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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衛風]福運來[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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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6:51:42
正文 七十六 生變 三
  
  宮中有信傳來。
  
  李馨要出嫁了。
  
  阿福怎麼也想不到,李馨會在這時出嫁。
  
  「就在三日之後,我們須去觀禮。」
  
  「可是……」阿福嚥下到了嘴邊的話,問:「怎麼這樣快?」
  
  事先一點風聲也沒有聽到。公主出嫁豈能如此草率?就算嫁的再不好,這指婚、備嫁,納聘,成禮……至少也得折騰三個月到半年吧?
  
  李固搖搖頭:「我只知道這駙馬是她自己挑的。你先不要擔心,承恩坊被燒成了一片白地,看父皇的意思,阿馨成親之後,會留她在宮中拒住,不會吃什麼苦頭。將來……將來你若不放心,盡可以照應她」
  
  那等於是皇帝招了個上門女婿。
  
  阿福點點頭,心中的疑惑依舊不減。
  
  李馨回宮是為了報仇不是為了嫁人,她……她到底想做什麼?
  
  「這麼趕,連禮物都挑不出來。」
  
  「你是做嫂子的,添箱的東西讓楊夫人幫你預備就好了。」
  
  阿福點點頭。
  
  這件喜事給人帶來的並沒有期盼和快活,阿福問:「她……要嫁什麼人?」
  
  「只知道姓蕭。」李固苦笑:「來歷我也不清楚。」
  
  是啊,有來頭的就不去做駙馬了,只比終身監禁坐牢好上一籌,沒自由沒尊嚴一年見老婆的次數只怕用手指計數就全數過來了——大不了加上腳趾數。
  
  只是能吃飽穿暖而已。
  
  那人品性如何?長相如何?有沒有真才實學?李馨和他認識嗎?有感情基礎嗎?
  
  疑問越滾越大好像雪球一樣。
  
  阿福強打精神,和楊夫人商量給李馨的添箱。金銀珠玉這些自不必說,楊夫人原說要趕出帳子和兩身裙子來,可是時間是萬萬來不及,只好直接將布料疊開來,有個樣子就是了。
  
  楊夫人和阿福說話一向不避諱什麼。從阿福是小宮女初到太平殿楊夫人就知道她是什麼性子,把手裡的單子放下來說:「夫人你到底愁些什麼?要我說,三公主心機靈巧,八面玲瓏,雖然前番曾經失寵於皇上,可是現在不又好了麼?要說在宮裡過日子,你遠不如她,她是聰明人,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倒替她操什麼心?」
  
  阿福被她說的有些不好意思:「我也知道……」
  
  可是李馨和別人不同。
  
  連李馨自己也不知道,阿福和她原是一個地方來的。
  
  阿福看待她,就像是……一個老朋友,一個……像姐妹一樣的人。
  
  她在心裡待她親近,可是,就像楊夫人說的一樣。
  
  李馨比她精明,比她更懂得宮廷裡的生存法則。
  
  她既然決定了要嫁人,那麼,阿福能做的,也就是祝福她。
  
  紫玫出去一趟,回來看阿福臉上已經有了些笑意,心裡暗暗佩服楊夫人會開解人,她們幾個也都勸過,阿福卻仍然不能釋懷。楊夫人這不知給她用了什麼靈丹妙藥,現在已經是有說有笑了。
  
  那天一早阿福他們就起身,各人按品級穿戴妝扮,李信也是一身皇子品服,金線蟒紋的大衣裳厚重之極,一穿上便出了汗。阿福心疼,說:「先不穿,帶著吧。等到了宮門外再給他穿上也不遲。」
  
  張氏謹慎,有些猶豫。阿福說:「現在穿上,在車裡坐臥揉搓弄的皺了,反而不好。」
  
  這倒是正理,張氏便應了,把最外頭的大衣裳又給他脫了下來,仔細鋪疊好了帶在身邊。
  
  阿福一回頭,李固也把衣裳脫下來了。
  
  「咦?你……」阿福可是好不容易替他穿好理平整的。
  
  「你也說了,坐車會弄的皺。」李固笑笑說:「等到了地方再穿。」
  
  阿福笑出來:「好好好,你也有理。」
  
  李譽被大人的動靜弄醒,睜著圓溜溜的眼睛四下看。他出生快要一百天了,長的格外壯實,小胳膊小腿跟藕節一樣又白又圓又嫩,還特別愛笑,堪稱人見人愛花見花開,楊夫人就是抱不夠,一天到晚恨不得都摟在自己懷裡才好。行宮那裡給指來了兩個乳娘,一個姓黃,一個姓田,阿福並不用她們喂孩子,一應是iqngye永不這她們插手,楊夫人樂得把那兩人供起來,放不放心是一回事,她才捨不得把這樣可愛的孩子交給旁人來照料。
  
  一路上還算涼快些,他們出門早,到得東苑時太陽也還沒升到頭頂,李固得先去給皇帝請安。阿福一路上都有些忐忑,臨到兩人要分開了,扯著李固的袖子,肚子有話又不方便說出來。
  
  李固輕聲安慰:「沒關係,不用擔心,我 向父皇請了安,就去後面看你們。」
  
  阿福跟著引路的宮女繞過長橋,楓溪閣偏僻了些,但是房舍顯得清幽古樸,是個安靜的地方。只是今天這裡卻不得安靜,宮女宦官們進進出出走來走去,忙的不可開交。
  
  阿福進了東屋,繞過屏風,李馨穿著一身素紗衣裳坐在妝奩前出神,海蘭朝阿福請安:「見過成王夫人。」
  
  「免禮。」
  
  李馨從鏡中看到阿福進來,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嫂子來的這麼晚,我還以為你今天不來呢。」
  
  「怎麼會,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我當然要來的。」
  
  「夫人請坐。」小宮女端茶過來,海蘭捧了茶,親手奉給阿福。
  
  「對了,我侄子呢?」
  
  「今天沒有帶他來,在莊裡跟楊夫人一塊兒呢。」
  
  李馨有點微微失望:「噯,真是的,我還以為今天能見著他呢。對了,他現在長高沒有?長變樣沒有?聽話不聽話?」
  
  「他挺好的。」阿福頓了一下,輕聲問:「你要嫁的那位蕭……」
  
  「蕭元。」李馨說。
  
  她臉上並沒有羞澀的樣子,提起自己的夫婿就像提起一個陌生人一樣。
  
  「那位蕭元公子,他是什麼樣人?」
  
  「他啊……挺能說會道的。」李馨笑笑。
  
  阿福就有點迷惑,能說會道?這算是個什麼特色?是好處?還是缺陷?怎麼聽著也不像是句誇獎人的話,但是也不像是在貶沓人。
  
  海蘭繼續為李馨梳頭,長長的秀髮沾著發油緊緊的挽起髻子,李馨自己對著鏡子描繪秀眉。她的眉毛生的很好看——她比阿福第一次見她的時候似乎更美了,也更沉靜了。阿福發現,她真的不知道李馨心裡想什麼。就像楊夫人說的,李馨比她精明,比她有心計,比她更圓滑……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撲上粉,李馨拿起胭脂,緩緩塗在唇上。
  
  那是極艷,極正的紅色。
  
  阿福沒看李馨用過這樣的口脂。她以前似乎更喜歡那些自然淡雅些的顏色,甚至有的時候就塗上一層沒有顏色的膏脂,少女的青春就是最好的妝飾。
  
  潔白的像玉器一樣的臉,尖尖的下巴,秀挺的眉毛,還有……那如櫻桃一樣,艷色的嘴唇。
  
  兩個宮女取過搭在一旁的大紅婚服替李馨穿上。
  
  李馨……很美。
  
  可是,不像她從前那樣的俏麗明艷,那樣系出自然。
  
  她現在看起來——太有壓迫力,也許是那精緻的妝容,高挑的髮髻,紅艷艷的喜服……她的美,似乎成了一件武器,讓人覺得……欣羨讚歎之餘,微微的覺得心悸。
  
  那是一種不留餘地的,讓人呼吸不暢的壓力。
  
  美,也可以讓人覺得如此沉重。
  
  「嫂子……」李馨還沒有蒙上蓋頭,她向阿福微微一笑,就像盛開的艷麗的花:「你到前面觀禮吧——我們要去知易宮向父皇行禮的。」
  
  小李信站在廊下,扒著門邊朝裡看。他望著李馨,神情顯得有些迷惘,阿福走過去挽著他的手,李信依戀的站在她的身邊。
  
  「嫂子,三姐姐,要出嫁?」
  
  阿福點點頭:「跟姐姐說恭喜。」
  
  李信乖乖的說:「恭喜三姐姐。」
  
  李馨淡淡一笑:「好。」
  
  她的神情並不歡喜,目光雖然落在李信身上,可是卻像是透過他,看著另一個地方,看著……別的人。
  
  阿福知道她一定是想起了她的母親,還有弟弟。
  
  宣夫人和哲皇子……
  
  一旁兩個上了年紀的掌事宮人,替李馨將蓋頭蒙了起來。海蘭和另一個宮女扶著李馨朝外走,下了台階,在門口上了步輦。
  
  剛才還滿滿噹噹的屋子,一下子就空了。
  
  阿福挽著李信的手,他們從另一個方向走。
  
  李信好奇的問:「嫂子,嫁人是什麼?」
  
  阿福摸摸他的頭:「嫁人……就是姑娘長大了,要到旁人家去過日子,從此就算是別人家的人了。要孝敬公婆,服侍丈夫,生兒育女,操持家務……」
  
  李信聽不大明白,只是,看著步輦遠去,喧嘩漸悄,再回頭看看空蕩蕩的楓溪閣,小小的心靈中,似乎感覺到出嫁並不是一件皆大歡喜的事情。
  
  三姐姐好像沒離開,可是又好像……已經不是過去的三姐姐了。
  
  李信緊緊扯著阿福的手,小聲說:「嫂子,你會不會去嫁人?」
  
  阿福一怔,身後紫玫她們也笑了。阿福說:「我已經嫁過人了,我嫁給了你哥哥,所以你才叫我嫂子啊。」
  
  孩子畢竟還好,這關係,或許他還要再過兩年才能弄明白。
  
  李信的確沒明白,不過他弄懂一件事——阿福不會離開。
  
  這就已經讓他變的重又歡喜起來了。
  
  阿福替他抹汗,輕聲說:「走,我們去前面觀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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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6:52:02
正文 七十六 生變 四
  
