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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告] [墨寶非寶]一生一世,美人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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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4-21 07:37:03
第九章 昔日的鎮江(3)

   鎮江這個地方,雖然是時宜父親的祖籍,他們卻並不常回來。

    和大多江南城市相似,有湖,也會有寺,還會高高低低的山和故事。車自湖邊看過,能看到遠處的金山寺,在雨幕中,朦朦朧朧的。

    早晨還是陰天,現在已經有大雨瓢潑的預兆。

    會在這附近停?還是會繼續開下去?

    每隔幾分鐘,她就會猜測,車會不會隨時停下來。

    可惜,車一路向南,到入山了,還沒有任何停靠的徵兆。

    山林中的路,被雨霧渲染的,十分怡人。

    “我母親,”周生辰忽然開了口,“她可能,會對你有些冷淡。”

    時宜聽他的語氣,有些嚴肅,不禁又緊張起來:“因為我家庭太普通?”

    “不是你的原因,是我的家庭有些特別。”

    這很明顯。

    時宜無意識地轉著自己手腕上的金鑲玉鐲子:“那有沒有什麼忌諱?比如說你母親,不喜歡別人說什麼?或是見面了,有什麼需要特別注意的?”

    “沒什麼忌諱,”他說,“我家人也並非是猛虎野獸。只是,你不是她知道的女孩子,可能,她會需要一些時間來瞭解你。”

    她喔了聲。

    想到了他曾說的話:“你說,你有我完整的資料?甚至是我家裡人的。”

    “很詳細,”他簡單地說,“詳細到,你從小到大,每一年的資料。”

    時宜有些不敢相信。

    “我們——”他似乎想起了初識那天,慢慢笑著說,“認識的太特殊,所以,需要一些必要的程式來瞭解你。”

    她沒想到,這麼浪漫的事情,被他說的如同有意接近。

    不過幾秒後,就釋然了,她真的是有意接近。若說無意,恐怕連自己都不會相信。

    他胳膊肘支在一側木質扶手上,欠了欠身子,似乎想要脫下外衣。因為個子高,車內空間不太夠他伸展,脫下來的動作略有些不自在。時宜很順手地,替他拉住一側的袖管,幫他脫了下來。

    兩個人,一個是覺得束縛脫下外衣,一個呢,只是隨手幫了個忙。

    她這麼幫著,衣服就到了自己手裡。

    還帶著稍許的溫度,她捧抱著,忽然有些昏悠悠的。

    “我來拿。”周生辰說著,已經接過來,放在自己的腿上。

    就這麼一個小插曲,莫名就讓兩個人之間,有了稍許的親近。她覺得心跳的有些燥,偏頭,繼續去看雨霧種的山林,她對他,是真的忘不掉擺不脫,而他呢?為什麼忽然訂婚?如果按照他所說,是“需要和一個人訂婚”,究竟是為什麼需要。

    她後知後覺地思考這些問題。

    不知道,自己和他,該怎麼做一對未婚夫妻。

    周生辰看她像是在出神,也沒再出聲打擾,他習慣獨處,當然也習慣不打擾別人。

    到她終於看到有錯落的建築物出現,同時,也聽到周生辰說:“慢慢你就會瞭解,我並不是在質疑你,這些,都是一些必要的程式。”他說的冷靜而輕緩,語氣沒什麼特別,但是顯然是為了讓她舒服一些。時宜回頭,對他笑了笑:“慢慢你也會瞭解,我這個人很大度,一般小事情,都不太會生氣。”

    車停靠在非常古樸的老宅前,門口有人侯著。

    他下車時,將西服外衣遞給了門口侯著的年輕男子,傘撐在手中,他回身看時宜,比了個輕勾起手臂的姿勢:“這樣,可以嗎?”

    她頷首,覺得兩個人真像是在演戲。

    周生辰微微含胸,遷就她從車內出來的高度,時宜伸出一條腿,踩到濕漉漉的地磚上,很快就挽住了他的小臂。她穿著長袖旗袍,他則是單薄的襯衫,隔著兩層輕薄的布料,卻仍能感覺到彼此體溫。

    她心猿意馬,走了十幾步出去,才認真看這院子套住院子的地方。

    雖然是老宅,排水卻非常好。

    這麼大的雨,一路而入,都未有任何積水。

    “你從小住在這裡?”她很隱晦地打量沿途景象。

    “十四歲以前,住過一段時間,”他說,“時間不長。”

    她點點頭。

    因為他說在這裡住過,頓時覺得這雨幕下的古寂老宅,多了三分親切。

    時常能碰到些匆匆走過人,都是從旁門、小道而過,看到周生辰都會停下步子,欠欠身子,遠了就不作聲,近的就喚聲大少爺。時宜聽這麼玄妙的一個詞,拿餘光瞄瞄他,後者倒是冷淡的很,大多時候都沒什麼反應。

    只對那個領路的年輕男子說,直接去見大夫人。

    在機場時行色匆匆的周生辰,在青龍寺偶爾談笑的周生辰,在上海略顯神秘的周生辰,都和現在的這個人,毫無關係。

    直到兩個人走進避雨亭,有人小心替他們擦掉鞋上的水漬,這種感覺,越發清晰。避雨亭裡本有十幾個中年婦人和女孩子,都在輕笑著,閒聊著,到他們走進來時,都很自然起身,或是坐的端正了些。

    所有的視線,都隱晦地落在她這裡。

    而周生辰也沒有任何人寒暄,似乎對她們,都不太熟悉的樣子。

    惟有西北角落,坐在藤木椅上的女人,沒有任何變化。

    單看儀態、坐姿,時宜約莫就猜出,這個看上去非常端莊的中年女人,是周生辰的母親。在她猜想的同時,那個女人已經開了口:“這位小姐是?”

    “她就是時宜。”周生辰扣住她挽住自己的手,輕輕握住。

    眾人神情各有驚異,甚至有些,顯然沒太明白。

    時宜聽見自己的心,猛烈地撞著胸口,不安,而又忐忑。

    周生辰母親,看了她幾秒,微微地,慢慢地笑起來:“時宜小姐,你好。”

    “伯母,你好。”她說。

    恬淡的聲音,輕輕撞入每個人耳朵裡。

    她讓自己笑得儘量謙遜,接受他母親的審視。

    很大的雨聲,渲染著此時此刻的氣氛。

    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他母親,並非是他所說的“冷淡”那麼簡單,而是真心不喜歡自己。

    接下來的事情,也驗證了這個事實。

    周生辰母親只是非常和善地,問她是否吃過午飯,在知道時宜並未吃過後,很自然地柔聲說:“時宜小姐,非常抱歉。這幾日清明,也是周生家的寒食日,不會有明火燒煮食物,我就不留你吃午飯了,就讓我兒子來盡地主之誼,在鎮江挑個合適的地方招待你,好不好?”

    很婉轉的逐客令。

    她完全沒有選擇,只是順著點點頭,說,謝謝伯母。

    就看著他的母親,在旁人攙扶下,從籐椅上站起來,好整以暇地裹好披肩:“抱歉,時宜小姐。”她仍舊含笑,對時宜頷首時宜後,輕輕地拍了拍周生辰的右手臂:“送時宜小姐回去後,來陪媽媽說說話,好久不見,我們母子都生疏了。”

    周生辰的聲音,沒有任何感情:“我今晚,可能不會回來。”

    “如果今晚沒時間,那就明日上午。”

    母子兩個視線交錯而過,他的母親離開了避雨亭,留了這一亭子不相干的人,繼續神態各異地,打量時宜。周生辰握了握她的手:“我們走。”

    縱然是做了準備,卻仍舊難堪。

    如此精心裝扮,忐忑期盼的會面,卻草草結束,這是時宜想都未曾想過的。

    後來兩人又坐車離開那裡,從歷史感濃厚的老宅,進入現代城市。

    兩人在二樓包房裡吃了午飯,窗外臨著湖。

    她沒吃多少東西,只是喝著熱茶,看他在吃。

    越是接觸的多,越是能看得出,他自幼的家教一定非常好。甚至是拿竹筷的手勢,還有夾菜的習慣,都非常嚴謹。規矩中有隨意,這恐怕就是他的性格使然了。

    “我以為,我事先和你說過她的反應,你會做好準備,”周生辰抿了半口茶,不太在意地說,“起碼讓自己,不會這麼難過。”

    她尷尬笑笑:“我沒想到,你母親會這麼排斥我。”

    “在她眼裡,我訂婚是非常重要的事情,而且早在我十幾歲開始,就挑選了一些合適的妻子人選,”他輕輕靠在座椅上,口吻倒是認真的很,“一個人,在十幾年前就開始準備禮物,卻發現,最後毫無用處,失落總是難免的。”

    她恍然,難怪他母親看自己的眼神,有質疑,也有失落。

    不過,十幾年就開始挑選妻子,也真是聞所未聞。

    “她挑選了一些,然後會給你最後甄選?”

    他喝了口茶,有意忽略這個問題。

    她低下頭,想,為什麼他總有讓人難以靠近的身世。

    可是也只是這樣,才算是配得上他。

    “還在生氣?”他問她。

    時宜抿嘴,想笑,卻沒笑起來,只得玩笑著說:“沒有,只是好奇,你們家裡人,會讓你怎麼去挑自己的妻子。”

    “很好奇?”

    “一點點,”她有意刁難,“如果你肯給我講講,我說不定聽得有趣,就不生氣了。”

    他似乎在思考:“如果你能開心起來,可以考慮,讓你看看。”

    他很快就側過頭,喚進來在門口守候的中年司機,說了句話。

    司機忍不住微笑,莫名看了眼時宜。

    未幾,司機再次折返,帶來了一本極厚重的夾冊,竟是臨時回去取來的。時宜翻開來看,竟然是非常詳盡的人物介紹。或許,準備這本書的人不喜歡高清照片的感覺,與文字相配的,都是各種手工畫像。

    “真有人肯把女兒這麼印在這裡,讓你看?”她如此翻著都會彆扭,真是不敢想像,周生辰拿著這些,旁邊還會有人追問他對誰會有好感。

    “都是周生家的世交。”他回答。

    她喔了聲,再不好意思翻下去:“你真像是過去的王侯將相,娶妻規矩這麼複雜。”

    遴選世家女兒,匹配生辰八字,非常正統的方式。

    可如果出現在二十一世紀,會不會太玄妙了?

    他要有如何的家庭,才能讓這些千金小姐甘願奉上畫像。雖然時宜聽說過,現在有很多家族企業,都有著自己的龐大家庭,而總有女孩子會被養在深閨裡,專為門當戶對的婚配而生。她雖是道聼塗説,卻也明白,這樣門當戶對的婚配,需要的,是絕對的資產引力。

    她想的越多,就越想去看他。

    周生辰倒是把視線移到她的手上:“這兩枚戒指,尺寸適合你嗎?”

    時宜用手指輕輕,轉了轉戒指,做實回答:“稍微松了一些,不過,不會掉下來。”

    他點點頭。

    “怎麼了?”

    “大概知道你的尺寸了,挑訂婚戒指的時候,就不會出大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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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4-21 07:37:24
第十章 故事在城內(1)

    她心裡靜悄悄的,聽見自己的心,在緩慢跳動著。

    周生辰笑一笑。

    她忽然聽見房門外,有鞋踩在木質地板上的聲響。這一層雅間的數量不多,所以招待的人也有限,整頓飯下來,聽到如此往來的腳步聲,僅有兩三次。

    而這最後一次,堪堪就停在了門外。

    有一隻手推門而入,探出個小小的臉,是個男孩子:“大哥哥。”周生辰有些意外的神情,門被推開,不止是一個男孩子,還有兩個穿著旗袍,披著披肩的女孩子。走進來時,時宜看到有個女孩子已經小腹微隆起來,顯然是有孕在身的模樣。

    她驚訝於這個女孩子的年紀,看她尚未褪去的少女嬰兒肥,應該未到二十歲。

    意外來客,讓安靜的雅間熱鬧起來。

    “你們怎麼也出來了?”他問他們。

    幾個人對視,小男孩子搶先解釋:“我們被寒食節弄的沒有食欲,不是冷盤就是冷盤,所以約出來打打牙祭。”

    他們都很禮貌,除了見面招呼,沒有把視線過多放到她身上。只是在看到她胸口的金鎖時,都有些訝然,卻很快地掩飾了情緒。

    時宜坐到周生辰手邊,將自己寬敞的位子讓給了那個孕婦。

    在簡短的介紹中,努力記住他們的名字,一個是他的堂妹周文芳,有孕在身的,是他的堂兄嫂唐曉福,而最先進門的男孩子叫周生仁。

    沒想到,竟還有個男孩子姓周生。如果按照周生辰的說法,他是長房長孫,那麼這一輩不會再有另外的人,和他同姓。

    那這個男孩子,為什麼會姓周生?

