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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衛風]福運來[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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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7:01:49
八十四 喪三

  「嫂子。」

  李信像往常一樣,依偎在她膝頭,看著在阿福懷中的李譽。阿福還是沒辦法把他當成一個皇帝看待。

  「今天累不累?」

  李信點點頭。

  阿福把李譽交給楊夫人抱出去,輕輕撫摸李信的頭髮:「以後天天都會很累,怕不怕?」

  「天天這樣,就不怕了。」

  阿福一笑,湊近他耳邊輕聲說:「本來想等你長大了,再和你說件事。可是你現在……也等於提前成了大人了,所以,有件事情,想現在就和你說。」

  「是和我母親有關嗎?」

  阿福怔了一下,點點頭:「是啊。」

  這孩子,好像一下子長大了好多。

  「麗夫人她那時候,最不放心你。」雖然後來她去世時只是個沒有名分的宮奴,但是阿福還是習慣稱她麗夫人。

  李信的眼圈兒紅紅的,這一刻那種大人似的堅強又褪去了,他露出本就該屬於孩子的迷惘與稚氣。

  「你母親讓我留給你的是幾句話,你要牢牢記住。」

  他用力點頭。

  他越乖巧懂事,阿福心裡越難過,說話的聲音盡量穩住不發顫,可是眼淚差點掉下來。

  把那幾句記得牢牢的,在心中反覆倒騰過不知多少遍的幾句話告訴了李信,李信馬上就能複述出來。

  「你現在不明白也不要緊,記住別忘了就行。」

  李信小聲問:「嫂子,你是不是要……回去了?」

  「嗯。」

  可是李信卻回不去了。

  「對了,唐柱他們……」

  李信搖搖頭:「劉潤哥跟我說,他們現在還不能進宮來。」

  「做侍衛他們還不夠年紀。」

  「嗯,我會和哥哥說,讓哥哥安排。」

  劉潤走了進來催促了他一次:「陛下,時候到了。」

  陛下?

  阿福聽著這新鮮的稱呼,有好一會兒都抹不到那種怪異的感覺。

  李信依依不捨,可最終還是站了起來,和阿福說:「嫂子,你要常來看我。」

  「那當然。」

  「帶小月亮一塊兒來。」

  阿福點點頭,看他隨劉潤出去。

  李固眼睛通紅,喉嚨嘶啞,整整的瘦了一圈兒,原來很合身的衣裳現在簡直像是掛在身上。

  皇帝葬入東陵,大事總算了結,阿福回到家中只覺得恍如隔世,李固只來得及抱了抱她和兒子,便一頭倒在床上長睡不醒,阿福急忙請常醫官過來替他看診,常醫官說不妨事,只是累極了,要好生歇著,阿福才放下心來。她守在李固身旁坐了一會兒,自己也累的支撐不住,靠在他身旁沉沉的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的特別的香,阿福再睜開眼,看著外頭天還沒有亮,她是餓醒的,肚子裡空空如也,特別難熬。李固也跟著醒過來,問了句:「什麼時辰了?」


  「天還沒亮。」

  李固的肚子也跟著咕嚕嚕的響了兩聲,阿福一笑:「都睡迷了,我讓人端些吃的來。」

  瑞雲端著托盤進來,擺在炕桌上,又端了水來給阿福擦臉洗手。阿福披著襖子,先端了面給李固,自己也端起一碗來,吃的唏哩呼嚕的也顧不得了。麵條又燙又香,醃的菜瓜切成細絲兒碼在上頭,麵湯濃濃的,還淋了麻油。

  「這麵條兒早預備下了,就侯著夫人王爺晚上要吃夜宵。晚上給小世子吃的雞蛋粥,他也吃的可香了。」

  李固笑笑,把空碗一伸:「再來一碗。」

  好胃口互相傳染,阿福也又添了一碗,吃的美美打了個飽嗝才罷。瑞雲收了碗筷去,端了茶來:「王爺夫人還是再睡一會兒吧,離天亮還有一個半時辰呢。」

  「知道了,你也去睡會兒吧,淑秀也是,大家都好好睡一覺。」

  瑞雲也熬得兩眼通紅,阿福他們回來能歇著,可是瑞雲他們這些人卻還得繼續幹活。

  瑞雲微微屈膝,端著燈出去了。

  阿福靠在李固懷裡,肚子撐的鼓鼓的,一動也不想動,連話都不想說一句,大概只剩下喘氣的力氣了。

  繃得緊緊的弦一下子鬆下來,人跟散了架似的拼不起來了。

  打更的聲音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遠遠的,隱約而悠長。

  「睡吧?」

  「嗯。」

  還有許多事要做,不過,那些都可以等到天亮之後再說。

  天沒亮之前,他們就暫時先躲在帳子裡頭偷一會兒懶吧。

  過了一會兒,李固輕輕挪動了一下,阿福攬著他的腰,頭貼在他胸前。

  「怎麼了?」

  「屋裡一股麵條味兒……下次不能在床上吃東西。」

  阿福忍不住笑,無聲的揚起嘴角。

  這大概是這幾天來她第一個由衷的笑容。

  不過隨即她抬起頭來,仔細看著李固。

  昏暗朦朧的光線底下,他臉上除了疲倦,還透出一股悲慼和茫然。

  阿福對皇帝沒有多少親情,可是她能體會到李固的心情。

  就算不親近,他們也是父子。

  阿福想起當年爹病死的時候,她不知道,自己會哭的那樣傷心,撕心裂肺。那種疼痛不是空泛的悲傷兩個字可以概括,那好像是突然將身體砍去了一部分,生離與死別,究竟哪樣最殘酷?阿福想,還是死別。生離,或許將來還能見面。也或許,見不到對方,知道他在什麼地方,知道他還活著,他沒有病痛,他太太平平,心中也可以得到一些安慰。生離像慢性毒藥,不似死別一般絕望。

  「小時候,父皇也教過我讀書。他念一句,我跟著念一句……」

  阿福的臉頰靜靜貼在他胸前。

  是的,父親在的時候,也對她很好的。

  哪怕只是小小的一小扎繡線,又或者,是便宜的賣糖人家熬的焦渣糖——那是從熬糖的鍋沿上刮下來的,帶著糊味的苦,賣的很便宜,一文錢可以買一小包。

  「後來父皇太忙,我也大了。不過,父皇對我還是很好。我的一切用度都是最多最好的,還有,父皇許了我們在一起……」

  是的。

  當親人不在的時候,人們更多的是念著他們的好,或許生活中也有種種不快,可是那些很快都煙消雲散,人們最終能記得的,是脈脈溫情。

  屋裡靜了一會兒,阿福輕聲說:「不知道阿信這會兒醒了沒有。」

  「多半還沒有吧。」

  外面又靜靜的飄起雪,這個冬季留在阿福印象中的顏色就是一片素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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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7:02:09
八十五 春一

  阿福在宮門外下車,已經三月了,可是今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晚,她把斗篷裹緊一些。劉潤緩緩朝前走了一步,從門廊的陰影中走到陽光下來,他穿著緋紫色的袍子,微笑比陽光還要和煦幾分。

  「勞劉正官親迎,真是不敢當。」

  劉潤一笑,輕聲問:「小世子好嗎?」

  「他好得很,」阿福笑著說:「會喊娘了。」

  劉潤有些懷念的說:「若是我還在,他現在一定也會喊叔。」

  阿福白他一眼。

  就算小李譽現在能學會喊叔……唔,他該喊劉潤叔叔麼?阿福總覺得劉潤像個娘家人的感覺,要喊也該喊舅舅之類的吧?

  「陛下呢?」

  劉潤說:「陛下在錦書閣。」

  阿福點點頭,心裡湧起一種強烈的懷念。

  小李信不願意住雲台,不知道是嫌那裡太高太冷情,還是覺得先皇在那兒去世。他住進了太平殿。現在後宮裡最大最完整的宮殿,除了雲台,也就只有太平殿了。地方寬敞,規格嚴整,更重要的是,那裡李固住過很多年,房舍,庭院,書房,花園都很好,後面還有個小武場,小皇帝現在住那裡很合適,錦書閣根本不用收拾,擺進書去就是現成的書房。

  阿福想,李信是在太平殿住過,可是日子並不算久,而且那時候他還小,可能還什麼都記不住。

  但是這孩子自己和阿福是這麼說的:「太平殿是哥哥嫂子以前住的地方,我就想住那兒。」

  宮中現在人手大大精簡,因為小皇帝來了句:「現在不是說國庫沒錢麼人力又不足麼?沒錢沒人力還修繕那些宮室做什麼?又沒有人去住!」那曾經華貴的宮室,被燒成一片斷壁殘垣的廢墟,還有在小皇帝一聲令下後,效率奇高的被拆成了一片白地。

  至於那片白地要用來做什麼,待定。

  不過原來重重疊疊既深且遠的皇宮被拆掉了一大半之後,看上去平闊敞亮。

  原來一些拚命反對小皇帝這麼「任性」「胡為」的一把鬍子滿身酸氣的腐儒,被小皇帝大筆一揮,每人每天將「奢侈」二字寫五百遍,上朝先前交給小皇帝過目。

  雖然寫了三天字之後那些人就沒了聲音,但是阿福有充分理由懷疑,小皇帝其實是在轉移發洩自己因為寫錯字被太傅罰抄書的怨氣?