  阿福一眼就看到了李固。
  
  身旁人紛紛讓出路來,讓阿福牽著李信順順利利走到他身邊去。
  
  「熱不熱?」
  
  阿福看見他臉上有汗意,眾目睽睽之下可不好掏手絹出來給他擦。
  
  李固挽著她的手,阿福在他身旁坐下來,李信也爬上阿福的膝蓋,穩噹噹的坐在那裡,小下巴抬了起來,非常有皇子氣勢。
  
  嗯——真是孺子可教。知道什麼場合能撒嬌,什麼場合必須穩重。
  
  阿福沒有刻意教過他,但也許,這孩子在這方面不用教。
  
  他是皇帝的兒子。
  
  四周很多人,阿福差不多都不認得。但是沒關係,她也用不著去認識。那些人會在和她目光相接的時候露出笑容來,熱情的,討好的,有禮的,淡然的……
  
  他們可以坐著,而更多的人只能站著等待觀禮。
  
  阿福看見了幾位後宮的女眷,靠前一點位置那裡坐的那個穿著一身淺綠的,卻是很久沒見過的,阿福都快將她忘記了的呂美人。
  
  呃,她看起來比當年……顯得嫻靜去了,全沒有剛進宮阿福見她時那種有些不甘平凡又無法出頭的樣子。玉夫人和王美人都不見來,也許是不來了。
  
  阿福四下看過,輕聲問李固:「皇上沒來嗎?」
  
  「父皇有要緊的事。」
  
  那也就是說皇帝不過來了。
  
  樂聲起,人聲漸止。
  
  穿著一身紅裝的三公主李馨和另一個穿著大紅喜服的男子一同走了進來。
  
  阿福的目光從三公主身上,移到那位駙馬蕭元的臉上。
  
  他……
  
  阿福有點恍惚,李固似乎發覺了什麼,轉頭問她:「怎麼了?」
  
  阿福只要看著他就覺得心境平和踏實:「沒事。這位蕭駙馬,我好像……見過。」
  
  大概是認錯了。
  
  外面驕陽似火,太陽快把石頭都曬化了,賓客們也有些浮躁,不過,在看到新人進來的時候,一瞬間卻靜得很。
  
  阿福想,這大概是因為看到精彩的人物,所以本能的會靜氣凝神屏息吧?
  
  那個長的實在好,身段好,相貌更加不用說,阿福覺得自己從來沒見過比他生的更好的人。清朗俊秀不用說,他也是一身大紅,頭上的紗帽鑲著珊瑚和明珠,可是珊瑚也沒有他的嘴唇那樣紅潤好看,明珠也沒有他的肌膚那樣圓潤白皙。
  
  阿福忍不住想——不知道李馨摘下蓋頭來,夫妻兩個誰更俊俏美貌?呃,這想法是荒唐了些。不過阿福想,李馨這位駙馬,雖然還不知道他別的長處,單這相貌,李馨嫁他是絕對不虧,男貌女貌相得益彰。嗯,就像歌兒裡唱的,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
  
  不過,身後有人小聲議論,竊竊私語裡有句話鑽進阿福的耳朵。
  
  「生成這樣……真是妖孽……」
  
  阿福想回頭去看,又忍住了。
  
  有的時候,聽到什麼也得當沒聽到,看到什麼也得當沒看到。
  
  可是,阿福真的覺得,這個蕭元,有些面熟。
  
  長的這樣出色的人,應該不會輕易淡忘的。但是一時卻又真的想不起來。
  
  她轉頭想問李固,剛說了句:「你知道……」馬上想起了自己的荒唐來,又住了嘴。
  
  李固怎麼會知道這人長的像誰。
  
  「怎麼了?」
  
  「沒事。」阿福想,大概是天太熱頭都暈了,她小聲說:「駙馬倒是一表人才。」
  
  李固臉上露出笑意。
  
  「我們什麼時候回去?」
  
  「你累了?那禮成我們就走。」
  
  阿福的手指在袖子下面輕輕撓了下李固的手心。
  
  她想起自己和李固的喜事了。
  
  其實,嚴格的說,她和李固沒有辦過婚禮。那天只有楊夫人海芳紫玫她們在,沒有別人。阿福也沒有穿紅妝坐轎子,更沒和李固拜天地。
  
  可是李固的溫柔體貼彌補了一切。
  
  他給了她一塊蓋頭……
  
  不止是一塊紅蓋頭那樣簡單。
  
  每次一回想起來,阿福都不覺得那天的經歷給她留下了遺憾。
  
  她只覺得幸福。
  
  李固雖然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卻知道她這會兒心情多半很好,含著笑握住她的手指不讓她再繼續搗蛋。
  
  堂前一對新人,李馨與蕭元已經站在中間。
  
  阿福注意到蕭元的位置比李馨朝後,雖然不是特別顯眼,但的確在位置上次了一些。
  
  女子雖然要出嫁從夫,但是公主尚駙馬,和尋常人家大不相同。
  
  司儀唱禮,兩個人拜了下去。
  
  阿福只覺得感慨。
  
  也許……李馨是將自己的婚事也當作了一種手段吧?為了達到她的目的,婚姻也可以拿來利用。
  
  可是,阿福還是希望她可以得到幸福。
  
  拜高堂的時候,皇帝沒來,但是中間案上平放著一幅黃綾,阿福猜想那大概是賜嫁的聖旨。現在她看到這種東西就本能的戒懼,李馨她們便朝這副黃綾行禮。
  
  最後是夫妻對拜,禮成的時候,外面的鞭炮聲喧天匝地的響起來,震的人耳朵裡嗡嗡的響。阿福看著李馨和蕭元兩個人一身的紅衣,不知道為什麼覺得那紅色看起來……讓人覺得心驚肉跳的。
  
  或許是她想太多了。
  
  沒見到玉夫人和王美人,阿福多少鬆了口氣。
  
  在發現了那夾布中的秘密之後,阿福是怎麼也不想在此時此地見到王美人的。是畏懼,還是心虛?阿福都說不好。
  
  她願意見宮中任何一個陌生人,也不想見到王美人。
  
  山莊鬧賊的事情再沒了下文,阿福卻並不怎麼放心,她就像那個等著樓下扔第二隻靴子的倒霉鬼一樣,總覺得心裡放不下,似乎等著再出點什麼事情來,才能真正安心。
  
  李信規規矩矩的吃東西,一旁宦官用包銀木筷替他將菜挾進小碟子裡,李信每樣只吃一點點,絕不像在山莊裡一樣逮著阿福做的手擀面就狠狠的吃一大碗下去,把小肚子撐的滾圓圓的。
  
  轉頭看,李固也是這樣吃飯。
  
  阿福也只是沾了沾嘴,幾乎沒怎麼吃東西。她只覺得又熱又累,一品夫人額首飾衣裳加起來恐怕有十來斤重,這個天氣裡面,壓的人實在吃不消。
  
  「你在這兒歇一會兒吧。」李固說:「停一停,消消食,咱們這就回去。」
  
  阿福尋思著她才沒什麼食可消的,根本沒吃下什麼東西。
  
  她的目光掠過李固的肩膀看向門口,劉潤捧著一個長形的包裹進來。
  
  「你拿的這是什麼?」
  
  「是海蘭剛才送來,說是三公主給夫人的。」
  
  阿福點點頭,東西接到手裡,大概已經猜出是什麼東西了。
  
  她把上麵包的布揭開,裡面是一具琵琶。
  
  阿福有些出神。
  
  李馨為什麼要把這個送她呢?
  
  是覺得她是個知音嗎?還是這樣東西對她來講意義不同尋常呢?
  
  話說,阿福現在對保管東西實在有些心理障礙,上次保管東西,就保管出一份傳位遺詔來,這次保管東西……
  
  「海蘭說,三公主請夫人替她好好保管此物。」
  
  阿福點點頭,保管就保管吧。李馨總沒那個本事也弄出一份聖旨啊遺詔啊的東西來。
  
  「走吧。」
  
  阿福朝李固點點頭,又朝趴在迴廊那裡看花的李信招招手:「阿信快過來,咱們回家去。」
  
  李信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好,回家。」
  
  劉潤匆匆走來,臉色凝重。
  
  「王爺,夫人,宮門已閉。」
  
  阿福的腳步一頓,李固問:「何事?」
  
  大概是因為焦急,劉潤的嗓音微微沙啞,聲音很低:「玉夫人死了。」
  
  天氣極熱,庭院裡吹的也是熱風,阿福覺得臉上像罩了一層橡皮一樣,微微發麻。
  
  她摟緊身邊的李信。
  
  玉夫人算是李信的仇人了,阿福還曾經想過,李信懂事之後,知道了麗夫人的事情,會不會像李馨那樣心中充滿仇恨與不甘,失去他的童真和快樂。
  
  「……她身邊的宮人進屋時,玉夫人已經斷了氣……是被人蒙住了口鼻,然後亂刀斬死……血流了一地……」
  
  天熱的很,阿福卻打個寒噤。
  
  「宮門已閉,禁軍內衛正在四處搜索……」
  
  李固點下頭,對阿福交待一聲:「你們先歇息,我去見父皇。」
  
  阿福叮囑他:「你要一切當心!」
  
  她心裡惶惶然的,這一日的喜慶喧鬧,都讓人有一種虛浮的不真實的感覺。阿福甚至覺得,今天出事簡直是注定的。
  
  她第一個就想起李馨。
  
  玉夫人的死,和她有沒有關係?對她有沒有影響?
  
  玉夫人……那個如盛開的美麗花朵似的女子,竟然凋謝的這樣快。這樣突然。
  
  李固一走,阿福才遲一步覺得惶然。李信挨在她身邊一動也不動,仰起頭有些擔心的看著她。雖然他還不懂得大人剛才說的什麼意思,可是一個死字,他聽見,他也知道。
  
  死……就是永遠也見不著了。
  
  就像他的母親——李信已經記不清她的樣子,只有個模糊的印象,她是個很美的女子,身上有好聞的香氣,說話的聲音也好聽。
  
  可是她是什麼樣子,李信想不起來了。
  
  即使在夢中,他夢見了母親,也只能看到一個穿著艷麗衣裳的,虛無縹緲的影子。
  
  對他來說,身邊的阿福更加真實,更加重要。
  
  「嫂子……」李信抬起手來,用衣袖替阿福擦汗。他的袖子上繡著金線蟒紋,那稍硬的線腳摩擦著阿福的臉頰,有些微微的刺痛,也讓她回過神來,不再像剛才一般,如一尊化石。
  
  「別怕,沒事兒的。」阿福摸摸他的臉:「我們很快就能回家了。」
  
  她安慰李信,其實,也是在安慰自己。
  
  侍衛來過,只是阿福這裡他們自然不敢搜,領頭的人和劉潤說話非常客氣,還留下四人保護阿福和李信,然後又前往別處。
  
  劉潤進了屋來反手合上門:「夫人。」
  
  阿福點點頭:「外面……怎麼樣了?」
  
  「今天來的賓客都被扣住了,說是怕刺客就混在他們的從人中。今天東苑來的人極多,宮中人手不夠,所以玉夫人那裡的宮人都被支使了幫忙差事,不然……」
  
  不然玉夫人也不會被人摸進了屋裡,死的那樣慘。
  
  「你猜……」阿福小聲說:「會是何人所為呢?」
  
  劉潤一笑:「夫人不也是心中有數嗎?」
  
  後宮。
  
  除了後宮之人阿福想不到旁的可能。
  
  要找玉夫人的仇人,那可真是一梳一大把。
  
  集寵於一身,也就集怨於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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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6:52:20
正文 七十七 盛夏
  