    她腦子裡蹦出“兒子”這個詞,很快掃了眼他們兩個。看上去應該差了十三四歲周生辰像是看出她的想法,有些好笑地說:“他是我弟弟。”

    他說的時候,小男孩子沒異樣。

    但另外兩個女人,明顯靜了靜,很快就聊起了別的話。

    那個唐曉福,聽起來,是頭次到鎮江來。

    非常不習慣那個老宅子,難免抱怨,夜晚睡覺時總怕有妖魔鬼怪出現。周文芳不以為然:“如果我是你,就仗著懷寶寶,逃開那個鬼地方。”

    “我已經仗著懷寶寶,沒有祭祖,再不住過去,怕會有長輩教訓了。”

    周文芳輕輕吐出口氣:“好在四年一次,否則常住在那個地方,真會發瘋。”

    周生辰聽了會兒,視線就移到窗外的湖面,像是看雨,又像是出神。

    時宜看他一眼,猜測他會想什麼。

    忽然,他回過頭來,看她。

    太直接的對視,她躲都來不及,眨眨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你在想什麼?”

    “早晨他們發來的試驗報告,並不理想,”他輕描淡寫地回答,“我想,他們的實驗方法應該出錯了。”她噢了聲,又問了不懂的話題。

    時宜啊,活該你冷場。

    他溫和地笑了笑,繼續說:“所以我想,儘快結束這裡的事情,回西安,否則我怕前期的所有工作,都會前功盡棄。”

    她點點頭,想起他穿實驗室白大褂的樣子。

    非常乾淨和嚴謹。

    在返家途中,她問起那個小男孩是否是他弟弟?

    周生辰搖頭:“嚴格來說,小仁是我的堂弟,是我叔父的兒子。”

    “那他,怎麼也姓周生?”

    “五歲時我父親過世,周生只剩我一個人,”他說,“為周生家業,我叔父就繼承了周生這個姓,所以,他的兒子小仁和我一樣姓周生,但必須過繼給我母親。”

    她點點頭。好複雜的關係。

    “我訂婚後,算是順利成年。叔父和小仁都會改姓。”

    好複雜的關係。

    時宜順著他的話,構架出如此家庭。

    “你母親,只有你一個兒子?”

    “還有弟弟和妹妹,是一對龍鳳胎,”他的眼神忽然就溫柔下來,“可惜都是性情乖僻,從不回家祭祖。以後有機會,你會看到他們。”

    周生辰把她送回家,兩個人在門口告別時,她欲言又止,想要問他接下來需要做什麼。她不知道,在他母親明顯反對後,事情會發展到什麼地步。

    燈光橙黃,沒有溫度,卻讓人感覺暖意融融。

    她捨不得回去,他也沒有立刻離開。

    兩個人,此時此刻的樣子,倒真像是約會整日,依依不捨告別的男女戀人。

    他問她:“你父母的計畫,是什麼時候離開鎮江?”

    “大概是後天。”

    他略微沉吟:“我把訂婚儀式,安排在一個月後的上海,會不會讓他們不舒服?”

    “上海?”她脫口道,“不是鎮江?”

    說完,就後悔的不行。

    好像真是急不可待。

    他笑了聲:“時間上來不及,而且,你下午也聽到我堂妹和兄嫂說了,四年一次祭祖才會來,所以沒必要在這裡。”

    她嗯了聲。

    不太安心,猶豫問他:“你媽媽的意見,真的不重要嗎?”

    “在這件事情上,只有一個女人的意見,值得採納,”他難得開玩笑,“就是你自己。”

    很舒服的解答方式,語氣也很篤定。

    “我把這個送給你,就代表了我的立場,其它人都不會有權力干涉,”他伸出手,用手指碰了碰她胸前的純金項圈,順著細長的圓弧,捏住那個金鎖:“每個姓周生的人,生下來都會打造這個東西,裡邊會有玉,刻的是我的生辰。”

    他的手,就在胸前。

    時宜的兩隻手在身後,自己握住自己,甚至緊張的有些用力。抬頭想說話,卻暮然撞入了那雙漆黑的眼眸中,雖映著燈光,卻仍是深不可測。

    她看著他。

    他也直視她。

    然後,聽到他說:“在訂婚前,這個東西會送給未婚妻。而你收下了,就已經定了名份。”

    她的兩隻手在身後,已經攪的發疼。

    “我需要每天都戴嗎……”

    “不用,”他不禁一笑:“收好它就可以了。”

    他說完,鬆開那個金鎖。

    她鬆口氣。

    他其實早已看出她的緊張,好笑著說:“晚安。”

    “晚安。”

    她轉身,打開門。

    回頭看了看,他已經走進了電梯間。身影頎長。

    在叮地輕響裡,他看了這裡一眼,輕頷首後,走進了電梯。

    後來母親追問她,那天和周生辰父母見面的情景,時宜都一語帶過,倒是記得他說的話,認真徵詢父母意見,是否介意一個月後在上海訂婚。

    這是個非常倉促的決定,但幸好,他給父母的印象很好。

    不傲不浮,有禮有節。

    從這些來看,就贏了長輩的高分。

    他們離開鎮江的清晨,周生辰特意來送,和時宜約定在上海試禮服的時間,並親手遞給他父母,訂婚地點的詳盡介紹,另有四個備選。

    時宜坐進車裡,他還特意彎腰,低頭和車內的她道別。

    “上了高速,要系安全帶。”他說。

    她忙拉過安全帶,老老實實扣好。

    回程路上,母親坐在她身邊翻著那本小冊子,竟發現是人工手繪,文字也是中規中矩的小楷抄寫,不免和父親感慨:“這孩子,真是用心了。”

    “何止用心,”父親笑,“這孩子啊,真是規矩做的足,沒有絲毫的浮躁傲氣,像是搞科研的人。”

    母親嘴角待笑,看時宜:“平時你們一起,會不會覺得無聊?”

    時宜想了想:“不會。”

    “不會嗎?”母親覺得有趣,“每天準時三個電話。早晨七點,中午十一點,晚上十點半,每次電話都不會超過三分鐘,會不會太死板了?”

    “不會啊。”

    這樣多好,每次快要到固定時間,她就會避開所有事,等他的電話。

    談話的內容也很簡單。

    她從沒想過,可以這樣有規律地和他聯繫。

    沒有任何的不適,甚至會很享受。

    周生辰真的如他自己所說,把兩個人的相處,當作了一個研究方向,非常耐心地執行每個必須的步驟。無論多忙,也要每天三通電話聯繫。每天早晨,一定會讓人送來不同種類的鮮花。

    他人在鎮江,卻就像是在上海。

    因為清楚她特殊的工作時間,每當她在錄音棚做到深夜,都會準時在十一點有宵夜送過來。而且總很細心地,為工作間每個人都備了一份。

    到最後,連和時宜合作五六年的錄音師都開始好奇,邊吃著熱騰騰的宵夜點心,邊問時宜是不是有男朋友了?還是追求者。

    時宜說是男朋友後,就不再多做解釋。

    有晚,經紀人美霖來視察工作,也碰上了愛心牌宵夜,頗為詫異地看時宜眼睛裡幸福的笑,都覺得自己和這小姑娘恍如隔世了。短短十幾天沒見,怎麼她就有了個從不露面的二十四孝男友了?

    美霖是急脾氣,百般威逼利誘下,時宜終於說,是個化學教授。

    “科學家?”美霖很是被顛覆了價值觀,“你會喜歡整天在實驗室的科學家?”

    她笑,把港式紅茶握在手裡:“智商高啊,我喜歡高智商的人。”

    美霖搖頭,不太相信地笑著。

    她輕聲說:“而且,我們馬上訂婚了。”

    美霖足足怔了五六秒,拍了拍她的手腕,長長地,呼出口氣:“幸好是訂婚,否則,我真是要被嚇死了。訂婚這種事,都是富家公子常玩的伎倆,你可切忌,不要太當真。”

    時宜沒理會她的調侃,反倒是認真地問她:“你覺得,如果一個人什麼都不缺,送他什麼比較好?我說的是訂婚禮物。”

    “什麼都不缺?”美霖立刻抓住了重點。

    “他這個人,看起來什麼都不太感興趣。”時宜刻意避開敏感話題。

    “一個化學教授,什麼都不感興趣……”美霖無能為力,“我對化學一竅不通,你男朋友對我來說,和外星人沒差別。”

    “算了,不問你了。”

    “好了,我也不問你了,反正你不是露臉的藝人,我不怕你被狗仔隊偷拍,”美霖笑,“告訴你個好消息,你獲獎了……”

    她看看表,還有一分鐘,他就要來電話。

    只要是工作日,晚上的那通電話,他都會改到十一點半打過來。

    “讓我打個電話。”她打斷美霖,把她推出陽臺,關上玻璃門,拿出自己的手機。

    他為了她專門配了手機,號碼薄上,只有她的名字。

    細想想,何嘗不是浪漫至極。

    工作室的露臺下是步行街道。春夏交接的季節,梧桐樹已經開始鬱鬱蔥蔥地,綻出大蓬的綠葉,有清新的味道,彌漫在空氣裡。

    時間從11:29跳到11:30。

    忽然就有來電顯示,周生辰三個字閃爍著,在漆黑的夜色裡,格外的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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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4-21 07:37:41
第十一章 故事在城內(2)

     他的聲音,非常平穩。

    詢問她何時開工的,又需要何時收工,宵夜是否合胃口。時宜一一作答,兩個人忽然都靜下來,她忍不住笑著,問他:“是不是每天,你都要問我這些問題?”

    周生辰也笑,一時詞乏。

    “聽你的聲音,好像很累?還是生病了?”

    “昨晚受了些涼。”

    “吃藥了?”

    “還沒有。”

    “那不說了,”她有些心疼,“快去吃藥。”

    “現在?”

    “是啊。”

    “手邊沒有藥。”

    她有些埋怨:“家裡沒有常備的藥嗎?”

    她是真想說,我的大少爺,你該不是連生病要吃藥的道理,也不知道吧?

    忽然,遠處有消防車開過,時宜下意識抬頭看了眼。卻發現,在電話的那端,也有同樣的聲音由強至弱,直到徹底安靜。她像是猜到了什麼,馬上看樓下四處,透過梧桐樹枝葉的縫隙,看到街角處有輛車,而有個人就站在車邊。

    十層樓,太高。障礙太多,看不清。

    “你在樓下?”

    周生辰嗯了一聲,帶著些淡淡的鼻音。

    她一時覺得感動,一時又覺得好笑。

    這個人忽然出現,本來可以當作非常浪漫的事,卻莫名其妙被消防車揭穿。然後?非常冷靜地承認了,再沒有多餘的一句話。她不敢再讓他多等,只聽他這種說話的鼻音,就好像感冒成了天大的事情,很快掛斷電話,回到工作室迅速交待工作後,拿起包就往電梯跑。幸好已經錄音完,在進行最後的mixing,否則一定敗壞了她認真負責的名聲。

    不過,還是讓經紀人和錄音師嚇了一跳。

    看她臉發紅,急的不願多說一個字的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家著火了。

    在電梯關上的瞬間,美霖終於記起,還沒有和她交待入圍獎項的事。

    最讓美霖哭笑不得的是,這姑娘真是半點兒都不上心。

    電梯迅速降落,她還在因為剛才的快跑,輕輕喘氣。

    下降的速度太快,讓心有些稍許不舒服。

    不知道是緊張,還是因為失重。

    就在電梯門打開時,她一步跨出去,險些就撞到了一個人。有雙手,穩穩扶住她:“別跑了,我就在這裡。”太突然的出現,時宜有些傻,看近在咫尺的周生辰。

    他解釋自己的突然出現:“我猜你會跑下來,怕你穿馬路太著急,就先走過來接你。”

    她還在喘著氣。

    二十一天,整整二十一天沒有見了。

    期間她試過很多套他送到家裡的禮服和首飾,收到他的花,還有父母也定時會收到一些禮物,偏就是見不到他的人。

    也曾試探問過,他的回答是,我不想對你說謊,所以最近我在做的事情,不要問。

    語氣很嚴肅,她想,他一定有很重要的事。

    對時宜來說,周生辰這個名字,永遠都是最值得信任的。

    “你今晚,還走嗎?”她脫口而出。

    周生辰嘴角微動,像是在笑:“走去哪裡?”

    “我是說,”她想了想,“你今晚就留在上海?”

