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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衛風]福運來[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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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6:58:24
八十二 惑一

  劉潤穿過丹鳳殿那片花園,已經是深秋,樹葉落了一地,楓樹葉子襯著丹鳳殿內外一片火紅。這裡寧靜寥落。

  劉潤對韋皇后……有一種複雜的感覺。

  說不清楚。

  雖然韋皇后並沒有做什麼,可是畢竟他的家破人亡是因為她。

  前面傳來嘩嘩的聲音,有人揮著掃帚在掃地下的落葉。小徑上的葉子被掃成一堆堆的聚攏起來,有人在花圃邊掘坑,要將那些葉子掩埋掉。

  劉潤停下腳步,向那挖坑的人躬身行禮:「林師傅。」

  那人恍如未聞,繼續一下一下的掘著土。

  「我叫霍翊,家父是霍白榮,不知道林師傅還記不記得他。」

  那人動作停住,緩緩轉過臉來。

  「是你?」

  「我生得更像家母。」劉潤有點恍惚的抬手摸了一下臉:「家裡出事的時候我還小,現在都快想不起父親的樣子了,只記得他是容長臉,肩膀很瘦。」

  他重新低下頭去整弄那些葉子,聲音聽起來有些沉悶。

  「不,你和他很像。」

  我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低聲說:「既然來了,喝杯茶再走吧。」

  劉潤跟著他穿過花園。

  在德福宮的時候,劉潤也做的是花園的差事。看著像是沒多少活兒,可是天天累得很,從早到晚忙個不停。花要剪,葉要修,枝要整,根要培,土要松,就算是到了嚴冬,還有些花是放在暖捨裡,一樣要精心看護。

  「進來吧。」

  劉潤心中有事,並沒在意其他。不過屋中太過簡陋的陳設還是讓他意外。

  一張床,床上只有一床薄被,被面已經洗的看不出原本顏色。一張桌子,一張凳子。

  「坐吧。」

  「林師傅,我想知道……當年的事情。」

  「你想知道是誰令你家破人亡的?」

  「對。」劉潤心中疑問重重,但是現在他只能選擇他最渴望知道的。

  說是喝茶,不過壺裡倒出來的只是白水。

  「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那張臉露出了歷經滄桑後的倦意:「就算你知道了,又有什麼好處?」

  劉潤握著杯的手越收越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我忘不了,家破人亡的時候,那些疼我愛我的人……他們沒做過惡,憑什麼要落得那個下場?這世道憑什麼這樣不公?我要討還一個公道有什麼不對?」

  姓林的宦官,臉上露出蒼涼的笑:「這世上哪來的那麼多的公道?我守著丹鳳殿快二十年——宮中這麼多風風雨雨,我什麼都看到過,唯獨沒看到公道。」

  劉潤的相貌,的確不像他的父親霍白榮,但是……他的神情和堅持,都與他倔強的父親如出一轍。

  「當年,我與你父親一起煮過茶,下過棋,喝過酒。我也曾經想過,不知你是死是活,還在不在這世上。你既然今天來了,把我當作長輩,那就聽我一句勸。你,或者是,你的主子,都不要再追查當年的事了。」

  劉潤坐的直直的,他的神情有一種悲涼和憤懣,平時那樣穩重的一個人,這時候顯得執拗而脆弱。

  「你們……都要好好想一想。」林宦官的聲音更低了,像耳語一樣,自言自語似的說話。像是說給劉潤聽的,又像是說給他自己聽的。

  「皇帝空著這丹鳳殿,世人都說那是他對韋皇后用情既深且專。一個帝王若是動了真情,就算他護不了自己的女人,事後……怎麼會從來不追查,只懲辦兩個太醫,幾個奴婢就算了數?你想一想,那時候是什麼時候,都出了些什麼事情……要想明白……」

  他的聲音那樣輕,可是說出來的話像是驚雷一樣狠狠砸在劉潤心上。

  他都不知道自己怎麼出的丹鳳殿。

  是啊……

  他們,怎麼從來沒往這上頭想過?

  還是,他們根本從來不敢這樣想?

  劉潤有家破人亡的仇恨,李固有失去母親自己目盲的痛苦,皇帝……他對韋皇后這樣用情,他失去了妻子——劉潤和李固都不放棄追查,這是皇帝呢?皇帝,他什麼也沒有做。

  誰都知道霍家是冤枉的,霍白榮德行技藝都是太醫院最拔尖的,否則當時不會由他來照料診治韋皇后。皇帝更應該,心中有數……可是韋皇后一過世,第一個被懲辦的就是霍家。

  這麼多年來,從沒聽說皇帝有什麼動作,要追究查明當時的真相。

  劉潤覺得全身發冷,他扶著欄桿,緩緩的坐下來。

  腳一點力氣都沒有,似乎都無法支撐身體。

  那是……那是什麼時候。

  那是,那是天景十九年,接著就是天哲元年。那年有數十年不遇的大旱,那年有妖星犯主,還有……天哲宮變。聽說那年殺了那麼多人,血將繁河的水都染的通紅。

  那時候,若沒有王濱,皇帝說不定已經被他的兄弟篡了位——

  大風刮過來,劉潤覺得一瞬間全身的熱量都被這冷風給帶走了。

  他從來沒覺得自己這樣絕望,這樣虛弱過。

  他好像又回到那一年那一天,他決定進宮來,他想要查清楚當年的真相,他想報仇。挨完那一刀,躺在散發著異味的草鋪上,老鼠在他腳上爬來爬去,毫不避人。

  不能喝水,不能進食,痛楚像火一樣燒灼。

  有種說法,老鼠屬陰,人身上的陽氣不足,死氣漸重的時候,老鼠也不會躲著人的。

  他那時候想,也許他就要死了,什麼也做不了,就那樣死去。

  他在心裡喊著母親,父親,喊著姐妹的名字,咬著牙撐下來。

  現在他忽然發現,他一直想要的真相,其實已經到了眼前。

  可是他卻沒有勇氣,再向前走一步,把那層紗揭開。

  他的仇人,他的仇人究竟……

  他坐了一會兒,緩緩起身向回走。穿過夾道,過平安門,繞過西邊那些圍砌起來重建的宮室地方,李固還在等他的回復。

  他忽然有些不忍心,讓李固也看到血淋淋的慘痛的真實。

  可是,可是說不清楚在心底的什麼地方,其實他也想讓這個高高在上的王爺,嘗到和他一樣絕望的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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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6:58:43
八十二 惑二

  「他說了什麼?」

  「沒有什麼,」劉潤垂著頭:「他是個很謹慎的人,什麼也不肯說。」

  李固略顯失望,可是並不特別意外:「我猜他額不會說什麼……他若想說,早就會說了,不用等到現在我們再去問。」

  「不過,宮中倒是又有了一撥新的謠傳。」

  最開始的關於王美人不利的消息的確是他們放出去的,但是現在劉潤說的顯然不是。

  「說的什麼?」

  「說……王美人懷的孩子,其實是前提事郎,現在的駙馬蕭元的。」

  李固怔住了,半天才嗤笑一聲:「這也真無稽。」

  劉潤卻說:「這話不知何處傳出去,用心很是毒辣。」

  李固搖了搖頭:「算了,先不理會那些。我再查一查吧,總還會有老人知道當年的事情的。」

  劉潤心裡有些悲涼。

  就算知道,那些人死也不會說的。

  就像今天的林宦官一樣心中有數的人一定還有,可是他們或者會說自己什麼也不知大,或者就把責任推給太后與王濱——這兩位都已經不在了,而且,也的確手上都不乾淨。

  今年的冬天來的也特別早,十一月下了頭場雪。朱氏的身體漸漸好了起來,雖然人看起來消瘦了些,精神倒是很好。天寒了有些惦記朱平貴,怕他在外頭沒棉衣。阿福就笑:「右安郡天兒熱,冬天也不結冰不下雪的,您不用擔心。」

  「這倒也是,聽說南方是熱,一年到頭都用不著棉衣,還有水果什麼的吃。」朱氏稍稍放心,拿飴糖逗李譽,裹的像個棉團兒似的李譽趴在炕沿上嘿嘿笑,嘴裡已經長出了四顆小牙,上兩顆下兩顆,歪歪的像粘在牙床上的小糯米,衝著飴糖流口水,笑得一臉傻乎乎的。

  淑秀掀開簾子,李信從外頭進來,北風捲著雪花,瞅緊每個空隙要往屋裡鑽。李信頭上肩膀上都沾著碎雪,屋裡暖融融的熱氣撲到臉上,眼前頓時有點模糊,頭髮上辮子上的雪粉也在瞬間融化成了水滴。

  「嫂子,朱夫人。」

  「信殿下。」

  朱氏笑著招呼一聲,剛欠起身就讓阿福按住了:「母親別拘那些虛禮,他又不是別人。對了,阿喜她還在庵中?眼看一年了,母親是不是有什麼打算……」

  朱氏唔了一聲,說:「前天我讓人送棉衣去了,你不用掛心。」

  阿福苦笑:「我是想,總不能讓她一直待在庵裡……」

  「嗯,我已經打聽過了,劉昱書還活著,那年冬天他恰好不在京城。」朱氏從容自然的說:「阿喜是劉家婦,劉家花轎抬去的,又沒有寫休書,自然還是歸劉家來管。回來等開了春,議好日子,我會再把阿喜送回去,劉家自然會好好約束她,好好過日子才是正理。」


