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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匪我思存]佳期如夢(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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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28 11:13:5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佳期如夢 作者:匪我思存

【內容簡介】:

  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細心安放。免我風雨不驚,免我無枝可依。

  但那個人,我知道,他永遠不會來……

  尤佳期和孟和平本是青春年少時的校園愛戀,卻因家世懸殊掀起軒然大波。出身將門的孟和平毅然與家庭決裂,一手支撐著與佳期的生活,而佳期卻以最絕決的姿勢轉身離開,孟和平說:「佳期,我哪裡做錯了,原諒我好不好。」佳期卻想:「我不能沒有你,可是我願意離開你。只要你的每一天都過得比我好。」佳期親手將愛情從自己的生命裡剔除,然後紅著眼眶遺忘。

  父亡家散,為這份感情她拋卻了太多,佳期以為將就此孤單一生。突然闖入的阮正東卻像一個解不開的謎,霸道蠻橫、若即若離,舉手投足皆顯露一股與孟和平迥異的卓然。他究竟是完美情人,還是遊戲人間的紈絝子弟? 阮正東說:「我愛的她並不愛我,所以,我永遠也不會讓她知道。」

  城市喧囂不止,三人卻狹路相逢。舊愛新歡之間,佳期泥足深陷。究竟誰才是她的守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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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28 11:14:1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1)  

    佳期萬萬沒有想過,這輩子竟然還能再見著孟和平,只不過不是真人,而是雜誌封面,她拿著雜誌橫看豎看,心裏直犯嘀咕,是PS過的吧,這眼神,這鼻樑,這皮膚……咋就和她印象中的孟和平相去甚遠呢?   

     在公司餐廳吃午飯的時候,她終於忍不住問周靜安:“你說,在雜誌封面上看到分離多年的初戀男友,像不像八點檔電視劇?”     

     周靜安嘴裏塞滿了魚香肉絲,又用勺子挖了一大勺白飯塞進嘴裏,吃得香甜。她連連點頭:“像,而且像青春偶像劇——你初戀誰啊?不會是加油好男兒吧?蒲巴甲還是宋曉波,可別告訴我說是吳建飛。”     

     佳期“切”了一聲,說好男兒哪有這麼快上封面。     

     周靜安這才瞪大了眼睛,仿佛是被噎住了,將手裏筷子勺子全丟下了,直嚷嚷:“尤佳期你初戀誰啊?竟然上雜誌封面,快八一八,黃曉明還是陳坤?”     

     最後一句話聲音稍大,惹得隔壁餐桌的同事都往這裏望,佳期不由沒好氣地答:“梁朝偉。”     

     周靜安呀了一聲,滿臉失望,說:“這麼老啊。”     

     下午上班的時候,佳期明顯心不在焉,先是將外景地慕尼克看成了布拉格,接著又弄錯平面模特,最後歎了口氣,乾脆放下手頭的事,去泡了杯茶。     

     茶是錫蘭紅茶,說出來就覺得小資。其實當年她在學校裏的時候,只會拿不銹鋼保溫杯子泡大葉子綠茶,奢侈點的時候喝雀巢咖啡。第一次上咖啡館也是跟孟和平分手之後,一個人從西環路走到解放路,一直走一直走,也不知走了多久,最後看到街旁咖啡館的燈光,就走了進去。   

     那天點了杯藍山,一口一口咽下去,店裏客人很少,隔著桌上黯淡的燭光,很遠的角落裏有一對情侶在喁喁私語。自己都忘了有沒有哭,只記得價格是六十元。後來一直心疼,那麼貴,還不如買兩瓶北京二鍋頭,一仰脖子喝完了,還可以借酒裝瘋。     

     紅茶散發著嫋嫋的熱氣,她將雜誌從抽屜裏又拿出來,左右端詳,狐疑到底自己是不是認錯了人,再不然就是同名同姓,可是明明是他,稍見成熟穩重,大模樣並沒有走樣,連眼角那顆小小的痣都還在。封面是黑色底子,襯得人眉目分明,真真的朗眉星目。以前真沒覺得孟和平長得好看,雖然高,但是瘦,他父母長期不在家,阿姨又管不到他,總是饑一頓飽一頓。佳期第一次做蛋炒飯給他吃,他一口氣吃了三大碗,她心疼,覺得他就像是從來沒吃飽過。  
   
     突然一隻手伸過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走了雜誌,她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聽到周靜安連連吸氣的聲音,指著她,嘴張得幾乎要吞下一個雞蛋去。最後總算顧忌格子間裏還有十來個同事,硬生生壓低了嗓門,活像是做賊一樣問:“這就是你初戀?我的天!比梁朝偉還驚人啊!”     

     佳期傻笑,說:“你瞎猜什麼啊,當然不是。”     

     周靜安點點頭,說:“就是,你要真是他初戀女友,還坐這兒幹啥呀,早就去找他重燃舊情了。”她拿手指點著數雜誌上身家後頭的零,一邊數一邊感慨:“這麼年輕,就有這麼多錢,還是不是人啊。”     

     佳期還是傻笑,以前她的口頭禪就是“等咱有了錢”,後來孟和平聽膩了,就專跟她唱反調,她說:“等咱有了錢,咱就買大房子。”孟和平跟著說:“等咱有了錢,咱就專蓋大房子。”她說:“等咱有了錢,就買德國櫥櫃。”孟和平跟著說:“等咱有了錢,咱就在廚房砌中國大灶……”她鼓起腮幫子瞪他,他也瞪著她,最後她哧地笑出聲來,他攬住她,溫柔地說:“等咱們有了錢,我就蓋一幢大大的房子,砌中國大灶,每天讓你做飯給我吃。”     

     她拿腳踹他:“你豬啊,想得倒美。”     

     周靜安的八卦積極性完全被調動起來了,興致勃勃道:“哎,這孟和平從網路新貴轉型地產新貴了啊,他們公司海澱那個樓盤,貴得要死,還搶手大賣。”     

     佳期突然覺得頭痛,眼睛也發脹,端起紅茶喝了一口,太燙,將舌尖燙了,總之是手足無措,仿佛是撞了邪。     
     她想起第一次見到孟和平的時候,學校的外語學院與電子學院搞聯誼舞會,她被室友拖去,又不會跳舞,只好坐角落裏喝汽水。孟和平就坐她旁邊,她喝汽水他抽煙,他抽煙的姿勢很好看,並不像有些男生抽起煙來也裝模作樣。後來舞池中間有人沖他大喊:“和平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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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28 11:14:2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2)   

     他並沒有答腔,低頭又點燃一支煙。   

     他用火柴,佳期許多年沒看到過有人用火柴了,細長潔白的梗子,輕輕地在盒外劃過,騰起幽藍的小火苗。他用手攏著那火苗,指縫間透出朦朧的紅光,仿佛捧著日出的薄薄微曦。佳期覺得好奇,不免多看了一眼,他抬起頭來,就沖著她一笑,露出一口整齊雪白的牙齒。     

     見她盯著自己的手,他摸出煙盒給她:“抽煙麼?”     