  「三公主好些了吧?」

  李馨開春以來就得了很重的風寒,低燒十來天都沒退。

  「好多了,昨天還出來曬了會兒太陽。」

  阿福點點頭

  劉潤實在好奇,能讓他好奇的事情不多,不過跟阿福他倒不用遮遮掩掩:「從前你一開始教信殿下識字寫的時候,究竟怎麼個教法兒?現在皇上一口一個『嫂子說』,有時候氣的太傅直哆嗦,很想跟攝政王說,要請把戒尺再來教皇上。」


  體罰學生這種事當然是不對頭的,李固不管是從保護弟弟的小手出發,還是從維護皇帝的體面出發,都不同意。

  「我沒說過什麼呀。」阿福很納悶:「我只教過他幾天,後來搬回城裡請了先生我就沒教過。」

  「太傅開口說『聖人云』,皇上就說你別總說聖人說什麼,聖人說的也不見得全對。再說,是不是聖人說的還不一定呢,沒準就是後人瞎掰的。」其實後頭小皇帝還說,自己沒話說就老說聖人云,這明明是理虧還賴皮。

  阿福的汗刷一下就下來了,乾笑了兩聲:「這個啊……這個真不是我教的。」

  這個是她和露骨有一回為什麼事兒,嗯,那個……李固說了句,聖人云,唯女子小人難養。阿福於是回了這麼一句,接著兩個人就嘻嘻哈哈摟摟抱抱了。可是,阿福不記得當時李信有在場啊?

  也許……也許他當時在外屋?在窗戶外頭?還是在哪兒和唐柱躲貓貓所以才聽到?

  阿福心裡直犯嘀咕,果然專家說的對,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師。你啥也不用刻意教,孩子自然會模仿你的一言一行……

  阿福拚命回想自己到底還露出過多少不合這時代「聖人禮法」的破綻,可是想來想去,結論是:恐怕太多了,在自己家裡自己屋裡太放鬆,有是肯定有,到底有多少……那數不清了。

  「先去太平殿嗎?」

  「不,我先去看看李馨。」

  阿福感覺李固現在就像一個普通上班族,不過他不是朝九晚五,而是朝五晚九——頂頭上司是親弟弟,而且這小子黑心貪婪的恨不能把李固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栓宮裡不讓他回家了,休沐日也總召他來進宮來說話議事。當然,要是成王肯全家搬進宮來更好,那小皇帝恨不得倒履相迎。

  阿福搖搖頭。雖然李固極忙,可是精神身體都挺好。阿福想起上輩子和一個宿舍的同學夜話,有女生說,和嫁一個風流花心老公一樣糟糕的是什麼事?就是嫁給一個工作狂老公。如果老公喜歡拈花惹草,起碼自己還佔著正義,可以指責制裁對方,趕他淨身出戶,可汗死老公是工作狂,那個情人是斗不敗打不垮趕不走……而且你還不佔正義的上風。

  不過阿福覺得,他忙些也好。

  皇帝去世之後李固必然會感覺到失落,消沉,讓他待在屋子裡鬱鬱寡歡的守孝,還不如讓他忙點好。起碼李固現在胃口蠻好的,每天晚上就算回去的晚了還要加頓夜宵。這段時間下來,瘦是瘦了些,卻更顯得結實了。

  李馨住的離太平殿不遠,過了西安門第一個宮院,原來這裡叫望湖閣,是消閒之所,房舍只有幾間,李馨搬了過來,改了個和東苑一樣的名字,叫楓溪閣,就住在了這裡。到了夏天的時候這裡一定極美,綠蔭滿眼,湖光雲影,可是現在卻還顯得一片淒清,花葉初發,綠色隱約,和外面的那一大片拆掉的廢墟一樣,這裡也顯得空落落的,沒有人氣。

  海蘭遠遠迎了上來,朝阿福屈膝行禮:「見過成王夫人。」

  她笑盈盈的,阿福能判斷出,今天李馨身體狀況肯定不錯,不然海蘭肯定沒有這樣的好心情。

  「嗯,三公主呢?」

  「就在那邊,東邊有幾株桃花開了,公主說想畫畫,夫人請隨我來。」

  阿福遠遠的已經看到那幾樹桃花了,在陽光下頭,新綻的花瓣是一種艷麗嬌柔的顏色。人們總覺得花兒太脆弱,可是花卻比人先一步感知到了唇的來臨,脛骨一冬的蟄伏,此時開出來的顏色,自然極美。

  李馨放下筆迎了上來:「嫂子。」

  阿福握著她的手,覺得有些涼。

  「你該多穿點。」

  「沒事兒,今天太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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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7:02:24
八十五 春二

  「嫂子今天怎麼沒帶我侄子來?」

  「臨來的時候他突然不樂意穿鞋子了……」阿福攤下手。這個理由其實不算個理由,阿福其實不太想總帶兒子到這宮裡來。

  阿福低下頭看李馨的畫,上面只畫了兩三朵桃花,一根枝條,可是繪的極好,那淡淡粉色與枝頭的桃花看起來一樣嬌艷舒展,讓人有一種雖然春色零星,可終究會漫卷大地的感覺。

  「畫的真好。」阿福由衷的讚了一句。

  「隨便畫畫。」李馨有點意興闌珊:「手腕沒有勁兒,不畫了,收吧。」

  阿福說:「嗯,花兒今天不畫明天還能畫,明天一定會開得更多。以前沒見你動過筆,想不到你畫的這樣好。」

  「這不算什麼,我和文回大家學過六年,就算是個傻子,也能畫出不錯的圖來了。那會兒我沒想好好學,所以現在高不成低不就的。」

  「可我覺得這畫得真不錯。」阿福說:「我可只學過描花樣子,要自己畫那是萬萬不能。我還記得以前我家附近一個木匠師傅拿了一張小紡車圖樣來,我和妹妹覺得好玩就照著畫,結果描的那線曲曲彎彎根本沒法看。別看紡車平時我們也見過,可是自己下手畫全不是那麼回事兒。」

  李馨突然愣了,阿福看著她整個人僵在那裡,似乎像電動玩具被拔掉了電池,一時有點摸不著頭腦:「阿馨,阿馨?你怎麼了?」

  「嫂子……我想起件事兒來。」

  「什麼?」

  「沒,沒什麼……」李馨忽然間提起裙子就往屋裡跑,阿福眼睜睜看著重病初癒的這位三公主不顧體統一溜煙兒似的鑽進了屋裡,幾乎以為她是吃壞了肚子——

  阿福跟上去的時候,李馨已經在屋裡又忙活開了,阿福看她又是紙又是筆的翻騰,海蘭也摸不著頭腦,上前問:「公主找什麼?奴婢幫著一塊兒找找。」

  「上次她們畫眉嫌硬的那些炭筆呢?」

  海蘭想了想:「哦,那個收在箱子裡了,公主要用麼?我去取。」

  「你這……」

  李馨才想起阿福還在似的,極不好意思:「嫂子,我這突然想起一件很要緊的事兒,陪不了你了。」

  「沒事兒。」

  阿福點個頭:「我也正要去太平殿。」

  李馨沒事兒就好,看她剛才那副上火著急的樣,阿福還以為她又有什麼不妥了。

  淑秀輕聲說:「三公主看起來是好多了,精神也挺好,夫人以後不必再多擔憂,這是好事。」

  「嗯。」

  有精神有朝氣總比總是病懨懨的好。

  阿福進太平殿的時候有些感慨。

  太平殿現在看上去……就和從前一樣。

  阿福還記得自己在這庭院迴廊間走過,折過花插在瓶子裡,還在這裡和李固成的親……

  「皇上呢?」

  「皇上還沒下課。」

  阿福忍不住一笑:「好,我知道了。」

  就算太傅天天氣的吹鬍子瞪眼,該上的課還是一點兒不馬虎。李信小朋友這個皇帝黨的可不輕鬆,儘管朝上的事有李固幫著,劉潤這方面也特別有本事,能把一件很複雜的事情解說得深入淺出簡潔明瞭,比如,甲乙兩個臣子互相彈劾攻訐,李信很不明白為什麼兩個人好好兒的沒事兒也能吵架吵這麼凶。劉瑞形容的很形象:「皇上您看,廊下掛兩隻鳥兒還要互相啾啾呢,不就是覺得誰的聲音大就更能得人的注意喜歡嗎?還有,他們整天閒著,不啾啾幹嘛去?」

  小皇帝馬上明白了:「原來就是閒的呀。」

  找到毛病就好對症下藥了,既然是閒的毛病那就給他們找事兒干。

  太傅不能打皇帝,可是能打伴讀,李固本來是怕李信孤單,把唐柱和鐵生送了來作為伴讀,可是送來頭一天就挨了打,鐵生的手心都打腫了,唐柱也不輕,可是滿不在乎:「這算什麼呀,都沒破皮。」