  阿喜在庵裡日子過的不知到底如何,不過只要朱氏和朱平貴不再放縱她,她沒了倚仗,應該可以靜下心來踏實過日子。劉昱書為人踏實,脾氣溫和,阿喜要是和他好好過……也是件好事。

  李信去了大衣裳,爬上炕去笑著和逗李譽玩,說是叔侄,其實按大小就像兄弟兩個。李譽這樣大小的孩子喜歡鮮亮的顏色,扯著李信的織錦繡緞襖襟不撒手,口水滴答答的淌下來。

  瑞雲端著熱熱的甜杏子茶進來遞給李信,李信接了過來,笑著說:「咦,倒不燙。」

  「夫人算著你回來的時辰,溫著的,倒出來就能喝了,不燙。」又問他:「書房冷不冷?先生教了什麼?」

  「不冷,生了炭盆了,先生今天沒教新的,我寫了一會兒字」

  朱夫人感慨:「這麼小的孩子就唸書?剛四歲吧才?」

  週歲四歲多。可是這是皇帝吩咐的,阿福也沒辦法。

  「可別累著了,功課也不用趕著。」阿福摸摸他的頭髮,對朱氏說:「本來想開春再開始學,可是這個先生是皇上給送來的,據說學問特別好。」

  朱氏果然不再有異議,皇帝說的話那當然比泰納還大。

  說話間李固也回來了,下雪他便回來的早些,眉間有一抹憂色,顯然有些煩擾的事。李信撲上去抱著腿喊:「哥哥回來了!」

  李固笑著把他抱起來:「今天淘氣沒有?要是先生來跟我告狀,我可不輕饒你。」

  「我才沒搗蛋呢。」李信皺皺小鼻子從他身上爬下來:「先生今天還誇我了。」

  朱氏起來告辭,阿福送她出門,回來替李固解開領扣,除了外面的衣裳。

  「有什麼為難的事?」

  「也沒什麼。」李固說:「比年頭的時候總是好多了,起碼……不會有那麼多人凍死餓死。」

  不會有那麼多,那也還是有的……

  阿福頓住了,她環住他的腰,輕輕靠在他懷裡面。

  阿福身上帶著一股暖意,還有香氣。

  「我沒事。」他抬手搓了兩下臉:「就是有時候覺得自己還該多做一些事。」

  阿福覺得心裡微微發酸。她知道冬天棉衣不暖,吃不飽肚子的滋味。

  李固雖然是錦衣玉食中長大的皇子,但是他的心……卻不是那樣高高在上的。

  她去端了一盞杏子茶來給他。

  「韋啟要回來了。」

  「是麼?」阿福有些驚喜:「什麼時候到?」

  「我今天得的消息,他們再過三五天就該到了。下雪的話路上難走些,可能會晚一點兒。」

  劉潤端了信盒兒進來,裡面盛著幾張請柬。阿福翻了一下,又放回去。

  「是什麼?」

  「人情來往,當時生譽哥兒的時候他們曾經隨過禮。」

  李固點點頭,並不在意:「差人也送份禮去就好。」

  阿福的目光在劉潤臉上停住:「怎麼,晚上沒睡好麼?」

  劉潤微微一笑:「得了本醫術,看的晚了些。」

  「噯,書早一天看晚一天看的沒什麼要緊,別先把自己熬壞了,到時候醫者不能自醫,你本事再高也沒用。」阿福順口問:「是講什麼症候的書?」

  劉潤微微頓了下:「傷寒。」

  阿福笑笑:「回來我就讓人到你屋裡去,把所有書都搬空,讓你看不成。」

  屋裡人都笑起來,氣氛溫和融洽。

  李固卻微微出神,他臉朝著窗子,神情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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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6:59:04
八十二 惑三

  劉潤拿不準李固知道多少,他們不約而同的,都不再提起這件事情。

  劉潤時常覺得有一把火,在火底隱秘的燒灼,痛楚似乎總會在不經意的時候竄起來。

  就此放棄,他不甘心。

  一閉上眼,他就會想起來那一天。

  林宦官那顯得滄桑疲倦的臉龐,他的神情帶著一種認命的麻木。

  可是憑什麼!

  劉潤不想認命。

  他,他的全家,付出的代價太大了。

  他絕不能接受這一切,只是因為皇帝需要犧牲品,眾人需要替罪羊,所以他父親,他家就合該倒霉嗎?

  慶和還是和他住在一間屋裡,白天勞累一天,早已經睡熟了,呼吸聲那樣均勻,窗上竹簾早該放下,可是事情多,一直沒顧得上。簾櫳被風吹得一下一下的磕碰在窗扇上。

  就像碰在人的心上。

  他覺得自己好像醒著,可是意識不清。可是也沒有睡熟。那種半夢半醒無能為力的感覺,一直到東方泛白,才又淺淺的盹了一覺。

  韋啟他們終於回到了京城,一同回來的還有高英傑,遞了帖子一起過來。阿福是不能見外客的,但韋啟兄弟倆和高英傑不一樣。以來韋啟和韋素算是自家親戚,高英傑又是患難之交。二來,李固也更習慣阿福陪著他。阿福親自下廚做了幾樣菜,又命人燙了酒。天色陰沉,過了午,天上零零星星飄起雪花,桌子擺在玲瓏閣裡,敞著窗子。雖然下雪,可是沒有風,天也不算冷。

  阿福洗了手重新挽了頭髮換了衣裳出來,坐在李固旁邊,替他斟了酒,遞在他手中。

  韋啟全不是阿福記憶中的模樣了,他臉上有長長的一道疤痕,從眼角劃到嘴角,傷痕還泛著紅,肯定是這幾個月的事兒。

  「這臉上……」

  李固看不到,聞言頓時露出關切的神情:「怎麼了?」

  「哦,被劃了一道。」韋素不以為意,自己笑著用手摸了兩下:「小傷。」

  「傷在臉上,怎麼能算得小傷。回來請人好好看看,徹底治好消去了才是。」

  「這可不算什麼,再說,沒點疤,上戰場還震不住人呢。」韋啟笑的爽朗,又壓低聲音說:「這個可是炫耀的本錢,顯得我身先士卒勇為當先,哪兒的疤都能消去,唯有這道萬萬消不得。」

  眾人被他說得笑起來,高英傑說:「照韋校尉這樣說,我也得在自己臉上弄兩道,不然肯定讓人以為我是膽小鬼只會躲在營帳中,沒有衝鋒在前了。」他指著韋素:「你就更不用說了,典型的小白臉兒!」

  韋素歎口氣:「那只好下次搽些墨黑在臉上才能出門了。」

  阿福微微笑,讓人將小風爐搬來,就在這裡暖酒。爐上水微沸,咕嚕嚕的冒起小水泡來。

  大概因為阿福在,兩人都沒說什麼打打殺殺的事,講的都是些輕鬆的。韋啟說有個營將一早起來穿甲冑,可是甲冑凍的結結實實的,卡住了,怎麼也套不到身上去。後來不得不拿熱水刷子來刷洗,然後再穿上,可是鐵甲上的潮濕沒擦淨,剛穿上一出營帳,讓寒風一吹,頓時又凍上了,手不能抬步不能邁,最後喊了來人將他抬走……

  阿福不知道這事情真假,挺心酸的一個笑話。雖然韋啟只說凍得不能動彈,可那該有多冷,恐怕是刺骨奇寒吧?

  「這輩子頭一次到那樣遠的北方,以往覺得京城的冬天也已經很冷,可是到了那裡才知道京城這兒的雪根本算不得雪。那裡的風雪一刮起來,遮天蔽日,我們那次險些回不來,互相手扯著手,互相都看不到對方的臉,深一腳淺一腳的走,想回臨時搭的營帳去。不到百步遠,我們居然就看不見那營帳在什麼地方了,說起來,沒見過那樣大風雪的人根本想像不出來北地關外的風雪是個什麼樣。」

