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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衛風]福運來[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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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7:23:16
八十七 雨三

  如果沒人事先告訴她,阿福真不敢相信這就是阿喜。

  她臉色黃瘦,和過去的樣子已經完全不一樣,蓬頭垢面,縮成一團,抖個不停。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冷靜的讓自己都吃驚。彷彿有另一股力量,不屬於她的力量,在支撐著她的身體。

  「阿喜。」

  她沒有反應,阿福又喊了一聲:「阿喜。」

  阿喜抬起頭來,眼睛茫然的看著她,過了一會兒才認出來阿福,她嘴唇直抖,瞪著她,就那麼直愣愣的,眼睛都不眨。

  阿福問她:「是你和史輝榮,殺了母親?」

  「我沒有,我沒有殺人……」阿喜喃喃的說了這句,忽然想起什麼,大聲說:「她不是我母親!」

  阿福覺得五臟六腑都被一隻大手緊緊攥住,她覺得疼痛,還有,想要嘔吐。

  她壓住那種感覺,冷冷的說:「你不願意喊她母親,你心裡懷恨她,所以殺了她?」

  「我沒殺人!」阿喜的聲音尖銳起來,像一把刀子劃過人的耳膜:「我沒想殺她!從頭到尾都是她對不起我!她把我送到不見天日的地方受苦!我在那裡過的是什麼日子你知道嗎?叫天不應叫地不靈,那兒的人都是瘋子!她何曾把我當成她的親生女兒!」

  劉潤看了她一眼,轉頭看阿福,目光從冰冷銳利變成關切溫暖,用不了一剎那。

  阿福看著她,阿喜的手像枯瘦的雞爪,眼睛裡的光亮有嫉妒,有仇恨,有恐懼,有惡毒……沒有悔恨,沒有理智,沒有悲傷……

  「我知道你一直覺得,是我娘佔了大娘的位置,搶了爹,搶了原該屬於你的東西……可是我娘進門時大娘已經病重。這些年來,娘對你……」阿福住了嘴,沒再說下去。

  她忽然覺得自己在白白浪費時間。

  她要質問阿喜什麼?又要向她解釋什麼?

  難道她還指望聽到阿喜痛哭流涕,解釋她並非故意傷害朱氏?還是她會痛苦求饒,對做過的事說過的話追悔莫及?

  阿福也說不清。

  她的目光從阿喜身上移開,望著雨中的庭院,雨快要停了。

  阿福不再問她,阿喜卻好像比剛才要冷靜多了,她盯著她,似乎要從她臉上尋找到什麼重要的信息。

  阿福臉色蒼白,劉潤輕聲問:「還要不要問史輝榮的話?」

  阿福只是搖搖頭。

  「帶她出去吧……該怎麼辦,依律辦事處置就是了。」

  她想站起來,可是兩腿有些僵硬麻木,劉潤伸手扶她,覺得她手上一點溫度都沒有。

  李固走了過來,劉潤退了半步。

  「沒事吧?」

  阿福靠著他,覺得力氣稍微回來了一些。


    她胸中的恨意和痛楚,變成了巨大的無奈,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就算她現在把阿喜殺了,朱氏也不能再活過來。

  以後再也看不到她的面龐,聽不到她的聲音,想和她說句什麼話,她卻再也聽不到……

  死亡只發生在一瞬間,可是永訣的傷痛卻留存的長而遠。

  劉潤的目光從阿喜臉上掠過,不像昨晚那樣銳利冰冷,漠然的像是在看一個死人,對死人,自然不用投注多少精神。

  阿喜在異樣的精神亢奮中,依然感覺到那目光的可怕之處,機靈靈的打個寒戰,汗毛全豎了起來。

  巨大的絕望籠罩下來,她想說句什麼,但是嘴唇哆嗦著,發不出聲音。

  她忽然感受到了真實。

  朱氏死了!真的死了!

  她和史輝榮……他們都難逃一死!

  沒人幫得了她,沒人救得了她。朱氏死了,朱平貴也不在,沒人替她撐腰做主,她也要死了!一定的,一定會死!朱氏是阿福的親媽,阿福不會放過她!這個王爺,還有,還有這些人,他們都要她死!

  有人抓著她的手臂要拉她出去,阿喜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她萌的向前一掙,尖厲的叫著:「別碰我!我不想死!都別碰我!」

  阿福慢慢轉頭朝阿喜看過來,可是,好像根本沒有看見她,就像她不存在一樣。

  李固攬緊她:「我們走吧。朱夫人的後事得好好料理。我已經派人出去傳信,只是……恐怕平貴他是來不及從南邊趕回來了。」

  阿喜也一下子想起了朱平貴!

  不管怎麼說他也是她的親哥哥!他們是一個娘生的!朱平貴一定不會讓她死的!

  「我要找我哥!你們別想就這麼弄死我!我哥不會答應的!我哥一定會救我的!你,你們別得意!我沒殺人!我哥回來一定會幫我的……你們都該去死!那個女人早該死了!你們這對母女都不是好東西!你們都該去死……」

  她被一左一右的架住,猶自掙扎不休,又叫又喊,像落進危境的野獸,拼了全力瘋狂的掙扎以求脫命。

  阿福慢慢走了過去,相距幾步遠,她走到阿喜身前,抬手狠狠扇了她一記耳光。

  這一記耳光,特別的響。

  阿福的手震得發麻,然後犯疼。

  阿喜被打得懵了,她愣愣的看著阿福,似乎從來不認識她,今天頭一次見到,頭一次認識這個人。

  直到被拖出去,阿喜似乎也沒能醒過神兒來。

  「怎麼樣?」李固握著她的手,有些焦急:「你這是何苦。她的罪孽必會得到懲治。你別氣壞了自己。」

  阿福沒出聲,李固心裡更覺得不安。

  她呆呆的看著自己的手,過了一會兒,才慢慢說了句:「我早該打她的,現在,已經是晚了。」

  她的聲音雖然低,可是她出了聲,李固便放下一半心事。

  朱氏的靈堂已經佈置起來。朱平貴不在,朱家沒有別的族親可以操持此事,成王府出面,喪事辦的簡單而隆重。

  朱氏已經裝裹好收殮入棺,阿福看著那個巨大的奠字掛在那裡,只覺得心裡像燒過大火的餘燼,哀痛沉澱下去,而浮湧起來的是什麼,她卻說不清楚。

  李信再不放心,還是被劉潤強帶了走,幾乎是一步三回頭的被押回了宮。阿福跪在靈前,眼裡乾澀的已經流不出淚來。

  她在心裡喚了一聲娘。

  小時候她這樣喚,朱氏總是會應一聲,有時候會回她一聲,阿福。

  阿福你多穿些,今兒天冷。

  阿福你要好好的,不要淘氣。

  阿福……

  阿福……

  外頭的風吹著幡搖簾擺,沒燒盡的紙錢從頭頂輕飄飄飛過,不知道被刮到什麼地方去了。

  阿福又在心裡喊了一聲娘。

  她知道此後再也不會有人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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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7:23:36
八十八 是非 一

  史輝榮窩在那裡一動不動,阿喜與他沒有關在一處,這裡靜的要命,他敲過牆,牆極厚實,就算拿大錘來夯也未必砸得出個坑窪來。

  王府的人沒動手折磨他,一日兩餐,還有水也沒少給。除了被李固問過那一次話,再沒人理會過他。

  王府現在……應該在辦朱夫人的喪事吧?

  辦喪事必然要用許多人……

  他蜷的腿麻了,換了個姿勢。

  遠遠的傳來一聲門響,在這死靜死靜的地方聽起來特別清晰,他激靈一下,脖子一伸,隨後又縮了回去,和看起來和剛才一樣。

  來的人腳步聲輕快,走到柵門前停了下來。隔著一道鐵柵,那人不出聲,史輝榮也不抬頭。

  「行了,別裝了。」劉潤負手站在那兒,他穿著內宦的服飾,可是這穿在旁人身上顯得那樣恭和順服的衣裳,穿在他身上就顯得有一股傲然不群的意味:「你裝出怕死的樣子,裝得也不像。」

  史輝榮慢慢抬起頭。

  劉潤嘴角噙著一絲冷笑:「到了這個時候,你是不是覺得左右都是一死,沒什麼好怕的?我來告訴你,有的時候,活著絕對比死了更可怕,你信不信?」

  史輝榮沒有露出他昨天在李固和劉潤面前的那副惶恐之態。他盤膝坐著,靜靜的看著劉潤,嘴閉的緊緊的。

  「你覺得奇怪不奇怪,你知道你是哪裡露出的破綻麼?我告訴你,若是我們王爺眼睛能看得見,也絕不會讓你矇混過去——蕭駙馬。」

  史輝榮還是坐在那兒,臉上沒有表情,但是背卻慢慢的挺直了。整個人像一把要出鞘的劍。

  「史輝榮當時是我捉的,又被東苑提事府的人帶走。後來再見到蕭駙馬,我當時就覺得,蕭史二人雖然不同姓,可是眉目身形都有想像之處。不光我,我們府中其他人也都有這種感覺,只是他們多半沒直接與蕭駙馬講過話,和史輝榮也沒真正的面照面過。要不是這樣,認出你的人只會更多。我要沒猜錯,在宮中那個被殺的,後來屍身當作蕭駙馬被收殮的,才是真正的史輝榮吧?你和你真是兄弟嗎?」

  史輝榮,或者說,是蕭元,他轉開頭看著一旁的石牆,輕聲說:「阿虎是我親弟弟。」

  阿虎是那邊山族人常取的名字,一個寨子裡,喊一聲阿虎,說不定倒有七八個應聲的。

  劉潤就拉過一張凳子坐了下來。

  「玉夫人的事,你的事,史輝榮的事……還有,朱夫人的事,這些我都並不關心。我只想問,你給皇上的下的,是什麼毒?」

  蕭元忽然笑了:「你怎麼會對這個關心?」

  劉潤也笑,他從懷裡摸出一個小紙包來:「是不是和這個一樣的毒?今早王爺吩咐我要多留心朱家,只怕這事情另有蹊蹺。果然就讓我逮著一個下藥的。這一包藥要是下在茶房的茶葉裡頭,那喝茶的人,包括王爺,夫人在內,甚至來往弔唁的其他賓朋,可都要糟糕了。可惜的是,他剛想動手就被捉了。蕭駙馬,這消息你聽到之後,覺得失望嗎?」

      蕭元的臉色慢慢變了,他眼下頭的青筋突突的跳。

  劉潤不慌不忙,他斜看著鐵柵,一根一根數過去。

  一十九根。

  王府裡這間石屋一直空著,頭一次派上用場,可真是不虧,關的就是一條大魚。

  蕭元緩緩的吐出一口氣。

  事情沒如他預想中發展,不獨這一件。

  他苦心孤詣,每一件事都是籌劃了又籌劃,但是每件事都脫出了他的預料。

  從他成婚的那天,玉夫人被殺的那件事開始——一直到他又找到阿喜,想謀算成王府,卻被朱氏撞破,害了她的命。另安排人想趁治喪混亂時下毒,也被攔阻了。

  始終有人,有股力量在阻礙他,每件事情都偏離了原來的預設,

  難道真是老天不佑他?