    他頷首。

    她掩不住的好心情。

    “先送你回家。”

    她點頭:“嗯。”

    他鬆開她,和她並肩走出去。

    時宜剛才準備上車,手機就拼命震動起來,是美霖,像是做了什麼虧心事一樣,刻意壓低了聲音說:“我看到你了,還有你的化學教授。不過十層樓太高了,怎麼看,都只能看到他比你高很多——”時宜嗯嗯兩聲:“晚安。”

    很快就收了線。

    周生辰替她打開一側車門:“這麼晚,還有工作?”

    她笑笑:“沒有,”坐進去,對著前排善意笑著的人叫了聲,“林叔。”

    “你好,時宜小姐。”

    見了幾次他的司機,她終於知道這位穿衣考究,做事一絲不苟的中年人也姓周。周生辰簡單解釋過,家的一些老資歷的管家,都姓周,多少都有些遠親的關係在。但為了和直系有所區別,總會叫名字最後個字。

    越是知道的多,她越是感歎他家庭的傳統。

    鐘鼎世家,卻也是書香門第。

    這樣的教養出來的孩子,很難想像出,會獻身現代科學研究。時宜想到他口中所說的,那對雙生弟妹,也有些好奇。會是什麼樣子?

    過了二十幾天,已要進入五月,城市的夜晚也不再寒冷,非常舒服的天氣。

    他替她打開車窗,她搖頭,又把窗子都關上了。

    或許因為車上有林叔,或許是很久未見,略顯生疏的同時,她甚至不太好意思,當著第三人的面和他閒聊。每日三個電話的默契,蕩然無存。

    甚至他坐在身側,稍微動動手臂的動作,都會被無限放大。

    直到周生辰把她送到家門外,再沒有外人了,時宜才試探問他:“到我家裡坐坐?”

    “會不會太晚?”

    “我想給你泡杯驅寒的藥,”她低聲說著,聲音在空曠的樓梯間裡,仍舊聽得清晰,“大概二十分鐘,最多半小時。”

    周生辰笑了笑:“我只是掌握不好分寸,因為,從沒單獨進過女孩子家裡。”

    很坦然,坦然的讓人想笑。

    時宜輕聲嘲笑他:“你不是說,你很喜歡吳歌的刺繡?怎麼會,這麼——”

    “這麼無趣?”他了然。

    “有一點兒,”時宜想到他的試驗派理論,“我想問個問題。”

    “問吧。”

    “你說,我們……嗯……是你的一個研究方向,”她看著他,“如果,研究方向是錯的怎麼辦?”周生辰笑意漸濃:“我記得,你是中文系?純文學學科?”

    她頷首,不解他的問題。

    “所以,你有了個概念性錯誤。”

    時宜更困惑了:“什麼概念性錯誤?”

    “研究方向本身,並沒有對錯的分別。”

    時宜頷首,示意他繼續說。

    “只有試驗方法會出錯。”

    “那……如果試驗方法錯了呢?”

    “方法錯了,就換其它方法,但是,研究方向不會改變。”

    聽上去,很有說服力。

    可這段話的比喻,說的卻是他們之間的事。

    他們在一起的事實,不會改變。如果有任何差錯,那就換一種方式相處。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

    時宜從來都以為,文字的力量最能蠱惑人心,而此時此刻,卻從周生辰含笑的眼睛裡,看到了更動人的方式。她輕笑了聲:“科學技術不止是第一生產力,也是最好的……語言。”

    她轉動鑰匙,終於打開門。

    因為工作時間的關係,她已經搬出父母家,獨自住了三四年。家裡除了幾個好朋友,從來沒有外人來過,更別說是男人。房間裡到處都是女孩子獨居的痕跡,周生辰坐在沙發上,儘量目不斜視。

    他因為感冒的疲累感,背靠著沙發,坐的略顯隨意。手臂搭在一側,手指碰到了毛絨絨長型抱枕。嗯,觸感……很特別。

    時宜給他泡了驅寒的中藥包,端過來。

    他接過,試了試,還很燙。

    “老人家有句話,□捂秋凍,”她拉過來一個更加毛絨絨矮坐,類似於小凳子模樣的東西,坐在他面前,“春天不要這麼急著穿薄衣服,這十天天氣反復的厲害,很容易感冒。”

    她說的很認真。

    周生辰真的穿的不多,只有單薄的襯衫和長褲。

    這麼深的夜晚,襯衫的袖口還挽到了手肘,根本就不像個病人。

    他低頭,喝了小半口藥湯:“只是感冒,按照定律,吃不吃藥,七天都會好。”

    “這是驅寒的草藥包,”時宜指點他,“如果是寒症,到明天你就會好轉了。”

    他揚眉:“這麼好?”

    “當然。”

    時宜看他半信半疑,忍不住笑:“你是不是想,我是找藉口讓你進來的?”

    “我的話,並不是拒絕,”周生辰的聲音,因為感冒,有些微微泛啞,倒更讓人覺得好聽起來,“是慎重。對於訂婚的要求,是我做的太唐突,所以想要慢一些相處。”

    她沒想到,他會回答的這麼認真。

    有些詞乏。

    沒想到他卻笑了聲:“想不想聽句實話。”

    時宜被吊起好奇心,點點頭。

    “其實,我很想進來。”

    她訝然,他卻已經低頭,繼續去喝著那燙手、燙嘴的藥湯。

    最後他離開時,差不多真的是半小時之後。時宜發現自己和他接觸越久,就會越來越守時。她穿著拖鞋,把他送到電梯間,周生辰左手插在褲子口袋裡,另外的手,去按電梯。在電梯門打開時,他卻忽然想起什麼,用手背抵住電梯門,看她:“我這次回來,是因為你入圍了提名獎項。”

    時宜怔了怔,隱約記得,似乎美霖說過這件事。

    “所以,你是來看頒獎的?”

    “差不多,”他抽出左手,替她把披著的外衣攏在一起,“剩下的時間,用來準備訂婚儀式。”

    忽然親近的動作,卻做的自然。

    她還在為近在咫尺的“訂婚”而神遊,他的手已經鬆開。

    然後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臂:“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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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故事在城內(3)

     他走出時宜家時,已經是12:45分。

    抬頭看她的家,是十二層。這個位置,黃橙橙的取暖燈光,應該是在洗手間洗澡。舌尖上還有酸苦味道的藥,剛才看她拿過來,他其實很想說,因為十幾歲的時候喝了太多的中式湯藥,早已對這種味道抗拒。

    可是很難拒絕,不是嗎?

    就像在廣州白雲機場,她光著腳追上自己,要求留下來等她時,也是很難拒絕。

    這個女孩子的眼睛,太乾淨。宛如水墨中走出的人。

    他曾以為,自己是被蒙蔽了。

    卻在拿到她長達兩百多頁的資料後,找不到絲毫疑點。

    周生辰駐足立了會兒,看到取暖燈的光滅了。

    接著,就是臥室燈亮。

    低頭看了眼腕表,25分鐘。嗯,她洗澡需要這樣的時長。

    “大少爺,”林叔走過來,“時間差不多了。”

    林叔的車,安靜地停靠在路邊,遠遠地,有四五輛車也在停著。他頷首,轉身頭也不回地坐上車,開始那四五輛車只是遠遠隨著,車速非常快,從上海到鎮江的老宅,只用了兩個多小時。老宅燈火通明,車水馬龍,完全不像是淩晨四點的樣子。

    他下車,覺得有些冷,把襯衫袖口拉下來,扣好。

    忽然就想起時宜說的話。

    對林叔說:“春捂秋凍,林叔,你聽過這句話嗎?”

    “百姓家的常話,時宜小姐說給大少爺聽的?”

    周生辰不置可否。

    從鎮江到上海不算是長途跋涉,但也耗了些體力,尤其他還在感冒。但沒有任何辦法,他現在仗著老舊家族的規矩,想順利接手周生家大小的事情,就需要按部就班,按照規矩來。比如,六點晨膳,是規矩,必須在鎮江。

    不過因為他早起的習慣,改為5:00。

    他不覺得什麼,但落在別人眼裡,就是上百年的規矩,硬生生改了。看上去,只是晨膳的時辰,別人口舌心底裡,想的卻不止是吃個飯這個簡單。

    這個十四歲進入科研軌跡,從不關心家族事情的男人,用無聲的方式,宣告了地位。

    他從褲子口袋裡,拿出灰色格子的手帕,輕輕按住口鼻,避開庭院裡的花粉氣味,一路無聲向內而去。不斷有人欠身,喚句大少爺。

    待到正廳,十三桌上的人,都差不多到了。

    他認的不全,也都一一頷首招呼。

    走到主桌上坐下來,身邊只有兩鬢雪白的周生行和頻頻瞌睡的小仁,母親與輩分長些的女眷都坐在臨近桌旁,依舊是一絲不苟的盤發,描了雙狹長的鳳眼。

    安靜的一頓晨膳,放了碗筷,天才朦朦亮起來。

    他想走,母親卻硬要留他,待只剩了他和叔父、小仁和母親後,氣氛卻比方才更冷了。

    周生仁自從生母意外身亡後,就不太愛說話。

    倒是和他親近,拿了本書,靠在他身邊的椅子上,看書。看到不解處,用筆勾了遞給他。周生辰笑笑,接過來,隨手寫了幾個推導公式。

    “昨晚睡的如何?”叔父噓寒問暖。

    他把書推回去,給小仁:“昨晚在上海,還沒有時間睡過。”

    叔父精神矍鑠,已經和他開始聊起,家中大小事宜。

    周生家到他這一代,不止是內姓謝絕從政,甚至是直系也開始禁止,與其說是中庸,倒不如說是避世。而祖輩又思想老舊,始終認為商人地位不高,所以從商者也是少數。

    只是積累兩百多年,根深葉茂,經過幾次國門開放和緊閉,百年來,每每在新興行業露頭時,都樂於扶持一把,之後也從不插手經營,只做最原始的股東。

    漸漸有了如今的財富。求穩,不求變。是祖訓。

    可惜,他這次回來,要做的就是顛覆性的改變。

    “記得南家嗎?”叔父微微笑著,說,“幾年前,在賭船上和你母親合作,已經和伊朗當地的政府合資,打通了當地汽車市場。南淮很大方,回饋豐厚,我和你母親商量下來,決定送給你未婚妻。另外,如果有可能,讓她跟著你母親三年,開始學著如何管家。”

    “時宜?”他略微沉吟,“她不需要。”

    母親淡淡地看他:“嫁過來,都要開始學。”

    “她不適合。”他絲毫不留情面。

    “你也不適合,但也要接手,”母親柔聲說,“既然你挑中她,她就必須適合。如果你已經發覺她不適合,還來得及換個乖順聽話的。”

    “婉娘,”叔父搖頭,試著化解兩人的爭執,“那個女孩子的畫像我見過,很乖順,或許比那些自幼養著,專學管家的小姐們,要好些。”

    母親笑得冷淡生疏。

    周生辰也不說話。

    母親微笑:“做的都是嘩眾取寵的行當,有名聲,也是人捧出來的。看不出什麼好。”

    “她很適合我。”

    “你這個理由很單薄。”

    他不再理論。

    小仁低頭排列他給自己的公式,終於磕磕絆絆把題解開,出聲喚來人,要把點心換成七返糕,茶也要從‘神泉小團’換成了‘恩施玉露’。小少爺是出了名的怪脾氣,好的時候怎樣都好,不好的時候,最會刁難下人。

    小仁說換,另外三個大人當然不會和他計較。

    很快就有人上來,悄無聲息,撤換每人手邊的茶點。

    有閒雜人在,周生辰的母親又恢復了安靜。

    他想找藉口離開時,小仁很快又推過來書。他以為又是甚麼題,掃了眼,不禁微微笑著,曲指敲了敲男孩子的額頭。龍飛鳳舞的幾個字:

    你的那個時宜,很喜歡你。這個,我倒是看得出。

    電影節的頒獎典禮,她總是能避就避。別說紅毯,就是列席都一律推拒,早幾年美霖還做了些努力,想要把她扶起來。可惜,她是典型的,扶不起的阿斗。所以,就連被提名這件事都到最後才告訴她,料定她必然會拒絕參與。

    這次卻出乎美霖預料,她竟然一口應承。

    對時宜來說,原因很簡單,因為周生辰那句話。

    她甚至開始期待,在那一天,和他並肩坐在某個角落裡,看著臺上的慶典,讓他坐在台下,看自己被提名,甚至是獲獎。

    周生辰送來的訂婚禮服裡,有些並不適合訂婚儀式,反倒很適合電影節。

    她看著衣櫃,甚至開始猜測,他是不是早知道了這件事,所以才送來這些?

