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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桐華]曾許諾(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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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6 10:35:35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桐華 -【曾許諾

      「 每年四月,當桃花開滿山坡,大家會在桃花樹下唱情歌、挑情郎

      從明年開始,每年四月,我都會在桃花樹下等你

      不見不散 」   ───    《曾許諾》桐華



     《曾許諾》是以中國上古神話故事《山海經》為背景,所描寫的神話愛情故事。
   
       故事是由蚩尤和軒轅黃帝的女兒─西陵珩 (ㄏㄥˊ)【本名軒轅妭ㄅㄚˊ】在博父國相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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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6 10:36:06 |只看該作者
引言

   宇宙混沌,鴻蒙初開時,天下只有一位帝王,那就是劈開天地,創造了這個世界的盤古大帝。
  
      那時候天與地的距離並非遙不可及,人居於陸地,神居於神山,人可以通過天梯見神。神族、人族、妖族混居於天地之間。
  
      盤古大帝有三位情如兄妹的下屬,神力最高的是一位女子,年代過於久遠,名字已經不可考,只知道她後來建立了華胥國①,後世尊稱她為華胥氏。另外兩位是男子,一位神農氏,駐守中原,守四方安寧,另一位高辛氏,駐守東方,守日出之地湯谷和萬水之眼歸墟②。
----------
①《列子‧黃帝》:「(黃帝)晝寢,而夢遊於華胥氏國。不知斯齊國幾千萬里,蓋非舟車足力之所及。」
②歸墟,《列子‧湯問》:「渤海之東不知幾億千里,有大壑焉,實惟無底之谷,其下無底,名曰歸墟。八紘九野之水,天漢之流,莫不注之,而無增無減焉。」
**********
  盤古大帝仙逝後,天下戰火頻起,華胥氏厭倦了無休無止的戰爭,避世遠走,創建了美麗祥和的華胥國,可她之所以被後世銘記,並不是因為華胥國,而是因為她的兒子伏羲、女兒女媧①。

  伏羲女媧恩威並重,令天下英雄敬服,最終制止了兵戈之爭,被尊為伏羲大帝、女媧大帝。

  傷痕纍纍的大荒迎來太平,漸漸恢復了生機。

  幾千年之後,伏羲大帝仙逝,女媧大帝悲痛不已,避居華胥國,從此再沒有人見過她,生死成謎,伏羲女媧一族日漸沒落。

  此消彼長,隨著伏羲族的沒落,中原的神農,東南的高辛成為兩大霸主,表面上仍然恪守當年在伏羲女媧大帝面前簽下的血盟,互不侵犯,可暗地裡都野心勃勃,想吞併對方。

  在大荒的西北,有一座不出名的山,叫軒轅山,山腳下居住著無人注意的小神族-軒轅族。一次盛大的祭祀儀式後,軒轅族的大長老力排眾議,推舉了族中最年青的英雄為首領,可即使大長老都沒有預料到這個少年會完成什麼樣的偉業。

  不過幾千年的時間,少年率領著名不見經傳的軒轅族迅速壯大,等神農和高辛意識到他的危險時,已經錯過了消滅他的最佳時機,只能無奈地看著軒轅族一躍成為第三大神族,勢力已與神農、高辛兩個上古神族並列。

  三大神族,為首的是神農族,也就是當年奉盤古之命駐守中原的神農氏的後代,首領被稱為炎帝,炎帝神農氏以仁治國;其次是高辛族,是當年駐守東南方的高辛氏的後代,首領被稱為俊(Shun)帝②,俊帝以禮治國;最後是新近崛起的軒轅族,統轄西北,首領被稱為黃帝,黃帝以法治國。

  自此,中原的神農、東南的高辛、西北的軒轅,三分天下,三足鼎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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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春秋世譜》:「華胥生男名伏羲,生女名女媧。」
②《山海經》中有三大神系,中原的炎帝系,後起之秀的黃帝系,東方的俊帝系(俊讀音sh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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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6 10:36:5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我本楚狂人

    神農國位於大荒最富饒的中原地區,是大荒中人口最多、物產最富饒的國家。

  在神農國的西南,群山起伏,溝壑縱橫,毒蟲瘴氣、猛獸凶禽橫行,道路十分險惡,和外界不通,被視作蠻夷之地。這裡居住著九夷族,九夷族的習俗和外面的部族大相逕庭,十分野蠻落後,被神族列為最低等的賤民,男子生而為奴,女子生而為婢。

  一百多年前,九夷族不甘人族的殘酷奴役,一百多個山寨聯合起來反抗,因為有惡毒的妖獸為九夷助陣,竟然令前去平亂的十幾個神族大將鎩羽而歸,最後驚動了炎帝。神農族第一高手祝融主動請纓前去降伏作亂的妖獸。

  雲海中,一行十來個神將駕馭著各種坐騎飛馳。

  放眼望去,九夷山連綿千里,在繚繞的雲霧中,山巒疊嶂,峭壁聳立,一座座黛青的山峰,數數點點、遠遠近近、深深淺淺地漂浮在白色煙海中,一陣風來,忽而似有,一陣風去,再顧若無,猶如一幅水墨丹青。

  一個瘦小的黑衣神將笑道:「沒想到賤地九夷竟然有這般好風光,難怪說九夷賤婢容貌姣好,是人族豪門大戶最喜歡用的奴婢。以前年年都有新奴婢,可被那頭畜生一鬧,九夷已經上百年沒有進獻過奴婢,聽說如今一個真正的九夷賤婢都能換到一株歸墟海底的藍珊瑚。」歸墟海底的珊瑚對人族而言只是斗富的物品,可對神族而言卻是療傷聖品,他說著話,眼神閃爍,顯然另有打算。

  他身旁的藍衫男子提醒道:「別被眼前的風光迷惑住了,九夷山中多險惡,我們神族不怕猛獸凶禽,可惡瘴巨毒能侵蝕靈體,不能不防,榆罔王子的下屬陶岳中了那頭畜生布下的瘴氣,至今靈力都未能完全恢復……」

  當先而行的男子冷哼一聲,藍衫男子反應過來說錯了話,立即噤若寒蟬。冷哼的神將長得頗為英俊,只是眉目間糾結著一股暴戾,讓人不敢多看。他腳下踩著有大荒惡禽之稱的畢方鳥,身上穿著一襲黑色戰袍,胸前繡著一朵碩大的燙金五色火焰徽印,見此徽印就知道他是神農國的第一高手祝融,榆罔雖是王子,可祝融神力高強、兵權在握,向來不把榆罔放在眼裡。

  瘦小的黑衣神將叫黑羽,善於逢迎討好,知道祝融心思,冷笑道:「不是瘴氣毒物厲害,而是王子的手下們太沒用!上百年連一頭靈智未開的畜生都殺不死,還折損了好幾員大將。這次祝融將軍親來,那畜生連明天的日出都休想見到。明日紫金殿上,將軍把畜生的頭往所有大臣面前一扔,還不羞煞榆罔!」

  祝融眼中隱有笑意,卻冷聲斥道:「別胡說八道!我只是奉炎帝之命行事,你們都要全力以赴,等殺死了畜生,想要什麼賞賜,我就給什麼,區區的歸墟珊瑚算什麼?」

  眾位神將都喜笑顏開、高聲謝恩。起先說話的藍衫男子叫藍闐,行事謹小慎微,說道:「九夷山高林密、地形複雜,那頭畜生熟悉地形,十分善於躲藏,即使以神族的靈識都搜不到他,所以之前的神將們追殺了他上百年都一直沒有殺死他,如果他不露身,往這上百座山裡一躲,只怕我們一時半會壓根找不到他。」

  眾位神將面面相覷,都看向了黑羽,黑羽惶恐不安地低下了頭,生怕祝融會問他計策。

  不想祝融冷笑道:「我早已經想好對付他的方法,對付野獸,自然要用兔子佈置一個陷阱,我們守著陷阱等畜生自己送上門。你們去把九夷族的壯年男子都抓起來,限畜生太陽落山之前出現,太陽落山之後,每過一炷香就殺掉十個男人,直到畜生出現。」

  藍闐滿面驚駭,其他神將也神情大變,黑羽卻諂笑著說:「果然是將軍最英明!這頭畜生是九夷的賤民放出來的,那就還是要用九夷的賤民收回去。屬下聽聞今日是九夷的跳花節,賤民們不行婚配之禮,卻男男女女都要聚合到跳花谷,像野獸一樣苟合,我們現在趕去,連抓人都省了。」

  藍闐結結巴巴地說:「神族不得濫殺人族,如果炎帝、炎帝知道了,可了不得……」

  「炎帝能知道嗎?難道你要去告密?」祝融冷眼盯著他。

  藍闐立即跪下,「屬下對將軍忠心耿耿。」

  祝融冷哼一聲,下令道:「我們就去看看賤民的跳花節。」

  「是!」眾神齊聲應諾。

  九夷的深山中。

  因為樹太高,林太密,雖然外面陽光十分燦爛,可在這山坳中,恍如昏暝。九夷族的巫王跪在厚厚的腐葉上,面朝大山,神情恭敬。

  他叩拜幾次後,對著大山高聲而呼:「百獸的王啊,請您傾聽我的祝禱!」

  野風陣陣,山濤澎湃,沒有回應。

  巫王也早習慣,從來沒有人真正見過獸王,沒有人知道他是猛虎,還是巨熊,他們只是世世代代堅信他的存在。巫王神情悲悽地說:「百獸的王,您趕緊逃吧!炎帝派了火神祝融率領神將來殺您,祝融是神農族第一高手,聽說他掌管天下之火,一個火星就能摧毀一座城池,從神到妖,沒有一個敢冒犯他,您也難以抵擋,趕緊逃吧!」

  噼裡啪啦,噼裡啪啦─

  一堆野果山栗砸在巫王身上,打得他額頭流血。

  「吱,吱,呲,呲……」幾隻猴子吊在樹梢上蕩來蕩去,一邊凶神惡煞地齜牙咧嘴,一邊砸巫王,顯然在趕他走。

  巫王卻不躲不閃,反而跪行了幾步,用力磕頭,哭泣著說:「百獸的王,您本在山中自由來去、無拘無束,我們九夷是賤民,本就該男兒為奴、女兒為婢。一百年前是我們癡心妄想,才把您拖入了這場滔天大禍,如今神族對您震怒,派火神祝融來誅殺您。祝融神力無邊,可以讓天傾倒、地塌陷,傳說九百年前東海邊的浮玉山出了一個妖龍,領著上千個小妖怪作亂,炎帝派了一百多個神族大將都沒能降伏妖龍,才剛成年的祝融請求出戰,竟然一個地火陣就把所有妖怪都燒成了粉末。」

  巫王怕獸王聽不懂,不惜冒著褻瀆獸王的罪孽,說道:「您生在深山、長在深山,不明白真正的神族高手的厲害。如果把您比作山中最兇猛的虎豹,這次來的獵人就是世間最厲害的獵人,您要知道再兇猛的虎豹也鬥不過本領高強的獵人。百獸的王啊,求您離開九夷吧,我們自己願意為奴為婢,我們願意供人驅使奴役……」

  他苦口婆心地哭求,猴子們卻依舊無知無覺地快樂戲耍著。

  巫王又磕了幾個頭,踉踉蹌蹌地向林外走去,四個壯年男子急步上來,扶住他,「巫王,獸王走了嗎?」

  巫王說:「我已經講得很清楚,我們不要他的庇佑了,請他離開。」

  四個男子的臉色都晦暗下來,巫王說道:「你們不要再癡心妄想了,來誅殺獸王的神可是火神祝融,天下有誰敢和火神作對?難道你們真想我們九夷的獸王死嗎?」

  四個男子齊聲說:「寧可我們死,也不能讓獸王被神族殺死。」

  巫王點點頭,「昨日,我已經派巫師帶著一百名男子和一百名女子去給山外的貴族們進獻奴隸,聽聞炎帝十分仁厚,只要我們不再作亂,肯定會寬恕我們的罪孽,放棄誅殺獸王。」他強自振作了一下精神,拍拍四個小夥子的肩膀,含笑說:「今天是跳花節,你們可都是九夷的勇士,各個山寨的姑娘都等著你們,快去跳花谷見自己心愛的姑娘,多生幾個小勇士!」

  四個男子雖然勇猛,卻從未去過山外,九夷族又天性單純,聽到巫王吩咐,他們都放下了心事,彼此推搡著,說說笑笑地趕向跳花谷。

  跳花節,四月八,正是春濃大地,山花爛漫時。

  跳花谷中,滿山滿坡都是五顏六色的鮮花,盛裝打扮的姑娘們藏在花樹下唱著山歌,尋找著情哥哥;男兒們或三五成群站在岩石上與伶牙俐齒的姑娘們對著山歌,或獨自一人站在花樹下吹著蘆笙;還有已經情定了的男男女女手牽著手,躲在鮮花叢中竊竊私語。

  西斜的太陽照耀著美麗的山谷,溫柔的春風吹送著鮮花的芳香和烈酒的醇香,山坡上有美麗的姑娘、強壯的漢子,他們唱著熱情的山歌,吹奏著歡快的蘆笙……山谷中充滿了歡樂,似乎連枝頭的小鳥都在笑跳起舞,沒有人知道歡樂的山谷即將變成血腥的屠宰場。

  突然,四面騰起了火焰,歡樂的人們毫無準備,只能驚惶無措地躲避著火焰,漸漸地,人群被逼迫到了一起,火焰聚攏,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火圈,噴吐的火焰就像是紅色的柵欄,把所有人都關押在了烈火監獄中。

  幾個勇士不甘地衝向火焰,可火焰卻像活得一般,纏繞住他們的身子,他們被燒著,發出淒厲的慘叫,軟倒在地上,卻怎麼打滾都無法撲滅火焰,被活活燒死。

  人群驚懼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祝融駕馭坐騎,從天而降,不屑地看著火圈中的人。

  祝融對著群山說:「畜生,限你日落之前趕到我面前,否則每炷香就死十個賤民,直到九夷滅族。」他的聲音如雷一般一波波傳開,山鳥驚懼,走獸奔逃,寨子裡的人們都痛苦地捂著耳朵蹲在地上,渾身軟綿綿地提不起一絲力氣。

  一個九夷勇士掙紮著爬起,怒吼道:「獸王已經離開了,你休想用我們要挾獸王!」

  祝融冷笑一聲,「我先殺了你們這些賤民、暴民,他若逃到天邊,我就到天邊去取他首級。」

  四個最勇敢的九夷勇士渾身顫慄,雙目充血,看看火圈中的族人,再望望莽莽大山,竟然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盼著獸王出現,還是盼著他不出現。

  太陽漸漸西斜,越變越小,往日這個時候,寨子裡家家炊煙,戶戶笑語,可今日只有沉重的喘氣聲。漸漸地,喘氣聲都越來越小,眾人都屏息靜氣,似乎這樣就可以讓太陽慢點走,讓族人多一分活著的生機。

  太陽的最後一絲餘暉在消失,祝融冷哼,「果然只是一頭無膽的畜生!」他揮了下手,示意殺掉十個人。

  黑羽上前,祝融和其餘神將都暗暗提防,如果畜生真是九夷供奉的神靈,這是他最後的救人時機。

  黑羽緩緩舉起了刀。火圈外的神、火圈內的人都在屏息靜氣地等待,整個山谷中沒有一絲聲音。

  刷─

  隨著刀光,十個人頭齊刷刷地掉在地上。

  「你是神嗎?就是惡魔也沒有你兇殘!」鮮血刺激了人群,人們忘記了對神的畏懼,淒聲咒罵,又哭又嚷。

  祝融失望地看著四周的大山,戒備鬆懈了,看來畜生畢竟是畜生,無情無義,並不會冒死來救人。

  又過了一炷香,祝融對黑羽點頭,黑羽再次走向火圈,刀光閃過,又是十個人頭齊刷刷地落地。

  「跟他們拼了!」

  「求求您,您是尊貴的神啊!」

  男子們憤怒的咒罵,女子們悲傷的哭泣,此起彼伏,響徹山嶺。

  又過了一炷香,祝融已經連看都懶得看了,只一心盤算著畜生會逃往哪裡。

  黑羽再次走近火圈,幾個壯年男兒把站在外圍的女子拉到身後,自動站成一排,恰好十個人,雖然臉上是視死如歸的平靜,眼睛卻怒瞪著黑羽,訴說著絕不屈服。

  黑羽心頭一顫,咬了咬牙,揮刀要砍,撲通一聲,突然就沒了影子,只看地上裂開一個黑黢黢的地洞。

  藍闐和幾個神將急忙上前查看,地洞又窄又深,火光難入,幾隻穿山甲探了探腦袋,哧溜一下又縮回了地洞。

  「黑羽?」

  「死……死了!"語調奇怪,似乎不會說話,兩個短短的音節都說得艱澀難聽。火圈裡的人群卻在歡呼,「是獸王!""獸王來了!」

  祝融急怒下,一掌推出,一團赤紅的火焰呼嘯著飛進地洞。

  「啊!」淒厲的慘叫,聽著竟是十分耳熟。

  藍闐藉著火光,看到地洞裡好似趴著個人,他的神兵如意鞭變得無限長,把人纏了上來,是一具已經被祝融的雷火燒得焦黑的屍體。

  「是、是……黑羽。」

  眾位神將面面相覷,祝融這才反應過來中了畜生的狡計,而此時地洞裡的畜生早已逃走,激怒下,祝融抬掌就想殺死火圈裡剩下的賤民。一個女子尖叫:「您說過只要獸王出現就放過我們,獸王已經出現了!」

  祝融雖然脾氣暴躁,殘忍好殺,卻向來自視甚高,從不出爾反爾。一腔怒氣無處可去,他暴跳如雷,朝天怒吼,「畜生,我一定要親手割下你的頭顱,挖出你的心肝!"硬生生地改變了掌力,火焰砸向地洞,轟一聲地洞塌陷。

  藍闐凝視著腳下,分析著剛才的一幕。只怕他們剛到九夷,畜生就在暗中觀察他們。當二十個九夷人被殺後,賤民又哭又罵,聲音嘈雜,他們認定計策失效,懈怠下來,這頭畜生就驅使穿山甲把陷阱打通。黑羽掉下後,和畜生敵暗我明,怕遭暗算,不敢出聲,畜生卻故意出聲激怒祝融,借刀殺人。如果祝融神力弱一點,也許黑羽還來得及解釋,可祝融神力太高,只是一瞬,已經奪去黑羽性命。

  這頭畜生果然狡猾狠毒,如今讓他逃了,不可能再拿人質逼他出來,這連綿千里的九夷山就是畜生的家,他們神力再高,也如大海撈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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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6 10:37:05 |只看該作者
  眾位神將都面色沮喪,生怕被祝融責罵,祝融卻閉目了一瞬,指著西南方向說,「畜生逃向那邊了,我們追!他藏身地洞時,身上沾染了火靈,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一群神將立即精神一振,畜生的修為和祝融相比天壤之別,唯一的優勢就是熟悉地形,善於藏匿,此時他無法躲藏,就相當於失去了一切庇護。
 
    祝融對神將們下令:「你們佯裝不知,四處追擊,讓他繼續逃。我去前面靜候他,看看他究竟是個什麼東西,不論他是妖是魔我都要讓他好好嘗一下被煉火慢慢炙烤的滋味,等他痛哭著求饒時再割下他的頭顱。」祝融兵權在握,連王子都讓他三分,今日卻被一隻野獸玩弄於股掌之間,不親手殺掉他,不足以洩恨。

  「是!」眾神齊聲應諾。

  祝融收斂氣息,駕馭畢方鳥,悄悄趕往前方,攔截畜生。

  他落下後,四處打量了一下。兩面絕壁,直插雲霄,即使是神族,如果不借助坐騎都難以翻躍,只前後兩條小道,看似堵死了前後就無路可走,但懸崖上藤葛茂密,長長短短的籐條猶如綠色珠簾一般參差錯落地垂在山間。

  祝融凝視著所有的籐條,冷冷一笑,雙掌齊舞,手指輕彈,無數點火星飄出,猶如螢火蟲般徘徊飛舞在藤蔓間,漸漸消失不見。

  他佈置妥當後,隱身密林,靜候畜生到來。

  畜生的行動十分迅捷,不過盞茶工夫,就有微不可辨的聲音傳來。祝融凝神細看,只看樹林間,一隻全身長毛,體態魁梧,似猿非猿的東西奔躍而來。

  祝融還想等他接近一點再突然發難,可畜生驀然停住,戒備地看向祝融躲藏的方向。祝融神力高強,收斂氣息後,即使神族高手也難以察覺,可這頭畜生卻似乎光憑鼻子嗅一嗅,就能嗅出危險。

  既然已經被發現,祝融也不再躲藏,走了出去。

  畜生齜牙咧嘴地怒叫,張牙舞爪地衝過來,力大無窮,有撕裂猛虎之勢,可是他遇見的是火神祝融。祝融輕彈中指,幾團火焰飛出,畜生居然也有靈力,幻出幾片綠葉把火焰擋住。

  趁著火勢被阻,畜生突然向上高高躍起,抓住一根籐條向上方蕩去,轉瞬間又抓住了另一根更高的籐條,只要再幾蕩,他就能翻越峭壁,消失不見,而祝融還要召喚坐騎,這裡又滿是荊棘藤蔓,巨大的畢方鳥只怕連翅膀都難以搧動。

  「吼吼─吼吼─」畜生在高空,對祝融齜牙咧嘴,也不知道是在做鬼臉,還是在嘲笑祝融。

  祝融冷冷而笑,"畜生畢竟是畜生!」話語未落,籐條上竄出幾點螢火,化作火蛇,纏住畜生,燒著了他身上的長毛。

  懸崖上垂下的籐條都變成了熊熊燃燒的火藤,畜生再不敢抓籐條,躍回地面,瘋一般急速奔逃,比獵豹更迅捷,是神都難以企及的速度。可黑暗的山林中,他身上的火光猶如太陽一般耀眼,根本無處可藏。

  祝融哈哈大笑,不急不忙地追在他身後,「你用計來戲弄我,我就也讓你嘗嘗被戲弄的滋味。」

  畜生邊逃,邊幻出無數綠葉,試圖用靈力滅火,可祝融被尊稱為火神,他的火豈會被輕易滅掉?