  他們當晚留在宮中。
  
  自從生下兒子,阿福還從來沒和他分開這麼久,天色一點點暗下去,她覺得心中特別彷徨,人在陌生的地方,越到天黑時,越是不安,越是想家。阿福知道這個道理,可是知道歸知道,並不能讓她的心踏實下來。
  
  「你說,兒子這會兒睡了嗎?」
  
  李固把下巴擱在她肩膀上:「想他了?這才分開多久啊。果然女人一當了娘,就全然不一樣了。我要是和你分開這麼短的功夫,你可也會這樣想我?」
  
  阿福知道他是開玩笑,可是還是扭他一下:「你怎麼知道我不想你了?」
  
  李固的手環住她的腰:「來,你怎麼想我的,說給我聽聽。」
  
  阿福特別怕癢,李固的手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在她的腰上肋下蹭,蹭的阿福渾身發軟笑的沒力氣。等兩個人靜下來勻順氣息的時候,李固輕聲說:「別擔心,明天一早我們就回去。現在天也晚了,的確不方便趕路。」
  
  「嗯,皇上怎麼樣?」
  
  李固歎氣:「我從沒看父皇這樣震怒過……一句話不講。我陪他坐了一個下午,他只最後和我說了句讓我回來。」
  
  這是漫長的一夜,阿福總覺得外有影影綽綽有人在走,天似乎永遠不會亮起,黑暗中會發生許多事情。
  
  她緊緊縮在李固懷裡,陌生的屋子,陌生的床榻,只有身邊的人是她熟悉的。
  
  李固環抱著她,他的懷抱像是一個堅固的堡壘一樣,把她裝在裡面,風雨吹不到她身上,也不會任何人能傷到她。
  
  阿福在暗中輕輕歎口氣。
  
  李固的唇在她肩膀上輕輕蹭了一下,溫存無限:「睡不著?」
  
  「嗯。」
  
  李固的胸膛貼著她的背,說話的時候,他的胸腔震動,這震動也傳到她的身上。
  
  「睡不著的話,你唱個歌給我聽。」
  
  阿福摟著他一隻胳膊:「大半夜唱什麼歌——我不會唱。」
  
  「那我給你唱個。」
  
  阿福忍著笑:「你會唱?」
  
  「會!」李固來了精神,欠起身來,一手扣著拍子,輕聲吟唱:「有佳人兮,為綠腰舞。」
  
  阿福想不到他真唱,一邊擔心怕人聽到了,一邊又覺得新奇有趣。李固聲音醇美,就像成親那天他們喝的那深紅柔綿的蒲桃酒。
  
  李固接著唱:「且盡歡兮,莫歎離愁。」
  
  阿福倚在哪兒靜靜的聽,嘴角帶著一絲淺笑。
  
  屋裡還有一枝燭未熄,隔著帳子看,那光暈圓柔如夢,綃帳上的花紋有如雲彩,連綿浮湧。
  
  阿福想起李馨。
  
  那一回她跳的舞,就是這樣的美。
  
  她現在如何了?
  
  對,她現在……應該在洞房吧?
  
  外面有風,簷角的銅鈴叮叮的響。
  
  屋裡,紫玫與瑞雲也沒睡實。瑞雲翻了兩個身,輕聲問:「紫玫姐?」
  
  「唔?」
  
  「你也沒睡啊。」
  
  「嗯,我有點認床。」
  
  瑞雲隱約聽見裡屋傳出的聲音,側頭朝裡屋看一眼,隔著屏風看不到什麼。
  
  她臉有些紅,以為屋裡頭王爺夫妻兩個是在親熱,可是仔細聽,卻又不是。
  
  「噯,有人在唱曲?」
  
  紫玫也聽到了,不過她卻說:「別說話了,快睡吧。」
  
  瑞雲還是睡不著,她抱著被子夾著枕頭,偷偷下床,躡手躡腳溜到紫玫床上:「紫玫姐,咱們一塊兒睡。」
  
  紫玫低聲說:「鬼丫頭,淨胡鬧。」不過還是朝床邊挪挪,讓她躺下。
  
  瑞雲心中不安,咬著耳朵問:「紫玫姐,咱們不會有事吧?」
  
  「有咱們什麼事。」紫玫說:「睡你的覺吧,王爺都說了,明天一早咱們就要起來趕路回去了。」
  
  瑞雲合十念了句:「阿彌陀佛。」又說:「也不知什麼時候天亮,我真恨不得現在就插上翅膀飛回去。」
  
  裡屋傳來細語隅隅,紫玫有些神往,瑞雲又說什麼她便沒聽進去。
  
  「紫玫姐,你說是不是?」
  
  紫玫不知道她問了什麼,含糊的唔了一聲。
  
  正好屋裡低低咳嗽一聲,紫玫問:「夫人?要茶麼?」
  
  屋裡阿福說:「倒杯水來吧。」
  
  紫玫下床去,披上褂子,倒了茶送進裡屋去。
  
  阿福和李固一人喝了半盞,紫玫替他們攏好帳子,又趿著鞋回來。瑞雲抱著被子靠在床頭,紫玫換了杯子,也倒了杯水給瑞雲。
  
  「真奇怪啊。」
  
  「什麼?」
  
  瑞雲說:「紫玫姐你不也覺得像麼?我反正是覺得挺像的。」
  
  「誰啊?」
  
  紫玫剛才的確漏聽了她的話,瑞雲又說了一次:「那位蕭駙馬啊,長的好像以前來過咱們莊上的那個史公子啊。」
  
  史輝榮?
  
  這名字在山莊算是個小忌諱,沒有人會提起他來,就當那人不曾出現過,和朱姑娘那事也不曾發生過。
  
  紫玫白天並沒有仔細看過那人,她愣了下:「是麼?」她差不多都把史輝榮那人忘了,原來在莊子裡時,她也只和這人照過一回面。
  
  「是啊,那眼睛,鼻子,嘴……都挺像的。」瑞雲說:「不知道這個蕭駙馬什麼出身,說不定和那史公子是親戚?」
  
  「不要亂說。」紫玫提醒她:「不要再提起姓史的,這是楊夫人說的,你難道想吃板子嗎?」
  
  瑞雲縮了下頭:「我又沒和旁人說,和姐姐你說說又沒關係。」
  
  紫玫不好再說什麼,只是推了她一把:「快睡。」
  
  瑞雲才剛躺下,卻遠遠聽到不知什麼地方傳來鑼響,還有人喊:「走水了!走水了!」
  
  紫玫心裡發緊,披了衣裳起來,打開門朝外瞧。
  
  四周黑沉沉的,月光照在對面迴廊的疊瓦上,有著像魚鱗一樣青黑的光。
  
  劉潤也起來了,他說:「你們不要動,也別驚擾王爺夫人,我去看看。」
  
  紫玫說:「你多當心。」
  
  她把衣帶繫好,倚門等候,過了片刻劉潤回轉:「過不去,回字門都鎖上了。不過應該沒有什麼要緊的。你回去睡吧。」
  
  劉潤出來的急,腳上的鞋穿錯了只,紫玫一低頭看見了,指給他。劉潤說:「我竟然一點兒沒覺出來。」
  
  他坐在台階上,把鞋子左右調換過來。
  
  紫玫想起在德福宮的時候的情形……
  
  她想說什麼,但終究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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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七十七 盛夏二

  「昨晚哪裡走了水?」
  
  「是哪座不要緊的宮院吧。」
  
  阿福沒再多問,她替李固梳順頭髮,烏黑黑的一把頭髮握在手裡,覺得柔韌又順滑。陽光透過窗欞的間隙照進來,在他的頭髮上投下淡色的色澤。
  
  阿福替他綰好頭髮別上簪子,順手將梳子插在自己髮髻上。
  
  昨天夜裡只怕沒人睡好,個個都顯得有些神情懨懨的。
  
  李信打著呵欠過來,邁過門檻時險些讓衣裳前襟絆倒。一旁慶和眼疾手快的撈了他一把,扶著他讓他站直:「殿下擔心。」
  
  李信甜甜的一笑,朝阿福撲過來:「嫂子!我們回家吧?張媽媽說天亮了咱們就回家!」
  
  阿福將他抱了起來,並不在意剛換上的衣裳會不會揉皺:「好,我們回家。」
  
  帶來的東西又要如數帶走,還多了一具琵琶。
  
  李信不肯上後面的車子,要和阿福坐一起,張氏拿他沒轍。
  
  阿福卻知道李信在外面不輕易撒嬌,更不想讓他失望。
  
  「他和我坐吧。」
  
  李信一路上都不老實,掀開車簾看著路兩邊的風景不停的問這是什麼那是拿什麼,阿福耐性極好,笑瞇瞇的一一告訴他。車子走的快,小半天功夫就到了山莊外面。楊夫人領著人在門口將他們迎進去,輕聲問:「怎麼留在行宮過夜了?我以為……」
  
  「一言難盡。」
  
  紫玫瞅著機會,跟楊夫人說了昨天東苑的事情,楊夫人有些呆怔:「玉夫人死了?」
  
  「還有些事……」紫玫猶豫了下:「昨天見著那位蕭駙馬,瑞雲覺得他相貌極像一個人。」
  
  「誰?」
  
  「那位……史輝榮公子。」
  
  這事楊夫人看來並未放在心上,她問的仔細的是玉夫人的事。
  
  阿福換了衣裳洗了臉洗了手就來抱兒子,一旁海芳說:「小世子晚上沒睡好呢,醒了幾次,看來是沒和夫人分開過,想娘了。」
  
  阿福抱著他狠狠親了幾口,肉肉的臉蛋兒上有著健康的紅暈。阿福親他時,他咯咯直笑。
  
  「夫人,婉秋姑娘求見。」
  
  阿福怔了下,把兒子遞給海芳。
  
  瑞雲小聲嘀咕:「她來做什麼?」
  
  二丫雖然不知道這個婉秋是誰,但是看著阿福她們的神情,就知道這來的人肯定是個不討人喜歡的人。
  
  「讓她進來吧。」
  
  婉秋進了屋,先恭恭敬敬的給阿福請了安,柔聲說:「拜見夫人,請夫人安。」
  
  「起來吧。」阿福不知道她被晾了這麼久,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住的還習慣嗎?倘若缺了什麼,就告訴楊夫人。」
  
  「多謝夫人和王爺的關切。」婉秋清減了些,想必日子過的不是那麼順心。阿福相信楊夫人絕不會在衣食上面為難她,這份大度楊夫人還是有的。但是除此之外,只怕婉秋什麼都不順心遂意。
  
  「婉秋原是賜給王爺的,可是這一向只是養尊處優,什麼差事也不當,心中著實不安。婉秋願意隨侍在夫人身旁,洗衣炊事這些粗重活計婉秋也都能做得……」
  
  阿福一笑:「我知道了,你去吧。」
  
  她既沒說准,亦沒說不準,婉秋抬頭看她一眼,又急忙垂下頭,輕聲說:「夫人……」
  
  「不必說了,我這會兒也累了。你若閒著無事,便到楊夫人處去走動走動,陪陪她說話解悶也可以。」
  
  陪楊夫人說話解悶?
  