    她這麼想著,就已經忍不住好心情。

    挑來選去,仍舊躊躇不已,到最後,反倒是坐在了衣櫃裡。有記憶紛遝而至,綿延不絕,她記得,曾經的自己初次和他有約,是怎樣的裝扮。月青色寬袖對襟衫,臂間有鵝黃披帛,而他呢?記不起來了。是什麼原因,讓她連這麼重要的事都忘了。

    她向後仰靠,整個人都躺倒在數件禮服中,有什麼呼之欲出,卻抓不住。

    時宜,你又庸人自擾了。

    她笑笑,用臉蹭著禮服的下擺,現在這樣多好。

    能看到他,能和他說話,就已經很好。簡直是,好到不能再好。

    她特意叮囑美霖,給自己安排兩個空位。

    可惜周生辰忽然來了電話,要遲一些,她只好把美霖的手機說給他聽,要他如果到了,自己又不方便接聽電話時,能有人帶他進場。

    在確認他記住後,她掛了電話,趴在自己的座椅上,看往來的、寒暄的、吹捧的、握手的、擁抱的各色人。“笑什麼呢?難得看你這麼高興。”

    美霖安排好所有簽約的藝人後,終於想起這個被‘放養’的美人。

    她笑,指著自己座椅上的字條:“時宜。”

    美霖頷首:“你沒坐錯,這是你的位子。”

    她的手指,又去指身邊沒有任何字條的座椅:“時宜的某某。”

    美霖忍俊不禁,摸摸她的臉:“看你這樣子,是不是快幸福死了?”

    她抿嘴笑,側臉靠在前座椅背上,嗯了聲。

    “搞科研的,能有這麼大魔力?”美霖真是對那個‘外星人’非常好奇,“萬一哪天你們吵架了,他會不會一怒之下,讓你人間消失了?比如搞點什麼濃硫酸之類的。”

    時宜好笑瞥她:“真沒文化,就知道濃硫酸。”

    “你知道的多。”

    “比你多一點點。”

    “比如?”

    “H2SO4。”

    美霖愣了愣:“這是什麼?化骨水嗎?”

    “濃硫酸,”她自滿地看美霖,“換種說法,是不是顯得很有文化。”

    “嗯”美霖有些挫敗,“這好像是初中學的,我怎麼就忘了?”她兀自在腦子裡繞了會兒化學式,忽然發現自己非常不務正業,竟陪著時宜在聊化學。而面前這個穿著樣式復古的月青色長裙的美人,竟也非常投入。

    “說好了,今晚慶功宴我也不去了,就單獨和你,還有你家化學教授吃宵夜,”美霖被好奇心折磨的不行,主動邀約,“我一定要看看,他是什麼樣子。”

    “好,”時宜想了想,補充說,“如果他來得及趕來的話。”

    “這麼重要的事,他不來?”

    “說不定,”時宜也有些忐忑,“他這段時間都很忙。”

    如果周生辰真的不來,她肯定會失望,但是會生氣嗎?時宜假設著情景,發現自己根本不會對他生氣。只是,她真的沒料到,自己的這個假設,在一個個獎項揭曉後,慢慢變成了現實,他真的沒有來。

    時宜有些心不在焉,甚至在嘉賓念出自己的名字,從座椅上起身時,仍舊心不在焉。

    這是她第一次現場領獎,從後排,一步步走上去,穿過不斷鼓掌的人群。

    還有嘉賓主持的調侃和寒暄。

    配音演員的獎項非常少,她的名字很多人知道,但她的臉,鮮少有人見過。台下,很多紅得發紫的女演員的影視劇配音,都出自于時宜。在她走上台之後,絕大多數人都驚訝於這個陌生的臉,對應的竟是那個熟悉的名字。

    她謙虛地笑著,想要馬上接過,就退場。

    卻在視線滑過第一排時,驚訝地停駐了目光。

    滿座衣冠,都已淡去。

    只有那一雙漆黑的眼眸,在看著她,略有疲倦,卻有著若有似無的笑意。

    那一排坐著的都是業內前輩、最當紅的演員、大投資人。周生辰就坦然地坐在最右側,非常低調地穿著銀灰色西服,白色長褲。

    這個位置有些偏,不會有直播鏡頭拍到。

    而他為了怕人打擾,還刻意空出了身邊的位置。

    只可惜,他不瞭解這個地方,這並不是他曾經去過的國際學術會議。以這種方式,坐在這樣的位置,分明就是高調的出現。那些和他整晚坐在第一排的人,都在猜測著,這個男人是誰?又是為誰而來。

    沒人知道答案。

    除了臺上那個仿佛是因為獲獎,而緊張的說不出話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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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陳年的舊曲(1)

    嘉賓輕輕用手,在時宜身後,拍了拍。

    她恍然:“謝謝。謝謝各位。”

    她接過玉白塔,因為自己站在舞臺最光亮的地方,看每個人都只能是個輪廓,她看到,周生辰輕輕地把右腿,搭在左腿上,調整了坐姿。

    “我是個不太擅言辭的人,”時宜很謙虛,“所以,只想到,要說謝謝。希望我的聲音,可以一直為你們的每部電影、電視劇、紀錄片、譯文片配音。”

    非常簡單,簡單的,所有人都以為她還沒有說完。

    所以,都還在安靜的等待著。

    時宜略沉默了會兒,不得不揚起嘴角,再次說謝謝。

    然後微微,舉起手裡的塔型獎盃。月青色的曳地長裙,本該是春光無限,她卻硬要挑了袖口到手肘的復古款式,全身上下僅有一件飾品,是那日見周生辰母親時,他送給自己的翡翠頸飾,翠的仿佛能滴下水來。

    沒有刻意大方自然的微笑,甚至有種迫不及待,想要離開的感覺。

    所有人,這才有意識,她真的說完了。

    後知後覺的掌聲裡,她離開舞臺,手提長裙,從最光亮處下來。身後已經有當紅的藝人登臺,在不斷噴出的乾冰中,出場表演。

    時宜從台下的黑暗中,悄悄地,走到他身邊。

    周生辰看她穿著高跟鞋,伸手,輕握住她的手,引到身側坐下來。

    “你怎麼坐在這裡?”她剛才落座,就輕對著他耳邊問。

    他略沉吟,也覺自己做的位置,太過醒目:“我只和他們說,想要給你個驚喜,坐在能看清楚你的地方,這是林叔的安排。”

    她啞然,輕聲笑:“你知道,你坐的是什麼地方嗎?”

    “大概猜到了。”他的神情,有些無可奈何。

    “那……我們現在就走?”

    “你不需要等到結束?”

    “不需要,”她搖頭,“我無所謂的。”

    只他這個局外人在這喧囂的地方,也為他難受。

    周生辰偏過頭,看了她一眼。

    她疑惑看他。

    “今日,我母親問我,為什麼會想要和你訂婚。”

    她嗯了聲。

    “我說,你很適合我。”

    因為此處喧鬧,兩個人都是近乎耳語,才能聽得清彼此。

    他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就在時宜的耳邊,甚至還能感覺到淡淡的溫熱氣息。她有些耳根發燙,漸漸地臉也燙起來。再坐不住,輕輕動了動自己的手。

    從剛才坐下來,他始終不緊不松地握著她的手。

    她動,周生辰自然有感覺,他兀自笑了笑,起身帶著她,悄無聲息地向偏門而去。太醒目的位置,還有時宜這個今夜最讓人驚豔的美人,都足以引人矚目。時宜感覺到很多人在看這裡,看了看他,周生辰倒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他們離開大廳,甚至還有人在議論。

    尤其是坐在第一排的那些,都沒料到,這樣一個神秘來賓只是為了個配音演員。不過再想想,以時宜的品相,這也並不過分。不嬌不豔,不俗不傲,合該就去古裝電影裡的仙品女主,有人輕聲問了句:“大陸四大女聲之一,沒想到這麼漂亮,她經濟人是誰?”

    “東視的美霖,”後者笑,“我都不敢相信,她手裡有這種王牌,至今還不捧出來,也不知道是在等什麼。”

    “等什麼?”那人搖頭,“你是不識貨,她今晚脖子上的那串老種翡翠,都夠再拍一個黃金甲了。我猜,是她不想出來而已。”

    後者咋舌:“難怪,美霖這種金牌經紀人,都能忍著,不捧她。”

    時宜並不知道,周生辰忽然的出現,讓她成為慶功宴的熱門話題。

    有人私下透露,坐在那個位置上人,姓周。

    再深入,已無人熟悉他的背景。

    他們出來時,不到九點。

    車從車庫開出來,能看到大劇院門口有很多等待的人。燈火通明,車來人往。

    林叔詢問是否要去試禮服,周生辰不置可否。

    “試禮服?”時宜有些奇怪。

    他拿走了她的詳細尺寸,送來了各式禮服,甚至還和她品味相似地,都是不太□的復古款式。這麼多,真的足夠十次訂婚了,卻還要試禮服?

    “今晚看到你穿這身衣裙,覺得很好看,”他坦然,“所以臨時預約了這件禮服的裁縫,想要給你做一件新的。”

    “這件不好嗎?”

    “很好,”他笑,“只是,忽然想讓你訂婚的時候,穿新做的。”

    她恍然。

    直到車開出上海,她才開始猜想,他是否要帶自己回鎮江。幸好,她認得去鎮江的公路,並不是那個方向,倒是開到個不知名的小鎮。

    這裡並不像大城市,到夜晚燈火醒目,只有一家一戶,自點著燈。

    時宜穿著禮服,披著周生辰的西服外衣,下車走了會兒,到了個小宅院前。看起來像是住戶,而非是什麼縫製禮服的店面。她疑惑打量四周,周生辰這才出聲解釋:“這家人家,十幾代都是裁縫,到年輕一代,也是如此。”

    時宜想了想:“別告訴我,這裡有什麼隱秘的國際設計師。”

    “這倒沒有,”他笑,“他們的家底也很豐厚,已經不需要為人縫製衣服。只是祖訓不能丟掉家傳手藝,年輕一輩喜歡這些的,都會去四處遊學,再回來繼承家業。”

    “所以,中西合璧了,”時宜低頭看自己的禮服,“難怪,所有你送來的衣服,都很特別,卻也精緻的嚇人,不像尋常禮服。”

    林叔叩門不久,就有人開門。

    看到是林叔,都恭恭敬敬地喚了聲,倒不認得周生辰。

    他們跟著進了院子,倒是不大。青石地雕,石雕門樓,樓層不高,皆隱于樹木中。幸好早已用復古的壁燈,取代了燈籠,否則時宜真會懷疑,某個地方,會走出紅衣女子。

    時宜輕聲說:“這樣的院子,還像江南的老宅。”

    周生辰說:“你的意思是,我的祖宅不像?”

    時宜搖頭:“你家太大了,我都數不清是幾進。”

    他頷首:“聽起來,像暴發戶?”

    她搖頭,一本正經說:“不是暴發戶,像香港電影的鬼片拍攝地。”

    他搖頭,笑起來:“那裡也不常住人,只有祭祖時才有人回去。”

    “平常有人看管?”

