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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衛風]福運來[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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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6:55:25
正文 七十九 回城 三

  慶和撐著傘跟隨著,客院裡亮著燈,下人進進出出的,阿福一到門口,全體人都躬身屈膝靜了下來。
  
  「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吧。」紫玫替阿福挽了下裙角:「夫人當心,台階滑。」
  
  朱平貴睡的沉沉的還沒有醒,不過看起來神情安詳臉色紅潤,一點不像是病人。阿福放下心事,劉潤既然說他沒事,那就一定沒大礙。
  
  「夫人不用安心,或許朱爺是累著了,多歇歇就好。」
  
  阿福點點頭:「好好安置武姑娘。」
  
  「是,夫人放心。」
  
  劉潤已經換了衣裳過來,他站到門口,阿福幾乎是立刻就發現了,她轉過頭來。
  
  劉潤朝她安撫的笑笑,走進屋裡。
  
  「你怎麼過來了?」阿福有點嗔怪:「不是讓你好好歇著去嗎?你也著涼怎麼辦?」
  
  劉潤揮了一下手,紫玫會意的遣退其他人,自己反手扣上了門,就站在門外頭。
  
  雨聲很大,就算她站的門口也聽不見屋裡在說些什麼。
  
  「朱爺不是著涼,是吃了一點藥兒,睡到明早就會醒,沒什麼關係。」
  
  阿福意外之極,不過她沒說話,她在等劉潤往下說。
  
  「途中遇雨,我們在三橋那裡的茶棚避雨,我發現有人暗中趕著朱爺和武姑娘,心中覺得不妥,所以藉著遞茶的機會給朱爺茶裡放了點藥沫兒讓他睡著,武姑娘果然很急切,那個暗中跟著的人便出面來說可以幫忙送朱爺回來——那人現在就在下房,我已經讓人暗中盯著他了。本來我拿不準武姑娘與那人是不是相識,不過朱爺一倒下,武姑娘和那人的說話舉止我就看出來了。他們不但相識,而且,應該是一路人,一個在暗一個在明,相當有默契。」
  
  「是個什麼樣人?」
  
  劉潤微微一笑:「是個和我一樣的人。」
  
  阿福怔了下,隨即明白過來。
  
  「那人……是宦官?」
  
  「不錯。」
  
  武姑娘怎麼會認識一個宦官?
  
  那宦官與武家……他們跟著朱平貴到山莊來,打的什麼主意?
  
  「這場雨,倒來的正是時候。我們不能朝外傳遞消息,他們也不能。」劉潤輕聲說:「不過,我覺得先不要告訴朱爺……比較好。」
  
  那是自然。
  
  「讓朱爺且病幾天再說吧。那位武姑娘麼,她是客人,在莊中一舉一動都有人注意著,也不必多慮。至於那個幫忙趕車送他們回了山莊的熱心人……」劉潤的笑容顯得愈發可親:「自然要好好招待。」
  
  這好好招待讓阿福覺得……那個熱心人下場不會太好。
  
  不過現在重要的不是那個。
  
  阿福不明白了,宮裡還會派人打主意她懂,可是怎麼就找上了武姑娘?
  
  這武姑娘……武家怎麼在會和宮裡扯上關係?又是和誰扯的?阿福想不明白。
  
  一別多年,誰身上發生什麼事都不好說,阿福自己身上的變化不也是天翻地覆的麼?
  
  第二天也不知是太巧還是太不巧,還是在下雨。
  
  朱平貴一早就醒了,神清氣爽,精神飽滿。劉潤以「正氣內虛」「肝強脾弱」的理由把他繼續留在床上。武姑娘一早也過來了,不過卻被來探病的楊夫人給攔住了,不輕不重的軟釘子給她碰了一個。一是說莊裡有的是人手照顧舅爺,二是武姑娘到底還是武家的姑娘……等成了朱家的媳婦再來這裡奔忙也不晚。一席話說的溫和有禮,又可親可敬,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楊夫人是武姑娘的親娘親姨之類的,一心替她打算。武姑娘在這上頭不是楊夫人對手。而住在門房的那個熱心人也開始上吐下瀉了,據劉潤說,沒準兒是昨天他們一起在茶棚喝的茶不乾淨,可得好好休養。
  
  這個休養……
  
  阿福覺得要讓劉潤繼續照料下去,這位熱心人恐怕——
  
  越糟才越好呢。
  
  虎無傷人意,可人還有害虎心呢。誰讓它長著虎骨虎皮虎膽……
  
  下雨天閒著也是閒著,楊夫人一透露收拾東西搬回城裡王府去,所有人都歡騰雀躍起來了,阿福才發現——似乎除了她,別人還都是喜歡京城的繁華,住在山莊,所有人都有一種被發配了的沒有根基的感覺。還有家人親人在京城的人尤其如此,收拾東西的速度簡直是神速一樣,有人已經把衣裳鋪蓋都打了卷兒,就等著天晴了,上頭一聲令下好搬家!
  
  阿福有點納悶,和瑞雲說:「住山莊有什麼不好?開門見山,風景好又清靜……」
  
  「夫人啊。」瑞雲看她一眼:「您是喜歡,可是別人未必喜歡。連買個胭脂水粉買個肉都要來回折騰個大半天,您去廚房打聽打聽看灶上的人想不想搬回城裡?再說了,在這兒連個上門來串門拜訪的都沒有,門子連一個門包都收不著。要是住京城,他們那可是美差,要要大發財的,想見王爺想見夫人的,哪個進門不得讓他們先刮一筆?您別笑,就是這樣,這是俗例。就連我也是。在京城的時候還有人拿銀簪子什麼的討好我呢……當然我沒要。」她趕緊加了這句,又看看阿福似乎沒注意這句,又接著說:「夫人,人往高處走,沒個喜歡待在窮鄉僻壤忍受寂寥,再讓人忘個精光的。」
  
  阿福托著腮:「你說的是,是我自己圖清靜,可沒想著你們。」
  
  「其實能伺候王爺夫人這樣好的主子,底下人也不是不感激的。」紫玫端茶進來,看了一眼瑞雲,把她看的勾著頭退出去了,才把茶放下:「不過夫人,給人一分好,人有一分感激。可是這天天月月的都挺好,好成了習慣了,大家也就不覺得好啦,夫人有時候也得恩威並施才好。再說,這莊裡除了原來一些人,都是京城過來的,自然想回京城去,這也沒什麼,夫人不要往心裡去,更不要覺得你對不住他們。要是夫人也能板起臉來隔三差五的賞頓板子,只怕那些人的好話還要說的更多呢。」
  
  阿福也知道,不能總給人吃糖的道理。糖總吃,就不覺得甜了。時不時也得給點苦頭吃。
  
  「放心吧夫人,惡人用不著您做,有楊夫人呢。」紫玫笑瞇瞇的叫二丫過來,把美人拳給她:「來,學著捶,不要太重,也別太輕了,從上頭捶下來,你看,不難。」
  
  阿福笑:「我用不著。」
  
  「讓她練練手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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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6:55:47
正文 七十九 回城 四

  下了三四天的雨終於放晴,送了信回城裡,再隔了一天,阿福一行人動身上路了。
  
  李信扒著車窗朝外看,遠遠近近的田壟,在地間耕作的農人,還有路上的行人,走路的,牽牛的,騎驢的……樣樣都新鮮。
  
  「把頭縮回來。」
  
  阿福拍了他一下,李信回頭衝她吐吐舌頭,小聲問:「嫂子,回城裡,我能不能和你住一個院子?」
  
  「不成。」阿福搖頭:「不過你住的芙蓉軒離宜心齋很近,從側門穿過來過了夾道就是宜心齋,只是幾步路。」
  
  李信嘟起小嘴來,看著沉沉睡著的李譽,伸手在他臉上戳了兩下:「他都能這宜心齋……」
  
  「他還小嘛。」阿福哭笑不得:「你可是叔叔,哪能跟侄子爭這個。」
  
  李信低下頭揪衣角,小聲嘟囔:「那我不要做叔叔了。」
  
  阿福笑著摟住他。
  
  這孩子……真招人疼。
  
  「有時候,許多事情不是你想不做就能不做的。」阿福感慨了一句:「而且既然要做了,就不要不情不願,要盡力做好。」
  
  李信懵懵懂懂,阿福也沒指望他這就聽懂了。
  
  京城——離開了一年多,阿福覺得,對它這樣陌生。
  
  的確,連城門樓都是重新修過的。阿福真覺得……這裡不是她熟悉的地方。
  
  她想,她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大概都不見了。那個小院子,臨街的醬菜店,只怕都已經不在了。
  
  到底何處才是家呢?
  
  山莊?王府?
  
  阿福深吸口氣,只要一家人在一起,那個地方,就是家了吧?
  
  她沒想到李固竟然會在王府門口等著他們,明明……他眼睛也看不到。
  
  這條街……還是老樣子,沒怎麼大改。也許有些地方不同了,不過阿福看不出來。
  
  李固迎上來一步,阿福抱著兒子下車。張氏想抱李信,結果李信自己先一步就從車轅上跳下來,他倒沒事,一旁的人可都嚇的提著心。好在他站的穩穩的,喊著哥哥就朝李固撲了過去。
  
  李固把他給抱了起來:「這幾天沒見,你又重了。」
  
  李信嘿嘿的衝他笑,摟著他的頭,哥倆兒著實親熱。他的目光越過人叢,看到唐柱鐵生他們也下了車,招手喊:「你們過來,我領你們看院子去!」
  
  張氏忙跟著:「小祖宗,他們可不能進內院的,讓人帶他們去外頭安置。」
  
  阿福和李固被李信這麼阻了一下,初見面的激動也跟著平緩了一些。李固輕扶著她的臂,手在她手背上停了一下,移到李譽的身上,摸著了他光禿禿的小腦殼。
  
  「咦?頭髮呢?」
  
  「剪了。」
  
  李固有點不解:「好端端的剪頭髮做什麼?」
  
  阿福很想笑,心裡又有些發酸:「進去再說。」
  
  「對對,快進來。」
  
  李固攬著妻兒進門,王府在那場動亂中也曾經受了些損傷,不過已經修整的全然看不出痕跡。
  
  「突然就搬回來了……」阿福有點感慨:「會不會耽誤了你的正事?」
  
  李固的表情一本正經,用外人絕對聽不到的音量說:「你和兒子才是我最大的正事。」
  
  老夫老妻了,阿福還是覺得臉上有點發熱,興許是他呼出的熱氣熏的,也可能是太陽照的。
  
  劉潤在後頭照應朱平貴在床上躺了幾天,好人也躺的沒精神了,武姑娘一臉關切的跟著,只是湊不到近前來。以一個父親被虜生死不明的女兒來說,她也沒有顯得多麼焦慮。
  
  宜心齋裡的許多家什器物都換過了,帳子窗紗也都是新換的,淡粉的紗帶著一股喜氣,遠遠看去像是籠罩著一層薄煙輕霧。
  
  劉潤噙著笑來,給李固請過安,輕聲說:「那人遞了一封信出去。」
  
  李固已經接了信,知道這裡頭的事兒,問:「男的女的?」
  
  「男的那個,自己報是姓于,不過看著應該不是真名姓。武姑娘被看的緊,她遞不了信。那個姓于的遞的也是口信,他這三天他已經兩回告辭請去,不過他現在爬也爬不出十丈,想走是不成的。」
  