  骨肉被炙烤,畜生痛得直拔身上的鬃毛,仰天嘶嗥,山林內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嗥叫,各種動物都有。甚至立即就有鬣狗豺狼躥出來,想要阻擋祝融,可連祝融的身都沒近,就化為烤焦的黑屍。

  祝融這才明白獸王的稱呼並不是虛妄之語,這頭畜生的確能號令百獸,難怪他那麼善於藏匿,因為山林中每一隻獸、每一隻鳥都是他的探子。

  畜生因為火光在身,無處躲藏,又因為疼痛,速度越來越慢,漸漸被祝融追上。祝融撒出他的法器化靈火網,把畜生兜了起來,滿面笑意地催動著烈火,畜生在火網裡淒聲慘嚎,卻野性難馴,居然不顧焚骨燒肉的痛苦,掙紮著將手從火網裡伸出,去攻擊祝融。祝融從沒碰到在化靈火網中還敢反抗的神和妖,一時大意,被畜生的利爪抓到,手臂上五條長長的血痕。祝融大怒,一手反轉用力,打斷了畜生的手臂,一腳用力踩在畜生的小腿,點點白色的火從他的足尖涔入畜生的肌膚,未傷肌膚分毫,卻把畜生的腳筋慢慢燒斷。

  祝融面容猙獰,嘶聲說道:「我要把你的腳筋和手筋一點點燒斷,再把你的骨頭一點點燒燬,讓你縱使化成灰都記住我祝融的厲害。」

  畜生虎目暴睜,怒瞪著祝融,沒有一點恐懼屈服。

  祝融燒斷了畜生一隻腳的腳筋,抬腳踩向他的手腕,就這一瞬間,畜生猛然全身發力,用頭為兵器,撞向祝融的胯下。

  祝融全身皆火,可唯獨那裡還有其他重要使命,不可能修煉出火,他急急閃避,畜生藉機在半空中一個翻滾,甩脫了火網,卻似乎已沒有太多力氣,沒翻多遠,就重重墜向了不遠處的草叢。

  祝融追過去,「看你往哪裡逃─」話斷在口中。

  畜生帶著草叢陷入地底,等祝融趕到,已經不見畜生的蹤影。

  這是一個獵人捕捉黑熊的陷阱,裡面有一隻誤入陷阱的小鹿,因為這幾日山寨忙著準備進獻奴隸,獵人沒有時間來收取獵物,鹿的鮮血卻引來了狼,它們不敢從上面進入,也不敢接近陷阱,就從側面打洞進去偷吃。畜生竟然就利用這個人和狼無意中共同建造的地底洞窟又逃脫了。

  「看你如何逃出我的手掌心!」祝融用神識搜尋,卻發現再搜不到畜生,這才反應過來為什麼殘餘的鹿屍被撕成了幾塊,這頭狡猾的畜生深諳野獸和獵人的鬥智鬥勇,猜到祝融能在這裡埋伏他,肯定是自己身上有什麼東西指引著祝融,所以他像有經驗的獵人用動物的尿掩蓋人的氣味一樣,竟然將死鹿的屍體撕裂,邊逃邊用鹿血塗抹全身,掩蓋洩露行蹤的「氣味」。

  祝融的火靈千年煉造,風吹不散,水洗不掉,鹿血也絕對蓋不住,但天生萬物,相生相剋,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也相剋。畜生滿身是血地在地底鑽爬,全身就會被黃土包裹,浸染了鮮血的黃土恰恰克制住了祝融的火靈。也不知道畜生是懂得五行相剋,還是誤打誤撞,反正祝融失去了畜生的蹤跡。

  祝融氣得一掌擊出,亂飛的火焰將身周的野草燒為灰燼。

  藍闐領著眾神趕來,聽到祝融氣急敗壞地咒罵要碎屍萬段畜生,知道祝融又輸了,都不敢多語。

  等祝融怒氣稍平,藍闐問明情況後,說道:「畜生一隻手受傷,一隻腳的腳筋被燒斷,即使逃也逃不快,我們仔細搜,一定可以追到他。」

  祝融立即下令,搜遍每一寸土地,不放過任何異樣。

  如同藍闐分析,畜生畢竟已經不良於行,逃跑過程中顧了頭就顧不到尾,難免留下蛛絲馬跡,雖然有複雜的地形做掩護,可追殺他的神不是一般的小神小妖,而是一群靈力高強的神將。

  畜生用了各種方法,都沒有辦法徹底甩脫他們。

  不眠不休地逃了七天,畜生已經精疲力竭。因為一直沒有機會休息,他身上的傷也越發嚴重,被祝融燒斷腳筋的左腿疼得越來越厲害,每動一下,就猶如烈火在裡面上跳下竄,炙骨的疼痛。

  畜生仰頭看看眼前的千丈峭壁,翻過這座山就出了九夷。他在很多年前去過那裡,也許逃到那裡就能甩掉後面追著他不放的神將。

  他深吸了一口氣,拖著斷腿向峭壁上攀援,往日幾個縱躍就能翻越的山峰,如今卻只能一寸寸地挪動。

  他抓住了一塊凸起的岩石,胳膊上氣力已盡,手一抖沒抓牢,滾落下去,幸虧被橫生的樹枝擋了一下,才緩住墜勢。畜生往下看了一眼,幾塊滾落的石頭砸到地上,碎裂開,他若摔下去,肯定也會粉身碎骨。

  不知道是傷還是累,他有些頭暈,恨恨地吐出一口血水,繼續掙紮著向峭壁上爬去。

  靠著一隻腳、一隻手爬到峭壁頂端,他已經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身體軟軟地趴在山崖上,大口地吸著氣,只想沉沉睡去。

  山林中有夜梟啼叫,野狼哀嗥,它們的聲音表明有外來者,祝融他們又追上來了。

  畜生用力支撐起身子,抬頭看向對面的山崖,如果他的胳膊沒有被打傷,腳筋沒有被燒斷,這麼寬的懸崖他可以輕易翻越,可如今他全身是傷,連再走一步的力氣都沒有。

  這一刻,他終於明白自己逃不掉了。

  幾百年間,他跟隨著獸群無數次奔逃,已經看多了獵人如何捕殺他的同伴,在一次次生死掙扎間,他學會了各種各樣求生的技能,可再兇猛的老虎只要受了傷,就能被獵人擒獲。

  他深吸了一口氣,忍著劇痛爬起來,四肢垂地,卻只有一手一腳能真正用力,猶如受傷的狼一般匍匐著前進,走到了懸崖邊。

  他寧可從這個懸崖跳下去粉身碎骨,寧願血肉被母狼撕去養育小狼,也不願毛皮被剝下,變成獵人地上的坐墊,頭顱被割下,變成獵人屋子的裝飾。

  他仰頭看向蒼天,墨藍的天上,一輪皎潔的圓月,當空而照。幾百年間,他有無數同伴,死了一群又一群,叢林中,朝生暮死十分尋常,他從搶不到食物到今日統御山林,了無遺憾,可是這又是一個春天,讓他狂躁困惑的春天……

  夜梟的叫聲更尖銳了,他閉上了眼睛,縱身躍下。

  隨著身體的快速墜落,呼呼的風聲從耳畔刮過,猶如一曲死亡的喪歌。也許因為失去了視覺,嗅覺異樣靈敏,也許因為對生命還有留戀,空氣中的每一種氣味都能清晰地辨別:滿溢的芳香,那是草木在開花繁衍;淡淡的腥甜,那是野獸為了哺育後代把獵物的屍體拖拽回巢穴;若有若無的奶香,那是才剛出生的小獸們的氣味;還有一種陌生的味道無法辨認,順著山風飄來,帶著一點點清香、一點點暖意和一點點莫名的東西,讓他的身體竟然焦躁發熱。

  他正困惑於山林裡還有他無法辨認的氣味,突然一陣清脆悅耳的笑聲傳來,猶如銀鈴蕩漾在春風中。他心頭一驚,下意識地伸手,居然抓住了樹枝,幾百年早已形成的本能,身體自然而然地迅速一縮、一翻,掛在樹上。

  山澗中,怪石嶙峋,有一條潺潺溪水流淌,隨著兩側山勢的忽窄忽寬,溪水一處流得湍急,一處流得緩慢。一個青衫少女從山澗外走來,一手提著繡鞋,一手提著裙裾,墊著腳尖,在溪流中的石頭上跳來跳去,她一邊跳一邊笑,粼粼月光就在她雪白的足尖蕩漾,輕盈若水精,空靈似花妖。

  那正是桃花盛開的季節,山澗兩邊的崖壁上全是灼灼盛開的桃花,溶溶月色下,似胭霞、似彩錦,美得如夢如幻。青衣少女顯然也是愛上了這方景緻,蹲在溪中的大石上掬了掬水,忽地站起來,拔下髮簪,散開青絲,解開羅帶,褪去衣衫,光著身子撲通一聲跳進溪水,像條魚兒一般,在水裡嬉戲遊玩,一時潛入水裡,一時躍出水面,一時就躺在水面上,哼著歌謠休憩,任由那滿山澗的桃花紛紛揚揚地飄落,溫柔地親吻她的身體。

  風中那股陌生的氣息越發濃烈,一些莫名的東西讓他的身體悸動、燥熱、卻又興奮、喜悅。

  夜梟的叫聲越來越淒厲,祝融正循蹤而來,畜生卻恍恍惚惚,忘記了一切,眼前渾然天成的山澗月夜桃花圖,猶如荒蕪中的第一朵野花,大旱中的第一聲春雷,讓他心裡一些陌生而熟悉的東西突然洶湧而出。

    上百年來,每個春天,野獸們都會突然性情大變,不管他走到哪裡,都能看到一對對野獸在一起,這個時候,即使和他最要好的夥伴也會對他齜牙怒嚎,警告他遠離,毫不猶疑地離棄他。他不解、困惑,孤獨地跑來跑去,四處查看,卻越看越糊塗,他不明白那隻漂亮神氣的小鳥為什麼站在自己精心搭建的巢前,張著彩色的尾巴,對另一隻鳥低聲下氣地啼唱,邀請它住進自己搭建的巢;也不明白那隻奸猾吝嗇的紅狐狸為什麼會把自己冒死從村子裡偷來的雞送到另一隻狐狸面前,一邊不停地把雞往前推,一邊諂媚地又叫又跳,乞求它吃雞;更不明白那條獨來獨往的白色老虎,為什麼為了保護另一隻老虎,就敢和幾隻大虎決鬥,遍體鱗傷都不肯逃離。

  孤寂、迷惑中,他總覺得有些什麼東西,就在前面的某個地方,一旦抓住他就會明白,明白它們為什麼那麼快樂,明白他自己是什麼,明白春天的意義,明白自己為什麼孤獨,但無論他多麼用力地探爪去抓,卻總抓不住。

  現在,他明白了,在這個生機盎然、萬物滋生的春天,他就像山林中的無數野獸一樣,看到一隻母獸後,突然就明白了。

  這個山澗中的少女,讓他心靈中沉睡的一塊甦醒。

  他想把她抱到他樹頂的巢,帶到他山裡的洞,像那隻鳥一樣啼唱著告訴她,他建造的巢穴是多麼安全牢固,可以抵擋老鷹,可以保護她生的蛋;他想去捕捉最鮮美的兔子,奉送到她面前,把最肥嫩的胸脯咬下來給她,像那隻紅狐狸一樣乞求她吃;他想圍著山澗四處撒尿,在每一棵樹、每一塊岩石上都留下自己的氣味,向所有野獸和獵人宣告這是他的領地,讓她在這裡自由的嬉戲捕食,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她,如果有人膽敢跨入他的領地,威脅到她,他就會和那隻白老虎一樣,與他們誓死決鬥。

  洶湧澎湃的念頭猶如一道道閃電劃破漆黑的天空,他懵懂荒蕪的心驟然而亮。

  春天,原來這就是春天!

  他仰天對月嚎叫,悠長高亢的叫聲令山中所有的野獸都畏懼地爬下,山林驟然死一般寂靜,卻驚破了山澗中的安詳靜謐。潭水中的女子抬頭看向山崖。因為距離遙遠,只看到黑色的剪影,一頭似狼似虎的野獸站在峭壁頂端,身後是一輪巨大的圓月,它昂頭而嘯,就好似站在月亮中,每根鬃毛都威風凜凜。

  許是遠在谷底,女子不見怕,反而輕聲而笑,張開雙手拍打著水面,揚起了漫天緋紅的桃花,蕩起了繽紛的晶瑩水花,合著野獸的嘯聲,在桃花與水花中翩翩而嬉,一時起一時伏,一時盤旋一時落下,猶如在為野獸跳一曲月下桃花舞。

  畜生悲傷地凝視了她一瞬,決然地回身,躍下懸崖,拖著斷腿,一瘸一拐地向著遠離山澗的方向行去,一路之上不但沒有掩蓋行蹤,反而時不時停下,側耳傾聽,確認祝融他們已經遠離了山澗,正追著他的蹤跡而來。

  在這個山花爛漫、鶯飛蝶舞的春天,幾百年的孤寂困惑消失了,可在他剛剛明白美麗的春天該做什麼時,卻無法再活到下一個春天了。他所唯一能做的,就是讓她不被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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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6 10:37:2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誤落塵網中

      二百年後,神農山。

  神農山是神農王族居住的山,位於神農國腹地,共有四河九山二十八蜂,最高峰紫金頂是炎帝起居和議事的地方。

  因為近年來炎帝醉心醫藥,案牘文書等瑣事都交由王子榆罔代理,榆罔是炎帝唯一的兒子,神力低微,在神農族連前一百名都排不進,不過因為心地仁厚,行事大度,也頗得朝內臣子、各國諸侯擁護。

  今日朝會完畢,榆罔沒有下山,反而撇開侍從,乘坐騎悄悄趕往禁地草凹嶺。

  草凹嶺在二百年前被炎帝列為禁地,榆罔卻顯然駕輕路熟。他讓坐騎停在一處隱蔽的開闊地,分開荊棘荒草,抓著亂石,爬上懸崖。

  崖頂有一座依著山壁搭建的茅屋,屋內無人。茅屋外,雲霧縹緲,無以極目,不過丈許就是陡峭的懸崖,崖邊斜斜生長著蒼綠的松柏,參差錯落,幾隻白耳獼猴抓著野果吃得津津有味,兩隻鷂子一前一後飛來,落在樹梢,咕咕而鳴。

  榆罔站在崖邊,眺望著云海,靜靜等候,半晌後,對獼猴和鷂子說:「只怕我還在半空,你們這些傢伙就已經和蚩尤通風報信了,怎麼還不見他呢?」

  獼猴啃咬著野果嬉戲,鷂子啄理著羽毛鳴叫,顯然並不懂人語,不能回答榆罔,懸崖下卻有語聲傳來,「我沒聞到酒香,自然就跑得慢了。」

  恰一陣風來,濕氣愈重,雲霧翻湧,猶如紗幔,籠罩四野,松柏飄搖,岩壁影綽,頓生天地淒迷之感。一道赤紅如血的身影猶如驕陽,從云海掠出,飄飄蕩蕩地飛向榆罔,看似漫不經心,實際卻迅極快極。

  待紅影落定,雲霧散去,只看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懶懶而立,衣袍皴皺,頭髮披散,渾身上下都流露著滿不在乎,一雙眼睛卻異常鋒利,以榆罔之尊,也稍稍低了低頭,避開了他的視線。

  紅衣男子就是榆罔等待的蚩尤,看著榆罔空空的兩手,嘟囔:「沒有帶酒,溜入禁地找我何事?」

  榆罔笑道:「你若幫我查清一件事,我去父王的地宮裡偷絕品貢酒給你。」

  「你有那麼多能幹的下屬,我能幫你做什麼?」

    「聽聞祝融貪圖博父山的地火,把一座山峰做了練功爐,方圓幾百里寸草不生,博父國民不聊生,可竟然一直沒有官員敢向父王呈報。我想派一個神去查清此事,如果屬實,立即奏明父王,責令祝融滅了練功爐。事情不大,可你也知道祝融的火爆性子,沒有幾個神敢得罪他,思來想去唯有你不怕他。」

  蚩尤叱了兩聲,一隻白耳老獼猴躍上懸崖,恭恭敬敬地把幾枚朱紅野果捧到蚩尤面前,蚩尤一邊抓起野果丟進嘴裡,一邊含含糊糊地說:「我是不怕他,可不表示我要去惹他。我和他的積怨已經夠深,你也該知道師父把此處劃為禁地,就是禁止祝融和我接觸,怕他一時控制不住殺了我。」

  榆罔知道蚩尤的性子吃軟不吃硬,愁眉苦臉地又是打躬又是作揖,使出水磨功夫,「好兄弟,你就幫幫我。」

  蚩尤笑搖搖頭,「罷、罷、罷!我就幫你跑一趟博父山。」

  見蚩尤答應了,榆罔又不放心起來,「一切小心,只需悄悄查清傳聞是否屬實就行,其餘的事交給我來處理,千萬別和祝融正面衝突。還有,你把頭髮梳理梳理、衣袍整理整理,外面是人族聚居的地方,不比山上,你別嚇著那些老實人……」

  蚩尤皺皺眉,將一枚野果彈進榆罔嘴裡,縱身躍下懸崖,轉瞬就消失在云海中,榆罔半張著嘴,愣了一瞬,笑嚼著野果離去。

  博父國外的荒野上,蚩尤腳踩大地,頭望蒼天,探查著過於充沛的火靈,感受著萬物的掙扎哭泣,祝融果然在此練功。

  他並不覺得祝融做錯了什麼,天地萬物本就是弱肉強食,榆罔卻心地過於良善,總喜歡多管閒事。不過,若沒有榆罔多管閒事的毛病,星夜追他回神農山,也就沒有今日的蚩尤。

  他收回了靈力,漫不經心地回首,卻看到─

  西風下、古道旁,一個少女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青衣,從漫天晚霞中款款走來。四野荒蕪,天地晦暗,她卻生機勃勃,猶如懸崖頂端迎風怒放的野花。

  野風拂捲起她的發絲,她的視線在道路四周掃過,落到他身上時,她展顏而笑,那一瞬,夕陽瀲流光,晚霞熙溢彩,煙塵漫漫的古道上好似有千樹萬樹桃花次第盛開,花色絢爛、落蕊繽紛。

  蚩尤心底春意盎然,神情卻依舊像腳下的大地一般冷漠荒蕪,視線從青衣女子身上一掃而過,徑直從她身邊走過,準備趕回神農山。兩百年來,他從一隻野獸學著做人,最先懂得的就是猙獰原來常常隱藏在笑容下,最先學會的就是用笑容掩藏猙獰,他不想去探究她笑容背後的內容。

  青衣女子卻快步追向他,未語先笑,「公子,請問博父國怎麼走?」

  他停住了步子,遲遲不說話,沒有回身,卻也沒有離去,只是定定地望著天際的紅霞,神情冷肅,眼中卻透出一點掙扎。

  少女困惑不解,輕拽住蚩尤的衣袖一角,「公子?你不舒服嗎?」卻不知道自己挽留的也許是一場殺身大禍。

  也好,就看看她的真面目吧!在轉頭的一瞬,蚩尤改變了心意,也改變了神情,笑嘻嘻地道:「我正好就是博父國人,姑娘……哦,小姐若不嫌棄,可以同行。」

  「太好了,我叫西陵珩(heng),山野粗人,不必多禮,叫我阿珩就好了。」

  蚩尤盯著西陵珩,一瞬後,才慢慢說道:「我叫蚩尤。」

  阿珩和蚩尤一路同行,第二日到達博父城,尋了家客棧落腳。

  遠處的博父山冒著熊熊火焰,映得天空透亮,不管白天黑夜都是一片紙醉金迷。

  因為酷熱,店裡的夥計都沒精打采地坐著,看到一男一女並肩進來,男子朱紅的袍子泛著陳舊的黃,一副落魄相。夥計連身都懶得起,裝沒看見。

  蚩尤大呼道:「快拿水來,渴死了!」

  夥計翻了個白眼,張開五指,「一壺乾淨清水五個玉幣!」言下之意你喝得起嗎?

