條斯理的腔調和冷若冰霜的態度,說他有急事待處理,在名片背後寫下律師的名字和地址交給治安官,任何鄉巴佬和蠢蛋都不敢多話。此處並非遠離文明的偏僻村落,賓迪的名聲依舊響亮,任何知道他名字的人都知道她父親是誰。

  接著他便可以繼續前進,甚至還會有人為他準備新的馬匹和車輛,提議他稍做梳洗,並很可能為這一場「誤會」致歉。

  但賓迪不能說出實情,不能洩漏真實的身份,不能以平常的方式處理一切。如果他是獨自一人,在距離倫敦十八英里外的這裡和鄉下人打架並不算什麼,人們會認為他是單純遭到襲擊,或不當的言語挑釁。所有認識洛斯本爵爺的人都知道,他和他不肖的弟弟魯博不同,他沒有打架鬧事的習慣。

  然而賓迪並非獨自一人。有一位女士在他身邊,一位美麗、惡名在外、名聲響亮的女士。

  同時也是勇敢且極可能神智失常的女士。

  他仍然不敢相信她就那樣跳下馬車,衝進混戰中,以驚人的力道和靈巧揮舞馬鞭,想必那些人也相當意外。賓迪聽到幾個人像女孩似地尖叫,也有人退到人群外以免遭到波及。要不是他忙著對付其它人,可能會忍不住大笑。

  至於他的舉動,則同樣教人難以置信,雖然不那麼有趣。

  他和一群酒醉的鄉下人打架,而且是在公共場所。

  因為一個女人。

  他向來認為自己非常理智,也看過喝醉酒的的人,很清楚沒必要和酒鬼講道理,或是期望他們表現出規矩,唯一的上策便是避而遠之。

  賓迪全然忽視他們加諸身上的污辱和攻訐,但他發現要忽視他們對溫太太低俗的評論,似乎有點困難,但他還是咬著牙忍了下來。

  然後那傢伙碰了溫太太。

  因此賓迪不得不殺了他。

  此刻她站在他身邊,緊緊抓住他的手臂。韓先生不斷抱怨外鄉人闖入平靜的鎮上,造成各種破壞和打擾,藉由窗戶透出的燈光和那些人手上的燈籠,賓迪看出她漸生的義憤。

  湛藍的大眼圓睜,怒火熊熊,美麗的胸脯上下起伏,柔軟的嘴唇因驚愕而憤怒地分開。

  任何正常的男人都會被如此不假眼似的熱情競相撩起,賓迪因此慢了一步,來不及要她控制住脾氣。

  他正要開口阻止,她已經爆發:「我真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我們只是單純在深夜路經鎮上,碰到三名醉漢無故跑來搭訕。其中一個還伸手碰我,我丈夫挺身維護我的名聲,結果一群瘋子衝出旅舍,試圖把他打死。這是我們的錯嗎?」

  韓先生說那些人顯然醉到沒法站好,更不可能傷害任何人,而其它人衝上街頭只是為了保護朋友。他指向周圍的混亂和鄰近建築的窗戶,有些人跌倒或被丟到窗戶上,撞破了玻璃。

  在溫太太繼續爭論前,牽著馬匹的唐斯出現。賓迪鬆了口氣。馬車還和馬在一起,沒有遭到嚴重破壞。

  「那是你們的車,是嗎?」韓先生說。「還有你們的僕人?很好,他必須和你們一起來,至於其它的行李則會先送到公牛旅舍。」他轉向賓迪。「等你們星期一項法官解釋過後,所有的東西都會歸還。」

  「星期一?」賓迪和溫太太異口同聲說。

  「潘先生那時候才會開庭,」韓哈力說。「潘太太不喜歡週末還有壞蛋到她家去打擾。」和許多地方治安官一樣,由鄉紳所兼任的的法官是在家中客廳調解糾紛。他也和多數同僚一樣,對法律只有粗淺的認識,判決結果完全仰賴他所謂的常識,摻雜許多個人偏見,非常可能包括他妻子的偏見。