  「和他傳信兒的是什麼人?」
  
  「已經盯下去了,」劉潤說:「是咱府裡侍衛裡拔尖兒的一個,經驗老到,身手極好。」
  
  「多加小心,寧可追不著,也別出什麼事兒。」
  
  「王爺夫人請放心,不會的。」
  
  劉潤從屋裡出來,瑞雲端了茶正要進去,被他攔了下來。
  
  「劉潤哥。」瑞雲笑著招呼一聲:「我看你今天人忙事兒也多,這又要出去?」
  
  「茶先不忙送。」
  
  瑞雲怔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他什麼意思。
  
  不知從哪起了一陣風,吹的院子裡的花叢枝葉颯颯輕響,就像人在輕聲低語。劉潤先走了,瑞雲在廊下站了一刻,回過神來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恍惚,轉身拐進了西院側門。
  
  阿福和李固靠在一起,暖風從窗子吹進來,拂在臉上。那種熏然欲罪的感覺,阿福覺得全身都軟綿綿的。
  
  是的,搬進城裡來就算有一百個不好,但卻有一個好,把其他的都蓋過。
  
  因為李固在這裡。
  
  阿福的手在他臉上輕輕摩挲:「你肯定不老實吃飯,這回我回來了,你可沒法兒再瞞哄。要是讓我看見你又把自己弄的瘦下去,我可要對你不客氣。」
  
  李固笑瞇瞇的說:「歡迎歡迎,你要怎麼對我不客氣?快來吧,我等著。」
  
  呸,好好的一個斯文人怎麼現在變的這樣厚臉皮?
  
  阿福想,這肯定跟韋素脫不了關係。
  
  「對了,韋素呢?」
  
  「他去東苑送文書了。」李固握著她的手不肯鬆開:「今天晚上他一定要來蹭飯的。」
  
  「嗯,給他一碗雜麵湯,」阿福笑著說:「讓他蹭個夠。」
  
  李固不說話,只是笑。
  
  「你怎麼了?」
  
  李固說:「你是不是忘了什麼事?」
  
  阿福被他說的一愣,可是仔細想想,並沒忘記什麼,來時都打點收拾的好好的。
  
  「你可還沒親過我……」
  
  李固彷彿在商量晚飯吃什麼,挺正經的說:「快啊,我等著呢。」
  
  阿福很想一腳踹過去,惱羞成怒:「你就等著吧。」
  
  她剛站起來,就被李固攔腰抱住,狠狠的在臉上就親了幾下。
  
  「喂喂,兒子……」
  
  「沒事兒,有人看著他……」
  
  阿福的衣帶系的有點緊,內衣上頭縫著小珍珠扣子,被扯的掉了一粒,落在地下發出清脆的一聲響,並不高,兩個人也都顧不上。那粒小扣子彈了幾下,然後被又落下來的一幅紗裙給罩住了。
  
  外頭的光透過窗紗照進來,那淡粉的光帶著輕霧似的柔和,撒在床頭和帳子上面,帳子上繡的花葉彷彿被風吹過,輕輕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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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6:56:04
正文 八十 治標 一

  「跟著了?」
  
  「嗯……」劉潤直接來了書房,顯是不想讓阿福再為此事憂慮。
  
  「那邊是誰?」
  
  劉潤輕聲說:「是提事府的人。進了東苑之事就不方便再跟,我讓人記下了名字和相貌,再仔細打聽。」
  
  這也並不奇怪,提事府本來人既多且雜,尤其東苑那邊,現在還差不多是眉毛鬍子一把抓,內府和提事府的人都混在一起分不清。
  
  不過……
  
  「你說,蕭駙馬和這事兒,會有關嗎?」
  
  「難說。」劉潤一笑:「反正因為和咱們府上的關係,朱家是讓人盯上了,先有史輝榮,後有武姑娘。」頓了一下:「雲台已經修繕好了,東苑那邊的消息傳來,下月初六,皇上就會遷回宮來。」
  
  李固點了點頭。
  
  皇宮燒燬了大半,前面的正殿,太元殿,正陽殿,永樂殿,華清殿,都還在重建中,後宮還好些,除了德福宮燒了個精光,其他的地方,尤其是西半邊,還都保存的算完好,太平殿……丹鳳殿,還有……雲台。
  
  雲台建始便多用了雲石,遠遠望去潔白無瑕華美異常,而大火也並未能將它燒燬。將外面一層燻黑的表層重新清理打磨過,雲台看上去栩栩如新,似乎並未經過那一場祝融之劫,仍舊保持著那凜不可侵的莊嚴模樣。
  
  可是……
  
  所有人心裡都明白,包括父皇在內。
  
  皇城的尊嚴早就一分不剩的被蠻人給撕了下來,踐踏成了碎片。只是所有人都避而不提,好像雲台洗去了那層黑灰,也就一併洗去了京城被蹂躪的恥辱。
  
  靜了一會兒,李固說:「我覺得我的忍耐總被人看作是無能。」
  
  劉潤一笑:「欺軟怕硬是人之常情。要收拾這人並不難,不過……這治標不治本。根子還在上頭……王爺倘若……」
  
  李固點點頭:「我知道,我心中有數。眼下這事你來辦吧,不要讓夫人再操心。她心軟,有些事讓她知道,她晚上會睡不著覺。等父皇從東苑遷回來,我自有主意。」
  
  劉潤應諾,然後又低聲說:「王爺不正是喜歡夫人這點麼?」
  
  李固故意板起臉:「胡說八道,你快辦事去吧。」

  阿福才不像那些女人。
  
  李固覺得,家裡多了女主人,連空氣中的氣味都不一樣了。阿福不愛用脂粉,但是身上總有著好聞的想起,甜甜的,嗯,奶香味。
  
  元慶進來時看著他臉上的笑容,不用猜都知道王爺這會兒在想什麼。不是在想夫人,就是想到了小世子。
  
  「王爺,車備好了。」
  
  「嗯。」李固站了起來,元慶替他整好衣襟,李固一邊朝外走,一邊還不忘了吩咐:「回來打發人去東河沿買那家老字號的煎餛飩,我記得夫人沒離京城的時候喜歡吃那個。多買些,阿信,楊夫人……大家都嘗嘗,好久沒回來了,吃個鮮。」
  
  元慶笑著應了。
  
  阿福看過賬冊,抬起頭問:「王爺出去了?」
  
  「是,剛剛出去。」紫玫朝阿福擠擠眼:「王爺還吩咐人去買東河沿的煎餛飩呢。托夫人的福,回來我們也跟著打牙祭。」
  
  阿福自己可都不太記得那餛飩了。
  
  還是開府不久的時候,有次韋素買了來的,嘗過之後覺得特別鮮美。那餛飩有煎的有煮的,煮的湯味鮮,煎的特別脆香。皮成了金黃的,半透明,裡面的肉餡成了好看的粉紅色,聞著就讓人胃口大開。餛飩角捏的翹起來,一個個盛在盤中神氣活現的。阿福自認下廚手藝還好,可是餡沒人家獨門的方子調配,樣子也做不了那麼好看。
  
  楊夫人拿著王府裡的花名冊進來,與阿福商量事情,紫玫端了茶便退到一旁。楊夫人看了她一眼,笑瞇瞇的沒說話。
  
  紫玫先是沒明白,後來臉就紅起來,一閃身撩起簾子出去了。
  
  楊夫人把幾個圈起來的名字指出來:「這幾個丫頭都到了年紀,該放出去的放出去,該配人的配人了。」
  
  阿福看到頭一個赫然就是紫玫,怪不得她剛才要躲出去。
  
  紫玫比阿福大,論年紀是不小了,該嫁人的。
  
  阿福覺得有些捨不得紫玫。說起來,她在德福宮就認識了紫玫,後來又一起到了太平殿,再相處到現在:「要婚配的話……不知道有什麼合適的人?」
  
  「那自然是有。」楊夫人賣起了關子,笑著說:「她心裡已經看中了一個啦,這個可不勞夫人替她操心。」楊夫人的手指再朝下移,阿福看到了婉秋的名字。
  
  「呃?她也到了年紀了?」
  
  「可不是麼,她和紫玫是一年人啊。」
  
  阿福瞅瞅楊夫人,楊夫人笑容要多麼慈祥就有多麼慈祥:「婉秋姑娘老家也沒什麼人了,無依無靠的,一個姑娘家可真是不容易。再說,她又是宮中賜的,咱們自然得好好替她打算,給她擇門般配的婚事,夫人可得給她出份嫁妝,比紫玫那份只能厚不能薄啊。」
  
  阿福咽口唾沫,答應了一聲:「您說的是……」
  
  估計婉秋姑娘心目中的好歸宿和楊夫人替她安排的好歸宿不是一碼事——這只要不是傻子都明白!
  
  名冊還有佳蕙……阿福和楊夫人都沉默了。
  
  雖然名字還沒有銷去,但是她們心中都明白,佳蕙只怕已經不在人世。她待人和善,處事大度,阿福想起來覺得心口發酸。
  
  「夫人身旁的海芳……」
  
  「她是不打算嫁的。」楊夫人再翻過一頁,後面還有幾個粗使的丫鬟年紀也到了。
  
  「這些人配了出去,夫人身邊就是瑞雲,還有淑秀……」楊夫人對洪淑秀還不是太放心。
  
  阿福笑著說:「不是還有二丫麼?」
  
  「她要頂用起碼還得三年。」楊夫人說:「現在連個洗臉水都端不穩呢。」
  
  她猶豫了下:「外面買的人就是不知根底,二來,手腳也笨,又不懂規矩……」
  
  阿福說:「我這裡人夠用的,不用養那麼多閒人。」
  
  楊夫人繼續搖頭:「那哪能行?紫玫管著首飾衣裳,瑞雲要做貼身服侍的這些事情,再加上小世子要照料,兩個人都忙的很,早起晚睡的,你這個當主子的就忍心啊?」
  
  阿福有些慚愧。
  
  這倒也是,天天紫玫和瑞雲都忙的跟陀螺一樣。紫玫要是嫁人,就算還留下來伺候,那又要顧這頭又要顧自己丈夫,只會更忙了。雖然有一個淑秀,能幫的也有限。
  
  她是節儉慣了的,不喜歡太多人在眼前,也不喜歡奢華,不喜歡排場。可是屋子大,事情多,還有孩子……要做的事情是太多了,人手自然不夠。
  
  「我再看吧……」楊夫人也有點犯愁。
  
  原來王府是不愁人手匱乏的,但是經過一場動亂——
  
  「紫玫看上的人,是誰啊?」阿福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湊近了問:「夫人你悄悄告訴我,我絕不拿去取笑她。」
  
  楊夫人一笑:「喲,她天天的在夫人眼皮底下轉悠,您都沒看出來,我自然就更不知道了。」
  
  阿福的腮微微鼓起來,看起來稚氣十足,哪裡像是一位貴婦人。
  
  楊夫人捂著嘴笑,笑夠了,喝口水,才說:「她能見著多少人啊,夫人連這個也想不出來?」
  
  阿福仔細琢磨:「難道是門房上的?還是侍衛?」
  
  她真的一點兒都沒注意過,紫玫這丫頭到底是什麼時候有的心上人啊!瞞的密不透風的,平時完全看不出來嘛。
  
  合起花名冊,楊夫人看一眼外頭:「朱爺再躺下去,可就要真生病了。」楊夫人低聲說:「王爺寫了封信給聞大人請他查這件事,武姑娘八成已經覺得不妙,想脫身了。不過她背後的人沒信兒傳來,她也不敢有什麼妄動。」
  
  阿福歎口氣:「武家姑娘……我們以前也是見過的,怎知道她現在會變成這樣呢……」
  
  「嗯,她已經不是夫人認識的那個武『姑娘』了。」楊夫人在姑娘二字上加了重音。
  
  阿福怔了一下,像被針刺了一下,回過神來:「什麼?」
  
  「她眉頭已散,雖然總是低眉順眼,可是婦人風情那是掩不住的。」楊夫人在宮中太久太久,這些事情實在是見得太多了:「就算她沒有禍心,這門親事也不能結。就算朱爺不想娶高門富家之女,也絕對要挑個身家清白的姑娘吧?這位武姑娘……哼。」
  
  阿福覺得喉嚨裡像塞了一團刺麻似的難受起來。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夫人別想這事了,雖然是從朱爺身上入手,可還是衝著王爺來的。咱們不用多管。」楊夫人柔聲安慰:「夫人不想見她,就早些讓人打發她走吧,省的看了礙眼煩心。」
  
  不止是礙眼煩心的問題吧?
  