  「我也有件事,想問你。」

  劉潤好整以暇,先拋出問題:「你給皇上下的,也是這毒嗎?」

  他把玩著手裡那個小小的藥包,放到鼻端嗅了一下,看著蕭元的目光帶著不動聲色的鋒銳。

  「不是,這種毒見血封喉,毒性至烈。說到皇帝那件事,我都不明白,我下的是慢性毒,先體虛,再咳血,起碼會拖上兩年才要人命。至於皇帝為什麼突然間暴斃,我到現在也不明白。」

  劉潤點點頭。

  是啊,對蕭元來說,皇帝死的也很不是時候。

  「我也有一句話想問的。玉夫人——是你們下的手嗎?」

  「不是。」劉潤站起身來:「我們沒殺她。」

  致皇帝於死地的毒不是蕭元下的,可是——也不是自己下的。

  在用藥用毒的事情上,他可比這些外族人更精於此道。

  他覺得眼前出現了一團迷霧,什麼都看不見。

  不是蕭元,也不是他自己。

  那是誰?還有誰有這個本事?有這個機會?

  他突然想到一個人。高正官!

  劉潤加快腳步從那間石屋出來,外頭雨已經漸止,空氣中瀰漫著潮濕的泥土氣息。

  他緩緩吁了口氣。

  李固雖然看不見,但是他卻一點也沒有猜錯。

  李固站在一旁:「是他嗎?」

  「是他。」

  「他與我們李家可真是仇深似海啊。」李固的話差不多都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還問出什麼了?」

  「他左右是個死,旁的話是不會多說的,對這種人軟的硬的辦法估計都不頂用。不過他剛才倒還問我,玉夫人是不是我們殺的。」

  「我們殺她?你怎麼說的?」

  與夫人這件事差不多成了一件無頭公案了,當時為這事兒東苑宮禁緊張之極,皇帝震怒,李馨成婚的喜慶氣給沖得半分不剩。

  「這也沒什麼好隱瞞的,我告訴他不是我們。」

  靜了一會兒,劉潤輕聲問:「怎麼處置他?」

  「他不是喜歡下毒麼,」李固輕聲說:「只是這死法太便宜了他。」

  阿福一身縞素,她有些茫然的轉頭朝外看。

  來弔唁的人不算多,韋素和高英傑來過了,還有幾個與李固私交甚篤的賓客也來了。這事外面的人多半不知道,來的人不多。

  外頭又有人進來,在靈前上香行禮,阿福木然還禮。

  她抬起頭來,目光和那人正對上。

  「劉……」

  那人穿著一身素服,是女婿的打扮。

  阿福幾乎認不出他來了。

  劉昱書。

  阿福印象中,他還是個靦腆少年。最後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好像……隔得太久了,從她離家上山去,他們就沒有再見過面。後來她又進了宮,再後來……

  人的離合際遇真是奇妙。

  阿福曾經以為自己會和這人成親,生兒育女,一起過一輩子。

  兩人相隔只有幾步,中間卻隔了數年光陰。

  他好像高了,不再是當年模樣。生活催得人變老,時光在臉上刻下滄桑的印記。

  「多謝你今天過來。」

  劉昱書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你多保重,要節哀。」

  「我知道,謝謝你。」

  劉昱書左右看了一眼:「阿喜呢?」

  阿福愣了下,一時沒回過神來。

  「朱……朱夫人前兩天差人送了信給我,講的是我和阿喜的事情……現在說這個是不太合適,不過……」

  阿福定定神。

  是了,劉昱書還不知道,阿喜她做了什麼。

  可是,阿福也真的說不出口。朱氏就是因為阿喜而死,很可能還是她親手所殺。

  阿福覺得眼前一陣恍惚,淑秀急忙扶住她:「夫人,夫人你沒事吧?」

  阿福緩了兩口氣:「我沒事。」

  瑞雲急忙端了茶過來,阿福跪得雙腿木麻,起身時全靠她們扶著,腿腳幾乎沒了知覺。

  阿喜……阿喜的事……她真不知道這話要怎麼說出口。

  「阿喜她……是不是身子有什麼不妥?朱夫人生得什麼病?前幾天的信中還沒有提起,去得這樣突然……」

  劉昱書想岔了,他見了許多親人長輩去世,子女家人因為侍疾而體弱,再哀傷過度一病不起的。阿福看起來也搖搖欲墜,一副難以支撐的樣子。阿喜她,多半……雖然不是親娘,可是畢竟是朱氏撫養她長大的,對她一貫又寵溺關愛,朱氏突然去世,她是一定難過的。

  李固不知何時走了過來,瑞雲退了一步,李固伸過手來,摸索著挽住了阿福的手。

  她的手冰涼。

  「還成嗎?你該到後頭歇一歇。」

  阿福微微點頭,想起李固還不認識劉昱書,她輕聲介紹過,劉昱書向李固行禮:「草民劉昱書,見過成王爺。」

  「不用多禮。」

  李固知道阿喜曾經嫁做劉家婦,嫁的就是這人。

  他也知道前頭和他夫人訂婚的就是這人。

  他瞧不見這人的樣子。

  雖然知道阿福和他沒什麼,可是心裡……想到這件事,總是有些不舒服。

  這人聲音聽起來也是讀過書的人,溫文有禮。

  劉昱書又問了一次:「阿喜……她沒事吧?」

  沒事?她怎麼會沒事?

  她不光有事,還有的大事。

  雖然在這件事中她也是被利用的,可是於情於理於法,不管從哪一點上說,她也都逃不開罪責。

  但這件事實在是家醜,對劉昱書要說這事……

  李固也覺得無法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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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7:23:59
八十八 是非 二

  這個難題是劉潤接了過去。

  正好劉潤和劉昱書還曾經認識,有過交往,說起話來也方便一些。

  不知道劉潤會實話實說,還是用更巧妙的借口將這事掩蓋過去。阿福顧不了那麼多,她連接數日都精神恍惚,連兒子撒嬌也不能讓她振作起來。

  李譽還不懂得,姥姥去世了是什麼意思,可是孩子是最敏感的,家中人人情緒低落,阿福悲傷沉鬱,他也跟著沒精打采,胃口變得很差,小臉兒瘦了一圈,看的人人心疼。

  淑秀端了一碗湯來給阿福,盯著她喝了,輕聲說:「夫人傷心,可是總得為孩子想想。小世子這些天可都沒精神也不大肯吃東西。」

  阿福打起精神,應了一聲:「我知道。」

  知道歸知道,可是悲傷彷彿擰成一條繩子,緊緊捆在身上,不是說拋就是拋掉的。

  朱氏的靈柩無論如何不可能等到朱平貴回來了。就算天氣沒有像現在這樣熱也不可能。

  朱氏葬在城外,就在阿福爹和大娘的墓旁。阿福望著那三塊墓碑,只覺得心裡空落落的。

  人生有起有落,有始有終。

  自己終有一日也會化為黃土……

  旁邊李固的手伸過來,握住她的手。

  「咱們一起,下半輩子好好過。」

  他的話說的老氣橫秋,好像他們已經很老了,等著入土那天似的。

  阿福點點頭,既覺得心酸,又覺得微微甘甜。

  「好。」

  這件事,還沒有完。

  阿喜。

  朱平貴。

  李固勸她不要再想這些,她也盡量讓自己不要去想。可是只要腦子有一點空閒,那些事情就偷偷的從角落裡溜出來,由不得她不去想。

  阿喜是一定要處置的,但是要等朱平貴回來。

  天氣熱了起來,也許是阿福自己心境不同,總覺得今年的天熱的異樣。往年的夏天坐在屋裡頭,心靜,也不覺得很熱就過了。今年不一樣。

  李譽快要週歲的前幾天,阿福熱的有些心焦氣躁,晚上也會熱醒過來,怎麼也睡不著。李固不放心,常醫官隔一天便來診一次脈,只說是虛火,並無大礙,也不必吃藥。

  朱平貴到的那天有風,乾熱乾熱的。

  阿福讓人到城外去迎朱平貴,一早起來收拾過了,就開始等待。李固今天沒有出門,在家裡陪著她。

  大風吹的庭院裡花草竹子的葉子嘩啦啦的響成一片,那動靜讓人心裡也靜不下來。

  「也該到了。」

  「不要急。」李固衝她微笑,露出雪白的牙齒。他的笑容有著一股讓人安心的力量。阿福依在他身旁,李譽正在學走路,楊夫人牽著他,小傢伙兒穿著一件薄薄的細棉紗衫。這是用李譽那種新式織機紡出來的新布做的衣裳。李譽步子邁得大,搖搖擺擺跌跌撞撞的走過來,然後一頭扎進阿福懷裡頭,還使勁兒蹭了幾下。