  這並不代表判決一定不公,所以賓迪平常不會在意。但他擔心那個熟悉的姓氏,以及可能已經有人叫醒他,潘先生甚至可能已經出門來此,他是個行動力旺盛有愛說閒話的人。

  賓迪低頭,悄聲對溫太太說:「此地不宜久留,我不能碰到潘先生,他認識我。」

  賓迪接著抬高聲音說:「非常遺憾,星期一實在——」

  「喔。」溫太太放開他,往韓哈力的方向搖搖晃晃走了幾步,然後昏倒。   

  *   *   *   *

  一開始,賓迪並未起疑。當她伸手扶住額頭,往前傾倒,他的思考和呼吸同時停止,伸出手想接住她,但她倒向韓哈力,讓對方接住。

  接著賓迪瞇起眼睛,看她在韓哈力懷中轉動身體,改而面向那位旅舍的老闆,胸脯緊貼他的胸膛。這時賓迪的心跳才又恢復跳動。

  韓哈力似乎一點也不急著把她歸還,而賓迪認真地考慮殺了他。

  然而,一名提著燈籠的壯碩女人出現,穿著睡衣的身上披著男人的外套,頭上戴著睡帽,顯然認為這樣已足以抵擋夜間的寒意。她氣勢洶洶地大步走來,面目猙獰。

  「韓哈力!」她說。「你搞什麼弄了這麼久?」

  溫太太嚶嚀一聲。

  韓先生迅速地將懷裡的溫香軟玉還給賓迪。「帕莎,」旅舍主人說。「這麼晚了,你還出來做什麼?你小心生病,我告訴你。」

  「這麼吵我怎麼睡得著?」帕莎詰問他。

  溫太太再次呻吟。

  賓迪低頭望向惠中癱軟的女人。她的帽子掉了,長髮披散,後仰的頭露出雪白的頸部,圓潤的胸脯往上挺出,柔軟的唇瓣分開,雙眸緊閉……

  他知道這些全是偽裝,但也僅止於知道。他的大腦似乎無法像位置比較下方的器官那樣迅速運作。

  剛才那場混戰讓她灰頭土臉,凌亂不堪,使得狀況更無法改善。

  他只想脫掉她身上所有髒污的衣物,將她剝得一絲不掛,然後……

  ……為她沐浴。

  ……緩慢地、

  ……從頭頂到腳尖。

  他非常、非常努力地,才喚回理智。

  「親愛的,」他的聲音濃濁。「醒醒。」

  她扇動眼皮,緩緩甦醒過來,假裝甦醒過來。

  因為賓迪迫切需要恢復思考能力,連忙轉頭尋找一處可以把她放下來的地方。

  酒鬼一號和二號安穩地躺在剛才倒下的長凳附近,呼聲響亮。賓迪用腳踢開一號,將溫太太安置在長凳上。他尚未來得及退開,她拉住他的手。

  儘管急需在兩人間拉開距離,賓迪依舊謹慎地坐到她身旁。他沒忘記應該扮演的丈夫角色,一手繞過她的肩膀,努力將所有關於沐浴的念頭推出腦海。

  「親愛的,我的病況恐怕更嚴重了,」她說。「這麼快又昏倒一次,並不是好徵兆。」她發出啜泣聲。

  啊,所以說,她現在病重垂危。

  「不,不是,你就快好了,」賓迪輕拍她的手。「你只是嚇壞了,這麼多男人,還有那些吼叫和暴力,讓你受驚了。」

  他敢打賭,她受到的驚嚇遠不及那些被她的鞭柄痛打的男人一半。那是用質地精良的黑李木製成的。

  她搖頭。「不,我的情況惡化了,」她以令人歎為觀止的悲傷和勇氣說。「我是多麼希望再見親愛的莎蘭最後一面,在我……在我……你明白我的意思。」

  賓迪不明白,但他約略知道方向,配合地接著說演出。「你很快就會看到她,親愛的,我保證。」

  「喔,我真希望如此,」她說。「這是我最後的願望,但是如果等到星期一……一切都太遲了,我恐怕撐不到那個時候。」

  感人的場面,一如溫太太所料,吸引了那對夫妻的注意。

  「夫人生病了?」韓太太問,一邊瞪了丈夫一眼。

  「呃,我怎麼知道?」韓先生說。「她感覺起來,我是說,看起來非常健康,而且我聽說不久以前她還精力充沛地揮舞著馬鞭。」

  賓迪讓溫太太輕靠在旅舍的牆上,起身走到那對夫妻身邊。「如果你在白天殘酷的陽光下看到她,就會看見那些徵兆,」他壓低聲音說。「我也不知道她從哪裡找來的力量,竟然可以下來幫我,以她的病情,那真是太魯莽了,非常不智的舉動……但她就是如此地勇——勇敢。」他故意說的語不成句。

