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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看泉聽風]玉堂金闕(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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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30 17:31:13 |只看該作者
七十、噩耗

  自四月起,犍為郡的雨就淅淅瀝瀝的沒停過,雨水將萬物沖刷的乾乾淨淨,連路邊的青草都格外的翠綠可人。

  「大人前面就是南安縣了。」車夫摘下斗笠,抹了一把額頭上的雨水,「我們現在就去縣衙嗎?」此時雨差不多停了。

  「不用。」陸琉掀起車簾,從車上下來,「我們走過去吧。」

  犍為郡多山,南安縣便在群山環繞之中,故縣中臺階坡度較多,犢車上不去,大部分路只能靠人走。

  「唯!」車夫將犢車系在大道旁的大樹上後,同另九人一直騎馬跟在犢車後的侍衛一起跟隨在陸琉身後。這十人中,有二人是陸琉的書佐、有三人是陸家的部曲,車夫則是高嚴留給先生的,另外四人是謝芳派來的、對益州各處都非常熟悉的侍衛,這些人年紀都二十五六歲左右,除了兩名書佐外,餘下八人皆是武藝高強又擅長騎馬駕車,陸琉這些天幾乎走遍了蜀郡和犍為郡,也全靠這八人,倒是施溫一入益州就水土不服,上吐下瀉,這會正躺在犍為郡的太守府裡養病呢。

  陸琉似乎對南安縣很熟悉,不用任何人帶路,在小巷中轉了幾次,就在縣衙附近的一間民居前停了下來。縣中大部分民居相同,這間民居大門向著小巷內,大門緊閉,一顆白玉蘭樹從牆內探,陸琉走到門前,站定不動,目光複雜的望著這間民居。

  「你們是誰?」那民居的門打開,裡面走出一名滿臉疲憊的中年男子,一見門口圍著這麼多人,嚇了一跳。

  「這間居室現在是你在看管嗎?」陸琉問。

  中年男子看到陸琉的時候怔了怔,陸琉並沒有穿官服,一件淡青色的深衣,頭上也只束了一塊方巾,身上一樣佩飾都沒有,可就仿佛所有雨後初升的暖陽都聚集到了他身上,不敢讓人直視,他只看了一眼,便再也不敢低頭看第二眼了,壓根沒聽清楚陸琉再說什麼。這是從哪裡來的貴人?怎麼會來這個小地方?

  陸琉也不以為意,耐心的重複了一遍。

  「是的,這屋子原本是我阿耶打掃的,他去年死了,就有我來照看了。」中年男子說道。

  「死了?」陸琉一怔,「陳伯應該還不到四十吧?」

  「三十八,我阿耶也算長壽了。」中年男子歎氣,他還不一定能活到阿耶的年紀呢,他看起來要比陸琉老上許多,可其實今年三十還沒到。

  陸琉聞言悵然的歎了一口氣,走入那間民居,那男子也不敢攔著他,他心裡隱隱有個猜測,阿耶老說這間屋子是給一個貴人看管的,莫非此人就是阿耶口中的貴人?

  入門便是一個富貴牡丹的石雕屏風,地上鋪著整潔的青磚,磚上還雕琢著精緻的圖案,白玉蘭樹就立在屏風旁,枝繁葉茂,白的花朵掩映在綠葉叢中,清雅如荷,芳香襲人。

  居然都這麼高了。陸琉走到樹前,伸手在樹幹上撫摸了下,就找到了一處凹凸不平之處,陸琉嘴角輕揚。

  「陸大人!」南安縣令接到侍衛的通報,匆匆的趕來。

  「劉大人,陸某只是故地重遊,並非有意打擾。」陸琉轉身對南安縣令客氣道。

  「故地重遊?」陸琉當過南安縣令的事,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他當然不會知道,但是陸琉是新上任的刺史,他當然不敢怠慢,連聲要輕陸琉去府衙稍事歇息。