  婉秋不敢再說話,從屋裡退了出來。
  
  這個朱氏夫人並不像她一開始以為的那樣,沒經過事,面活心軟。莊裡人都說她性子極好,從不打罵懲戒下人。可是在婉秋看來,這可不是個簡單人物,油鹽不進,軟硬不吃。說話是和氣有分寸,可是讓人不敢小視。
  
  劉潤從院外進來,婉秋正朝外走,劉潤側身到一旁,婉秋有意示好,朝他笑著說:「劉宦者從哪裡來?」
  
  劉潤像是沒聽見一樣,轉身走了。婉秋被晾在那兒,手揪著帕子,深吸了兩口氣,才朝回走。
  
  劉潤先逗了下小李譽,對阿福說:「昨天玉夫人是不必說了,你知道不知道,王美人為何也沒有來?」
  
  阿福搖頭:「她也病了不成?」
  
  「她有孕了。」
  
  阿福意外之極,話都說不出來。
  
  王美人可老大不小了!怎麼著,也得三十五上下了吧?雖然保養的那樣好,可是……
  
  這個時候三十來歲的女人還懷孩子的可是不多。
  
  皇室經過離亂之後也的確人丁凋零,王美人這身孕……來的可真是時候啊。
  
  阿福回過神來:「有多久了?你怎麼知道的?」
  
  「東苑行走的幾位太醫官那裡傳出來的,消息自然不假。」
  
  阿福低聲說:「真是想不到。」
  
  「是啊,」劉潤附和一句,不過他卻接著說:「可不是件喜事。」
  
  阿福有些疑惑,劉潤解釋說:「王美人雖然不是王家的正枝,但是畢竟姓王。前一位王太后還在人們的記憶中未曾淡出,現在又出來一位有孕的王美人。你覺得,有心人,會心中踏實麼?」
  
  可不是。過去丞相王濱一系的人雖然夾緊尾巴做人,但是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威勢猶在。還有現在隱隱冒出頭來的以曹姓高姓兩位為首的武將……
  
  只怕後宮和朝上,都要不太平了。
  
  「夫人也不用擔心,總之與咱們王府一時還沒什麼關礙。在宮中要平安生下孩子,孩子再要平安長大,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兒。王美人這時候懷孕……實在是禍福難料。」
  
  阿福想到剛出去的那個婉秋,隱約有點頭疼。
  
  這個難題也得盡快解決了。
  
  雖然說不怕她,可是畢竟放在莊子裡總是難以放心。
  
  小李譽抓著劉潤的一根手指想朝嘴邊放,阿福把他抱開,歎口氣:「真想離這些人這些事兒遠遠的,不知道右安郡是個什麼樣子的地方。」
  
  「王爺是不可能離開京城的。」劉潤說:「而且現在也不是離開的時機。」
  
  「我知道。」
  
  權勢這東西讓人又愛又恨,沾上了邊就無法抽身離開。
  
  李固現在做著的事,他處的地位——還有現在京城與東苑的形勢,都決定了他不能夠後退,更不要說遠離這些,到右安郡去。
  
  就像逆水行舟一樣,不進,就是退。
  
  你不想著傷害別人,別人卻時時記得想謀算你,踩低你好爬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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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七十七 盛夏 三

  生生死死,有時候就在同一剎那發生。
  
  讓人不知是悲是喜。
  
  阿福抱著李譽,身後劉潤牽著李信的手,踏進了知易宮。
  
  知易宮前面也有一片淺池,水光粼粼,映在廊下,牆上,讓這古老的宮苑顯出幾分亮色來。
  
  阿福想起雲台,那裡也有淺池。
  
  似乎皇帝總對水偏愛。或者是因為,皇帝自認為龍,是龍,便離不開水。
  
  迴廊近來重整過,上面的花鳥山水以顏色重新描過,可是並不顯得特別鮮明,院子裡的銅燈熠熠閃亮。穿過一扇扇門,殿裡比外頭暗許多,阿福抱著兒子下拜行禮,皇帝說:「起來吧。」
  
  皇帝站了起來,走到阿福近前,伸出手。
  
  阿福把兒子遞了過去。
  
  皇帝抱孩子可不是太熟練,大概他沒抱過孩子,摟的緊緊的,唯恐失手。
  
  皇帝看起來……蒼老了許多。
  
  阿福記得上次見他,鬢邊還沒有白髮。
  
  李譽醒了過來,腦袋在皇帝懷裡一拱一拱的。
  
  糟,他餓了。
  
  皇帝用手指頭在他唇邊點點,他就啜住了,吮的嘖嘖有味。
  
  「看樣兒是餓了。」
  
  皇帝笑呵呵的把他還給阿福,目光轉向一旁的李信。
  
  李信站的規規矩矩的,他對這個「父皇」心中只有敬意和畏懼,生不出親近來。
  
  外面的暑氣離得很遙遠,殿裡那種老舊的壓抑慢慢包湧過來,讓人不敢大聲喘氣。
  
  皇帝沒和李信說什麼,也許他也不知道和這個疏遠的小兒子說什麼才好。
  
  對於不懂事的小孫子可以盡情親近,又抱又誇。對於曾經寵愛的女人留下的小兒子,皇帝卻很沉默。
  
  「識字了嗎?」
  
  李信小聲回答:「嫂子教我數數,也認字。」
  
  皇帝看了阿福一眼,阿福只是乖乖的低著頭。
  
  「好好的。」
  
  皇帝的注意力終於從李信身上離開,可是他還是不敢鬆氣。
  
  皇帝問起李固,阿福謹慎的答:「前日就回京城去了,想來事情挺忙,入了夏人瘦了些,可是精神挺好。」
  
  皇帝點頭說:「好。你們先去吧,沒事的話就常過來走動。」
  
  阿福他們行禮退出來,陽光重新照在身上,感覺剛才在殿裡那麼短短的時間,漫長又難捱。
  
  要是李固也在,阿福還不會這樣緊張。
  
  李信扯著她的裙角:「嫂子,我想……想……」
  
  劉潤把他抱起來,看他小臉兒都憋紅了,小聲說:「我帶你去。」
  
  李信急忙點點頭,再不去他要尿褲子了。
  
  可憐的孩子,一定是太緊張了。
  
  高正官迎上來,他穿著紫袍皂靴,神情語氣顯得親近又不失分寸。
  
  「夫人請隨我來,三公主等了您一會兒了。」
  
  「有勞。」
  
  阿福已經看到李馨了,差一點沒有認出來。
  
  李馨穿著織錦的衣裳站在那兒,梳著華貴的高髻。
  
  「嫂子。」
  
  「你幹嘛在這裡等,熱得很。」
  
  「我怕來晚一步,閒人就多了,說話也不方便。」她探頭看看在阿福懷裡不安份的亂動的小李譽,小傢伙兒肚子餓了,卻不知道他娘為什麼還不給他吃奶。
  
  李馨推開門,吩咐人上茶。
  
  阿福坐下來給兒子餵奶,小傢伙兒餓急了,吸了一口就嗆著咳嗽起來,一邊咳嗽一邊還想喝,阿福急忙替他拍背。
  
  李馨不知從哪兒摸出一隻撥浪鼓來,咚咚的搖了兩下。李譽太餓,根本顧不上理她。李馨也不失望,笑著說:「回來你給他帶回去玩吧。」
  
  「你在宮裡哪來的這個?」
  
  「讓蕭元在外頭買的。」
  
  阿福怔了一下:「蕭駙馬他……」
  
  李馨明顯不想提起,笑著說:「他呀,就是個殼子騙騙人。」
  
  「你和他怎麼認識的啊?」
  
  「自然有熱心的人做媒,又在父皇那裡吹枕頭風啊。」李馨笑容明艷:「反正我總要嫁人的,嫁誰不是一樣。」
  
  可是高英傑呢?你已經把他忘了嗎?
  
  阿福把到了嘴邊的話嚥下去,李馨伸過手來逗逗李譽:「噫,小傢伙兒,好吃嗎?你什麼時候才會說話啊?」
  
  李譽對於這個不斷騷擾他的女人採取了無視策略,只顧吃自己的,啥事不管。
  
  阿福笑著說:「等你自己也生了孩子就知道啦,小孩子長的很快的,一開始整天睡,現在每天已經會醒一兩個時辰了,還會和你玩。」
  
  生孩子?
  
  李馨神情微變,但是阿福沒留心,李譽吃著吃著就睡著了,阿福抱著他輕輕拍撫。
  
  「三姐姐在屋裡嗎?」
  
  阿福怔了一下,李馨臉上露出一個帶著譏嘲意味的笑意:「是五妹妹嗎?進來吧?」
  
  五公主啊,阿福對她印象可不深。
  
  她不似三公主那樣受寵,原來在宮中的時候也是靜靜的沒人注意。
  
  五公主是個嬌小玲瓏的姑娘,看起來也不過就十三四歲的樣子,不比李馨小太多。她五官精緻,眉毛畫的細細彎彎的,笑的時候頗有種超出年紀的嫵媚風情。
  
  「啊,嫂子也在。」
  
  「五公主好。」
  
  「嫂子別這麼客氣。」
  
  阿福和她完全沒說過話,陌生的很。不過好在五公主轉過頭去問李馨:「三姐姐沒和駙馬在一起啊?」
  
  「你到底是找我還是找他?」
  
  五公主被噎了一下:「姐姐,小妹也不過就是順口問問,姐姐用不著跟刺蝟似的見誰防誰吧?」
  
  這話怎麼聽著這樣彆扭啊,一點不像姐妹……阿福倒覺得,有點像……咳,情敵。
  
  阿福覺得自己這個想法荒唐,五公主還是小孩子。
  
  可是再看看五公主的神情,阿福又有點不確定了。
  
  五公主咬著唇,眼神有點哀怨。兩片薄薄的唇塗的紅紅的,玉墜子在耳朵上晃擺時帶出像水滴一樣的光。
  
  天氣明明燥熱,可阿福卻覺得有點涼意。
  
  話不投機,李馨三言兩語將她打發走,轉過頭來說:「李芝和我脾氣最合不來,她像她那個娘。」
  
  「她母親……是何美人吧?」
  
  「嗯,是啊,年紀也不小了,整天塗著那樣厚的粉,臉刷的像牆一樣……」
  
  阿福又想笑,又要忍:「別說了,當心人聽到。」
  
  「誰愛聽到誰聽到。」李馨說:「她們做那些事情就不怕,偏我說兩句就怕了?」
  
  阿福小聲說:「五公主她……」這話她實在有些問不出口。
  
  「嗯,沒錯。」李馨在盤子裡翻找,拈了一粒糖漬青梅吃:「一開始見著人她就看上了,可惜排排坐分果果,她排在我後頭,很不甘心。背地裡還跟人說,我為什麼不和我母親弟弟一起死了呢,說我命硬,別人都死了就我沒事。」
  
  阿福幾乎被嗆的咳起來。
  
  這……後宮的女人都複雜,連這些小公主們也不是省油的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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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七十七 盛夏 四
  
  阿福心裡忍不住犯猜疑,可是怎麼也不能問出來。
  
  玉夫人的死,和李馨有沒有關係呢?
  