  「以病人來說,她簡直活力充沛到過了頭。」韓先生說。

  「她下定決心要見姊姊最後一面,明知道這趟旅程可能要了她的命,」賓迪繼續說。「我只希望她是出自本能這樣做的。或許醫生的診斷有誤,和姊姊相聚、換個環境能改善她的狀況。我們之所以這麼晚還在趕路,也是迫不得已,她害怕來不及見姊姊一面。」

  韓太太的眉頭皺得更緊。

  「她剛才明明還好好的,」韓哈力說。「你沒看到她剛才的樣子,帕莎。」

  「我看到的可多了。」韓太太說。

  「再看看他作了什麼,」韓哈力說,朝倒在地上的鄰居點頭。「還有那些破掉的窗戶。潘先生會希望——」

  「當然啦,潘先生,」韓太太說。「他會關心你那些狐群狗黨有沒有撞破頭才怪。我看,就讓他們出錢賠償打破的窗戶,而後離開吧。我還不夠清楚法官是怎樣的人嗎?我可不是昨天才出生的,記得嗎?」

  「好了,帕莎。」韓哈力說。

  「你少在那裡『好了帕莎』。」她說。

  她轉向賓迪。「我為了你們的遭遇感到很遺憾,先生,」她說。「但是如果換作我,就不會這麼晚還帶著夫人趕路,一方面是晚上的空氣對她不好,再者,這個時間會有很多醉鬼和色狼在外遊蕩,像她這樣漂亮的小東西會引出那些男人最惡劣的一面。現在你趕快上路吧,我如果是你,就會想點辦法不要讓別人看到她。」

  幾分鐘後,賓迪、溫太太和唐斯安全地坐上馬車,離開了寇淹溪。

  沒有人注意到潘先生也在馬路上。他將馬匹騎到一旁,讓馬車通過,並站在原地的陰影中,眉頭深鎖,目送馬車離開。   

  *   *   *   *

  「就差那麼一點,」通過第二座橋時,洛斯本告訴蓓雪。「我正準備對唐斯打手勢,然後以最快的速度,抱起你衝向馬車。我想如果來個出其不意,韓哈力的手下或許反應不及,讓我們逃掉。」

  「這個主意的確好,」她說。「但我剛好看見一個女人出現,昏倒在他懷裡是我第一個想到的念頭。」

  「你的構想太妙了,」他說。「老天,多麼精湛的演技,比我看過的任何戲都出色。」他將韁繩換到執鞭的手中,空出一隻手擁過她的肩膀。她感覺到他的下頦靠在頭上。「你太棒了,他低沉的聲音變得更沉。「跑來救我真是瘋狂——但也棒透了。」

  她想要靠近一點。事情順利解決之後,她發現身體開始發抖。「我怕他們會傷害你。」

  他的懷抱收緊。「你怕我受傷?」他清清喉嚨。「我敢說那些人看你跳下車更害怕,」他繼續以輕快的口吻說。「你的架勢真是驚人!」

  「我練習過。」她想起自己的身份,撤身離開。

  洛斯本似乎也回復了鎮靜,並未意圖把她拉回來,只將韁繩交回左手,挺直身軀,注意力回到眼前的馬路。

  「戰時,我們全家在歐洲,」她說。「家父教過我如何使用槍枝和馬鞭,用以對付走散的軍人。結果,他數量龐大的仇家債主帶來的麻煩遠比軍隊更多。」

  「如果你女兒有你一半的足智多謀,我根本不必擔心瑞麟,」他說。「我知道萬一有突發狀況,他的能力足以自衛。正如丁奈特領教到的,他非常擅於使用拳頭。無論如何,他們在驛馬車上應該很安全。」