  蚩尤也翻了個白眼,的確喝不起!卻嬉皮笑臉地看著西陵珩。這一路而來,他一直蹭吃蹭喝,西陵珩也已習慣,拿出錢袋數了數,正好五個玉幣。

  「光喝水不吃飯可不行。」蚩尤很關切地說。

  「那你有錢……」西陵珩的話還沒說完,蚩尤一手攤開,一手指指她耳朵上的玉石耳墜,「就用它們吧,雖然成色不好,換頓飯應該還行。」

  西陵珩苦笑一下,把耳墜子摘下,放到蚩尤掌心。

  夥計手腳麻利地把玉幣和耳墜收走,臨去前,丟了蚩尤一個白眼,見過無賴,可沒見過這麼無賴的!

  夥計端上水和食物後,蚩尤趕著先給自己倒了一杯,西陵珩卻皺眉望著遠處的「火焰山」。

  蚩尤慢慢地啜著杯中水,眯眼看著西陵珩,眸內精光內蘊,猶如一隻小憩剛醒的豹子懶洋洋地審視著獵物。

  西陵珩若有所覺,突然回頭,卻只看到蚩尤偷偷摸摸地又在倒水。

  蚩尤見她發覺了,嘻嘻一笑,「喝嗎?」把水杯遞到西陵珩面前。

  西陵珩好脾氣地搖搖頭,「你多喝點吧!」

  西陵珩叫了夥計過來,「我聽說博父國風調雨順,百姓安居樂業,為什麼變成了這樣?」

  「幾十年前的博父國是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博父山開始冒火,天氣越來越乾旱,水越來越少,人們為了爭奪水天天打架,在這裡水比人命貴!」夥計望了眼天際的火焰,嘆著氣說:「老人們說博父山上的火焰是天神為了懲罰我們才點燃的,可我們究竟做錯了什麼?」

  一個山羊鬍、六十來歲的老頭背著三弦走進客棧,面色紫紅,額頭全是汗珠,顫顫巍巍地對夥計說:「求小哥給口水喝。」

  夥計早已見慣這樣的場景,不為所動地板著臉。老頭佝僂著腰,對店裡零星的幾個客人哀求:"哪位客官賞口水?」

  眾人都扭過了頭。

  「您過這邊來坐吧!」

  老頭兒忙挨到了桌邊,西陵珩要給老頭斟水,蚩尤緊拽著水壺,不停地給西陵珩打眼色,暗示她已經沒錢。西陵珩拽過來,他拉回去,只看水壺一會往左,一會往右,老頭的眼珠子也一會左、一會右。

  左右、左右……

  幾圈下來,老頭眼前金星亂冒,差點暈厥過去。

  西陵珩用力打了蚩尤一下,他才不情願地鬆了手,老頭兒也舒了口氣,軟軟地坐下。

   老頭一杯水下肚,臉色漸漸好轉,對西陵珩道謝,「多謝小姐活命之恩,小老兒身無長物,給小姐彈首三弦,講段異聞,聊盡謝意。」他調了調琴絃,清了清嗓子,「正好剛才聽到小姐詢問博父山的火,小老兒就冒死說出真話。其實,博父山火不是懲罰凡人的天火,而是火神祝融點燃的無名之火。因為博父山與地火相通,火靈充沛,祝融為了淬煉自己的火靈,引地火而上,將整座山峰變作他的練功爐,附近的村子本來和睦相處,如今為了搶奪水,頻頻打架,壯年男子要麼死於刀斧,要麼腿斷手殘,稍有些門路的人都逃去他鄉,剩下的都是些孤兒寡婦,還有那花草樹木,無手無腳,逃也逃不了……」

  蚩尤打斷了老頭的話,滿臉驚懼,「快別說了!非議神族,你不想要命,我們還要命!」

  老頭盯著西陵珩不語,似在祈盼著什麼,半晌後,收起三弦,靜靜離去。

  西陵珩遙望著「火焰山」,默默沉思。火好滅,祝融卻難對付!祝融是神族中排名前十的高手,傳聞他心胸狹隘、睚眥必報,若滅了他的練功爐,只怕真要用命償還。

  蚩尤湊到西陵珩耳畔,低聲說:「我看這個老頭有問題。說是渴得要死了,卻滿頭大汗,壓根不像缺水的人,不知道安的什麼鬼心眼。」

  西陵珩點點頭,「我看出來了,他不是人……不是一般的老人。」老頭是妖族,靈力不弱,可惜是木妖,天生畏火,想是看出她身有靈力,為救這裡的草木而來,雖別有所圖,居心卻並不險惡。

  趁著蚩尤休息,西陵珩偷偷甩掉了他,趕往博父山。

  因為地熱,博父山四周都充滿了危險,土地的裂縫中時不時噴出滾燙的熱氣,有些土地看似堅固,底下也許早已經全部融化。

  西陵珩小心地繞開噴出的熱氣柱,艱難地走向博父山。右腳抬起,正要踩下,突然傳來一聲慘叫,急忙回頭,看到蚩尤被氣柱燙到,摔倒在地上,她趕忙回去,把他扶起來,「你怎麼來了?」

  身後傳來一聲巨大的爆炸,滾燙的熱氣席捲而來,西陵珩立即用身體護住蚩尤,抱著他滾開。

  剛才她要一腳踩下去的地方已經變成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洞穴,滾滾蒸汽像一條白色的巨龍衝天而上,連堅硬的岩石都被擊成了粉末。

  西陵珩驚出一身冷汗,根本不敢去想如果她剛才一腳踏下去會怎麼樣。

  蚩尤摟著西陵珩,扭扭捏捏地說:「西陵姑娘,我還沒成婚,你若想做我媳婦,我得先回去問一下我娘。」

  「啊?」西陵珩心神不寧,沒明白蚩尤的意思,可看看自己壓在蚩尤身上,雙手又緊抱著他,她立即紅著臉站了起來,「我不是……我是為了救你。對了,你怎麼來了?」

  「你怎麼來了?」蚩尤反問。

  「我想滅……」西陵珩氣結,「我在問你!」

  「我也在問你啊!你先說,我再說!」

  西陵珩早已經領略過了蚩尤的無賴,轉身就走,「你也看到了,這裡很危險,趕緊回去吧。」

  小心翼翼地行了一段路,看到一片坑坑窪窪的泥地,試探一下沒什麼危險,西陵珩正要跨入,又聽到身後傳來慘叫。

  蚩尤抱著被熔漿燙到的腳,一邊痛苦地跳著,一邊齜牙咧嘴地向她揮手。

  「你怎麼還跟著?不怕死嗎?」

  「見者有份,我也不多要,只要四成就夠了!」

  「見到什麼,要分你什麼?」

  「寶貝啊!你偷偷摸摸、鬼鬼祟祟,難道不是去挖寶?」

  「我不是去挖寶!」

  蚩尤搖頭晃腦地說,「鳥為食亡、人為財死,你可別想騙我,我精明著呢!」

  到了這裡,再回頭也很困難,西陵珩無奈,只能走過去,「跟著我,別亂跑。」

  蚩尤連連點頭,緊緊抓著西陵珩的袖子,一臉緊張。

  因為蚩尤的畏縮磨蹭,費了一會工夫,西陵珩才回到剛才的泥地。看到一個黃色氣泡接一個黃色氣泡從泥土中冒出,蚩尤興高采烈地要衝過去,「真好看!」

  西陵珩一把抓住他,「這是地底的毒氣,劇毒!」她暗暗慶幸,若不是被這個潑皮耽誤,她已經走了進去。

  西陵珩帶著蚩尤繞道而行。走了整整一天,終於有驚無險地到了博父山山腳。

  熱浪滾滾襲來,炙烤得身體已經快熟了,蚩尤不停地慘呼,阿珩只能緊抓住他的手,儘量用靈力罩住他的身體,她
自己越發不好受,幸虧身上的衣服是母親夾雜了冰蠶絲紡織,能克制地火。

  又走了一截,蚩尤臉色發紅,喘氣困難,「我、我實在走不動了,你別管我,自己上山挖寶去吧,我在這裡等你。」

  「跟你說了不是挖寶!」把蚩尤留在這裡,只怕不要盞茶工夫,他就會被火靈侵蝕到煙消云散。西陵珩想了一想,把外衫脫下。

  蚩尤還不願意披女子衣裳,西陵珩強披到他身上,蚩尤頓覺身子一涼,「這是什麼?」

  「你好好披著吧!」西陵珩勉強地笑了笑,她的靈力本就不高,如今沒了衣衫,還要照顧蚩尤,十分費力。

  蚩尤一邊走,一邊看西陵珩。她臉色發紅,顯然把衣服給了他後,很不好受。

  蚩尤走著走著,忽而嘴邊掠起一絲詭笑,笑意剛起,竟然一腳踏空,摔到地上,西陵珩想扶他起來,他卻一用勁就慘呼。

  西陵珩摸著他的腿骨,問他哪裡疼,蚩尤哼哼唧唧,面色發白,顯然是走不了路。

  「我背你吧!」西陵珩蹲下身子。

  蚩尤完全不客氣,嬉皮笑臉地趴到西陵珩身上,「有勞,有勞!」

  西陵珩吭哧吭哧地爬著山,也不知道是錯覺,還是靈力消耗過大,只覺得背上的蚩尤越來越重,到後來,感覺她背的壓根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座小山,壓得她要垮掉。

  「你怎麼這麼重?」

  蚩尤的整個背脊都已石化,引得周圍山石的重量聚攏,壓在西陵珩身上,嘴裡卻不高興地說:「你什麼意思?你要是不願意背,就放我下來!我捨命陪你上山挖寶,你居然因為我受傷了就想拋棄我!」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覺得你好重……」

  「你覺得我很重?是不是我壓根不該讓你背我?可我是為了你才受傷!你覺得我是個拖累,你巴不得我趕緊死了!那你就扔下我吧,讓我死在這裡好了!可憐我八十歲的老母親還在等我回家……"蚩尤聲音顫抖地悲聲泣說。

  「算了,算我的錯!」

  「什麼叫算你的錯?」蚩尤不依不饒,掙紮著要下地。

  西陵珩為了息事寧人,只能忍氣吞聲地說:「就是我的錯。」

  西陵珩背著蚩尤艱難地走著,又要時刻提防飛落的火球,又要迴避地上的陷阱,一路而來險象環生,好幾次都差點喪命,蚩尤卻大呼小叫,還嫌她背得不夠平穩。

  西陵珩氣得咬牙切齒,卻又不能真不顧他死活,只能一邊在心裡咒罵蚩尤,一邊暗暗發誓過了這一次,永遠不和這個無賴打交道!

  好不容易爬到接近山頂的側峰上,西陵珩放下了蚩尤。

  西陵珩滿頭大汗,渾身是土,狼狽不堪,蚩尤卻一步路未走,一絲力未費,神清氣爽,乾乾淨淨。

  西陵珩擦著額頭的汗,忽覺哪裡不對勁,這才發現聒噪的蚩尤已經好久沒有說過話,納悶地回頭,看到蚩尤正盯著她,眼神異樣的專注,簡直霸氣凌人,一副全天下都不放在眼裡的樣子。

  西陵珩心中一驚,覺得蚩尤換了個人,「你、你怎麼了?」

  蚩尤咧嘴而笑,腆著臉,抓著西陵珩的手說:「不如你做我媳婦算了,力氣這麼大,是個幹莊稼活的好手。」

  還是那個潑皮無賴!

  西陵珩懶得搭理他,甩掉他的手,仰頭看著衝天的巨焰,感嘆祝融不愧是火神,只是一個練功爐威力就這麼大。她若滅了火,只怕很難逃過祝融的追殺,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

  西陵珩拿出一個「玉匣」,看著像是白玉,實際是萬年玄冰,兩隻白得近乎透明的冰蠶王從玄冰中鑽出,身體上還有薄如冰綃的透明翅膀。

  周圍的空氣似乎一下子降到了冰點,蚩尤抱著胳膊直打哆嗦。西陵珩把「玉匣」交給蚩尤,「站到我身後。」

  她運起靈力,驅策兩隻冰蠶王飛起,繞著火焰開始密密地吐絲織網,隨著網越結越密,西陵珩的臉色越來越紅,額頭的汗珠一顆顆滾落。

  終於,巨大的冰蠶網結成,西陵珩催動靈力,把網向下壓,火焰開始一點點消退,已經收進山口中時,地火一炙,又猛地暴漲,想要衝破冰蠶網,西陵珩被震得連退三步,差點掉下懸崖,幸虧蚩尤一把抓住了她。

  西陵珩顧不上說話,點點頭表示謝意,強提著一口氣,逼著冰蠶網繼續收攏,火焰依舊沒有被壓下去,反而越長越高,西陵珩的臉色由紅轉白,越來越白,身子搖搖晃晃。

  她喉頭一股腥甜,鮮血噴出,濺到冰蠶絲上,轟然一聲巨響,冰蠶絲爆出刺眼的白光,紅光卻也暴漲,吞沒了白光。火焰衝破冰蠶網,撲向西陵珩,西陵珩被熱浪一襲,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上。

  此時,街道上的人都目瞪口呆地望著遠處的博父山。

  本來燦若朝霞的漫天紅光被白網狀的光芒壓迫著一點點縮小,整個天際都變得黯淡起來,眼看著火光就要完全熄滅,可忽然間又開始暴漲,白網消失,火焰映紅了半個天空。

  就在火焰肆虐瘋舞時,忽地騰起一道刺眼的白光,所有人都下意識地扭轉頭、閉起了眼睛。

  等眾人睜開眼睛時,發現白光和紅光都消失不見,整個世界變得難以適應的黑暗。

  天空是暗沉沉的墨藍,如世間最純淨的墨水晶,無數星星閃耀其間,襲面的微風帶著夜晚的清爽涼意。

  這是天地間最普通的夜晚,可在博父國已經幾十年未曾出現過。

  所有人都傻傻地站著,仰頭盯著天空,好似整個博父國都被施了定身咒。

  過了很久,地上乾裂的縫隙中湧出了水柱,有的高,有的低,形成了美麗的水花,一朵又一朵盛開在夜色中。不耀眼,卻是久經乾旱的人們眼中最美麗的花朵。

  看到水,突然之間,街道上的人開始尖叫狂奔,不管認識不認識的人都互相擁抱,老人們淚流滿面,用手去掬水放入口裡,孩子們歡笑著奔跑,在水柱間跳來跳去。巨人族的孩子拿起石槽,凡人的孩子拿起木桶,把水向彼此身上潑去,邊潑邊笑。

  西陵珩從昏迷中醒來時,看到了滿天繁星,一閃一閃,寧靜美麗。

  她愣了一會,才意識到她在哪裡,「火滅了,火滅了!」她激動地搖著昏迷的蚩尤,蚩尤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驚異地瞪大眼睛,結結巴巴地說:「沒、沒火了!你滅了山火?」

  西陵珩狐疑地盯著蚩尤,「我不知道是誰滅的火,也許是你。」昏迷前的一刻,明明看到衝天火舌席捲向她,她以為不死也要重傷。

  蚩尤立即跳起來,豪氣干云地拍拍胸口,「就是我!我看到兩隻胖蠶要被火吞掉,就灌注全身靈力,把手裡的盒子扔出去,山火被我的強大靈力滅了!」蚩尤似乎想到待會下山,會受到萬民叩謝,一臉陶醉得意。

  他搶功般的承認反倒讓西陵珩疑心盡釋,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看來是誤打誤撞,這人連冰蠶王都不認得,把地火叫山火,也不知道從哪裡偷學了一點亂七八糟的江湖法術,就以為自己靈力高強。

  蚩尤不滿地說:「你笑什麼?」

  西陵珩笑吟吟地說:「你忘記這山火是誰的了嗎?這可是祝融點的火,火神祝融的脾氣可是比他的火更火爆,他只需輕輕彈一下指頭……」西陵珩盯著蚩尤,「就可以把你燒成粉末!

  蚩尤打了個寒戰,神色驚懼不安,哼哼唧唧地想推卸責任,「其實我當時已經嚇糊塗了,看到火突然躥得老高,扔了盒子就跑,摔了一跤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西陵珩看到這個無賴也終於有了吃癟的時候,大笑著推著他往山下衝,邊沖邊大叫,「滅火英雄來了!"

  蚩尤緊緊抓住西陵珩的手,臉色發白,「別,別亂叫,我可沒滅火。」西陵珩笑得前仰後合,依舊不停地吼,「滅火英雄在這裡!」

  所有人都圍了過來,跪倒在他們面前。

  西陵珩用力把蚩尤推進人群,走到眾人面前,氣壯山河地說:「是我滅的火。」她朝蚩尤眨了眨眼睛,逗你玩的,膽小鬼!

  所有人都朝西陵珩潑水,她一邊躲,一邊快樂地笑起來,「你們記住了,我叫西陵珩,如果有人來問你們是誰滅掉的火,你們就說是西陵珩。」

  沉浸在狂喜中的人們邊潑水邊笑著叫:「西陵,西陵,是西陵救了我們。」

  擠在人群中的蚩尤沉默地看著邊躲邊笑的西陵珩,眼眸異樣黑沉,唇邊的懶散笑意帶出了一點點若有若無的溫暖。

  第二日清晨,蚩尤醒來時,西陵珩已不知去向。

  夥計笑嘻嘻地拎了一壺水給蚩尤,「西陵姑娘已經走了,今日沒有人給你買水,不過現在博父國的水-免費喝!」

  蚩尤接過水壺,淡淡道謝。

  夥計一愣,覺得眼前的人似乎和昨日截然不同。

  天空中傳來幾聲鳥鳴,沒有人在意,蚩尤卻立即站起來,推開窗戶。

  碧藍的天空上,凡人的眼睛只能看到一個小小的黑點,不留意就會忽視,可他能看到,那是一隻巨大的畢方鳥,鳥上坐著號稱掌握天下之火的祝融。

  蚩尤十分意外,他想到了祝融會動怒,卻沒有料到他竟然震怒到不顧身份,親自來追殺滅他練功爐的西陵珩。西陵珩若被他追上,必死無疑。

  蚩尤立即放下杯子,提步離去,看似不快,卻很快就消失在原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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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6 10:37:4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只因前緣誤

      一個月後,閩水岸邊。

  碧草清淺,杏花堆雪,一輪紅色的夕陽斜臥於江面,漫天霞光,照得半江金紅半江碧綠。江上船隻來來往往,一艘烏蓬船泊於渡口。

  船家吆喝了幾聲,抽掉舢板,正要離岸。

  "等等!船家等等!救命,救命啊!"一個青衣女子邊跑邊撕心裂肺地叫。

  船家正在猶豫要不要停,看到一個紅袍男子追在青衣女子身後,凶神惡煞地喊:"站住,你給我站住!"

  船家搖頭喟嘆,世風日下,世道險惡啊!

  他把船槳緩了一緩,等青衣女子跳上船,立即用力開始搖槳,船兒開得飛快,可紅衣男子竟然趕在最後一刻,堪堪躍上了船。

  青衣女子哭喪著臉,拚命往人群裡躲。

  紅衣男子用力拽住青衣女子,"我看你還往哪裡跑?"