  劉潤後來和阿福說:「不破皮才討厭,得腫好幾天,也疼。我給他把淤血放出一點,上一些藥,差不多兩天也就好齊了。」

  「真是……是不是當師傅的都喜歡打徒弟?」

  「這老先生是氣了好些天,好不容易逮著了瀉火的。」劉潤說:「唐柱他們底子也差,寫的字歪歪扭扭,太傅怎麼能看得下去,自然是要打的。」

  「那可糟,那以後怎麼辦?」

  「不用太擔心,唐柱他們皮實著呢,而且他們雖然寫的不好,字也識不了幾個,但是卻很肯學,手纏著布帶子,還要把每天佈置下來的幾篇字寫完呢。太傅雖然還是那副被欠了帳的神情,可是也沒有再動板子了。」

  阿福鬆口氣:「那就好。」

  「好處也是有的。有他們這麼刻苦的陪著,皇上也用功了不少。」

  「對了……王美人最近怎麼樣?」

  「足不出戶,很安分。」

  說話間他們走到了錦書閣外,可是聽到裡面朗朗的讀書聲。唐柱的聲音最大,他已經要變聲了,聲音有點發啞發噶,聽起來活像只破桑的鴨子,偏偏還讀的最高聲。

  「狗子也想來,可是他性子實在不適合。他沒有唐柱和鐵生穩重,三頭兩頭小錯兒不斷,進宮一定會闖禍。」

  「是啊,有的錯是不能犯的。」尤其是在宮中,一次就會致命,沒有讓人改正反省的機會。

  「等他們下了課在說話吧。」

  劉潤頓了一下,輕聲說:「找著高正官了。」

  「啊?」阿福轉過頭來。

  「已經死了許久了,是從衣飾什麼的才辨認出來的。」

  阿福微微哆嗦了下,劉潤馬上發覺了,他有些後悔:「早知道不和你說了。」

  「我沒事。」這種事阿福始終沒法習慣。不是說死亡經得多見得多就可以變得麻木,無動於衷。阿福想,也許她永遠做不到……漠視生死。

  劉潤本來想說,只從衣飾,也許不能確定那就是高正官。高正官在宮中多少年,人脈,能力,關係……絕不容小覷,他本身也有功夫在身,想算計他、殺死他那可不容易。

  若是他自己覺得皇上一死,自己難逃厄運,施計金蟬脫殼,也不是不可能……

  都說不準。

  劉潤覺得這件事還是不能完全放下心來,說實話他不是沒想過要去撬開高正官的嘴問清當年的事情,高正官一定知道。但是他晚了一步,高正官那天天不亮就離開了雲台,後來再也沒有人見過他。

  如果是他自己逃走了,那劉潤也不覺得意外,畢竟高正官在各方面都算得上是他的前輩,渾身都是心眼兒。

  但,如果,是有人算計了他……

  那人的心計手腕能力……

  不可不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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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7:02:38
八十五 春三

  李信看見阿福果然異常高興,衝過來拉住了人便不肯鬆手。他下課時應該洗過手,小手潮乎乎的,有點涼。

  太傅慢悠悠的踱步過來,看見阿福,神情一僵,又不得不過來行禮:「見過成王夫人,夫人安好。」

  「徐太傅好。」阿福笑著問:「太傅辛苦了,今兒教了什麼?」

  唐柱他們也湊了過來,太傅的神情不自在,應付了兩句就匆匆離去。阿福想到這位太傅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李信雖然是皇帝,可也是個標準的「小人」,阿福則是不折不扣的女子,小人和女子湊了一堆,難怪老夫子受不了。

  「夫人。」

  「夫人好。」

  唐柱和鐵生穿著寶藍色的宮裝,看起來極精神。唐柱的個頭兒拔高了不少,看起來已經是個少年了。

  「嗯,你們餓了吧?我讓人準備了些點心,先墊墊肚子。」

  李信小聲說:「太傅今天又不高興了。」

  「你又淘氣了?」

  「哪有,」李信一臉不服氣:「我今天可沒頂撞他,昨天哥哥說了,讓我盡量尊敬他。不敬太傅對名聲很不好。」

  「是的,你哥哥說得對。」

  這時代的人都是尊師重道的,先生,師傅,比父母親長還該尊敬,不敬師長這黑鍋一扣下來,一輩子別想翻過身去。

  甜湯和點心端上來,唐柱和鐵生規規矩矩站在一邊兒,李信笑著說:「你們倆也一塊兒吃吧。」

  「算了,讓他們出去吃吧。讓旁人看到他們會有麻煩的。」

  唐柱和鐵生出去,鐵生沒忍住,小聲問:「夫人,二丫還好麼?」

  「好著呢,最近越來越能幹了。」阿福說:「下回帶來讓你們見見。再說,你們月頭月尾的也能回去看她。」

  鐵生摸摸頭,傻笑了一下出去了。

  李信接過阿福遞給他的一小碟糖酥,搖搖頭:「不想吃這個,念了好一會兒書,嗓子干。」

  「那先喝點湯。」

  「嗯。」

  李信拿勺子在湯裡攪了攪,湯裡頭的蓮子等物被攪得慢慢翻騰上來,他歎了口氣,小大人似的說:「嫂子,當皇帝可真累。」

  阿福忍不住想笑,又覺得心疼。

  真是孩子話,不過估計這話他也就能跟李固和她說說。

  可是,坐上了那把椅子,累的事兒還在後面呢。

  「今天早朝上,姓嚴的老頭兒居然說讓我採選秀女充掖後宮。我才不想養這麼多張嘴吃飯呢,又沒那麼多活兒要幹。」

  阿福駭笑:「採選?」

  這可真是……真是讓人記憶猶新啊,要說這幾年有什麼詞兒讓阿福印象特別深刻,採選絕對是首選。

  不是採選她也進不了宮,不是採選她不會遇著李固,不會變成現在的樣子。不是採選的話……她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呢?

    也許,已經嫁入了劉家,操持家務,生兒育女……也許,已經在京城的那次動亂中死去。

  人生是沒有如果的,我們都不知道「如果」二字成了真,生活會不會比現在更好。

  現在才是最重要的。

  阿福挑了不甜的點心遞給李信,有人回稟說:「皇上,三公主求見。」

  李信把嘴裡的點心嚥下去:「好,讓三姐姐進來吧。」

  李馨進來時腳步輕快,簡直是眉飛色舞,她拿著幾張紙,笑盈盈的說:「嫂子也在?皇上,我有幾張東西給你看。」

  「是什麼?」

  李馨把手裡的圖放在桌上,聲音有點發顫:「是……織布機。」

  阿福意外的看了她一眼。

  織布機?

  李馨剛才畫的?她那麼激動的跑回屋就為了畫這個?

  阿福忽然間想起來——她和李馨剛才說到紡車,然後李馨就激動起來。她畫的這個織布機……

  阿福也探頭去看,她在繡坊學過手藝,自然知道這時代的織機是什麼樣的。可是她在原來的那個時代對這些完全沒概念,也沒有想過現在的織機能如何改進——她細心,手藝學到的快,幹起活計來精到,但創新啊鑽研啊她可不成。

  李馨畫的這肯定不是現代的織機,可是,和現如今的織機也不一樣。

  「織布機?」

  李信小朋友顯然對這方面更沒概念,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阿福。

  阿福沒顧上回答她,她轉頭看李馨,忍不住問:「這個……和現在的織機不一樣,是哪兒來的樣子?」

  李馨並不太在意這個問題:「以前看的一個書上的,應該比我們現在的織機要強。」她和李信解釋:「織機,就是織布用的。把絲,毛,棉這些線,縱橫的織在一起變成一匹布,才能裁衣裳。這織機比現在的強,用來織布的話可以大大的省人力,而且織出來的布比現在的強。」

  哦啊……想不到李馨還有這手兒!

  可她以前都沒有想起來,現在卻怎麼一下子突然想起這事兒來了。

  李信顯然沒想明白其中的重要性,他雖然聰明,可是畢竟年紀還小。

  李馨把上面那張圖掀過去,下面這個阿福能看明白,是紡紗機,和現在的式樣差別不大,但不是手搖式,也不是腳踏式,看起來……像是水力帶動的。

  李馨講的滔滔不絕,倒沒顧上李信明白沒明白。

  阿福倒是慢慢的高興起來了。

  不知道李馨這樣式到底是她從哪兒尋摸來的,還是上輩子的記憶,可這總是好事啊!