  一道熱燙端了上來,揭開蓋子。阿福說:「來,嘗嘗這荸薺餃子。」

  「嗯,弟妹手藝就是好。」韋啟顧不得燙,先嘗了一個:「我們在外面草根沙子都啃過了,這次回來可得吃些好的。」

  「正是。能好好回來,大家在一起把酒言歡也不容易。」李固舉起杯來,三人喝了一杯,阿福替李固舀了碗熱湯,李固端起來喝了兩勺。

  「是了,出征在外,沒遇著什麼好東西。」韋啟摸出個小錦盒兒來:「我這做大伯的也得給侄兒補上一份禮。」

  阿福也沒推辭,就替兒子收下來,高英傑也一樣拿出個小木盒來,他的關係又不同,阿福辭謝一回才收下。

  劉潤在一旁替他們將酒杯又斟滿。

  阿福坐了一會兒便離席出來,她在那兒,恐怕他們說話都不太方便。

  她輕聲囑咐劉潤:「別讓他們喝太多了。」

  劉潤答了句:「我知道。」

  閣子裡熱,淑秀在一旁拿著斗篷侯著,替阿福披上,想替她戴風帽的時候阿福搖頭說:「不用了,就從廊下穿過去,用不著這個。」

  「夫人臉熱,須防吹了冷風回頭不自在。」淑秀一徑堅持,阿福也就將風帽戴上,摸出袖子裡兩個小盒子交給她:「先替我拿著。」

  「是給世子的禮吧?」

  「是啊。」

  李譽睡了,便沒抱出來和韋啟他們相見。左右他們在京城會停留一段時間,總有見的機會,會不會再離開還未定。

  簾子掀了起來,阿福邁步進屋。朱氏正抱著李譽坐在屋裡和楊夫人閒聊,楊夫人站起身迎上來:「夫人先回來了?」

  「嗯,王爺今天高興,八成會喝多。」

  「是,我就讓廚房準備醒酒湯。」

  李譽已經能分辨人的聲音,朝阿福伸出兩隻胖胖的手來呀呀的喊人。阿福順勢把他接過來。

  李譽的小臉兒白裡透紅,看了讓人就覺得心裡歡喜,想狠狠的親下去。

  雖然說,韋啟他從軍,阿福認為,那是一件英勇的事情,值得欽敬……可是身為一個母親,阿福可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上戰場。

  人吶,就是這樣矛盾啊。

  這個冬天,似乎人人都有心事。

  劉潤消瘦,李固時常出神。

  阿福歎口氣。

  能讓他們都這樣困擾的事,一定非常嚴重。

  可是她卻幫不了什麼忙,劉潤擺明了不會說,李固總是用安撫的微笑告訴她一切安好。

  是的,除了這個,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

  但是,阿福總覺得有什麼事情,正在暗中醞釀,等待一個爆發的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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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6:59:22
八十二 惑四

  阿福做兩針繡活,轉頭看看窗子外面。

  碎雪飄飄灑灑的落著,窗紙被雪粉打的沙沙作響。

  高英傑,他知道李馨出嫁的事了麼?

  他心裡,是不是像他表面上流露出來的這樣渾不在意?

  阿福吁了口氣,不再去想。

  想也是白想,事情已成定局,李馨已經嫁給了駙馬蕭元。她和高英傑有情也好,無情也好,那都沒意義了。

  李固回來的時候果然喝的半醉,眼皮脖子都紅紅的,阿福卻不怎麼擔心。喝的熱酒,又是和兄弟,好友一起喝的,想必睡一覺就好了。

  阿福端醒酒湯給他,李固不接碗,握著她一隻手,靠在那兒吃吃的笑。

  「快喝點湯,擦把臉就睡吧。」

  李固沒動。

  「要不喝的話,當心明早起來頭痛。」

  李固的臉也紅紅的,他轉過身平躺著,沒動也沒出聲。阿福知道他沒睡著。

  「阿福。」

  「唔。」

  「阿福。」

  「我在這兒。」

  李固的手很熱,阿福覺得自己手中像是攥著一塊炭一樣。

  「阿福……我可真羨慕他。」

  他是誰,阿福能猜到。

  「他活的那麼自由自在,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他能隨自己的心意活著,保家衛國,馳騁疆場,擊殺圍剿蠻人,給舅父舅母報仇……」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可是我……」

  可是後面的話他沒有說出來。

  或許他是說了,但是阿福只看到他的嘴唇輕輕張合,沒有聽到什麼。

  阿福默默的坐在他身旁,那盞熱騰騰的醒酒湯冒著裊裊的熱氣。

  她覺得自己也有許多話想說,可是卻不知道從哪兒說起。

  她靠著李固也躺下來。

  手牽著手,肩挨著肩。

  有時候我們的生活並不是我們曾經憧憬的樣子,但是幸福的感覺卻比曾經憧憬描繪的更加豐富具體。

  也許再等一等,李固就會把他的心事講出來。

  阿福有那個耐心去等待。

  他們是夫妻,會牽手一起度過下半生。李固被他心中的負擔所磨,阿福雖然不瞭解,可是那種抑鬱無奈,她感同身受。

  不能不說,人們對幸福的嚮往或許飄渺無據,但是對危機的預感,卻總是極準。

  還沒出正月,皇帝病倒了。

  這場被來勢洶洶,太醫含糊其辭,宮中人心惶惶,阿福和李固都入宮侍疾,連小小的李信也知道要看著藥僮煎藥,自己親手捧了端到皇帝榻前。

  李馨安靜的坐在那裡,阿福和李固兩個人還是輪流著,李馨卻一天十二個時辰守在雲台。

  雲台夏天空曠涼爽,卻不適宜過冬。大風呼嘯著吹過平台嗚嗚作響,淺淺的回欄池裡水都結了冰,殿裡燒了地龍,可是仍然沖不散那股淒涼冷清的感覺。

  「阿馨,過來吃飯吧。」

  李馨回過頭來,有些心不在焉的看了一眼阿福。

  阿福端碗的手有些哆嗦。

  她坐了下來,覺得頭有些暈。

  不能生病,可千萬不能生病。

  「嫂子。」李馨也看出一些:「你沒事兒吧?」

  「沒事兒,可能是累著了。」

  「這兒有我,你回去歇著吧。你可千萬不能也倒下……」李馨不知道想到什麼事,眼圈紅紅的,握著阿福的手:「你還有丈夫兒子呢,你倒下了誰照料他們?」

  「你別自己嚇自己,我真的沒事兒。吃完飯,我睡一會兒去。你……不要跟李固講。」

  阿福睡的迷迷糊糊的,咳嗽了一聲,瑞雲輕聲問:「夫人要茶麼?」

  「好……」

  瑞雲倒了一盞茶來,阿福接過來喝了兩口。茶水微溫,喝起來覺得有點不是味兒。

  「什麼時辰了?」

  「酉正了。」

  阿福一驚:「我睡了這麼久?」

  「夫人這些天太累了,宮裡這麼累,回去了還要餵奶帶孩子,操心府裡的事情。」瑞雲替她掖了掖被邊:「再這麼熬下去,夫人非熬垮了不可。就是王爺,眼見著這些天也瘦了。」

  瑞雲還有話不敢說,可別皇帝病沒有好,再填上幾個一同生病的,那可有多糟。

  外頭有人說了句:「成王夫人醒了麼?」

  瑞雲聽出是高正官的聲音,忙應了一聲:「夫人醒了。」

  阿福穿衣下床,瑞雲開門將高正官迎進來。

  看他的神情,阿福也顧不上客氣:「有什麼事情麼?」

  「也沒什麼事,就是聽說夫人身體不適,醫官現成的,給夫人也把把脈瞧一瞧?」

  「不要緊的。」阿福的頭髮睡的有些散,好在高正官也不算外人:「就是累著了,睡了一覺好多了。您這是從哪兒來?」

  「從玉西宮來。」高正官臉上倒是露出這些天少見的,由衷的笑容:「回夫人話,皇上剛才已經醒了。醫官也說了,已經沒什麼事兒,只是要多休養多調理,不可勞思傷神就是了。」

  阿福終於能鬆一口氣:「老天保佑,皇上洪福齊天,這可真是太好了。」

  「正是,夫人也可以回去好好歇著,不用再天天起早貪黑的朝宮裡趕。」高正官說,又露出有些沉重的神情:「可皇上是閒不住的,這才剛醒,又召臣子進宮。」

  皇帝很多疑,這幾天的政事都積壓著,李固也不敢擅自插手。

  皇帝這病也是累出來的。

  一年裡經過兩次動亂,一次是內憂,一次是外患,皇帝的多疑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什麼事都要抓在自己手中,完全可以說,皇帝起的比雞早,睡的比狗晚,干的比驢多——當然,皇帝在吃穿用住上頭當然不會受虧待,可是他怎麼說也是馬上要五十的人了,阿福覺得近來進宮,他的白頭髮一次比一次多。

  「高正官這會兒一定忙得很,我這裡不礙事,您趕快辦正事要緊。」

  高正官也沒和阿福客氣:「好,我讓人送夫人出宮吧,成王爺只怕今晚還要歇在宮中了。信皇子今晚只怕也不能回去。」

  阿福在宮門處上車的時候,遠遠看到韋啟高英傑他們趕過來,到了宮門處一起翻身下馬,交禁衛查驗腰牌。

  「韋大爺?」

  慶和出聲招呼:「怎麼這會兒進宮?」

  天可要黑了。

  韋啟簡短的說:「皇上召見。成王夫人要回去了?」

  阿福撩開車窗應了一聲:「是,皇上龍體康癒,我這正要回府。」

  在這樣的地方不能多說什麼,韋啟抱一抱拳,阿福也放下車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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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6:59:40
八十三 崩一

  阿福回到府中,時間已經不早,天早黑透了。朱氏喂李譽吃了奶糊糊,已經將他哄睡了。阿福進來時,朱氏正守在李譽身旁做針線,時不時轉頭看一眼,臉上帶著一種滿足的安寧。阿福覺得心裡一下變得踏實了,她有些疲倦的在炕沿坐下來,低頭先盡情的看了兒子幾眼,小傢伙睡的很香,頭髮有點長,把額頭都蓋住了。