  阿福感覺到一種巨大的失望。
  
  見到武姑娘的時候,她是很高興的。
  
  朱平貴的婚事有了著落,阿福替他高興。有了兒媳婦,朱氏以後也可以輕鬆不少,朱平貴再重新把買賣做起來,或者,李固替他安排件別的差事做,日子會越過越好的。
  
  可是,怎麼會是這樣呢?
  
  以為是迎來了久別的故人,可是,卻發現不過又是一次欺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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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6:56:23
正文 八十 治標 二

  「夫人,夫人……」
  
  阿福回過神,楊夫人便說:「夫人經的事少,心腸軟。以後再遇著這樣的事這樣的人,想來就不會隨便相信,隨便心軟了。」
  
  是的,人們的心腸總是越來越剛硬。有的時候年輕的人覺得那些成年人冷酷麻木的不可思議。成年人,也是由年輕人經歷過去的,年輕人的羞澀,善良,天真……這些品質成年人也都曾經有過。
  
  可是孩子終究要經歷成長,柔軟的心在一次次傷害中變的剛硬起來。
  
  楊夫人看著阿福,她在想,當初……她如果嫁了人,那孩子,也該有這麼大了吧?
  
  「其實當年剛一進宮,我膽子又小,人又木訥,學宮規的時候,別人總比我學得快。可是到頭來,長的漂亮的,心靈手巧的,都給發落到荒僻的宮院和其他的地方,那可是一輩子也見不著皇上面的……越是漂亮,就越遭排擠,日子過的越不好。說起來,女子生的好,就是種過錯。」
  
  阿福說:「真看不出……夫人哪裡會木訥呢?」
  
  楊夫人握著她的手,微微笑。她的笑容顯得有一絲惆悵。
  
  「多挨幾次竹板,就知道手該怎麼放。被掌嘴之後,就得學會什麼時候張嘴什麼時候說話。」楊夫人搖搖頭:「現在想想,真不知道那時候怎麼過來的,一晃眼竟然這麼多年過去了。」
  
  阿福聽出她話裡的滄桑,想起自己剛進宮時的茫然惶恐,竟然覺得好像已經過去了十年,幾十年似的那麼久遠。以為會記一輩子的人和事,在記憶中刻畫下的痕跡,並沒有自己以為的那樣深。
  
  餛飩果然買來了,阿福自己吃了小半盤子,味道似乎還是印象中那樣香。李信不肯用筷子,吃的一嘴兩手油乎乎的,張氏生怕他弄髒衣裳,不停的勸:「小祖宗,讓人餵你好不好?用筷子吃吧?這讓人看見成什麼樣子。」
  
  阿福就不勸。
  
  能童真快樂的時候就盡量自在的享受吧——再過兩年,即使讓他用手抓他也不肯了。
  
  李固天擦黑時便回來了,一邊進門一邊笑著說:「今天讓人買了餛飩,你吃了吧?」
  
  「吃了不少。」阿福笑著替他將衣服解下來搭到一旁:「現在打嗝還都是餛飩味兒。」
  
  李固湊過來:「我聞聞。」
  
  阿福把他的臉推到一邊:「噯,屋裡有人。」
  
  「沒有,都出去了。」
  
  「別鬧,先洗手洗臉,再來抱兒子。」
  
  李譽吃飽喝足,裹著大紅肚兜,趴在榻上自得其樂。
  
  李固果然洗了手洗了臉又回來,李譽呀呀呀的說著別人都不懂的話,阿福抱起他塞到李固懷裡,看著他手慌腳亂又托頭又抱腰的,就忍不住好笑。
  
  「咦?」李固覺得懷裡的胖小子沉了不少:「他可有點壓手了。」
  
  「小孩子這會兒長的最快。」阿福替李固拆去髮冠,把頭髮梳順了用頭巾再鬆鬆的挽一下,能輕鬆涼快不少:「再過兩三個月就會長牙了。」
  
  李固驚歎:「好快啊。」
  
  外人看著挺穩重的成王爺像個天真的小孩子一樣感歎:「那再過幾個月,是不是就該學說話了?」
  
  「有的早些,有的晚些,聽說女孩子學說話快,男孩子總要慢點。」
  
  阿福的手搭在他肩膀上——很柔軟的手。
  
  李固微微出神,阿福問他:「發什麼呆?」
  
  「不是……」李固回過神來,問:「外頭在做什麼?」
  
  「關門啊。」阿福覺得他真有些神不守舍,天黑下來,關門,掌燈。
  
  「是不是白天太累了?」
  
  李固說:「也沒有。」
  
  「有湯,喝一碗吧?」
  
  冬瓜湯端上來,很清淡,
  
  雖然天要黑了,可是院子裡花香氣卻顯得更濃。簾子都放了下來,阿福用簪子撥亮燭芯,再將紗罩安放好。
  
  李固是有些心事,但是他既然不說——阿福能猜出來,多半他又是不想讓自己擔心。
  
  這一點阿福很瞭解。李固總是想把她保護的嚴嚴實實的,不讓她經受一點兒風雨。
  
  可是阿福想瞭解他的心事,想替他分擔。
  
  雖然她出不了什麼主意,也不懂得外頭的那些事情……
  
  甚至家裡的事,她都沒辦法自己定奪下來。
  
  比如,那位婉秋姑娘,還有武姑娘……
  
  一想到這兩個人,阿福的頭都大了。
  
  李固倒過來問她:「怎麼了?有心事?」
  
  「今天楊夫人來和我說放人的事……」
  
  「嗯,有什麼難為的?」
  
  「紫玫她們年紀到了,到了該婚配的時候了。還有,那位婉秋姑娘……楊夫人說要給她也配門親事,我覺得,有點彆扭……」
  
  李固就笑了:「嗯,你就是心腸軟,要不給她些錢打發她走人好了。」
  
  「倒不是心腸軟。」阿福更頭疼的是武姑娘的事:「還有我哥哥的事。」
  
  這些天補藥喝著,可是朱平貴一認定自己得了病,精神一下子就萎靡不振起來,胃口也不好。再這麼幾天,好人也得折騰的病了。杯弓蛇影可不就是這麼來的?總想著自己有病,可不就真病了。
  
  「我倒有個打算……正想和你商量。」
  
  「嗯?」
  
  「京城人多是非多,上次阿喜的事,還有這次武家的事,都是因此而起。說起來,我們的封邑在右安郡,雖然說是受封食邑,可是到現在還都沒有去看過,那邊的情形如何也並不清楚……」
  
  阿福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說,讓我哥過去?」
  
  「嗯,也不是長駐在那裡,一年中有三五個月待在那兒,對百姓民生經濟情形心中有數,那邊的資財入庫押運這些事情也都要個可信可靠的人打打理,一時也找不到其他人了,所以他若過去,一來也能避開這些人和事,二是……」
  
  真是個好主意!
  
  一開始李固與阿福說過,撥一處田莊讓朱平貴打理,阿福猶豫著,並沒有答應。不過這次的提議,卻正正好好,來的恰是時候。
  
  「只是不知道他自己的意思如何。」
  
  「他一定肯。」阿福瞭解他,朱平貴是個閒不住的人,所以現在天天好飯好菜加補藥的養著,反而養的他越來越沉鬱:「就是,這麼一大攤子事,他恐怕應付不來。」
  
  「這你不用擔心,」李固說:「這些都有定例有成規,也自有經辦的人,他若去了,也起個監看的用處就成了。」
  
  李固與阿福商議過,先將朱平貴派出去,再來辦武姑娘的事。
  
  朱平貴先是有些猶豫,這麼大的事別說他沒經過,就是見也沒見過啊。但是架不住李固溫言勸慰,劉潤在一旁又是激又是捧,他最後終於是點了頭,只說:「家母……還有,與武家議定的親事……」
  
  「朱夫人那裡還用得著朱爺擔心麼?有我們夫人在,朱夫人那兒您放一百個心。至於成家一事,等朱爺跑完趟差事回來,來年開春再辦,正是好時候,對了,右安郡靠海,可有不少海外來的新鮮東西,南面的香料,木料,東面的金器,寶石,價格只有京城的兩三成,若是採買一些回來做新婚用,倒也正相宜。」
  
  劉潤要忽悠起人來,那功力絕對是一流的,起碼朱平貴現在心中就紮下了:要不到右安郡去走一趟,不弄些稀罕的東西回來,這京城他就沒臉回,更加沒臉去成親。
  
  阿福聽著慶和轉述經過的時候簡直,簡直……劉潤巧言令色他可以理解,可是李固……
  
  好吧,人都是會變的。
  
  太平殿裡那個沉默而清秀的少年,現在已經馬上要變成一個狡詐油滑的政客王爺了。像朱平貴這樣的老實人怎麼可能是他們倆的對手呢!
  
  阿福一邊同情朱平貴一邊暗自小心,這兩個人單獨哪一個她都能對付,但是如果站成一氣,那估計誰也對付不了。
  
  萬萬不能讓他倆站到一塊兒來糊弄自己。
  
  已經定了放出去的人,楊夫人乾脆俐落就辦了,又補上來幾個。阿福終於從劉潤那裡打聽到紫玫喜歡的人是誰了,姓周,就是劉潤說的侍衛裡最拔尖兒的一個,可能是家居悠閒生活讓阿福滋生了無窮的好奇心,知道是誰之後她更加好奇:他們是怎麼,呃,勾搭上的?
  