    “每一代都會有,基本都是最老的管家去養老,”他說,“半是看管,半是給他們頤養天年。”他們說著,來接的老媽媽已經撩起繡線軟簾:“林老先生,先在這裡坐坐,我去叫太太來。”林叔頷首:“告訴太太,今日是正主來了,要親自挑選衣服樣子。”

    老媽媽應聲去了,不大會兒就有人端茶來。

    時宜剛和周生辰拿起茶杯,沒來得及抿一口,就見有兩男兩女前來,除卻一個年邁的婆婆,餘下三個都是年輕人。兩個男人,一個穿著長袍,另外那個倒是西服革履,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到了某部民國片子的片場。倒是女孩子,穿著簡單的體恤長裙,手裡抱著畫冊,還算正常些。

    也只有那個時代,能看到這麼中西夾雜的衣著。

    時宜有些愣,那個穿長袍的眼睛掃了掃,就落在時宜身上:“我猜,這位肯定是時宜小姐。”女孩子笑起來:“廢話啦,只有這個是女孩子,當然是她。喏,二哥哥,她穿著的是你打的樣,這次二哥勝了。”

    “你們三個,”老婆婆笑著揮揮手,“要尊重客人。”

    老婆婆走過來,看到林叔是站在一側,就大概明白了周生辰的身份,微笑頷首:“大少爺,我還是你四歲時見過。這麼多年了,給你做了不少衣服,卻一直沒見到人,沒想到,竟然再見,是帶了新娘子來。”

    周生辰欲要起身,老婆婆卻先落了座:“婆婆我啊腿腳不好,就先沒規矩,坐下了。”

    “婆婆請便,”他倒不大在意,“抱歉,這麼晚來。”

    “沒關係,你是忙人,科學家,”老婆婆很欣賞看他,笑眯眯地說,“周家人呢,就是聰明的多。老一輩也是,小一輩也是。”

    他們閑說了會兒話,老婆婆就開始認真打量時宜。

    先前周生辰雖給了些尺寸,卻比不得見到真人,衣裳終歸是要配人的,不止是尺寸,甚至是容貌氣質。做了一輩子的衣裳,倒真難碰到時宜如此身材容貌俱佳的,自然歡喜,不止是老婆婆,那幾個孫子輩的,也像看到珍寶,看時宜的神情都像是看寶貝。

    重新量了尺寸,因為時宜是女孩子,自然那個穿著便服的女孩和她親近,低聲和她交流著衣服的細微末節處,甚至說到興起,又拿來各色料子,一一品評建議。

    “時宜,你的腿好長,”那個女孩感慨,“我記得,我有個表妹考舞蹈院校,要求,一定要腿比上身長14釐米,你大概,超出標準快2釐米了。”

    她笑一笑。

    由始至終,除了腿腳不方便的婆婆,倒真的沒人坐下來。

    看起來,他們都很尊敬周生辰。

    整個過程中,周生辰都在一旁安靜坐著。

    非常耐心。他沒有看書,偶爾和老婆婆說上幾句話,在幾個年輕設計師的詢問中,表達自己的意見。離開時,已經是兩個小時以後。

    此處離鎮江不遠,時宜以為,她大概會在鎮江住一晚。

    卻未料,周生辰堅持把她送回了上海。

    待看到她房間的燈亮起來,他坐回車上。

    如果不是非常時期,他也不想如此長途跋涉,送她回來。

    他忽然說:“我希望,她能一直都平安無事。”

    林叔頷首:“大少爺放心,如今周生家的人,都在靜候訂婚日。在這之前,時宜小姐不會發生任何事,否則,所有人都會懷疑周生行,他不會出此下策。”

    周生行掌權已二十幾年,心思縝密,謀算深重。

    他的確不會這麼做。

    周生辰等到她浴室的燈滅,臥室燈亮後,習慣性看了眼手錶。

    這次用了38分鐘。所以……她習慣的時間,應該是25-38分鐘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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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陳年的舊曲(2)

     林叔繼續說道:“周生家規森嚴,無人敢破。大少爺放寬心,周生行不敢不讓權。”

    他的將手搭在車窗邊沿,說,“走吧。”

    車內並未有照明燈,只有月光透過車窗,照進來。

    很安靜。

    林叔把車開上路,平穩行駛著,“大少爺為何忽然想要扭轉時局?逆市引資,扶持江南經濟。”周生辰因為累了,說話的語速有些慢,“五到十年內,中國不再有全球最低廉的勞工,內陸製造工廠陸續關閉,made in China,會變成made in Cambodia,made in Vietnam。龐大的失業人群,會造成巨大衝擊,一定要提前緩衝。”

    林叔在沉默。

    這個大少爺,和旁人不同。

    從他十四歲進入大學開始,就已經註定他和旁人不同。5-10年的逆市投資,需要的,是龐大的人脈和資金。如今替周生辰出面的,只是外姓和一眾幕僚,但如此長期項目,必須要他真正的支持,而此舉,必然違背周生不得從商的家規。

    倘若沒有周生行這個叔父,或許,還簡單些。

    時宜本以為,他會如先前一樣,白日返回鎮江,深夜再來。卻未料,次日清晨,她從公寓附近的酒店健身房回來,周生辰已經等在樓下。她有些驚訝,他卻說:“我來陪你吃早飯。”清晨七點,忽然出現的人說要陪你吃早飯。

    她忽然覺得,這種場景,極像是讀書時,那些在宿舍樓下、校食堂邊出現的年輕男女。

    可惜不巧,她已經吃過了。

    可他卻還餓著。

    時宜試探問他,要不要上樓,她給他隨便做些早飯吃?周生辰沒有拒絕,她帶他上樓後,後知後覺地發現家裡只有牛奶和一些水果。廚房的架子上,有雀巢的蛋奶星星,嘩啦啦倒了大半碗,倒了奶,切好一盤水果,端給他。

    他坐在餐廳的桌子旁,低頭看了眼奶中形態可愛的星星,有些怔愣。

    “我不知道,你習慣不習慣吃這個,”時宜有些不好意思,輕吐舌頭,“挺好吃的。”

    “習慣。”他忍俊不禁。

    她怕他不夠吃,還特地把盒子也拿出來。

    周生辰刻意掃了眼上邊的說明:6-12歲食用。

    他笑,低頭舀了口奶和星星,吃起來。

    她耐心陪著。

    仔細去看,他雙眉間攏著的淡淡倦意,臉色也顯蒼白。時宜忍不住伸出手,想要碰碰他的額頭,他察覺了,微微抬起眼睛看向她。

    短暫的安靜。

    她不知道是該收回手,還是坦然去試他額頭溫度。

    就在她尷尬徘徊時,周生辰輕輕往前湊近了,配合著,貼上她的手。

    她碰到他的額頭。果然燙著。

    “是低燒。”他說。

    她嗯聲。

    他們牽過手,都是在大庭廣眾下發生的。

    此時此刻,在明亮安靜的餐廳裡,她忽然觸碰他的皮膚,手竟然有些忍不住的顫抖。幸好很快離開,他沒有察覺:“是一直沒退,還是又受寒了?”

    “一直沒退。”他放下調羹。

    她沉吟了幾秒。

    他好笑看她:“又要給我泡藥包?”

    “現在不管用了,”她遺憾看他,“那個是紫蘇葉,泡水喝可以散寒。但是現在你已經不是簡單的寒熱了,上次應該讓你喝完,在這裡睡一晚渥汗,很快就好了。”時宜說完,反應出自己的措詞非常曖昧,雖然是要訂婚,但和他之間似乎剛才有了比朋友多一些的關係。

    若真是留宿……

    周生辰仿似沒有察覺異樣,繼續去吃水果,動作慢條斯理的:“睡一晚?可能不會有這麼完整的時間睡覺。”

    “那現在呢?”她忽然問。

    “現在?”

    “嗯,”她說,“你剛吃了東西,過二十幾分鐘,我給你吃些退燒的藥,在客房睡一覺,燒也就退了。”她的眼睛看著他,倒是認真。

    周生辰有些意外,但很快就頷首:“也好,我大概有幾個月沒有好好睡了。”

    時宜的提議,是真的為他著想。

    所以也不覺得什麼,只是迅速把客房騰出來,邊給他換乾淨的被褥,邊和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等到他吃了藥,躺到床上,她就走出房間,收拾早餐的碗碟。

    在清涼的水流中,她慢慢清洗碗碟。

    眼前似乎仍是他的模樣。眉目清秀,並不深刻的五官,惟有鼻樑很挺直,躺在床上的時候非常地安靜,像是剛才閉上眼睛就已經沉沉睡去。如此坦然,甚至能感覺到,他的完全信任。

    方才把洗淨的碗碟放好,她卻想起來,他吃了藥肯定會發汗。

    醒來了怎麼辦。

    難道還要穿著一身汗濕的衣褲?

    她一念剛起,就聽到有人輕叩門。打開來,是林叔,也沒有過多的話,只說送來少爺常備的乾淨衣服。時宜放下心,越發感歎他的嚴謹,任何事情都準備穩妥,做的滴水不漏。她把衣服放到乾淨的藤編籃子裡,推開房間門,放了進去。

    這個公寓設計的非常好,不論主臥還是客房,都有自己的洗手間和浴室。

    她想,不用自己提醒,周生辰醒來也肯定會去洗澡。

    整個上午,因為周生辰在客房裡睡著,她的心就像是飄著,始終落不下來,索性就拿了一盒影碟,看起電視劇。她的工作時忙時緊,不可能像母親那些,每日準時坐在電視前追電視劇集,只有休息了,找些感興趣的片子,從頭看到底,也免得惦記。

    因為日光太烈,只能拉攏了窗簾,讓房間暗下來。

    怕吵到他休息,就戴上耳機,仔仔細細盯著字幕,看得入神。

    一集集連下來,渾然忘了時間。

    忽然身邊的沙發沉了沉,她猛地回頭,看到他坐下來。頭髮還濕著,顯然已經在睡醒後洗了澡。淺藍色的絨料長褲,白色襯衫,乾淨的像是個尚未離校的學生。

    “怎麼醒了?”時宜摘下耳機。

    “不習慣睡很長時間,”他看電視裡的無聲畫面,“你一直在看電視?”

    她點點頭,去試他額頭溫度。

    幸好,燒退了。

    “你沒有家庭醫生?為什麼發燒了,都不吃藥?”

    “有,不過這種低燒,我通常都自己會痊癒。”

    她噢了聲,耳機掛在脖頸上,看他還微濕的頭髮:“如果不急著出門,就多坐一會兒。”

    “沒有急事,我這一個星期,都會空出來陪你,”他松了周身力氣,靠在沙發上,“可能之前已經很忙,訂婚之後會更加忙。”

    她嗯了聲,看著他。

    “有話想說?”他了然一笑,聲音疲倦,略有柔軟。

    “沒有正經話,”她也側身靠在沙發上,和他面對著面,“只是忽然好奇,為什麼你會做科研,真是因為想還能做什麼,才隨便選擇的嗎?”

    “做一些事情,可以對別人有益處,”他倒是認真考慮著,如何回答時宜的問題,“而科研這種東西,可能幫到的人會更多一些。”

    她嗯了聲。

    “我家裡這樣的人,不多,但還是有幾個。比如我妹妹,”他說,“她生下來,心臟就是天生性的供血不足,身體不好,卻一直讀醫科,也就是想做一些事,多救幾個人。”

    他說起妹妹的聲音,有種溫暖的感覺。

    她在家裡看東西時,總習慣戴著眼鏡。而現在,坐在面前的周生辰,也戴著眼鏡。

    兩個人眼睛,隔著薄薄的鏡片,時不時對視一眼。

    她靠在沙發上,和他慢慢地閒聊。只是如此,就已覺得享受。

    從這裡,能看到的客廳和餐廳之間的玻璃牆。玻璃上,映著她和周生辰。

    輪廓清晰,面容卻是模糊。

    她想起,前世的初見。她在城樓上,扶著城牆,有些費力才能借著黎明的日光,看到遠處的他,也是如此面容模糊,只見背影。那時身邊有人說,十一,他是你今後的師父。她輕輕頷首,在偷偷來見他前,她已聽過這個名字:周生辰。聽起來儒雅清貴,仿佛飽讀詩書。

    可所見,卻完全不同。

    她所想的,是手持書卷的先生。

    而她所見的,卻是金戈鐵馬的小南辰王。

    那一日。

    長夜破曉,三軍齊出。狼煙為景,黃沙襲天。

    他立於高臺,俯瞰大軍,素手一揮,七十萬將士鏗然跪於身前。這就是真正的周生辰,家臣上千,手握七十萬大軍的小南辰王。

    是色授魂與?還是情迷心竅?