  「宮裡怎麼樣?」朱氏小心的問。

  「皇上醒過來,應該是沒事兒了。」

  朱氏長長的鬆了口氣,合十說:「真是佛祖保佑,沒事兒了就好。」她打量阿福,「你這幾天也瘦了,想來王爺也勞苦,過後可得好好補一補。」

  「母親也早些歇著吧,天不早了,這些天都累。」

  「嗯,皇上好了,真該好好賞一下府裡的人。」

  「母親替我想著些,我事兒多,怕真忘了。」

  朱氏笑著說:「好,我就替你想著。晚上我就在西屋睡,譽哥兒交給旁人帶我不放心。」

  阿福也沒推辭,姊妹瑞雲這些天也熬的不輕。

  梳洗了睡下,聽著外面的風又緊起來。

  她想了一會兒,翻了幾回身。或許是下午在宮中睡過,這會兒她雖然還是疲倦,卻一點兒睡意也沒有。

  淑秀輕聲說:「夫人,要茶嗎?」

  「不要,快睡吧。」

  淑秀也睡不著,許是炕燒的太熱了。

  她在小床上也輕輕翻了個身。

  不知道怎麼回事,她又想起玉夫人死去的那天的事情。玉夫人把所有人都打發出去,包括她。

  淑秀不知道殺她的是什麼人,可是,能讓玉夫人事先把人都敢開的……一定是她認識的人,而且他們一定說什麼極隱秘的話。

  玉夫人真美,淑秀沒再見過比她更美的女人。

  ……這樣美的人,怎麼會一直沒有什麼名聲,默默生活在民間,一朝進宮,突然間大放異彩呢?之前怎麼沒人知道她?

  淑秀覺得心裡有一絲絲恐懼,又悄然探出頭來。

  她恍惚想起,那天她最後一個退出來,看到倚在床頭的玉夫人正拿著小銅鏡攬鏡自照,唇上塗了鮮艷的胭脂。

  她要見什麼人呢?

  這已經不是頭一回,就算玉夫人在病中的時候,也有過兩次。

  甚至……玉夫人在德福宮小產的那天晚上……

  淑秀微微發抖,卻不是因為冷。

  炕燒的是熱了些,阿福覺得身上微微沁汗,把上面一層被掀開了些。

  淑秀起來倒了茶給她,阿福漱了口,喝了半杯。

  淑秀想再放下帳幔,阿福搖搖手:「別放了,怪悶的。我聽著你也沒睡實。」

  「嗯。」淑秀放下杯子又躺回小床上。

  她心裡亂糟糟的像塞滿了雜草,憋的實在難受。

  「夫人……」

  「嗯?」

  「我好像聽說,蕭駙馬以前是在禮部做個小官?」

  「嗯。」一場動亂,摧毀了許多人,也成就了許多人,「聽說是謇州人,離京城可也算是極遠了。」

  「謇州啊……」

  「怎麼想起來問這個?」

  淑秀頓了一下,阿福還以為她沒聽到自己問的話。

  「玉夫人,好像也是那一帶的人。反正,都靠近西南。我們都說,玉夫人八成有那邊的山族人的血緣,肌膚白的像雪一樣。」

  阿福對玉夫人的印象已經很淡了,現在想起來,也不太記得她的眉眼長相,只是那種絕代風華留在心中的印痕最清晰。

  從西南來的玉夫人,謇州的蕭駙馬,被玉夫人鬥垮的麗夫人,還有劉潤似乎曾經提過,麗夫人的兄長曾在西南軍中任職……

  似乎有什麼事情,模糊的在腦中慢慢成形。

  阿福感覺到一種莫名的恐慌。

  她感覺自己走近了一扇門,門後面有令她恐懼的事情。

  遠遠的,外面的風聲中似乎還有,別的什麼聲響。

  阿福動了一下,淑秀急忙披衣起來,快步走到窗邊側耳傾聽。

  是鐘響。

  夾雜在嗚嗚的風中的,是皇城的鍾敲響了。

  阿福在心中數著次數,等鐘聲終於停歇,她臉上的血色褪的一乾二淨,淑秀肩上披的襖滑了下去,她緩緩的跪在了地上。

  那邊屋裡李譽忽然哭了起來,朱氏輕聲哄他,可是哄不住。

  遠遠近近的,燈漸漸亮了起來。

  未出正月,廊下掛的彩花紙燈還未取下,在清冷的細雪中,看起來有一種異樣的淒清。

  朱氏抱著李譽過來,看著人將廊下的燈籠換成了藍道白紙燈籠,有些驚疑不定:「這是怎麼了?」

  「皇上……駕崩了。」

  朱氏覺得自己一定是聽錯了,要麼就是睡覺做夢還沒有清醒。

  「怎麼會呢?皇帝……不是說,下午好轉了嗎?」

  下午恐怕是迴光返照。

  「還沒有宮裡的消息,剛才敲的是喪鐘。天亮後我會進宮去……」阿福轉頭對楊夫人說,「府裡的事,還要夫人多費心。」

  楊夫人點點頭。

  誰也沒有想到皇帝會走的如此突然,一點預備都沒有,阿福天不亮即準備進宮,孝服就是用庫裡的白疊布和麻布現裁的,粗粗縫起,好在沒人會在這事上挑理。府中上下人等都是一身縞素,就算沒來得及穿上孝服的,也是粗布衣裳白布繫腰,下面的鞋子也用白布包了起來。

  風雪變緊了,阿福的車到了宮門前,禁衛迎了上來,查驗後放行。

  阿福抱著兒子下車,李譽也穿了孝服,頭上勒著一條白帶子,他比平時安分許多,靜靜的打量著四周的一切,一聲不響。

  宮中的凝重肅殺之意沉鬱的讓人喘不過氣來,宮道上一個人影也瞧不見,四周安靜極了,這座皇城死氣沉沉的,沒有半點兒活力。

  遠遠的一個人迎上來,灰藍的袍子,腰繫白帶。

  「夫人。」

  「劉潤,」阿福有太多疑問,可是這裡卻不是說話的地方,她到了嘴邊的話又嚥了下去,「王爺在哪兒?信殿下呢?」

  「夫人請隨我來。」

  天灰濛濛的,雪越下越緊。

  阿福將李譽抱的緊了一些,隨他一起朝前走。

  這個冬天似乎特別的冷。

  皇帝死了,就像山崩河斷……可是,還有一件事情,比皇帝的死更重要。

  國不可一日無君……

  ——新的皇帝,會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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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三 崩二

  「皇上……怎麼去的?」

  劉潤低聲說:「皇上昨天傍晚醒來,精神還好,進了一碗藥,召了王爺和信殿下進去說話,後來韋校尉他們也來了,我在外殿伺候,皇上沒說幾句話就不成了,裡面亂成一片,太醫院的醫官、院正都來了,進進出出的……到了亥時初的時候……」

  阿福點點頭,她忽然想起件事:「高正官呢?從外頭進來這麼半晌,一直沒見他。」

  「昨夜他去內府那邊傳話……後來我沒見他,或許在別處忙吧。」

  阿福也沒有餘暇去想那些事了,宮中沒有太后,皇后,連一位夫人也沒有,阿福定下神來與劉潤商量事情,心中難免升起一種荒唐的淒涼感:自己居然成了現在品級和地位最高的命婦了,舉哀的時候居然站在最前頭——後來居然成了現在品級和地位最高的命婦了,舉哀的時候居然站在最前頭——後宮那些美人們,青春正盛,綺年玉貌,一個個裹得素白,眼睛哭的紅腫。對於她們來說,這天……是真塌了。後宮的女人若是有兒子的,以後可以依附兒子過,其他的人,除了少數可以留在宮中,其他的都得到景慈觀去過下半輩子。那是什麼地方?那是宮中女子都認為是墳墓的地方。阿福記得以前楊夫人和她說過,前次皇帝登基,後宮六百先皇的女人送到景慈觀去,不到半年就死了一半,病逝的,自盡的,死的不明不白的……

  她們的悲慼是真的悲慼,可是阿福想,並非是為皇帝之死,而是為自身來日之喪。

  李馨跪在另一邊,她的神情平靜而麻木,別人跪她也跪,別人哭她也哭,可是好像整個魂兒都被抽走了,待在這裡的只是她的殼子。她瘦的只有一把骨頭了,外頭有風吹進來,整個好像都要被吹倒下。

  呂美人跪在後頭,她的神情看起來……更多的是一種茫然。不知前路如何,當然會茫然。要說感情,阿福不信。

  她茫然的朝前望,白幡飄搖,焚燒後的紙灰被風吹的亂飄,細碎的,一小片一小片的,拂在頭上臉上,就像外面的雪一樣,讓人心裡紛亂。

  過了午阿福才見著了李固與李信,兩個人的腦門都青了,李固還好說,到底是大人,李信那麼小的孩子,也得跟著熬著,磕頭也不能偷工省料。兩個人的眼都腫的像爛杏,紅紅的,不知道到底哭了多久。

  「先喝碗熱湯,我從家裡帶了參來的,讓人熬了一上午。」

  李固眉頭深鎖:「我喝不下。」連小李信也跟著說了句:「我也不想喝。」

  「不喝不行!」阿福板起臉:「守孝是守孝,沒說要不吃不喝把自己凍死餓死了才算孝的。你們這穿的什麼?今天還下著雪,喝完湯回來讓張媽媽把絲棉背心給你穿裡頭。」


    阿福板起臉來,說的話李信還是不敢不聽的。

  小的好搞,大的還要費力氣。

  不過阿福很知道他,對症下藥下的正是地方。

  「你是你父親的兒子,可你也是有兒子的人。你要有什麼三長兩短,讓我像那屋裡那些女人一樣無依無靠,下半輩子全聽別人擺佈啊?」

  這話比什麼都靈,李固沉默了一會兒,把湯碗端起來。

  湯盛開時很燙,現在正好入口。

  李固喝藥一樣把那一碗湯給灌下去,阿福才緩緩地鬆了口氣。

  殿裡傳來女人尖厲的聲音:「我不信!皇上怎麼會死呢!皇上不會死的!」

  阿福與李固都怔了一下。

  王美人?