  劉潤笑著說:「這個我可不知道了,我又沒盯在他們誰後腦勺上等著捉姦去。夫人想知道自己去問紫玫不就得了。」
  
  阿福訕訕的:「她當然不說……」
  
  朱平貴來向阿福辭行,又鄭重把朱氏托付給她。阿福難免覺得好笑。朱氏是她親娘,阿福豈無照顧的道理。可見朱平貴讀那幾年書把腦袋讀呆了,他的想法是,朱氏該他奉養,阿福是出嫁的女兒,這中間是他親,她疏。阿福不管他那套,只說:「你儘管去吧,母親這裡有我。」
  
  「武家伯父的事,實在是給王爺添了麻煩……」
  
  知道是麻煩就別說了啊。
  
  這一邊說著麻煩,一邊給人找麻煩算怎麼回事?
  
  其實這話應該說反了,要不是阿福嫁了李固,朱家才不會遇到這一重重一道道的麻煩事呢。說起來,倒是王爺給朱家和武家添了麻煩才是——唔,武家的事還要另說,畢竟還沒有完全查清楚。
  
  「哥哥說哪裡話,都是一家人。」
  
  阿福說的時候,難免有點心虛。
  
  是一家人不錯,可是有些話卻是沒辦法攤開來和他說明白的。
  
  為了他好——還是別讓他擔那麼多心事了。
  
  阿福送朱平貴出去,轉頭一想,李固是不是也是這種心理?不想讓她擔心,所以外頭即使有難為的事情也瞞著她。
  
  可是現在這些事都長著腿跑進家裡來了,李固再怎麼防,也防不勝防。俗話說,只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
  
  要是能一下子痛痛快快把這麻煩解決了就好了……不過阿福也知道這不可能。
  
  得到了多少,同時也得承擔多少。
  
  這或許就是權勢富貴要人們付出的代價,你享受了,你也要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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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6:56:40
正文 八十 治標 三
  
  送走了朱平貴,阿福請人將朱氏接來。不知是不是夏天到了的緣故,朱氏清減了不少,人倒還算精神,穿著件半舊的綢緞褂子,扶著小丫頭的手進了門。
  
  「母親坐。」
  
  阿福覺得這話有點不大好開口,一旁楊夫人挺身而出,清清嗓子說:「今日請朱夫人過來,原是有件事情……」
  
  朱氏忙說:「楊夫人不必客氣,有話直說就是。」
  
  楊夫人老實不客氣也就有話直說了。自然,她沒提起武姑娘是被人唆使的,只是隱晦的點了出來,武姑娘已經不是「姑娘」了,不知道離開京城之後是不是……嗯,在外地已經嫁過人,又或是別的什麼可能。雖然她說的委婉之極,朱氏一明白她話中的意思,臉色還是難看到了極點。
  
  這時候對女子名節的看重,雖然還沒到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份上,可是任是誰家聽到自家已經訂過親未過門的兒媳婦竟然已經……朱氏腦子裡這會兒肯定被「無恥」「騙婚」這些念頭全佔的滿滿的,阿福輕聲說:「關於武家伯父的事情,一時沒查出什麼結果來……」
  
  「他算哪門子的伯父!」朱氏毫不客氣:「不要再提那家人!」
  
  「但是,」阿福問:「當年咱們和武家畢竟是有婚約的,當時應該還寫過書紙約定吧?」
  
  「哪有寫。」朱氏說:「你爹只是和武家口頭訂下,送了兩樣訂禮——一對鎦金簪子,兩樣酒,換了八字。」
  
  這就更好辦了。
  
  「母親不需生氣,既是如此,這親事作罷了就是。」
  
  朱氏忽然想起來:「武家那個……」她下面兩字不雅,硬是嚥了回去:「還住在王府裡呢是不是?」
  
  「正是。」
  
  「快趕她走!昨兒武家還打發人來問我她家姑娘的事情,我以為是你留她……那她爹被綁的事,也肯定真不了!保不齊就是想騙錢,你可不要上了當。」
  
  阿福和朱氏講了他們先將朱平貴打發走的舉措,朱氏說:「理虧的又不是咱們,」但朱平貴有件正經事做,而且是如此體面風光又有實惠的差事,朱氏自然不反對。
  
  「母親,雖然咱們知道武家不妥,但是旁人不知道。若是他們惡人先告狀,說是咱們富貴了先要悔婚……」
  
  朱氏醒悟過來:「對對!既然都敢騙婚,這種潑皮無賴也肯定做的出來。保不齊還要詐一筆,再把咱們的名聲嚷臭了。這事兒得妥當些,你做的對。」
  
  楊夫人端茶過來:「朱夫人不用急。這事兒也好辦的很,左右現在朱爺已經走了,武家那邊先擱著,王爺和夫人已經派人去查了,能查出他們的破綻馬腳來,那自然不用說,就算沒查出來,時間也寬裕的很,朱爺這一去,明年開春才能回來,幹什麼都來得及。」
  
  幹什麼這三個字非常含糊,楊夫人說的是解決麻煩,朱氏想的是如何退了這門糟心的親事,倒是很說得來。
  
  擺平了朱氏這頭,劉潤他們要怎麼從武姑娘那裡再順籐摸瓜查下去,阿福就不管了。朱氏一見了外孫子,一肚子火氣消了個乾乾淨淨,眉開眼笑的抱過李譽又是逗又是哄,還掏出見面禮來。阿福急忙說:「母親,這個就不要了。」
  
  「要的」朱氏堅持:「他就算是王府世子,我也是他姥姥,他百天的時候我沒得去,這禮算是補那時的。」
  
  李譽擺弄著用紅線系的小銀錁子,眉開眼笑的。阿福尋思著,這小子不會是個財迷個性吧?這怎麼……見錢眼開啊?
  
  等他滿一歲的時候抓周,阿福得記著多給他擺幾個銀錠子金元寶,試試看這孩子是不是真財迷。
  
  其實……咳,財迷也沒什麼不好的。以前住的對街有個教私塾的先生,滿肚子酸氣,人一跟他提錢他恨不得就要把耳朵捂起來,清高倒是清高了,可是本來就不厚的一點家底子很快敗光了,娘子再一病逝,領著孩子有一頓沒一頓的……
  
  「姥姥的寶貝喲,看看,笑了。」
  
  阿福拿起針線來做的心不在焉,把邊都縫到裡子上去了,拿剪子來剪線,又把布邊一起剪破了。
  
  朱氏看她心神不寧的樣子,反過來安慰她:「這事兒啊你也別往心裡去。」
  
  「唔?」
  
  「武家這事兒是糟心,但他們不是沒騙成嘛。我預備的那些首飾衣料什麼的,自家留著用,左右沒讓她家哄了去。你也跟王爺說說,別為這事兒勞神生氣。」
  
  阿福把針線籃推一邊去:「倒不全是為了這個。」
  
  「還有什麼?」朱氏一驚:「難道……王爺想納妾?」
  
  「母親……」阿福哭笑不得:「不是為這個事兒。」
  
  「那是因為什麼?」
  
  阿福講不出來。
  
  說自己覺得做王府夫人挺吃力的?
  
  這幾天有人上門拜訪,女客有好幾位,其中就有會陽侯夫人。
  
  阿福頭次見她,是太后想把她的女兒嫁給李固,後來那位青沅小姐病亡了,此事就沒再提起。和這樣的貴夫人應酬是件累心的事,她們每句話後面似乎都意有所指,要是同時來了兩位,三位的,那講起話來更令人費解。誰家與誰家交好,誰家與誰家又是面合心不合。其中的關係錯綜複雜,哪怕有劉潤和楊夫人提點,阿福還是覺得應付的吃力。
  
  「事情多……迎來送往的應酬也多,光記人名就……」
  
  朱氏釋然:「我以為什麼事呢,你一直住城外,現在剛一上手就覺得難。等熟了以後就沒什麼。做主婦跟當姑娘的時候可不一樣,家裡的事外頭的事都得上心,廚房的事衣裳的事樣樣要打理。你還記得咱們街上原來裡正家的閨女不?在家養的白白圓圓的,出嫁半年再看,瘦的臉頰都凹下去了。女人嘛,都是這樣的,熬過一開頭就好了。我當年也什麼都不會。連煎個肉也要煎糊,這不都得一步步的學嘛。」
  
  楊夫人和劉潤也這樣勸過她,可是阿福還是心事重重。朱氏這麼一說,她倒覺得輕鬆多了。
  
  朱氏要站起來時身體晃了一晃,手扶著炕桌。
  
  「母親怎麼了?」
  
  「沒事,起的急了。」朱氏站了站,等頭暈過去,說:「家裡沒人看家,我用過飯就回去吧。」
  
  阿福恐怕有人再盯著朱家生事,既然請了她來就不能再讓她一個人回去,可是話還沒說,朱氏像是抽掉了骨頭似的,身子軟軟的就癱了下去。
  
  先前朱平貴是假病,可朱氏這卻是真病了,劉潤診過脈,說是多年操勞憂思,底子都快耗空了,開了方子煎藥,阿福急的嘴上都起了泡,對朱氏卻又得瞞著,說她只是天熱體虛,又中了暑氣,朱氏倒也沒想多。
  
  常醫官也替朱氏診過,他說話不似劉潤一樣什麼都敢說,也只說是需要調養,開的方子與劉潤大同小異。
  
  阿福實在忍不住,揪著劉潤問他,朱氏到底有沒有性命之虞。劉潤一笑:「你還信不過我麼?」
  
  「不是信不過……」
  
  「朱夫人沒有性命之憂,只是以前操勞過度,又一直硬撐下來——她以前很少生病吧?」
  
  「是。」阿福點點頭:「連傷風都很少有。」
  
  「這就是了,所以現在一發作起來人就垮下去了。你不要擔憂,好好將養調理就成。」劉潤調侃她:「你看你看,還說信得過我,看看你的樣子,眼圈都青了。」
  
  阿福摸摸,她這兩天可是沒顧上照鏡子,也不知道眼圈到底青了沒有。李固也有些心疼,勸她寬心,不要憂急,家裡放著太醫,有病定然能夠治好。
  
  朱氏的身體雖然沒見什麼起色,可是的確沒有再惡化,阿福也就稍稍放下心來。
  
  日子過的飛快,初六那一天,皇帝從城外遷了回來。
  
  阿福換了命服,帶著兒子,隨李固入宮拜見。沉寂許久的皇城似乎重新煥發了生機,陽光照在屋瓦上閃閃發亮一片燦然。從雲台朝下望,前半邊皇城仍然是滿目瘡痍,後半邊御花園卻是繁華如錦。兩相對比,更讓人覺得蒼涼。
  
  李馨攜了她的手,避了人在一旁說話:「玉嵐宮住不得了……」她很感慨:「剛才我還過去看了,雖然整過,但是屋子全得重蓋——就算蓋好,也不是原來的樣子了。我那些東西,字畫,母親留下的琴,還有哲弟住過的屋子……什麼也沒留下來。」
  
  阿福輕聲安慰她兩句,李馨靜靜望著庭院裡盛開的花,風拂動她的衣袂,阿福覺得李馨比沒成親之前更美了,可是……彷彿比上次又瘦了,下巴尖尖的,眉宇間有種明妝麗飾也掩不去的沉鬱。
  
  李馨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什麼,正要說出來的時候,王美人來了。
  
  這一回的見面是避不開了。
  
  隔了許久,阿福又見著了她。
  
  每一次見她,阿福的感覺都不同。
  
  王美人穿著寬鬆的宮裝,頭上沒有太多首飾,也沒穿高底宮鞋,也許少做母親了,眉目間顯得溫和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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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八十 治標 四

  「王美人。」阿福不得不招呼她。
  
  她站定了,鬆開宮女的攙扶,還了半禮:「朱夫人,好久不見,一向可好?」
  
  她越和氣阿福越是戒慎。
  
  李馨看著王美人,臉上神情有點古怪,說不出來的一種神情,複雜的很。像是有厭惡,又像是有點懼怕,阿福和她在一個屋簷下住了整個冬天,兩個人親近的很,她分明看出李馨眼中似乎還有點憐憫。
  
  王美人並未停留,她笑一笑,宮人扶著她沿著迴廊朝前走。陽光猛烈,迴廊下卻有一種幽暗的陰沉,她的背影沒入那片陰影裡面,阿福和李馨都鬆了口氣。
  
  「你……」兩個人一起開口,阿福笑了:「你先說。」

  「她得意不了多久。」李馨聲音低低的:「父皇還沒糊塗,剛扳倒一個姓王的太后,他不會讓後宮再冒出一個姓王的女子母憑子貴。」
  
  明明天氣炎熱,厚重的命服捂的身上出汗,可是李馨的話卻讓阿福覺得背上陡然竄過一陣寒意。
  
  「你想說什麼?」
  
  「沒事……」阿福想起王美人臨去時的笑容,不知道為什麼,那個笑容似乎大有深意。李馨叫住一個庭前走過的穿紫衣的掌事宮人:「你且等等,這是什麼?」
  
  宮人屈膝說:「回公主的話,這是王美人補品。」
  
  「哦?要送到哪裡去?」
  
  那宮人答:「王美人遷進丹鳳殿,這補品也要送到那裡去。」
  
  丹鳳殿?
  