  船家悄悄伸手去摸藏在船底的砍柴刀。

  "西陵姑娘,救命大恩實在無以為報,就讓我以身相許吧。"紅衣男子一臉赤誠,青衣女子滿臉沮喪,船家的刀定在半空。

  紅衣男子回身看船家,"你拿刀做什麼,我們又不是不付錢?"說著丟了一朋貝幣到船家懷裡。

  青衣女子剛想溜,又被紅衣男子抓住,"我們下船後可以找一個客棧投宿,仔細商討一下我們的終身大事。"

  青衣女子似乎已經再沒任何力氣反對,抱著包裹一屁股坐下。

  紅衣男子則蹲在她身邊,絮絮叨叨地說:"你看,我長相英俊,家底豐厚,靈力高強,是千里挑一的好男兒……"

  全船的人都盯著紅衣男子,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怎麼都不能把聽到的話和眼前的人對應起來。

  "再說了,我們倆摟也摟了,抱也抱了,荒郊野嶺中,你的整個背都緊緊地依靠著我的胸膛,我們身子貼著身子……"

  全船的人都盯向青衣女子,神色鄙夷,怪不得無賴找她,原來是自甘墮落。

  "是你的胸膛壓著我的背,不是我的背靠著你的胸膛!"青衣女子鐵青著臉怒叫。

  那有區別嗎?全船的人越發鄙夷地盯著她。

  "他受傷了,我在背他……"在萬眾齊心的鄙夷目光中,青衣女子聲音小得幾不可聞,再沒有勇氣去看眾人的表情,仰
頭向上,一臉無語問蒼天。

  船行了一路,紅衣男子絮叨了一路,船都還沒靠岸,青衣女子就跳上岸,又開始狂跑。

  紅衣男子回頭看了看天際,似在查探確定什麼,一瞬後,也跳下了船,追著青衣女子而去,"站住!站住!你給我站住!"

  船家搖頭喟嘆,世風日下,世風日下啊!

  青衣女子氣喘吁吁地跑進客棧,剛坐下,紅衣男子也跟了進來,坐到她對面。

  青衣女子惡狠狠地叫了一桌子菜,然後指著紅衣男子對夥計說:"我沒錢,他付賬。"又立即把一碗水塞到紅衣男子手裡,"你說了一天也該口渴了,喝些水。"

  青衣女子是西陵珩,紅衣男子自然就是她在博父國郊外碰到的無賴蚩尤。

    西陵珩滅了博父國的火後趁夜逃走,可當日傍晚就又遇到了蚩尤,蚩尤對她感恩戴德,說她救了他,救了他哥哥,救了他弟弟,救了他侄兒,救了他侄兒家的狗,救了那隻狗沒逮住的耗子……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救了他們全家,救了整個博父國,他身為昂藏男兒一定要知恩圖報,恰好兩人已經肌膚相親,又十分投緣,他就只好犧牲自己,以身相許。

  剛開始,西陵珩只當是玩笑,在被追著亂跑了一個月後,她已經明白這不是玩笑,這是一個瘋子最執著的決定。

  蚩尤喝完一大碗水,剛想說話,西陵珩眼明手快,立即把一個大雞腿塞到蚩尤嘴裡,"乖!咱們先吃飯,吃完飯再討論你以身相許的問題。"

  喧鬧的客棧猛地一靜,視線齊刷刷地掃向他們這邊,尋找說話的人。

  西陵珩也隨著眾人東張西望,裝作那句話不是她說的。

  眾人看了他們幾眼,繼續議論著旱災。"少昊"兩字突然跳入西陵珩耳朵,引得她也專注聆聽起來。

  今年天下大旱,災情最為嚴重的是神農國和高辛國的交界處,走投無路的災民聚眾暴亂,連神族都敢殺害,俊帝震怒,大王子少昊主動請纓,去鎮壓暴民。

  一千八百年前,少昊就已名動天下。傳聞他一襲白衣,一柄長劍,憑一己之力逼退兵臨城下的神農國十萬大軍,絕代風華令天下英雄競相折腰,可他如暗夜流星,一擊成名之後就消失不見,到現在已經一千多年沒有在塵世中出現。

  千年以來,少昊已經變成了一個傳說。據說少昊喜歡釀酒彈琴,他釀的酒能讓活人忘憂、死人微笑;他彈的琴能讓大地回春、百花盛開。少昊還喜歡打鐵,高辛族是最善於鍛造兵器的神族,這世上一大半的兵器都出自高辛族的工匠之手,而高辛族最好的鐵匠是少昊,他神力高強,鍛造的每把兵器都是絕世神兵,但他不知何故,總是兵器一出爐就銷毀,以至於世間無人見過少昊鍛造的兵器,可神族仍然堅定不移地相信少昊是最優秀的鑄造大師。

  說話的男子看衣飾應是高辛人,語氣中滿是對少昊的敬仰,他說得興起,竟然忘記了這裡畢竟是神農境內,難免很多神農人聽得刺耳,譏嘲道:"滿嘴假話!"

  一石激起千層浪,客棧內的神農人七嘴八舌地說著少昊,一會說從未聽聞神農派大軍攻打過高辛,絕不相信少昊能憑一己之力逼退我們的十萬大軍,肯定是高辛人吹噓;一會說少昊壓根不如祝融,只怕他見了祝融立即要討饒。

  "高辛人真是可笑!少昊如果真那麼厲害,怎麼不見他去參加王母的蟠桃宴?除了那個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戰役外,他還贏過大荒內的哪位成名英雄?我們的祝融可是在蟠桃宴上連勝百年,打敗了無數高手!"

  "我看少昊是壓根不敢見祝融。說什麼英雄,就是個膽小如鼠的狗熊!"

  "就是,就是!什麼最好的鑄造師,只怕見了祝融要立即跪地求饒。"

  眾人越說越難聽,西陵珩忽而手一顫,碗被摔到地上。"砰"的一聲,說話聲靜止,大家都循聲看來。

  西陵珩一邊手忙腳亂地擦著裙上的污漬,一邊笑著問剛才說話的神農少年,"你見過少昊打造的兵器嗎?"

  "當然沒有!"

  "你既然沒見過少昊打造的兵器,怎麼知道他不是最好的鑄造師?又怎麼能說他膽小如鼠,不是祝融的對手?"

  少年不屑地反問:"那你見過嗎?"

  西陵珩一揚下巴,"我當然……"頓了一頓,聲音低了下去,"我當然也沒見過!"

  少年冷笑,"你既然沒見過少昊打造的兵器,又憑什麼說他是最好的鑄造師?又怎麼知道他不是膽小如鼠,害怕祝融?"

  滿堂人都附和、嘲笑。

  西陵珩咬唇不語。

  一把蒼老的聲音突然響起:"傳說也許不盡實,可大荒人還不至於憑空虛贊少昊。"

  眾人都聞聲看向店堂的角落,是一個背著三弦、長相愁苦的山羊鬍老頭,老頭站起,朝西陵珩和蚩尤欠了欠身子。

  原來是博父城中見過一面的老頭,西陵珩點頭回禮,蚩尤卻只是抱臂而笑。

  少年叫道:"老頭,到這邊來把話說清楚了,若有一分不清楚,休怪我們無禮!"

  老頭走到店堂中央,不客氣地坐下,邊彈三弦,邊說道:"雖然大荒內有句俗語'一山、二國、三王族、四世家',可如今天下三分,神農、高辛、軒轅三國鼎立,好事者排名神族高手,也只提三王族的子弟……"

  滿堂人都專注聆聽,蚩尤卻一邊吧嗒著嘴啃雞腿,一邊用油手拽拽西陵珩:"什麼一二三四,亂七八糟地在說什麼?"

  眾人都瞪他,老頭笑道:"這句話說的是神族內的幾大力量。三王族眾所周知,神農、高辛、軒轅。一山指玉山,二國指華胥國、良渚國,四世家是赤水、西陵、鬼方、塗山。論來歷,他們都比三大王族只早不晚,只不過一山遺世獨立,二國虛無縹緲,四世家明哲保身,所以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常常忘記了他們。"

  蚩尤點點頭,還想再問,西陵珩輕按住他手,附在他耳邊低聲說:"這些事情若要講清楚,只怕要講幾日幾夜,先聽他說什麼。"

  蚩尤促狹地捏了捏西陵珩的手,弄得西陵珩滿手油膩,西陵珩蹙眉撅嘴,狠狠瞪了蚩尤一眼,忽而抿唇一笑,把油膩的髒手在他衣袖上用力抹著。

  蚩尤心中一蕩,低聲問:"好媳婦,你好像知道的秘聞挺多,你姓西陵,是和西陵世家有什麼關係嗎?"

  "算是有點吧,我與他們有血緣關係,不過我可不是西陵世家的正支,所以才被你欺負得亂逃!"阿珩在蚩尤額頭上敲了一下,又立即做了個"噓"的手勢,示意他別鬧,聽老頭說什麼。

  "……少昊小時癡迷打鐵,常常混入民間鐵匠鋪子,偷學人家的技藝。可這打鐵的手藝可不是看出來的,而是千錘百煉敲打出來的,少昊就隱居鄉里,開了一家鐵匠鋪子,為婦人打造廚具,給農人打造農具,因為東西實在是打得好用,七里八鄉都喜歡來找他。少昊做了好幾年鐵匠,那些麻煩他修補農具的鄉親沒一個知道他是少昊,直到六世俊帝病重,神農國趁機大兵壓境,神族尋訪到鐵匠鋪,鄉親們才驚聞。高辛的神族們喜歡談論少昊脫下短襦,扔下鐵鎚,穿起王袍,拿起長劍,孤身逼退神農十萬大軍的故事,可對高辛百姓而言,他們更喜歡講述少昊打鐵的故事。"

  山羊鬍老頭飲了一杯水,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大概因為身份被識破,少昊再沒有回去過,可當地卻改名叫鐵匠鋪,一則紀念鐵匠少昊,二則因為少昊在時,但凡來求教打鐵的人,他都悉心指點,以至當地出了無數技藝非凡的鐵匠,鐵匠鋪子林立,人族的貴族都喜歡去那裡求購貼身兵器,以顯身份,在座幾位小哥隨身攜帶的兵器看著不凡,只怕就有鐵匠鋪的。"

  幾個少年神情怔怔,下意識地按向自己引以為傲的佩劍,老頭微微一笑,"高辛國重禮,等級森嚴,貴賤嚴明,少昊卻以王子之尊為百姓打造農具,又悉心指點前去求教的匠人。上千年來,少昊看似避世不出,可高辛國內處處都有他懲惡鋤妖、幫貧助弱的傳聞。這次鎮壓旱災暴民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別的神避之唯恐不及,少昊卻主動請纓,可見他絕非膽小怕事之徒。小老兒看幾位小哥的裝束像是要遠遊,剛才的話在神農說說沒什麼,可千萬別一時氣盛在高辛說,高辛百姓十分敬重少昊,只怕會激起眾怒。"

  神農少年們面色難看,老頭話鋒一轉,"講到旱災,不得不讚幾句神農的大王姬云桑,神農、高辛都受災嚴重,可王姬體恤百姓,處處為百姓盡力,如今只有天災沒有人禍。高辛卻因為王子中容處理不當,激起民暴,當地的神族官員被打死,現在幸虧少昊主動請命去平亂,否則這場人禍只怕更勝天災。"

  神農少年們這才覺得顏面挽回,神色好看起來,避開少昊不談,只紛紛真心讚美著云桑。

  西陵珩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神情似喜似憂。

  蚩尤也神思恍惚,忽而皺了皺眉,起身快步出去,站在曠野中,凝神傾聽。

  西陵珩為了逃避他,一次次臨時改變行程,也一次次無意識地躲開了祝融,可祝融似乎察覺了什麼,這次竟然這麼快就發現了他們的行蹤,看來光逃不行,得另想解決辦法。

  蚩尤回去時,西陵珩問道:"你出去做什麼?"

  蚩尤咧嘴笑著,扭扭捏捏地說:"我突然想起終身大事還是要聽聽爹娘的意思,所以剛才立即託人傳口信給家裡,讓他們盡快趕來見見你。"

  西陵珩剛喝了一勺熱湯,聞言一口氣沒喘過來,差點被嗆死。手無力地指著蚩尤,氣得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西陵珩和蚩尤吃完飯,定了相鄰的房間歇息。

  晚上,西陵珩躺在榻上翻來覆去,一直想著剛才聽到的話,高辛少昊前去平亂。再想到瘋子蚩尤,她打了個寒戰,決定立即離開,折道去東南,去看看這個她自小聽到大的高辛少昊究竟什麼樣子。

  為了甩掉蚩尤,她決定半夜動身。

  熬到夜深人靜時,西陵珩背著包裹躡手躡腳地溜出客棧。

  走著走著,總覺得不對勁,她停住腳步,猛地從左面回頭,沒有人,猛地從右面回頭,沒有人。放心地嘆了口氣,微笑地回過頭,眼睛立即直了。

  蚩尤就站在她前面,正一臉納悶,探頭探腦地向她身後看,好似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麼鬼鬼祟祟。他湊到西陵珩耳邊,壓著聲音,緊張地問:"怎麼了?怎麼了?有歹徒跟蹤我們嗎?"

  西陵珩深吸口氣,用手遮住臉,埋頭快步走,不去看蚩尤,生怕自己忍不住殺了這個無賴。

  蚩尤跟在她身邊,唉聲嘆氣地說:"有一件事,實在很愧疚,剛收到家裡長輩的信,讓我去辦點事情,恐怕要離開幾天。"

  西陵珩立即拿下手,喜笑顏開,"沒事,沒事,男子漢大丈夫志在四海,心懷五湖,功在千秋,德標萬世,生前死後名,慷慨就義……呃……總而言之大事為重!"

  蚩尤眼裡閃過一絲笑意,臉上卻愁眉苦臉,"可我想了想,辦事固然重要,報恩也很重要……"

  西陵珩立即表情十分沉痛,拍著蚩尤的肩膀,"我其實心裡很捨不得你,只是大事為重,大事為重!"

  蚩尤滿臉感動,握住西陵珩的手,"阿珩,既然你如此捨不得我,我還是留下吧!"

  西陵珩眼皮子、嘴角都在抽搐,"你真的要留下來?"

  "真的要留下來!"

  "真的?"

  "真的!為了西陵姑娘,我願意……"

  西陵珩猛地一拳擊打到蚩尤臉上,蚩尤砰一聲昏倒在地。

  西陵珩蹲下,一邊得意地拍拍蚩尤的臉頰,一邊冷笑著說:"臭小子!咱們還是後會無期吧!"

  她背上包裹,只覺全身輕鬆舒暢,蹦蹦跳跳地走了一段路,越想越覺得不妥,萬一有壞人經過?萬一有野獸路過?萬一……

  只能匆匆返回,可地上已經沒有昏迷的蚩尤。

  她大驚,四處查看,一抬頭,看見大樹上寫著一行字。

  "好媳婦,咱們後會近期!"字旁邊畫著一個咧嘴而笑的紅衣小人。

  西陵珩氣得一腳踢向紅衣小人,"哎呦"一聲慘呼,痛得齜牙咧嘴,抱著腳狂跳。

  兩日後,西陵珩進入了高辛國。

  河流都已乾涸,田地顆粒無收,屍橫遍野,戾氣深重。西陵珩心情沉重,卻無能為力,這並非人禍,而是天劫,即使神也不能逆天而行。

  她不想再看這人間慘象,避開了人群聚合的大路,專揀深山密林走。

  走了一整天,正想尋覓地方歇腳時,聽到宏厚激昂的鼓聲。西陵珩循著鼓聲而去,漸漸聽到了嘹喨的歌聲,人群的
歡呼聲。

  西陵珩不禁微笑著加快步伐,可當她走進古老的村落,看見的卻不是什麼歡喜的一幕,而是令她震驚的殘忍。

  兩個盛裝打扮的少女躺在祭台上,一個少女被開膛破肚,已經死亡,戴著面具的祭師一手拿著鮮血淋漓的匕首,一手握著一顆仍跳動的心臟,載歌載舞,另一個少女緊閉著雙眼,嘴唇不停地翕動,不知是在吟唱,還是在祈禱。

  西陵珩曾聽說過一些部族用人來祭祀天地,祈求天地保佑。這是當地的風俗,並不是她能改變,可讓她眼睜睜地看著一個鮮花般的女子慘死在她面前,她做不到。

  西陵珩用靈力捲起無數樹樁,祭台四周的人紛紛躲避,她趁亂救走了祭台上的少女。

  少女叫索瑪,是族中最聰慧的少女,被選為大戰前的祭品,用來祈求戰爭勝利。

  西陵珩問:"你們是要對抗少昊率領的軍隊嗎?"

  索瑪說:"我不知道那些神族的名字,我只知道他們幫著貴族欺壓我們,截斷河流,不給我們水喝,都是大惡棍。"

  西陵珩不禁為少昊說話,"這次來的神和以前的不同,他肯定會想辦法為你們調配水源,絕不會偏袒貴族,你們不用誓死反抗。"

  索瑪沉默了半晌,忽而笑道:"你是一個好神,我相信你!等天黑了,我就悄悄回家,告訴阿爸。好姐姐,我看你能讓木頭樹葉聽你的話,你修煉的是木靈嗎?"

  西陵珩點點頭。

  索瑪看天色將黑,去山林裡撿枯枝和野菜,要為西陵珩做晚飯。西陵珩讓她不要忙碌,可索瑪說:"你救了我,我一無所有,這是我唯一能報答你的方式,不管你吃還是不吃,我都要為你做。"

  索瑪以凹石為釜,做了一釜半生不熟的野菜湯,用兩個竹筒各盛了一筒,自己先喝了半筒,抬頭看向西陵珩,眼神楚楚可憐。

  西陵珩不忍拒絕,也跟著索瑪喝起來。

  野菜湯喝完,西陵珩覺得頭暈身軟,靈力凝滯,"你給我吃了什麼?"

  索瑪淡淡說:"一種珍稀的山菌,長在雷火後的灰燼中,我們人族吃著沒事,可你們這些修煉木靈的神族不能吃,吃了就全身力氣都使不出來,變得和我們一樣了。"

  西陵珩第一次真正理解了為什麼神族既瞧不起人族,又忌憚人族,不僅僅是因為人族數量龐大,更因為天地萬物相
生相剋,老天早賜給了人族克制神族的寶貝,只要他們善於使用,神族並非不可戰勝,就如堤壩能攔截奔騰的湍流,可
一窩小小的白蟻,就能讓堅不可摧的堤壩崩毀。

  西陵珩默默地看著索瑪,索瑪不敢面對她清亮的雙眸,拿起根木棍,索性把她敲暈。

  第二日清晨,西陵珩醒來時,發現自己被捆綁在昨日索瑪躺過的祭台,她的靈力仍然一分都使不出。

  鼓聲敲得震天響,戴著面具的祭師們圍著她一邊吟唱,一邊跳舞,匕首的寒光耀花了她的眼睛。

  索瑪對她說:"你是比我更好的祭品,你的鮮血不僅僅能祭祀天地,還能讓所有人族戰士明白神族沒什麼了不起!"

  祭師們吟唱著古老的歌謠,一邊跳舞一邊走近她。

  按照祭祀禮儀,祭師們會割開西陵珩四肢的經脈,讓鮮血通過祭台的凹槽落入大地,這叫慰地,最後再將她的心臟掏出,奉獻給上天,這叫祭天,通過慰地祭天可以換取自己所求。

  她的手腕和腳腕被割開,因為刀很快,西陵珩並沒有覺得痛。

  隨著鮮血的流失,靈力也汩汩地飄出,西陵珩真正意識到死亡在靠近,她一邊在恐懼中做著最後的掙扎,一邊生出荒謬的感覺,她真要死在幾個普通的人族祭師手中?

  鮮血浸透了祭台,西陵珩沒有力氣再掙扎,也放棄了掙扎,用最後的力氣眷戀地看著頭頂的碧藍天空,娘親、爹爹、哥哥……一身紅衣的無賴蚩尤竟然也浮現在眼前,她不禁苦笑,臭小子,我說了是後會無期!

  祭師用力把匕首插進西陵珩的胸膛,西陵珩身子驟然一縮,眼睛無力地看著天空,瞳孔在痛苦中擴大,藍天在她眼中散開,化成了無數個五彩繽紛的流星,她的意識隨著無數個流星飛散開,飛向黑暗。

  就在她要被捲入永恆的黑暗時,她的身體被一雙溫暖有力的手抱了起來。

  清露晨流般的氣息,漱玉鳳鳴般的聲音,"對不起,阿珩,我來晚了!"

  有神族戰士高聲請示,"殿下,要將這些暴民全部誅滅嗎?"