    「娘……娘……抱抱。」

  阿福把他抱了起來。他剛才一定跑過了,小臉兒熱的紅撲撲的,額上有汗,頸後的頭髮有幾綹粘在了脖子上,阿福拿帕子替他擦汗,輕聲說:「渴不渴?不要再跑了,天這麼熱。你去給他碗湯來喝,解解渴。」

  李固說了聲:「大概是回來了。」

  他的聽力比一般人要敏銳,他說完話,阿福似乎也能聽到遠遠的車馬人聲。她抱著孩子,和李固一起向外走。

  韋素和朱平貴一起進了大門,經過穿堂。

  阿福站住了腳。

  朱平貴黑了,也瘦了。他停下腳步,先向李固阿福請按問好。長途跋涉讓他顯得風塵僕僕,形容憔悴。熾烈的陽光照在院子裡,熱氣熏騰著,遠遠望出去人和景物似乎都在熱風裡微微動盪搖晃。阿福覺得嗓子發乾。朱平貴回來之前她想了許多,可是現在看到了人,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外頭熱,有話進屋說吧。」

  阿福教小李譽喊舅舅,平時這小子從來不給面子,怎麼教都不喊。可是這會兒阿福指著朱平貴輕聲說:「這是舅舅,舅舅辛苦的很,從南邊一路奔波回來的。」

  李譽眼睛睜得圓圓的,盯著朱平貴看的極認真,忽然字正腔圓的喊了聲:「舅舅。」

  朱平貴一愣,急忙答應一聲:「噯……」

  他不知想起什麼,眼圈有點紅,低下頭說:「我還給小世子帶了些玩意兒,都是南邊的,還有外番海上運來的東西……跟船一起,得明兒才能到。」

  「讓哥哥費心了。」

  他再抬起頭來,神情就恢復如常了。

  阿福先前給他的信中,已經用最簡單的語言將這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可是朱平貴會怎麼想,會怎麼做,她一點兒也猜不著。

  熱風吹進屋裡來,彷彿就停滯在這裡不動。阿福背上出了汗,熱的微微的癢,她能感覺到汗凝成一大滴,蜿蜒的朝下淌。

  「母親,已經安葬了吧?」

  「是……就在朱家祖墳,父親和大娘的墓穴旁邊。」

  阿福沒有多說,她也低下頭去,她不想這會兒再哭出來。如果再多說兩句什麼,她怕眼淚就又不受控制的流出來了。

  「阿喜呢?」

  朱平貴的眼眶仍舊紅紅的,他的神情平靜。

  李固吩咐了一聲,過了一盞茶的功夫,阿喜被帶了過來。

  阿福這些天沒有再見過她,她甚至不願意想到她。仇恨憎惡就像一把刀,不,就像一團火一樣,只要一想起來,她就覺得苦痛難耐,她想做點什麼,她覺得自己必須做些什麼。如果她再見著阿喜,說不定她就會上去打她掐她甚至殺了她。

  阿喜穿著還算整齊,雖然被拘禁,可是王府裡並無人虐待她。兩餐照樣供給,她比起上一次阿福見她時,不但沒有再消瘦,反而看起來白胖了。

  阿福只看她一眼就轉過頭去。

  再看她覺得胸口那把火又要燒起來,要把人燒死。不是別人,就是她自己。

  阿喜一眼就看見朱平貴了,她眼睛一亮,有些怯生生,有些驚喜的喊了聲:「哥哥!」

  朱平貴站了起來,他死死盯著阿喜,眼睛都沒有眨。

  阿喜痛哭流涕:「哥哥,你要救救我!我沒殺人,人不是我殺的!他們想害我,冤枉我!你要救救我,我不想死啊……」

  朱平貴慢慢站起來,走過去。

  阿喜說:「哥……」

  朱平貴伸出手來,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他平時也許沒有那麼大的力氣,可是現在不同。他眼睛是通紅的,手背上的青筋都鼓凸出來。阿喜喘不過來氣,身體被揪的提了起來,她拚命掙扎,兩手亂扎,腳尖踢蹬,茶幾被踢翻了,上面的茶碗果碟叮叮噹噹全都摔碎。廳裡的人一時沒反應過來,都愣在那裡,李固看不見,卻也能聽得出事情不對。韋素急忙搶上前去:「朱爺,朱爺!有話慢講!」

  就算阿喜該死,事情也得分說清楚再處置也不晚,她左右是想死的,又何必讓朱平貴下這個手?

  韋素是有功夫的,朱平貴的手終於鬆開,阿喜已經被掐的翻了白眼,站也站不穩。

  阿福驚得站了起來。

  韋素鬆了口氣,低聲說:「話總要先問個清楚,其他的事情先不急。朱兄的妹子……」

  「我只有阿福一個妹子,這個淫婦我不認得她!她也不配姓朱!我今天就要替父親母親清理門戶!」

  阿喜喘過一口氣來,趴在那兒拚命的咳嗽!

  屋裡真熱,阿福覺得眼前的一切有點模糊。她眨了幾下眼,伸手扶住椅子把手。

  耳朵裡嗡嗡的響,朱平貴又揪著阿喜問什麼,她只看見他們嘴唇動,卻聽不清楚他問了什麼,阿喜又說了什麼。他的表情越來越凌厲,阿喜一臉又是鼻涕又是眼淚,又是點頭又是搖頭。

  真熱……

  眼前好像有銀星亂飛,阿福覺得頭暈目眩,一旁瑞雲覺得不太對,伸手過來扶住她:「夫人?夫人沒事吧?」

  阿福轉過頭來,目光有些茫然,瑞雲又問了一次,她搖頭說:「沒事……」

  忽然間一聲尖叫響起來。

  她轉頭看的時候,朱平貴的臉上已經全都是血,不知道哪一處受了傷,阿喜手裡拿著一塊尖銳的碎瓷片,狂揮亂舞著竟然朝阿福撲了過來。

  阿福怔怔的看著眼前的一切,時間彷彿一下子靜(19lou)止在這一刻。

  阿喜猙獰的神情,瘋狂的目光,她披散開的頭髮,阿福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這一刻只覺得腦子裡一片空白。

  阿喜動作那樣快,阿福甚至感覺到她呼出的熱氣都噴到了自己的臉上。

  就在那一瞬間!

  有什麼東西,很熱,一下子就濺在了阿福的臉上和身上。

  阿福木然的抬起手來,摸了一下。

  指尖沾上了腥紅。

  屋裡那樣靜。

  叮的一聲,阿喜手裡的那塊瓷片掉在地下,她也像朽木一樣撲通一聲倒地。她還沒斷氣,身體還在抽搐。她身後是拿著短劍的韋素,劍尖上,有一滴血,緩緩的滴下來。

  阿福覺得眼前發黑,她軟軟的朝後倒下去。

  她好像回到了好些年前,朱氏端著籮繫著圍裙,揚聲招呼他們兄妹三個人吃飯。

  朱平貴一手牽著她,一手牽著阿喜,快步的朝朱氏走過去。

  一轉眼,一切就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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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7:24:21
八十九 週歲 一

  「娘,吃藥。」

  藥碗放到一旁,一碗麵又端到跟邊:「娘,吃飯。」

  阿福心裡又是酸楚,又覺得一絲甜意。

  「好,娘吃飯。」

  李譽趴在她身邊,瞅著她把面一口一口吃了,才露出點笑模樣。

  阿福忍不住輕輕在他臉上捏了兩下:「小機靈鬼兒。」

  「這可是王爺費了好大功夫才教會小世子的。說來也奇怪啊,小世子學別的話還沒有這麼利索,這兩句一教就會。」

  阿福笑了笑。

  尖尖的一碗麵吃下去,胃裡給裝得滿滿的,身體也變得暖洋洋的。

  以前她還用這招來對付李固,他若是情緒低沉,就想法子讓他多吃些東西,肚子一被填滿,腦子裡的想法就會變少,人懶洋洋的不想動彈,分薄了悲傷和鬱結。

  結果李固這人實在太精明,沒幾下就把她的招數學過去,用來對付她,而且還用上兒子這麼個得力助手,父子倆的黃金組合堪稱有勇有謀,兒子有勇,老子有謀——很好,很強大,真的強大。

  阿喜在她面前死了,阿福昏睡了一天一夜。

  她睜開眼的時候,李固和兒子都在身邊守著。阿福睜開了眼,有好一會兒想不起來自己為什麼躺在這兒。隨後,她才慢慢想起之前發生的一樁樁事情。

  朱氏死了,阿喜也死了。

  真奇怪,一樁接一樁死亡在她的面前發生,她沒有做噩夢。

  這次,與從前都不同。從前那些人的死亡,都是她聽說的,而且那些人,與她的關係也是疏遠的。

  可是這回接連兩樁,都是她的親人。

  而且,都在她的面前,那麼直接的,那麼近……觸摸到死亡,沾染上鮮血。

  可是在她昏睡的夢裡,她夢到的,卻都是那些為數不多的好時光。

  也許只是朱氏替小時候的她穿鞋子的瞬間。

  也許只是和朱氏分著吃一塊烤芋頭的小事。

  傷害與痛苦會被時間帶走,最後人們能記住的,大概都是那些曾經的快樂。

  她印象中的朱氏不是最後那生息全無的冰冷屍體,而是若干年前,父親還在時,朱氏那帶著羞澀的幸福笑意,低頭時流露出來的溫婉風情。即使荊釵布裙,也掩不住她的好容色。

  她是幸福過的。

  她和父親……應該也是有情的。

  不然的話,她不會那樣認真的,即使是勉強也要做一個好妻子好母親好主婦。

  在父親去了之後,她對自己的要求那樣嚴苛。醬菜鋪子是要開門做生意的,也有人對她言語輕佻,風言風語,她從來不理會。街坊似乎還曾經有人想給她拉縴兒做媒,勸她再嫁,她也絲毫不假辭色。