  這次吃驚的不止是李馨。
  
  丹鳳殿在這宮代表的什麼意思——她們心中都明白!
  
  「誰讓她遷進去的?」
  
  「奴婢不知。」
  
  李馨揮了一下手,那宮女端著托盤匆匆而去。
  
  「竟然住進了丹鳳殿……」
  
  李馨的手勁兒使岔了,右手小指的指甲從中崩折,阿福說:「你小心些。」命人取了剪子來替她剪齊。
  
  指甲根有點微微沁血,李馨好像不覺得疼,恨恨的說:「父皇怎麼會同意她遷進丹鳳殿……」
  
  「小聲些。」
  
  背後議論皇帝和議論後宮美人意義大不相同,李馨平時絕對沒這麼莽撞。
  
  不單她,阿福心中也不平靜。
  
  丹鳳殿,那是先前李固的母親,韋皇后住的地方。皇帝怎麼會同意王美人遷進去?這……是不是代表,宮中的風向,徹底轉了?李固若是知道了,他心中會怎麼想?
  
  李馨無心再與阿福寒暄,匆匆告辭離去。阿福不知她要去哪裡?會不會去和駙馬商量?
  
  紫玫抱著李譽過來:「夫人,譽哥兒餓了。」
  
  「唔。」
  
  「外頭亂糟糟的不成體統,連個管事的都沒有,也不知道什麼時辰才能有飯吃。不如讓人到膳房去走一趟,看有什麼現成的飯菜先端幾樣來吧?」
  
  「我肚子也不餓。」阿福坐了下來喂孩子,天氣熱,李譽的小臉兒紅撲撲的:「不過剛才看見有個宮人端著補品過去,說是給王美人的。」阿福頓了一下:「聽說,亡妹人住進了丹鳳殿。」
  
  紫玫也吃了一驚,本能的說:「不會吧!」
  
  「但願不是吧。」
  
  不然……
  
  阿福也想不通,李馨剛才說的是正理,皇帝又沒老糊塗,更加不可能被已經半老徐娘年紀的王美人迷昏頭。
  
  皇帝怎麼能容忍她有孩子?按說全後宮所有女人都可以生,唯獨她不可以。
  
  還有丹鳳殿,以前的瑞夫人麗夫人玉夫人都住不進去的地方,現在居然讓她住了進去……
  
  阿福心裡突然冒出個猜測:難道,皇帝有什麼短處扣在王美人手裡……所以受制於人?
  
  她知道這個念頭很危險,可是,一想起來就收不住了。
  
  對……很有可能是這樣。
  
  王夫人她難道……
  
  難道是靠那份已經不存在了的傳位遺詔來和皇帝討價還價的嗎?
  
  紫玫輕聲喚:「夫人,夫人?」
  
  「哦,沒事。」阿福回過神,李譽已經吃的飽飽的,小臉兒紅撲撲的睡的很是安詳。他額上有一層細密的汗珠,紫玫拿過帕子來輕輕替他拭去。
  
  「要是王美人真的搬進丹鳳殿……」紫玫沒往下說。
  
  阿福嗯了一聲。
  
  那對李固的影響是一定有——如果真這樣下去,王美人若是生了兒子,可以順理成章晉為夫人。
  
  外頭有人說:「三公主來了。」
  
  阿福不知她怎麼去而復返,李馨的神情卻比剛才離開的時候顯得輕鬆了些:「嫂子,喲,我侄兒睡了。」
  
  「你小聲些。」
  
  「他睡的好,才不會醒。」李馨說:「咱們去丹鳳殿瞧瞧去。」
  
  阿福納悶:「瞧什麼?」
  
  眼前這個真是李馨吧?是不是熱糊塗了,居然要去看王美人如何得意去?
  
  阿福極不想去,她可沒熱暈了頭。她和王美人……唔,算是各懷鬼胎?呃,反正大家揣著明白裝糊塗,王美人這樣老辣,大概也能猜得出東西或許不在了。阿福呢,知道自家遇到的麻煩事八九成和她脫不了干係。這樣的見面簡直讓人如坐針氈難受的要命,何必去自找罪受。
  
  「去吧去吧。」李馨微微笑著:「有好戲看。」
  
  阿福不情不願的被她硬拉了出來,外面有不少命婦,還有宮中的美人。阿福看見呂美人穿著一件淡綠宮裝,挽著偏雲髻,鬢邊戴著一朵半開的芍葯花。她嫻靜溫婉的樣子越來越像是這個時代的標準仕女。她似乎察覺到阿福的視線,朝這邊看過來,唇邊還有一抹笑,朝阿福微微點頭示意,阿福匆匆的回了一笑,人就被李馨扯走了。
  
  丹鳳殿還是阿福記憶中的模樣,不知道蠻人怎麼會放過了它——不過走到近前,阿福發現自己想錯了。丹鳳殿那雕琢精細填漆嵌金的柱子沒了,只是普通的紅漆圓柱。阿福顧不得再看還有沒有其他地方不一樣,就被李馨挽著手拉著朝裡走。
  
  正殿門口站了好些人,王美人赫然站在其間,正和站在台階上的人爭執什麼。
  
  似乎……像是有人攔著不許她進去?
  
  阿福覺得自己猜錯了,可是再走近些,她卻發現自己居然猜準了!
  
  攔在殿門口的人只是宦官打扮,他身後還有兩三個人,都穿著一身灰衣——阿福現在一看到這顏色,眼睛就本能的瞇一下,心口也要緊一下。
  
  她對這些灰衣人的印象,大概從太平殿裡那個暴卒的宮女被拖走時就已經定了型,再也改不了。
  
  「你們還不上去,把他們給我拖開!」
  
  王美人一貫的溫柔聲音變得尖銳刺耳,她扶著腹部,一旁宮人攙扶著她。可是並沒有人如她所說的上前去動手。宮裡的人,大概除了皇帝,沒有不怕這襲灰袍的!
  
  阿福覺得這個宦官有些眼熟……是了,以前李固帶她來過一次,那個宦官就在這裡守著門,雖然只是瞥了一眼,他給阿福留下的印象卻極深。
  
  「無皇上手諭,誰也不能進去。」那個灰衣宦官慢吞吞的說話。雖然陽光熾烈,這聲音卻聽著讓人覺得——陰冷。
  
  「王美人要進去的話,拿皇上的手諭來吧。」他伸出手來:「只要有手諭,您就能進去。」
  
  王美人的城府深,而且,誰也說不清楚她到底有什麼樣的背景和勢力。現在後宮中已經沒有什麼有位分的女眷,懷著龍裔的王美人赫然是後宮第一人。可是這個不起眼的宦官這樣頂著她,王美人竟然一點辦法也沒有,她咬著嘴唇,沉聲說:「好!我這就去討手諭來給你瞧瞧!看你到時候還能怎麼說!」
  
  她轉身要走時,那個宦官低聲說:「王姑娘,當年你就住不進丹鳳殿來,過了十幾年,就算韋皇后不在了,你還是住不進來,不信咱們就瞧瞧?」
  
  王姑娘?
  
  李馨和阿福互相看了對方一眼。
  
  他稱王美人和王姑娘?
  
  阿福就想到了聽劉潤說起的事情。
  
  這王美人當初和韋皇后是一起進的宮,但是一個封了後,一個離奇的從所有人視線中消失。
  
  現在聽這個宦官的口氣,他明顯與王美人是舊識,且關係絕不一般。
  
  現在丹鳳殿裡的都是當年伺候過韋皇后的人吧?那,他們的敵視排斥,是不是說明了,王美人當年與韋皇后……關係不睦?或者,根本就是對頭,是敵人?所以那個宦官才要說,當初她住不進丹鳳殿,現在依然住不進?是指當年爭寵,王美人輸給了韋皇后嗎?
  
  當年……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阿福滿腹疑竇,李馨也是面帶不解。不過看到王夫人竟然在一個宦官處吃了虧鎩羽而歸,她還是挺開心的。
  
  不過轉念一想,李馨小聲說:「要是她真討來了父皇手諭,這幾個人可就要吃虧了。」
  
  她的聲音極小,阿福她們站的地方離著那人也不近,可那人像是聽見了她們在說什麼,朝這邊看過來,目光像電一樣,阿福被看的凜然一驚,那人的目光裡沒有喜怒哀樂,那種空洞和漠然……讓人覺得莫名的心驚。
  
  「走吧,你要看戲也看過了。」
  
  李馨小聲說:「是啊,看到了……」
  
  可是她心中的疑惑更多了。
  
  有些事,發生在過去,她們不知道。
  
  可是那些過去的事,卻還在左右,影響著現在,還有,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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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6:57:16
八十一 治本 一

  劉潤知道在丹鳳殿門前發生的事,只比阿福慢一點。

  他的消息向來靈通,到底是什麼門路得來的阿福也不清楚。

  阿福看著他牽著李信的手從長廊那頭的陰影裡走出來,午後斜陽照在兩個人身上,劉潤的沉穩溫雅不必說,連李信邁著小方步,透出一股與年紀不相符的沉穩和傲氣。唐柱是他的三個小廝裡最沉穩的一個,好在年紀不大還算是童子,今天也跟進了宮來,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頭。

  阿福不禁要想,要是……要是麗夫人沒有死,要是李信還是在這深深的宮院中成長,他會長成什麼樣子?

  不過,人生是沒有假設的。

  李信朝阿福甜甜一笑:「嫂子,我在前頭跟父皇和哥哥一起用了膳,我還喝了一盅酒呢。」

  阿福看他的臉紅撲撲的,還以為是熱的,這麼看來,恐怕是因為酒勁。

  真胡鬧,怎麼能給這麼小的孩子喝酒!