  她怎麼出來了?

  大概皇帝一去,宮裡人心惶惶亂的很,軟禁畢竟不是關押,難免讓她找著了空子。

  「我進去看看。」阿福輕聲說:「你就別管了,這些女眷這些天難免要尋死覓活的……」看是看不住的,那種要尋刀子剪子繩子的好辦,絕食的是無論如何沒有辦法的。

  在殿裡的果然是王美人。

  她還穿著一身水紅,頭髮散亂,肚子已經凸現出來,人卻瘦了下去,顯得蒼老而憔悴。是啊,以前阿福總是忽視她與李固的母親是一輩人。

  她已經老了,青春不再。阿福從沒有什麼時候像現在這樣坦然而清醒的看到這一點。

  她以前見著王美人總有點心虛,說不上來為什麼有那種感覺。或許在她還比較樸素的道德觀念中,她將王美人的東西瞞下,燒掉,其實是自己有負她。

  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坦然——阿福忍不住很小人的想,難道這就是有丈夫所以有底氣,對方已經沒了丈夫,沒倚仗了,所以自己就開始輕視她?

  這種心態真小人,要不得。

  阿福吩咐一旁的人:「王美人身懷有孕,送她回去好好休息。」

  她一出聲,王美人的目光刷一下就移了過來。

  那目光就像屋簷下結的冰凜子,又尖又冷又狠。

  阿福平靜的注視著她,一旁的宮人和宦官想拉扯她,被她一把甩脫開。

  「皇上……真去了?」

  這話問的多有意思,難道還有人敢給皇帝假出殯不成?

  王美人也肯定明白,只是她還沒有絕望。

  或者,她不讓自己去相信。

  「王美人,皇上已經去了,你要善自保重。畢竟,你肚子裡還有孩子呢。」

  周圍的人那或冷漠,或麻森,或惶恐的目光像一堵無形的牆,緩緩的朝她逼過來,王美人環顧四周,她剛才強撐的那股精神頭瞬間全消,整個人一下子矮了兩寸一樣。手緩緩抬起來護住肚子。

  這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

  「王美人,請隨奴婢走吧。」

  她有孩子,阿福想,她應該不會做什麼傻事。

  能挨得住山上修行生活的寂寞,阿福相信她是個堅韌的女人。

  外面的雪又緊起來,殿裡哭聲一片。阿福重新跪了下來,用袖子擋住臉和其他人一樣哭出聲來。

  交織成一片的哭聲充滿了絕望和淒涼,高高低低的,身後有個女人的哭聲很尖細,那聲音像根細鋼絲勒著脖子,讓人覺得透不過氣來。

  阿福的眼淚撲簌簌的掉,她說不上來是為什麼難過,也許是被這種氣氛感染了,也許是她對未來心裡也沒有底。

  阿福掏帕子抹淚,她忽然覺得有點什麼不對勁。

  轉頭往旁邊瞧,應該跪在她身邊的李馨,不知何時竟然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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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三 崩三

  阿福喚人來問,這個宦官姓崔,沒有高正官那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是在宮中也頗有權勢,是個十分乖覺圓滑的人。

  「崔內官見著三公主了嗎?她不在殿中去哪兒了?」

  「夫人請稍等一等,小人出去問一問。」

  他出去不久旋即回來,躬身說:「有人看到公主出去往西側殿去了,不過西側殿裡現在沒人。不知是不是身體不適,又或是回去更衣了,小人已經派人去找了。」

  外面很快又進來一個小宦官,朝阿福行過禮,跟崔宦官稟報:「師傅,都找過了,沒見公主。」

  崔內官心裡打個突,這時候皇宮裡自盡的人也多,可是美人自盡常見,公主自盡可不是件尋常事兒。李馨公主備受皇帝寵愛,或是皇帝一去她心中想不開,不等阿福吩咐,他躬身下去:「我這就派人去找。」

  阿福想了想:「原來的玉嵐宮……」

  崔內官絕對是明白人,響鼓不用重錘,馬上吩咐那小宦官:「先去玉嵐宮找——你們不行,叫上幾個侍衛一塊兒去。」

  要是李馨真鐵了心尋短見要死要活的,幾個小宦官還真頂不了事兒。

  阿福不放心,崔內官馬上說:「我也去看看。」

  「好。」

  阿福覺得額角生疼,不知道是在殿裡被煙氣熏的還是被哭聲吵的,其實她知道,也許是因為,自己在擔心。

  對李馨,她總是覺得自己是有責任的。

  不知道駙馬蕭元在什麼地方,這個人……總是有點不妥當。

  阿福昨天夜裡的那個模糊的,被打斷的猜測,又忽然兜上來。

  外面那些女人的哭聲擾得她一陣陣心煩,覺得馬上就要摸到真相了,可就是觸不著。

  蕭駙馬很不對勁。

  還有玉夫人……這兩個人都有一種妖異似的美麗外表,同樣是突然間出現的……

  阿福喝了口熱茶,蕭元是幾時到的京城?似乎,與玉夫人選秀進宮的時節,差不多?

  她喚了個人來:「去前面看看王爺忙不忙,請他過來一趟。」

  五公主李芝不知道什麼時候溜進屋來,她穿著纏白布的小靴,走路一點聲音也沒有,突然說出一句話來,倒嚇了阿福一跳。

  「嫂子,三姐姐怎麼了?」

  阿福對她不太喜歡,也親熱不起來。李芝頭髮編成了一條粗辮子,小臉兒素素淨淨的沒像往日似的細心妝飾過,看起來就是個小姑娘,倒順眼多了。不過她抓著帕子的手,指甲還染著殷紅色,看起來有些突兀。

  「沒什麼,她多半是心中鬱結,出去走走。」

  李芝看著阿福,忽然甜甜一笑:「嫂子,以後咱們可得多親近親近。嫂子可不能對我們姐妹厚此薄彼啊。」

  這丫頭這話……什麼意思?

  阿福皺了下眉頭,五公主討好的看著她的神情。

  「你出去陪著你母親吧,讓她不要太悲慼,顧著些身子。」

  五公主有些不甘願的答應了一聲,卻不肯挪步子。

  「淑秀,送五公主出去跪靈。」

  崔內官去了一會兒,仍不見回來。

  外面的雪小了些,風卻更緊了。這種天氣,不能穿皮袍御寒,還要一直跪著,阿福真怕李固李信他們的膝蓋被寒氣傷了,這要落下病來可不是玩的。

  外頭有腳步聲,阿福以為李馨回來了,站了起來,卻看到李固扶著劉潤的手走了進來。

  「有什麼事情找我?」

  阿福才想起,是自己叫人請他過來的。

  「蕭駙馬呢?他也在前面嗎?」

  「他不在,剛才去內府那邊傳話了。」李固問:「有什麼事情?」

  阿福長話短說:「蕭駙馬和玉夫人是同一年都打西南來的吧?你覺得……玉夫人的死,和他有沒有關係?還有,剛才李馨突然出去了,哪兒都找遍了沒找著人。我擔心,她會不會一時……」阿福沒把想不開三個字說出來,可是李固當然能領會她的意思。

  「派人找了?」

  「叫崔內官又加派了人手一起去找的,我讓他們先去玉嵐宮看看。」玉嵐宮現在還沒有重建,一片斷壁殘垣沒有什麼好看的,可是那裡對李馨的意義不同。

  李固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扣了幾下,沒有說玉夫人,倒說起了麗夫人:「麗夫人的兩個兄長曾經在西南軍中,都是凶名顯赫的人物,和山中那數只支夷族的仇可不輕。」

  阿福怔了一下,她還沒有想清楚這其中的關係。

  玉夫人進宮後先扳倒了麗夫人……阿福此前只想到,麗夫人對她步步緊逼,玉夫人是反擊扳倒了她。可是,難道不是這樣嗎?李固的意思,是在暗示玉夫人和麗夫人之間的糾葛沒有那麼簡單,是嗎?