  李馨心中是仇恨的,只是阿福不能確定她的仇恨是不是對著玉夫人。
  
  李馨應該沒有那個魄力和機會在自己大婚的那天去殺掉玉夫人。她身邊人也沒這可能的。
  
  阿福這樣想著,心裡踏實了很多。
  
  劉潤跟著李信的後面進來,兩個人的臉都讓太陽曬的紅撲撲的,李信看到李馨,疑惑了一下,然後才笑著撲了過去:「三姐姐!」
  
  李馨笑著摟住他,兩個人抱在一塊兒,李馨拿帕子替他擦汗:「去哪兒瘋了?看這一頭汗。」
  
  「從池子邊兒過來的,池子裡有魚。」
  
  「下次別在大太陽下玩水。」李馨捧著他的臉:「小心把你的臉兒曬掉皮了,疼哭了你才知道厲害。」
  
  阿福朝他們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把懷裡的李譽放下,瑞雲過來替她將衣襟攏好,又整了下髮髻。外頭宮女傳報:「駙馬爺來了。」
  
  阿福怔了一下,宮女又接著稟報:「五公主來了。」
  
  如果這還不算意外,那麼第三聲實在讓人意外了:「成王爺來了。」
  
  李固來了?
  
  阿福站了起來,李固已經走了進來,五公主和那位蕭駙馬跟在後頭。
  
  「你怎麼來了?」
  
  「正好來父皇這裡回件事,才聽說你們也在。」
  
  李固握著她的手,指尖在她掌心點了兩下。
  
  哪有這麼巧就這會兒來了,肯定是聽著她往東苑來的消息才急忙找個理由趕過來的吧?
  
  阿福和李固站一塊兒,那一邊,五公主的眼睛似乎有點靈活的過頭,眼風總朝那位蕭駙馬那裡瞟啊瞟的。
  
  他今天穿著一件寶藍長衫,頭巾上綴著白玉,未語先笑,那雙眼睛好像會說話一樣,嗯,要形容起來,就是脈脈含情,說實在的,很像個風流才子一樣,駙馬這名頭絕對當得起。
  
  阿福覺得那種熟悉的感覺更強烈了。
  
  李固是這裡最大的,其他人都向他見過禮,五公主見了李固收斂了幾分剛才那種輕狂架勢,看來對這位長兄還是很敬畏的。
  
  「飯就擺這兒吧,正好一塊兒。」
  
  李馨說:「那倒挺好,我聽說今天中午有好湯。」
  
  五公主躊躇了下,低聲說:「我……我回去和娘一起。」
  
  李固點頭:「那你去吧。」
  
  宦官們魚貫而入,將桌案一一擺上,揭開碗蓋,阿福坐車來的東苑,一路上顛的也沒有胃口。那湯裡有一股荷葉清香,倒是讓人覺得有食慾。
  
  李馨嘗了一口,讚了句:「嗯,湯不錯。哥,你嘗嘗,嫂子也嘗嘗。」
  
  阿福心裡全進事兒,服侍李固吃了,自己用湯泡了半碗飯。等李馨和蕭元走了,門一關,李固便問:「父皇說什麼了?」
  
  阿福就笑了:「皇上沒為難我,對兒子也挺親近的。早上家來人傳旨的時候我還有些慌,不知道為什麼事召我過來。見著皇上,也只說多日沒見挺想的,別的一句沒提。」
  
  李固放下心事,握著她的手鄭重的叮囑:「父皇若要說什麼,你只管往我身上推。反正我自己和父皇也是這樣說的。妾我是不會納的。」
  
  阿福靠過頭,頭枕在他胸口,輕輕的嗯一聲:「我知道了。」
  
  李固想起什麼事,笑了笑:「上次我便和父皇說過,父皇不知道聽了什麼傳言,問我是不是……」
  
  「是什麼?」阿福有點緊張,可是她越追問李固越是笑,有點忸怩的不說。
  
  皇帝屏退左右,問他是不是身有難言隱疾,李固當時張口結舌,這種事……
  
  「皇上真這麼問?那你怎麼說?」
  
  「我當然斷然否認了。再說,我要是有……那個,咱們兒子哪來的!」李固不輕不重的在她腰上扭了下,阿福也顧不上計較:「那皇上又說什麼沒有?」
  
  李固彆扭了一下:「皇上沒說什麼。」
  
  可是當時父皇的語氣……明顯就是不肯信他的話。
  
  算了,管他怎麼想呢。
  
  只要自己日子過得好,那種面子……也無所謂。
  
  反正當時也沒旁人在,這種謠言也傳不開。
  
  「你剛才怎麼和五公主他們一起進來的?」
  
  李固解開領子透氣:「在外頭遇著,五公主當時和蕭駙馬在一塊兒。」
  
  他們在一塊兒?
  
  阿福心裡犯嘀咕,李固的手在她背上畫圈圈,畫了會兒發覺她心不在焉:「想什麼呢?」
  
  「三公主這婚結的不妥……」阿福還是習慣這麼稱呼她,過去的經歷打在身上的印記太深了,一不留神就喊回舊稱呼:「那位蕭駙馬是什麼來歷,你查過麼?」
  
  「說是謇州人,祖父做過一任郡守,自己是年前來的京城,在禮部任個小使,動亂的時候隨著一起逃出城來,在東苑又做了提事。」
  
  李固顯然是派人查過了,他對李馨的事很是關切。
  
  「提到他的人都讚不絕口,看起來是個極會做事處世的人。就算是平時,沒經過這麼一次變故,阿馨要尋駙馬,只怕也不好尋著更出色的。」
  
  阿福猶豫了下,高英傑的事,李固不知道。
  
  其實……其實也不算有什麼事,只是阿福記得,過年的時候,他們在一起……還有,高英傑離開時,李馨那種眼神。
  
  她就是忘不掉。
  
  她覺得自己的感覺沒有錯。
  
  李馨……她心裡喜歡的人應該是高英傑。
  
  既然如此她又為什麼要嫁給蕭元呢?如果她實在不肯,皇帝也不會勉強她的。高英傑也是世家出身,人品出眾又文武雙全,李馨也不是沒機會嫁給他……
  
  她想不明白,也沒誰可以商量。
  
  李固趕了遠路過來,躺了下來沒一會兒就睡著了。小李譽睡在裡側,李固睡在外側。阿福看著他們父子倆恬靜的睡顏,只覺得這帳子裡的小小天地就是她的整個世界。
  
  她的丈夫,她的兒子。
  
  外面隱約有人聲,阿福動作極輕的下床出來,瑞雲正在和一個宮女說話:「我說了,王爺和夫人歇下了,你不要再糾纏,快走吧。」
  
  「瑞雲姑娘,求求你通融一下,我真是有要事要見成王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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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6:53:35
正文 七十七 盛夏 五

  「淑秀?」
  
  瑞雲怔了下回頭看,洪淑秀繞過她,撲通跪在阿福面前:「阿福姐,你救救我吧!別讓內府的人把我捉去,我也不想殉葬……」
  
  紫玫狠狠瞪了瑞雲一眼:「你怎麼當差的?就讓她這麼進來了?還不叫人來把她拖走?」
  
  「別!」洪淑秀扯住了阿福的裙角,以頭撞地,涕淚齊下:「阿福姐,你念在咱們一起進宮的情分上,救救我吧,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
  
  阿福的冷汗一下子就出來了。
  
  宮中自有定規,玉夫人去了,她身邊親近的宮女太監如果有吩咐放出去的,那自然好。可是玉夫人是橫死的,宮裡默定成規,近身的人一律是要殉了的。
  
  沒等阿福說話,遠遠的有一個穿灰衣的內監快步跑了來:「快把她拖走。」
  
  他身後的人上來拉扯洪淑秀,掰開她扯著阿福的手,阿福只覺得她的哭聲像刀子一陽扎的自己整個人都哆嗦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被她的哭聲驚到,屋裡頭李譽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那灰袍的人上來給阿福打躬請安:「夫人恕罪,是小的們辦事不周讓這宮女逃了過來,驚擾了王爺和夫人。」
  
  兒子哭的很大聲,瑞雲進屋去將他抱了出來。阿福接過兒子,只見他的小臉兒漲的通紅,一腦門汗,心疼之極。
  
  劉潤插了一句:「這不是姚內官麼?」
  
  那人看到劉潤也有些意外:「劉潤?你怎麼在這兒?」他恍然,點頭說:「我記起來了,你跟了成王爺。」
  
  劉潤和他寒暄了兩句,轉頭看了一眼阿福,對姚內官說:「這個宮女就留下吧。」
  
  洪淑秀愣了一下,臉上露出狂喜和難以置信的神情。她先看了看阿福,目光又轉到姚內官身上,那種惶恐有如狼爪下的兔子。
  
  姚內官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這個……」
  
  劉潤一笑:「我們王府和莊子上人手都不夠,你把她名字銷了,人我們直接帶走就是,不會有什麼麻煩。對了,多年不見,不知道塗夫人還好嗎?」
  
  姚內官臉色很不自然,不過只是一瞬間就恢復如常:「也好。」他打個手勢,那兩個人放開洪淑秀。他又朝阿福告個罪,才匆匆離去。那身灰衣隱入迴廊的陰影中,在場的人不約而同全鬆了口氣,彷彿送走了瘟神一般。
  