  "他們只是為了讓族人活下去,罪源不在他們,放他們回村子。"男子的聲音隱含悲憫,

  男子一邊用靈力將阿珩的靈識封閉,一邊在她耳畔說:"阿珩,我是高辛少昊。"

  少昊,她心心唸唸想見的少昊……西陵珩極力想睜開眼睛,意識卻消失在黑暗中。

  傍晚時分,一身紅衣的蚩尤腳踩大鵬從天而降。

  泣血殘陽下,被無數鮮血浸染過的古老祭台有一種莊嚴奪目的美麗。

  空氣中飄蕩著豐沛的靈力,卻是宣告著靈力擁有者的噩耗。

  蚩尤走到祭台前,以一種舒服的姿勢趴躺在仍舊新鮮的血液中,閉起眼睛,在鮮血中收集西陵珩的氣息,再把自己的靈力通過大地和植物伸展出去,搜尋著她生命的蹤跡。

  從天色仍亮到天色黑透,他耗用了全部靈力,反覆搜尋了很多次之後都沒有發現半絲她的氣息。

  她真的死了!

  沒想到一句戲言竟成真,他們真後會無期!

  他像撫摸戀人一樣,輕輕撫摸著祭台,任由鮮血浸染在他的指間頰邊,嘴裡卻冷嘲道:"早知如此,還不如讓你死在祝融手裡。"

  蚩尤翻了個身,看到樹梢頭掛著一輪圓月,他想起了第一次遇見西陵珩時也是一個月圓的晚上。忽然間,他覺得疲憊不堪,幾百年來從未有過的疲憊,甚至對人世的厭倦。

  他閉上眼睛,在她的鮮血中沉沉睡去。

  半夜時分,蚩尤醒了,鼻端瀰漫著腥甜的血腥味。

  他雙手交握,放在頭下,仰躺在祭台上,望著那輪圓月寂寂而明,一時間竟生出了無限寂寞,為什麼老天要讓他在博父國外與她重逢?

  他閉著眼睛,低聲說:"西陵珩,早知如此,不如不再相遇!"

     靈力沿著她鮮血流淌過的路源源不斷地湧入地下,整個村子的樹木都開始瘋長,覆蓋了道路,圈住了院牆,封死了門窗。睡夢中的人們驚醒時,驚恐地發現整個屋子都是綠色的植物,它們仍然在瘋狂地生長,看似柔嫩的植物,卻有著生生不息的力量,擠裂了櫃子,扭碎了凳子,纏繞住每一個人的身體,不管男女老幼。

  淒厲地慘叫聲在山裡此起彼伏地傳出,無數山鳥感受到了恐怖,尖聲鳴叫著逃向遠處,寧靜的山村好像變成了魔域。蚩尤只是枕在西陵珩枕過的位置上,懶洋洋地笑看著天空。

  慘叫聲漸漸消失,山谷恢復了寧靜,整個村子都消失得一乾二淨,只有茂密的植被鬱鬱蔥蔥。

  他躍到鵬鳥背上,大鵬振翅高飛,身影迅速消失在天空。

  月色下,整個祭台連著四周的土地都被密不透風的草木覆蓋,從上往下看,倒像是一個綠色的巨大墳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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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如有意,慕娉婷

     在大荒的西邊有一座秀麗的山峰,叫玉山。玉山是上古聖地,靈氣特殊,任何神兵利器只要進入玉山就會失去法力,是永無兵戈之爭的世外桃源。所有執掌玉山的女子都恪守古訓,不入紅塵、遠離紛爭。歷次神族爭鬥中,超然世外的玉山庇護過不少神和妖,就是神農和高辛兩個上古神族都曾受過玉山恩惠,因而,玉山在大荒地位尊崇,就是三帝也禮讓三分。

  執掌玉山的女子被尊稱為王母,因玉山在西,世人也常稱西王母,王母每三十年舉行一次蟠桃宴,邀天下英雄齊聚一堂。這幾日,又是三十年一次的蟠桃宴,賓客從八荒六合趕來赴宴,玉山上客來客往煞是熱鬧。

  蚩尤一身紅袍,大步從瑤池邊走過,神情冷漠,目光銳利。

  瑤池岸邊遍植桃樹,花開千年不落,岸上繁花爛漫,岸下碧波蕩漾,花映水,水映花,岸上岸下,一團團、一簇簇,交相輝映,繽紛絢爛。

  一陣風過,桃花瓣猶如急雨,簌簌而落,輕拂過蚩尤的眉梢、臉頰、肩頭,他的步子漸慢,看著漫天花雨,目光變得恍惚迷離,氤氳出若有若無的哀傷。

  他的視線隨著幾片隨風而舞的桃花瓣,望向了遠處-淼淼碧波,煙水迷濛,十里桃林,九曲長廊,朱紅色的水榭中,一個青衣女子倚欄而立,手中把玩著一枝桃花,低頭撕扯桃花蕊,逗弄著瑤池中的五色魚。

  蚩尤的心驟然急跳,大步而去,一邊快步疾走,一邊張望著青衣女子,可隔著重重花影,那抹青影若隱若現,總是看不真切,等他奔到水榭處,已經不見青衣女子。

  他急切地四處查看,陣陣清脆的笑聲從桃花林內飛出,蚩尤飛奔而去,一群少女正在戲鬧,有穿青衫的,蚩尤伸手欲抓,「阿珩!」少女嬌笑著回頭。

  蚩尤的手停在半空,不是她!

  碧波廊上的身影幾乎一模一樣,一時間昏了頭,竟然以為是阿珩,可阿珩已離世兩年,剎那的心跳竟只是斜陽花影下的一場幻覺。

  他神情悵然,轉身而去,瑤池邊的映日紅桃開得如火如荼,可漫天繽紛在他眼裡都失去了色彩,透著難言的寂寥。

  桃花林內,兩位女子並肩而行,從外貌看上去,年齡差不多,實際卻是兩個輩分。一位是神農國的大王姬雲桑,一位就是玉山王母。

  傳說玉山之上寶貝無數,雲桑好奇地問王母玉山到底收藏了些什麼神兵寶器。

  王母毫不避諱云桑,詳細地一一道來。

  雲桑出身上古神族,頗有家學淵源,王母所說的神器她都聽聞過一二,可位列神兵之首的兵器卻從未聽過,居然是一把沒有箭的弓。

  雲桑問王母,「只聽聞盤古大帝有一把劈開了天地的盤古斧,從未聽聞過盤古弓,難道這世間竟沒有一支箭可配用?既無箭,那要弓何用?」

  王母性子嚴肅,不苟言笑,對雲桑卻十分和藹,溫和地說:「這把弓並不是用來殺戮,而是用來尋找。太祖師父的殘存手稿上說盤古大帝劈開天地後,因為忙碌於治理這個天地,失去了心愛的女子,盤古大帝為了再次見到她,於是窮極心思,打造了這把弓。據說把弓拉滿,只要心裡唸著誰,不管距離多麼遙遠,不管他是神是魔、是生是死,都可以再次相聚。」

  「怎麼相聚呢?難道這把弓能指明尋找的方向?」

  「不知道。據說當年伏羲大帝仙逝後,女媧大帝因為相思難解,曾上玉山借弓,可是拼盡全部神力,滿弓射出後,連對伏羲大帝的一絲感應都沒有,更不要提相聚了。」

  雲桑雖然穩重,畢竟少女心性,一聽立即生了興趣,感嘆道:「原來女媧大帝也像普通女子一般,會因為相思而無計可施。只是盤古大帝神力無邊,無所不知,怎麼會找不到自己心愛的女子呢?」

  「不知道。」

  「盤古大帝鑄成弓後和他心愛的女子相聚了嗎?」

  王母笑道:「我怎麼知道?你這孩子別較真了!太祖師傅只是根據傳聞隨手記錄,究竟是真是假都不知道,也許壓根就是一段穿鑿附會的無稽之談。」

  蚩尤聽到這裡,分開桃樹枝椏,走了過去,「我想要這把盤古弓。」

  王母心內暗驚,她居然沒有察覺到他在近處,語氣卻依舊溫和,「這是玉山收藏的神器之首,不能給你。」

  雲桑趕在蚩尤開口前,搶著說:「王母,這次蟠桃大會用來做綵頭的寶貝是什麼?"又對蚩尤說:「你若想要神器,到時候去搶這個寶貝。」

  「肯定不是盤古弓,不過也是難得一見的神器。"王母打算離去,「軒轅王姬第一次來玉山,我還要去見見她,你們隨意。」

  雲桑少時曾跟隨軒轅王后嫘祖學過養蠶紡紗,與軒轅王姬軒轅妭(Ba)朝夕相伴過十年,感情很好,喜道:「原來妭妹妹也來了,我都好多年沒見過她了,待會就去找她敘舊。」

  雲桑看王母走遠了,對蚩尤半是警告、半是央求地說:「我知道你一向無法無天,任性胡為,不過這裡不是神農山,你可千萬別亂來,否則出了事,誰都救不了你。」

  「知道了。」蚩尤笑了笑,打量著桃林的方位佈局,

  雲桑心思聰慧,博學多識,行事果決,就是祝融都讓她三分,她卻拿蚩尤一點辦法沒有,看到他的笑意,心裡越發忐忑,只能暗求是她多慮了,「父王讓我帶你來蟠桃宴,是想讓你熟悉一下大荒的形勢,可不是讓你來胡鬧。這大荒內有幾個女子得罪不得,第一就是王母,你千萬不要……」

  蚩尤打斷了她,「第二呢?」

  「軒轅族的王姬軒轅妭。」

  蚩尤打趣道:「難道不是你?」

  雲桑嗔了蚩尤一眼,「軒轅黃帝侍嬪很多,有四個正式冊封的妃子,這四個妃子總共生了九個兒子,卻只有一個王姬軒轅妭,並且是正妃嫘祖所生,軒轅妭一母同胞的哥哥就是最有可能繼承帝位的軒轅青陽。軒轅妭自幼和高辛族定親,夫婿是高辛少昊,也是極有可能繼承俊帝之位。」

  蚩尤的視線在桃林中徘徊,漫不經心地說:「這個軒轅妭倒的確惹不起。」

  雲桑含笑道:「不過,她性子是極好的。王母卻……」

  蚩尤一聽她還要轉著彎子勸他別亂來,轉身就走,雲桑蹙眉,一瞬後又笑搖搖頭,以蚩尤的性子,能忍耐地聽到現在已經很不容易了。

  雲桑看看時辰,估摸著軒轅妭那裡已清淨下來,問清楚她居於凹凸館後,沿著侍女指點的方向,獨自一個前去拜訪。

  雲桑博聞強識,見過不少名園奇林,知道名要與景相呼應,才算好名。凹凸二字做館名,倒也奇突別緻,只是實在想不出來景緻要如何凹凸才能切中名字。
  
      一路行來,離瑤池愈遠,愈是荒涼,草木漸顯野趣,碎石小徑蜿蜒曲折,一條小溪潺潺而流,時隱時現。走了不多時,看到不遠處的山崖上小橋流水、亭台樓榭。四周也種著桃樹,可不同於瑤池岸邊的映日紅桃,十里桃林,花色濃烈,這裡俱是千瓣白桃,種得稀落間離,一樹樹白花,貞靜幽潔,仿若空谷幽居的佳人,或靜靜綻放在小軒窗下,或只聞暗香,不見花樹,待四處尋找,才發現烏簷角下,隔著青石牆羞答答地探出一枝來。

  許是為了不破壞館中的清幽雅靜,侍女也用得很少,雲桑一路走來竟然沒碰到一個侍女,無比貼合雲桑心意,只是凹凸二字的意思仍看不出來,可建造此處者心思玲瓏,想來絕不會空用凹凸二字。

  沿著花徑慢走,只聞泉水叮咚,卻不見水,轉過山壁,遠遠看到一汪深池,池水清碧如玉,池畔的石上雕著古拙的凹晶池三字。雲桑心喜,快走幾步,站在池邊,只覺習習涼意拂面,無比愜意,不經意地低頭看到池中倒影,被嚇了一跳,池面上竟然有好幾個她,有的矮小如侏儒,有的高大如巨人,有的脖子細肚子大,猶如水甕,有的四肢頎長腦袋碩大,猶如竹竿頂冬瓜……個個都無比趣怪滑稽。

  待發現其中奧妙,雲桑幾乎擊掌稱妙。原來這裡不僅僅是水碧如玉,還是玉碧如水,眼前的整汪清池看似水波起伏,渾然一體,實際間中有無數碧玉,建造者利用碧玉的弧度巧妙地讓池水時高時低,構造出無數個凹凸來,水面猶如玉鏡,能映照出人像,也就形成了無數個凹凸鏡,凹鏡處會將人縮小,凸鏡處會將人放大。

  雲桑看看四下無人,童心大發,在潭邊走來走去,伸手抬腳,看著池中的自己一會是個大胖子,一會是個小瘦子,笑得前仰後合。她笑,形態各異的她也笑,雲桑越發笑個不停,樂得眼角的淚都要流下來。

  一個青衣少女躲在暗處,靜靜看著雲桑。

  她起先在山壁上玩時,已看到雲桑,只不過玩心忽起,想看看端莊嫻靜的雲桑第一次看到這汪怪異的池水時會不會像她一樣手舞足蹈,笑得直不起身,所以躲到暗處,打算等雲桑笑得最沒有防備時,突然跳出來嚇她一跳。

  可等她真看到雲桑大笑時,忽然就一點都不想打攪她了。雲桑的母后早亡,小妹女娃在東海邊玩水時溺水而亡,二妹瑤姬一出娘胎就是個病秧子,雲桑小小年紀就心事重重,幾乎從未失態大笑過。

  雲桑的笑聲突停,面色冰冷,斥喝道:「誰?出來!」

  青衣少女一驚,正打算乖乖地出去認錯求饒,卻看桃林深處,一個面容清逸、身姿風雅的男子踏著花香,分開花樹,徐徐而來。他眼中唇邊俱是笑意,「王姬,請恕罪,只是看到王姬猶如孩童般手舞足蹈、恣意大笑,所以未舍打擾。」

  雲桑頰邊泛起淡淡紅暈,神情越發清冷,「既然知道我的身份,還敢放肆偷看?」

  她粉面含怒,眼角蘊愁,一身素衣,俏立於凹晶池畔,身後是幾株欺云壓雪的千瓣白桃,她的身姿卻比花更清更幽。

  男子翩翩施禮,誠懇地說:「不是在下放肆,只是當年耗費三載心血設計這座凹凸館時,就是希望這汪碧池能讓見者忘記世間憂愁,開懷大笑。今日看見心願成真,多有失禮,請王姬恕罪。」

  雲桑一愣,這巧奪天工、寓意深刻的「凹凸」二字竟然出自他手?不知不覺中,怒氣已散。

    潭中的身影,有胖有瘦,有高有低,雲桑低聲說:「這千奇百怪的影像壓根不像我們,卻又都是我們,沒有了華服的修飾,沒有了外貌的美醜,暫時間就忘記了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身份,只是自己為自己開懷大笑。你說心願成真,剛才那開懷大笑只是一半,為了謝你讓我開懷而笑,我就成全你的另一半心願」"

  男子問:「另一半心願?」

  雲桑淡淡一笑,指著潭中男子的身影和自己的身影,「既然此潭中,再沒有外物的修飾羈絆,我只是我,你只是你,那麼你無需請罪,我也無權恕罪。」

  男子心頭驟然急跳,眼中掠過驚訝欣喜,卻只是不動聲色地微笑。

  雲桑打量著池水說,「此處凹凸結合,雖然精妙,卻仍在大凹中,如果只憑此就叫凹凸館,未免太小家子氣,你定不屑為之。如果此池為凹,想來應該有山為凸,有了水凹石凸,山水氣象,才能稱得上凹凸館。」說著話,云桑沿著凹晶池,向著水潭另一側的陡壁險峰行去。

  男子心中又是驚又是喜,凝視著雲桑,默默不語。

  雲桑四處尋找著道路,草木陡然茂密起來,找了一會才在峭壁下發現一條羊腸小徑,只容一人通過,岩壁上刻著「凸碧山」三字。「凹晶池、凸碧山。」云桑一邊心頭默念,一邊沿著石階而上,攀援到山頂。

  整塊山峰都是玉石,凸起聳立,朝著潭水的一面凹凸起伏,凸起處顏色淺白,凹下處顏色深沉,由於反射光線的深淺不同,恰好中和了一些潭水中的凹凸,又因為是從高往下看,池水中的凹凸不再明顯,所以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水平如鏡,只清清楚楚地映著一男一女,並肩而立。

  雲桑想了一瞬,才明白肯定是崖壁上另有機關,巧妙利用了玉鏡的折射,明明她和男子一個在上,一個在下,一個在岸這邊,一個在岸那邊,可云桑看到的影子卻是她和他並肩而立,親密依偎。

  雲桑先是讚嘆男子學識淵博,將各種技藝融匯一起,等看到水潭中她與男子的"親密"時,明知道男子那個角度看不到,也不禁雙頰羞紅,狠狠瞪了男子一眼,心裡嘀咕,他這麼設計就存了輕薄的心!飛快躍下山岩,不願再和男子多"依偎"一瞬,倉促間,也就沒有看到幾個小字投影在水潭中,影影綽綽:水月鏡像、無心去來。

  雲桑回到岸邊時,依舊沒有好臉色,譏嘲道:「心思倒是凹凸,可惜用錯了地方!」

  男子卻也是神情漠然,把一個玉匣遞給云桑,淡淡說:「我奉殿下之命,來給王姬送這個,東西已送到,在下告退。」說完就立即揚長而去,十分無禮,和起先的談笑自若、謙遜有禮截然不同。

  雲桑一口氣梗在胸口,恨恨地看著他的背影,可又說不清楚自己惱什麼。半晌後,低頭看到玉匣上的玄鳥徽印─高辛王室的徽印,才突然意識到,「喂,你認錯了,我不是軒轅王姬,是神農王姬。」

  青衣少女從山洞中跳出,一邊拍掌,一邊大笑,「好個凹凸,設計得妙,解得更妙,我都在這潭水邊玩了半日了,仍沒看破什麼水為凹、山為凸。」

  雲桑也不知為何,心中又羞又惱,竟是從未有過的古怪滋味,沒好氣地把玉匣扔給青衣少女,譏嘲道:「軒轅王姬,你的好夫婿千里迢迢派屬下給你送禮呢,難怪把你笑成這樣!」

  軒轅妭打開玉匣看了一眼,紅著臉說:「哪裡是送禮?只是些藥丸而已。」一抬頭,看雲桑愣愣地站著,叫了幾聲,她都未聽到。

  軒轅妭搖了搖她,「姐姐,你怎麼了?」

  雲桑說:「剛才那位公子是少昊派來給你送東西的?」

  「看來是了。」

  「他看我衣飾華貴,又住在凹凸館裡,叫我王姬,我也答應,其實是把我誤當作了你。」

  「是啊,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軒轅妭一頭霧水,不知道云桑究竟想說什麼。

  「那他自然也就以為我是少昊的未婚妻了,以為我是有婚約在身的女子。」

  「嗯。」軒轅妭點點頭,仍然不明白雲桑想說什麼。

  雲桑嫣然一笑,眼中隱有歡喜。

  「姐姐,你怎麼一會怒,一會呆,一會喜的?和以前大不一樣。」

  雲桑含笑不語,半晌後才說:「你倒還和小時一個樣子。咦?藥丸?少昊為什麼要特意派使者送你藥丸?你生病了嗎?難怪看著面色蒼白。」

  「唉!別提了,說出來都是笑話!我在人間遊歷時,受了點傷,被少昊救了。」

  雲桑在軒轅妭鼻頭上刮了一下,「這不是正好,英雄救美,美人以身相報。」
  
      軒轅妭撅著嘴,「好什麼好?我壓根沒見到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當時高辛的叛亂剛剛平定,大哥說少昊還有要事處理。未等我甦醒就離開了,他看到了我,我卻沒看到他,我現在都虧死了!」

  雲桑笑道:「別緊張,我雖也沒見過少昊,可我敢肯定少昊絕不會讓你失望。」

  「哼,你都沒見過能肯定什麼?」

  「你覺得剛才那男子怎麼樣?」

  「他的言談舉止讓我想起了知未伯伯。」知未輔佐黃帝立國,被譽為帝師,軒轅妭的評語足可以看出她也相當讚賞剛才的男子。

  雲桑說:「良禽擇木而棲,在高辛二十多位王子中,心思如此凹凸的男子選擇了少昊,所以你就放心吧。"她遲疑了一瞬,期期艾艾地問,「你能打聽到他是誰嗎?」

  「我讓四哥去問問就知道了,不說才華,只說容貌,那麼清逸俊美的公子在高辛也沒幾個。」

  雲桑臉上飛起一抹羞紅,「我還有件事情想麻煩你。」

  「什麼?」

  雲桑附在軒轅妭耳邊竊竊私語,軒轅妭時而驚訝,時而好笑,最後頻頻點著頭,兩個女子坐在潭邊說了一個多時辰,太陽西斜時,雲桑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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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6 10:38:49 |只看該作者
  晚上,浮云蔽月,山澗有霧。

  蟠桃園中的桃花猶如被輕紗籠罩,一眼望去,似乎整個天地都化成了迷迷濛濛的紅色煙霞。

  蚩尤飛掠而入,站在桃園中央,取出一條紅布矇住雙眼。白日裡,他就發現玉山和桃林是一個大陣,若不想被幻象迷惑,就不能看,只憑心眼去感受微妙的靈氣變化。

  他在桃林內走走停停,時而前進,時而轉彎,時而折回,終於破了桃林中的陣法,進入玉山的地宮。看他做得很容易,可其實一旦入陣,踏錯一步就是死,幾萬年來也只他一個成功闖過。

  整個地宮全部用玉石所建,沒有一顆夜明珠,卻有著晶瑩的亮光。地宮內房間林立,道路曲折,收藏著各種各樣的寶物,根本無從找起。蚩尤想盤古弓既然是神兵,那麼就應該收藏在兵器庫中,他凝神體會了一瞬,直奔殺氣最濃的方向去。

  沿著台階而下,甬道兩側擺著所有神夢寐以求的神兵利器,他卻看都不看,只是盯著最前方。

  在甬道的盡頭,是整塊白色玉石雕成的牆壁,壁上掛著一把弓。

  弓身漆黑,弓脊上刻著古樸簡單的紅色花紋,似感覺到蚩尤的意圖是它,弓身爆出道道紅光,弓也忽大忽小,大時比人都高,小時不過寸許。蚩尤這才真正理解了王母說此弓無箭可配的原因-弓的大小隨時在變,世間哪裡有箭可配?