  陸琉擺手道:「不用了,我就在此處歇息了。」

  「這——」南安縣令不想陸琉會住在這裡。

  「劉大人,十七年前陸某曾在此任南安縣令,此處便是陸某當時的居所。」陸琉說道,說著他往屏風後轉去。

  轉過屏風,就是第一進待客的正廳,正廳之後是一個天井,天井中有用鵝卵石鋪成的羊腸小徑,灰白色的鵝卵石中,夾雜著彩色的石子,那些石子拼成了一個個蝙蝠的圖案。一株芭蕉種在一口井旁,芭蕉樹下還有一套石凳椅。屋簷廊角處,也雕琢了極為精緻流暢的圖案。這時南安縣令是信了,這居所應該是陸琉之前住過的地方,這間民居處處講究,實在不像普通平民能住的房子。

  侍衛們給陸琉燒水,飲食自有南安縣令提供,陸琉簡單的梳洗完畢,就同南安縣令商量起縣中的各項事務。陸琉對南安縣有特殊的感情,問起事務來,事無巨細。聽到縣中屯田已經占了荒地的大半,地動的災民也安置的差不多了,他滿意的點點頭,又提醒南安縣令,平時要多注意些災民,若是有什麼困難,縣衙能幫忙就多幫了。

  陸琉這幾天除了廣都縣外,走遍了整個蜀郡和大半個犍為郡。他也慶倖自己走了這麼一趟,這次地動說是震在了廣都,實際附近的幾個郡縣都有波及,只是程度沒有廣都那麼厲害,但還有很多災民和饑人。施溫和元尚師兩人,沒跟在陸琉身邊,也是回去徵集物資了,順便讓施溫養病,不然那些災民只能活活餓死了。南安縣令這幾天也聽說了陸琉的脾氣,不敢敷衍他,連連應聲。

  等南安縣令離開的時候,天都差不多快黑了。陸琉讓侍衛推了南安地方鄉紳的拜見,拎了一壺茶,坐在白玉蘭樹下獨飲。

  這玉蘭樹杆的中間,有一排清晰可見的小字,「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前四個字秀美端莊,後四個字靈韻矯捷,看到這八個小字,陸琉突地仰頭喝了大口茶,微燙的茶水,讓他忍不住嗆了下,當年這株玉蘭樹是他和阿儀親手種下的,那時它還是一株小樹苗,這八個字也是兩人各自寫上去的。

  這時剛放晴的天氣,又下起了雨,雨水很快就將陸琉的衣衫打濕。

  侍衛們見陸琉絲毫沒有避雨的意思,只能上前給他打起傘蓋。

  陸琉對周圍事,無所察覺,他完全沉浸在回憶中,當年他當南安縣令的時候,他們兩人隱瞞了身份,一起來到了這裡,阿儀嫌縣衙太鬧,就在縣衙附近找了一間民居。想著當年,兩人是如何興致勃勃的裝點這間居室,他和阿儀又是如何期盼未來的日子。

  阿儀甚至都想到了,如果在這裡有了孩子,就給孩子取名叫阿南。後來兩人因陸太后病重,只能回建康,兩人都不願意他們精心佈置的小家被外人糟蹋了,就把這間民居買了下來,又雇傭了一對夫妻看管這間民居,臨走前阿儀還依依不捨的說,將來一定要故地重遊。

  阿儀,我來了,你呢?我在建康,你總是不來找我,我知道你不喜歡建康,我也不喜歡,這裡呢?你今天會來找我嗎?

  陸琉從袖中取出一副卷軸,珍愛的摩挲著,阿儀你看,這是我們的皎皎畫的,她畫的可真好,比我們當年都好多了,也比我們都聰明。還有我們的女婿,你不是說要將來的女婿,一定要能比得上皎皎的美貌嗎?還要對皎皎的話言聽計從,我都是照著你的話選的。這茶,也是皎皎讓人給我送來的,陸琉將一杯茶水倒在樹下,你聞聞,是不是很香?