  就算紫玫這樣曾經有頭有臉有見識的大宮女,見著那身灰袍,也是不寒而慄。
  
  別說奴才,就算那些良人,美人,甚至夫人們,見著內府的人,也無不客客氣氣的惟恐得罪了他們。
  
  阿福是想救淑秀的,可是她卻不知道該怎麼說怎麼做。劉潤和她的默契最好,只要一個顏色就能明白她想什麼,乾淨利落就把事情辦了。
  
  說來也奇怪,洪淑秀不喊了,內府人走了,李譽也老實下來,小手緊緊揪著阿福的領子,一雙眼骨碌碌的四處看。
  
  紫玫走過去,把癱在地上的淑秀扶了起來:「快別哭了,你剛才把小世子都驚著了。」
  
  淑秀臉上頭上身上都是一團亂,紫玫帶她下去梳洗,劉潤隨著她進了屋。
  
  「那姚內官……」
  
  「以前在德福宮的舊識了。」
  
  阿福怔了一下,有些不大明白。太后和皇帝不一路,太后宮的舊人,現在怎麼會在這樣要緊的位置上頭?可是隨即她就想到一個可能,劉潤衝她微微一笑:「你明白了?」
  
  阿福點點頭。
  
  劉潤低聲解釋:「太后與王濱宮變的時候,他不但先一步向皇上報訊,後來還立了些旁的功勞。」
  
  「你剛才說的塗夫人又是?」
  
  「塗夫人原來也是德福宮的管事夫人,但因為一件舊事被太后打了板子趕出去,還是我救了她一命。」他頓了一下,說:「塗夫人是姚內官的乾娘,和他的情分與旁人不同。塗夫人離宮之後,他應該還在奉養接濟。」
  
  阿福點點頭。
  
  宮裡的人事異常複雜,關係錯綜盤結。阿福看著劉潤淡然的神情……
  
  劉潤要不是個宦官,該有多好。
  
  他有本事,有謀略。若他不是幼年就遭了不幸,以他的本事人品……一定非池中物。
  
  「留下她,不要緊吧?」
  
  「她知道的事情可不少。」劉潤一笑:「你就是心軟一點,不過她留下來當然有用處。」
  
  紫玫領著洪淑秀進來。她換了身衣裳,頭髮編成辮子,也洗過了臉,進來之後先給阿福磕頭。
  
  「別謝我。」阿福指指劉潤:「你還是謝他吧。」

  淑秀又轉身朝劉潤屈膝行禮:「多謝……」
  
  「不用多禮。」劉潤揮了下手,紫玫轉身出去,順手將門合上。
  
  「以後宮裡就沒你這號人了,你跟著我們夫人,日子自然好過。」
  
  「是。」
  
  她只應了一聲,站在那裡垂著頭不動。她已經長開了,身量比先前高,雖然剛經歷過那樣的事情,卻仍然顯得行止有度,再也沒有剛進宮時那種慌亂無措。
  
  「可你也要說說看,你對我們,有什麼用處?」
  
  這話問的極不客氣,但是淑秀似乎並不意外,也不顯得緊張害怕。
  
  她低聲說:「我以前跟著玉夫人,就對玉夫人忠心。以後跟著成王夫人,夫人對我又有救命之恩,我自當奉夫人為主,絕無二意。」
  
  「有些話,說過,聽過,倒不用太在意,將來怎麼樣,還要慢慢看著。」
  
  淑秀應了一聲:「是。」
  
  他們該都沒有二十歲,可是說話行事,都這樣老道深沉。
  
  言外有言,話裡有話。
  
  阿福不知道為什麼,覺得心裡一陣難過,低下頭去。
  
  兒子小臉兒白嫩嫩的,和阿福目光相對,朝母親露出一個笑容來,眼睛瞇著,張開的小嘴裡一顆牙也沒有,那麼可愛。
  
  每個人都曾經是母親懷中無憂無慮的孩子。
  
  每個人都不是自己要變成現在的模樣。
  
  到底是誰改變了人們,不復當初的單純。
  
  這孩子,將來會變成什麼樣?
  
  她轉頭從窗口望出去,夏日濃蔭長,綠影森森,一眼望不到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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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七十七 盛夏 六
  
  李固將阿福母子倆送回莊子,自己第二天還要趕回京城去。
  
  「你別太心急,胖子不是一天吃成的,事情也不是一天能做完的。你非得把自己累倒了才肯歇歇嗎?」
  
  李固逐個揉捏她的手指頭,似乎這是個極有趣的遊戲。晚上一起泡在浴桶裡的時候他還捏過她的腳指頭,就像頑童發現新奇的玩具,樂此不疲。
  
  「我知道。忙過一陣我就回來。有些事不抓緊些不行,現在若疏忽了,到冬天的時候,有人凍死,餓死……那樣我心裡不會踏實。」
  
  阿福點點頭。
  
  李固能找著自己的位置,這是好事。
  
  阿福也反過去捏他的手指,已經做了父母親的兩個人像孩子一樣樂呵呵的玩這樣幼稚的遊戲。
  
  天沒亮李固就已經動身,趕早上路天氣涼爽。太陽一升起來,就算是坐車趕路也讓人吃不消。夏天裡最炎熱的時候已經到來了,太陽一升起來,樹葉花草全都耷拉下腦袋,草葉上能看到露水蒸發後留下的痕跡。
  
  阿福送走了李固,自己再也睡不著了,瑞雲進來打起簾子,輕聲說:「淑秀一早也過來了,讓她進來服侍麼?」
  
  若是在王府裡,可沒有這種事。哪個丫頭想到王爺夫人近前服侍可不是自己想來就來的,更何況這個丫頭才剛剛進來一天,根底脾性都不知道。不過瑞雲知道,當初阿福和姜杏兒,陳慧珍,還有這個洪淑秀,是一起進的宮,關係到底不一樣,要不然昨天也不必冒著風險把她留下來。
  
  阿福怔了一下,說:「讓她進來吧。」
  
  淑秀斷了水盆進來服侍阿福梳洗,她手腳俐落,做事穩當,也難怪玉夫人倚重信任她,的確是細心周到,令人覺得很妥帖舒服。還有一點紫玫覺得她不錯的。她嘴很嚴緊,紫玫和她一起做針線,兩個人消磨了半個晌午,竟然半個字都沒從她嘴裡撬出來過。她也不是不說,可是說的都是些枝節末葉,有關礙的,有涉到旁人的私隱的,一句沒有。
  
  是個穩當人。
  
  只要她心是朝著夫人的,紫玫倒不介意她到阿福跟前服侍。
  
  紫玫已經十八歲了,這年紀在宮裡不算什麼,在莊子裡的丫鬟中她是最大的。阿福也已經隱約向她透出意思來,不管她是想出去嫁人,還是看中了莊子裡的誰,哪怕是那些出身極好的侍衛,只要兩廂情願,阿福也都能替她做一回主。
  
  「這些東西放在箱子裡也挺沉的,你們要是出去了,也能替我分分。」
  
  紫玫心裡感動,只是笑笑:「從沒人嫌這些東西重的。」
  
  阿福指著碼在上一格裡的兩封銀兩,還有成套頭面簪環:「我可是給你預備好了,你自己就去預備特色個能嫁的人就行了。」
  
  紫玫紅著臉躲出去。
  
  仔細想想,她覺得她當時做的那個決定真是再正確也沒有了。
  
  阿福帶著孩子坐在樹下乘涼,二丫固執的拿薄絹蓋在搖車上,說:「夫人,樹上會掉蟲子的,掉到小世子身上怎麼辦?這個一定要蓋。」
  
  這小姑娘聰明的很,學東西也快,就是有時候會……嗯,太固執了一點。
  
  阿福覺得她這樣挺可愛又活潑,倒攔著紫玫,說別總訓斥她。
  
  阿福覺得這樣就好,不用非要把她按宮女的規範管成又一個小木頭人。
  
  「反正咱們又不在宮裡頭了。」阿福喊二丫過來,替她把散開的小辮理了一下:「也不用受那個罪了。」
  
  紫玫當著人是很給阿福面子的,但是轉過身就對二丫說:「夫人寬容,可是你不能放縱。不管在什麼地方,不管到什麼時候,都得把自己份內的事做好。」
  
  二丫認真點頭,她這些天已經開始學針線,手指頭上扎的淨是針眼兒,可是勁頭兒一點不減。唐柱他們幾個開始跟著李信了,跑前跟後,陪他玩耍,李信學字他們也跟著一起學,既是小廝,又是伴讀,還是玩伴。
  
  阿福聽著遠遠的笑聲,陽光穿透頭頂的樹葉撒在地下,像打破的明瓦碎片一樣光亮燦爛。她把兒子抱起來,換了尿布。
  
  淑秀端了茶點來,放在一旁,過來給阿福幫手。
  
  「真快……」她輕聲說:「有時候覺得進宮就像昨天的事兒。不知不覺過去好幾年了,夫人也有了小世子。」
  
  阿福發覺她還是不踏實。或許是宮中生活給她留下的陰影始終不曾淡去。也許是初到山莊不久還不能放下心來。
  
  「夫人喝茶。」
  
  阿福接過杯子:「其實……沒人的時候,你也不用總是夫人長夫人短的叫我。」
  
  淑秀垂下頭。
  
  「好多時候我都不知道自己是睡著了還是醒著,我怕我會脫口說出不該說的話來,然後……就是死……」她低聲說:「玉夫人那一次跌倒,是她有意為之……」
  
  阿福沉默了半晌:「她沒理由這樣做,這得不償失。」
  
  「我也是這樣想,可那是我親眼看見的。」淑秀身上穿的是件新衣,紫玫新做了沒上身,淑秀什麼隨身之物也沒有,衣裳鞋子頭油這些都是各人湊給她的。她頓了一下,低聲說:「我總覺得是我看錯了,要麼,玉夫人就是有苦衷的。我沒敢和任何人說,當然,也沒和玉夫人說。在宮裡面,聽到什麼要當沒聽到,看到什麼要當沒看到。我也覺得奇怪,怎麼也想不明白,玉夫人似乎不在意腹中的孩子,也不關心自己的身子是不是會受損……」
  
  淑秀的話沒讓阿福釋懷,反而覺得更加疑惑。
  
  玉夫人為什麼要做損人不利己的事情?她的身子從那之後就沒徹底好起來過,斷斷續續一直纏綿病榻。
  
  玉夫人小產這件事,沒有任何人得到好處。瑞夫人,宣夫人,玉夫人自己,還有……太后。
  
  如果這是玉夫人存心為之,難道她就存心想讓所有人都不好過?
  
  阿福想不明白,也不想再琢磨這事。
  
  「玉夫人已經不在了,你也不要再想這件事了,把它忘了吧。」
  
  忘不掉。
  
  淑秀記得她當時驚駭的捂著嘴不叫出聲來,還有,後來經過她的手端出去潑掉的,那些血水……
  
  要是當時那個孩子沒有小產,現在該比成王的小世子李譽還大一些吧?
  