     她頭搖得像撥浪鼓,最後,鼓起勇氣,問:“能不能給我看看你的火柴?”     

     他怔了一下,將整盒火柴遞給她。     

     許多年後,佳期莫名其妙就有了搜集火柴的習慣,不管是住酒店還是赴宴,最後總是帶走火柴。這麼多年下來,形形色色的火柴,收集了有近千盒,拿紙盒裝了,整整齊齊碼在床下。沒人知道她每天睡在大堆的火藥上頭。     

     但是這麼多年來,一直沒有找到一盒火柴,與當年孟和平用的一模一樣,她也明明知道找不到。因為那種火柴是特製的,外頭根本不可能有。     

     臨下班前得知要陪一位元重要的客戶吃飯,廣告業競爭越來越激烈,他們公司算是業內翹楚,也不得不挖空心思拼業績。上司還美其名曰“加強溝通”,周靜安對此最反感,說:“真當我們是三陪啊!”但人在屋簷下,哪能不低頭。     

     是吃泰國菜,佳期最不能忍受魚露的味道,硬著頭皮喝中藥一樣吞下冬陰功湯,然後還要言不由衷誇獎客戶提出的要求“有創意”,酒過三巡,菜足飯飽,瞅准了上司與客戶言談甚歡,這才藉口去洗手間補妝,趁機溜出去透氣。     
     餐廳裝潢很有東南亞風情,走廊又長又空,一面臨水,另一面是各間包廂的門。在過道拐角處有女人在嚶嚶地哭,佳期一直好奇心重,周靜安曾經笑她遲早有天會死在好奇心下。結果好奇心驅使她看到出苦情戲,女主角哭得梨花帶雨,銀牙咬碎:“阮正東你不得好死!”掩面步履踉蹌而去。     

     按理說這種瓊瑤場面男主角應該立刻追上去,那阮正東只是笑,深邃狹長的丹鳳眼,笑容裏仿佛透出一種邪氣,就在那裏微微低著頭,劃燃火柴點起煙來。細長潔白的梗子,輕輕地在盒外劃過,騰起幽藍的小火苗。他用手攏著那火苗,指縫間透出朦朧的紅光,仿佛捧著日出的薄薄微曦。     

     那火柴盒是暗藍色的,只有窄窄的一面塗了磷,暗藍近乎黑色的磷,在燈光下驟然一閃,仿佛灑著銀粉。佳期情不自禁盯住那火柴盒,直到阮正東將它遞到她手中,她才有些懵然地重新打量這個男人。     

     “抽煙麼?”他問。     

     聲音很好聽,走廊底下掛著一盞盞的紙燈,燈光是溫暖的橘黃色,他的臉在陰影裏,仿佛曖昧不明,佳期沒想到他會問出這句話來,不覺一呆。     

     後來阮正東有句話,說:“就你最擅長發呆。”     

     佳期聽著耳熟,後來想起依稀是范柳原。白流蘇擅長是低頭,粉頸低垂,聽著就風情萬種,默默如訴,而她卻只是呆若木雞,聽著就大煞風景。     

     以前孟和平也說她呆,叫她傻丫頭。     

     佳期一直不知道阮正東是做什麼的,她甚至詫異,阮正東是如何得知自己的姓名職業,竟然隔了數日就差花店送大捧的白色玫瑰上公司來。   

     周靜安看著那些荷蘭空運來的白玫瑰,尖聲叫嚷,按捺不住飛身就撲過格子翻花間插的簽名:“阮正東?這人是誰?”     

     佳期一下子想到那盒火柴,只詫異此人神通廣大,看看花倒是可有可無的樣子。周靜安已經呱呱叫:“小姐,這種玫瑰要多少錢一枝,你也不去打聽打聽,如今哪個男人肯隨便買這種花大把送人?”     

     佳期說:“錢多的就會唄。”     

     周靜安只差念阿彌陀佛:“你總算明白了,這麼個有錢的主兒,好好把握啊。”  
   
     佳期說:“把握個頭啊,這人不是好人。”   

     周靜安“切”了一聲,說再濫的人也比“進哥哥”要強啊。     

     佳期一聽到郭進的名字就頭疼,那郭進是全公司出了名的“進哥哥”。佳期剛進公司那會兒不知道好歹,本著團結友愛的同事之誼,在某個case上主動幫了他一把,誰知就幫出無窮無盡的後患來。一想到這事,佳期就悔斷了腸子,本來不過點頭之交,誰知這郭進竟然在年會聚餐上借酒裝瘋,聲淚俱下地向她表示:“佳期,我知道你對我好,可是我還深深愛著我前妻……我更不能對不起我兒子。佳期,我對不起你啊……”     

     佳期當時就嚇傻了,連聲說你誤會了你誤會了,偏偏這還深深愛著前妻的郭進,有事沒事就到他們部門來晃一圈,來了就含情脈脈地凝視,佳期都快被他那“秋天裏的菠菜”嚇出毛病來了,隔了不幾天,又以這樣那樣的理由約她出去。佳期斷然拒絕,他倒是傷心欲絕:“佳期,我知道我不該當著那麼多人指出你暗戀我,但我現在接受了你的感情呀。”佳期啼笑皆非,實在對他的胡攪蠻纏死纏爛打忍無可忍,一度甚至動念想辭職以避之,最後還是捨不得薪水,忍氣吞聲一天天捱下來。     

     也許正是周靜安那張烏鴉嘴說中了,晚上下班的時候鬼使神差,竟然在電梯裏遇見郭進,嚇得佳期背上的汗毛都要豎起來。果然,郭進又約她出去吃飯,她說:“我約了朋友。”     

     郭進追問:“你約了什麼朋友?”     