  陸琉雙目漸漸朦朧,恍惚中,他隱隱見一熟悉的紅衣身影緩緩朝他走來,臉上還帶著他最愛最熟悉的明朗燦爛的笑容。

  雨越下越大……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陸琉突然回神,「什麼時辰了?」

  「快亥時了。」侍衛回道。

  陸琉皺了皺眉頭,突然站了起來,「下了很久的雨吧?」

  「是的。」

  「出去看看。」陸琉心中暗忖,下了這麼久的雨,會不會有洪水吧。

  「唯。」

  「轟隆隆——」隆隆的雷聲從遠處傳來,不一會天上就淅淅瀝瀝的下起了大雨,庭院中一片紅豔如火石榴在雨水的沖刷下,越發的鮮豔奪目。

  陸希剛下肩輿,映入眼簾的就是一片血紅,她不由退了一步。

  「縣主?」柳葉連忙上前扶住陸希,「你沒事吧?」

  「沒事。」陸希搖了搖頭,奇怪她之前對石榴花說不上喜愛,可也不反感,可今天不知道怎麼的,看到這些石榴花居然會覺得心煩氣躁。或許是因為下雨的緣故?也不知道耶耶那邊天氣好不好?他這幾天似乎在外。

  「是著涼了嗎?」高后見陸希臉色不怎麼好,招手示意她過來,摸了摸她的額頭,沒發燒,她吩咐柳葉道:「去給縣主熬些紅糖薑茶來。」

  柳葉應聲。

  高后又對春暄吩咐道:「這些天早晚冷,中午熱,你們要多注意些縣主。」

  「唯。」春暄躬身應了。

  陸希知道高后是關心自己,她笑著坐在高后身邊,「娘娘,我身體好著呢。」她四處望瞭望,「九兒呢?」

  高皇后道:「淘了半天,在睡覺呢,這孩子越大越不聽話了。」高后嘴上抱怨著,可臉上卻是止不住的柔和的笑意,她膝下荒涼,如今好容易有個女兒,哪怕不是親生的,她也當成親生的疼愛。

  「和阿劫一樣呢,阿劫也是越大越調皮了,昨天奶娘就是一個不注意,他就偷偷溜出去了,在樹下捅螞蟻玩。我怎麼管都管不住,還是阿姑訓了他一頓,他才乖了。」陸希對著高后訴苦。

  高皇后聽著她的訴苦,樂得前俯後仰,摟著她笑道:「你就一小娃娃,怎麼會帶孩子呢?當然是要讓你阿姑帶。」她摸了摸陸希的頭,「等過段時間,讓阿劫入宮,九兒之前還說著阿劫呢。」

  「是。」陸希點頭。

  高皇后又說起了陸希的新任長史官范嵐,「我看他挺穩重的,是個幹實事的。」

  「讓娘娘替我操心了。」陸希感激道,「娘娘選的人,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高后笑著輕拍她的小臉,「你這小嘴就是會說話。」

  「娘娘。」柳葉端來了紅棗薑茶。

  高皇后對陸希道:「快趁熱喝下吧。」

  陸希接過柳葉遞來的薑茶,還沒送到嘴邊,就覺得心頭一陣抽疼,她身體下意識的一縮,手中的茶盞落地,滾燙的茶水一下子翻到了身上。

  「皎皎!」高皇后驚得一下子站了起來,「燙到沒有!」

  柳葉和春暄反應非常快,立刻要扶陸希,但是陸希彎著腰,身體微微顫動著。

  「來人,快叫御醫!」高皇后見陸希這樣子,快步上前,伸手去扶陸希,「皎皎,很疼嗎?」

  陸希抬頭,臉上佈滿了淚水,雙目怔怔無神,「疼——我心好疼。」她喃喃道,不知道為什麼,她就覺得好難受、心疼的快透不過氣來了。

  「來人!快來人!」高皇后這次是真嚇壞了,她曾幾何時見陸希這麼失態過?

  御醫匆匆趕來,給陸希把脈後,沒發現她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讓醫女進去查看陸希的臉色,醫女見她臉色白的嚇人,以為她受驚了,出去同太醫說了,太醫又細細的給陸希把脈後,也認為她可能是受驚了,就讓人熬珍珠湯給她壓驚。

  陸希心疼也就一會,過了一會就好了,可不知道怎麼回事,她總覺得心慌慌的,落不到實處,稍好一點,就想要回家。高皇后哪裡放心?陸希這一病,把高太皇太后和崔太后都驚動了,這下陸希就更不可能回家了,直接被豫章接到了長樂宮,高太皇太后親自給她掛了一串古玉珠,讓她定魂壓驚。