  可是在深深的宮牆裡,那小小的孩子來不及出生,見不到天日,就被她母親扼殺了。
  
  淑秀從那天起,覺得自己徹底變了一個人。
  
  變成了一個自己都不認識的人。
  
  二丫從遠處跑來,跑著跑著又想起紫玫的訓誡,放慢了步子,穩穩當當的走過來。
  
  可是她並沒有克制住語氣裡的急切:「夫人,夫人,有客人來了。」
  
  阿福意外的抱起孩子:「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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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七十八 回城 一

  阿福進來的時候,朱平貴有些侷促的站起來。
  
  阿福身後跟著瑞雲,淑秀,還有二丫。小姑娘已經露出清秀的輪廓,耳朵上的小珍珠墜子來回打晃。為這個她被紫玫訓過,可是她就是做不到走路的時候怎麼樣才能讓耳墜子不晃的這樣厲害呢?
  
  香風襲人,朱平貴拘謹的朝阿福行個禮。
  
  「哥哥不用多禮。」
  
  阿福看著跟在他後面行禮的那個姑娘:「這位……」
  
  那個穿著杏色衣裳的姑娘安靜的站著,阿福已經認出來了。
  
  「這不是武姑娘嗎?」
  
  阿福已經想不起她從前是什麼樣子了。依稀記得當年她就很文靜,說話聲音也低。武家走了數年,各人都長大了,樣子也變了。武姑娘身材高挑,看起來仍然敦和文靜,髮式還是姑娘髮式。阿福和朱氏商議的時候,誰也沒指望朱平貴能在酆郡找著武家。不過是為了一個信字,為了不擔背信的惡名,才打算讓朱平貴去走一趟做做樣子。
  
  阿福恍惚了一下。
  
  或許這就叫無心插柳吧。
  
  也許……他們之間的確是有緣分,不但當初能訂了親,現在還能再見著面。
  
  阿福到現在都不知道武家這位姑娘到底叫什麼名字。
  
  「哥哥幾時去的酆郡?我竟然一點消息也沒得。」
  
  朱平貴用袖子抹了抹額上的汗:「我一直未離開京城。」
  
  「那……」
  
  「是武伯父他們家遷回來了。」
  
  阿福恍然:「原來如此。我正奇怪,你要去酆郡路途遙遠,不會回來的這樣快。而且到了酆郡,也未必尋的著武伯父家。原來他們是遷回來了——只是咱們家也遷了地方,武伯父又怎麼尋著你的?」
  
  「我到西城舊宅子去的時候,遇著了武伯父。」朱平貴說:「他樣貌沒怎麼大改,一開始我還不敢認。你看巧不巧,我正要去酆郡尋他們,他們卻又回京城來尋我們。」
  
  果然是巧。人生有些事情,比書上的故事還要巧。
  
  茶端上來,朱平貴雖然進了內宅,卻一直守禮,從來不正眼打量阿福身邊伺候的人。武姑娘也一直垂著頭。她雖然與朱平貴早訂過親,可是畢竟還沒正式成婚過門,隨他到阿福這裡來,雖然情理上都沒什麼不妥,可是仍然是一副羞靦樣子。
  
  這兩口子做夫妻倒是很般配。
  
  阿福以前想過,倘若朱平貴娶一個潑辣的回來,整天吵鬧不休可夠糟糕的。朱氏又不是那種能端起惡婆婆架勢的人來。
  
  「哥哥預備幾時辦親事?」阿福微笑著說:「王爺與我只怕不能去道賀了,家裡房舍還要整一整吧?」
  
  朱平貴看起來有些難開口的樣子,阿福只以為他大概是手頭緊。娶親,聘禮這些花費可也不是一筆小數目,朱氏大概一時張羅不開。這個上頭阿福倒是幫得上忙,財物,衣裳這些都易辦。
  
  「有一件事情……」他還沒說出來,自己先為難起來。
  
  阿福微微意外:「哥哥有話就說,這兒又沒外人。」
  
  武姑娘輕聲說:「夫人,這是我家的一件麻煩事,實在不好意思,卻要給夫人添麻煩了。」
  
  她雖然看起來安靜靦腆,但是說話卻簡白直接:「夫人也知道,我家當年是惹上了是非才遷離京城的。我爹爹與人合夥做生意,一起置辦了一樣古董,由爹爹先保管著,可是等到約了人看貨的時候,那人卻說古董被爹爹調換了,拿出來是件贗品。父親辯白不清,本事多年的朋友,差點鬧到要見官的地步,接著那人……卻又暴病死了,他家裡人不肯罷休,說是爹爹起了黑心暗害了他。正因為這事,為了避禍我們才舉家遷回酆郡老家去的。」
  
  阿福還是頭一次知道當時事情的原委。武家那時候走的急,阿福那時候年紀也不大,聽不到這些大人們之間的糾葛。
  
  「此事難道,還未了結?」
  
  已經過了這麼些年,京城又有這樣大的變故,當時要同他們打官司的人家恐怕都不在了。事情難道還有什麼麻煩?
  
  武姑娘點點頭:「正是。我們剛遷回來數日,不知道怎麼,那家人又得了消息,找上門來追究當年的舊事。說是就算當年那人的死不是我爹爹害的,那件被掉包的古董也需賠出來……」
  
  阿福總算明白了大概:「原來如此……那古董價值多少?」
  
  對武家來說是大麻煩,對阿福來說卻也算是小事。若是朱平貴要替武家攬這事,阿福可不願仗勢欺人,大不了她來出這件古董的錢賠給那家人瞭解些事。
  
  怪不得朱平貴不好意思,自己岳家的事卻要求到妹妹這裡來,的確是張不開口。
  
  武姑娘搖頭說:「夫人好意我們心領,可是事情卻不是那樣簡單。父親說他當時沒有調包,那家的兒子自然不信,放下狠話走了。可昨日,突然有人闖進家來將父親綁了走,現在,現在下落不知,生死不明……」武姑娘縱然堅強,說到這一句,聲音也微微打顫。
  
  事情大出阿福的意料之外,她看了一眼朱平貴:「這樣要緊的事你怎麼不早說?」武姑娘也是,倒是從頭說起,她倘若進門時先說父親被人綁了去想請幫忙尋找,何至於要繞這樣大的彎子。
  
  「救人如救火,你們還真耐得住性子。被什麼人綁去,有什麼線索?報了衙門嗎?」
  
  「沒敢報……」武姑娘掏出帕子抹了下眼:「家人怕這事一報了衙門只會惹來更大的禍事……可是又實在沒有辦法。」她跪了下來:「還請夫人……」
  
  「你不必說了。」阿福站了起來,在屋裡走了兩步,喚人說:「把劉潤找來。」
  
  偌大京城,要找出武姑娘的父親被綁到了哪裡,可真不容易。阿福記得上次阿喜的事情就是劉潤去辦的,很快就將阿喜找著了。這次武家的事,只怕也得著落在他身上。
  
  「哥哥別想太多,武姑娘也別太憂心了。那家人既然只是要錢,事情就沒那麼糟。」阿福寬慰他們:「要錢的話一切好辦,家裡若是湊不夠時我這裡也幫得上忙。」
  
  武姑娘點頭說:「夫人的大恩大德,我們全家沒齒不忘。」
  
  「都是一家人了,不要說見外的話。」
  
  阿福對劉潤講了這件事,劉潤聽的仔細,點頭說:「這位武姑娘也是一面之詞。事情或許沒有她說的這樣簡單。」
  
  「你到了城裡,先和王爺通個氣兒,這事……」
  
  劉潤輕聲說:「我自然先去府裡討王爺的示下。夫人不用擔心。既然是親戚,能幫的自然要幫忙。」
  
  劉潤騎馬離開。這時候是一天裡最熱的時候,太陽曬的樹葉都沒有精神,蟬聲遠遠的在林間鼓噪不休。
  
  武姑娘站在廊下,簾子的陰影投在她臉上,阿福看了她一眼,移開視線。
  
  武姑娘很有擔當……阿福相信她以後也是個好妻子,好主婦,能把家操持好——
  
  只是……
  
  阿福覺得有什麼事情,似乎,不是那麼完美。
  
  可是要讓她說出心裡什麼地方不舒服,她又說不上來。
  
  朱平貴他們也要回城裡去,阿福沒有挽留。趁現在走,城門關閉前應該可以進城。
  
  他們剛走就起了風。
  
  夏天的天氣變的極快,剛才還烈日當空,一轉眼,黑壓壓的雲就從山那邊壓了過來。
  
  楊夫人看著人關門閉戶收拾東西,順著迴廊朝這邊走。
  
  海芳說:「朱家那位舅爺這會兒只怕在半道上呢,要是遇著大雨,只怕今晚進不了城了。」
  
  楊夫人點點頭,沒說什麼。
  
  「夫人有心事?」
  
  楊夫人在回欄邊坐下來:「唔。」
  
  「可是為了今天下午這事?」
  
  楊夫人沒說話,天變得很黑,往遠處看,低低的鉛雲像是壓在頭頂一樣。
  
  「我到夫人那裡去,你去廚房看看。」
  
  一道炸雷驚響,震得人腳一軟,雷就像打在頭頂一樣,響過了,人耳朵裡覺得嗡嗡的。楊夫人有些心神不寧,到了正院門口,二丫忙著接過傘迎她進去。
  
  雨到底落了下來,雨點極大,噼裡啪啦的砸在屋瓦上。阿福拍著兒子,不知是不是雷響受了驚嚇,小李譽哭起來便不肯停,哄了半天才好。楊夫人問了一聲:「世子怎麼了?」人已經走了進來。
  
  「許是讓雷驚了,已經好了。」阿福說:「夫人坐。」
  
  楊夫人關切的湊過來,看李譽的確已經睡下了,鬆了口氣說:「這雷當真響的邪門。」
  
  淑秀端茶進來,楊夫人接過茶盞,看了她一眼。淑秀垂下手,緩緩退出去。
  
  楊夫人看阿福的臉轉向窗子,也有些神不守舍的,料想她是擔心這會兒在路上的人。
  
  「夫人,夫人?」
  
  她提高了一點聲音,阿福才轉過頭來,有點不好意思的笑。
  
  「莊子上雖然好,但終究不是常住之地。這個月十六是好日子,收拾一下,遷回王府去如何?」
  
  阿福愣了一下。
  
  楊夫人說的是正理,她也想過。
  
  可是無形中,她已經把這裡當成真正的家了。她在這裡住的時間那樣久,孩子也在這裡出生……
  
  「山莊離城遠,有些事情畢竟不方便。王爺要辦差,夫人總不能一直和王爺這麼分隔兩地。」楊夫人笑笑:「我還想著,夫人早些給小世子添上弟弟妹妹,府裡好更加熱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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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七十八 回城 二