  蚩尤靜靜地凝視了它一會,用足靈力,一手結成法陣,一手迅速摘下弓。不知道觸動了什麼機關,地宮開始震顫,屋頂有一塊塊鋒利的斬龍石落下,他急急閃避,好不容易閃避開,斬龍石化作千把利劍,飛擊向他,他一邊逃,一邊撒出早準備好的桃葉。桃葉與玉山同脈,能掩蓋住他的氣息。

  蚩尤跌跌撞撞地逃出了地宮,渾身上下都是傷,樣子狼狽不堪。侍衛已經趕到,他顧不上喘氣立即逃跑,可身後的追兵越來越多,從四面八方圍堵而來。

  林中已無處可躲,他只能跑向瑤池。

  一輪圓月懸掛在中天,溫柔地照拂著瑤池和桃林。晚風徐來,一池碧波蕩漾,十里落英繽紛。

  重重花影中,水榭的欄桿上懸空坐著一個青衣女子,女子雙手提著裙裾,腳上沒有穿鞋,踢打著水玩。串串水花高高飛起,粼粼月光與點點波光一同蕩漾在她雪白的足尖。

  剎那間,耳邊一切的聲音都消失不見,蚩尤的眼中只剩下了月光下、桃花影中的青衣女子,她的每一個動作都變得異常清晰緩慢。蚩尤幾疑是夢,只一邊跑,一邊盯著她,眼睛眨都不眨,唯恐一眨眼,她就會消失。

  叫嚷聲傳過來,打破了瑤池夜晚的寧靜,青衣女子笑著聞聲回頭,蚩尤身子一震,硬生生地停住了步子。

  溶溶月色下,女子面目清晰,正是他遍尋不著、以為已死的西陵珩。

  「蚩尤?你怎麼在這裡?」西陵珩跳起來,滿面驚訝,看似凶巴巴,眼中卻是藏也藏不住的驚喜。

  蚩尤呆了一瞬,幾步飛掠到她身前,一把抓住她,仔仔細細地盯著她,這才敢確認一切是真,「你又怎麼在這裡?」

  西陵珩顧不上回答,指指桃林裡的侍衛,「他們是在追你嗎?你偷了什麼?」

  蚩尤聳聳肩,大大咧咧地說:「我從玉山地宮拿了把弓,不過現在已經沒有用了,待會還給他們算了。」

  西陵珩臉色大變,「你、你、你找死!這是聖地玉山,就是黃帝、炎帝、俊帝來了都要遵守玉山的規矩!」西陵珩急得團團轉,蚩尤卻一點不著急,好整以暇地笑看著西陵珩著急。

  眼看著侍衛們越來越近,西陵珩飛腳把蚩尤踢到水裡,「快逃!我來擋著追兵!趕快逃下玉山,立即把這破弓扔了!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永不要承認你進過玉山地宮盜寶,一旦承認必死無疑!」

  蚩尤一臉無賴相,腦袋浮在水面,緊張兮兮地說:「好媳婦,你若倒霉了,千萬別把我招供出來。」

  西陵珩沒好氣地說:「快滾!」

  眼見著侍衛們蜂擁而來,西陵珩偷偷去覷水面,看蚩尤已經消失,才松了口氣,隱隱覺得哪裡不對,卻已被侍衛們團團包圍住,顧不上多想,和侍衛胡攪蠻纏地拖延著時間。

  第二日,表面上玉山一切照舊,可所有的客人都察覺了異樣。

  雲桑派侍女去打聽發生了什麼,侍女回來稟奏說:「昨日夜裡玉山地宮丟失了一件神器。」

  雲桑氣得雙眼幾乎要噴火,怒盯著蚩尤,正要發作,侍女接著說道:「據說已經抓住了賊子。」

  雲桑心下一鬆,訕訕地對蚩尤抱歉一笑,對侍女斥道:「下次說話不許大喘氣,一口氣說完了。」

  侍女新近才到雲桑身邊,還不瞭解雲桑外冷內熱的性子,怯怯應道:「是!」

  雲桑問道:「誰膽子這麼大,竟然敢冒犯玉山?」

  「沒打聽到因為事關重大聽服侍王母的姐姐說王母親審賊子審了半夜都沒審出結果也沒有找到贓物只得先把賊子放了還禁止侍女再談論,不過、不過……」侍女一口氣實在喘不過來,臉漲得通紅。

  雲桑無奈地說:「你把氣喘順了再說。」

  侍女不知所措,泫然欲泣,始作俑者蚩尤卻笑起來,「不過什麼?」

  侍女深吸口氣,快速回道:「不過王母說地宮失竊時只有她一個在場,嫌疑最大,若她不能證明自己清白,就要幽禁她一百二十年。」

  蚩尤若有所思:「要幽禁一百二十年?」

  雲桑揮手讓侍女退下,淡淡道:「這已經很輕了。在玉山犯事,最怕的不是王母處罰,而是王母不處罰。王母直接把賊子交給他的家族,他們自然要給玉山一個交代,面對天下悠悠眾口,刑罰只會重不會輕。」

  蚩尤凝望著窗外的百里瑤池、千年桃花,默默無語。

  蟠桃宴在傍晚開始,座位設在瑤池邊,亭台樓閣內安放著案榻,參差錯落,看似隨意,實際極有講究。

  主席上設了四座,王母坐主位,右手邊坐的是高辛族的王子季釐,左手邊坐的是神農族的王姬雲桑,雲桑下方是軒轅族王子昌意。挨著他們的是四世家的席位,再遠處才是其餘各族來賓。

  蚩尤坐在神農席中,一邊舉杯慢飲,一邊用神識搜著西陵珩,沒有發現她。想來因為犯錯,被禁止參加蟠桃宴了。

  試煉台上開始比試神力法術,勝出者會得到一份王母準備的綵頭,這是歷年蟠桃會的傳統節目,也許剛開始只是增加酒興的遊戲,上千年下來,卻慢慢地演變成了各族英雄一較高低的絕佳機會,令天下關注,甚至由此衍生出了大荒英雄榜。

  王母命侍女將寶匣打開,匣內裝著一朵嬌豔欲滴的桃花,王母說:「這是玉山靈氣孕育出的駐顏花,不但是兵器,還可以不耗費主人一絲靈力就幫主人停駐年輕的容顏」

  所有女子都夢寐以求容顏永駐,不禁低聲驚嘆。

  蚩尤本已藉口更衣,避席而出,聽到驚嘆聲,回身看向駐顏花,心內一動,停住了腳步。

  蚩尤站在一旁,靜看著比鬥,直到最後一輪決出了勝負,他才掠向試煉台,幾招就把勝者逼退,迅雷不及掩耳地奪取了駐顏花,對王母揚揚指間的桃花,「多謝!」旋即躍下試煉台,飄然而去。

  舉座皆驚!

  剛才的勝者也是聞名神族的英雄,竟然被蚩尤幾招就打敗,卻壓根沒有一個來賓認識蚩尤,大家交頭接耳,紛紛打聽著他是誰。

  雲桑心內暗罵蚩尤,面上卻仍全力維護蚩尤,為他尋著行事如此無禮的藉口。

  王母倒也沒介意,只淡淡宣佈了神農族蚩尤獲勝。

  昨夜與西陵珩相逢,蚩尤握住她手時,看似漫不經心,實際一則在查探她的傷勢,一則在西陵珩身上留下印記。此時按照印記牽引,很容易就能找到西陵珩。

  夜色中,西陵珩握著一卷絹軸,沿著瑤池而行,邊走邊回頭查看,似在查看有沒有被尾隨跟蹤,眼見著越走越僻靜。

  蚩尤看她行動詭異,沒有出聲叫她,隱在暗處,悄悄尾隨。

  月夜下,碣石畔,一個錦衣公子臨風而立,面容俊美,氣態清逸。

  西陵珩款款走到他面前,「諾奈將軍?」

  「正是在下。」

  「我是軒轅王姬的閨中密友西陵珩。」西陵珩上下打量著諾奈,如同為女伴審視著情郎。

  諾奈因為容貌出眾,才名遠播,在高辛時,每次出行必會被人圍觀,他早就習慣被人盯著看,可不知為何西陵珩的視線讓他心頭浮現出凹晶池畔、凸碧山上的軒轅王姬,竟然侷促不安,匆匆施禮道:「王姬傳信說有重要的事情,讓我不要參加蟠桃宴,在這裡等候她,不知有什麼重要的事情?」

  這重要的事就是不讓你在蟠桃宴上見到她,西陵珩背著雙手,歪著頭,笑嘻嘻地問:「你覺得王姬如何?」

  「王姬蕙質蘭心,玉貌佳顏。」

  「倒是不枉王姬對你另眼相待。」西陵珩把手中的絹軸遞給諾奈,「這是王姬麻煩我轉交給你的東西。」

  諾奈大退了一步,沒有接捲軸,神色冰冷,話裡有話,「少昊殿下不論品性、還是才華都舉世無雙,與王姬恰是良配,王姬若有事,盡可拜託少昊殿下,無需在下效勞。」

  西陵珩含笑點點頭,雲桑叮囑她,如果諾奈欣喜地接受私下傳遞,不但不要給他,還要狠狠地臭罵他一頓,如果諾奈不願意接受,反而要想方設法地把東西給他。

  西陵珩把絹軸強塞到諾奈手中,「你緊張什麼?王姬不過是恰好對園林機關很感興趣,這是她這幾年繪製的圖樣,誠心向你求教。」

  諾奈臉色稍霽,「王族內多的是名師,在下不敢妄言指點。」

  西陵珩悠悠輕嘆,「你也說了不敢妄言,你以為那些所謂的高士敢妄言嗎?再說了,別說軒轅族內,就是放眼天下,有幾個能有諾奈之才?你看了圖就明白了,只怕不輸於你的凹凸館,即使他們敢妄言,也沒那個才華去妄言!」

  諾奈聽到這裡,猶如嗜武之人遇見寶劍,心癢難搔,竟然恨不得立即拆開絹帛細看,「那等我細細看過後,再給王姬回覆。」

  西陵珩點點頭,狡黠地笑道:「王姬行蹤不定,過幾日也許會派信使求見,將軍可不要再無禮地拒之門外。」

  諾奈笑著行了一禮,告辭而去。

  西陵珩看他走遠了,慢慢往回走,腦中仍在胡思亂想著雲桑和諾奈,原來雲桑姐姐也有如此促狹好玩的時候,越想越好笑,忍不住手舞足蹈、嘰嘰咕咕地笑個不停。
  
      忽而臉上點點清涼,一抬頭,只見溶溶月色下,漫天雪白的桃花瓣,飄飄灑灑,紛紛揚揚,輕卷細舞著。猶如冬日忽臨,天地間被白雪籠罩,卻更多了幾分溫柔、幾分旖旎。
  
      西陵珩喜得伸出雙手,接住一捧桃花瓣,放在鼻尖輕嗅,淡淡清香襲來,這不是幻術,是真的桃花。

  她忍不住在「雪花」中飛舞,一會輕揚長袿,一會猛翳修袖,身姿婉約,步態空靈,猶如花妖。

  她笑著叫:「蚩尤,是不是你?」

  蚩尤的身影漸漸出現,指間拈著駐顏花,笑站在漫天桃花雪中,嶽峙淵渟,氣宇軒昂,令柔麗的桃花都帶上了幾分英武之氣。

  西陵珩猶如做夢一般,停住了飛舞,怔怔地看著蚩尤。

  他們倆隔雪而望,都默不作聲,只漫天白花,紛紛揚揚、飄飄灑灑,落個不停,也不知道是捨不得打破這一瞬的美麗,還是心中別有所感。

  半晌後,西陵珩輕嘆道:「我就知道你不會聽我的話逃下山。」

  蚩尤微笑不語。

  西陵珩緩緩走到他面前,仔細看著他,「昨夜你走後我才反應過來,縱然是神族高手,也沒有幾個能從玉山地宮盜寶
後全身而退,博父山上也是你救了我,對嗎?你究竟是誰?」

  「我就是我。」

  西陵珩嗔怒,「不要再騙我,我是說你的真名!」

  「九黎族的巫師們叫我獸王,神農山上的神有的叫我禽獸,有的叫我畜生,師父和榆罔叫我蚩尤。」

  蚩尤平平淡淡地道來,西陵珩卻覺得莫名的心酸,低聲道:「你靈力不弱,我還以為你是神族內哪個成名的英雄,沒想到竟然一點名氣都沒有。」

  蚩尤對指間的駐顏花吹了口氣,駐顏花慢慢長大,足有一尺來高,枝椏上結滿了花骨朵,有紅有白,煞是美麗,他遞給西陵珩。

  沒有哪個少女不愛美麗的花朵,西陵珩驚喜地接過:「送給我的?」

  蚩尤點點頭。

  「謝謝。」西陵珩剛道過謝後,卻又撇撇嘴,狠狠瞪了蚩尤一眼,轉身就走,「大騙子!你明明那麼厲害,卻在博父國欺負我!」

  她攀到山頂,找了塊略微平整的石塊坐下,蚩尤坐到她身旁,輕聲叫:「阿珩。」

  西陵珩頭扭到一邊,不理會他,只興致勃勃地把玩著駐顏花,看著雪越下越大。

  蚩尤坐看了一會,雙手攏在嘴邊,發出了幾聲鳴叫,一會後,竟然有兩隻鳥合力銜著一枝桃枝過來,葉兒碧綠,猶帶著夜間的露水,間中長著一個粉嫩嫩、水靈靈的蟠桃,一看就知道十分好吃。

  神族能憑藉神力驅策獸妖鳥妖,可想馭使靈智未開的普通飛禽走獸反倒不可能,西陵珩看得目瞪口呆。兩隻鳥兒在她面前振動著翅膀,嬌聲啼唱,似在邀請她吃桃子。

  西陵珩不自禁地嚥了口口水,看了一眼蚩尤,拿過桃子,咬了一口,甘香清甜,直透心底,竟然比以前吃過的所有果子都好吃。

  「真好吃!」

  蚩尤凝視著阿珩,笑而不語,這是整座玉山上最好吃的一顆桃子,曾經他不明白為什麼那隻紅狐狸,會把最好吃的東西送出去,可現在看到阿珩笑眯眯的眼睛,他明白了。

  阿珩心頭莫名一陣悸動,竟然不敢再看蚩尤,低下頭,只默默地玩著桃花,吃著桃子,覺得又是惶恐,又是害怕,還有一種說不清楚的甜蜜。

  漫天花雪、紛紛揚揚,他們並肩坐在石崖上。蚩尤仰頭看著皎潔的月亮,只覺心裡寧靜喜樂,好似回到了莽莽深山中,自在隨意,卻不再有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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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6 10:39:05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箋短情深,寸心難寄

      蟠桃宴後,賓客全部離去,沒有了賓客自然也不用傀儡宮女,宮殿內真正的宮女並不多,來來去去,悄無聲息,常常一早上都聽不到一句說話聲。

  沒有了虛假的喧鬧,連緯百里的亭台樓閣,繁綺瑰麗中竟滿是荒涼肅殺,連那千里絢爛的桃花也遮蓋不往,也許,這才是玉山的真實面貌。

  西陵珩忽然明白了為什麼王母每三十年要開一次蟠桃宴,太寂寞了!即使都是些不相干者,也可以用別人的熱鬧打發自己的寂寞。

      想著在玉山還有一百二十年,幾萬個日日夜夜,向來樂天的她都開始犯愁。
  
      蚩尤似乎猜到她會覺得孤單,派侍從送來一隻瘦弱的獙獙①,它的母親在守衛地盤時戰死,臨死前還未生產,為了讓孩子活命,拼著最後一口氣,用利爪剖開自己的肚子,將未足月的孩子取出,
恰好被蚩尤所救,可這樣的孩子又如何能活呢?
----------
① 《山海經‧東山經》:(姑逢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狐而有翼,其音如鴻雁其名曰獙獙。獙獙屬於狐族,身上雖然生有肉翼,但非
常輕薄,並不能飛翔。
********
  小獙獙奄奄一息,西陵珩抱去給王母看,王母冷冷地說:「狐族矜貴,十分難養,活不了。」

  小小的獙獙眼睛都不大睜得開,可西陵珩用手指逗弄它時,它會含著西陵珩的手指,嗚嗚的吮吸,好似表達著自己對生的渴望。

  西陵珩拿天下人夢寐以求的蟠桃和玉髓喂獙獙,她不覺得是浪費,既然活不長,那就要吃喝盡興。

  王母倒不管她,只冷眼旁現。

  蟠桃和玉髓江聚天地靈氣,可正因為靈氣過於充沛,若不能吸納,反而會致人於死。果然,沒多久,小獙獙的毛皮鼓脹起來,越來越大,變得像個皮球,像是馬上就要炸裂,因為痛苦,小獙獙雙眼通紅,暴躁不安。

  西陵珩著急地安撫看它,它卻又抓又咬,西陵珩的手被抓得鮮血直流。小獙獙無意吮吸到她的鮮血,覺得減輕了痛苦,它就緊緊咬著西陵珩的手,用力地吸著她的血。西陵珩倒是不在意,由著它吸,也絲毫不束縛自己的靈力。慢慢地,獙獙的身體恢復了原樣,它心滿意足地蹭著西陵珩,沉睡過去。

      誤打誤撞,竟然尋得了一線生機,真是傻有傻福!王母搖搖頭,轉身離去。

  西陵珩每天都拿蟠桃和玉髓喂獙獙,如果獙獙身體鼓脹,就再用自己的血餵牠。一日日過去,本來要死的獙獙竟然開始滿地跑,毛髮格外黑,肋上的雙翼也生得與眾不同,脈絡十分結實。

  長到一歲多時,獙獙已經像貓一般大,西陵珩換它阿獙。

  一日,西陵珩逗它玩時,將它放到桃樹上,自己偷偷跑開,阿獙哀哀叫了幾聲後,居然撲扇著翅膀,跌跌撞撞地來追西陵珩。

  獙獙雖然生有雙翼,可翼上無力,並不能飛,但是,被蟠桃和玉髓喂養大的阿獙竟然能飛!