  阿喜也已經去了,阿福原來的仇恨憎惡就像拋進了水中,沉了,看不見了。

  沒有了那股盤踞在心頭的怨憤,阿福也並不覺得快活。

  她覺得失落。

  縱使阿喜也死了,她的恨消了。

  可是朱氏終究是永遠離開了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阿福摸摸兒子的頭,無聲的歎氣。

  李譽的抓周,原來她和李固兩個人商量過許多次。要怎麼辦,要請什麼客人,要擺放什麼東西,一樣一樣的寓意,一樣一樣的選擇……

  可是現在卻不成了。

  國孝家孝在身,連鮮艷衣服都不能給他穿,吃食用度這些全都簡了再簡,阿福真怕他虧了身子。

  抓周還是要抓的,阿福還一早就下廚,親手給他做了長壽麵。面做的香噴噴熱騰騰的,小李譽很給面子的把一碗麵都吃下去了。

  抓周時沒有旁人。都是關係極親近的,李固,阿福,還有韋啟韋素,楊夫人。朱平貴也來了,臉上的傷勢漸癒,疤是紅的,放在他有點黑的皮膚上倒也不是很顯。

  各人都有禮物相贈,韋啟送的居然是把小劍,韋素送的是一盒子大大小小的石頭,形態各異,顏色也不同。阿福拈起來一小顆,笑著說:「你送人總是石頭,這倒是省心省力省錢,路邊撿了來洗洗擦擦就送人了。」

  「噯,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啊。」韋素笑嘻嘻的說:「我這些石頭也都是千里之外來的,比鵝毛那又重多了。」

  阿福說不過他,不過這些小石頭李譽也很喜歡,撿了圓圓小小的就攥著不放手。阿福只吩咐人看著不許他把石頭放進嘴裡吞下去,倒不阻攔他這愛好。

  喜歡石頭也沒什麼不好的。

  二丫也穿了簇新的衣裳,紮起兩鬟頭,還帶了朵小絨花。

  屋裡擺了滿滿的東西,書,筆,墨,紙,硯,印,小木刀小木劍之類的,還有算盤,吃食,玩具等等,滿噹噹的擺了一大片。

  這些東西是李固和阿福兩人一起擺著的,看到從盒子裡取出胭脂手帕來的時候阿福還吃驚了一下,頓時想起個很有名的寶二爺抓周抓了胭脂水粉的例子來,輕聲問:「這個,還擺上頭麼?」

  「擺的。」李固鄭重點頭。

  「可是……」阿福糾結了。

  這他要真抓了,是不是將來就會養出個只知道調脂弄粉的紈褲來啊?阿福一想到自家兒子會像那大名鼎鼎的二爺一樣,涎著臉,對丫鬟喊好姐姐,還要追著吃人家嘴上的胭脂,頓時頭皮一陣發麻。

  「都要擺的。再說,就算抓著了,難道這輩子就定了性兒了?」李固笑著說:「據說我小時候還抓了一手墨呢,難道我現在的字就寫得好看了不成?」

  可他這情況屬於特例嘛,眼睛看不見還能寫字,而且寫出來的字居然還橫平豎直讓人能認識,可以想見他下了多大的苦功啊。

  「還有,這個是皇上命人送來的呢,也擺上。」

  那是個跟李譽個頭兒差不多大的小老虎,阿福拿了起來左右端詳,老虎扎的很好,色彩鮮亮樣子可愛,只是,不大像新的。

  呃……不會是皇帝自己忍痛割愛將自己的抱枕送來了吧?

  李信現在越來越有皇帝的樣子了,穿著正裝袍服,不言不語瞅人的模樣,還真有幾分小皇帝的威勢。可是這個皇帝畢竟還是個小孩子,背人處還會朝哥哥嫂子撒嬌,任性起來還會頂撞太傅……也許他晚上在那張孤寂的大床上,只能抱著一個老虎枕頭入睡。

  皇帝都是孤家寡人。

  阿福拿著那個小老虎發了一會兒呆,也就找了個位置把它擺放好。

  壽星搖搖晃晃蹣跚出場,穿著一身兒淺藍棉緞袍子滾著月白邊兒,不能穿喜慶的顏色並不讓他看起來就黯然失色,那粉嘟嘟的臉和圓圓亮亮的大眼睛可比什麼華美服飾都更招人喜歡。

  而且,他大概也知道今天與平時不同,大家臉上都帶著笑,看他的目光都不一樣。

  李譽挺了挺胸,下巴昂了起來,走路的步子邁的也和平時不一樣,活像只小公雞——呃,可這隻小公雞既沒冠子也沒翎尾,還要擺出一副不凡的架勢來,看得人人捂嘴竊笑。

  太可愛了!怎麼能這麼可愛啊!

  阿福牽著他走過來,笑著摸摸他的頭,小聲說:「撿樣喜歡的。」

  不知道他能不能聽懂。不過阿福一鬆開手,他就搖搖晃晃的朝那堆東西走了過去。

  李固本來坐在椅中,他一向鎮定從容,現在卻露出緊張的神情,朝前微微欠起身來。雖然瞧不見,可是並不能影響他的關切。

  「拿什麼了?」

  「還沒有拿。」

  李譽小朋友一下子見到這麼多新鮮東西堆在眼前,這麼多人站在身邊,眼睛一下子就不夠用了。看看這個,又瞅瞅那個。還時不時抬起頭來打量周圍的人。

  都是熟人。

  他張開嘴笑,露出上下八顆小糯米牙,眼睛瞇的看不見了。

  站在他對面的韋素也跟著傻呵呵的笑,一邊笑一邊打手勢讓他轉身去拿身邊的那些東西。

  阿福也緊張起來。

  雖然說抓周只是一個討吉祥的儀式,孩子抓著啥將來未必就是啥。可是,可是阿福就是緊張啊!

  他朝書走過去了,啊,大概是沒站穩,一下子歪倒了坐在地下。好在鋪了毯子,他也沒摔著,坐在那兒自己呵呵傻樂了兩聲,一腳把碼的整整齊齊的四書給踢翻了。

  「呃,看來不怎麼愛讀書……」身後韋素小聲說。

  「興許,是個練武的種子。」

  韋啟的話沒說完,李譽小朋友果然朝小刀小劍爬了過去。阿福還沒剛鬆一口氣,心又提了起來。

  習武可強身,可是阿福卻並不希望兒子學了武,將來要從軍上戰場那可怎麼辦啊!

  好在李譽並沒去抓刀劍,一扭頭又換了個方向。

  旁觀諸人一起跟著大喘氣,有人是高興有人是失望。

  阿福輕聲給李固解釋,兒子這會兒又朝前爬了。

  不要啊!阿福一下子瞪大了眼。

  前面就是胭脂繡帕了!

  難道,難道兒子還真對這東西感興趣不成?

  這,這不是不可能。這東西又香,顏色又比其他的嬌艷好看。小孩子喜歡鮮艷的東西,保不齊就會取了這個!

  阿福緊張的攥緊椅子扶手……呃,手感不太對。。

  她低頭一瞧中,她攥的不是椅子把,是李固的手腕。

  李固被她抓的也緊張起來:「拿著什麼了?啊?拿什麼了?」

  讓阿福緊張了好一會兒,李譽終於挪動他的小屁股,繞過了那堆女子之物。阿福呼的長吐口氣,才發覺自己剛才一直憋著沒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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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7:24:41
八十九 週歲 二

  雖然父母都希望孩子有出息,可是打打殺殺這種事,還是能免則免吧。

  再朝前就沒有多少東西了。

  嗯,還有李信送來的小老虎,還有官印……當然不是真的官印,只是做成了一個印盒的樣子。

  楊夫人笑了:「八成小世子要抓印了。好好,將來也是個掌權的。」

  可惜,讓她失望了。李譽對那個官印盒子看都不看一眼,一步就邁了過去。撲通一聲,被那個小老虎給絆倒了。

  「拿老虎也不錯,嘿,男孩子嘛,就該有點英氣。」韋啟倒是很期待。

  李譽看起來是對小老虎有點興致,但是拿起來看了幾眼,又放下了。

  說不定這孩子什麼也不拿呢。

  話雖這樣說,可還是希望他拿樣什麼。

  李固的聲音也有點緊張:「拿什麼了?」

  「沒……呃……」

  李譽又朝前爬了幾步,終於從滿地的東西中找出一件可心合意的,一把抓了起來,咯咯地笑,眼彎成了一條縫,八顆小牙全露了出來。

  「這……」四周眾人表情怪異。

  李固忙問:「抓著了?抓著什麼了?」

  「噗——」韋素實在沒忍住,笑出聲來。這個頭一開,屋裡眾人都笑開了。

  「抓著……錢……」阿福自己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她自我安慰,那串小金元寶和銀錁子打的精緻無比,閃閃發亮,用紅繩串好,繫著花結,下面還有穗子,著實漂亮,大人看著也喜歡,李譽抓著它,也不算奇怪吧?