     佳期冷著臉答:“男朋友。”     

     郭進倒笑了:“別騙人了,你哪兒來的男朋友?”油光發亮的一張臉湊上來,“我請你吃飯,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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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28 11:14:3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3)  

    最後那句長長的尾音真把佳期給噁心著了,只恨電梯下得慢,自己不能立刻跳出這牢籠去。幸好手機響起來,她像撈到根救命稻草,立刻接聽。   

     “佳期?我是阮正東。”富有磁性的男性低沉嗓音,郭進的眼光嗖嗖地剜在她身上,她只差沒感激涕零這通電話的及時,根本顧不上追究對方是如何得知自己的手機號:“哦,你好。”     

     “我在附近,你晚上有沒有時間?”     

     她馬上答應:“好,我剛剛下班,你來接我?”     

     他笑聲爽朗:“給我十分鐘。”     

     郭進真的好耐性,一直在寫字樓前走來走去,直到看到阮正東的那部車,她上了阮正東的車揚長而去,一剎那郭進的臉色真令佳期覺得大快人心。她本來不是虛榮的人,但有白馬王子似的人物翩然而至,拯救她於水深火熱之中,不是不感激的。

  所以上車之後,對阮正東也就特別假以辭色,老老實實陪他去吃了一頓飯。幸好這頓飯也不是他們單獨兩個人,而是一大桌朋友,有男有女。酒足飯飽就湊臺子打麻將,不知道有多熱鬧。他們牌打得極大,誰贏了誰就滿場派錢,凡在場不管是誰的女伴人人有份,起初獨獨她不肯要,於是便有人叫:“正東,你這女朋友前所未有啊。”     

     阮正東也只是笑,慢條斯理地往煙缸裏撣著煙灰,隨手將那幾張紅色的鈔票塞到她手裏去:“別不懂事。”語氣溫和,像教訓小孩子。     

     翌日,全公司皆知她有位有錢的男朋友,郭進嘴裏說出來的話頗有幾分酸溜溜的味道:“也不知道看上她什麼?”     
     其實佳期心裏也奇怪,為此她專門拿出化妝鏡左右端詳,她是典型的中人之姿,皮膚白,眼睛大,但並不甚美,眼神甚至有些呆。這阮正東幾乎是從天而降,到底是看上自己什麼。

    周靜安一直十分八卦地追問她:“做有錢人的女朋友,是什麼感覺?”     

     她答:“我不是他女朋友。”     

     周靜安怪叫:“那你是什麼?”     

     佳期想了想,還真覺得頭痛。其實她覺得阮正東的追求不過是一場鬧劇,所以不溫不火地看下去,何況還可以當擋箭牌,免看郭進那“秋天裏的菠菜”。阮正東約十回,她也跟他出去一兩次,每次都是上大酒店吃飯,呼朋喚友成群結隊,大隊人馬吃喝玩樂,每次雖然玩得瘋,但都是正當場合,他也並不見得對她真有啥企圖。

  時日久了,漸漸像是朋友。起初雙方都還裝模作樣,他裝正人君子,她裝淑女賢良,其實見面少,十天半月她才見著他一回,見著也不過吃喝玩樂。後來漸漸像是麻木,她索性在他面前很放鬆,所謂的原形畢露。他向來不缺女人,而她又根本無意於他。  
   
     有天晚上阮正東送她回去,也是喝高了,偏偏還將車開得極快,在高架上一路風馳電掣,她提心吊膽,說:“我們還是打車吧,酒後駕駛叫交警攔住了多不好。”阮正東瞧了她一眼,他是所謂的丹鳳眼,眼角幾乎橫斜入鬢,因為喝了酒,斜睨著越發顯得秀長明亮:“怎麼,不樂意跟我一塊死啊?”     

     停了一會兒,又說:“我倒想跟你一塊死呢,省得每次跟你在一塊兒,你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她聽慣了他胡說八道,也懶得理會。他卻自顧自說下去:“你說,我這個人有什麼不好,一表人才,名校海歸,有風度有學歷有氣質有品味有形象,怎麼著也算青年才俊吧,你怎麼就這麼不待見我?哎,尤佳期,我跟你說話呢,你甭愛理不理啊。”     

     她只得回過頭瞧了他一眼,說:“待見你的人太多了,還輪不上我呢。”     

     他嗤地笑出聲來,說:“你當她們真待見我啊,那是待見我的錢呢。”     

     她也嗤地笑了一聲,說:“阮正東你又上當了吧,其實我比她們更待見你的錢呢,不過我這人的道行高,言情小說看了七八百本,知道你們這種人偏偏最願受人不待見,對踢到鐵板最有興致,所以我欲擒故縱,專門不待見你,好放長線釣金龜,其實我做夢都等著你向我求婚呢。”     

     他一笑:“喲,原來你是這樣想的,真沒想到啊,哎哎,既然這樣,不如咱們明兒就去把證拿了吧。咱們兩個壞坯子,才算得是天生一對兒。”     

     她說:“兩個壞坯子——不敢當,這世上沒有有錢的壞蛋,只有沒錢的窮光蛋,我可不敢跟你天生一對兒。再說我還年輕,這麼早嫁了你,回頭萬一再遇上個比你更有錢的,我豈不虧大了。”     

     他哈哈大笑,眉眼全都舒展開來,車內真皮座椅淡淡的膻味、空調風口吹出的靜靜香氣……他身上的酒氣煙氣男人氣息……她覺得悶,按下車窗,風立刻灌進來,呼一聲將她頭髮全吹亂了。     

     他說話從來是這種腔調,真一句假一句,她猜不透,只好一概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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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28 11:14:4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1)   

     一來二去,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阮正東不再帶她去打牌,吃飯也總是只有他們兩個人,甚至偶爾會親自開車到公司樓下等她,佳期漸漸覺得不安,最後終於提出來:“我們以後別見面了吧。”   

     阮正東怔了一下,說:“行啊。”頓了頓又說,“那今天我送你樣禮物吧。”開車帶她去珠寶店,看小姐一樣樣地將璀璨晶瑩捧出來給她過目,她不是不虛榮,也喜歡這樣的場面,大粒大粒的鑽石,裹在黑絲絨裏,閃亮剔透如同淚滴,怎麼看都賞心悅目,但不知為何,最後挑來挑去,只選了一根十分便宜的細鉑金鏈子。她習慣了不貪心,因為太好的東西,她總是留不住。     

     回到車上阮正東一聲不響,他車開得極快,CD裏放一首老歌,是《斯卡布羅集市》,不留意就闖過一個紅燈,白色炫光一閃,她莫名其妙有些害怕。果然阮正東一腳踩下剎車,扳過她的臉,狠狠地吻上去。   
   