  「非常安全,的確,」她說。「但我們的時間所剩不多。到鹽丘鎮還有多遠?」

  「約莫三英里。」他說。

  「讓馬車跑快一點。」   

  *   *   *   *

  洛斯本加快速度的結果依然一無所獲。

  在鹽丘鎮的風車旅舍,女主人金太太告訴他們,只有一名乘客在這裡下車,那位年長的女士此刻正在房裡休息。金太太說不必去打擾那位老夫人,因為她們聊了很多。

  旅舍女主人轉述那位年長女士告訴她的一切。兩名男孩在克藍福上驛馬車,他們從倫敦要回家看望重病的母親,老夫人十分同情他們,給了他們一些零錢。錢不多,她不常帶太多錢在身上,但足以支付到特威福的車資。

  蓓雪看著洛斯本。「特威福有多遠?」她問。

  「大約在二十英里外,」他說。「可惡,我本來想在上路前洗個澡,看來現在只能將就在旅舍後院簡單梳洗了。」

  「趕路的時候發生意外了嗎?」金太太大量他,一一檢視他髒污的臉、脫落的扣子、凌亂的領巾、撕裂的襯衫和磨損的靴子,熱切地目光盛滿激賞。

  「我們在寇淹溪碰上一群酒鬼。」蓓雪說。

  「你該看看我們的對手,」洛斯本黝黑的眸子閃亮。「看他們被內人修理過的模樣。」他轉身,朝通往後院的狹窄走道而去。蓓雪目送他的背影,驚歎於他可以在如此狼狽的情況下,依舊充滿魅力,反觀她……