  這事情太複雜,頭緒太多,阿福覺得腦子裡亂紛紛的,許多人,許多事,交錯纏繞在一起。她覺得自己已經觸碰到真相了,就是無法將那個正確的線頭從一團亂麻中理出來。

  「兒子呢?」

  阿福回過神,喚瑞雲把李譽抱出來,外面哭的山響,李譽倒睡的很踏實,他身上也裹了一襲白,頭上也繫著一根白孝帶。李固伸手想抱他,又縮回去。

  「在外頭弄的髒兮兮的,別過給了他。還睡著?抱進去吧,裡頭更暖和些,外面又吵氣味又不好。」

  阿福點頭說:「我也想說這事,外面這些人,保不齊就有想吞金上吊抹脖子的……雖然吩咐了好生看著,可人想活不容易,想死可太容易了。」

  有好些人會趕趁在皇帝下葬之前死,算是給皇帝殉葬相陪,還能落個追封,比去景慈觀不死不活熬下半輩子受罪強——雖然是件殘酷的事情,可是自己,家人都還能落些風光體面。

  這種事,阿福知道,可是沒有辦法。

  李固也沒有什麼辦法,阿福倒了一杯熱熱的茶給他,用耳語的聲音低低的問:「皇上去時,大位歸屬……有沒有交待?」

  李固點了點頭:「有。」

  他從容淡定,阿福心裡也寬了些:「你……可要保重自己。」

  「我知道,我說了要陪你過一輩子了,再說,兒子還這樣小。你放心,我不會做什麼傻事的。」

  外面腳步聲匆忙,劉潤原來候在門外,他聽了外面的傳話進來回稟:「王爺,夫人,玉嵐宮那裡有些……麻煩,崔內官不好處置。」

  「什麼麻煩?」

  沒有說清楚的麻煩,那必然是麻煩得不清。

  李固站了起來:「我去看看。」

  阿福不太放心:「我和你一起去吧……」

  「你別去。」李固截住她的話:「這裡也是一攤子人和事,得你看著。外面還下著雪,你就別出去了。」

  阿福一想也是,反正有什麼事情李固回來她也能知道。她就算去——如果是真亂子,恐怕幫不上忙還要絆手絆腳。

  「你多當心。」

  她的目光投向劉潤,劉潤朝她一笑,點個頭。李固扶著他的手便出去了。

  阿福再也坐不住了,同樣心神不寧的,還有淑秀。

  兩個人不安的原因或許相同,也許不同。

  阿福喝了兩口茶,望著殿外的雪景出了會兒神,她先想到那個崔內官遇到什麼麻煩,得李固親自去——絕對不會是小事。

  還有,高正官一面兒也沒有露。

  忘了聽誰說過,宮裡面有些事你不知道怎麼發生,怎麼結束。有些人也不知道是怎麼就消失不見的,可是所有人都如此乖覺,有人平白消失之後,旁的人都主動的去遺忘他,不去提起,就像他從來沒存在過一樣。

  高正官跟在皇帝身邊這麼多年,一定……知道的太多。皇帝去時,說不清也有什麼吩咐,或是讓他殉,或是他不得不殉……

  李馨到底怎麼樣了呢?

  阿福倚門相望,心裡像是打翻了熱油一樣。遠遠的風雪中看到有人從前面過來,她心中一緊,再仔細看,不是李固,卻是李信。他不是自己走來的,是被宦官抱來的。阿福一步踏出去險些滑倒,急著問:「他這是怎麼了?」

  「信殿下暈過去了。」

  阿福急的眼前也跟著一黑,她這半天沒吃什麼東西,也只喝了點湯水。

  「醫官呢?」

  「已經去請,馬上就到。」

  「這種時候醫官就該值守在這裡才是!」一辦喪事,總是有人「哀毀過度」,暈了病了是常事,大人尚如此,何況李信這樣的小孩子!皇帝病的那些日子他已經熬得不輕了,現在再一跪一天七八個時辰,不出事才怪!

  醫官幾乎是一路滾了進來,地上潮,本來就滑,現在更滑,來的路上已經跌過一跤,到門口又絆一記。

  阿福顧不上迴避,劈頭就說:「過來替信皇子診脈!」

  醫官的手有些抖,不過診過之後倒是鎮定了些:「成王夫人請放心,信殿下是虛脫了,不礙事。」

  阿福沒鬆懈:「真不礙事?」

  「讓殿下好好歇一晚,吃些好消化的滋補的東西,卑職擔保無事。」

  擔保這兩個不大可能從醫官嘴裡說出來的話都說了,想必是沒有什麼大病。

  可是李信一時半會兒是醒不了。

  阿福讓人端了熱水來,把他一張灰撲撲的小臉兒擦乾淨。手腳也涼,用溫熱的布巾暖著,把他放到李譽旁邊,一大一小兩個孩子——阿福歎口氣。

  皇帝去的實在是太突然了,所有人都沒有心理準備。

  阿福想著,李固剛才的神情表現——哲皇子沒了,鄴皇子也沒了,李固的眼睛是盲的,那麼,皇帝留下的皇子裡頭,能繼位的,應該只有李信一個了。

  這麼點兒的孩子……要去做這天底下最艱難繁重的一份工作,又沒有一本《皇帝職業手則》或是《如何做皇帝三百六十招》以供學習參考……

  外面又傳來人聲和腳步聲,阿福站起身,掀起簾子朝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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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三 崩四

  李固身上有血,不多,在袖子上,兩塊巴掌那麼大。可是那顏色在白布上頭太刺眼了,阿福眼睛死死盯著那紅色,身子一晃,幾乎沒栽倒。

  夫妻兩個都被對方驚嚇到,一個忙問:「你到底怎麼樣了?」另一個問:「是誰病了怎麼一股藥氣?」

  阿福急忙解釋:「阿信身子太弱暈了過去,太醫說沒有大礙。你受傷了?」

  「沒有。」

  「那,誰受傷了?你身上這血……李馨呢?」他抬一抬手,屋裡的宮女宦官醫官侍衛們都知機的退了出去,劉潤就站在門邊,門是虛掩著的。

  李固神情間全是疲倦:「李馨沒有什麼事,也就是暈過去了……血也不是她的,是蕭元的。」

  劉潤剛才走的急出了汗,現在一靜下來,冷風再一吹,只覺得背脊生寒。

  他也說不上來是因為熱身子被冷風吹才戰慄,還是剛才的事情讓他餘悸未消。

  屋裡頭李固壓低聲音和阿福說話,說的就是剛才去玉嵐宮發生的事。

  「李馨是回了玉嵐宮……你也知道,宣夫人以前住的正殿,燒的只剩下了台階欄桿和幾面牆……」

  李固說到這裡停下來,劉潤幾不可聞的輕吁口氣。

  下面的事,還真的難講。就算讓他來說,也覺得不知從哪裡開始說起。

  而且,這麼一會兒的功夫發生的事情,幾乎比過去幾年間的各種意外加起來還要讓人覺得匪夷所思,還要難以想像。

  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是最聰明的,是在算計,擺佈別人的。

  可是不知不覺間,自己也成了被算計被擺佈的那個,卻還懵然不覺。

  包括,曾經最高高在上的那個。

  他為了自己寶座,自己的權勢,可以算計父親,殺害兄弟,妻子,兒子,女兒……這些全在皇權二字面前敗下陣來。

  外面天空是陰沉的鉛灰色,沉重的彷彿要墜下來,壓的人心口沉甸甸的。雪還是細細碎碎的,風吹大,從高處看下去,那些在宮道間行走的宮女宦官們都縮頭弓腰,彷彿一隻隻受了驚訝的膽怯的鵪鶉。

  也許,人們這樣居高臨下的看著別人的時候,也有人……在高處這樣看著自己,如同螻蟻般渺小。

  汗被風吹的冷冰,內衣都粘在身上,劉潤打個寒噤,往後靠了一些,更靠近了門邊。屋裡的熱氣從屋裡透出一些來,他聽到裡面李譽似乎咿呀了一聲,阿福輕輕拍撫哄他,然後一切又寧靜下來。

  他的心似乎也跟著沉靜下來。

  慶和湊過來,小聲說:「潤哥,你去換件兒衣裳。」

  他指指劉潤的衣襟。

  那裡也有血漬,雖然不太明顯,走動間還是會露出來。

    劉潤往屋裡看了一眼,慶和明白過來:「你先掩著,我去拿件衣裳來給你換。」

  他也好奇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可是在宮裡,好奇的人死的最快。想要活的長久,就要當瞎子,聾子,啞巴,什麼也不要多看,什麼也不要多聽多想多說。

  阿福給李固又倒了杯熱茶遞過來,他為難,她看出來了。

  到底是什麼事,對這她也要這樣為難?