     那樣大的力氣,緊緊箍著她,就像要將她生吞活剝。他從來不是這個樣子,這麼久以來,他幾乎連她的手都沒碰過,他身邊的女伴走馬燈一樣,換了又換,亦並不甚瞞她。他將她不遠不近地擱著,像是一尊花瓶,更像是一件新衣,他新衣太多,所以並不稀罕,反正掛在那裏,久久不記得拿出來。

  有次喝高了,半夜打電話給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她說話,後來電話那端隱約聽見遠處女人嬌滴滴的聲音:“正東,你洗不洗澡啊?”他說:“就來。”嗒一聲將電話掛了,剩了她哭笑不得。     

     她死命掙不開,最後急得哭了。阮正東終於鬆開手,有些惘然地看著她,後頭的車全在不耐地按喇叭,就在那樣嘈雜的震天響裏,他喃喃說:“怎麼會是你?”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她不懂,眼淚還含在眼眶,一觸就要簌簌地落下來。     

     他不肯放她下車讓她打的,最後還是堅持送她回公寓樓下。     

     後來好長一段時間,他再沒出現在佳期面前。     

     周靜安對這個收場非常失望,狠狠批評她:“尤佳期你這個豬頭,連有錢人都不會牢牢抓住。”     

     佳期唯唯諾諾,說:“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佳期的生活迅速恢復平靜,唯一例外是多了那盒火柴。黃昏時分她偶爾坐在桌旁,取出火柴來劃燃一根,目不轉睛看著它一點一點燃成灰燼。這種特製的火柴,自從與孟和平分手之後,她有許多年沒有見到過了。細而長,可以燃很久,一盒卻並沒有許多根,所以她很珍惜,更多時候只是舉起火柴盒在耳旁輕輕搖動,沙沙如急雨,聽到這聲音,就覺得愉悅。     

     公事還是冗雜緊張,她和上司去跑一個大客戶,跟了近半個月沒有結果,耐心幾乎消磨殆盡,結果這天從接待室裏一出來,頂頭遇上一個人十分眼熟,佳期不由微微一怔。     

     是阮正東的朋友,起初總在一塊兒打牌,就是說她“前所未有”的那人,佳期仿佛記得他姓容。果然上司已經滿臉堆笑:“啊呀容總,幸會,幸會。”將佳期介紹,對方也認出她來,原來這間公司是他名下,得知他們的來意,轉頭吩咐秘書三言兩語,頓時柳暗花明。上司喜出望外,心花怒放,悄悄誇她:“行啊,幾時認得了容少也不吱一聲,真沉得住氣啊。”馬上趁熱打鐵,讓她先留下來與對方協商細節事宜。     

     談完了公事,容總才問了一句話:“怎麼沒見你去醫院看正東?”     

     佳期猛吃了一驚,還沒等她做聲,容總已經歎了口氣,說:“你去瞧瞧他吧。”     

     佳期猶豫了整整兩天,才到醫院去。     

     沒想到醫院裏也熱鬧非凡,半條走廊上都堆著鮮花,護士一聽她問阮正東哪間病房,眼神頓時生了異樣:“1708,就是左拐的第四間。”     

     門是半開著的,病房是套間,佈置得不比酒店差,四處都是鮮花與水果,地毯踩上去綿軟無聲,里間有人哧哧輕笑,聲音嬌俏甜美。她靜靜地待了幾秒鐘,本來想敲門,最後還是轉身走掉了。     

     走廊靜而空,迴響著她自己的腳步聲,這裏是專用病區,佳期曾經來過這裏一次,是陪孟和平。後來孟和平的媽媽說想吃榛子蛋糕,孟和平就下樓去買。     

     然後,孟和平的媽媽不緊不慢地對她說了一句話:“你配不上和平,所以請你不要再拖累他。”     

     那時的自己,是多麼倉皇和狼狽。   

     她模糊地想,走廊那頭出現了一個身影,高大、熟悉,眉目分明是她日夜思念的樣子,她恍惚地想,白日夢的幻覺竟然如此真實。     

     對方漸漸走近,她微微仰著臉,近乎貪婪地注視著,連每一根眉毛都如此清晰真實——如同烙印在她心上的樣子,他變了許多,但又似乎根本沒有變,他是孟和平,就是她永遠都記得的孟和平。     

     她忽然驚得要跳起來,孟和平!     

     他站在那裏,像看外星人一樣地看著她,她目瞪口呆,他也怔住。     

     走廊兩側全是鮮花的芬芳,玫瑰與百合、勿忘我與素馨蘭、情人草與海芋……大捧大捧包裝精美的花束與花籃,而他們站在鮮花的河流中央,傻瓜一樣地瞪視著對方。     

     佳期忽然手足冰涼。     

     是孟和平,竟然真的是孟和平,她竟然會遇上孟和平,在這有生之年。     

     狹路相逢。     

     分手後的起初幾年,她還曾臆想過與孟和平重逢,從場景到臺詞,一遍又一遍。或許是十年,或許是十八年,就像張愛玲的那部小說,淒清而唯美,說一句,我們再也回不去了。亦或許只是三年五載,再見了面,在歌舞昇平衣香鬢影的場合,如同韓劇一樣唯美心碎。後來她才漸漸心灰意冷,明瞭命運的遙不可及。     

     可是她竟然又見著了他——結果事情比她想像的輕鬆許多,她聲音居然流利清楚,既沒有發顫,亦沒有結巴:“孟和平,是你嗎?”     

     她從前就喜歡連名帶姓地叫他,孟和平孟和平孟和平……最最撕心裂肺的那一剎那,也只是淚流滿面,拼盡了全部的力氣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音:“孟和平!孟和平……”仿佛只要在心底那樣拼命呼喊,他就會回到她的身邊。     

     他隔了片刻,才說:“是我。”輕輕停頓了一下,又問:“佳期,這麼多年你上哪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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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2)   

     她噢了一聲,說:“我一直在這裏啊。”她簡明扼要地將自己這些年的職場翻滾向他介紹了一下,他揚起眉來:“你專業不是西班牙語嗎,怎麼現在做廣告?”   