  外面雨越下越大,莊裡各處都開始掌燈。
  
  而劉潤這時,卻給困在三橋那裡的茶棚裡。
  
  這會兒茶棚中擠滿了避雨的人,顯得喧嚷而雜亂。許多人都在咒罵,不知道這雨幾時能停。想進城的自然更加焦慮。
  
  劉潤端著一杯茶,面前還擺著兩個小碟——鹵香干和花生。他剝了兩粒花生吃了。剛才馳馬時出了一身汗,又淋了些雨,現在身上泛潮發涼。
  
  外面顯得極暗,離平時天黑明明還有一個多時辰的光景,現在外面卻已經看不清三丈開外的東西了。
  
  又有人進了茶棚,這裡已經沒有空位子了,有個客商帶的幾大箱子貨物就佔了一片,後來的人有的只能擠到茶棚邊上,雨大,難免濺水。茶棚裡點起一盞油燈,離得近煙氣熏的很難受。
  
  又進來的一男一女劉潤認得,不是別人,就是朱平貴和武姑娘。
  
  劉潤坐得靠裡,裡頭比靠外的地方顯得更黑,朱平貴看了一下,和人商量著在左邊擠了個位置出來,和武姑娘先坐下。
  
  劉潤的聽力極好,即使隔著好幾重人,茶棚裡又這樣嘈雜,他也能聽到自己想聽到的。
  
  朱平貴低聲說:「這雨不知要下多久……今晚怕是趕不及進城了。」
  
  武姑娘沒出聲。
  
  「早知道倒不如在莊子上過一夜再說。這不前不後的在半道上,倒真是為難。」
  
  「都是我不好,給你添了麻煩……」
  
  「別這麼說。」朱平貴頓了一下,說:「都是一家人了。」
  
  可還不是一家人。
  
  劉潤在肚裡冷笑。
  
  家人麼……朱平貴可能覺得自己要娶武家的女兒,那武家的人自然也是自己的家人。
  
  可是在劉潤看來,家人不是這樣定義的。
  
  沒有共患難,大難來時各自飛的,可算不得是一家人。
  
  劉潤剝著花生,那武姑娘話不多,但卻是個有成算的人。來找阿福幫忙的事情,劉潤覺得應該不是朱平貴主動。朱平貴這個人是很要面子的,阿福貴為成王夫人,但是他卻不想要沾什麼光,也絕沒有打著成王府的旗號說什麼做什麼。就這一點,劉潤還是很敬重他。朱氏也是一樣,與阿福不親近,但她也不是個貪婪的人。不過這個武姑娘……
  
  他又剝了一粒花生放進嘴裡。
  
  滷水煮的花生餘味甘香,劉潤聽到那武姑娘說:「阿福妹子……和過去可大不一樣了,真是一派貴氣。」
  
  「嗯。」朱平貴說:「她也不容易,能有今天也是難得。」
  
  「怎麼她住在城外面呢?是不是……」這話裡暗示的意思就多了。朱平貴並沒察覺武姑娘話中那簡單的疑問語氣後頭藏著那樣多的疑問:「她懷孕之前到莊子上來小住,可是後來有了身孕了不宜挪動,現在孩子也小,早晚是要搬回城裡去的。」
  
  武姑娘就笑了,茶棚裡燈火昏暗,她的笑容顯得很溫和敦厚:「怪不得呢。我還瞎擔心,以為……」
  
  茶棚的夥計提著大壺過來添水,她把續滿水的杯子朝朱平貴跟前推近些,一邊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頭。
  
  按說,現在最焦急的應該是武姑娘吧?
  
  可是一直朝茶棚外探看雨勢大小的確實朱平貴。
  
  「糟糕,怕是來不及進城了。」朱平貴小聲說:「就算這會兒雨停,趕到京城門也該關了。」
  
  「平貴哥,你先不要急,這雨若是一時停不了,我們只怕還得折回去。」
  
  「正是。」朱平貴說:「不知道剛才報信那人進城了沒有,或許也在哪裡避雨呢——只是武伯父的事情……」
  
  武姑娘垂下頭去不說話了。她這樣不言語,倒讓朱平貴更替她焦慮。
  
  這位武姑娘,看來可真不簡單。
  
  劉潤的目光在人叢中巡梭。
  
  不是他想的太多,而是他已經養成了習慣。
  
  如果這位武姑娘並不是像她說的那樣想救父親,而是另有目的的話……
  
  劉潤的目光落在一個人身上,頓了一下,他貓著腰沿著牆出去,動作既輕,在亂糟糟的茶棚中也絕不顯眼。
  
  店裡的小二不一會兒又出來忙活,滿滿的一壺熱水拎過來給各人添茶續水。還有人吆喝著:「小二,有沒有包子?有面也成,能墊肚子的快端些上來。」
  
  「包子沒有,烙餅還有。」
  
  「烙餅也成!可不要給我那摻糠的。」
  
  店小二低頭貓腰給各人都續上了茶水,然後又繞到後面去。這茶棚不過是三面土坷垃牆撐著,有個客人蹭了一身牆灰,罵罵咧咧:「也不知道這牆牢靠不牢靠,讓雨澆塌了可怎麼辦?」旁邊就有人不樂意:「你這話怎麼說的?你還盼著這牆塌啊!」
  
  兩人攔了幾句嘴,旁邊有人勸阻,也沒吵起架來。
  
  朱平貴心裡焦躁,茶喝了一碗又一碗,忽然覺得眼前的一切有點發虛。
  
  他搖搖頭,定定神說:「這雨若小些,咱們就回山莊去,今天是進不了城了。」
  
  武姑娘還很體貼的說:「這三橋也該有客棧,胡亂對付一夜就成,再回去打擾也不好……」她下面的話變成了一聲驚呼,朱平貴身子晃了兩下,咚的一聲,頭就重重砸在了桌面上。
  
  山莊裡頭,阿福留楊夫人一起用飯。新鮮的山雞,燉的爛爛的,味道極鮮美,阿福雖然心中有事,還是破例多吃了半碗飯。楊夫人吃東西時那舉止儀範標準的可以寫進宮女們必背必學的《宮誡》裡頭。二丫端著手巾在一旁伺候,紫玫指點過她,讓她注意楊夫人的舉止動作。二丫看的那叫一個入神,連阿福要她遞手巾都疏忽了。
  
  「不用這麼心急,規矩也不是一天學的。」阿福說:「這裡也差不多了,收拾了你們也去吃飯吧。」
  
  紫玫答應了一聲,飯桌撤下去,又沏了茶,才領著二丫退了出去。
  
  紫玫教導二丫:「吃飯時不可張嘴咀嚼,碗碟筷子不可碰出聲響,喝湯時不許吸溜。還有,飯不可吃飽,腹飽人易懈怠疏神,容易睏倦忘事。還有,吃飽了易有噯氣,這些都要牢記。」
  
  二丫乖乖點頭,認真記住每個字,連飯菜是什麼味兒都沒有嘗出來。
  
  「在主子面前打嗝,咳嗽,噴嚏……這些都是失禮之舉……」
  
  二丫忍不住問:「可我要實在想打,憋不住呢?」
  
  「那就避出來再打,一定要忍住。」紫玫點著她的鼻尖:「告訴你,我當年進了宮,一開始服侍主子的時候,那打罵可沒少挨。和我一起進宮的,當時我們有幾個姐妹,紅錦最聰明,綠盈心細,我比她們差些,那會兒還有一個白芸,她就因為餓給主子遞茶的時候打了個噴嚏,被掌嘴二十,嘴角都打腫了,牙齒也鬆了,那可還是最輕的。」
  
  二丫吐吐舌頭。
  
  「你不要不當一回事。咱們王爺和夫人都是好性子,不打人不罵人的,可是王府自有王府的規矩。你看瑞雲,她走路就從來不風風火火的,裙角耳墜子都不動,說話前先在心裡想一想再說,慢些倒不怕。」
  
  屋裡頭楊夫人親自動手替阿福拆下簪環,梳順頭髮:「夫人與王爺總是一個城裡,一個城外的住著,王爺掛念夫人,夫人也對王爺放心不下,既然這樣,夫人就該回城中去住才是。莊子是清靜,地方也大,可這裡畢竟不是王府。」
  
  阿福低下頭,輕聲說:「是啊,是該遷回去。」
  
  「外人看著,若不知道夫人喜歡清靜,世子年紀又小,還不知道要怎麼胡亂猜想,造出許多沒邊的謠言了,夫人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是啊。」過了一會兒阿福說:「我回來給王爺去封信說一聲,再把京城裡的屋子該整的整了,咱們就搬回去吧。」
  
  楊夫人得了准信兒,心滿意足的說:「夫人不要嫌我多事……」
  
  「哪裡的話。」阿福抬起頭來,在銅鏡中看著楊夫人柔和模糊的臉龐:「我知道您也是為了我著想。我畢竟不是大家出身,從一個小宮女變成正夫人,運氣太好了,不知道多少人看我不順眼……」
  
  她的口氣有些自嘲,楊夫人的手輕輕放在她手背上,覺得有些心疼。
  
  阿福一直溫柔寬厚,做宮女,當然這樣很好。做王爺的妾,也使得。可是做正夫人,只有溫柔寬厚可不行。就像這個山莊,莊子很好,山野閒居養性怡情,王爺和夫人等到了五六十歲的時候來住,那再好不過。可是現在……卻不是時候。
  
  院子裡傳來腳步聲,阿福怔了一下,楊夫人放下梳子走到外間。
  
  瑞雲掀開簾子回了一聲:「夫人,劉潤回來了——朱舅爺和武姑娘也回來了。」
  
  阿福有點意外:「他們一塊兒回來的?」
  
  「不是。」瑞雲也不清楚詳情:「劉潤哥,夫人還沒歇下,你進去回話吧。」
  
  劉潤沒有進屋,他衣裳頭髮靴子都濕漉漉的,路上泥濘濺的身上髒兮兮的。
  
  「夫人,朱舅爺在路上昏過去了。」
  
  阿福一驚:「怎麼回事?」
  
  「我剛才在客院替他診了一下脈,是今天天氣驟變,先是有些中暑,又淋了雨著了些寒氣,所幸沒有起燒,並不要緊,歇一晚大概便好,藥吃不吃的都不打緊。」
  
  阿福心裡鬆了些:「你也淋了雨吧?剛才生過病沒多久,讓人煮薑湯,多喝一些。泡個熱水澡,把衣裳也換了。」
  
  劉潤應了一聲,頓了下,問:「武姑娘雖然和朱爺一車回來……不過畢竟名分未定,不如先安置在西邊院子裡?」
  
  「好,讓人收拾下安頓武姑娘,你快去歇著——薑湯一定要喝。」
  
  阿福一邊說話一邊把頭髮又挽起來,繫好衣帶,喚紫玫跟著:「你跟我去吧。」
  
  雖然劉潤說朱平貴不要緊,可阿福還是不太放心,總要去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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