  西陵珩驚得大笑,立即四處亂跑,引著阿獙練習飛翔,鬧得桃林遭了殃。

  宮女們都來看能飛的阿獙,阿獙年紀雖小,可已有了狐族天生的美麗出眾,模樣十分討大家喜歡,宮女們驚訝歡喜地叫它「飛天小狐狸」,王母偶然聞也會駐足看一眼,眼中有意外。

  西陵珩衝她做鬼臉,得意地笑,嘲笑她也會犯錯,小獙獙不僅活著,還活得十分健壯。

  西陵珩被關在深山,只有阿獙相伴,每日就盼著能收到信。

  大哥青陽公務繁忙,不要說寫信,連一點慰問的話都沒有。四哥昌意倒是很關心她,可主要是送些吃的玩的,並不怎麼寫信。唯獨蚩尤來信頻繁,常常一月好幾封,大到各地風光,小到他聽的一個笑話,吃的一道菜,都會寫到信裡,也不拘長短,長時百字,短時就一句「案頭的曇花開了,白色,很香。」

  有時,還會給她驚喜。蚩尤告訴她,漢水出了吃人的大妖怪,他主動請命去制伏水怪,受了點輕傷,不過水怪也死了,他把水怪的牙齒做成風鈴帶給她。

  西陵珩將風鈴掛在屋簷下,每當風吹過,在悅耳的叮噹聲中,她腦海中會栩栩如生地浮現出:巨浪滔天,蚩尤與水怪搏鬥,胳膊受傷,鮮血染紅了漢水,而他嘴角仍帶著滿不在乎的狂妄笑意。

  西陵珩漸漸依賴上了蚩尤的信,即使只是寥寥一句,也帶著外面天地的生機和精彩,她的回信則千篇一律,她和阿獙做了什麼,她和阿獙又做了什麼。

  西陵珩偶爾會想,如果把她的信放到一起看,肯定能把蚩尤悶死,不過她寫得很開心,蚩尤也一直沒有被她煩到不再給她回信。

  大概他們倆來往信件太頻密,雖然王母不介意她的青鳥①每次上山時幫阿珩捎信,可蚩尤覺得不方便,告訴阿珩已經為她找了一隻很好的鳥做信使。

  幾個月後,一隻五花大綁著的琅鳥②被送上玉山。

  西陵珩站在鳥前看信,蚩尤說奉炎帝之命,要去西南方的茂密雨林,那裡還未有神族官員去過,不知道要去多久,原本打算把這隻鳥馴服後才送給她,可現在無法帶著鳥同行,只能先送來。

  西陵珩看完信,歪著腦袋看鳥,想像不出來,以蚩尤之能,竟然馴服不了一隻鳥。
----------
①《山海經‧海內北經》:西王母梯幾而戴勝,其南有三青鳥,為西王母取食。《山海經‧大荒西經》:三青鳥赤首黑目,一名曰大鶩,一名曰小鶩,一名曰青鳥。
②《山海經》中的瑞鳥,通體白色。
********
  琅鳥通體白色,雙眼碧綠,因為體態美麗,性情溫順,所以神族少女常養在閨房,可這只琅鳥十分倨傲,抬頭望天,看都不看西陵珩一眼。

  西陵珩給琅鳥喂食,它很溫馴,乖乖吃了兩條小五色魚,西陵珩心喜,也不難馴嘛!喂第三條時,琅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之勢狠狠地啄在西陵珩手上,撕去一片肉。

  西陵珩的手上鮮血直流,琅鳥得意地叫著,聲音怪意難聽,可周圍的鳥兒卻都聞聲而來,畏懼地停在枝頭。

  王母聽到琅鳥的叫聲,詫異地走出屋子,仔細看了一會兒後,說:「這只琅鳥好像有些來歷。」

  西陵珩忙虛心求教,王母說:「琅鳥本身的叫聲悅耳動聽,這只琅鳥叫聲如此難聽是因為它沒把自己當琅鳥,超出自己能力地想發出鳳凰鳴叫。鳳凰每五百年生一蛋,不知道為什麼一顆琅鳥蛋落在了鳳凰巢中,機緣湊巧,鳳凰的蛋不見了,鳳凰勿把琅鳥蛋當作自己的兒女孵化,又撫養它長大,此鳥勉力學鳳凰鳴叫,所以就這
樣了。」王母看著樹上想走又不趕走的鳥,笑著說:「如果是真正的鳳凰,應該叫聲如琴鳴,百鳥朝拜,心悅誠服,而不是這樣。」

  宮女們都掩嘴輕笑,西陵珩卻有些傷感,拎起琅鳥來。它這個樣子,真正的琅鳥不敢接近它,鳳凰又不屑與它為伴,其實它何曾想做鳳凰?

  西陵珩對琅鳥說:「你能和蚩尤斗,可見早已不是凡鳥,我沒那心力馴化,但蚩尤費心捉你送給我,我不能拂逆他的心意,輕易將你放走。你先在玉山上暫住,為我傳遞消息,等我下山之日,隨你選擇是走是留。你著答應,我現在就鬆開你,你若不答應,我就捆你一百年。

  琅鳥張開嘴,用一團火焰回答了西陵珩的提議。

  王母搖頭感嘆,可憐天下父母心,估計那對鳳凰至死都不明白為什麼兒子不像它們,可為了幫助兒子,它們竟然不惜犧牲自己,把自己的百年內丹喂給了琅鳥。

  西陵珩躲開火焰,也不生氣,只對阿獙說:「我們走。」

  王母看看四周的侍女,侍女們立刻低頭離開。

  琅鳥自由慣了,即使被蚩尤捉住時,也因為日日抗爭,過得緊張刺激。現在卻被束縛於方寸之地,大家都不理它,西陵珩每天只來一次,扔下食物就走,不管它怎麼挑釁,她都面無表情。

  琅鳥剛開始還有精力亂叫亂鳴,後來卻連鳴叫的興致都沒有,日日對著毫無變化的景物發呆。
  
      朝雲升,晚霞落。

  桃林深處常常傳來獙獙的歡鳴聲。

  偶爾,獙獙會飛過琅鳥的頭頂,留下一道黑影,琅鳥對獙獙笨拙的飛翔不屑一顧,可當獙獙消失後,它卻仰著頭,癡癡望著什麼都沒有的天空。

  一百多天后,西陵珩放完食物要走時,它用嘴叼住了西陵珩的衣服。

  西陵珩回首看它,「你答應了?」

  它把頭一昂,不吭聲。

  西陵珩對它的臭脾氣毫不介意,微笑著說:「你脾氣雖暴烈,性子卻高傲,自然不屑於有諾不踐。」她揮手解開它身上的繩子,「我有事時會找你,平日理你若不想見我,玉山之內,隨你翱翔。」

  它剛要飛走,西陵珩又說:「你不是琅鳥,也不是鳳凰,你就是你,天下間獨一無二,我就暫且叫你烈陽,你日後若有機緣修成人形,可以隨自己喜好換別的稱號。」

  烈陽呆呆地站著,似在思索西陵珩的話,西陵珩手拿桃枝,在地上寫下「烈陽」兩字。

  琅鳥盯著地上的「烈陽」看了半晌,展翅而去。

  西陵珩輕噓口氣,對阿獙搖頭感嘆,「它真是太倔強了,性愛自由的飛禽竟然能堅持一百多天!我差點就撐不下去,打算給蚩尤寫信,求他允許我放了它。」

  阿獙咧著嘴笑,眼中滿是笑意。

  阿獙是狐族,本就是飛禽走受中首屈一指的聰明者,又長於靈氣充盈的玉山,食蟠桃,飲玉髓,受西陵珩教化,雖然還不能口吐人言,其實與聰慧的人族孩童無異。

  西陵珩開心地朝屋子裡跑去,「我去給蚩尤寫信,他若看到送信的是烈陽,肯定大吃一驚,好奇我怎麼能這麼快馴服了烈陽。你說我們要不要告訴他我和烈陽的約定?先不告訴他,讓他好奇去吧!」

  烈陽果然守諾,聽到西陵珩的叫聲就飛來。

  西陵珩託付它後,又把準備好的一竹桶玉髓掛在它脖子上,烈陽本以為是讓它送的禮物,不想西陵珩說:「這是給你喝的,你速度快,一日就能到,收信的蚩尤自會替你打開,這樣你就不用吃那些對你無益的食物。」

  烈陽展開雙翅,沉默地飛出窗外。它的速度果然疾如電,一道風過,已經失去蹤影,屋簷下的風鈴猶在叮叮噹噹。

  西陵珩坐於案前,單手托腮,凝視著風鈴,雙頰漸漸泛紅。

  在玉山,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神亦相同,可玉山下已經春去秋來,秋過春回,悠悠三十年,又到了蟠桃宴。

  王母為了準備蟠桃宴,坐了很多傀儡宮女幹活,宮殿裡突然熱鬧起來。

  西陵珩覺得很有意思,也學著作傀儡,王母教她,先要點心頭精血,令傀儡得生氣,再用靈力操控它做事。傀儡並不難做,操控卻很難,先不說與自己命脈息息相關的心頭精血,只是所需的龐大靈力就不是一般的神所能承受。即使以王母之能,若非這是在靈氣充盈的玉山,若非這些傀儡都是貼身服侍,她也無法操縱這麼多傀儡。

  王母取笑西陵珩,「馬上就不用寫信了,可以當面說話,是不是很高興?」

  西陵珩愣了愣,似喜似愁,低下了頭。

  王母搖頭而笑。

  西陵珩突然抬頭問:「以前的王母並不舉行蟠桃宴,蟠桃宴是從你開始的規矩,每三十年一次的蟠桃宴,勞心費力,你真正想見的那個神或者妖可有來過?」

  王母驀然色變,手中正在坐的木頭傀儡掉在地上,廳內捧茶而來的宮女碎成了粉末。

  「不要以為我對你好言好語,你就忘記了這是什麼地方,小心我再關你一百二十年!」

  王母怒氣衝衝,拂袖而去,宮女們噤若寒蟬,西陵珩卻朝阿獙偷笑,「我怎麼覺得好像有點喜歡這個老妖女了?」

  蟠桃宴召開時,各路英雄如其而至。

  西陵珩非常開心,因為軒轅族來的使者是四哥昌意,論理昌意上一次剛來過,這次不該他來,四哥肯定是為了她才特意向父王爭取來玉山。

  可是,神農一族只有共工赴宴。

  共工向王母賠罪「二王姬病逝,炎帝非常傷痛,以至成疾,族內各族官員各司其職,不敢輕離,所以只有晚輩來。」

  王母將一籠蟠桃交給共工,讓他帶給炎帝,「替我向炎帝轉達哀思,勸他節哀順變。」

  共工行禮後恭敬地告退,王母站在懸崖邊,眺望著云海翻湧,身影透著難言的寂寞哀傷,一站就是一整天,沒有一個宮女敢去打擾。

  西陵珩走過去,站在王母身後。

  王母將一個木盒遞給她,「這是青鳥剛從山下拿上來的,看來蚩尤雖然未來,禮卻到了。」

  西陵珩打開盒子,裡面放著兩個木頭雕刻的鳳凰。

  西陵珩先是不解,後又突然明白,把它們放在地上。

  兩隻鳳凰接觸到地氣,立即迎風而長,便成了兩隻和真鳳凰一模一樣的鳳凰,披著五彩霞衣,啾啾而鳴,上下飛舞,左右盤旋。

  鳳凰貴為百鳥之王,性格高傲,可這兩隻鳳凰和西陵珩無限親暱,時而飛到遠處為她跳舞,時而飛到近處繞著她的身子盤旋。鳳凰的鳴聲如琴,愉悅動聽,它們邊鳴叫,邊飛舞,不要說西陵珩,就是王母都露了笑意。

  半炷香後,鳳凰才因為附著在上面的靈力耗盡,結束歌舞,收起翅膀落下,變回了木雕。

  王母看著木雕出神,西陵珩問:「怎麼了?」

  王母冷冷說:「你的朋友倒真不簡單,竟然能在千里之外操控傀儡,尤其難得是還有聲音。」其實,令王母感嘆的不是這個,只要不惜代價,傀儡可已遠隔千里殺人取物,可那是為了權和利,而蚩尤不惜耗損心血,竟只為讓西陵珩一笑。

  西陵珩笑著收起木雕,雖然它們已經沒有用了。

  很快,三天的蟠桃宴就結束了。

  對西陵珩而言,蟠桃吃了三十年早吃膩了,蟠桃宴十分無趣,可當蟠桃宴結束時,她又覺得難受,說不清為什麼,也許只是因為昌意哥哥要離去。

  西陵珩依依送別哥哥後,獨自躲到了桃林深處,連阿獙都沒帶。王母卻不知道怎麼就尋到了她,問道:「想家了嗎?」

  西陵珩很早以前就在納悶王母說過的一句話。當日王母懲戒她時,說的是「看著你母親的面上,我保全你的名聲,不對外宣佈偷盜罪名,只罰你幫我看守桃林一百二十年」。西陵珩自小到大,只聽說過看在她那威名遠播四海的父王的面上,第一次聽說「看在你母親的面上」,而且是從玉山王母口中所出,所以她一直很好奇。

  她大著膽子問王母:「你認識我母親嗎?」

  「很多很多年前,我們曾是親密無間的好友。」

  「真的?」西陵珩不是不信,而是意外。

  「如今提起你爹爹,天下無人不曉,可當時沒有幾個人聽過他的名字,而你母親已經名動天下,人人皆知西陵有奇女,炎帝、俊帝都派使者去為兒子求過親,如果你母親同意的話,如今你也許就是神農、高辛的王姬了。」

  西陵珩大吃一驚,簡直不能相信,「那當年,我娘親是什麼樣子?我爹爹又是什麼樣子?」

  王母瞇著眼睛,似在回想,「你母親是我見過最聰慧勇敢的女子,你父親是我見過最英俊倜儻的少年,那時……王母的話語斷了,半晌都不出聲。日光透過緋紅的桃花落下,碎金點點,疏落間離。風吹影動,王母的容顏上有悠悠韶華流轉,有著阿珩看不懂得哀傷。

  「為什麼我母親從未提起過你呢?」

  王母的笑意從唇邊掠開,驚破了匆匆光陰,「因為我們已經不是好友了。」

  「你有多久沒見他們了?」

  「兩千多年了,自從我執掌玉山,我就再未下過山,他們也從未來過。」

  西陵珩看了看四周,說不出化來,上千年,她就獨自一個守著這絢爛無比的桃花日日又年年?

  王母沉吟了一瞬,問道:「你母親可好?」

  西陵珩側著頭想了想說:「挺好的,她喜靜,從不下山,也很少見客。」

  王母的容顏仍如二八少女,縱使是神族,蟠桃也不能讓他們長生不死,不過常食卻能讓容顏永駐。西陵珩看著王母,突然冒出一句:「我母親的頭髮早已全白了。」

  「你爹爹、你爹爹……」王母的話沒有成句,就不再說。

  西陵珩卻已經明白她想問什麼,「母親喜靜,爹爹很少去打擾她。」

  王母和西陵珩相對無言。王母是因為玉山戒規不能下山,母親呢?又是為什麼讓她畫地為牢?

  王母忽然想大醉一場,高呼侍女,命她們去取酒。

  王母醉了,幾千年來的第一次醉。

  西陵珩看著她在桃花林裡,長袖飛揚,翩翩起舞。

  王母笑著一聲聲地喚她,「阿嫘,快來,阿嫘,快來……」

  西陵珩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的母親曾被女伴嬌俏地叫「阿嫘」。她站起來陪著王母跳舞,卻無法響應王母的呼喚。很多很多年前,王母也應該有一個溫柔的名字,只是太久沒有人叫,所有人都不知道了。西陵珩不想叫她王母,至少現在不想,所以她不說話,只是陪著她跳舞。

  蟠桃宴後,玉山恢復了原樣,冷清到肅殺,安靜到死寂。

  每一天都和前一天一模一樣。一模一樣的食物,一模一樣的景色,因為四季如春,連冷熱都一模一樣,沒有一點變化。

  前面的三十年,西陵珩因為年紀小,經歷的事情少,並不真正理解失去自由的痛苦,無所畏懼,痛苦自然也淡,可這三十年才剛開始,她想著還有三個三十年就覺得前面的日子長得讓她畏懼,因為畏懼,她的痛苦變得沉重。

  玉山隔絕了世界,也把西陵珩隔絕在世界之外。她常常想,也許等到她下山時,會發現她已經和所有朋友沒有話可說。他們知道的,她一點都不知道。

  即使是神族,一生中又能有幾個正值韶華的一百二十年?

  西陵珩給蚩尤的信越來越短,越來越少,到後來索性不寫了。

  蚩尤卻仍堅持著隔二岔三的書信,他甚至都不問西陵珩為什麼不再回信,他只平靜地描述著自己的生活,偶爾送她一個小禮物。

  西陵珩雖然不回信,可每次收到蚩尤的信時,心情都會變好一點。

  三年多,一千多個日子,西陵珩沒有給蚩尤片言隻語,蚩尤卻照舊給她寫信。

  四年後,玉山上依然是千年不變的景色,玉山下卻剛剛過完一個異樣寒冷的嚴冬,迎來了溫暖的春天。

  西陵珩在桃林瞇著眼睛看太陽時,青鳥帶來了蚩尤的信。

  信很長,平平淡淡地描述風土人情,溫溫和和地敘述著一些故事,裡面一句看似平常的話卻灼痛了她的眼。

  「行經丘商,桃花灼灼,爛漫兩岸,有女漿衣溪邊,我又想起了你。」

  一個無意落下的「又」字讓西陵珩輾轉反側了一晚上。

  第二日清晨,烈陽帶著她的信再次飛出玉山。

  經過幾十年的相處,阿獙和烈陽已混熟,烈陽性子古怪,並不容易相處,可阿獙喜歡烈陽,不管烈陽怎麼對它,它總能黏住烈陽,烈陽被黏得沒了脾氣,慢慢接納了阿獙。

  阿獙和烈陽戲耍時,西陵珩就一邊看守桃林,一邊養蛋。

  幾十年來,她收了蚩尤很多禮物,卻沒有一件回贈。玉山之上有美玉、有異草、有奇珍,可那都屬於王母,不屬於她。

  她的母親精通養蛋紡紗,在她還沒學會說話時就已經學會了辨別各種蛋種。她琢磨著也許可以借助玉山的靈氣,養出一種天下絕無僅有的蛋,為蚩尤做一件天下絕無僅有的衣袍。

  玉山上沒有日月流逝的感覺,桃花一開就千年,西陵珩計算時光的方式是用她和蚩尤的信件往來。

  他給我寫信了,我給他寫信了,他又給我寫信了,我又給他寫信了……漫長的時光就在信來信往中流過。

  十六年養成桃花蛋,五年紡紗,三年織布,一年裁衣,西陵珩總共花了二十五年為蚩尤準備好了衣袍。

  衣袍製成時,滿屋紅光驚動了整個玉山。侍女們以為著火了,四處奔走呼叫,王母匆匆而來,看到一襲簡簡單單的紅色衣袍,可那紅色好似活得一般,在狂野地怒放,在呼嘯著奔騰,盯著看久了,覺得自己都要被紅色吞噬。

  就連王母都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紅色,愣愣看了好一會,對西陵珩說:「你果然是阿嫘的女兒。」

  西陵珩命烈陽把衣袍帶給了蚩尤,並沒有說衣袍何來,只說回贈給他的禮物,希望他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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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辜負當年林下意

      又是一年蟠桃宴。這一次蟠桃宴,軒轅族來的是王子蒼林,神農族來的是王姬雲桑,高辛族來的是王子宴龍。

  雲桑到山上後,按照炎帝的吩咐,把來往政事全部交給蚩尤處理,自己十分清閒,她隨意漫步,卻不知不覺中就走到了凹凸館。看到軒轅妭坐在池邊,呆呆盯著天空。

  雲桑十分意外,走進「嗨」了一聲,嚇得軒轅妭差點跳起來。

  「你怎麼會在玉山上?沒聽說你來啊!」
 
   「說來話長,六十年前的蟠桃宴後,我壓根沒下山,一直被王母關在這裡。」

  雲桑愣了一愣,反應過來,「你、你就是被王母幽禁的賊子?」
 
    軒轅妭癟著嘴,點點頭。云桑坐到軒轅妭身旁,「我可不相信你會貪圖玉山的那些神兵利器,究竟怎麼回事?是不是中間有什麼誤會?」

  軒轅妭聳聳肩,裝作無所謂地說:「反正玉山靈氣充盈,多少神族子弟夢寐以求能進入玉山,我卻平白撿了一百二十年,全當閉關修煉了。」

  雲桑心思聰慧,自然知道別有隱情,不過如今她愁思滿腹,軒轅妭不說,她也沒心思追問。她望著眼前的水凹石凸,不禁長長嘆了口氣,「我正有些煩心事想找你聊一聊。」說完,卻又一直沉默著。

  軒轅妭知道她的性子要說自會說,否則問也問不出來,不吭聲,只默默相陪。

  雲桑半晌後才說:「自從上次和諾奈在這裡相逢後,我們一直暗中有往來。」

  軒轅妭含笑道:「我早料到了。」

  「二妹瑤姬自出生就有病,她纏綿病榻這麼多年,父王的全部關愛都給了她,我只能很快地長大,不僅要照顧剛出生就沒了母親的榆罔,還要寬慰父王。有時候看到瑤姬被病痛折磨得痛不欲生,父王跟著一起痛苦,我甚至心底深處偷偷地想,瑤姬不如……不如死了算了,對她、對我們都是解脫。」