  「稟皇上,五公主求見。」

  李信和五公主李芝不親近,怔了一下,還是說:「讓她進來。」

  李芝先朝李信行禮,李信端起架子來客氣的說:「五姐不必多禮。怎麼這會兒過來了?」

  「我聽說成王夫人來了,過來看看嫂子。其實我先去楓溪閣,聽說三姐姐過來了,我也就一起過來湊湊熱鬧。」她走到跟前,一副很好奇的樣子看著那幾張圖樣:「這是什麼?怪模怪樣的。咦,是三姐姐畫的吧?」

  李馨淡淡的應了聲:「是啊。」

  「三姐姐真有閒情逸致啊。」李芝一挑眉梢:「不是說心情不好不想見人嗎?父皇去了,駙馬也……」

  合著五公主就是來找碴的啊。

  阿福眉頭皺了一下,這事兒她卻不好說什麼,李信望著兩個姐姐,眼裡全是疑惑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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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7:02:54
八十五 春四

  李芝和李馨有什麼仇呢?宣夫人當年和何美人也沒有什麼解不開的仇怨啊,大面上都過得去。何美人沒有兒子,做人很是低調,當然也不會去和地位穩固的宣夫人結怨。

  李芝臉上塗了粉,但是阿福還是可以看見她的憔悴。

  是為了蕭元嗎?

  或許是。這人雖然死了,可他攪動的風浪還是餘波未平啊。

  「這些不是什麼消遣的東西,是可以織布的織機。」

  李芝對這個根本不在意:「是嗎?三姐姐真是博聞廣記。駙馬出去好一陣子了,三姐姐一點兒也不惦記嗎?」

  蕭元已經死了,這個阿福知道,李馨也知道,可是對旁人的說話是駙馬去了行宮料理那邊的事情,事情拖上一拖,等時過境遷了再宣佈駙馬病亡或是意外身故,就不會再引起旁人的注意和非議。

  李芝卻不知道。不過,她雖然不知道蕭元的死活,卻恐怕能猜出蕭元這次出去辦差不太對頭。

  皇帝出殯時他都沒有露面,這段時間也一次沒回來過,李馨對此漠不關心,李芝心中一定有種種猜測吧?

  李馨的愉快被她的話沖的一點兒也沒剩下:「這是我的事,用不著你操心。」

  李信也點了下頭:「是啊,五姐姐,這是三姐姐的家務事,你不用總惦記著。」

  李信這樣一說,李芝神情更加不自然。不過她也就此打住了,沒有再問。

  李信把李馨畫的圖收起來:「五姐姐先回去吧。」

  被這麼一擾,雖然李芝走了,可是屋裡氣氛還是被弄的不太好。看李馨的神情,這種事情不是頭一次。

  這可真是……

  阿福覺得李馨和李芝的關係,比自己和阿喜曾經的關係也好不到哪兒去。

  李芝難道對蕭元有……什麼不該有的感情?還是只是出於單純的對李馨的羨慕?

  說起來李芝也到了該談婚論嫁的年紀了,可是先帝去世,她在孝中,婚事卻得朝後延了。

  晚間阿福把這事和李固提起,李固點頭說:「她和阿馨一向不和——蕭元已死,阿馨住在宮中,和她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總這麼著也是麻煩。」

  李譽今天精神極好,都過了平時入睡的鐘點兒了還不睡,躺在那兒咿咿呀呀說著旁人聽不懂的話,李固逗他:「叫爹,叫爹呀。」

  李譽瞅著他,他已經學會喊爹了,可是就是不太買李固的賬,喊娘倒是特別主動熱情,一要他喊爹就給你裝傻充愣打哈哈,不肯痛痛快快的喊一聲。他越不喊,李固越是有勁頭兒,花樣百出,就差扮貓扮狗當起二十四孝老爹了。

  他做了攝政王后在人前不苟言笑,威嚴日隆,但是外頭的人可想像不出攝政王回到家來在兒子面前這麼一副情狀。

  「好了別鬧他了,越鬧越精神更不睡了。」阿福說:「白天阿馨畫的那織機圖,你知道了麼?怎麼樣,用處大不大?」

  李固一拍枕頭:「她也拿不準,和身邊兒懂行的宮人一起參詳著畫的。我讓工部的人過來看過,比現在的織機強,不過其中的構件,還有實際的效用,得等把這種機子試製出來用來紡一紡織一織才知道。阿馨從小鬼主意就多,這次還真派上了大用場。」

  阿福也高興起來:「那就好。一來於國於民有利,二來阿馨有事情做,也比一個人悶著強。」

  她又有點懊惱,自己上輩子要是提前知道會穿越,那也一定得把什麼古代的農具水利手工這些書本找來看看,現在可不就派上大用場了?別的穿越者似乎無所不能,腦子裡像是複製了百科全書過去的,什麼玻璃造紙火藥水泥,有的連堅鋼巨炮也能輕鬆玩轉。自己可好,什麼也不會,一個廢柴文科生,畢了業也只是個打雜的小秘書,再說,穿越過來,這輩子也過了十幾二十年了,就算當年還記得一點什麼東西,也早就忘光了。

  死心吧,自己就是平庸之輩,做不了什麼轟轟烈烈的大事。

  李馨可真是聰明不凡啊。

  「在想什麼?」

  「我在想,阿馨真是聰明,而且,好像還能過目不忘。」

  「嗯,她是很聰明的,打小琴棋書畫學得比旁人都快都好。」

  「你也聰明啊,我就挺笨的。」

  「你怎麼會笨,你的手那樣巧,一繡畫巧奪天工……可惜我只能摸著。」

  阿福將胸貼在他胸口,靜靜的靠在那兒,李譽格格笑著爬過來,大概覺得這是一樣很有趣的遊戲,學著阿福的模樣也把頭枕在李固身上,還有意左蹭右蹭來回蹭,蹭的李固覺得微微的發癢,忍不住的笑。

  「這孩子,真調皮。」

  「不知道隨了誰,你小時候也搗蛋吧?我可是從小就老實本分的。」

  李固笑:「好好,是隨了我。不過小時候我還真坐不住,總想到處去,拉著韋啟韋素他們哥倆作陪,避開宮女和宦官們,他們只會囉嗦。」

  「快睡吧。」阿福喚人來將李譽抱走,結果這孩子這會兒倒膩著李固不肯走了。脆脆的喊了兩聲爹,李固摟著他狠狠親了兩下,也捨不得放手:「今晚讓他在這屋睡吧。」

  「他晚上又尿尿又鬧吃,你會睡不好的。」

  「兒子鬧老子娘,那還不是天經地義的。」

  李譽總算鬧的累了,像只樹袋熊一樣纏抱在李固身上,小拳頭握的緊緊的,攥著李固的大拇指。

  那爺倆都睡著了,阿福低下頭,輕輕撥開李固臉上散著的一綹頭髮。先親親他,再親親兒子。

  親不夠,也看不夠。

  外面的春風輕輕的吹著,時間似乎在這一刻停止流逝。

  阿福臉上掛著微笑,她躺在李固和兒子的身旁。

  李固起身很早,阿福有點迷迷糊糊的,睜開眼,身邊只剩兒子了,小傢伙兒趴在那兒睡的正香,臉,脖子,手,露在外面的皮膚都粉撲撲的,皮毛還帶著細細的一層茸毛,在晨光中是半透明的,像只小乳豬。

  瑞雲輕手輕腳進來,低聲問:「夫人今天還進宮嗎?」

  「不了,今天……」

  阿福和朱氏說好了,今天派人去善月庵探望阿喜。

  這個冬天阿喜在庵中大病了一場,這次她寫的信庵裡倒是給送來了,信中泣涕哀懇,說自己知錯了,在庵中她已經後悔反省,病體支離孤獨無靠,請求朱氏與朱平貴原諒她,讓她能夠回家。朱氏不識字,讓人把那信來回念了幾遍,猶豫了很久。她派人送了棉衣和藥物過去,但是始終沒鬆口讓人接阿喜回來。

  這次是派人去探望,至於探望之後她要做什麼,還沒有確定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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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六 親一

  「阿喜姑娘……瘦的緊。」派去的那個婆子回來之後說話挺謹慎的:「拉著我的手,顧著庵裡的人在一邊,哭都不敢出聲,一個勁兒淌淚。」

  朱氏沒出聲。

  阿福也覺得心裡有點不是味兒。

  住在庵裡那種地方形如坐牢一樣,清苦,孤寂,見不到人,每天就是經卷木魚一炷香,好好的人也會憋病憋瘋。

  她想到送去景慈觀的那些花朵一樣的後宮的美人們,不多時就會在那裡被折磨成木頭人瘋子人……

  「阿福……」朱氏有些為難,目光猶猶豫豫轉頭看阿福。

  「母親要是不忍心,就接她回來好了。」

  「我知道,」朱氏歎口氣:「要是她真改了,我就讓人接她出來。不過不要讓她進王府。本來就不是富貴花,在王府裡好日子一過,好茶飯好衣裳的供著,越發讓人忘了本。」

  「她真改了,自然是好。」阿福頓了一下,還是忍不住說:「母親,阿喜在庵中這段生時候,苦頭吃了不少,會不會對母親心懷怨恨?」

  不能怪阿福將人想的太壞,實在是在宮中……這種事見得太多。施恩於人尚且被恩將仇報,更不要說阿喜現在這日子過得這麼不如意。要是朱氏是她親娘,阿福也不擔心什麼,有血緣親情在,就算一時怨恨,想不開,那也不怕。關鍵阿喜不是朱氏生的,現在朱平貴又不在,要是他在,阿福也不會很擔心。

  「母親也放寬心。要想打發人接她回家,也可以等哥哥回來之後,不必急在一時。」

  「對。最近你哥哥有信來嗎?」

  「還是年後頭來過一封信,說那邊事情挺順利的,下個月就能回來了。」

  「唉,這路上要走老遠哪,走陸路受罪,走水路太慢。」

  阿福安慰說:「走哪一路都能踏踏實實回京城,母親要是捨不得,明年就不叫他去那麼遠了。」

  「噯,正事要緊,我也就說說,哪有把個大男人拘在家裡的?好人也給拘壞嘍。」

  說的是,李固悶在家裡的時候話也少,性子似乎也悶些,現在天天忙,和那時候可不一樣。

  朱氏第二日便辭去,阿福知道她多半是打定了主意要接阿喜回來。她實在不好多說太多,只是囑咐朱氏,阿喜若是回來了,同她好好說說道理。朱氏笑著說:「這個我自然會講的。送她去庵裡,當時也是怕有閒話,對她不好。她在廟裡拘拘性子,將來再做人家媳婦,就能吃的虧忍得氣,才能好好過日子的。」

  是啊,朱氏說得挺清楚,可是阿喜能明白嗎?