  李固的話沒說,阿福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

  李固接過茶放到一旁,可是握著阿福的手並沒鬆開,他的手指尖冰涼,可是掌心卻滾燙熱。

  他在想,也許這件事不要讓阿福知道——這事非同小可,也許她知道,會受驚嚇,甚至……他真想把這事就捂在自己心裡,自己承擔。

  可他想起從前他們說的話來。

  是夫妻,有事就一起分擔,不管是享福,還是吃苦。

  他到了嘴邊的那句話,就像一個沾滿毒汁的鐵蒺藜,刺的自己疼痛難忍,可是比疼痛更要命的是上面的劇毒。

  他的聲音低到不能再低,在阿福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

  這句話除了阿福,不可能再有人聽到。

  「父皇不是病死,是中毒。」

  阿福比他所想像的要鎮定沉穩,絕沒有什麼失聲尖叫,也沒有發呆發愣,他說完這話,只停了一下,阿福便冷靜而迅速的小聲問:「你怎麼知道——還有誰知道?」

  「蕭元親口所說,是他下的毒。」

  「他人呢?」

  「剛才他挾持了李馨,朝西邊廢墟裡頭逃過去,我們的人只把阿馨搶了過來,韋啟帶人追下去了……」

  阿福靜靜坐著,天知道她心裡是什麼樣的驚濤駭浪!

  皇帝竟然是被駙馬毒死的,阿福這一刻突然很荒唐的想起,前朝本朝的皇帝都和駙馬犯克啊?前朝也被駙馬禍害死了,本朝皇帝也被駙馬禍害死了。

  「蕭元讓阿馨和他走,阿馨不肯,用刀子劃傷了他的肩膀——他跑不遠!」

  「這事兒還有誰知道?」

  「劉潤,韋啟,崔內官大概也聽到了……」李固輕輕拍了下她的手背:「這你不用擔心。」

  「那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他是南夷族人,還是南夷族頭領的孫子。他祖父在錦山之變的時候死在我們的人手中,屍身還被示眾十日,他的父母兄姐都在那時死了,他則是因為從小抱到城裡交給旁人撫養才躲過一死……」

  「那……」

  有時候阿福想的事情不用說出來,李固也知道她想說什麼。

  「玉夫人應該不是他殺,他那天在成親,絕對沒辦法騰出空兒去殺人。」

  也有可能是他差人殺的——不過阿福覺得這件事說不通。

  玉夫人和他,像是一個地方來的,長相,氣質,都與中原人有著很大不同,他們之間的關係最有可能是友非敵。

  「麗夫人……當時到底是怎麼被玉夫人斗倒的?」

  「麗夫人謀算玉夫人不成,而且被捉到把柄,說是麗夫人行巫蠱之事。她死後沒出兩個月,她的兩個兄長一個被關一個被貶,現在想來,這些事就都能串起來了。」

  「玉夫人和蕭元他們……」阿福停下來沒有再說,麗夫人已經死了,玉夫人也死了,那些事情的真相,大概再也無法查清。

  那些也不重要了。

  玉夫人的相貌阿福已經記不清了,只知道她很美。而麗夫人……

  「阿馨她現在怎樣?」

  「我已經讓醫官過去了……」

  話就說到這裡。

  阿福和李固緊挨著對方坐到一起,阿福緊緊握著李固的手,似乎,是要給他安慰。

  也許是她需要李固給她溫度和勇氣。

  屋裡燃著炭盆,暖融融的,可是為什麼……卻覺得一股巨大的,徹骨的寒意籠罩在身上。

  「阿福。」

  「嗯。」

  李固只是喊了這一聲,沒說別的。

  外面的女人們的又一波哭聲又響起來,許是關著門,那聲音顯得那樣遙遠而陌生,很不真實。

  所有的一切,像一場突如其來的噩夢。

  可是,最可怕是,他們都清楚的知道這不是噩夢。不會睜開眼,醒過來,一切都恢復如常。

  過了一會兒,劉潤在門外低低說了一聲:「王爺,韋校尉回來了。」

  阿福一驚,李固按著她沒讓她起身,沉聲說:「讓他進來。」

  門一開,外頭的北風一下子灌進來,韋啟大步走進來,也帶進來一股濃濃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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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7:01:14
八十四 喪一

  李固緩緩站起來,韋啟把一樣東西交到他手裡。

  那是塊魚佩。出入宮門需有腰牌,官員皇親則有魚佩。

  這塊魚佩是蕭元的,魚佩是要緊物事,身份象徵。

  上面猶有餘溫,李固緩緩坐了下來。

  「對外頭要怎麼說?」

  「這會兒沒人顧得上……」

  阿福覺得頭有些暈,她在榻邊坐下來,替還睡著的兩個孩子掖上被子,李譽睡的像只小豬一樣,李信的臉埋在枕頭裡,阿福看到劉潤站在門旁,神情怔忡,有些魂不守舍,招了下手。

  劉潤眼角餘光看到,輕手輕腳走了過來。

  「夫人?」

  「你剛才怎麼樣?沒受傷吧?」

  阿福覺得自己都需要壓驚,劉潤大概也得過些時候才能消化這個事實。

  「沒有。」劉潤心裡是亂。

  可是他亂的,是另一件事情。

  皇帝是被毒死的,他知道的更早。

  可是,怎麼會是蕭元下的毒呢?

  皇帝已經入殮,棺槨已經釘合,裡外三重,他現在已經沒有辦法再探驗皇帝中的是什麼毒了。

  「是不是累了?你去好好歇著吧。」

  「不用,我沒事兒。」

  李譽動了一下,先醒了,李信也跟著醒過來,他睡姿不好,半邊臉壓的通紅,呆呆的看著阿福。彷彿一時沒想起自己身在何處,又發生了什麼事情。

  也許在夢中,他夢到他的父皇還沒有死,一切都安好無恙。

  可是現實是如此冰冷殘酷。

  「沒事兒,沒事兒的。」

  阿福一手抱一個,不知道是在安慰他們,還是在安慰自己。這短短的一日一夜間有太多的死亡與驚駭,讓人無所適從,又不得不打起精神來應對一切。

  這一天如此漫長,又在不知不覺間過去了,夜色降臨,整個皇城被雪覆蓋,白紙的燈籠照亮各處,風中似乎吹來鬼泣狼嚎般的哭聲,阿福朝李固懷中縮了縮,李固攬住她。

  「快睡吧。」

  「嗯。」

  話雖這樣說,但他們誰也沒睡著。

  劉潤也沒有睡著。

  他取出一隻貼身帶著的扁匣子,匣子很薄,只有半指厚,也不管到哪兒都不會讓這匣子離身。

  匣子黑漆漆輕飄飄的絕不起眼。他拔了根針在匣子底下一撥,匣蓋一下彈了起來露出裡面齊齊的數格藥粉,壓的平平實實的。

  靠邊角的那一格已經半空了。

  劉潤的手微微有些抖。

  他停了一會兒,把盒子又蓋起來,原樣纏進腰帶裡,繫在腰間。

  慶和端了盆熱水進來:「潤哥,快,泡一泡腳,別生了凍瘡。」

  劉潤點下頭,褪下靴子襪子。靴子被雪浸透了大半,襪子也被汗浸了,濕漉漉冷冰冰的,都凍木了,沒有什麼知覺,放進熱水裡好一會兒,才緩緩覺得刺痛起來。

    慶和也把腳放進盆裡,舒服的長長的呼口氣:「真舒服,我剛才瞅空去找了兩雙毛襪子,明天咱們一人一雙套在裡面,拿布包一下再穿靴子,能舒坦不少。」

  劉潤嘴上和他說話,心神卻在另一個地方。

  他在想,皇帝到底是誰毒死的?是他,還是蕭元?蕭元已經死了,無法再得到消息。

  雖然……人只能死一次,到底死於哪種毒,死於誰的手下,似乎已經不再重要。

  可是他無法釋懷。

  蕭元死了,他應該死而無憾,他覺得有個皇帝給自己墊背,走的一定特別安心。

  但劉潤呢?他覺得這樣茫然。

  他們都要報仇,仇人是不是自己殺死的,這就顯得很重要。

  「對了,今天一天都沒見著高正官。」慶和小聲說,偷覷劉潤一眼:「潤哥,你說他不會是因為害怕別人讓他給皇上殉葬,所以,偷偷藏起來了吧?」

  「嗯。」劉潤不置可否:「這種事兒有什麼好躲藏的?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過了頭三天,就……該改口叫先帝爺了。」慶和聲音低低的,他湊到劉潤耳邊說:「潤哥,新皇帝是誰啊?是不是……咱王爺?」

  「別亂說,讓人聽到要掉腦袋的。」

  「這兒又沒別人。」

  劉潤不為所動:「隔牆有耳。」

  慶和有點訕訕的,一邊擦腳一邊說:「肯定是咱王爺了,哲皇子鄴皇子都沒了,信皇子殿下這麼小……咱王爺又有文才又有韜略……」

  劉潤還是忍不住搭了一句:「王爺眼盲。」

  「這個……」慶和也覺得是這個理兒:「是沒聽說有眼盲的皇子當皇帝的。那,那就是信皇子殿下了?這麼個小孩子,要當皇帝了?噯,本朝的皇帝還沒有這麼幼小登基的吧?不,前朝也沒有……」