  朱平貴也笑了:「富貴萬戶侯,這也是好口彩。將來小世子一世榮華是不愁的。」

  他爹是王爺,他將來沒意外應該是個郡王,封邑能有半個郡,那也是七個縣呢,還有田產家產鋪子,錢是不愁花的,躺著吃也吃不完花不盡。

  阿福把他給抱了起來,李譽兀自抓著元寶不鬆手,笑得一副小財迷相。金光銀光映在他眼睛裡,活脫兒的讓人感受到什麼叫見錢眼開。

  李固的表情好像點……呃,有點複雜。好像有點失望,又似乎在忍笑,等到開了席,還是露出了笑容。

  阿福趁更衣的間隙小聲問他:「兒子沒抓著那些,你不高興?」

  「不會。」他笑得瞇起了眼,看起來有些稚氣,手輕輕在摸了一下阿福的臉頰:「我希望他過的快快活活的,他將來要做什麼事情,只要不是惡事,只要他自己喜歡,那就都隨他。再說,抓著金銀有什麼不好?旁人想抓還沒有呢。」

  「可是你……剛才似乎有點失望。」

  「有麼?」李固想了想,在靠屏風的椅子坐下:「大概,是有一點吧。」

  阿福遞了一盞茶給他,被他連茶帶手一起捧住。

    「我總是覺得……自己沒得到的,希望他能得到。自己沒辦成的,希望他能實現……這樣想是不是太自私?」

  阿福忙說:「胡說,這怎麼算自私。」

  別說是這個時代,就是再過一千兩千年,不管到了什麼時候,父母們對孩子的期望都是一樣的。孩子是自己生命的延續,似乎也就是自己希望和夢想的延續,自己沒得到沒實現的,希望孩子可以做得更好,走的更遠,這不是自私,這是人之常情。

  沒什麼外人,連主人帶賓客團團的圍著一張大桌坐了,笑語融融,雖然席上無酒,可是喝著茶依舊很盡興。

  阿福要照顧兩個人,一大一小,李固顧著說話顧不上吃飯,李譽興奮過頭兒,揮著那串金銀,嘴裡胡亂嚷著別人都聽不懂的話。廳外陽光正好,隔著繁雜的花與葉,從花窗窗欞映進屋裡來,那斑駁的光影帶著點暈黃,阿福覺得有些恍惚,眼前的一切像一張彷彿在哪裡看過的古畫。

  她是真的……真的生活在這裡。

  她是一個妻子,一個母親……

  就算這是一張畫,她也已經成了畫中人。

  「娘,娘……」

  阿福回過神來,把那碟瓜片湯餅挪近一些,舀一勺兒餵給李譽。湯餅燉的軟爛,李譽小嘴塞的滿滿的,兩個腮都撐的鼓起來。

  真是個不吃虧的,能吃會占又貪財……這孩子將來長大了會是個什麼樣兒啊?

  阿福看見劉潤的身影在門外出現了一下,又閃到一旁。

  他怎麼來了?不會是李信又偷溜出宮了吧?

  阿福把李譽交給楊夫人,自己離席出來。劉潤站在一旁,正望著她。

  「還以為你們今天都不會來。你怎麼這會兒過來了?」

  劉潤現在在宮中堪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忙的只恨不得一個人能剖作兩個,三個的用。

  「王美人要生了。」

  阿福怔了一下,已經到日子了麼?

  「可是……」她又不是接生婆子……

  「情形不太好,王美人身體很虛弱,孩子只怕也保不住,她說,想見你。」

  「見我?」

  阿福猶豫了一下,點頭說:「好,你進去和王爺說一聲,我去換衣裳就隨你去。」

  坐到了車上,劉潤遞過來帕子,阿福接過來。

  「擦擦汗。」

  阿福自己先沒擦,李固也隨她一起出來了,阿福先替他拭了拭汗。

  他們都沒有說話,阿福的手指屈了又伸直,伸直又蜷起,掌心出了汗,熱熱黏黏的,她竟然沒想起要用帕子擦,直接就在裙子邊上蹭了兩下。

  車簾撩起了一邊,可是卻並不覺得涼爽。風是熱的,吹在臉上有一種被包裹的,呼吸不暢的感覺。

  王美人住在心影閣,庭院裡的花朵開得正盛,天氣愈熱,香味愈顯濃烈。李馨穿著一件素白宮裝,從裡面迎出來。

  「嫂子,你進去……看看她吧。」

  「她……怎樣了?」

  「孩子生下來極弱,接生婆子沒辦法,醫官都上了針,才勉強喘過氣來,哭都哭不出聲,剛抱到那便屋裡去……大人是不成了。」

  屋裡的氣味讓人一時屏息。裡面的暗和外面的亮差的太多,阿福閉了一下眼,再睜開時,看清了屋裡的情形。屋裡有些凌亂,藥味,血腥味……

  她緩緩走過去,在榻邊坐了下來。

  王美人的臉色透出一股不健康的青灰,她躺在那裡一動也不動。要不是胸口還在微微起伏,幾乎……已經是一具屍首。

  「王美人。」阿福輕輕喊了一聲。

  床上的人沒有動。

  阿福忽然有些心慌:「王美人?」

  她的睫毛顫動,緩緩睜開了眼。

  那雙眼也已經渾濁,沒有多少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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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7:25:01
八十九 週歲 三里

  阿福輕聲喊:「王美人?」

  她嘴角動了一下,似乎是想笑,可是沒有力氣。

  「孩子……」

  「孩子很好,是位小公主。」

  王美人的眼閉了一下,又睜開來:「我……想看看她……」

  阿福喚人進來吩咐一聲,過了一會兒,宮人抱著嬰兒進來,外面裹著緞子襁褓,小小的一張臉還沒有大人的拳頭大,臉紅通通的,五官皺成一團。宮人抱到近前,屈下膝,把嬰兒湊近王美人。

  她努力想欠起身來,但是最終只能微微側轉頭,她仔細的看著那個女嬰,目光中露出無限愛憐。

  「名字,就叫晴……李晴……」她喘了幾口氣,揮了揮手說:「抱她……走吧。」

  阿福有點意外,如若換成是她,最後的時光她一定會捨不得不看孩子。

  哪怕多看一眼都好。

  但是她隨即明白,這屋裡的氣息很不好,血腥氣,大概還有病氣。

  這孩子很弱,是不應該待在這屋裡頭。

  阿福示意宮人將女嬰抱出去。

  宮人腳步聲很輕,她走到門邊時,那嬰兒忽然小聲的呀呀的哭起來。那聲音真的很虛弱,不比小貓的叫聲大多少。

  王美人用力扭轉頭去看,宮人的腳步並沒停,嬰兒的哭聲漸漸遠去,再也聽不見。

  「不用擔心。」

  阿福覺得這句安慰很空洞蒼白,但是王美人點了點頭:「是女孩兒,很好……長大了,嫁個人,能太太平平活著就行……」她頓了一下,阿福倒了熱的白水給她,她搖搖頭:「不用了……」

  她的時候不多了,阿福和她彼此都心知肚明。

  「其實,這孩子,曾經有個哥哥……」

  阿福她安靜的聽著。

  不管王美人說什麼,她似乎都不覺得驚奇。她在這個人身上見識到的意外已經太多,不差這一件兩件。她的經歷如此坎坷,她經歷的,她見過的,她短短的半生抵得過旁人兩三輩子。

  「可是,我沒能保得住他,他到底還是早早的離開了這個人世……連名字也沒來得及取。」

  「李致……我小時候便認得他。那時候,我們都……還不懂得身份,權勢這些東西……有時候我想,要是他沒在皇家,我也不姓王……那就好了。我們只做一對平凡的夫妻……李緒來提過親,可是我不喜歡他……他太潔淨了,這世間容不下那份乾淨,所以他走的得那麼早……」

  李緒?

  阿福幾乎對這人完全沒有印象。

  不過她想起來,李緒,就是那張傳位遺詔上提到的,那個,應該登上皇位的緒皇子。

  王美人,和他?他們?

  她的頭髮毫無光澤,披散在枕頭上。

    「李緒死了……我也進了宮。

  李致喜歡我勝過韋雙思,可是我姓王……他說雖然我不能做皇后……可是他說,他會對我好,也會對我們將來的孩子好。可是我的孩子還是死了……我不知道該恨誰,這宮裡沒有一個人值得,去相信……」

  她咳嗽起來,咳得很凶,帕子上都是血:「別叫太醫,不用浪費時間了……」她的手按在阿福的手背上,外面那樣熱,她的手卻冰涼。一觸到她,阿福忍不住打了寒噤。

  她聲音極低,阿福離得這樣近也只能剛剛聽清她問什麼:「那份遺詔,你怎樣處置了?」

  到了這個時候,阿福也不用再對她說謊:「燒了。」

  她微微點頭:「應該的,其實,早該毀了……只是我心裡有股恨,幾次想毀掉都沒下手……韋雙思成了皇后,可她除了美貌……有什麼地方強過我?男人的話……都是不能相信的……」

  阿福靜靜的看著她。

  這個人,和她印象中那個淡漠沉靜的師傅判若兩人,和再相遇時那種容光四射的樣子也已經全然不同。她的悲傷無法引起她的共鳴,但是,阿福依然覺得心中微微酸楚。

  她能感覺到,生命力在從她破敗虛弱的身體裡一點點流逝。

  「我的女兒,還請你將來,照應一二……」

  阿福點頭。

  她的呼吸變得急促,再也說不出話。

  阿福喚人進來,守在外頭的太醫和宮人急匆匆的進來,李馨扶著門邊,她望著屋裡的情形,頗為關切,但是並沒有走進來。

  「嫂子,她都說什麼了?」

  阿福搖了搖頭。

  她再轉身去看的時候,太醫正直起身來,宮人跪在榻前,頭深深低下去。

  王美人已經停止了呼吸。

  李馨挽著阿福的手走到太陽底下,陽光照在身上,阿福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庭院裡花香濃郁,花瓣被灼烈的陽光曝曬,邊緣已經捲了起來,葉子也微微的蔫垂下去。

  「我原來很討厭她。」李馨揪了一片葉子在手裡,捻了幾下扔到一邊:「可是剛才卻覺得,她也有她可憐的地方。套句話說,女人何苦為難女人呢?」

  阿福要不是心裡沉重,幾乎要被這句話給逗的笑出來。

  這話實在太耳熟了,似乎是一部電視劇?還是一首歌來著?她記不清楚了。可這句話卻不會忘,就算再過些年,仍然會記的清清楚楚。

  「對了,我送的我侄子的禮,嫂子看見了沒?」

  「哪裡顧得上一一看過來,從早起就忙著亂糟糟的,一個抓周就折騰了半天,大人孩子一身汗。他是累的,我們是急的。」阿福現在才明白李馨為什麼今天沒去王府。李譽生日她早說要來,阿福起先還以為是她顧慮著是在孝中,所以沒有去。現在才知道是什麼事令她走不開。

  「對了,小公主的名字,王美人取了,叫李晴。」

  李馨點點頭,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又是個沒娘的孩子。」

  這話正觸到阿福心上。

  李馨,李固,李信,她,還有那個剛剛落地的女嬰,可不都是沒娘的孩子麼?