     小語種找工作有多難……尤其是像她這種一流大學二流專業畢業的三流學生,她又笨,永遠考不到翻譯資質。     

     何況他碩士學位還是微電子呢,結果現在還不是跑去當了無良地產商。     

     真令人喪氣,本該盪氣迴腸的舊戀重逢,說的偏偏是這種無聊又無聊的旁枝末葉。要緊的話一句也想不起來,那樣多那樣多的話,在人生最悲苦的日子裏,一直是她最後的支柱。再難再痛的時候,她也忍了過去,只是想如果可以再見到孟和平,如果可以再見到他——但明明知道不會,命運不會給她這樣的機會,今天真的給了奇跡,她卻全都忘記了——因為他已經忘記了,坦然地、從容地,忘記了。     

     他正視她,並且微笑。     

     而她直到這一秒,仍不敢看他的眼睛。     

     曾經很長一段時間,她躲在暗夜的被窩裏哭泣,唯一僅存的執念是有生之年還可以見到他,然後嚎啕大哭,將全部的痛,一點一點講給他聽。     

     今天才知道是多麼幼稚的事。即使再次見到了他,他也不再是她的孟和平。  
   
     從前的種種都化成了灰,被風吹散在時間裏,一點一屑都不剩下。     

     他想起來:“你在這裏做什麼?”     

     她說:“來看位朋友。”     

     他忽然揚眉:“你來看東子?”     

     原來整個十七樓病區,竟只住了一位病人阮正東。     

     原來這樣滑稽,孟和平竟同她一樣,都是來看阮正東。     

     其實當年她曾聽他提到過東子,甚至還聽他講過由來,因為《閃閃的紅星》裏潘冬子的緣故,東子的祖父才給孫子取了這麼一個小名。據說兩人自幼好得如膠似漆,相親相愛如同胞兄弟。後來東子在國外多混了兩年,革命的友誼才暫時出現了空白。   

     而她就正好填在那空白裏。     

     其實她一向遲鈍,孟和平過去總說她是傻丫頭,叫得那樣親暱,後來一想到,心裏就是空落落地一酸。     

     她是傻,是真傻。     

     祥林嫂這句話,要用到這裏才好。     

     她其實早該想到的,在看到那盒火柴的時候,這種特製特供的火柴,外頭不會有流傳。
   
     孟和平的手機響起來,他看了看號碼,並沒有接。不知是不是女朋友打來,也或者是他老婆。

  她拼命回憶雜誌上的報導,可是中規中矩的財經雜誌,半句八卦都沒有提,壓根就沒說他有沒有結婚。她忽然慚愧起來,有沒有老婆都不關她的事情了,有句話說得好,從此蕭郎是路人。     

     “和平!”阮正東不知什麼時候突然出現,“我說你怎麼不接電話,原來已經到了。”  
   
     孟和平上下打量他:“氣色這麼好,還住什麼醫院,不如回家養著去。”     

     阮正東笑,微微眯起眼睛:“我倒是想啊,可大夫不幹。”世上難得有人穿睡袍還能這樣得體,站在醫院走廊,跟站在自家臥室似的風流倜儻。但也許是舊情人眼裏出西施的緣故,她覺得孟和平更好看,衣冠楚楚,氣宇軒昂。兩個男人只顧敍舊,還顧不上她,她心裏直發虛,要不趁這機會逃之夭夭,也是好的。     

     還沒邁出腿去,病房裏忽然有人探出頭來:“哥,是不是和平來了?”     

     聲音嬌俏甜美,正是她適才聽到的那一個聲音,沒想到長相更甜,看上去十分面熟。同阮正東一樣,有一雙伶俐的眼睛,見著孟和平,眼波一閃,亦嗔亦嬌:“不是叫你七點來接我,怎麼這麼早就來了?”一轉頭見了她,也不做聲,只是笑吟吟瞧著她。     

     阮正東這才像是瞧見了她:“佳期你來了?”向她介紹:“這是我妹妹阮江西。這是我朋友,孟和平。”然後向那一對璧人含糊其辭地指了指她:“這是尤佳期。”     

     她尤佳期二十多年來的人生,從來沒這麼熱鬧過。  
   
     舊歡新知齊齊登場,而且還有情敵夾裏頭——可到底誰是誰的情敵啊,她還真沒攪清楚。
     
     結果大家到病房喝茶,阮江西對她好奇到了極點,親自替她倒茶。在醫院還能喝到這樣香甜的八寶茶,實在出乎意料。阮江西說:“這茶還不錯吧,是打電話叫老三元送來的。”她不吭聲,免得顯得自己少見多怪,老三元茶莊出了名的“店小欺客”,因為店堂小,位子有限,據說許多明星去喝茶也得預約排號,居然肯送外賣到醫院,這種面子真是首屈一指。     

     阮正東不能喝茶,端杯白開水陪著,他是酒喝多了,突然胃出血被送到醫院來的。阮江西描述他暈倒時的場景,繪聲繪色,講到要緊處一驚一乍,抑揚頓挫。饒是佳期這不相干的人,也聽得緊緊提著一口氣。阮正東笑:“甭聽西子駭人聽聞,她是做新聞的,有職業病。”     

     佳期這才想起來她為什麼面熟,因為她是新聞評論的女主播,人比鏡頭上看起來要年輕許多,大約在節目裏總是言詞犀利批評時事,所以給人印象很鮮明。其實現實裏也只是嬌俏的年輕女子,口齒比常人伶俐而已。     

     跟孟和平真的很般配。     

     青梅竹馬,俊男美女,各自事業有成,任憑誰聽了都會覺得是佳偶天成。     

     她的電話響起來,她趁機走開去接。是周靜安打來,興高采烈:“快來快來,新世界在打折,有條裙子真適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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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28 11:15:1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3)   

     她稍稍提高了聲音答:“啊?老闆有要緊事找我加班?我馬上回去。”   

     周靜安莫名其妙:“喂喂,你豬頭了啊,說什麼呢?”     

     她答:“你先應付他一下,我半個鐘頭內趕回公司。”   

     周靜安還在呱呱亂叫,她已經將電話掛掉,走回去歉意地告訴阮正東:“真不好意思,我得回去了。”     

     孟和平說:“我送你。”     

     她到底沒忍住,冒出了一句:“不用了,你還要送阮小姐,我打的就行。”     

     阮正東說:“那你等一下,我換件衣服送你。”     

     她還沒答腔,孟和平已經說:“行了吧,你還在住院呢,我送,回頭我再來接西子就是了。”     

     阮正東也沒堅持:“那謝了啊。”     

     孟和平笑:“可真不一樣啊,原來替你將這個誰那個誰送來送去,也沒見你道一聲謝。”     

     阮正東也笑:“我幾時叫你送過誰了,少在這裏胡扯。”     

     佳期覺得胸口隱隱作痛,五臟六腑都在抽搐,仿佛胃也蝕出一個深洞,只怕真的嗓眼一甜,會吐出一口血來。她覺得自己是掉進蜘蛛網裏,怎麼掙都有更多的束縛裹上來,一絲絲纏上來,喘不過氣,透不出力,只能眼睜睜看著不能動彈,死不瞑目。   
   