  她的視線從他的寬肩移往窄臀時,思緒戛然而止。他走路的方式有些奇怪。

  她快步趕上他。「你受了傷?」她問。

  他走路的姿勢傾向右側。「你受傷了,」她告訴他。「讓我看看,說不定肋骨斷了。」

  「沒有東西斷掉,」他說。「只是肌肉酸痛。把那些傢伙丟到門上,讓我缺乏運動的肌肉僵硬無力。」

  「金太太!」她叫道。

  女主人快步走進走廊。

  「我丈夫受傷了,」蓓雪告訴她。「我需要一些熱水。」

  「不,不必,」他說。「金太太,別費事去準備熱水或任何東西。」他朝蓓雪看一眼,要她合作。「現在半夜兩點多,不必因為我肌肉酸痛,就吵醒所有人。」他轉過身,表情扭曲。

  「別聽他的,金太太,」蓓雪說。「他是男人,你知道男人是什麼德行。」

  「我很清楚,」旅舍女主人說。「而且並不麻煩,車子這樣來來去去,所有人也都還沒睡。我很快可以準備好熱水,或許你們還要吃點東西,給先生來點喝的提一提神?」

  「不必,」洛斯本以最具威嚴的語氣說。「完全沒——沒——」他的嘴角扭曲,發出嗆到的聲音。

  蓓雪警覺地盯著他。

  接著他再也忍不住了,笑聲讓整條走廊都為之震動。   

  *   *   *   *

  一旦開始,笑聲便宛如洪水出閘,一發不可收拾。

  賓迪完全無法克制。剛才的場景不斷在腦海中重複出現,他反覆想起醉鬼二號對溫太太提出那個下流的建議,而她以令人驚異的冷靜口氣回復:「今晚不行,我有點頭痛。」

  接著他又想起她倒入韓先生的懷裡時,韓太太的表情,以及她一針見血的評語:「我看到的可多了。」

  於是他繼續大笑,全然身不由己,一次比一次更大聲。

  賓迪一手支著牆壁,試著喘過氣來,但腦中又浮現溫太太拿起馬鞭柄猛敲某個傢伙的頭和肩膀,讓那個人只能抱頭保護自己,那個場景讓他再度失控。

  他不知自己笑了多久,只知當笑聲終於止息,喘息不已的他有點頭重教輕,必須花費一番力氣才能站直,擦乾眼淚後,繼續沿著走廊踉蹌前進,往旅舍後方的汲水機走去。

  他可以感覺到兩個女人的視線一路在背後跟隨。

  然而,她們只是遠觀,不曾試圖跟上來照顧他,因此他並不介意。不久後,唐斯跟了上來,但這原本便是唐斯的職責。

  走到屋外,賓迪洗去大部分的髒污,終於平靜下來後,唐斯遞上毛巾,表示他很高興看到主人沒有受傷。

  「當然沒有,」賓迪說。「我可以應付那些傢伙,除了當他們把我撞倒的那個時候,要不是溫,呃,我親愛的妻子適時介入,我可能因此多出幾道傷口。」他又低笑一聲。

  「先生,是伍太太。」唐斯靠近他,放低聲音說。正如金太太所言,旅舍裡許多人尚未入睡,特別是後院。車來車往,人們在此更換馬匹。鹽丘鎮是另一處交通樞紐。

  「夫人對金太太說你們姓伍,」唐斯說。「但我不確定她說您的名字是約翰或喬治。」

  「那無關緊要,」賓迪說。「我們很快就會離開,」

  唐斯清了下喉嚨。

  賓迪看向他。後院的光線尚可,但仍難以辨識僕人臉上的表情。

  「怎麼了?」賓迪問。

  「伍太太要了一間小套房,」唐斯說。「我剛才便是先去生火,因此耽擱了。」

  「你明知道我希望及早上路,」賓迪說。「還是照著她的話去做?」

  「是的,先生。」

  「你怕她嗎,唐斯?」

  「我看到她在人群圍攻你的時候跳下馬車,」唐斯說。「她比我反應更快。原本應該是我去救你的,我相信她是衷心為了你著想。至於害怕與否,爵爺,我只是不想被列在她的黑名單上,因此照她的話去生火。」

  「好吧,我懂了。」賓迪說。

  「她還要人準備熱水、繃帶和食物。」男僕鍥而不捨地說。「她說你一定要吃點東西,但那是等她幫你處理好傷口之後。」

  「我沒有受傷,」賓迪說。「我不是說過了嗎?」

  「爵爺,我無意冒犯,但女士們總是希望餵我們吃藥、幫我們上石膏和消毒傷口,」唐斯說。「不管男人又沒有受傷,他最好還是乖乖聽話,好讓女士開心,也省下爭論的時間。」

  儘管他知道唐斯的話有道理,但他也清楚讓溫蓓雪的手碰觸到他,會是多麼愚蠢的錯誤,就算只是醫療照顧。他的控制力已經出現崩解警訊:打架、在馬車上的擁抱,以及那陣大笑。此刻的他心思非常混亂,而且越來越疲憊,這對他的自制力更是毫無幫助。

  如果她碰觸他,如果她在他沒有例如駕車等事務分散注意力時,靠得太近,他可能會犯下致命的錯誤。

  賓迪不能採納唐斯的忠告。

  他無法讓溫太太繼續擔心他的傷勢,或是享受照顧他的母性樂趣。

  賓迪下定了決心,將毛巾遞還僕人。沒有梳子,所以他只能伸手梳過想必已經亂卷亂翹的頭髮。他很想問問唐斯他看起來有多亂,但還是壓下了衝動。

  這一點也不公平。他和魯博同樣繼承了母親的黑髮,但魯博的頭髮從來不會像這樣,捲成詭異的一團。

  他並非羨慕魯博,那個弟弟總是接連不斷惹上一個又一個難以置信的麻煩,生活也一片混亂。賓迪不知道冷靜聰慧的黛芬如何忍受那樣混亂無章的生活。

  無論如何,賓迪的髮型並不重要。他並非正要前往阿耳梅克會館參加宴會,不需要打扮成婚姻市場上的大獎。他不是打算要去尋找或追求一位完美的配偶。

  此外,責任感和理智全都阻止他刻意去吸引溫蓓雪的目光。

  因此,除了暗自希望外表不至於淪落到宛似著名的小丑吉瑪弟的樣子,賓迪一邊往回走進旅舍的小偏廳裡,決心讓包括溫蓓雪在內的一切,回復常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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