  回去的車上她輕聲和李固往王美人剛才的話說了,不過沒有再提起那份遺詔的事。雖然早已經時過境遷,與那遺詔密切相關的人都已經死了,可是阿福只要一想起遺詔這兩個字就覺得有根針在脖子後面扎一下,別說提起,就是想都不願意去想。

  當年的舊人舊事曾經讓李固困惑不解。韋皇后早逝,皇帝也死了,現在王美人一去,當年的那些糾葛,也就隨著他們的死亡徹底埋葬。誰對誰錯,誰是誰非,對李固他們這些活著的人來說,已經沒必要再去追究探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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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7:41:58
九十 無題 一

  車簾紗幕外,可以看到遠處的街道,不知道是什麼地方掛起了燈籠,那一點黃暈的顏色顯得飄搖不定。

  阿福輕聲問:「那孩子,是不是抱給於美人她們來照料?」

  沒親娘的孩子,就算旁人會盡心看護,也總是有缺憾的。

  宮中留下的女人實在不多,於美人育有五公主,她不必與景慈觀。但是阿福另一個熟識的人,呂美人卻早早被送去了景慈觀。

  阿福不知道她怎麼打算她的下半生。也許她會逃跑——阿福總覺得,她不會安分踏實的在景慈觀裡吃齋唸經度過餘生。

  雖然阿福不瞭解她,但是她,她們,阿福,李馨,還有呂美人,她們應該是來自同一個時代,那個女子也有自由也有愛情也有事業的時代。然後,不知道什麼原因她們落入這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阿福在這裡找到了愛情,李馨開始融入這個時代,試圖改變它。呂美人呢?她一定不甘心這一生就這樣結束,她才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她不會放棄的。

  「嗯,阿馨和劉潤會妥善安置她,你就不用掛心這個。」

  回到府裡楊夫人先迎上來:「王爺,夫人。」

  李固問:「小世子呢?」

  楊夫人歎氣:「王爺和夫人一走,小世子不樂意,哭了半晌,怎麼哄都不行,哭得累了,這會兒才剛睡下。宮裡頭……」

  「王美人生了一位公主,孩子很弱……大人沒能保住。」

  楊夫人沒說什麼,隔了一會兒才說:「可惜了今天這好日子,遇上這事……噫,這樣說起來,那小公主和我們小世子,姑侄倆倒是一天的生辰。」

  阿福一想可不是麼,兒子還得管那小公主李晴叫一聲姑姑。

  暮色降臨,僕人們收拾院子,關門,掌燈。微熱的風在庭院裡打了個轉,不知要吹向什麼地方去。李固換了衣裳,鬆鬆的袍子像是掛在身上。阿福的手抱上去才能真實的感覺到他的腰身,在寬大的衣裳裡面顯得那樣挺拔。

  因為心裡有些空落落的,所以才把他抱得很緊。

  她的心只有在他這裡才能覺得踏實。

  人世無常,生死離合都由不得自己。

  所以,幸福在手中時,一定要牢牢抓住。

  兒子在裡屋發出含糊的咿唔聲,阿福怕他是要醒,正要進去看,李固從背後扯了一把,牢牢抱住她,輕聲說:「咱們,再生一個孩子吧?只有小月亮自己,多孤單啊。」

  阿福覺得耳邊熱呼呼的,接著整個人的臉和頸也一起熱了起來,像是一滴水突然啊落進熱油鍋,一下子噼裡啪啦的炸了起來。

  「沒出孝呢……」阿福按住他的手。

  「那就等出了孝,我們就給兒子添個弟弟妹妹?」

    「那……」阿福趁他出神時一側身擺脫了他的擁抱,微笑著說:「那就到時候再說吧。」

  李固抱了個空,也不覺得惱怒,他站在那兒,微微笑。

  阿福看著他。

  她的目光彷彿可以回溯時光。

  她想起第一次看到他,他只是個沉默單薄的少年。

  可是現在他成了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親了。

  這中間的時光,似乎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就流逝過去了。

  他變了,她……大概也變了吧。

  可是他們深愛彼此。

  李固看不到,可是,他能感覺到。

  阿福的呼吸,阿福身上的氣息,她站在他身前不遠的地方,就靜靜的站在那兒,不說話。

  視線有沒有重量?

  也許有。

  他的直覺告訴他,阿福在注視他。

  在他黑暗的世界中,從來沒有光亮與顏色。

  可是他仍然可以得到很多。

  他緩緩向前邁步。一步,兩步。

  靠近了。

  再朝前幾寸他就碰著她了。

  他伸出手,準確無誤的觸到阿福的臉頰。

  她柔軟,馨香,肌膚光滑像絲緞。

  李固傾過身去,吻了她一下。

  他頭一次這樣做是丹鳳殿,那一回他估錯了她的身高,吻到了她的鼻子。

  因為那天她穿的鞋子和他以為的不一樣,所以身高也就不一樣了。

  他能記住很多東西,記得最牢固的,就是阿福。

  她的高度,她的溫度,她的聲音,她行走時走落的腳步,衣裳窸窣作響的動靜,她身上用的淡淡的花水頭油味……

  這些美妙的觸感和氣息,圍繞在他身周。旁人說過,阿福不是那麼美貌,可是對他來說,她是唯一的,不可替代。

  裡屋床上李譽又含糊的囈語,李固挽著她手,走到床前。

  他看不到自己的孩子。

  可是,他能張開雙手,擁抱他,保護他,給阿福和兒子撐起一塊天來。

  他要活得長長久久的,將所有的災禍全都替他們擋開。

  阿福看看大的,再看看小的,輕輕吁了口氣。

  看多了沒娘的孩子,她這會兒只想著,怎麼也得活得長久些,既拋不下他,更捨不得兒子。

  那就得活得長。

  也許少年時,每個人都會衝動過,寧可玉碎不為瓦全,剛烈決絕,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能捨棄。可是經歷的事情一多,稜角被歲月琢磨成圓潤的弧度,肩膀上背負的越來越重,身邊的牽絆越來越多。

  阿福靠在李固肩膀上。

  沒做聲的兩個人,在這一刻的所思所想卻奇異的接近……重合。

  一天之中經歷了生與死,她覺得累極了。新生命呱呱墜地,而誕育新生命的母親卻靜靜的死去。阿福現在可以平靜的想起王美人,她不再是紮在心頭的一根刺。

  王美人臨去時,為什麼要見她呢?只為了說一句請她照顧她那個可憐的女兒嗎?

  李譽睡的沉沉的,孩子總是無憂無慮。他手裡還牢牢抓著那串金元寶銀錁子,阿福伸手輕輕拉扯了一下,沒有拿出來,他攥的太緊了。

  「你說,兒子長大了總不會是個守財奴的性子吧?」

  李固微笑,輕聲說:「守財奴,總比敗家子好吧?」

  難說……

  兩個人輕聲細氣,又一本正經的討論起孩子將來的個性。

  其實,未必是要討論出個子丑寅卯來,他們都知道自己說的話傻里傻氣,可是依然說的那麼投入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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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7:42:13
九十 無題 二

  阿福很喜歡夏季,即使陽光酷烈曬得臉上手上生疼泛紅,也更喜歡夏天。。

  這是一個豐盛的季節。

  李馨進了宜心齋的門,阿福笑著迎了出來。

  「你可是稀客啊。」

  李馨比前陣子氣色好多了,臉頰上多了些肉,看起來也有些紅潤。

  「我可想天天來看我侄子,又怕嫂子嫌我煩。」

  「我也知道你不是來看我的。」

  李馨上次見李譽時覺得他還是個小毛頭,可是現在卻已經搖搖晃晃地滿地亂走了。他扶著門朝這邊張望,李馨雖然沒有什麼明妝艷飾,可是那種天生的明麗經過種種磨難痛楚之後,反而愈發動人,即使是李譽這樣還不懂事的孩子,也知道美人好看,而且看得目不轉睛。

  李馨蹲下身把他抱起來,阿福說:「你當心揉皺了衣裳。」

  「皺就皺。」李馨說:「我又不是小姑娘,還怕人說。」

  李譽很快消除了陌生感,朝著這個漂亮的姑姑咯咯笑。

  「來,姑姑有禮送你。」

  她招一下手,海蘭上前一步,把手裡的盒子打開。

  哇——阿福幾乎想抬手遮眼,這一盒金燦燦明晃晃的,真是金光萬道耀花人眼!