  朱氏回家去沒幾天,便打發人去接阿喜。阿福聽說了之後,怕人手不夠,差了人去幫忙,回來的人說,事情挺順利的,已經將阿喜送回去了。就是她看起來身子著實不好,臉上瘦的只剩一雙眼了,人也病懨懨的沒有精神。

    阿福點點頭:「知道了……跟楊夫人說一聲,送些滋養的補品什麼的過去。」

  「是。」

  工部的速度極快,新織機已經做好了,李固帶了阿福一起去看。

  「一個人就能使用,速度比現在的織機快一倍。」李馨喜滋滋的說:「嫂子,你要不要試試?」

  阿福很想試,在作坊裡她也用過織布機,不過那機子並不好用,是台很舊的機子,很破,梭也不合手。

  「今天不成。」阿福抬起手,她穿著寬袖的袍服,這樣根本幹不了活計。

  李馨摸了一下那顏色熟黃的織梭,招手叫了一個宮人來:「你試試。」

  那宮人挽起袖子坐了下來,頭幾下還很生疏,後面便越來越純熟。李馨攥著阿福的手,不知不覺間就越攥越緊。

  阿福知道她心情激盪,小聲說:「這可真是有大用的東西,你看,你還說會畫畫沒有用,對了。」她有意問:「你是在什麼書上瞧到這織機的樣子的?」

  李馨果然如她所料的說:「不太記得了……反正京城那麼亂過,玉嵐宮的東西,還有書,也都燒掉了。」

  能把織機記的這麼清楚可是卻不記得書名?

  反正玉嵐宮燒也燒了,沒地方對質。

  阿福笑笑。

  以前她還想過要不要和李馨說。

  不過現在她覺得不重要。

  只要她們都適應了這個時代,生活得踏實,快樂,這就行了。

  海蘭進來,朝阿福行過禮,輕聲對李馨說了兩句話。

  李馨看了阿福一眼。

  「有事?沒關係,你不用陪著我。」

  送走李馨,阿福走近前去看,織出來的一截布顯得挺括厚實,不怎麼美觀,可是實用。絕不會洗上幾水就破損磨壞了。

  李固牽著李信的手,李信看著這架吱嘎作響的織機,好像看著一個有趣的大玩具。

  「嫂子,原來布就是這樣織出來的。」

  「是啊,先紡線,紡出來的線再織成布,然後再縫製成衣裳穿在身上。」

  李信認真的說:「這可真不容易。」

  「是啊,你在山莊的時候,也見過種菜種莊稼。種子種下去,等發芽,抽桿,開花結出果實,摘下來,還有脫去殼,燒熟了才變成飯。」

  屋裡有些悶熱,阿福額上微微沁汗。天氣突然熱起來,御園中繁華如錦,蜂蝶嗡嗡。阿福走了一段,坐下來歇息。

  淑秀去端了茶來,瑞雲陪阿福說話,倒提起一件事來:「夫人可還記得會陽侯?」

  「自然記得」

  會陽侯家的青沅小姐差點就成了李固的妻子,阿福怎麼會忘。

  「前兒有人提起,會陽侯家有位小姐……還想和咱們王府做親家呢。」

  「什麼?」

  瑞雲忙說:「那位小姐才一歲半……是想和咱們譽哥兒做親。」

  阿福才會意自己剛才是想岔了,忍不住也笑:「這也太早了吧。」

  「這有什麼早的,恐怕那些人有女兒人家,還覺得沒和咱們王府指腹為婚,下手太晚呢。」

  呃,這倒也是。

  阿福自己曾經和劉昱書訂過親,那也是娃娃親啊,實在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其實要我說呀,會陽侯家還有個好選擇啊,等女兒再養大些,可是送進宮來做女官嘛……嘻嘻。」

  這個女官的意思,其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前頭有幾個皇帝的皇后,都是官宦豪族家的女兒,以女官的名義送進宮的,這和採選進宮的那些女子可不一樣,進宮的地位可就夠尊貴的。即使沒有被皇上收了,三年之後再出宮,一樣能找很好的人家。

  「夫人看不中會陽侯家,別家也有好女孩兒的。」

  阿福搖搖頭:「我可不想這麼早找兒媳婦,感覺自己一下子就老了。」

  「哪能啊。」

  「都要當人婆婆了,還不老啊。」阿福忽然想起來,瞥她一眼:「你不會收了哪家媒婆的好處了吧?這麼替人說話。」

  「哎喲,夫人怎麼這樣說,那我以後可不提這事兒了,您問我我也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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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7:03:27
八十六 親 二

  「什麼事兒問也不說?」

  淑秀端了茶回來,還有兩樣小點心。

  「沒什麼,」瑞雲嘻嘻笑:「咦,這糕做的不錯。」

  「都是套模子蒸的,有什麼好不好的,這會兒沒什麼新鮮果子,吃來吃去總是蒸糕炸酥糖酪這些,吃的膩膩的。」

  「今天這個不怎麼膩,我先在廚房嘗過的,味道還好。」

  阿福和她們分吃了點心,又喝了兩杯茶,阿福笑笑:「這下好了,回去後倒省了再吃東西了。」

  李固不在家中,阿福就隨便對付一頓,吃什麼也不太在意。

  阿福在回去的車上有些昏昏欲睡。瑞雲輕聲喚她:「夫人,到家了。」

  庭院裡的花都開了,香氣熏人欲醉,阿福身上有些潮漉漉的,內裡的衣衫都粘在了背上,感覺特別不適。連同兒子一起洗了個澡,李譽在桶裡胡亂撲騰,濺的到處是水,瑞雲和淑秀身上都給潑濺濕了,嘻嘻哈哈的笑,拿布把他包了抱出去,阿福倚在榻上,頭髮一時沒幹,窗外頭的香氣一陣陣的被風吹進屋來,她迷迷糊糊的,彷彿看見朱氏進來,穿戴整齊,朝她招了招手,阿福說了聲:「母親怎麼這會兒來了?快坐。」她伸手去拉,朱氏明明在眼前,可是這一拉卻拉了個空,阿福忙追著出了門,可是門外繁花垂地,寂靜無聲,哪還有朱氏的人?

  她驀然醒了過來,頭髮還沒乾透,外面陽光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隱沒了,天邊悶雷滾滾,眼見要下雨了。

  她問了一聲:「什麼時辰了?」

  沒有人應聲,阿福坐了起來,捋了一把頭髮,喊:「瑞雲?瑞雲?」

  外頭有人推門進來,卻是楊夫人。她神情有些焦慮不安,輕聲說:「夫人,朱夫人出事了。」

  阿福覺得像一盆涼水頂頭澆下來,嘴唇張翕了兩下才發出聲音:「什麼?」

  「小丫頭來回報,她原以為朱夫人和阿喜姑娘在歇中覺的,看到朱夫人的房門虛掩,所以進去看……結果看到朱夫人受了傷昏厥在地,急忙差人來回報。」

  楊夫人本以為阿福一定會惶急難安,進門前已經預備好了說辭勸她,阿福定一定神,便下地穿鞋:「請了郎中麼?讓常醫官過去,缺醫缺藥只管從王府出,王府若沒有就去宮裡找——」她看了楊夫人一眼:「備車,我這就過去。」

  「夫人,夫人不要急,常醫官已經過去了,情形這就會有回報。咱們兩家離得近,不過一炷香的功夫,我囑咐常醫官最好能將朱夫人接回咱們王府來治傷調養。夫人放心,常醫官倘若治的不精道我這就打發人去太醫院去請擅長外傷的太醫回來。」

  楊夫人遞過水,阿福接過來一口氣全喝光,心裡稍稍安定了下來:「受了什麼傷?怎麼受的傷?阿喜呢?」

    「朱夫人是被刺傷的。阿喜姑娘……她不在家中,現在不知去向。」

  楊夫人謹慎的觀察阿福的神情。阿福比她預想的要鎮定得多,吩咐了一句:「叫元慶來。車也備上。」

  這種時候讓她在府裡等,她等不了。

  這種時候阿福覺得時間過得特別慢,車也走的特別慢。心裡像打翻了熱油鍋,燙得生疼,焦躁不堪。車拐進巷子,還沒等停穩,阿福已經掀開簾子要下車。紫玫扶她下車,她的男人周遙領人將整條巷子都看守了起來,阿福邁步朝裡走,院子裡靜悄悄的,也許是她的心理作用,她覺得院子裡瀰漫著一股淡淡的血腥氣,讓人心驚肉跳