    六七歲的她,並不懂得這些,只是被眼前所見震懾。雙手緊緊扣住城牆青磚,心跳若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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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4-21 07:39:08
第十五章   陳年的舊曲(3)

     曾經的她和他,隔著師徒的名份,隔著她早有的指腹婚約。自七歲至十七歲,琴棋書畫,為人處世,甚至每一卷書,每一句詩詞,都是他所教授。從懵懂無知,到深入骨血。

    色授魂與。

    情迷心竅。

    她用十年,懂得這八個字。

    “累了?”周生辰忽然問她。

    時宜搖頭:“想到一些事,”她怕他追問,很快說,“工作的事。”

    她自知道他沒有工作和家事的安排後,就刻意說,自己前一夜工作太晚,有些累。兩個人在家裡呆了整天,消磨時間的東西很多,而他,偏偏就選了圍棋。他執棋的手勢,非常漂亮,也非常熟悉。

    時宜有時候會借著斟酌棋局,去悄悄瞄他下棋的樣子。

    她想,他會有所察覺,只是任由她這麼做而已。

    他帶她去他們的房子。

    不大的庭院,還有幢三層小樓。室內裝飾的如同一紙素箋,色彩並不濃烈,卻有著讓人沉靜下來的氛圍,她走進來,就不自覺會壓低聲音說話。她忽然想,如果不是自己,是其它的人做他的未婚妻,會不會每件事都覺得十分違和?一種年代的違和感。

    可惟獨是她,從不覺得有什麼不舒服。

    作為即將和他訂婚的人,她理所應當要參與所有的事。周生辰並不認為自己有資格裁決一切,甚至連請柬所需的套色木刻浮水印,也要親自給她看,問詢她可有偏好的字體。他們說這些的時候,是在他與幕僚談話的間歇。

    深褐色的桌面上,排開了木刻浮水印,每個版刻旁,還有張裁成長條的宣紙。

    是他讓人刻了她的名字,複又印在紙上,其實,她認得這其中的每個字體,甚至是背後的每個故事。她問他:“通常,你喜歡用什麼?”“老輩人崇尚唐風,喜歡周正的楷書,具體哪家的字,只看個人喜好。”

    她頷首,楷書四家,惟有趙孟頫是元代人。她理所當然,排除了那張字。

    然後,非常準確地把另外三家的字挑出來,擺在兩人眼前。

    卻沒留意到,周生辰眼底的稍許驚訝。他沒想到,時宜能認的這麼准。

    “我很喜歡顏真卿的字跡,可他算枉死,會不會不太吉利,”她莫名的迷信,“柳公權的字,太過嚴謹,會不會不適宜訂婚的請柬?”她輕聲喃喃的,有些猶豫,轉而又覺得自己過分。不過是請柬的字體,何必如此較真。

    周生辰倒不覺如何,抽走唯一沒被她否決的字條,“骨氣勁峭,卻不失風流,歐陽詢的字很不錯。”說完,便喚來人,拿走了這張宣紙。

    他抬起手腕看時間,然後告訴她,接下來會有很多安排,不適合他參與。

    她起初還有些奇怪,看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書房內後,發現門外已有個熟悉的臉,歪著頭笑著,是那晚給她量身材的姑娘。

    時宜恍然,何為“不適合他參與”。

    那晚在姑娘的老宅裡選料子和量身材,只有他們祖孫四個人,還有位端茶倒水的婆婆。她只覺得除了深宅大院的環境,並沒什麼特別的。但此時,她看到那個女孩子走進來,身後跟著十幾個衣著精緻的中年女人,就已經覺得,周生辰所說的“世家”是什麼意思。

    那些中年女人手裡,有人提著暗紅色布所罩的衣裳,還有人卻抱著長型木匣子。

    她看過去,猜不透匣子裡會裝什麼。

    女孩子和她招呼後,示意人拆開匣子,不多會兒,就有了懸掛衣物的暗紅色架子。

    原來,來送衣服,竟要連懸掛的木架也要帶來。

    她恍然。

    女孩子卻看出她的神情,也覺此舉甚為麻煩:“婆婆說,凡是周生家大少爺的事情,都要做足樣子,”女孩子看她的詫異,也忍不住歎氣,“沒辦法,誰讓時宜小姐你,嫁的是周生,每一輩只出一個人的周生。”

    有人撤去罩著的布,把十幾件長裙掛上。

    時宜看得籲出一口氣:“好漂亮。”

    “喜歡嗎?真的喜歡嗎?”女孩子笑起來,“那我再告訴你,現在只是訂婚,我外婆最近身子不好,所以都是我們三兄妹打的衣樣。倘若是大婚,婆婆一定會親自出手,就不只是好看了。”她說的時候,也甚為憧憬。

    時宜感歎著說謝謝。

    有人掛好布幔。

    時宜配合她,一件件試著禮服,終是記起自己始終沒問女孩子的名字。

    “我叫王曼,”王曼細細看她身上這件衣裳,努努嘴巴,示意她看鏡子,“難怪婆婆說過,大少爺待你是好到不能再好。你是他們家唯一一個,不必在公開場合穿旗袍的女孩子。”

    “一定要穿旗袍嗎?”她奇怪。

    但仔細想想,初次見他母親,還有後來在金山寺邊吃飯,見到他的堂妹和一個兄嫂,似乎真的都是旗袍。無論何種衣料,何種式樣,都跳不出老式旗袍的桎梏。

    “我也只是聽婆婆說起過,鐘鼎世家,規矩繁多,所以給他們家人做衣服也很悶。”

    王曼看禮服的袖口,似乎在思考減去那些裝飾。

    美人不必過多裝飾,極簡才是上上之選。

    到最後,時宜終於挑了件禮服,難得露出小半截的小腿,衣袖卻已經長及小臂。

    最關鍵的是,這個樣子非常像旗袍……

    王曼看出她的意思,忍俊不禁,讓人撤去屏風,剛才想要周生辰來看,她就聽到自己的手機在響。時宜從桌上拿起手機,走到玻璃邊去接電話,就在接通後,聽到有男人的聲音,輕輕地咳嗽了聲。

    她回頭,門口立著一對男女。

    陌生的面孔。

    這並不奇怪,和他在一起後她見到的,始終都是陌生的面孔。真正令人奇怪的,反倒是王曼一瞬愣住的神情,視線落在年輕男人身上。時宜也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這個男人穿著淺色長褲,綠色的格子襯衫和黑色西服。

    因為身高的優勢,壓住了綠色的輕浮。

    反倒是風流隨意。

    年輕男人對王曼很輕地點了點頭,視線移到時宜身上:“我猜,這位漂亮的讓人吃驚的小姐,一定是我哥哥的未婚妻,對不對?”

    時宜有些意外,但還是頷首,答:“你好,我是時宜。”

    “你好,”年輕的男人走過來,伸出手臂,在她剛才伸出手準備握手招呼時,給了她一個十分熱情的擁抱,“我是周文川,周生辰是我哥哥。”

    這個男人,竟然中文說的生疏。

    完全不像周生辰。

    不過時宜還是認出來,他有雙他們母親的眼睛,斜挑起來的眼睛。

    原來這就是他口中提過的,雙生子之一。周文川。

    兩個人分開時,周文川才對自己的女伴招手,告訴她:“這是我的妻子,佟佳人。”佟佳人向著她走過來,反倒不及周文川的熱情,只是簡單和她握手後,鬆開來。

    有些冷淡的人,甚至還有細微敵意。

    時宜並不明白,房間裡的氣氛為何如此詭異。

    就在她猶豫著,自己是以什麼身份招待他們時,小型會議室的門忽然就被從內打開來,似乎他也聽到了外邊的聲音。內裡或坐或立的男人們,均是黑色西裝,嚴謹的像是在做生死談判。周生辰走出來,讓人關了門。

    他沒穿外衣,襯衫的領口解開了一粒紐扣,右手還拿著自己的眼鏡。他微抬起眼睛,看到書房裡的幾個人,視線很自然地落在時宜身上:“很好看。”

    時宜笑笑,未來得及說話,王曼已經長籲出口氣:“好看就好。”

    她似乎不願久留,很快讓自己家裡的人,將所有收拾妥當。

    告辭時,周生辰忽然開口,讓王曼留下來,一起用晚飯:“你和文川自幼相識,應該很多年沒見了?”王曼看了眼周文川:“差不多,三四年的樣子。”

    “是嗎?”周文川想了想,“差不多。”

    一筆帶過,再無累述。

    晚飯是在家裡吃的,飯罷幾個人坐在庭院裡閒聊,時宜竟然意外聽出來,佟佳人和周生辰曾做過校友。兩人年紀差的並不多,但文音入校時,他已經拿到了博士學位。

    “根據‘斯坦福-比奈量表’的智商測試標準,我這位哥哥可是標準190分天才,”周文川笑了聲,左腿搭上自己的右腿,“12歲就收到深造邀請,14歲進大學,19歲拿到化學工程博士學位。”

    王曼輕笑聲:“你炫耀你這個哥哥,已經聽到人耳朵都麻木了。”

    周文川搖頭笑。

    王曼繼續說:“吉尼斯世界記錄上呢,世界最聰明的人可不是大少爺。人家是2歲會四國語言,4歲旁聽大學課程,15歲拿到物理博士學位。”

    周文川微微揚起眉:“小丫頭,你從來都和我作對。”

    時宜忍俊不禁。

    可身邊的話題中心人物,卻並不太投入的模樣。時宜餘光裡看他,猜想他是在想著西安的那些研究專案,還是在想家裡的事?似乎這樣,也挺有趣的。他能安靜下來,陪在身邊,任由自己時不時打量著,天馬行空地猜想著他的想法。

    時宜的思緒收回來。

    卻意外地,看到佟佳人巧妙地挪開了視線。

    她看的方向,只坐著時宜和周生辰。

    不知道看得是她,還是他。

    那兩個在爭論智商的人,已經把話題移到了艾灸上,王曼正說著自己從倫敦回來,脫離了那種容易肥胖的飲食習慣,卻未料,反倒是胖了些:“我在老宅子裡每日跳操到半夜,早晨又是瑜伽,都不大吃主食了,沒想到,還是沒成效。”

    女孩子說起瘦身,就是如此。

    不管你是不是世家子弟,是不是有一雙能縫製天衣的手,都要為肥胖煩惱。

    周文川只是笑了笑:“小心婆婆被你跳出心臟病,”他看向身邊的新婚妻子,“佳人,我記得你教過你表妹,說是有艾灸和按揉的方法?”

    佟佳人有些走神,像是沒聽到。

    周文川輕輕,用手拍了拍她的手臂,半笑不笑地說:“想什麼呢?”

    “啊?啊沒什麼,”佟佳人疑惑看他,“你說什麼?”

    “我說,你是不是有什麼艾灸和按揉的方法,用來減肥?”

    “不是減肥,是促進代謝,”佟佳人把手指,放在自己腹前中線,臍下3寸的位置,“這裡是關元穴,經常艾灸和按揉,可以利水化濕,促進腎功能,促進五臟六腑的健康。通常代謝好了,身體就不會有太多的垃圾和脂肪,也就不會肥胖。若論功能來說,這算是最健康的減肥方法了。”佟佳人說起話來,很和氣,卻有疏離感。

    “記住了嗎?”周文川看王曼。

    王曼有些隱隱的不快,沒有說謝謝,也沒有回答周文川。

    一時倒是尷尬了。

    時宜旁觀到現在,越發覺得,他們之間的關係,非常微妙。

    她笑了笑,忽然說:“還有,王曼你記得。灸此穴容易上火,記得灸前後各一杯溫水,或者配合灸腳底湧泉以引火下行。”

    她只想消散尷尬。

    倒是引來了周生辰的好奇:“你懂得穴位?”

    她嗯了聲:“一點點。”

    很多她所知道的,都不過是皮毛。

    但因為是曾經的他所教授,所以她反復牢記,都未曾遺忘。

    包括書法,包括艾灸穴位。

    客人相繼離開,她和他依舊坐在庭院裡。

    和他下午議事的幾個人,拿著一疊檔來,給周生辰過目。時宜非常識相地避開視線,去看池塘裡各色錦鯉。忽然,有只金色的錦鯉,從水面跳出來,啪地一聲又跌回去。

    清淺的水聲,突顯了這個夜晚的愜意。

    他接過筆,在一頁的右下腳簽了字,在幾個男人走後,輕輕用兩指揉按著眉心,戴上眼鏡。

    這才偏過頭去看她。

    時宜的側臉輪廓很美,眼睛裡映著月色,因為要回避他的公事,而專注地去看池塘和池塘旁的假山。沒有絲毫的不耐,他想起,有句話用來形容美人。

    最美者,都貴在美不自知。

    她初相識,他懷疑過她是被人安排,仰仗出色的外貌接近自己。而現在卻已真正承認,她是真的單純的,想要認識自己。

    非常單純的目的。

    月色中,她看著錦鯉,而他卻看著她。

    很自然地想到一句話:

    長眉連娟,微睇綿藐,色授魂與,心愉於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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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4-21 07:39:28
第十六章  色授誰魂與(1)

     時間一天天倒計時,她有些緊張,問他,是否需要提前見那些周家的人。周生辰很簡單地否決了,他的原話是:“不需要提前見,最多三年,我會恢復到正常的生活軌跡,你也一樣,不需要有任何變化。”

    她理解,他說的正常軌跡,就像在西安研究所一樣的他。

    穿著實驗室的白大褂,帶著研究員,做一些她永遠都不懂的材料。

    縱然是要訂婚,她還是要參與一些業內活動。

    比如東視旗下一眾配音演員,要錄製一期公益曲目。這些配音演員,輕易不開口唱,但如果肯進錄音棚,配樂聲起來,絕對會震懾絕大多數的聽眾。所以從三年前第一期開始,就成了每年五月的慣例。

    她請假,都沒有機會請。

    林叔開車送她到錄音棚,已經有很多人等在那裡。或站或坐,都穿著隨意,相互笑著閒聊著,時宜推開門,有兩個中年女人笑起來:“看看,我們今年獲獎的最好聲音到了。”都是業內的前輩,經常會拿她開開玩笑,她長出口氣,也玩笑著深深環繞鞠躬:“各位前輩,晚輩實在是逾越了,竟然拿了今年的大獎,見笑見笑。”

    眾人大笑。

    配音演員就是這點好,不露臉,名聲也只在業內,所以都是一些淡薄名利的人。時宜樣子好,人也和氣,對前輩都很尊重,自然很受歡迎。

    她走過去,習慣性和美霖要稿子。

    豈料後者雙手環胸,非常為難地說:“今年的規矩變了,老闆說,要學學好聲音,讓你們這些人都錄自己最拿手的,公益打擂。”

    “真的?”時宜看周圍人,手裡的確也沒紙。

    “真的,”美霖笑,低聲說,“用你的臉做海報?”