  「咦?小月亮呢?」

  阿福被這個小名弄的哭笑不得,一旁李馨摸摸李信的頭:「你長高了不少。」

  李信頭偏了一下,有點氣鼓鼓的,卻又強裝大人樣子說:「我不是小孩了,別摸我的頭。」

  李馨嘻的一聲笑,對阿福說:「嫂子你怎麼教的,這孩子可真是招人疼。」

  聽李馨誇他,李信的小臉兒更紅了,胸脯也挺了起來,活像一隻神氣活現的小公雞。唉,男人這種生物啊,下到三五歲上到七八十,個個都虛榮的要死,被人誇,尤其是被李馨這樣的大美女誇,那尾巴敲得叫一個高啊……

  李馨拉著李信走在前頭,劉潤輕聲問:「王美人剛才在丹鳳殿前被人頂撞了?」

  「不止頂撞這麼簡單。」阿福小聲把剛才的事和劉潤說了一聲。劉潤沉默的跟著,阿福幾乎覺得他沒聽到她說什麼。他彷彿沉浸在一個安靜的遙遠的世界裡,心思讓人捉摸不定。

  「王美人名字,是不是叫王姜?」

  阿福怔了一下,她想了想:「是,難道你不知道?」

  這個不算什麼秘密。

  遠遠的有蟬聲傳來,聲音顯得含糊而混沌,熱風吹在臉上,劉潤忽然想起家中開始瀰漫不安氣氛的時節,有一回母親哄睡了他,和父親在那兒說話。他迷迷糊糊的,聽著幾句,本來他已經不記得這些事情,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間那時候聽到的話又兜上心頭來。

  父親語氣沉重,母親再三的問他才說:「……那個王姜,連太后都要忌她幾分……」

  劉潤不記得更多了。

  但是這句話忽然就這樣冒出來,如此清晰,揮都揮不走。

  王姜,王美人。

  她怎麼讓太后也忌她的?
      
    就因為她手中那份遺詔嗎?

  那東西存在於世上,本該出現在太后或是王濱手中,但是很奇怪,這樣東西卻被王美人藏了起來。是不是憑著這東西,太后和王濱才忌她?

  還有,她與韋皇后當年到底是什麼樣的過節,韋皇后是不是她所害?

  這些想法亂紛紛的在心中膨脹起來,劉潤覺得眼前有些暈。他停了下來,阿福走了幾步,停下來回頭看他。

  「怎麼了?」

  「沒事。」劉潤覺得太陽穴一跳一跳的,背上全是汗,「今天太熱了。」

  阿福知道他沒有說實話。

  李固也喝了酒,臉上脖頸都發紅,呼吸間帶著酒氣。上車時阿福輕輕托了他一下,幾乎一上車他就睡著了。

  紫玫在初八那一天出了嫁,她穿著大紅衣裳拜別了阿福,眼圈紅紅的罩上蓋頭出去,周家原來的老宅子燒了,新置的宅子離王府極近,阿福見過侍衛周遙一回,看起來是個老實的人,看起來臉上彷彿左右寫著大大的「可靠」二字。紫玫眼光不錯。

  婉秋也被楊夫人指了人嫁了,那人是個管事,妻子在京城動亂之時亡故,現在能得這麼一個有才有貌的佳人做填房,自然是滿口子樂意。奇怪的是婉秋也沒什麼不樂意的,嫁人的時候不哭不鬧,還過來向阿福辭謝過,阿福還覺得怪異。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瑞雲說:「她是識時務的,不管她是誰的人,現在能決定她命運的人可是王爺和夫人。再說胡管事才剛三十,人又能幹又有積蓄,她嫁過去還有小丫頭服侍,上頭沒公婆,先前的胡夫人又沒留下兒女,她的日子別提多自在了。」

  紫玫嫁了之後依舊在阿福身邊伺候,事情多,阿福也離不得她。紫玫挽起婦人梳的髮髻,穿著新衣裳進來,少不得被瑞雲她們打趣調侃,說是周家嫂子來了。紫玫一向大方穩重,可是做了新婦到底臉嫩,被笑得臉通紅不好意思。

  她服侍朝食的時候,李固也笑著說了句:「你們才剛成親,我原該放周遙幾天假才是。」

  紫玫盛湯的手頓了一下,輕聲說:「謝王爺,夫人的寬厚,不過服侍主子才是我們本份。」

  阿福的筷子在露骨手背上輕輕敲了一下,示意他別在打趣。紫玫已經把湯碗盛的滿滿的,再說下去,難保不會盛的溢出來。

  「他待你可好?別怕,要是他敢給你氣受,我和王爺說,好好收拾他。」

  紫玫笑的羞澀,小聲說:「他挺好的。」

  「哎喲,這才幾天啊,就開始護起來了。」瑞雲推推一旁的淑秀:「怪不得人常說,女生向外。你看見沒,這一變成周嫂子,和咱們就生分了。咱都是外人,和人家姓周的才是內人哪!」

  淑秀也跟著捂嘴笑,紫玫狠狠在她頭上戳了一指頭:「平時也沒見你嘴皮子這麼伶俐。你不要笑,你也總有這麼一天!」

  瑞雲一甩辮子,掀簾子出去:「我才不嫁人呢,我要一輩子服侍夫人!」

  屋裡人笑成一片,連二丫也跟著笑。一提到嫁人這事,做姑娘的沒個不害羞的——哪怕你真不害臊,也得裝出害臊的樣子來。

  阿福莫名的冒出個念頭:果然最好的防禦是進攻啊……

  她看見劉潤站在廊下,從宮中回來這幾天他都有心事。

  二丫看看阿福,又看看站在窗外的劉潤,掀簾子喊了聲:「劉潤哥,你進來下,夫人找你說話呢。」

  劉潤回過神來答應了一聲。

  阿福納悶之極,衝她問:「我幾時吩咐了?」

  二丫揪著辮梢,一副不安的樣子:「夫人不是想和他說話?那我再讓他出去。」

  阿福哭笑不得:「好了,就你鬼靈精。下次別這麼搗鬼。」

  二丫脆脆的笑著:「我知道,我這就去倒茶。」

  瑞雲也退了出去,把屋裡留給阿福和劉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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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一 治本 二

  阿福沒繞圈子,開門見山的問:「你到底是怎麼了?有心事不能說出來我們一起商議商議?」

  劉潤還說:「沒事。」

  阿福可不會讓他一句話蒙住,「你這幾天心不在焉的,眼圈都熬的發青。要是很為難,我縱使幫不上忙,你也可以和王爺商量。」

  劉潤心說你以為我沒去商量嗎?

  想來他在這點上頭不如李固,阿福就沒懷疑李固現在有什麼不妥,可是自己的情形卻被一眼看了出來。

  「有一件事必須要做,可是……我卻不知道是對是錯。」劉潤說的很含糊。阿福心裡有個模糊的概念,可是對於劉潤要做什麼,至於如此艱難,她心裡也沒有底。

  在她的印象中,劉潤不會被什麼事情難住。

  難道現在困擾他的事情,是攸關生死的嗎?

  是誰的生死?阿福心裡一緊:「你絕不可以以身犯險!」

  劉潤看她一眼,平靜的說:「我不會的。我全家只剩下了我一個人,我要好好活著,活的越久越好。」

  雖然他語氣很怪,阿福還是鬆口氣。

  劉潤的後半句在心中說出來:他要活著,他要看著仇人遭到報應,看著仇人死去。

  李固正從屋外進來,阿福不能再追問劉潤,這麼算來李固也算無形中替劉潤解了圍。

  「怎麼這會兒回來了?」

  「下午可能有雨,原來想去城外的,只能改天再去。」

  天氣是悶熱的緊,像是要下雨的光景。

  李固與劉潤也有一點默契,他們誰也沒提起外頭的事情。

  他們要追查的仇人,說起來應該是同一個。

  對韋皇后下手,又誣陷劉潤的父親的人,也就是李固的仇人。他母親的死,還有他自己的目盲——殺父殺母的仇恨,深深埋在兩個人心底。

  「有沒有酸梅湯?」

  阿福不想讓他喝那個,怕傷脾胃,說:「有百合綠豆湯,我讓她們端來。」

  「好。」

  「朱夫人的病,好些了吧?」

  「好多了。」提起這個阿福欣慰:「昨天還在園子裡走了一圈兒,晚飯也多吃了幾口。」

  朱夫人的病是早年窮苦操勞落下的,又被武家的事情氣著。好茶好飯好藥的將養,好轉的也快。

  這個話題更加徹底的轉移了阿福的注意力,一時半會兒是顧不上劉潤了。

  後者見機開溜,阿福剛想出聲叫住他,李固說:「兒子怎麼樣了?前天不是說一個勁兒流口水麼?是不是長牙?」

  阿福點頭說:「多半沒那麼快長出來,可能是牙床癢。」

  李譽趴在那兒,他肥嘟嘟白生生的,趴在那兒翻不過身,用手啪啪拍蓆子。阿福忍不住笑,李固只能聽見聲音,連忙問她是怎麼回事。
    「沒事……」阿福笑著把他抱起來交到李固手裡。李固清俊,這孩子卻長的圓滾滾的,手腳臉,身材。阿福有點嘀咕,這孩子要是像她一般長成個小土豆狀,那可不帥了。李固問她嘀咕什麼,聽她一說哈哈的笑。

  「沒事兒,像你也好。」李固頓了下,輕聲說:「我喜歡。」

  阿福覺得臉上一熱,挨著他坐下,伸手逗兒子。

  她不出聲,李固可沒打算就此打住這個話題。

  「你調養調養,咱們再生個閨女吧?既像你,又像我……」他是為了轉移阿福的注意力,可是說著說著自己卻也忍不住嚮往起來,「會抱著腿喊爹爹喊娘,將來你教她繡花,下廚……」

  「還沒影兒的事呢,你就開始偏心啦。」阿福把兒子摟過來:「可憐的娃,你爹已經開始疼你妹妹了,你也別難過,有娘疼你。」

  李譽樂呵呵的,一派沒心沒肺的樂天派模樣。

  綠豆湯端了來,李固喝了兩口,阿福拿小勺舀了一點餵給李譽。綠豆湯裡擱了一點糖,味道很清淡,李譽喝的眉開眼笑,阿福卻不敢多給他喝,怕涼。

  「這些天宮中還沒安定下來,亂糟糟的,除非父皇來人召你,不然你不要進宮去了。」

  阿福點點頭,她才不想去呢,大熱的天穿戴齊整厚重,頂著一臉的脂粉去受罪,說話走路都要加倍小心,受活罪。初六要不是皇帝遷回來這樣的大日子大事情,阿福也就不會去。

  但是很快阿福便知道,李固話裡說的宮中亂糟糟的意思,並不是指搬遷入住修整這些事。

  一個流言悄然的傳開。

  據說,王美人和逆賊王濱不是族伯與孤女的普通關係,她是王濱的私生女,母親身份卑賤,原是樂籍女子,進不得王宅,王美人就假托是一個早夭的王家子弟之女被養大……

  又據說,王美人早年入宮就品行不佳,甚至不被同是王氏出身的太后所喜,更三番兩次的和當時的韋皇后作對,所以才被遣送出宮發到東苑,形同放逐。這次聖駕移至東苑,讓她又得了鹹魚翻身的機會。