  「夫人。」

  常醫官迎出來,他並沒有像楊夫人那樣焦灼,阿福只看了他一眼,就覺得心朝下沉,一直沉下去。

  「怎,怎麼樣了?」

  常醫官什麼話也沒說,阿福只覺得兩腿一軟,要不是紫玫淑秀一左一右攙著,她非倒下去不可。

  「夫人……進去看看吧。」

  阿福不知道自己怎麼進的屋,屋裡的血腥味兒更濃重,熏的人胸悶欲嘔。朱氏躺在床上,面目是一種灰撲撲的顏色,說白不白,說青不青。阿福的目光朝下移,她想解開朱氏身上蓋的薄被,可是她動不了。紫玫小心的扶著阿福,淑秀的臉色煞白,眼前的一幕和她曾經見過的另一幕重合了起來。濃重的血腥氣息,被殺死的人……

  「我到的時候,朱夫人已經沒了呼吸脈搏了……流血太多……」常醫官小心斟酌著詞句,他心中暗暗叫苦。剛才聽那小丫頭回報,他已經覺得情形不妙,緊趕慢趕過來還是沒有來得及。

  楊夫人從後頭趕過來,她與阿福沒同時出門,吩咐過之後也隨即坐了車過來,她搶上來一把扶住阿福,低聲喊:「夫人,夫人?」

  阿福恍如未聞,慢慢的朝床前挪了一步,這一步像是有千鈞重量,第一步邁出去,第二步就容易多了。

  她站在床邊,俯下身看。

  她有一瞬間想不起自己是誰,更不知道床上這人是誰,她為什麼要在這裡,到底這兒出了什麼事情。

  朱氏的樣子好像……好像變了,她仔細的看,眉毛,眼,嘴唇,臉龐……像是朱氏,又不像她。

  朱氏明明一直很好,身體也調養好了。是,人總會死,可是,在阿福心中,她沒想過朱氏會死。

  也許她覺得,這一世,這個作為她母親的女人,是會長長久久的存在著的。

  只要她在,她就有根,她就覺得有個可以安心的地方。

  可是現在卻一下子空了。

  朱氏已經不在了。

  阿福的手顫顫的伸過去,揭開蓋在朱氏身上的薄被。

  她胸口那裡有大片的血跡,衣裳全讓血洇染遍了,紮在胸口的刀是那種細窄而鋒利的割絨線的刀子。不過兩三寸長,整柄刀差不多都紮了進去,只有不到兩分的短短的刀頭露在外頭。

  阿福覺得耳朵裡嗡嗡的響,好像很多人在吵嚷爭執,吵得她什麼也想不起,什麼也做不了。

  楊夫人覺得心中微微懼怕,她很少有什麼懼怕的時候,哪怕是蠻人進京的時候,她仍然鎮定自若的吩咐處置,她輕輕拉住阿福的手,喊了聲:「夫人。」

  阿福慢慢側過臉來,眼神迷茫,竟然好像不認識她一樣。

  楊夫人心裡驚懼,輕聲說:「夫人,你哭出來吧,哭出來,心裡就好受了。」

  她話音未落,阿福身子晃了一下,軟軟的朝地下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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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7:15:39
八十六 親三

  李固進門時頭頂響了一聲雷,雨未下,風先起來了。他腳步未曾停滯,匆匆朝裡走,銀線墨底繡著蛟龍盤雲的披風在身後呼啦啦的抖動。元慶一路跟著,生怕他走的快會磕著絆著。

  「夫人怎麼樣?」

  「夫人還沒有醒。」瑞雲應著話,抬頭看到跟在李固後頭進來的不光有韋素,還有劉潤,他穿著一身紫袍,神情氣度都與當日在府中時大不相同。

  李固沒說什麼,解開披風,元慶伸手接過。李固先前走的急,現在卻慢慢挪動腳步,扶著門慢慢邁進了屋,反手要合上門的時候,李固輕聲吩咐:「去把小世子抱過來。」

  他的世界一團漆黑,聽著她細微的呼吸聲,就在不遠的前方。

  他緩緩走過去。

  皇帝去世的時候,他也跪在床前,皇帝已經彌留,只是最後偶爾會清醒一小會兒,身旁的人急促的催問皇帝大位定屬,他只想,他已經沒了母親,現在又要失去父親。

  就算握著他的手,握的再緊,也留不住那具身體中匆匆流逝的生命力。

  他聽到父皇微弱細促的聲音,喚李信過去,輕聲交付了一句話,其他人都叩頭應名。父皇昏厥過去,後來又清醒了一次,讓他靠近前去。

  其他人都退出寢宮,李固聽到了掩上門的聲音。

  李信的小手扯著他的手,讓他的手和父皇的手握在一起。父皇的手冰涼而無力,李固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感覺父皇的手顫抖著,伸過來,撫摸他的眉眼和臉龐。

  父皇說對不住他。

  對不住他的母后,也對不起他。

  「大位……原本你是最適合的,可是……」

  「父皇放心,弟弟聰明早慧,他……」李固頓了一下,說:「我也會盡力做好份內之事。」

  皇帝咳嗽過,聲音比剛才更低,對李信說:「你們兄弟倆……要好好的,互相照應著,把祖宗基業……把這萬里江山守好,傳下去……」

  李固哽咽著,他硬忍著不哭出聲,憋的氣噎阻喉,不停的抽氣。

  他在黑暗中,送走了父皇。

  小的時候他最想看到光明,後來——後來他不再抱有幻想。只是……

  只是有的時候,他仍然會渴盼著,上天能讓他看到,哪怕只有短短的瞬間。

  看到他的親人,哪怕是永訣時的最後一眼。

  李固的手在床邊摸索,把阿福的手抓住,握在自己的手心。

  這樣做,他覺得心裡稍微踏實了一點兒。

  楊夫人將李譽抱了送來,李固接過來抱著,李譽還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看到李固呀呀的喊著,很興奮。

  楊夫人低聲說:「常醫官說夫人不要緊,很快會醒。有安神的藥,已經煎了,不過吃不吃都不打緊。」

      李固點了點頭。

  楊夫人緩緩退出去,內室的地下鋪著毯子,綿軟沉厚,踏上去沒有聲音。

  李譽扯著阿福,模糊不清的喊著娘。

  阿福覺得整個人像是沉在深水裡頭,不上,不下,摸不著頂觸不著底,喊不出聲,也抓不住任何東西。

  手指有點微微刺痛。

  這點痛不夠讓她清醒。

  可是她聽到了兒子的聲音,兒子在喊她。

  阿福含混的問:「誰?」

  李固聲音低沉柔和:「是我,還有兒子。」

  李譽扯阿福:「娘,娘。」

  阿福瞧出去的人影是模糊的,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徹底清醒過來。

  「你回來了?」

  「嗯。」

  阿福撐著想坐起來,李固抱著她,讓她靠在自己身上,李譽有了娘就不要爹,爬過去擠在阿福懷裡頭,把玩著她襟口系的梅花扣,一個人很能自得其樂。

  李固什麼也沒說,只是抱著她,這麼安靜的坐著。

  有水滴落在他的手背上,他覺得那滴水好像很燙,燙的他覺得手背,還有心裡,都跟著刺刺的疼起來。

  懷中的阿福肩膀顫抖,她用力揪住他的衣襟,緊緊咬住唇,眼淚簌簌的落下來。

  李譽看著阿福哭了,也有點愣了,他安靜下來,堪堪母親,又看看父親。

  劉潤在外面已經把事情從頭細問了一遍,朱氏被殺,阿喜失蹤,小丫頭當時慌的什麼也顧不上,知道朱氏死了,更是嚇的掉了魂兒,說話顛三倒四夾纏不清。還是慶和說的清楚明朗,講了下午趕到朱家時的情形。而且,朱家已經勘察過,朱氏的首飾盒子沒了,還有朱氏平時放錢的小箱子也空了。

  「還有什麼?」

  慶和停了一下才說:「刺死朱夫人的那柄繡線刀,是阿喜姑娘的。」

  「那個丫頭就什麼也沒聽見嗎?做飯的婆子和看門的老頭呢?」

  「看門的老頭前幾日病了,回家休養不在,做飯的婆子一天啦做兩頓飯,別的時候也不在。那個小丫頭說在門口看貨郎擔子,一點兒也沒聽見屋裡動靜。但是……她說,阿喜姑娘從回來之後就總有點兒讓人害怕,看人直勾勾的,眼光跟刀子一樣……」