  軒轅妭默默握住了雲桑的手,母親十分憐惜雲桑,曾感嘆這丫頭從未撒嬌痴鬧過,似乎天生就是要照顧所有弟妹的長姐。

  "三十年前,瑤姬真、真的……去了,父王大病,臥榻不起,幾乎要追隨瑤姬一起去找母親,我一滴眼淚沒掉,日夜服侍在父王身邊,父王的病一點點好轉,我卻漸漸發現自己承受不了失去瑤姬,她看似孱弱,但總在我最需要時陪伴的我。」云桑看著軒轅妭,「你也生在王族,自然知道王族中那些不見鮮血的刀光劍影,榆罔秉性柔弱,很多事情我必須強硬。有時候,累極了,連傾訴的朋友都沒有一個,只能呆呆地坐著,瑤姬會跑坐在我身後,解開我的頭髮,輕柔地為我梳理,藥香從她身上傳來,好似一種安慰;夏日的夜晚,我查閱文書,她會坐在我身旁,裹著毯子,慢慢地繡香囊;冬天時,她禁不得冷,卻又渴望著雪,總是躲在屋中,把簾子掀開一條縫,看我和榆罔玩雪,我們拿個雪團給她,她就好像得了天下至寶,歡喜得不得了……"

  雲桑的手冰冷,簌簌直顫,軒轅妭緊緊握著她的手,想給她一點溫暖和力量,「大店內再聞不到瑤姬的藥香,我難受得像是整顆心藥被掏空,可我還不能流露出一絲悲傷,因為父王的病才剛有好轉,不敢刺激到他。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我被驚雷炸醒,瑤姬再不會抱著枕頭,站在簾子外,小聲地問我「姐姐,我害怕,能和你一起睡嗎?」我一直以為是我在陪伴、安慰她,可如今沒有了她身上的藥香,我突然覺得雷聲很恐怖,這才明白,那些可怕的夜晚,不僅僅是我在陪伴瑤姬,也是瑤姬在陪伴我。雷雨交加中,我衝下了神農山,找到駐守在高辛邊境的諾奈,當我闖進他的營帳時,他肯定被嚇壞了,那段日子,我瘦得皮包骨頭,臉色蠟黃,此時匆匆下山,衣衫凌亂,披頭散髮,渾身濕淋淋,連鞋子都未穿。"

  雲桑看住軒轅妭,臉上一時紅、一時白,"我不知道我怎麼了,竟然一件他就抱住了他。那一刻,就好似終於找到了依靠,把身上的負擔卸下來,我在他懷裡嚎啕痛哭,那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失
態。後來,他一直摟著我,我一直哭,就好似要把母親去世後所有沒有掉的眼淚全部掉完,直到哭得失去了意識。"

  雲桑臉頰緋紅,低聲說:"我醒來時,他不在營帳內。我也沒臉見他,立即溜回了神農山。很長時間,我們都沒有再聯繫,後來我們都絕口不提那夜的事情,全當什麼都沒發生,他對我十分冷淡,但、但……"雲桑結結巴巴,終究是沒好意思把"但我們都知道發生了"說出口。
 
 神農和高辛是上古神族,禮儀繁瑣,民風保守,軒轅卻民風豪放,對男女之事很寬容,所以軒轅妭和雲桑對此事的態度截然不同,軒轅妭覺得是情之所至,自然而然,云桑卻覺得愧疚羞恥,難以心安。

  軒轅妭含笑問:「姐姐,你告訴諾奈你的身份了嗎?」
 
    雲桑愁容滿面,「還沒有。起初,我是一半將錯就錯,一半戒心太重,想先試探一下他的品行,後來卻不知道怎麼回事,越來越害怕告訴他真相,生怕他一怒之下再不理我。我就想著等再熟悉一些時說,也許他能體諒我,可真等彼此熟悉了,我還是害怕,每次都想說,每次到了嘴邊就說不出口,後來發生了那件尷尬的事情,他對我很疏遠冷淡,我更不好說,於是一日日拖到了今日,你可有什麼辦法?」

  「不管你叫什麼不都是你嗎?說清楚不就行了。」

  「信任的獲得很難,毀滅卻很簡單,重要的不是欺騙的事情的大小,而是欺騙本身就說明了很多問題。將心比心,如果諾奈敢這樣欺騙我,我定會懷疑他說的每一句話是不是都是假的,諾奈看似謙遜溫和,可他年紀輕輕就手握兵權,居於高位,深得少昊讚賞,諾奈的城府肯定很深,獲取他的信任肯定很難,我卻、我卻……辜負了他。」雲桑滿臉沮喪自責。

  軒轅妭愣住,真的有這麼複雜嗎?半晌後,重重地嘆了口氣,竟然也莫名地擔憂起來。

  蟠桃宴依舊和往年一般熱鬧,所有賓客都聚合在瑤池畔,觥籌交錯,歡聲笑語。

  蚩尤坐了一會,避席而出,去尋找西陵珩。他快步走過了千重長廊,百間樓台,一重又一重,一台又一台,漸漸地,距離她越近反倒慢了起來。

  尋到她住的院子,庭院空寂,微風無聲,只屋簷下的獸牙風鈴叮叮噹噹地響著,宛如一首古老的歌謠。

  蚩尤怔怔聆聽。當日他做好風鈴時,它的顏色白如玉,經過將近六十年的風吹日曬,它已經變得褐黃。

  繞過屋舍,走入山後的桃林。

    月夜下,芳草萋萋,千樹桃花,灼灼盛開,遠望霞光絢爛,近看落英繽紛。

  一隻一尺來高的白色琅鳥停在樹梢頭,一頭黑色的大狐狸橫臥在草地上,一個青衫女子趴在它身上,似在沉睡,背上已落了很多花瓣。

  阿獙忽地抬頭,警覺地盯著前方,一個高大魁武的紅衣男子出現在桃花林內。烈陽睜眼瞧了一下,又無聊地閉上。

  阿獙和烈陽朝夕相處幾十年,有它們獨特的交流方式,阿獙的警惕淡了,懶懶地把頭埋在草地上,雙爪矇住眼睛,好似表明,你們可以當我不存在。

  蚩尤輕手輕腳地坐在西陵珩身旁。

  西陵珩其實一直都醒著,蚩尤剛來,她就察覺了,只是在故意裝睡,沒有想到往長看似沒什麼耐心的蚩尤竟然十分有耐心,一直默默地守候著。

  西陵珩再裝不下去,半支起身子,問道:「為什麼不叫我?我要是在這裡睡一晚上你就等一晚上嗎?」

  蚩尤笑嘻嘻地說:「一生一世都可以,你可是我認定的好媳婦。」

  西陵珩舉拳打他,「警告你,我才不是你媳婦,不許再胡說八道。」

  蚩尤握住了她的手,凝視著她,似笑非笑地說:「你不想做我的好媳婦,那你想做誰的呢?你可是被我這只百獸之王挑中的雌獸,如果真有哪個傢伙有這個膽子和我搶,那我們就公平決鬥。」

  蚩尤並不是一個五官英俊出眾的男子,可他的眼睛卻如野獸般美麗狡黠,冷漠下洶湧著駭人的力量,令他的面容有一股奇異的魔力,使人一見難忘。

  西陵珩不知道為何,再沒有以前和蚩尤嬉笑怒罵時的無所謂,竟然生出了幾分恐懼。她甩掉了蚩尤的手,「我們又不是野獸,決鬥什麼?」

  蚩尤大笑起來,「只有健壯美麗的雌獸才會有公獸為了搶奪與她交配的權利而決鬥,你……」他盯著西陵珩嘖嘖兩聲,搖了搖頭,表示不會有公獸看上她,想和她交配。

  西陵珩羞得滿面通紅,終於理解了叫他禽獸的人,蚩尤說話做事太過赤裸直接,她捂著耳朵嚷:「蚩尤,你再胡說八道,我以後就再不要聽你說話了。」

  蚩尤凝視著嬌羞嗔怒的西陵珩,只覺心動神搖,雄性最原始的慾望在蠢蠢欲動,他忽而湊過身來,快速地親了西陵珩一下。

  西陵珩驚得呆住,瞪著蚩尤。

  蚩尤行事冷酷老練,卻是第一次親近女子,又是一個藏在心尖尖上的女子,心動則亂,生死關頭都平靜如水的心竟然咚咚亂跳,眼中柔情萬種。貪戀著剛才那一瞬的甜蜜,忍不住又低頭吻住了西陵珩,笨拙地摸索試探著,想要索取更多。

  西陵珩終於反應過來,重重咬下。蚩尤嗷得一聲後退,瞪著西陵珩,又是羞惱又是困惑,猶如一隻氣鼓鼓的小野獸。
 
    西陵珩冷聲斥道:「滋味如何?下次你若再、再……這樣,我就……絕對不客氣了!」

  蚩尤挑眉一笑,又變成了那隻狡詐冷酷的獸王,他手指抹抹唇上的血,伸出舌頭輕輕舔了一下,盯著西陵珩的嘴唇,回味悠長地說:「滋味很好!」故意曲解了她的話。

  西陵珩氣得咬牙切齒,可罵又罵不過,打又打不過,起身向桃林外跑去,恨恨地說:「我不想再見你這個輕薄無恥之徒!你我之間的通信就此終止!」

  「求之不得!我早就不耐煩給你寫信了!」

  西陵珩沒有回頭,眼圈兒卻突地紅了起來,她都不知道自己難受什麼。

  晚上,西陵珩翻來覆去睡不著,屋簷下的風鈴一直叮叮咚咚響個不停。她跳下榻,衝到窗戶邊,一把將風鈴扯下,用力扔出去。

  整個世界安靜了,她反倒更心煩,只覺得世界安靜得讓她全身發冷,若沒那風鈴陪伴幾十年,玉山的寧靜也許早讓她窒息而亡。

  過了很久,她起身看一看更漏,發現不過是二更,這夜顯得那麼長,可還有六十年,幾萬個長夜呢!

  懨懨地躺下,閉著眼睛強迫自己睡,翻了個身,忽覺不對,猛地睜開眼睛,看見蚩尤側身躺在榻邊,一手支著頭,一手提著被她扔掉的風鈴,笑咪咪地看著她。

  西陵珩太過震驚,呆看著蚩尤,一瞬後才反應過來,立即運足十成十的靈力劈向蚩尤,只想劈死這個無法無天的混蛋!

  蚩尤連手都沒動就輕鬆化解,笑著說:「你這丫頭怎麼殺氣這麼重?」

  說話間,榻上長出幾根綠色的藤蔓,緊緊地裹住了西陵珩的四肢。

  西陵珩知道她和蚩尤的靈力差距太大,她鬥不過蚩尤,立即轉變策略,扯著嗓門大叫,「救命,救命……」

  蚩尤支著頭,好整以暇地笑看著她,似乎等著西陵珩究竟有多笨,要多晚才能反應過來他既然敢來,自然不怕。

  西陵珩明白他下了禁制,聲音傳不出去,停止了喊叫,寒著臉,冷冷地問:「你想幹什麼?」

  蚩尤笑嘻嘻地坐起來,開始脫衣服,西陵珩再裝不了鎮定,臉色大變,眼中露出驚恐,「你敢!」

  「我不敢嗎?我不敢嗎?這天下只有我不願做的事情,沒有我不敢做的事情!」他立即伸手來解西陵珩的衣衫,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眼神透著冷酷。

  西陵珩眼中滿是失望痛苦,一字字說:「我現在的卻沒有辦法反抗你,但你記住,除非你今日就殺了我,否則我一定會將你挫骨揚灰。」

  蚩尤撲哧一聲笑出來,神色頓時柔和,他拍拍西陵珩的臉頰,「你可真好玩,隨便一逗就七情上面,你真相信我會這麼對你嗎?」

  西陵珩早被他一會一個臉色弄得暈頭轉向,呆呆地看著他,蚩尤替她把衣帶系好,側躺到她身旁,笑咪咪地看著她,「你們總以為野獸凶蠻,可公獸向母獸求歡,從不會強迫母獸交配,他們都是心甘情願。」

  西陵珩瞪了他一眼,臉頰羞紅:「你既然、既然不是……幹麼要深夜闖入我房間?」

  「我要帶你走。」

  西陵珩不解,蚩尤說:「我不是說了我已經不耐煩給你寫信了嗎?既然不想給你寫信,自然就要把你帶下玉山。」

  「可是我還有六十年的刑罰。」

  「我以為你早就無法忍受了,你難到在玉山住上癮了?」

  「當然不是,可是……」

  「你怎麼老是有這麼多可是?就算你們神族命長,可也不是這麼浪費的,難道你不懷念山下自由自在的日子嗎?」

  西陵珩沉默了一會問道:「阿獙和烈陽怎麼辦?」

  「我和他們說好了,讓他們先幫你打掩護,等我們下山了,烈陽會戴著阿獙來找我們。」蚩尤撫著阿珩的頭髮,「阿珩,不管你答應不答應,我都已經決定了,我會敲暈你,把你藏道我的車隊裡,等和王母告辭後就帶你下山。即使日後出了事,也是我蚩尤做的,和你西陵珩沒有關係。」

  西陵珩冷冷地說:「你既然如此有能耐,六十年前為什麼不如此做?」

  蚩尤笑著沒回答,「謝謝你送我的衣袍。」

  「那是我拜託四哥買的,你要謝就謝我四哥去。」西陵珩瞪了他一眼,閉上了眼睛。

  蚩尤說:「你睡吧,待會我要敲暈你時,就不叫你了。」

  這話真是怎麼廳怎麼彆扭,西陵珩實在不知道該回答他什麼。蚩尤輕彈了下手指,綁住西陵珩手腕的植物從翠綠的嫩葉中抽出一個個潔白的花骨朵,開出了一朵朵小小的白花,發出幽幽清香,催她入眠。

  西陵珩在花香中沉睡了過去。

  西陵珩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不在榻上,在一個白璧鎏金玉輦中。
 
    她雖然知道蚩尤肯定下過禁制,還是收斂了氣息後,才悄悄掀開車簾,向外面看。

  大部分的部族已經由宮女送著下山了,只有三大神族由王母親自相送,此時正站在大殿前話別。

    王母和神農族、高辛族、軒轅足一一道別後,眾神正要啟程,天空中忽然傳來幾聲清脆的鳥鳴,就好似有人敲門,驚破了玉山的平靜。

  王母臉上的笑容斂去,已經幾千年,沒有神、更沒有妖敢未經邀請上門,「是誰擅闖玉山禁地?」王母威嚴的聲音直入雲霄,在天空中如春雷般一波又一波的轟鳴出去,震得整個天地都好似在顫動。

  各族的侍者們不堪忍受,捂著耳朵痛苦地倒在地上,大家這才真正理解了玉山的可怕。

  「晚輩高辛少昊,冒昧求見玉山王母。」

  鳳鳴一般清朗的聲音,若微風吹流雲,細雨打新荷,自然而然,無聲而來,看似平和得了無痕跡,卻讓所有滾在地上的侍者都覺得心頭一緩,痛苦盡去。

  一千九百年前,少昊獨自逼退神農十萬大軍,功成後卻拂衣而去,不居功、不自傲,由於年代久遠,人族一知半解,神族卻仍一清二楚,沒有不知道少昊的。

  「少昊」二字充滿魔力,為了一睹他的風采,連已經在半山腰的車輿都停止了前進,整個玉山都為他而寧靜。

  王母的聲音柔和了一點,「玉山不理紅塵紛擾,不知你有何事?」

  「晚輩的未婚妻軒轅妭被幽禁在玉山,晚輩特為她而來。」

  高辛和軒轅,兩大姓氏聯在一起的威力果然不同凡響,玉山上猶如油鍋炸開,所有神族都在竊竊私語。

  王母皺了皺眉,說:「請進。」

  「多謝。」

  西陵珩緊緊地抓著窗子,指節都發白,整個身子趴在車窗前,目不轉睛地盯著空中。

  恰是旭日初昇,玉山四周云蒸霞蔚,採光瀲灩,一個白衣男子①腳踩黑色的玄鳥,從滿天璀璨的華光中穿雲破日而來,落在了大殿前的玉石台階下。

  白玉輦道兩側遍植桃樹,花開鮮豔,落英繽紛。玄鳥翅膀帶起的大風捲起了地上厚厚一層的桃花瓣,合著漫天的落英,在流金朝陽中,一天一地的緋紅,亂了人眼,而那襲頎長的白影踩著玉階,冉冉而上,宛然自若,風流天成。

  他走上了台階,輕輕站定,漫天芳菲在他身後緩緩落下,歸於寂靜。

  天光隱約流離,襲人眼睛,他的面容難以看清,只一襲白衣隨風輕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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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殷商自稱是俊帝、也就是少昊一支的後人。殷商以鳥為圖騰,崇拜玄鳥,同時,他們衣著「尚白」。《淮南子》:殷人之禮,其社用石,祖門,葬樹松,其樂大,晨霧,其服尚白。關於「尚」是尊崇,還是流行的意思,學術界目前未有定論。此文中理解為尊崇,所以少昊著白衣。
***
  他朝著王母徐徐而來,行走間衣袂翻飛,儀態出塵,微笑的視線掃過了眾神,好似誰都沒有看,卻好似給誰都打了個招呼。

  王母凝望著少昊,暗暗驚訝。世人常說看山要去北方,賞水要去南方,北山南水是截然不同的景緻,可眼前的男子既像那風雪連天的北地山,郁懷蒼冷,冷俊奇漠,更又那煙雨迷濛的江南水,溫潤細緻,儒雅風流,這世間竟有男子能並具山水豐神。
 
    少昊停在王母面前,執晚輩禮節,「晚輩今日來,是想帶未婚妻軒轅妭下山。」

  王母壓下心頭的震驚,冷笑起來,「你應該很清楚我為何幽禁她,你想帶她走,六十年後來。」

  「軒轅妭的確有錯,不該冒犯玉山威嚴,可她也許只是一時貪玩,夜遊瑤池,不幸碰上此事。請問王母可曾搜到贓物,證明軒轅妭就是偷寶的賊子?如若不能,有朝一日,真相大白於天下時,玉山竟然幽禁無辜的軒轅妭一百二十年,玉山的威名難免因此而受損!

  少昊語氣緩和,卻詞鋒犀刊,句句擊打到要害,王母一時語滯,少昊未等她發作,又是恭敬的一禮,「不管怎麼說,都是軒轅妭冒犯玉山在前,王母罰她必有因。晚輩今日是來向王母請罪,我與軒轅妭雖未成婚,可夫妻同體,她的錯就是我的錯;我身為男兒,卻未盡照顧妻子之責,令她受苦,罪加一等。

  王母被他一番言辭說得暈頭轉向,氣極生笑,「哦?那你是要我懲罰你了?」

  「晚輩有兩個提議。」

  「講。」

  「請囚禁晚輩,讓我為軒轅妭分擔三十年。」

  「還有個提議呢?」

  「請玉母當即釋放軒轅妭,若將來證明寶物確是她所拿,我承諾歸還寶物,並且為玉山無條件做一件事情,作為補償。」

  所有聽到這番話的神族都暗暗驚訝,不管王母丟失的寶物多麼珍貴,高辛少昊的這個承諾都足以,更何況證據不足,已經懲罰了六十年,少昊又如此懇切,如果王母還不肯放軒轅妭的確有些不對了。
 
    王母面上仍寒氣籠罩,「如果這兩個提議我都不喜歡呢?」

  少昊微微一笑,「那我只能留在玉山上一直陪著軒轅妭,直到她能下山。」

  這個少昊句句滿是恭敬,卻逼得王母沒有選擇,如果她不配合,反倒顯得她不講情理。王母氣得袖中的手都在抖,世人皆知玉山之上無男子、若換成別的神族高手,她早把他打下山了,可眼前的男子是高辛少昊一一涼鴻一現卻名震千年的高辛少昊,她根本沒有自信出手。

  王母把目光投向了遠處.默默地思量看,少昊也不著急,靜靜等候。

  幾瞬後,王母心中的計較才定,面上柔和了,笑著說:「你說的話的確有點道理,軒轅妭若只是無心冒犯,六十年的幽禁足以懲戒她了,如果她不是無心冒犯,那麼我以後再找你。」王母對身後的侍女吩咐,「去請軒轅妭,告訴她可以離開玉山了,讓她帶著行李一塊過來。」

  少昊笑看行禮,「多謝王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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