  如果說前兩條流言殺傷力還不致命,那麼第三條,也是最隱秘的一條,實在是太毒太狠了,真是專打人臉揭樹皮掐著蛇的七寸那麼準。

  據說,王美人懷的根本不是皇帝的孩子,而是某個侍衛的孩子。又有個說法是說某個提事的孩子。

  阿福聽到楊夫人隱晦的說這些,驚訝之極:「這些是怎麼傳出來的,您又打哪兒聽來?」

  「我的夫人,既然都說了是謠傳,上哪兒去尋傳話的人去。」楊夫人感慨了一句,又說:「雖然是謠傳,可是並不是胡編的沒影兒的事兒。王美人的身世就算不是那樣不堪,也是很寒微的,這麼一比,當年韋皇后可是出身書香門第,清貴無暇。而且,她中間那樣長的時候不在宮裡,誰知道她到底是因為什麼才銷聲匿跡的。」

  但是最重要的,也是最狠的一擊,是對王美人貞節的質疑。

  這種隱私曖昧之事絕對解釋不清,恐怕還會被越描越黑。對後宮女子來說這一記攻擊的殺傷力比什麼都強。不但自身難保,腹中孩子生下來只怕也要終身活在這陰影之下。原來王夫人懷的孩子是一件利器,大有可能母憑子貴。可是現在這種流言一傳開,這懷的簡直像個炸彈了。

  「您覺得,是什麼人傳出這些話來的?」

  「這可不好說了。」

  楊夫人低聲說給阿福聽,「夫人想想,原來與王派不合的官員,肯定不樂見一個姓王的女子再稱霸後宮,甚至將來……」楊夫人把太后持政王家之禍重演的話隱去不說,反正阿福也明白。

  「還有,後宮中不想見王夫人得寵得意的女子們。」這可能性也高,後宮爭寵從來都是你死我活。現在的情形是,皇帝也不年輕了,可是他的兒子們卻——李固眼盲,哲皇子死了,鄴皇子雖然說是下落不明,不過他是王家外孫,就算活著找回來,王家的關係和藥罐子身體也讓他無法問鼎皇位。小李信更小,母親已經死了,又沒有什麼靠山,連皇帝似乎也不待見他將他放到李固這裡來養。如此一來,皇帝等於一個繼承人都沒有,這時候誰要能生下一個皇子,再晉位成夫人——後宮的局勢立變。所以那些女人,那些才人良人美人,個個恨不得把王美人生吃了才好。

  阿福自己也是這樣猜測的,有的時候有的事情要追究起來,不是找不到嫌疑人,而是嫌疑人實在太多了……

  就比如王美人這樣的,遍地是敵人,想把那暗中放流言算計她的人招出來——

  咳,難。

  太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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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一 治本三

  阿福和李固說起這事來,李固唔了一聲,說:「這些是非與我們不相干,你不要攪進去就行。」

  「我又不是傻子,當然不會往前湊。」

  阿福躺下來了還在琢磨這事兒,越想越覺得這件事不簡單。

  「這傳言一環扣一環,噯,你想想,先是說王美人的身世,那是亂臣賊子和賤籍娼女所生的孩子,根不正苗歪,出身已經這樣糟,當年入宮又爭寵相嫉,讓人覺得她果然品行不佳,就算與王美人沒仇怨不相識的人,聽到這樣的話,也難免對她心生惡感。再加上最後一下子……」

  而且,這傳言並不全是謠言,就算是,王美人也無法證明,她真的不是王濱和一個娼女的私生女嗎?誰能證明她不是?她又的確在宮中消失了許久……這傳言最厲害的地方就是讓你一聽就覺得這事似是而非,再細想又覺得大有道理。就算你說那是假的,是謠傳,你又有什麼證據來推翻?

  散佈謠言的人,心思縝密佈局嚴謹,出手就是必殺招數,實在不容小覷。雖然現在針對的是王美人,可是如果這樣的人成了自家仇人,和這樣的為敵作對,想想讓人覺得有點

  李固輕聲笑:「聽聽,你是不是想替王美人出頭,把散步謠言的人揪出來?」

  「我又沒瘋沒傻。」阿福抱著他一條胳膊,笑瞇瞇的說:「王美人現在焦頭爛額,八成是沒空來找我們麻煩,讓她煩她的去吧,越煩越好。」

  帳子的沉沉的赭色,但是被燭光一照,帳子裡頭是一種柔和的茶色。

  打更聲在夜的寂靜中遠遠傳來,夜色如濃墨。

  「明天多半還會下雨,要是那樣你就別出城了。」

  「我知道……」

  李譽嗯嗯呀呀兩聲,阿福把他抱起來,他並沒醒。把尿布換過,沒再把他放回搖床裡,就臥在兩個人中間。小孩子身上的奶香味兒濃濃的甜甜的,比什麼熏香味兒都好聞。

  李固覺得心裡一下子就踏實下來。

  他也會覺得迷惘,做一件事的之前之後,他會問自己,這樣做對不對?他該不該做?

  阿福重新躺下,李固的手繞過兒子,搭在她的腰上。

  他現在不迷惑了,也許夜間的安靜讓白天繁雜的心緒也沉澱下來。

  他現在不是自己幼時憧憬嚮往的那種人——君子端方,清素潔白。

  完全不一樣。

  可是他心裡很踏實。

  阿福含含糊糊的說了聲:「睡吧。」

  一場秋雨之後,黃葉落了一地,夏天去的那樣快,一夜之間就遠了,即使原來在抱怨夏天太熱太長的人,也覺得季節的變換快得讓人來不及抓住夏天的尾巴。

  可是季節變涼了,流言並沒變涼。宮裡面,權臣勳貴之家,倒是沒流傳到民間。皇帝的壽辰時阿福又帶著兒子隨李固進了一次宮,這次壽辰並沒大辦,也沒有受群臣磕頭,各郡各州千里迢迢運送來的壽禮,皇帝揀不貴重的收下,其他的都歸置給戶部。近臣們的禮也一樣沒收。
   
    不過,阿福他們算是兒子,兒媳,不算臣子。

  阿福送的是一副繡圖,趕了快半個月趕出來的。李固請一位大家畫的繁河山溪圖,然後阿福親自動手,將這副圖原樣描在絲絹上,繡成一副大圖,長七尺,闊五尺。李固心疼的要死,說可以找旁人繡。阿福只是笑:「沒關係,這種東西不難繡。比如那片大水,那都不是繡的,是飛線界上去的,你摸著了麼?很光滑吧……」看起來就是一片亮亮的深淺浮湧的水光。

  阿福拉著李固的手輕輕觸著絹圖的絲面。山巒的紋理,河水的流紋。李固的手指輕輕發抖。

  他雖然請人畫了畫,可是畫上的山是什麼樣,水是什麼樣,樹是什麼樣,他此時方知。

  阿福發覺他在顫抖,先是有些奇怪,隨即明白過來原因。

  她微微心疼,手環著他的腰,貼在他背上,輕聲說:「趕明兒咱們繡幅更大的,比這還大,上面什麼都有,比這單是山水的好多了。」

  「別,做這些太費眼了。」李固的手指尖彎曲過來。撫摸她這些天拈針刺繡的手指。指尖那裡變得硬硬的。

  「我也可以請人做木雕石刻……一樣能感覺到的。」

  「嗯。」

  這副繡好的繁河山溪圖,李固都捨不得送進宮做壽禮了。

  他又輕輕撫摸了一會兒,站直身說:「收起來吧。」

  劉潤走過來,他望著那平攤著的絹畫,山川奇秀,水煙澹澹,這繡成的絹畫,似乎比那紙畫……嗯,有很大不同。雖然還是那張畫,可是畫在紙上讓人覺得只是一張畫,縱然好,卻也不是沒有見過。這繡完之後,水卻像是會流動一樣,山與樹與溪中間層次分明,就像,要從紙上站立起來——讓人覺得遠近錯落如此生動鮮活。

  是的,這畫一下子變得立體了。

  劉潤對琴棋書畫這些東西不過是略知皮毛,他下狠心去鑽研的只是家傳醫術。可是即使如此,他還是一眼看出這張繡畫不同來。

  難道只是紙畫與繡畫的區別嗎?

  不,不是的。

  劉潤不是沒見過繡屏繡畫,可是全不是這樣。

  這繡畫,似乎……代表了一種全新的,完全不同的畫法又或是紋繡技法,一個……全新的流派!

  一旁還有用墨線繡上的兩行詩句,那詩是李固作的,也是書法名家所寫。阿福把那字繡的如行雲流水,揮灑寫意,有如香爐中裊裊升騰的青煙,自在輕靈,沒有一絲匠氣。

  「等一裱好就是一座大的畫屏,嘖嘖,這兩面俱是光潔精麗,真是好畫,好手藝!」韋素問:「是用什麼木頭?紫檀?黑檀?還是用石頭的?」

  「石頭太冷硬,與輕薄的絲絹不相醒。」阿福說:「已經擇定了黑檀架子。」

  「好,很好。」

  這副繡屏在皇帝壽辰那天抬進了宮裡,凡是見過的人無不嘖嘖稱讚。皇帝也看到了,十分歡喜,是真歡喜,笑的時候從唇角眼角的紋路裡都透出一股欣慰來:「這是范如濤的畫吧?畫好,繡的更好!」

  「是臣媳的一點小手藝,皇上不嫌棄,倒也可以留著閒時賞玩。」

  最後皇帝把那繡屏,直接擺在雲台東殿座椅之後,把那裡擺的一架玉石松鶴屏風給撤了。

  宴就像家宴,只有兩桌而已,李信李固和皇帝他們坐了一桌,那桌還有駙馬蕭元,以及皇帝的兩個堂弟。雖然是堂弟,可是卻比皇帝更加蒼老,一個頭髮快白盡了,另一個腰背佝僂著。皇帝的兄弟不好做……

  阿福和李馨,五公主七公主,還有幾位美人坐一起。五公主穿著正品宮裝,頭上脖子上手上戴的那叫一個累贅,臉上胭脂濃的,那兩塊塗的像猴屁股一樣!

  沒見到王美人。

  自然,官方說辭是,王美人懷了身孕要靜養,所以不便來這種場合。

  可是人人心裡可都嘀咕著。

  李馨給阿福舀了一勺蝦仁,態度既自然又親切:「嫂子,我侄子呢?」

  「楊夫人她們看著呢,已經睡了,所以就不抱進來了。」

  「哦,今兒那繡屏可真好。」李馨說:「嫂子這一手簡直是巧奪天工,我就不行了,手笨得很。」

  五公主李芝插了句:「三姐姐可不笨呢,這宮裡哪還有人比三姐姐更聰明啊?」

  這話說的酸溜溜的,大不合宜。

  阿福抿著唇,似乎沒聽到什麼,滿桌的人也沒個對這話表示關注的。李馨只說:「嫂子閒時教教我,也不求繡成那屏風的樣子,能繡個荷包手絹就行。」

  「這個也不難,慢慢來就成了,一開始把樣子描好……」

  五公主又插了一句話進來:「三姐姐真是變賢惠了,是不是要繡東西送給駙馬呀?說的也是,姐姐也該學著賢惠些,到底……」

  李馨把頭轉一邊去,可是五公主好像一點沒感覺到她的不悅,接著說:「到底三姐姐也是嫁作人婦了,不比我們還在閨中,自由自在的……」

  何美人終於忍不住了,輕聲說:「小芝,你話太多了,快吃飯吧。」

  李芝的眉頭皺起來,不過親娘的話自然要聽,她終於閉上了嘴。

  呂美人笑容和煦,落落大方,桌上幾個人都照顧到了,又不讓人覺得她霸道凌厲,掐尖要強。

  阿福心目中對她的印象,只是第一次在太后賞花會上的見面,那時候她極青澀,想表現自己,又不得其法。

  現在完全不同了,每個人都變了。

  這裡坐的女人,會不會哪個,就是放出王美人的謠言的嗯?