    時宜用手肘狠狠撞她。

    美霖輕聲說:“告訴你,今天王應東來了。”

    王應東,D Wang,非常低調的製作人。

    極富才氣。最關鍵的是,他喜歡時宜很久,久到每個人都知道,卻從未明白對她說過。時宜並不傻,但同屬一個公司,總會或多或少地和他接觸。她已經儘量讓美霖安排,自己的工作一律回避他,但這種大專案,總難逃開。

    她微微蹙眉,沒有說話。

    如果可以,她希望,這一世可以簡簡單單。

    除了周生辰,不會再和任何人有牽扯。

    幸好,他們所有人都坐在休息室。

    除了進錄音棚錄製的人,可以聽到王應東的聲音,其餘時候,都不會有接觸。

    依照美霖所說,這次真改了方式。每個人都要背一段指定的角色臺詞,並且,為了錄製各種娛樂效果的花絮,真的不給任何提示,每個人推進錄音房,就隨意放伴奏音樂。幸好都是當年的流行樂,唱不出的還是少數。

    不過也有一些專配紀錄片的,根本不聽流行音樂,只好現場放幾遍,跟著學習。

    當時宜被推進去的時候,王應東並沒有為難她。

    挑的是她最熟悉的臺詞,放的歌曲,也是耳熟能詳的歌。

    《我的歌聲裡》。

    唱遍大街小巷的歌,也因一個選秀節目而紅的發紫。她戴上耳麥,看到玻璃的另一側,D Wang也戴上黑色耳麥,對她微微豎起大拇指,用自己標誌性的手勢示意她準備。

    音樂推上來,她輕輕地跟著旋律,哼了兩聲。

    很簡單的詞。

    每句,都能讓她想到很多。

    “沒有一點點防備,也沒有一絲顧慮,你就這樣出現,在我的世界裡 ……你存在,我深深的腦海裡,我的夢裡,我的心裡,我的歌聲裡……”

    她還記得,他忽然出現的時間。他們坐的都是早班機,機場的人不多,也幸好不多,否則只能讓他更覺得自己唐突。每個神情,其實都很清晰,比如他是從左側轉的身,手裡除了電腦和護照、登機牌,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

    淡藍和黃色交疊的格子襯衫,乾淨的目光。

    他看到她,竟然沒有任何多餘的神情,反倒顯得她眼神慌亂。

    時宜手搭在麥克風的金屬架上,輕輕地唱著,從未有如此投入唱過一首歌。

    隔著玻璃,只有D Wang和美霖看著她。

    兩個人似乎都看出來,她在為某個人唱歌,沒有任何雜質的感情。D Wang輕輕地,將音樂減弱,近乎於清唱。他想,這個內地四大女聲之一,剛剛拿下大獎的女人,或許真的在談著一場隱秘的戀愛。那晚頒獎典禮的花邊新聞,曾讓他以為,時宜也開始慢慢變質,但今晚,她的歌聲裡,很明顯地表達出她正在非常愛著一個男人。

    不管那個男人身家如何,她真是投入了感情。

    她完成自己的部分,很快就離開。

    卻並不知道錄音棚裡,餘下的那些人,如何開著DWang的玩笑。有人輕輕拍著D Wang的肩膀,笑著說:“東視最漂亮的女人,歸屬似乎很不錯。”D Wang兩指輕輕叩著工作臺,沒說話,卻有些無奈地笑起來:“只要她喜歡,沒什麼比這個更重要的了。”

    非常嚴苛的製作人,忽然說這麼煽情的話,一室竟難得安靜。

    她下樓時,周生辰早在路邊等著。

    時宜猜,他一定保持著習慣,早到了15分鐘。快要進入多雨的盛夏,夜晚的路面,常常會被突然而至的細雨淋濕,黏著幾片綠色的梧桐或是銀杏葉,踩上去,會有軟綿深陷的錯覺。時宜走過去,走到他身邊:“你把老師送回酒店了?”

    周生辰頷首:“一個小時以前就送到了。”

    “一個小時?”她算算時間距離,“你到這裡多久了?”

    “30分鐘。”

    “30分鐘?”她笑,“你不是說,你的等待習慣,是提前15分鐘嗎?”

    他替她打開車門,隨口說:“如果是等未婚妻,時間加倍也不算過分。”

    她沒想到他這麼說,坐進車裡,看到林叔似乎也在笑。

    車從街角拐出去,平穩地開上燈火如晝的主路。時宜看見他打開車窗,四分之一的高度,剛剛好足夠透氣,卻不至有風吹亂頭髮。兩個人之間,有木質的扶手,他的手臂並沒有搭在上邊,而是讓給了她。

    這樣細微末節的地方,她都忽然留意起來。

    或許他和自己相處,從來都是如此。

    雖然感情是慢慢培養,但他真的做到了該做的一切,留出時間陪她,也留出空間,不讓繁瑣家規桎梏她。雖然從唯一一次見他母親,時宜就看出來,那些家規是有多難被打破。

    她輕輕,用手碰了碰他的手臂。

    周生辰回頭,看她。

    時宜悄悄指了指前座,他了然,關上了隔音玻璃。

    “你們家訂婚,需要不需要,一些特定的環節?”她問他。

    周生辰仔細想了想:“沒什麼,我能省略的,都已經讓人取消了。”

    “那,需要戴戒指嗎?”

    他笑:“需要。”

    “那戴完戒指,”她看著他漆黑的眼睛,“需要吻未婚妻嗎?”

    周生辰有些意外,但仍舊仔細想了想:“這個,他們倒是沒有告訴我。”

    他的聲音裡,有淡淡的笑意。

    時宜想,他可能,大概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可又像沒有明白。

    “你過來一點。”她低聲說。

    他很聽話,輕輕地把身子靠過來,神情似乎還有些疑問。

    她輕聲問,有些臉紅:“如果問這麼仔細,別人會不會尷尬?”

    他略微思考,答:“或許會。”

    她不知繼續說什麼,周生辰卻禮貌,而安靜地等待著。

    他比她坐著的時候,也高了不少,只得低下頭和她說話。近在咫尺,蠱惑人心。

    如果再不這麼做,可能今晚都不會再有勇氣了。

    時宜忽然就閉上眼睛,湊上去,在觸碰的一瞬,竟分不清前世今生。這樣的感覺,讓她不能呼吸,不敢動,也不敢睜眼。

    只有心跳若擂,緊緊地抓住兩人之間橫亙的木質扶手。

    在短暫的靜止中,甚至能感覺到近在咫尺的目光,她的眼睛閉得越發的用力,甚至睫毛都在微微顫抖著,固執地,不願意離開。幸好,他很快就溫柔地回吻住自己,自然而然,用舌尖撬開她的嘴唇、牙齒,將所有的被動變為主動。

    而他的手,也輕握住她的手,合在了掌心。

    掌心溫熱,並不用力。

    唇舌相依,這樣的距離,她曾經想都不敢想。他並不著急,甚至有種仔細而耐心的味道,在和她親吻。一寸寸,一分分,抽走她的意識和思維,她不捨得離開,他也沒有放開的意思,就如此反反復複,持續了很久。

    到最後,他終於從她嘴唇離開,輕吻了吻她的臉。

    悄無聲息地,兩個人分開來。

    他似乎想說什麼,最後只是笑了笑。

    時宜不敢再看他,很快偏過頭,去看窗外掠過的風景。

    車仍舊在平穩行駛著,不斷有樓宇遠去,也不斷有燈火襲來。這樣美的夜晚,就這樣開下去,一路看下去,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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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4-21 07:42:13
番外   美人骨(上)

     她還記得,拜師時,是個豔陽高照的日子。

    清河崔氏這一輩,她竟是家族正支唯一一個女孩,餘下的大多夭折于繈褓時。而因家族權勢正盛,她在母親腹中,就被指腹給太子。據兒時的幾個奶娘議論,倘若當時生下來是個男孩,應該會被偷樑換柱,換為個女孩,只為能入主正宮。

    幸而,是女孩。

    而不幸的是,這個女孩生來便不會言語。

    是以,她才會拜小南辰王為師,這個坐擁七十萬大軍,最令皇太后忌憚的小王爺,也是太子最小的叔父,卻並非是太后嫡出。據母親說,此舉可以讓她有堅實的靠山,同時,也好以她的師徒名分,日後替太子拉攏這個叔叔。

    一舉兩得。

    一箭雙雕。

    這其中利害關係,她聽得似懂非懂,但想到那日這個師父素手一揮,三軍齊跪的霸氣,仍舊滿是憧憬。若不是那日偷見過他,她會以為,小南辰王是個三十有餘的王爺,否則不會有戰功赫赫,令皇室忌憚。

    在眾目睽睽中,十一工工整整地行了拜師的大禮,接過身邊人遞來的茶杯,用兩隻小手緊緊握住,一步步走向坐在正中的年輕男人。

    水在杯內微微晃著,蕩出一層一層的漣漪。

    她每一步都不敢分神,直到周生辰面前,恭恭敬敬地把茶杯舉過頭頂。

    她想,如果是其餘的弟子,應該尊敬地喚句“師父,請用茶”,但她只得安安靜靜,唯一能做的就是將茶端穩。很快,一隻手就接過她手裡的茶杯,另外一隻手持杯,輕抿了口:“時宜,你在家中被喚作十一?”十一抬起頭,亮晶晶的眼睛,看著他,輕輕頷首。

    “恰好,我已有十個徒弟,也叫你十一,可好?”

    他沒有自稱“為師”,而是稱“我”。

    時宜有些微怔,忍不住看遙遠處的母親。

    在母親頷首後,她才又輕輕點頭。她想,這真是個奇怪的師父和小王爺。

    事後多年,她想起那日,仍舊能記得清楚。他身著碧色的長衫,眉目中仿似有笑,竟如陰日一道和煦陽光,晃了人眼。少年成名,戰功顯赫,卻又善待每個徒兒和兵將的小南辰王,自那日後便是她的師,一生一世不再有變。

    她是未來的太子妃,和尋常的師兄姐不同,在王府內獨門獨院,也有單獨侍奉的侍女。也因此,在入門前兩年,備受排擠。因她身份,那些人不敢有任何動作,卻只是待她冷淡,仿若路人。她並不太在意,也是這樣的身份,讓她得師父寵愛,常單獨伴在書房,甚至能讓登上王府禁地的藏書樓。

    而後,在師父的察覺和訓示下,所有師兄姐終於開始慢慢接納她。她不能言語,總是笑,笑的每個人都暖意融融,縱然容貌平平,卻也招人喜愛。

    只是,師父仍舊只允許她上藏書樓。有些師兄忍不住,拿來紙筆問她,藏書樓裡到底有何寶物,可成王府禁地?她每每搖頭,笑而不寫,甚至目光偶有閃爍。

    樓內不過三層,常年彌漫著松竹香氣,不點燈時,光線很暗。她第一次去,也是偷偷潛入,初入王府,就有鄰國敵軍大舉寇邊,師父領兵出征,她甚至沒有第二個認識的人。所以,藏書樓裡,有一整面的牆上,都有她寫下的詩詞,均是自幼跟著母親背誦。

    詩詞意思,並不甚懂,卻能流暢書寫。

    當周生辰歸來時,藏書樓已被她寫滿了兩面牆。

    侍女在深夜尋不到她,只得悄悄向周生辰求救,清河崔氏的女兒深夜失蹤,若傳出,便是滿門受辱。侍女做不得主,六神無主,周生辰便獨自一人尋便王府,直到走到藏書樓的頂層,看到拜師時給自己乖巧奉茶的小女孩,竟在牆面上寫下了司馬相如的《上林賦》。