  「你這是……」

  李馨掩口笑:「本來我還琢磨著送點兒什麼給他,不過聽說他抓周的時候就抓了一串金銀元寶,我也就不費那個事了,直接送這個來,他一準兒喜歡。」

  李馨料得一點不錯,李譽小朋友完全徹底,恰如其分的表達出了什麼叫「見錢眼開」,什麼叫「愛財如命」,左右開弓下手就抓,那些黃金鑄成各種可愛的形狀,阿福先瞅著虎龍兔羊的一套十二生肖,還有梅蘭竹菊一共十二樣花卉,精巧可愛,富麗堂皇。別說李譽本來就對這些閃閃發亮的東西感興趣,就是阿福見了也覺得很喜歡。

  「這一盒可貴的緊,你要是次次來都這樣送禮,那我可天天盼著你來。」

  李馨笑著拿出一朵金荷花來逗李譽,花萼下有暗孔穿著絲穗,絲穗的顏色也都不相同,還有絛子,可以繫在腰間腕上把玩。阿福挑出一隻小猴兒來給李譽繫在襟上,教他說謝謝,李譽十分之見利忘義,抱著黃金卻不理會客人,阿福教了兩次,他才很敷衍的說了聲「西西」,李馨捧著心口一臉哀怨:「這才叫過河拆橋啊。」

  阿福微微笑。

  不過她走神了。

  眼前的李馨看起來似乎已經完全恢復了,母親與弟弟的死亡,還有她和蕭元那短暫的悲劇的婚姻。但只是看起來。

  她的心究竟有沒有完全康復,誰也不知道。

  阿福想問她,還記得高英傑嗎?

  她心裡,還有他嗎?

  高英傑留在了京城,但是李馨居於深宮。他們同在京城,卻被一道宮牆隔開。

  「嫂子?」

  阿福回過神來,自己緊緊抓著一個小金牛不放,都快把上面的穗子扯變形了。

  二丫端茶進來,穿著一身水粉色的衣裳,窄袖短襟,方便做活兒,又顯得很大方。她頭髮編成一條黑油油的辮子,一走得快了,耳朵上的墜子就開始打晃。這一點兒她始終學不好,雖然楊夫人總為這個朝她搖頭歎氣——

  她將茶輕輕放下,好奇的打量了李馨兩眼。這種行為當然很沒規矩,可是一來她年紀還小,二來李馨也不和她講究這個,還對她笑了笑,二丫頓時紅了臉。「你叫二丫是不是?」

  「咦?你,啊,公主您知道我?」

  「我知道唐柱和鐵生,當然也知道你,你們還有個伴兒叫狗子對不對?」

  二丫一下就不再拘束:「對!不過狗子改名了,他給自己改名叫得財。」

  李馨皺了下鼻子:「得財這名字也沒好聽到哪兒去。」

  阿福和她有同感。

  不過楊夫人倒是挺喜歡,畢竟得財,進寶,富貴這種名字又喜慶又上口,可比狗子要好聽多了。

  可是……阿福一轉頭,瞅見正眉開眼笑擺弄那些金生肖金花兒的兒子,忍不住歎口氣。

  這位才真應該改名叫李愛金李愛財呢。

  雖然抓周那天沒外人在場,可是成王爺的世子抓周抓著金元寶的消息還是像長了翅膀一樣流傳開了,雖然這名聲比抓著胭脂水粉好聽,可是似乎旁人家都以孩子抓到筆墨書印刀劍為榮,抓著算盤元寶的……咳……

  阿福吩咐廚房多做了幾樣菜,一轉頭李馨已經帶著李譽出了屋子。她遠遠看著庭院裡的那兩個人,一隻貓兒從李譽身前跑過去,他邁開兩條小短腿就要去追,可是貓兒跑得太快,一轉眼跳進花叢中就不見了,李譽撅起小屁股也跟著要往花叢裡頭鑽,李馨急忙攔阻他。

  有人從迴廊那邊走了過來,阿福轉過頭,李固的步伐從容穩健,可是,讓阿福訝異的不是這個。

  跟在他身旁的人,除了韋素,還有高英傑?

  他怎麼來了?

  不,不是他不能來,而是不會到宜心齋來。頂多到前面的小書房,李信曾經在那裡讀書,李固也習慣在那裡和人議事。宜心齋是李固和阿福的起居之所,出入的除了丫鬟女眷就是宦官,狗子,嗯,現在叫得財,他是因為年紀小,所以常出入跑腿。

  阿福迎上去,輕輕挽住李固的手:「今天怎麼回來得這樣早?」

  「今天事情不算多,下午便不出門了。」

  韋素和高英傑和阿福見禮,揖起的手還未放下,高英傑的目光已經不由自主的轉向庭院的方向。

  李馨把李譽抱了起來,她有點吃力,李譽現在的份量可不算太輕,而且他還在興致勃勃的掙扎,想下地去繼續追捕那隻貓,弄得李馨手忙腳亂。海蘭在一旁想幫忙,可是李馨卻偏偏不讓她抱。

  李馨也瞧見了李固,她露出明媚的笑容,笑著招呼了一聲:「喲,王爺回府啦。」在陽光下,她的美貌明艷有如盛放的鮮花。

  然後她的笑容微微凝滯了一下,阿福知道她也看見高英傑了。

  「見過三公主。」

  李馨怔了一下,輕聲說:「不必多禮。」

  她的目光在高英傑身上停留了一刻,渾若無事般轉過頭去繼續逗李譽,彷彿沒受什麼影響。可是——若真沒受什麼影響,為什麼要移開目光不再注視這個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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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7:42:35
九十 無題 三

  風明明在吹著,天氣不算特別悶熱,可是阿福還是出了一頭的汗。

  她也說不清這是熱的還是緊張的。

  李固進屋更衣的時候,阿福拿了衣裳過去,把他換下來的袍子接過來順手搭在椅子上,替他披上家常穿的細雲紗袍子。

  「你怎麼讓他進來了?」阿福小聲問,難不成李固想做媒人?

  可是,阿福又不確定起來。

  李固他看不見的,在山莊的時候,阿福能看出李馨和高英傑之間那種瀰漫的曖昧不明的情愫,可是,李固他知道嗎?

  「唔,英傑今天和我提了一下,想看看兒子根骨如何。我想,若是他根基不錯的話,學些本領,能強身健體益壽延年也好。」

  阿福鬆了口氣,原來是自己想岔了。

  「嗯,學武強身當然不是壞事。」

  她有些心不在焉,李固當然不會聽不出來。阿福替他繫著衣帶,李固握住她的手。

  「怎麼了?」

  阿福猶豫了一下:「高英傑……還未成家吧?」

  「沒有。」

  「那……你覺得,阿馨和他,能不能……」

  李固楞了一下,阿福輕聲說:「還在山莊的時候,那回高英傑離開,我覺得阿馨,似乎有些依戀不捨。不過後來她嫁了蕭元,這事當然不必再提起。可是,蕭元也死了,阿馨總不能這麼一直孤單單的過吧?」

  這時候民間風氣對女子還沒有那樣苛酷,寡婦再嫁的事情雖然不算光彩,也不至於千夫所指為世俗難容。

  更何況,李馨是公主,駙馬早亡,公主再嫁,這在皇家並不是什麼奇罕的事。

  李固怔怔的,過了一會兒才說:「他們……他們真的,互相有意?」

  阿福忙說:「我可沒問過阿馨。不過,不過,八成是有的。剛才在庭院裡他們碰著面,一個就盯著人看,一個就把頭轉過去一眼都不看,要是沒有情意,怎麼會這樣不自在。」

  她有點拿不準李固的反應,盯著他的臉看,感覺時間過得極慢,李固唇角慢慢彎起來,露出笑意:「若真是這樣……他今兒恐怕不是為咱們兒子來的。」

  「呃?」也許真是湊巧……

  不過,李馨這麼久才來王府一次,高英傑偏就今天提起來要來看李譽,是太巧了些啊。

  夫妻倆手拉著手發了一會兒呆,做媒這種事,阿福沒幹過,李固就更沒幹過了。

  「阿馨還在守父皇的孝,這事……以後再說。」

  他們從屋裡出來,韋素正抱著李譽,把他舉得高高的,來迴盪悠。阿福看得心驚肉跳,李譽卻咯咯笑著,十分享受。

  「喂,當心啊!」

  「沒事!放心吧!」韋素嘴裡喲嗬,用力把李譽蕩的更高了。

    真是的。

  喜歡孩子,自己娶老婆生一個啊。

  阿福一想到婚娶,接著便想起,韋侍郎和韋夫人一起蒙難,韋啟的妻子也……他們兄弟現在還在孝中。

  她這麼一出神,過了一會兒韋素抱著李譽過來,把孩子交給瑞雲抱,阿福才突然想起來,少了兩個人啊?

  李馨去哪兒了?高英傑又去哪兒了?