     同孟和平一部電梯下去,咫尺空間裏只有他們兩個人,真是形同牢籠,她實在不願再與他同車,於是說:“我還是打的吧,醫院門口的士很多,很方便的。”   

     “不行。”他語氣淡然而堅持,又補上一句:“我答應了東子。”     

     這般有情有義,她為什麼還想流眼淚。     

     他開一部Chopster,車內空間寬敞,冷氣噝噝無聲,只有她覺得局促。   

     他車開得很慢,仿佛是習慣使然。這麼久不見,他真的像是另外一個人了,就像是兒時記憶裏的《射雕英雄傳》,總記得是那樣美,那樣好,可是不敢翻出來看,怕一看了,就會覺得不是那個樣子——她曾有過的記憶,只害怕不是那個樣子。     

     週六的下午,街道上車流緩慢,綠色的士像一片片葉子,漂浮在蜿蜒河流中。而她仿佛坐在舟上,看兩側千帆過盡,樓群林立。     

     恰好是紅燈,停在那裏等著。她轉過臉去看車窗外,忽然認出這個路口。     

     如果向左拐,再走五六百米,會看到成片舊式的住宅樓,一幢接一幢,像是無數一模一樣的火柴盒子,粗礪的水泥牆面,密密麻麻的門洞窗口,更像是蜂巢。她想起當年,端一張籐椅在狹窄的陽臺上曬太陽,頭頂曬著她的T恤他的襯衣,衣襟或是袖子常常要拂過他們的頭……陽臺外就是沸騰的車聲人聲喇叭聲、小店促銷音樂聲……浩瀚的聲音海洋,就在陽臺下驚濤拍岸。

  淡金色陽光像瓶子裏的沙漏,無聲無息只是劈頭蓋臉地篩下來,旁邊隔壁家的陽臺,拿大篩子曬著切成片的萵筍——許多年後她都固執地記得,記得幸福的氣息是曬萵筍——乾貨獨特的香氣夾雜著嗆人灰塵……陽臺很小很窄,只能擺下一張椅子,他老要和她爭,最後兩個人擠在一起,也不覺得膩,還揪住他問:“孟和平你幹嗎要叫這個名字?”     

     他說:“我爸希望世界和平唄。”     

     後來才知道,他出生的時候,他父親正在戰場上,所以才給他取名和平。     

     終於到了公司樓下,她說:“你別下車了。”他說:“沒事。”仍舊下車替她開了車門,手扶著車頂,彬彬有禮的紳士舉動。     

     原來他多懶啊,只有她知道。襪子脫下來扔在那裏,非得她動用武力威脅,他才肯去洗,還在洗手間裏唱歌:“啊啊……給我一個好老婆,讓我不用洗襪子,就算工資上交,就算揪我耳朵,我也一定不後悔……”荒腔走板的《忘情水》,笑得她前俯後仰,伸手去揪他耳朵,他兩手都是洗衣粉的泡沫,頭一側,卻溫柔地吻住她,就那樣晾著滿是泡沫的雙手,溫柔地吻著她。     

     她說:“我上去了。”     

     他嗯了一聲,她走進了大廳深處才回頭張望。隔著落地的玻璃牆,遠遠看到他還沒走,就站在烈日下,斜靠在車身上,低頭含著一支煙,劃著火柴,一下、兩下……到最後終於劃燃,點著了煙,他抬起頭來。     

     她連忙轉身匆匆往前走,只怕如果再多一秒,自己就會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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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28 11:15:2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1)   

     與他最後分手的時候,也是她轉身離開,他傻子一樣地站在那裏,遠遠望著她。她越走越急,越走越快,只怕自己會忍不住哭,只怕自己會忍不住轉身。最後他終於追上來,抓住她的胳膊,那樣緊緊地抓住,連呼吸都急迫:“佳期,你不能這樣。”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一個男人紅了眼眶,只是緊緊地抓著她,仿佛只怕一鬆手,她就會憑空消失。     

     她幾乎用盡了此生的力氣,才忍住眼淚,冷笑著用最無情的字句,仿佛鋒利無比的利刃,硬生生剖下去,將他與她之間最後一絲都生生斬斷:“孟和平,你怎麼這樣幼稚?話我已經跟你說得一清二楚,你怎麼還不明白?我拜託你,我就要保研了,你別耽誤我的前程。”     

     “我不信!”他幾乎是在吼,“我不信,我不信你的話,為了什麼狗屁保研,你就要離開我,我不信!”     

     她殘忍地微笑:“孟和平,保研對你來說,也許並不值一屑,可是對我來說,很重要、很重要。我不是為了保研而跟徐時峰,我愛的本來就是他,你明不明白?”     

     他的手那樣重,捏得她痛不可抑,所有的眼淚都浮成了光,光圈裏只有他的臉,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嘴角……一點一點,在視線中淡虛成模糊的影。     

     他的聲音遙遠而輕微:“我不明白,我只知道這個世界上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是你。”   

     她鼻子發酸,膝蓋發軟,胸口痛得翻江倒海,所有的一切都開始旋轉,她在簌簌發抖,連聲音都變了調子,一字一句,清晰明利:“可是對我來說,這世界上有許多東西,都比你要重要。”   
   
     他看著她,她有一種麻木的痛快,像是自殺的人切開靜脈,那血一點一滴地淌著,漸漸淅淅瀝瀝,於是陷入一種虛空的祥和,四周都是綿軟的雲,再多的痛都成了遙遠的事情,只是麻痹的快意。     

     “你嚮往那樣的生活,是因為你不曾經歷過,所以新鮮,但我已經厭倦了,這樣的生活我過了二十一年,那樣平凡,那樣困苦,一輩子隻為買房子奔波,精打細算,穿件新衣就覺得快樂許久。我厭倦了,你懂不懂得?你喜歡這種生活,是因為它瑣碎平凡,你說喜歡這樣的人間煙火氣,是因為你過去二十年,都高高在上,沒有機會體驗。可是我,我在這人間煙火裏呆得太久,已經覺得煙薰火燎面目全非,我希望可以有更好的前途,什麼叫前途,你不會明白,因為你的前途從你一出生,就是康莊大道,一片光明。

  而我,我和許多許多的人,要怎麼樣地掙扎,怎麼樣地努力,才可以過得更好。你媽媽說得對,我們本來就是兩個世界裏的人,誤打誤撞才湊到一塊兒,不會幸福,不會長久,遲早有一天會分開。而如今我如果離開你,我可以得到許多許多實質上的東西,我為什麼要放棄這樣的機會,我為什麼不能為了我的前途,做一個正確的決定?徐時峰可以和我結婚,你可以嗎?”     