  「殺人的應該不是她。」劉潤並沒猶豫。

  「怎麼說?」

  「那刀子很小,憑她的力氣刺不了那麼深。」

  也對。

  慶和點點頭,阿喜重病之後那樣瘦弱,風一吹就倒,恐怕給她把菜刀她也殺不了雞,更不要說用那樣一柄小刀殺人。

  「那會是誰?阿喜又去了哪兒?」

  「雖然人應該不是她殺的,可與她一定脫不了干係。」

  「那,現在怎麼辦?先回稟王爺?還是……」

  「韋公子,這事要麻煩你。命案在下晌,現在要找殺人的和朱姑娘二人,這良人可能是一路,也可能分開。朱姑娘走不得路,要麼他們就會找地方隱蔽起來,要趕路出城的話,應該會僱車,這樣走的就不會很快,更何況現在下了雨……」

  韋素點頭說:「我明白了,我這就去辦。」

  下雨他們不好緝捕尋找,但是同樣,雨也會阻礙殺人者的逃亡之路。

  「唉,真是……」慶和小聲嘀咕:「朱夫人就不該心軟,把那個朱姑娘一接回來,結果等於給自己接回來一張催命符。夫人還提醒過,只是……」

  劉潤像是沒聽到,他站在廊下,窗上的光透出來,窗紗厚密,透出來的光帶著一點米湯似的白。

  他心中有許多感慨,複雜的混在一起,無法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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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7:22:22
八十七 雨一

  阿福摟著兒子,昏昏沉沉間聽到李固輕聲說:「你歇一會兒,我去去就來。」

  她不知道自己答應了沒有,好像是答應了一聲。

  耳邊可以聽到細雨沙沙的聲響,阿福覺得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外面是什麼地方,什麼時候。

  她想起小時候,她是帶著前世記憶出生的,所以,嬰兒時候的記憶她也有。

  她記得朱氏抱著她,哄她,唱的歌兒真是好聽。

  讓她惶恐的心慢慢的平靜下來。

  「小鳥小鳥慢慢飛……」

  慢慢飛……

  朱氏年輕時候相貌很好的,儘管沒有好看的衣裳珠飾脂粉來襯托,她還是很秀麗,爹爹那時候也很年輕,阿福記得她躺在朱氏懷抱裡,睜著眼看這個陌生的世界。

  「這丫頭可真乖。」

  「娘的乖囡囡,不要哭,不要鬧,好好吃,好好長,長成一個乖寶寶……」

  她一開始那樣慌亂,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她漸漸平靜下來。她認命了,她開始打量這個世界,用眼睛看,用耳朵聽,用稚嫩的小手去觸摸。贅飾抱著她在院子裡曬太陽,把雞蛋省下來給她蒸了吃。

  那時候,一切都剛剛開始。

  一切都顯得那樣溫馨恬然。

  阿福沒想過,朱氏有一天會離開她。

  不,應該說,她從來不去想。

  是的,人都是這樣的。

  滿足於現在,不去想失去時該如何。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在長大,她對朱氏從一開始的依賴,漸漸變成了一種很奇異的心理。

  血緣上,她是母親。

  可是心理上,她像個大姐姐。

  但是,她們是親人,世上最親近的關係,就是母與子。

  爹還在的時候一切都好,日子過得雖然不怎麼富裕,可是有吃有穿,一家和美。朱氏那個時候最漂亮,身上穿的整齊,頭上戴著絨花。她的眼睛明亮,腰身柔軟,勤勞的操持家務——

  阿福想,那時候,她是幸福的。

  只是,她的幸福太短暫了。

  爹去了之後,辦了後事,家裡的日子就窘迫起來,朱平貴那時候年紀也不大,朱氏又不太懂得店舖的事情,有一年冬天家裡連米都吃完了,朱氏不得不厚著臉皮去那位素不親近的姑媽家借貸。她帶著阿福一起去的,阿福聽著那個女人對她冷嘲熱諷,朱氏忍耐著,最後拿著幾十個錢,一些糙米出了她的家門。出門不遠,她在街角的僻靜處哭了一聲。可是抹完了淚,她帶著阿福回家,渾若無事一樣,做飯,洗衣,打掃,照顧三個孩子……

  阿福從那時候起,就特別勤快起來,什麼都學著做,灶下的活也做,打掃屋子收拾院子也做,洗衣縫補什麼的都學得特別快。

    阿福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想起那些事情來。

  後來,後來的事……

  阿福想,這不是朱氏的錯。

  她想做一個好妻子,好母親,她想抬頭挺胸的站在人前,她盡力想把一切做得完美,但她只是個弱女子。

  然後,她去了。

  阿福想,她真沒有享過什麼福。她孩童和少女時代給人做婢女,後來主家敗落又被發賣。在朱家,她也只過了短短的一段好日子,阿福的爹一去,那段曇花一現的幸福就消逝無蹤了,留下的只有窮苦和辛勞。

  阿福抱緊了懷裡的兒子。

  李譽動了動,小聲咕噥著。

  李固從屋裡出來,劉潤低聲問:「夫人如何?」

  「哭累睡著了。」李固的肩膀盡濕,元慶取了袍服來為他更衣,李固擺一下手,元慶退了開去。

  「怎麼樣?」

  「人已經找到了。四鄰都已經查問過,有人說有個面生的貨郎這兩天在朱家附近轉悠,可是又不敲梆賣貨。有個孩子說今天又看到那個貨郎,他進了朱家……我著人一路查下去,他們還沒出城,就在城西藏著。」

  「那還等什麼,即刻動手。」

  劉潤應諾了一聲轉身去了。

  外面雨聲細密,廊下燈籠搖擺不定,李固臉色晴陰不定,一杯茶從燙熱變作冰涼,外面傳來腳步聲響。

  「王爺,人帶回來了。」

  李固點了一下頭,劉潤揮退旁人,將那捆成粽子樣的一男一女帶進屋中。

  女的是阿喜,男的是史輝榮。

  阿喜目光呆滯,似乎對眼前的一切都沒有感覺。史輝榮臉色煞白,他剛才反抗被踢了幾下,不知道骨頭斷沒斷,只覺得疼得厲害。

  「朱夫人是你殺的?」

  李固聲音不高,但是就像一刀橫在喉間,那種威勢壓迫令人覺得呼吸不暢。

  史輝榮上下牙關打起顫,說不出話。屋裡的光亮令他覺得眼前發暈,他只知道這一次必死無疑。

  阿喜好像慢慢回過神來,她瞪著一雙驚惶的眼睛,看到李固,看到劉潤,她的目光在屋裡巡梭,似乎還在尋找誰。

  「我,我姐呢?我要見她。」劉潤冷漠的看著她。

  他感覺到有點不對勁,但是,又說不上來是哪兒不對。

  史輝榮的相貌——

  李固當然發覺不了,他是看不到的。

  但是劉潤能看到。

  史輝榮生的,有些像一個人。

  眉眼,身量,甚至動作神情都有些像。

  他像那個駙馬蕭元。

  上一次史輝榮私拐阿喜之後劉潤沒能收拾他,東苑提事那邊把人接了去。那會兒劉潤無暇多想,可是後來的那些事情……

  他在李固耳旁輕聲說了兩句話,李固的眉頭皺起,神情看起來更加嚴肅。

  「你和蕭元,是什麼關係?」

  「蕭元?」史輝榮的樣子就像一隻待宰的羔羊。

  他誠然不是善類,也絕對不是膽小怕事的人。可是這會兒不同,和之前哪一回都不同。他從來沒有覺得危機如此迫近過,死亡就像頭上那燈籠穗子投下的陰影,搖搖幢幢,也許下一刻就會將他徹底吞沒。

  「我不認識什麼蕭元……」

  「你最好還識相些。」劉潤聲音聽起來淡淡的,可是話中的寒意讓人不寒而慄:「我不想多費事,你肯定也不想試試什麼叫生不如死。蕭元,也可能他本來不叫這名字,長相和你有幾分想像,比你恐怕要小著幾歲的人。」

  「啊,我,我知道。」史輝榮額上汗涔涔的,搶著說:「他原來不姓蕭,蕭是後來改的姓。我和他,和他是姨表兄弟。」

  是了,應該是如此。

  「他的事,你知道多少?」

  史輝榮嚥了口口水:「他和我一起來的京城,我們一路從南邊過來,也偷,也騙,也搶過……他生的最好,總是能騙得那些有錢人家的姑娘自動送錢給我們使。還有梨妹……」

  「梨妹是誰?」

  「是他未婚妻,長的特別漂亮,我們走的一路上她都用泥塗了臉的,怕人打她主意。他們訂過親,可是兩家人都死光了,就只剩了他們兩個。我們到了京城之後,他倆就和我分開了。我也就是上次,上次見過他一次。他讓我不要再留在京城,讓我回南邊兒去。他,他的事情我都不知道,我就從他那兒拿了一點錢……」

  李固點了一下頭。

  梨妹……梨妹大概就是玉夫人吧?