  「嫂子嘗嘗這湯。」

  「我自己來。」

  宮人替李馨斟酒,朱紅的酒液注入杯中,玉白的杯子裡隱約透出的雅約酒紅,讓人聞之即醉。

  忽然宮女的手猛的朝前一抖,酒嘩的一下澆在了李馨的身上。

  李馨旁邊,坐的是五公主。那宮女為什麼突然失手——這種簡單的,宮中最不入流的小手段,連阿福這種不會宮斗的人都明白。

  可是,不明白的是,五公主和三公主有什麼利益衝突?讓李馨出醜對她有什麼好處?

  阿福摸出帕子替她擦了兩下。

  擦也白白搭,這種紅酒最染衣服,就是擱在自己來的那個時代,有的衣服染了都洗不掉,李馨的這件就更不用說了。

  可是直接換掉,這件衣裳也絕不能再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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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6:58:08
八十一 治本四

  李馨只看了五公主一眼,什麼也沒說。

  李芝先是有些強硬的與她對視,可是過了一刻還是沒辦法理直氣壯的看著李馨的眼睛,把頭別到一邊去。

  李馨站了起來,撫了撫衣襟:「我去更衣。」

  阿福也站起身:「我和你一起去吧。」

  李馨裡面貼身的衣裳也濕了,得一起換。李馨在屏風後把肚兜穿上,阿福替她繫上帶子。李馨露出來的背部是潔白如玉沒有半點瑕疵,即使阿福也是女子,看著也覺得有點炫目。

  「蕭駙馬還是真是個有福氣的人。」

  李馨披上衣裳,一邊系衣帶一邊說:「福氣不福氣的……」她沒朝下說,摘下一兩件首飾,宮女捧盒子來裝了,李馨在盤裡挑挑,又換上了件和這件宮裝相配的釵環。

  妝盒捧上來,李馨勻過妝,阿福也塗了些粉。

  「老五還是小孩兒呢,」李馨扶扶鬢髮,「我出嫁前一天晚上,父皇把我叫去,拿了圖給我看,最後指給了我五個縣,連我娘的老家邰縣也在內,當年大姐姐出嫁也不過才兩個縣,她嫉妒的見天咒罵,我要和她計較也犯不著。」

  阿福頓了一下,輕聲說:「五個縣啊?」

  「嗯,父皇說我將來若是生了兒子,可是承繼兩個縣,生女兒,就繼一個。」她看看阿福,「公主有這樣的封邑也算難得了,當然,和皇子是不能比。」

  皇帝對李馨算是很大方了,或許是憐惜她母親和弟弟都已遭不幸。本朝公主出嫁除了一些定額的嫁妝之類,一般是沒封邑的,大公主是頭一個出嫁的公主,有正經封號,所以有兩個縣陪嫁,不過大公主未曾生育已經病逝,那兩個縣又被收回去。

  可是李馨只要一想起自己豐厚的陪嫁采邑是母親與弟弟的兩條命換來的,只怕絕不會高興。

  阿福也不好勸她。

  「過完年,我打算搬出宮去。」

  「搬去哪裡?」

  「承恩坊。」李馨笑了,「父皇再喜歡我,也不會讓我總這麼留在宮裡。還在現在承恩坊沒有那些討人厭的老宮人和老宦官都不在了,整個承恩坊就我一個主子,日子倒也不難過。」李馨回過頭,在阿福臉上看到了憐惜。

  「再說,我遷出宮去,和嫂子你見面也方便容易了。」

  她不知道想到什麼事,臉上露出一點笑容,帶著譏諷,輕蔑,還有……一些恨意。

  兩人更衣梳妝完再回來,殿前面有兩個歌女在唱曲,聲音宛轉,在秋日裡聽起來有一種空曠的婉約。一曲唱畢,阿福她們正好歸座,歌女拜謝了賞賜退出去。

  皇帝和李固正開玩笑,幾杯酒喝下去人鬆快多了,「今兒可沒見你的禮啊。」

    李固也笑著說了句:「父皇這是喝多了,兒臣明明有壽禮呈上的。那屏風父皇不還誇過麼?」

  「那不算,那是阿福送的。」

  皇帝對兒媳婦的稱呼在座的都聽得到,這可不是一般的信重。

  「可畫是兒子找人畫的麼,前後跑了好幾趟呢。」

  李馨跟湊上一句:「我還幫嫂子拓絹呢。」

  皇帝來了興致:「拓絹?你也會?」

  「我幫嫂子扯著絹布角來著,還遞了水和筆。」

  皇帝哈哈笑出來:「果然當用了。嗯,好,這功也記你一份。」

  五公主小聲念叨:「會繡活兒有什麼了不起……」

  她下頭的話讓何美人一指甲給掐消了音。

  何美人生過一個兒子,不到半歲便夭折了。五公主是她第二個孩子,何美人滿懷期待,本以為這是個兒子,可是生下來又是個女兒。她年紀已經不輕,顏色自然也不如往昔,五公主又不討皇帝喜歡,何美人現在也不求別的,只求平平安安過日子就成。五公主大了,自然要指個駙馬,能顧得好自己就不錯了。何美人不求她孝敬,只求她別惹什麼禍就成。

  李芝先前還好,可是經過京城這一亂,許多人都變了。何美人也說不清楚到底是什麼時候,五公主變成這樣了……

  也許是……

  也許是逃出京城的時候,那個兵荒馬亂的晚上,她害怕,她不想死,她也不想被皇帝,被大隊撇下。李芝哭著扯著她,可是為了讓車輕快,她不讓李芝再和她坐一輛車,讓她去後面的車子上和宮女坐在一起……

  也可能是……更早的時候,她對年幼的李芝說,你怎麼不是個皇子?你一點用處也沒有,也不能像三公主一樣得皇帝的歡心,她冷落她,覺得她實在蠢笨讓人心煩……

  何美人有點恍惚,心裡轉了十來個彎,臉上卻還不能帶出來,呂美人朝她舉起杯來,何美人還得陪一杯。

  雖然宮中要講資歷,可更實際的是看誰更得聖寵。何美人已經色衰,呂美人卻正是得寵的時候。玉夫人在的時候顯不著她,王美人得意時也沒人留意她。但是現在一個死一個關……一直不顯山不露水的呂美人,也就冒出來了。

  呂美人有一種特別的氣質,她看人的時候,還有舉止間,何美人形容不上來,那種氣質與眾不同,可又說不上來都是哪兒不一樣。

  她的目光移到李馨臉上……還有成王夫人,她們,好像,有點相同的地方。

  何美人覺得,自己真是上了年紀了,總是會胡思亂想。明明哪兒都不像。李馨明艷高貴,成王夫人溫和敦厚,她們完全不一樣。

  李信扯著嗓子給皇帝念了首詩,皇帝笑著點頭:「好,沒荒廢學業就好。跟著哥哥嫂子要好好聽話。」

  李信點頭答應。

  蕭駙馬也在笑,阿福的目光從李信的小臉兒上移到他臉上。

  這個男人生的真好,眉眼會說話一般。

  可是男人要長這麼好幹什麼?花朵可經不起風雨——而且感覺越漂亮的花,就越有毒啊。

  阿福還是覺得,像高英傑那樣的人靠得住。李馨要是嫁給他,就算沒有什麼富貴日子,可高英傑一定是個能支撐門戶的男人,愛護妻兒,有責任感,靠得住。

  反正阿福就是覺得蕭元靠不住。

  不為別什麼原因,就是直覺。

  皇帝心情極好,宴席上的菜熱了兩回,才興盡而散。李固喝的不少,連李信都跟著喝了兩杯,阿福顧著大的,看著中的,還有個小的纏著——李譽睡的飽飽的,現在精神十足的纏著阿福不放,回去的車上煞是熱鬧。

  「今天,沒見王美人。」

  李固靠在她肩膀上小聲說:「她還是安心養胎的好。聽說……前幾天吃的東西不妥當,又吐又瀉動了胎氣了。」

  阿福微微覺得奇怪,「你的消息真靈通。」

  「靈通的不是我,」李固說:「宮裡面打死了幾個宮人宦官,都是與王美人這事有關的。王美人現在極不得意,她所倚仗的靠山不過是冰山,她也沒有什麼別的籌碼……」

  阿福想了想,「只要她不找咱們的麻煩……咱也不管她的那些事。」

  「唔……」也不知道李固是聽進去還是沒聽進去,手掌熱熱的潮潮的貼在她的腰上,阿福覺得那裡像是貼著一塊燒紅的熱炭一樣。

  「阿福,」阿固小聲說,「咱們再生個女兒吧?」

  他聲音太小,阿福沒有聽見。

  李固覺得有些意外,父皇是無法確定王美人手中有沒有那份遺詔?也許是顧念她肚子裡的孩子?

  但是……李固覺得應該沒有那麼簡單。

  當年,王美人幾乎得罪了所有的人,皇帝卻仍然讓她活著離開了。而現在……

  酒宴上有一會兒功夫皇帝在走神,雖然時間很短,他又開始談笑風生。但是李固感覺敏銳,他看不到,可是他的感覺更加敏銳。

  他們可能忽略了什麼。

  李固和劉潤,他們將自己所知的拼湊起來,給了王美人致命一擊——但是,現在看來並不是這樣。

  王美人並沒被徹底打倒,皇帝對她,並非全無眷戀。

  這就讓王美人沒有陷入完全絕境。

  皇帝的不捨就是她的生機。

  到底當年……是怎麼一回事呢?父皇,母后,還有王姜……

  李固忽然想起來。

  如果現在還有誰能清楚的知道當年發生的事情,那些被重重時光湮沒的人和事。

  當時的人,太后,王濱……這些可能知情的都已經不在。

  但是,阻攔王美人,讓她無法進入丹鳳殿的,曾經在母后身邊服侍的那個宦官,他一定知道!

  李固以前,竟然一直忽略這個人。

  他只是對那人十分敬重,從來不輕慢他。還有一次問過他想不想出宮,他可以讓人安排,田地,房舍,總之,能好好的過日子,衣食無虞不用操勞。

  可是他說,只想留在丹鳳殿。

  是的,當年的事,他一定知道。

  也許他知道的比李固想像的還要多。

  回到府裡天已經黑了,阿福端了醒酒湯來,坐在一旁,替他輕輕按揉額角:「下次別喝這樣多了。」

  「又不是天天如此,父皇壽辰,難得一次的。」

  他握著她的手,阿福的手微微的涼,軟軟的。他把她的手貼在熱燙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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