     他望著她,過了許久,才說話,聲音低沉喑啞,透著無法抑制的哀涼:“我愛你——佳期,不管你說什麼,我愛你。如果你走了,這輩子我也許永遠沒有辦法再將你找回來。”     

     她想將手從他手指間抽出來,他不肯放,她一根一根掰開,掰開他的手指。絕決地用力,彎成那樣的弧度,也許會痛,可是長痛不如短痛。她寧願所有的痛都由自己來背負,只要他受到的傷害最少最小,她寧願所有的一切都由自己來背負。     

     他力氣比她大,她掰不動他的手指,她最後終於將心一橫,揚起手來,狠狠給他一記耳光。那樣清脆響亮,如同重重地扇在她的心上,痛得她幾乎無力自持,卻指著他罵:“孟和平你是不是個男人?我都說了不愛你了,你怎麼這麼死皮賴臉,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你給我放手,別再噁心我,我永遠不想再看到你!”     

     話說得這樣惡這樣狠這樣絕,他眼底淨是血絲,瞳孔急速地收縮著,瞪著她,就像瞪著一個劊子手,而她屹然不動,他終於絕望,手指一點一點地鬆開,終於鬆開,她絕決地轉身,急急地往前走,走出了很遠很遠,一直走過了整整兩條街,踉踉蹌蹌才回過神來,就那樣蹲在馬路邊上,抱著雙臂號啕大哭,她一直哭了整整一個鐘頭,過來過往的車輛,明亮的燈柱像是眼睛,像是無數雙亮晶晶的眼睛,她哭得一陣陣發暈,摳著人行道的磚沿,將右手食指的整個指甲全摳掉了,也不曉得痛,血一直流,狼藉地擦去眼淚,站起來又往前走,一路走,一路眼淚不停地往下掉。   

     她從來不知道,愛一個人會這樣難過,就像將心挖去了一塊,拿刀子在傷口裏絞著,絞著,卻不能停止,像是一輩子也不會停止,書上總是形容說肝腸寸斷,不是寸斷,而是用極快的刀,每一刀下去,就是血肉模糊,痛不可抑,卻毫無辦法,任由著它千刀萬剮。     

     孟和平,我愛你,所以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我不能沒有你,可是我願意離開你,我明明知道,這輩子我永遠再也找不回你,可是我心甘情願。只要你過得比我好,只要你比我幸福,什麼我都願意。只要是為了你,哪怕會失去你,哪怕這一生我永遠也不能擁有你,只要是為了你,我都願意。     

     後來她一直想,結束得這樣清晰,記得這樣清楚,可是開始,開始的那些事情,全都成了遙遠而模糊的夢囈。     
     這世上永遠不會有人知道,知道她到底流過多少淚,才真正將這道傷口深深藏起,永不再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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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28 11:15:4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2)   

     親近如徐時峰都不知道。   

     上個月跟徐時峰吃日本料理,他還開玩笑:“佳期,你真是過河拆橋。想當年我可是為你背負著駡名,如今你瞥都不瞥我一眼啊。”     

     鮪魚刺身鮮美無比,佳期埋頭大吃,口齒不清地答他:“徐大律師,瞥你的人多了去了,不缺我這一個。”     

     徐時峰仿佛無限惆悵:“全世界的人都給了你青眼,獨獨那個人,卻給你白眼。”   

     佳期差點被芥末嗆住,辣、辛,喉嚨裏像是長了無數毛刺,每一根都嗖嗖地往裏攢著那辛辣,她灌進大半杯清酒,才緩過勁來,猶自被辣得淚眼汪汪:“大哥,我錯了還不成麼?你別這樣酸我啊。”     

     徐時峰又開始語重心長:“佳期,你不小了……”佳期耳朵起了繭,這臺詞她聽了只差沒有百遍,果然只聽他說:“不是大哥愛囉嗦,女孩子正經找個人嫁了,比什麼都強。大哥手裏攥著好幾個青年才俊,什麼時候約一個出來,看不上沒關係,今年又有大票新師弟畢業,你只管放開眼來好好挑。”     

     佳期歎了口氣,喃喃自語:“好端端一知名大律師,還本市十大傑出青年呢,業餘愛好偏偏是做媒。”     

     徐時峰大笑,兩道劍眉飛揚入鬢,越發顯得英氣,佳期模糊地在心裏想,這樣子仿佛像一個人,但總也想不起來是像誰。她心裏亂糟糟的,忍了半晌的一句話終於還是說出了口:“大哥,我前兩天在雜誌上看到孟和平了。”     

     徐時峰怔了一下,才微笑:“這小子,當年可是狠狠揍了我一拳,差點沒打得我視網膜脫落。聽說現在可風光了,混得風生水起。前兩年就聽師弟說,他代理的什麼網遊,紅得發紫,賺了不少錢。”     

     話似乎說得很輕鬆,可是她知道他的小心翼翼,還是怕傷著自己。     

     不由得心酸,他做過網遊?生命中沒有他的大段空白,空洞得幾乎令人心慌。只知道起初的日子,他在一間IT公司,加班總是沒完沒了,有時回家累得連襪子都不脫就可以睡著。那樣辛苦——曾經那樣辛苦,都是為了她——佳期將海膽塞到嘴裏去,醬油與芥末的味道,滑而膩的海腥氣,統統一擁而上,只差沒有被噎著。徐時峰看她被辣得淚眼汪汪,伸手替她倒了一杯茶,苦,還是苦。她吸一口氣,有點慘兮兮地解釋:“芥末太辣了。”     

     “別跟我這兒演苦菜花啊,”他拍了拍肩頭,“要哭就放聲大哭,來,大哥肩膀借給你用,按每分鐘二十元收費,你愛哭多久就哭多久。”     

     她恨聲:“太狠了,一小時就得一千二,你明搶啊。”     

     “人家跟我談一小時得多少錢?人家諮詢我一個問題得多少錢——何況你還是哭呢。”   

     “銅臭!”     