    洋洋灑灑,竟無一字偏差。

    卻偏偏卡在了男女情意的那句話上:長眉連娟,微睇綿藐。

    她手足無措,緊緊攥著毛筆,從竹椅上下來。甚至不敢抬頭去看月色中,神色有趣的師父。“忘記後半句了?”周生辰走過去,單膝蹲下身子,溫聲問她。

    十一抿起嘴唇,有些不甘心,但仍舊默默頷首。

    師父忽然伸手,抹去她臉上的墨汁。

    指腹有些粗糙,並不似娘親般的柔軟。可是一樣的溫熱,也一樣的溫柔。

    他笑了聲:“後半句是:色授魂與,心愉於側。”

    她恍然抬頭,欣喜看師父,想要反身再爬上竹椅時,卻覺得身子一輕,被他從身後抱起來:“寫吧,我抱著你。”她頷首,有些害怕,也有些欣喜,以至於這八個字寫下來,和別的筆跡相差甚多。

    她還要再寫,師父已經把她放來下:“睡去吧,待你學成時,再補足餘下的。”

    是以,藏書樓內,有她未曾寫完的詩。

    她私心裡甚至將它當作了秘密。

    後來漸漸大了些,她方才懂得,這句詞的真正意思。

    女以色授,男以魂與,情投意合,心傾於側。

    每每師父離開王府,短則半月,多則三月時,她都會悄悄來藏書樓。有時候在午後打開窗,總會有風吹進來,夏日浮躁一些,冬日則冰寒一些。有風,就有聲音,無論是風穿透數個書架的蕭蕭聲響,亦或是翻過書卷的聲響。

    起初她個子矮,總會站在竹椅上,後來慢慢長得高了,再不需要竹椅。

    不用她說,周生辰總會在這裡找到她,然後在固定的一根柱子上,丈量離開的這段時間裡,她是否有長高。她看到他忽然而至,總會開心不已,說不出,就小心翼翼地用食指勾住他的小拇指,搖搖晃晃,不肯鬆開。

    “十一,”他和她說話的時候,總會單膝蹲下來,很溫柔,“你笑起來,最好看,要常常笑,好不好?”她笑,嘴角揚起來。

    日日月月,年年歲歲。

    琴棋書畫,她並非樣樣精通,卻偏好棋和畫。

    前者,可在藏書樓陪師父消磨時間,後者,則可趁師父處理公務時,用來描繪他的樣子。她不敢明目張膽的畫,只得將那雙眼睛,那身風骨,一顰一笑,睡著的,疲累的,亦或是因戰況盛怒的師父,都藏在了花草山水中。

    只她一人看得,惟她一人懂得。

    她不得出王府,自然不及師兄師姐的眼界開闊。每每到十日一次共用晚膳,總能聽到已隨師父出征的師兄,眉飛色舞描繪他如何劍指千軍,身先士卒。而師姐又如何描繪,在市井傳聞中,師父的名聲。

    “十一,你覺得,師父是不是很好看?”

    她怔一怔,想了想,然後很輕地頷首。

    若說師父不好看,這世上再無可入眼的人。

    “有沒有聽過,‘美人骨’,”最小的師姐,靠在她肩上輕聲說,“美人骨,世間罕見。有骨者,而未有皮,有皮者,而未有骨。而小南辰王,是這世間唯一一個,兼有皮相骨相的人,百姓們都說,這比帝王骨還稀有。”

    師姐輕聲說著,甚至說到最後,竟有了大逆不道的話。

    “小南辰王家臣數千,擁軍七十萬,戰功赫赫,早該分疆裂土,開出一片清明天下。”

    她眼神閃了閃。

    她知道師姐喝多了,忘記了這個不會說閒言碎語的師妹,就是皇太子妃。

    為了配得上皇室,為了拉攏小南辰王而存在的人。

    她聽得有些心慌,晚膳罷,又偷偷上了藏書樓。卻未料師父竟也未燃燈燭,立在窗側出神。她透過木質書架的縫隙,遠遠地,看著師父,想到師姐的話。美人骨,這三字雖然聽去極美,卻也未嘗不是一道枷鎖。

    她看得累了,就坐下來。迷糊著睡著了。

    再睜眼天已有些亮了,卻不見了師父,只有長衫披在自己身上。衣衫冰涼,想來已走了很久,這還是初次,她在此處睡著了,師父沒有抱她下樓。

    時宜的手指順著衣衫的袖口,輕輕地滑了個圈。

    只是如此,就已經臉頰發熱。多年前她只能背誦到“長眉連娟,微睇綿藐”,是他,教會她“色授魂與,心愉於側。”

    如今她當真是色授魂與,情迷了心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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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4-21 07:42:31
番外   美人骨(下)

     她深夜提筆,書信一封,懇求母親退婚。

    母親回信來,字字句句不提退婚,卻是坊間傳聞。

    坊間傳聞,小南辰王與太子妃行苟且事,罔顧師徒名分,罔顧綱常倫理;坊間傳聞,小南辰王有意舉兵,將這天下改姓自立;坊間亦有傳聞,清河崔氏已與小南辰王府聯手,美人天下,雙手供奉,只為分疆裂土,由望族一躍成王。

    “吾兒,謹言慎行,清河一脈盡在你手。”

    她合上書信,揭開燈燭的琉璃盞,將信燒盡。宮中頻頻有聖旨示好,太子殿下更是更親登門,以儲君身份安撫小南辰王。君君臣臣,好不和睦,仿似昭告天下,傳聞僅為傳聞,皇室、南辰王氏、清河崔氏,深交如金湯固若,動搖不得。

    十七歲生辰,她奉母命,離開小南辰王府,離開住了十年,卻未曾見過繁華商街的長安城。

    那日,也是個豔陽高照的好日子。

    師父難得清閒在府中,倚靠在書房的竹椅上,她記得,自己走入拜別時,有陽光從窗外照進來,斑駁的影子落在他身上,半明半暗中,他眸色清澈如水,抬起頭來。

    靜靜地看著她。

    十一工工整整行了拜師時的大禮,雙膝下跪,頭抵青石板。一日為師,終身是父,她這一拜是拜別他十年養育教導恩情。

    “皇太后有懿旨,讓我收你做義女,十一,你願意嗎?”

    她起身,很輕地搖了搖頭。

    剛才那一拜,已了結了師徒恩情,她不願跨出王府,還要和他有如此牽絆。

    他微微笑起來:“那本王便抗一回旨。”

    十一走到他面前,在竹椅邊靠著半跪下來。仔細去看,他雙眉間攏著的淡淡倦意。她忍不住伸出手,想要碰碰他的臉。

    只這一次,就這一次後她就離開,離開長安,回到清河崔氏。

    他察覺了,微微抬起眼睛看向她。她被嚇到,不知道是該收回手,還是坦然去碰碰他的臉。短暫的安靜後,他輕輕往前湊近了,配合著,碰到她的手。

    她的手指,有些發抖,卻還是固執地從他的眉眼,滑到鼻樑。

    每一寸,都很慢地感覺。

    美人骨。

    她想,這骨頭究竟有什麼特別,可以連王室都忌憚。可以讓天下人傳誦。

    色授魂與。說的即是女以色授,男以魂與,如她這般平凡無奇的樣貌,又如何擔的起“色授”……她靜靜收回手。他卻忽然笑了笑,問她:“來長安十年,十一還沒見過真正的長安城?”十一頷首,想了想,忍不住遺憾地笑了。

    “我帶你去看看。”

    她愣了愣,想到母親的書信,有些猶豫地搖搖頭。直到他命人取來風帽黑紗,遮住她整張臉,只露出眼睛時,才終於帶她走出王府。豔陽高照,街道喧鬧,他和她共乘一騎,溫聲告訴她每一處的名字,每一處的不同。

    他長鞭到處,本該是生死搏殺的戰場。

    可那日,僅是長安城的亭臺樓閣,酒肆街道。他沒穿王袍,她遮著臉,他不再是她的師父,她也不再是他的徒兒。遠望去,馬上的不過是眉目清澈的女子,還有懷抱著她的風姿卓絕的男人。

    這便是她住了十年的長安城。

    她離開王府那日,也是他再次領兵禦敵時。征戰十年,邊關肅清,鄰國更是聞風喪膽,這一戰不過是四方示警,再無任何喪命危險。

    她如此以為。

    十日後,她抵達清河崔氏的祖宅,受太子奶娘親自教導,學習大婚禮儀。奶娘似乎聽聞她的種種不是,嚴詞厲色,處處刁難。她不言不語,只記下每一處緊要處,略去言辭諷刺。

    直到邊疆告急。

    太子殿下親自出征,援兵小南辰王,她才覺事有蹊蹺。

    小南辰王自十六歲上馬出征,從未有敗績,長劍所指,皆是血海滔天,必會大勝回朝。一個常年養在宮中的太子,何德何能,敢帶兵增援。

    她無處可問,四周只有父兄和皇室的人。

    她記得那十年在王府的歲月,周生辰每每在她睡著時,親自將她抱回房內,唯恐她受涼生病。稍有風寒,就會在他房內喝到紫蘇葉所泡的熱茶。反倒是回了家中,在大雪紛飛日,也要光著腳,踩在冰冷地板上學如何上塌,侍奉君王。

    半月後,母親來尋,旁觀她反復練習落座姿勢。

    半晌,母親終於悄無聲息,遞上一紙字箋。

    字跡寥寥,倉促而就,卻熟悉的讓人怔忡:

    辰此一生,不負天下,惟負十一。

    她光著腳站在青石地上,聽母親一字字一句句,告訴她三日前那夜,小南辰王是如何臨陣叛亂,挾持太子,妄圖登基為帝,幸有十一的父兄護駕,終是功敗垂成,落得剔骨之罪。

    何為剔骨?只因他一身美人骨,盛名在外。

    那太子偏就要在天下百姓前,剔去他美人骨,小以大懲。

    母親目光閃爍,她睜著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母親。

    張口卻問不出,言語不能。

    此生徒有口舌,卻不能言語。就連他如何留下這紙箋,都問不出。

    是誰負了誰?

    十一拿著紙箋,禁不住地發抖,她想起,那日離去前她親手撫過他的眉眼,不想忘記關於他的一分一毫。而如今再見,卻已是殘紙絕筆。

    他一句不負天下,分明告訴她,他是被陷害。

    父兄害他,皇室害他。

    而她,又如何能置身事外。

    時宜把紙箋折好,放入衣襟內胸口處。繼續沉默地,去一遍遍練習如何坐下。

    十一,你這一生,可曾想與誰同歸?

    她早有答案。

    史記

    周生辰,小南辰王。一生殺伐不絕,赤膽忠心,卻在盛年時,被功名所累,漸起謀反之心。幸有清河崔氏識破奸計,王被俘,儲君恨之入骨,賜剔骨之刑。

    刑罰整整三個時辰,卻無一聲哀嚎,拒死不悔。

    小南辰王一生無妻無子,卻與儲君之妃屢傳隱秘□。小南辰王死後第四日,儲君之妃命殞。有傳聞她是從王府十丈高樓自縊,亦有傳聞她是自長安城牆一躍而下,眾說紛紜,終無定論。唯有王府藏書樓內,儲君之妃手書整首《上林賦》為證,流傳後世,漸成美談。

    他一生風華,盡在寥寥數語中,深埋於世。

    ******************************

    這一世已過去二十六載。

    時宜靠在窗邊,看車窗外剛才掠過的路牌,不禁感歎這個好天氣,沒有一絲浮雲的碧藍天空,讓人心情也好起來。計程車一路暢通無阻,她下車後,手續辦的亦是順暢,卻不料在安檢的門內,來回走了兩次,都警報聲大作。

    最令人煩躁的是,隔壁的警報聲也是響個不停,不知是哪個倒楣鬼和她一樣,遇到不講理的安檢門。“小姐,麻煩你把鞋子脫下來,我們需要再檢查一遍。”她點點頭,在一側座椅上坐下來,低頭脫掉鞋的瞬間,看到隔壁的那個男人背影。

    很高,背脊挺直。她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拿起自己手提電腦。

    安檢門的另一側,長隊如龍。

    而這一側,卻只有他們兩個在接受檢查。

    “周生辰先生?”安檢口的男人,拿起他遺落的護照,“你忘了護照。”

    “謝謝。”他回過頭來。

    他留意到她的目光,抬眼看過來。

    那一瞬的對視,壓下了周遭所有的紛擾吵鬧。所有的一切,都不再和她有關係,時宜深看著他,再也挪不開視線。她想笑,又想哭,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話,哪怕是半個字。

    你終究還是來了。

    周生辰,你終究還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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