  「陛下。」牛靜守將河東郡新傳到的消息遞給鄭啟。

  是高元亮寫的奏摺,上面除了彙報了河東郡的情況外,還特意點出了謝芳這幾日在荊州一反常態的大力推進民屯。鄭啟看了嘴角一曬,悠然的將奏折疊好,顧律果然沒讓他失望,當然謝家也沒讓他失望。這要記上皎皎、阿嫵一大功,他瞌睡了,她們就給自己送枕頭來了,謝家——他已經等很久了。陸家的孩子就是討人喜歡!鄭啟想起乞奴這些天一直在益州為民屯一事奔波,眼底浮起笑意,等乞奴回來,可要好好獎勵他。

  高皇后剛從長樂宮回來,正巧和鄭啟碰上,「陛下。」高皇后下輦行禮。

  鄭啟扶起皇后,「愛卿不必多禮。」他攜著皇后手一起入椒房宮,「去長樂宮了嗎?皎皎身體好些了嗎?」

  「好些了,前幾日嚷著心口疼,御醫開了藥,喝下去就不疼了,可這幾天一直提不起什麼精神,飯食進的也不多。」高皇后有些憂心,若是有些事是宮中大忌,她都懷疑皎皎是不是被人下了什麼咒?但皎皎能說能笑,還會安慰她們,看著也不像沖犯了什麼。

  「元澈不在建康,你就多看顧一點。」照顧陸希本該是常山的責任,但常山又是這樣,鄭啟想起元澈為了他的民屯,四處奔走……他揉了揉眉頭。

  「育郎,你頭疼嗎?」高皇后等宮女都退下後,見鄭啟在揉額頭,關切的問。

  「沒什麼。」鄭啟微微一笑,「阿予,元亮這次可立了大功了。」

  「如何?」高皇后好奇的問。

  「明裡去河東郡的顧律替身已經死了。」鄭啟淡然道。

  「啊!」高皇后驚呼了一聲。

  鄭啟冷冷一笑,「原來朕手下真有這麼大膽的人!」

  「陛下——」高皇后柳眉微蹙,心中撲撲的亂跳,這麼危險,元亮沒關係嗎?

  「放心吧,你大弟的能力,你還不清楚嗎?」鄭啟安撫的著皇后。

  高皇后勉強的一笑,正想說什麼。

  「陛下!」牛靜守突然疾奔入內,跪到在鄭啟面前,「益州急件!」

  鄭啟「唰」一下站了起來,一下子從牛靜守手中搶過急件,一向沉穩的手也不知是怎麼回事,抖了半天都沒拆開信件。

  牛靜守瞄了鄭啟一眼,硬著頭皮上前,拆開了急件,一行觸目驚心的字,同時映入三人的眼內,「永初四年四月,犍為郡地震,南安縣山崩,飛泉湧出,壞城廓、民室屋。地裂十二處,裂合長十裡百七十步,廣者三十餘步,深不見底。益州刺史陸琉、南安縣令劉康,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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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那個南安縣山崩,飛泉湧出,就是說地震引發泥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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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30 17:31:32 |只看該作者
七十一、夢境

  「阿澈,你看!皎皎會抬頭了呢!」清脆甜美的聲音驚喜的響起,陸希只覺得眼前被一片紅雲籠罩,軟軟滑滑的衣衫將她的腦袋都蓋住了,她忍不住晃了晃腦袋。

  「呵呵,皎皎會搖頭了!」來人興奮的把陸希整個人都抱了起來,「叭叭」兩聲,陸希這輩子初吻就沒了。

  陸希努力的睜大眼睛,望著抱著自己的人,可是眼前只有模糊一片,只能看到抱著她的人,笑的非常好看,暖暖的笑意仿佛從心底透出,讓人忍不住跟著她一起笑。

  「皎皎,阿娘的乖皎皎。」來人愛憐的輕晃著陸希,口中哼出柔軟的曲調。

  「阿儀,你看這是我給皎皎選的名字,你看那個好?」熟悉的聲音響起,陸希扭頭,就見似乎年輕了好幾歲的耶耶,興奮的拿著一張紙坐到了抱著陸希的人身邊,紙上隱約寫了很多字。