  劉潤讓人查過,玉夫人的戶籍與阿福的原籍竟然離得還不遠,而且她們都是那一批採選入的宮。阿福是做的宮女。玉夫人戶籍上報的身世來歷並無破綻,她的品貌被宮中派出的採選使一眼相中,便成了待選的美人。

  「你拿了錢,為什麼不離開?」

  史輝榮沒答,劉潤替他說了:「他賭。」

  仗著好皮囊,騙的都是女子的錢,一轉眼就送進了賭局裡。他在騙術中的好運氣並不代表他的賭運也一樣好。

  李固又問了幾個問題,確定他的確不知道更多,又繞回了第一句話上頭來。

  「你為何要殺朱夫人?」

  「不不,我不是想殺她,我不是有意的。」史輝榮涕淚齊下,連連求饒:「我就是想拿些錢和首飾,誰知道她會突然進來,我怕她叫嚷,就想捂她的嘴,她拿了一把繡線刀……我也不知道那刀怎麼就……王爺饒命,大人饒命,我只想拿點錢的……」

  阿喜忽然尖叫一聲:「不是我!不是我!我沒殺人!別找我!」

  當時的情形雖然李固和劉潤沒看到,卻能想像得出來。

  「你怎麼知道阿喜回了家?又怎麼知道朱家在什麼地方?」

  「我……我原是一直留意著王府的,後來才漸漸打聽著她在庵裡,這兩日才被接出來……」

  和蕭元,玉夫人有關,這個人倒不忙著殺。

  劉潤吩咐了一聲,有人來將史輝榮帶了下去。

  留下阿喜一個,她更加恐懼,整個人縮成了一團。

  「阿喜姑娘,你知道,朱夫人是怎麼死的嗎?」

  她連連搖頭,身子朝後縮:「不,我不知道,我沒看見!我沒殺人!我沒殺人!」

  「是不是史輝榮殺了朱夫人?你看到什麼了?今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劉潤的問話一句比一句緊迫,阿喜抖如篩糠,又是哭又是哀求,一句整話也說不出來。

  「她這是什麼了?」

  「恐怕是受了驚嚇。」

  看來這會兒是問不出什麼來了。

  劉潤視線朝下落,看到阿喜的手上纏著一塊布,上頭還有血滲出來。

  她的手上也有傷?劉潤記得剛才去抓人,她並沒有傷到,直接綁了就來了。

  劉潤把她的手扯起來,那是刀子劃傷的口子。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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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7:22:59
八十七 雨 二

  劉潤的目光帶著讓人戰慄的穿透力,彷彿對事情所有的真相與細節都瞭然於胸。

  阿喜抖的太厲害,屋裡那樣安靜,除了外面的雨聲,可以清晰的聽見她的牙齒打戰格格作響。

  下午的事情,她後來再想,也想不清楚是怎麼發生的,她守在院里門口,卻沒防著朱氏從鄰家菜園子的門直接進了後院,聽到屋裡的聲音她急忙進去,朱氏和史輝榮已經撕打成一團了。

  後來……後來呢?

  她只知道朱氏突然就不動了,她駭然鬆開後朝後退,朱氏瞪著眼看她,伸出手,好像想抓住她。

  她又了退了一步,朱氏抓了一個空,頹然的倒了下去。

  「我沒殺人,真沒有殺人……我沒殺她……」

  可是,真沒殺嗎?

  她說不清,越回想當時的事,就越覺得腦子裡一團亂。史輝榮沒站在朱氏面前,和朱氏正對面的是她……刀子是怎麼從朱氏手裡被奪到她手裡的,又是怎麼在掙扎撕打中刺進了朱氏的胸口……她真的不知道!

  她只是不想再被送回庵裡去!她沒想殺人。

  史輝榮跟她將他也被王府狠狠教訓了,險些就丟了性命,他說他一直忘不了她,可是沒辦法把她從那庵裡救出來。她只是想和他一起離開這裡,只是這樣而已……

  朱家已經容不下她,連朱平貴都對她再也不親近。

  當時的情形到底如何,劉潤心裡已經明白七八分。

  阿喜也被拖了出去,李固捏著茶碗的手不知不覺越收越緊,杯蓋與碗沿錯著發出聲響,他把茶碗放下,半天沒說一句話。

  「你今晚也回不去了,先住下吧。」

  劉潤點了下頭:「夫人那裡……這事要怎麼說?」

  第二天早上雨還未停,李固一夜沒睡的踏實,雨聲中遠遠傳來雞啼鳥鳴,跟著便是急促的腳步聲,元慶在外面叩門:「王爺,王爺。」

  阿福還沒有醒,瑞雲忙去開了門:「小聲些,夫人和小世子還睡著呢。」

  「快快,來客人了。」他喘得急,喘過口氣來,急著說:「皇上來了。」

  「什麼?」

  「皇上來了,就帶了幾個人!快稟告王爺!」

  瑞雲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可是李信已經進了宜心齋院門。他穿了件石青色的袍服,身後唐柱撐著傘快步跟著。

  李固還未梳洗,聽了回報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可是李信脆生生的喊了聲:「哥哥,」人已經邁進門來,左右顧盼:「嫂子呢?嫂子沒事吧?」

  李固顧不上說別的,沉聲說:「胡鬧,你怎麼出宮來的?就帶了這麼幾個人?」

  「今天沒朝會……」

  「你出來,韋校尉知道嗎?」

  李固板起臉來,不怒自威的氣勢讓李信也心虛起來:「我……我就是不放心嫂子。她沒太傷心吧?殺人的抓住了沒有?」

  李固沒被他給糊弄過去:「韋啟不知道你出宮?」

  「我……出來的匆忙……」

  李固點點頭,沒再說什麼,可是那神情分明是在說:「這事兒不會這麼算完。」

  屋裡頭阿福聲音有點啞,低聲問:「誰在外頭?」

  懷裡李譽也醒了,呀呀出聲。

  李固剛說了聲:「是皇上來了。」

  李信已經等不及,掀起簾子就跑進了內室。

  阿福看東西有點不太清楚,眼睛腫的厲害,火燙燙的疼。喉嚨裡像塞了砂團,說句話都費勁兒。李信撲了上來,一把抱著她:「嫂子,是我!」

  阿福還沒徹底清醒,一時間還沒想起李信早已經不住在成王府,順手抱著他,問了聲:「怎麼起得這麼早?」

  李信的臉貼在阿福臉上,輕聲說:「嫂子,你別太難過。父皇去的時候我也很傷心,可是我還有哥哥嫂子,還有好多人陪著我,我這麼想著,就覺得心裡不那麼難受了。嫂子,你也別太傷心了,你還有哥哥,有小月亮,還有我……大家一起陪著你……」

  阿福的眼睛已經乾澀刺痛,淚流得太多太凶,可是現在聽著這樣稚氣又懂事的話,心中的酸楚傷痛一起湧上來,她抱著李信,眼淚一滴滴的落在他的頸間發間。

  淑秀過來將李譽抱開,李固慢慢在床沿坐下來,李信有些手足無措,扯扯他的袖子:「哥哥,你勸勸嫂子。」

  「沒事……」阿福拭著淚,輕聲說:「我沒事兒了。」

  她聲音啞的厲害,瑞雲端了一盞茶過來,茶水清甜裡帶著微微的澀意,回味卻甘醇,水喝下去,喉嚨頓時舒服了不少。

  外面還在下雨,阿福定定神,問李信:「皇上怎麼來的?」

  李信苦起臉:「我不放心嫂子,所以就過來了。哥哥剛才已經訓我了,嫂子就不要再說這個了。」

  阿福搖搖頭:「下次不可這樣。」

  她的聲音裡透著疲倦悲傷,李信心裡發酸,頭靠在她懷裡,小聲說:「嫂子,你可不能拋下我們不管。」

  「傻話,我能去哪兒啊。」

  外面的潮意透進屋裡來,身上有些微微發冷。

  阿福的反應比平時遲鈍的多,傷痛太巨,讓人的知覺感覺都變得麻木了。可能是痛過了頭便不覺得太難受,也可能是人會本能的自我保護,不讓神經始終處於最敏感的狀態時刻承受傷痛的折磨。她木然的穿衣,梳頭。孝衣才收起來沒有多久,又穿在了身上。鏡子裡的她蒼白得像個鬼,兩眼通紅,臉頰浮腫,嘴唇乾得裂了口子,看起來恍惚呆滯,彷彿被抽去了精魄神魂一樣。

  李固站在身後,他手緩緩的摸索著,放在她肩上,他的手溫暖有力。阿福望著鏡中他的樣子,沉靜,溫存,他可以包容她的一切,就是天塌下來,他也會替她擔著。

  阿福的手緩緩抬起來,蓋在他的手背上。

  她的指尖冰涼,李固覺得心裡發酸發疼。如果可以,他願意替她撐起一塊天,替她擋住所有的傷害。

  可是現在他卻沒有辦法,讓她擺脫喪母之痛。

  「殺害朱夫人的兇徒,已經抓住了。」

  阿福慢慢的消化這句話,忽然挺直了背,緊緊握住他的手:「當真?是誰?」

  「史輝榮欲和阿喜私逃,搜索家中財物時朱夫人恰好回來撞見了他們……」

  阿福無神的眼睛,慢慢的有了焦距。憎惡的光亮讓她不知道從哪找回了力氣,一下站了起來:「他們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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