  「你快睡你的吧。」

  門忽然被敲了兩下,慶和一驚,一骨碌坐了起來。

  劉潤沉聲問:「誰?」

  外頭沒人應聲,他又問了一聲,門又被敲了一下。

  他走過去拔開門閂,門外面空落落的,白紙燈籠搖晃著,寒風吹在身上,迅速將體溫帶走了。

  視線朝下,劉潤看見小小的李信裹著件斗篷站在門口。

  「殿下?」劉潤意外之極,急忙將他抱起來轉身關上門。李信身上凍的冰涼,雖然同在一個宮中,可是他安歇的屋子離這裡一個東一個西,著實不近。

  「你怎麼這時候過來了?跟著你的人呢?」

  李信說話時牙關發顫:「我自己過來的,她們睡著了,不知道。」

  劉潤又是意外又有些不安,他把李信放在床上,將炭盆端近了一些,慶和目瞪口呆看到自己剛才討論的人突然間就出現在眼前,他的嘴張成一個圓形合不攏,心裡反覆念叨著,果然不能在人背後亂說話,隔牆有耳真乃至理名言!下次可絕對不能多嘴多舌,不然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劉潤倒了杯熱茶塞到李信手裡,輕聲問:「殿下怎麼這時候過來?有什麼事情也可以明天說啊。」

  「我就是……想問你件事兒。」

  劉潤摸了下他的頭:「問吧。」

  李信看了慶和一眼,慶和機靈的站起來披上衣裳:「殿下坐回兒,我去看看還有沒有點心什麼的端點兒過來。」

  看著慶和出去了李信才轉回頭來。皇帝從生病到駕崩這段時間,他圓潤的小臉兒以驚人速度消瘦下去,眉宇間的憂鬱取代了稚氣。磨難可以催化人成熟,可是這過程是多麼的痛楚煎熬。

  「我父皇,和母親,都是讓人害死的,是嗎?」

  「你怎麼……」劉潤頓了下,他想起來了:「你下午沒有睡?你聽到王爺說的話了?」

  李信沒回答,他大大的眼睛裡有強忍的淚意,緊緊盯著劉潤,眨都不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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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7:01:33
八十四 喪二

  劉潤背上感覺到嗖嗖的寒意。

  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殺人……那個人叫什麼已經不記得了,面目也模糊,他記的很清楚的就是當時那種感覺。

  胃裡填塞滿了東西,扎扎刺刺的,想嘔吐卻吐不出來,想哭又覺得沒有眼淚可流。

  他下手的時候並不後悔,甚至到剛才,他都在想,皇帝應該是被自己下的藥毒死,不是蕭元。

  李信那樣認真而執著的神情,讓劉潤覺得一陣恍惚。

  他好像,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一夕之間遭逢大變,家破人亡,恐懼與憎恨像荊棘捆纏在身上,無論如何不能掙脫。

  到底……到底他進宮來,這些年做的事情,是對是錯?

  「你跟我說吧。」李信抓著他的袖子。

  他在發抖。

  劉潤輕聲問:「你下午聽到了多少?」

  李信沒出聲。

  「你想知道什麼,怎麼不去問王爺和夫人?」

  「哥哥和嫂子……不會和我說的。」

  對,沒錯。小孩子的直覺很敏銳也很正確。

  「王爺和夫人不說,有他們的道理。」

  「你告訴我。」

  李固固執的抓著他不放:「你告訴我!」

  劉潤沉默了一會兒,穿上襖子袍子,把李信背了起來:「我送殿下回去。」

  「你不說我就不走。」

  「我送您回去。」

  他的語氣很淡,但是卻凝重。李信怔了一下,沒有再說。

  劉潤背著他出了房門,慶和追上來替李信把兜帽拉嚴,又遞過來一把傘。

  慶和看著劉潤背著李信走遠,搔著下巴琢磨,明日正殿上皇上的遺命一頒詔,那信殿下就是……看這架勢,劉潤可是挺得他的信重。

  噫,保不齊劉潤將來又是一個高正官啊,到時候八成人人要尊稱一聲劉正官?

  慶和挺替他高興。

  說實在的,就算他們都是宦官,這輩子早沒了什麼功業,家業的指望,可是只要是人,誰不想往高處走啊。

  劉潤哥人好,又念過書,有本事,他要做了正官,肯定也幹的好。

  劉潤背著李信的身形沒入昏暗的廊道那端,一陣寒風吹來,慶和打個哆嗦,醒過神兒來就急忙進了屋。

  皇帝還不到五十,停靈到了第三天,宗室中德高望重的三位長輩,李固,還有右相一起,將皇帝臨危寫下的遺詔開啟。

  阿福站在簾子後頭,看著眾人將李信拱上中間的位置,大禮參拜。隔著簾子,離的也遠,她看不清楚李信的臉。

  這個她抱過,哄過,教過的小孩兒,變成了皇帝。

  皇帝……多奇怪的一個詞兒。

  還有,自己那個溫柔多情的丈夫,成了攝政王?


    皇帝,攝政王,聽起來都那麼冰冷遙遠。

  外面出了太陽,雪地被映的一片燦然晶瑩,雪光像白練一樣鋪展蔓延開來,牆壁被映的白亮中泛一點青藍色,冷瑩瑩的。

  阿福轉過頭,海蘭扶著李馨緩緩走過來,她眼神有些迷惘,似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她的素服被雪光映的,晶瑩的像蜻蜓的翅膀,似乎來一陣風,她就可以飛起來。

  阿福迎上去:「你怎麼過來了?」

  「父皇,今天就要走了,我不能送到東陵,可我總不能不來送他。」李馨露出笑容,可眼淚也同時落下來:「是我的錯,我只想殺玉夫人,我沒想讓父皇……」

  海蘭低下頭去,阿福低聲喝斥:「你住嘴。」

  李馨怔忡的看著她,訥訥的說:「嫂子?」

  阿福幾乎從來沒高聲說過話,她總是溫柔敦厚的,待人再和氣不過。

  「把你那沒用的負罪感放下。那件事情,誰也不要再提,除非你還想更多的人為此而死。你告訴我,你想那樣嗎?」

  「最該死的是我才對……我早就該和娘,和哲弟一起去……」

  「活下去比什麼都強。你活著,才有人記得他們。將來,你還會有家人,會有孩子。你可以告訴你的孩子,去祭拜宣夫人,哲皇子,你告訴你的孩子,他們是什麼樣子,他們對你有多好。你明白嗎?你要是現在也死了,所有人都很快忘記你,忘記你們。你們是不是存在過,都沒有人記得,也沒有人在乎。」

  李馨似乎慢慢的,在從一個夢境中醒過來。

  「好了,帶著你的歉疚活下去吧,活著才能繼續懷念他們。」阿福轉頭看著殿裡,那裡,那些人,正在完成這個朝代,這個王朝最高的皇權交接。舊的人逝去了,新的人又登上了權力場。

  還有,劉潤……

  他站在李信的身後,安靜,存在感很淡薄。

  一早他過來時,阿福正在梳頭。這幾日歇在宮裡,人人都像一下子老了十歲,蓬頭垢面的,男人們鬍子拉碴,女人們不施脂粉不戴首飾,所有人看起來都是灰白的,一個個面目模糊。

  「這麼早?」阿福輕聲問:「有什麼事?」

  「夫人,我是來請辭的。」

  阿福怔了:「什麼?」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想去服侍信殿下。」

  阿福放下梳子,想了想,只是笑了笑。

  「我可真捨不得。不過,阿信他在宮裡頭……要是沒人看顧,也真不成。」

  她是真捨不得。

  可是,劉潤的這個決定,才是最好的,對所有人都有利的選擇。

  對他自己,對李信,對李固阿福來說都是如此。

  他待在王府,是可惜了。

  阿福想說句輕鬆點的話:「要是阿信哪天嫌棄你了,你可一定記得回來找我。」

  劉潤笑了:「那是自然,我知道我是有退路的,要是闖了禍,也有人給收拾。」

  「嗯。」阿福垂下頭去。

  劉潤輕聲說:「我又不是去天涯海角,還是會時常見著的。」

  「那不一樣了。」

  皇帝被送去了東陵,後宮的女人被趕羊一樣全塞進車裡送去了景慈觀。她們哭聲震天,這幾天裡已經死了十來個,上吊跳井吞金的都有,阿福這幾天熬下來覺得疲倦不堪,她甚至一聽到有人進來回話稟事的動靜就條件反射開始頭疼。

  她在屋裡坐了一會兒,楊夫人抱著李譽進來。不知道是不是這些天熬的太雷,還是憂思過度,阿福已經沒有乳汁能喂孩子了,李譽不習慣奶娘,換個數個都不成,只能吃些蛋糊米糊,把牛乳混在裡頭,他也肯吃。

  阿福愛憐而歉疚的看著兒子,她抱著李譽,楊夫人一勺勺餵他。

  「夫人有心事?」

  「嗯。」

  當年阿福去見過麗夫人最後一面,麗夫人將李信託付給她。

  阿福那時候覺得很惶恐。

  現在依然如此。

  楊夫人的手停住,阿福順著她的目光轉頭看,李信不知什麼時候來了,正靜靜的站在門外。

  楊夫人端端正正的拜下去,阿福知道,自己也該站起來。

  可是她只覺得恍惚,一點沒想起來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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