  她不由得轉頭看李固,從他的神情中,知道他恐怕想到的也是同一件事。

  「英傑呢?」李固沉聲問。

  韋素好像才發現他人不見了一樣,有些奇怪:「剛才還在……怎麼一轉眼兒就沒人了?」

  李馨還罷了,她一直說喜歡成王府的花園,要說去園子裡散心還罷了。可是高英傑明明說是來看李譽,現在留在這裡的卻是韋素,他人卻不知去向了。

  阿福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還不得不把話題引開:「有冰過的酸梅湯,讓人給你端來吧。」

  韋素當然連聲叫好。

  酸梅湯盛在琉璃碗中,碗壁外沿已經蒙上了一層水霧,韋素端起來大口喝完,一抹嘴,笑嘻嘻地說:「再來一碗吧。」

  「這個太涼,喝一碗就行了。」

  小李譽一臉饞相兒盯著琉璃碗裡的酸梅湯,阿福可不敢給他喝,自己也不敢喝太涼的。

  李譽週歲之前已經斷了奶,現在早晚喝牛乳,身上仍舊是好聞的甜糯的奶香氣。

  阿福心裡有事,難以平定,自己也出了一腦門子汗,覺得今天的天氣特別燥熱,熱得人坐立不安。

  李馨過了小半個時辰才回來,臉紅紅的,一進來就嚷熱。阿福吩咐人也替她端了份酸梅湯來,只不過不是用冰鎮過的,而是用的井水。

  李馨喝湯有點急,也許是阿福心裡已經事先有了論斷,所以總覺得她的急,像是在掩飾別的什麼事情一樣。再看她嬌艷暈紅的臉頰,也總覺得那八成不是太陽曬紅的。

  「剛才你上哪裡去了?」

  「去園子裡轉了轉,」李馨說:「葡萄又掛果了,不知幾時能熟。」

  午飯時高英傑已經告辭,阿福沒有機會再從他那裡找到什麼蛛絲馬跡。等李馨也告辭回宮,二丫端了繡籃坐在李譽的小床前頭做針線,瞅著屋外面的丫鬟婆子也打起盹來,往阿福跟前湊湊:「夫人,您幫我看看,這朵花我都拆了三回了,就是繡不好。」

  阿福就著她的手裡看了一眼:「你用的線太粗了。再說,這布也薄,網紗這樣疏,上哪兒繡出來去?」

  二丫小聲說:「夫人,今天我在花園裡看見三公主,和那位高公子在一起說話來著。」

  阿福的注意力頓時全轉到這上頭了:「你聽見他們說什麼了?」

  「噯,我離得遠,一句也聽不到。」她說:「他們在水邊的橋那頭,我在假山這邊,隔著樹隙,遠遠瞧見的。兩人中間隔著花叢,三公主原來在那邊兒石凳上坐著,後來高公子來的。他們說了也沒有幾句話,淨在那裡發呆。後來三公主就先走了……」

  二丫說起這些事情來格外精神抖擻,阿福摸摸她的頭:「這事可不要對旁人講。」

  「知道,我就跟您一個人說了。」二丫兩眼閃閃發亮:「夫人,你說……呃,三公主是不是想再招個駙馬啊?」

  這孩子……要是生在現代,一準兒是個極具娛樂精神的八卦女。

  李固沒睡著,隔著垂紗簾把兩個人的話聽的清清楚楚,阿福洗了臉,脫了鞋子衣裳在他身邊兒躺下來。李固安靜的躺著,他的睫毛長,但是不是很密,根根分明看起來很是秀雅。阿福側過頭看了他一會兒,輕輕朝他挪得更近些。

  「睡著了麼?」

  「沒。」

  李固把她的手握在手裡,阿福的手指軟軟的,很豐腴,握著便不捨得松。

  「你剛才都聽見了?」

  李固微微笑:「唔,聽二丫這麼說,其實他們也都是知禮的。這也算是樁好事,只是現在時間很不合適。你說,他們是在山莊的時候就彼此有意了?」

  「這我可說不好。對了,高公子替咱兒子看過了麼?」

  李固高興起來:「看過了,他說兒子根骨極好,是個好苗子,好好栽培,將來必能大成。」

  阿福心裡也高興,不過她說:「我倒不圖他有什麼大成,練練武強身也好——就怕他學了功夫之後更淘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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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7:44:01
九十一 七夕 一

  說起來,從那天之後,李馨到王府來的次數頻繁了一些。比起前幾個月一次沒看過的頻率,六月到七月間來的次數可算不少。

  七夕那天李馨也過來了。

  府裡的丫鬟們可是早早的等著這一天,廚下了備了各式乞巧果子,準備晚上就在池塘邊葡萄架下乞巧。京城亂成初定,人們像往年逢節一樣家家曬書曬衣。但是這種熱鬧,帶著一點驚魂初定的安慰意味。

  也許人們借這樣過節來證明,戰亂已經過去了,現在是太平時節。

  李馨脫了絲履和宮裝,換上涼屐短衣,跟阿福,還有府中的其他女孩兒一樣笑嘻嘻的準備應節的一應事宜。阿福的手是極巧的,這個差不多所有人都知道,二丫瑞雲她們還來央阿福給她們的繡活兒紉上線,銹了第一針,說是要借阿福的靈巧氣兒。連小李譽也跟著興奮不已,出出進進的跟前跟後,腰上繫著七彩絲線錦穗荷包,別人笑他也跟著咯咯笑,又白又胖的手臂像藕節一樣。

  李馨看到他手裡拿了個綠油油的東西不肯丟,有些好奇,湊過去看,是一隻用草葉編的蟈蟈,用的又細又韌的翠線草葉子,手藝精巧,編的既結實又精緻,眼睛那裡還不知怎麼嵌了兩粒黑色的瓷珠充當眼睛,腳,翅子,鬚子都有,栩栩如生,風一吹,鬚子還會微微顫抖,別說小孩子,就是李馨見了也喜歡的不得了。

  「這個哪裡來的?」

  李譽笑嘻嘻和她對視,他雖然聰明,這句話卻答不上來。一旁海芳笑著說:「這是剛得的,高公子和韋公子他們過來了,特意讓人把這個小玩意兒遞進來給世子。不知是哪裡買的,這編的真好。」

  李馨微微一怔,李譽已經扯著她:「姑姑,姑姑,走。」

  「咦?去哪裡?」

  「花,魚!」李譽小朋友字正腔圓的表達他的意願。

  「要去園子啊?」

  李馨看了一眼外頭,夏日炎炎濃蔭長,空氣裡浮著青草樹葉花朵的清香。

  「好,等等你娘,咱們一塊兒去。」

  阿福也換了雙涼屐,牽著兒子的一隻手。桑木屐齒敲在花園裡的青石路和卵石小徑上發出清脆的,卡嗒卡嗒的響聲。

  「昨兒五丫頭又和我鬧了一回。」

  「唔?因為什麼?」阿福覺得一點都不意外。李馨和李芝的關係之差宮內外無人不知。阿福有時候甚至覺得,李馨和李芝,有點像自己和阿喜似的,天生就是對頭。

  「沒事兒找事兒唄。昨兒皇帝在我那裡吃了頓點頭,她聽說了以後不樂意。再加上她的婚事也太順……她好像總是要和我爭搶東西,以前是父皇的關注。父皇不在了,她又不忿現在皇帝和我親近。」

  「她也要出閣了?」

  「嗯,可是宗府擬的人選,她可都看不上。何美人也管不了她。」

  李譽去折長在路旁的小黃花,淑秀急忙過去護著怕他跌倒。

  阿福終於瞅著這個合適的機會,小聲問:「那你呢?你不想再嫁人了?」

  「嫁人啊……也沒有什麼意思。所嫁非人,還不如不嫁。」

  阿福輕聲說:「不是每個男人都像那個蕭元的……」

  可是,雖然話是這樣說,阿福也知道李馨的心結沒那麼容易解開。畢竟,哪個女人知道自己的老公殺了自己的老爹,能無動於衷?就算一開始是同床異夢的,也不行吧?

  「也不是每個女人都有嫂子你這麼好福氣的,我哥可是千里,不,是萬里挑一的好男人啊,嫂子又賢惠,這可是羨慕也羨慕不來的。」

  遠遠傳來兵刃交擊之聲,李馨停下腳步來,有些疑惑的往前方看。

  「那邊是小練武場。」阿福也有點疑惑。李固一早一晚會去打趟拳練會兒劍,這會兒這樣熱,誰這麼想不開跑來練功?

  繞過樹叢,練武場邊高高矮矮站了幾個人,李固雖然看不見,但是神情肅然,聽得十分專注。

  場中比拚的是韋啟和高英傑。

  阿福極少看到這樣的場面,李馨也是一樣,刀刃劍刃在陽光下反射出點點寒光,勁風虎虎,看得人目眩心驚。明知道這肯定是友人之前的切磋較量,還是讓人擔心……畢竟兵器可沒長眼睛,萬一碰著挨著那可就要見血的。

  阿福緩緩走過去,輕輕拉著李固的手。

  李固的頭轉過來一些,朝她微微一笑,回握著她的手,依然注意聽著場中動靜。

  阿福偏過頭,李馨站在她身旁,望著場中的眼神那樣專注,還帶著一絲迷惘。

  她看的人當然不是韋啟。

  陽光灼熱,樹蔭下的斑駁光影投在人的臉上身上。阿福轉過頭再看高英傑,場中兩人已經一起停手,韋啟笑著抄起腰間巾帕抹了一把汗:「還以為你這些日子懈怠了,覺得能佔你些便宜呢。」

  高英傑還劍入鞘,答了一句:「每天早晚的半個時辰我是不會丟的。」

  兩人與阿福和李馨見禮,李固他們回小書房,阿福牽著李譽的手回宜心齋,李馨跟著後頭,有些神思怔忡的樣子。阿福喊了她一聲,李馨恍如未聞,等阿福提高了聲音再喊第二聲時才回過神來。

  「嫂子說什麼?」

  阿福指著一旁的石凳說:「坐下來歇會兒吧,正好我有話和你說。」她沒有繞圈子,交待小船把李譽抱開,直接就問:「你與高英傑,是不是互相有情意?要是那樣,你也不用瞞著我,這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李馨愣愣地看著她,阿福生怕自己把話說得太直了。就算李馨前輩子也是現代人,但是在這個時代生活久了,大約還是習慣這裡循規蹈矩的談話方式了。

  「我的意思是……當時在山莊的時候,我覺得,你和高英傑,嗯,似乎有點患難生情的意思。不過後來你走了,你也嫁了人,這事當然不必再提起。可是現在你和他之間應該沒什麼障礙了。你要是對他有意,他也對你有情的話……」

  李馨低聲說:「嫂子,你不用說……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你也知道,但凡有點志氣的男子,誰肯做那個窩囊龜縮駙馬?他志向遠大,生性不喜拘束。我是……我是覺得他人很好,可是正因為覺得他好,我才不能害的他窩在京城過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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