     “小彈弓,這不是你勸我的嗎?這世上除了錢,沒啥值得孜孜以求的。”   
   
     佳期不勝唏噓,當年她貪玩,是外語學院出了名的“小彈弓”——她們系人少,女生更少,所以雜在英語系的寢室裏住,大早上起來背單詞,一片嘰裏呱啦特貴族氣質的倫敦腔裏,就她大著舌頭發彈舌音,於是下鋪的暢元元給她取了個綽號叫“小彈弓”,後來這名字不脛而走,連徐時峰都叫她小彈弓。     

     “青春歲月真是好。”她噯了一聲,“你一叫我小彈弓,我就覺得年輕多了。”     

     徐時峰鄙視她:“我面前少裝啊,你敢說那個字試試。”     

     她嬉皮笑臉:“我這不沒說嗎。”     

     徐時峰歎了口氣:“就你最死心眼兒,這麼多年了,還惦著那孟和平,我就不明白他到底有哪點好了,那渾小子,蠢到家了,整個兒一朽木。”     

     佳期替自己斟上一杯酒,徐時峰倒仿佛是自嘲:“瞧瞧我,這是五十步笑百步呢。”     

     佳期停了一停,才問:“安琪還沒有消息?”     

     徐時峰苦笑:“我這輩子,只怕再找不回她了。”     

     我這輩子,只怕再也找不回你了。     

     許久許久以前,也有人曾經對她這樣說,佳期心一酸,他卻不知道,她也永遠找不回他了。佳期捧著酒杯,將那清苦一口接一口慢慢咽下去。也好,她寧可不見。     

     徐時峰卻問她:“上禮拜六,你是不是上水庫釣魚去了?”     

     佳期一愣,這才想起來,自己上星期是跟阮正東去了,想起那情形就十分搞笑,拉了大隊人馬去郊區水庫。山清水秀風景如畫,同去的女孩子們都只當是在沙灘度假,人人架著亮晶晶的墨鏡坐在傘下搽防曬油,仿佛在碧波蕩漾的泳池邊。
  
  男人們倒是煞有介事,一字排開釣竿,真有些殺氣騰騰有來無回的架勢。魚一上鉤丁零亂響,立刻兵荒馬亂一片譁然,傘下只聽見又笑又鬧又叫,只怕隔著整個山頭都能聽見。佳期當時就想,這麼熱鬧,怎麼能釣到魚?     

     結果水庫管理局派人扔了兩三台增氧機在水裏,又不停地用船撒誘餌,別說是魚了,就是美人魚只怕也會被他們哄得上了鉤,專業手段之高,實在令人大開眼界。當時佳期一個人蹲樹陰下玩水,就想到《慶熹紀事》裏頭那段上江垂釣,不知不覺露出冷笑:擱到今天,沒准還真有人會安排潛水夫。     

     冷不丁背後有人問:“想什麼呢?”   

     她嚇得猛一激靈,回頭不由瞪了阮正東一眼,這才拍了拍胸口,替自己壓驚。   
   
     他真是天生的衣服架子,連釣魚服這種衣服也可以穿得玉樹臨風,顧不得白衣勝雪,蹲下來替她看釣竿,鉤上的誘餌早就被魚吃光了,他拎著魚線沖她笑:“你怎麼跟姜太公似的,這鉤上啥都沒有,能釣上魚嗎?”     

     她振振有詞:“我又不是來釣魚的,我是來釣金龜的。”     

     他將臉一揚,只見鶯鶯燕燕全在遠處圍著,男男女女時不時爆發出一陣陣笑聲,不知是不是釣上了大魚。他於是沖她笑:“言不由衷了吧,他們全在那頭,你一個人蹲這兒能釣上金龜嗎?”     
     她笑嘻嘻:“金龜確實沒有,土龜倒有一隻來。”     

     他作勢要拿魚竿掄她,她靈巧地跳起來,像頭鹿,輕盈美麗,笑吟吟一下子跳到石墩子上去,蹲下來仍舊澆水玩,太陽從樹葉的縫隙間漏下來,碎金子一樣,撒了人滿臉滿身,水花閃閃爍爍,在她手中晃亮如水銀。他眯起眼睛望著她,仿佛是被陽光刺得睜不開。過了半晌,他才問:“哎,說正經的,你怎麼老這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剛才想什麼呢?”     

     她說:“想書上的事。”     

     “什麼書啊,讓你想得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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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28 11:15:5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3)  

     “《慶熹紀事》,沒看過吧,你這種人看過《三國演義》就不錯了。”   

     他倒答得老實:“確實沒看過,我就只看看《三國》。”     

     “不看可惜了啊,”她無限悵惋,“裏頭有江山如畫,美女如雲。”     

     “美女如雲?那你看了做什麼?”     

     “我看裏面的太監不行啊。”     

     他像是啼笑皆非欲語又止,她完全不指望他能明白,所以自言自語一樣:“其實我就想看看,明珠暗投,美玉蒙塵,愛上的都是不該愛的,總得有個結果吧,哪怕慘了點,總是個了局。”還沒有說話,遠處已經有人叫:“正東!正東!魚!魚!”他那根釣竿上鈴鐺正響得嘩嘩啦啦,他撇下她馬上去收魚線。石墩子凹凸不平,硌人得慌,佳期坐不住,又站了起來,就想起跟孟和平去釣魚。     

     那時哪有現在這種場面,也只有她跟他兩個人,兩個人在湖邊上曬得跟泥鰍似的,也沒釣上幾條魚,可是快活得不得了。回去後她的臉後來都蛻了皮,好長時間都紅紅的,像蘋果。

  那時年輕,喝完了牛奶,將瓶子裏剩的一點兒牛奶往臉上一拍,就當做了面膜。刷完牙還忘記洗掉,結果孟和平親她,齜牙咧嘴:“乳臭未乾!”她拿枕頭捶他,他在雨點似的枕頭下逮住她親:“唔,好香!”仿佛小孩子吃到糖,心滿意足。     

     太陽太猛了,佳期有些發暈耳鳴,也許是曬得太久了,眼睛望出去四周都是碧茫茫的水,水那邊山的影重重疊疊,像一痕青黛,湖山如繡,遠處笑語喧嘩,可那都是旁人的事。     

     與她不相干。     

     佳期沒想到這事徐時峰會知道,不由說:“是啊,我釣魚去了,你怎麼知道?”     

     徐時峰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這才說:“人家告訴我的唄,我當時還不信呢。好不好怎麼跟那群人混在一塊兒,就沒一個好人。”     

     佳期心虛:“我錯了,下回再不敢了。”     

     徐時峰倒歎了一聲,說:“我也不跟你囉唆了,你向來最知道好歹,可有時候也太知道好歹了,我告訴你,女人啊,該笨的時候笨一點無妨。”     

     佳期笑嘻嘻:“大哥,我還不夠笨麼?”     

     徐時峰倒像是十分意外,停了一會兒,才點點頭:“你也確實夠笨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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