  「我看看……叫希吧!」阿儀愉悅道,「知我者希,則我者貴,是以聖人被褐而懷玉。以後我們的皎皎就是一塊稀世美玉。」

  「好。」陸琉笑眯眯的摸著愛女小腦袋,「以後你就名希,字懷玉。」

  這不是她名字的由來嗎?阿儀?難道她是阿娘?陸希努力的瞪大眼睛要去看那個她已經沒什麼印象,只依稀記得那個病得很重,但一旦有精神,就會抱著她、同她說話、對她笑的阿娘。

  可是無論她再怎麼睜大眼睛,眼前還是模糊一片,陸希憋紅了臉,雙目脹痛,突然眼前一花,她的面前突然出現了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嬰,小女嬰穿了一身綠色的小衣服,安分的被奶娘抱在手中,一雙如黑葡萄般的雙眼正骨碌骨碌的望著眾人。

  「這孩子長得可真漂亮啊,以後就叫阿嫵吧。」崔貴妃的聲音響起,陸希抬頭,就見崔太后坐于上方,而下方那個滿頭銀髮卻依然身姿端莊優雅的身影,赫然是已經去世的大母。

  「大母——」陸希喃喃叫道。

  「大娘子好可憐,這麼小就沒娘親,這會高邑公主連二娘子都生出了,再過段時間就該有少君了吧?」

  「是啊!」

  阿嫵?陸希怔怔的望著那個粉嫩嫩的小女嬰,是啊,她怎麼忘了她有個妹妹呢?陸希永遠都記得,阿娘不過去世才三個月,她就有了新繼母,一年後,她就有了新妹妹!後來她漸漸長大,知道了那段混亂血腥的階段,也明白了父親的痛苦為難,可她心裡還是存了隔閡。

  「元澈,過來抱抱阿嫵。」崔太后從乳母懷中接過小外孫女,含笑示意女婿過來抱抱孩子。

  陸琉那是不過才二十五六歲,可已經完全沒了年少時飛揚的神采,眼底甚至漸漸染上了暮氣,他望著正對著他傻笑的小女兒,和皎皎小時候一樣啊,可——

  「哇——」小女娃細柔的哭聲響起,眾人抬頭就見才三歲的小陸希舉著粉嘟嘟的小手,胖乎乎的小手背上多了一個小紅包包,小丫頭嘴裡口齒不清的喊著「疼」,小臉哭得通紅。

  「皎皎!」陸琉也顧不上陸言了,轉身抱起了愛女,低頭親著她小手上的紅包,「乖乖,不哭,疼疼飛走了——」

  「哇——」崔太后懷中的陸言也哭了起來,崔太后忙輕拍著懷中的小寶貝,等她再次抬頭的時候,陸琉已經抱著陸希去花園玩耍了,陸希小臉上猶帶著淚珠,而臉上已經漾開了大大的笑容。

  「冤孽啊!」崔太后和袁夫人心頭同時閃過這句話。

  陸希對崔太后和大母的想法無所察覺,咯咯笑著趴在父親懷裡,阿娘走了,她只有耶耶了,小爪子扒拉著父親的衣襟,小腦袋在他懷裡磨蹭賣萌,可愛的模樣逗得滿腹心事的陸琉開懷朗笑,怎麼都愛不夠女兒,皎皎是阿儀留給他最大的珍寶啊。陸希聽著父親的笑聲,安心趴在他胸口,懷裡是一如既往縈繞著淡淡的奇楠香,可為什麼這麼涼呢?耶耶的懷裡應該是暖暖的啊?

  「皎皎——」冰涼的手撫摸著她的面頰。

  「耶耶。」陸希抬頭,就見父親穿了一襲青衫,眉目俊朗、豐神如玉,看起來竟只有十五六歲左右,渾身洋溢著的是,陸希從來沒見過意氣風發的飛揚神采,在陸希的心目中,父親是溫潤如玉的,有時候又帶了些憤世嫉俗,但大部分時候都是消沉的,即使笑,笑容中總有幾許憂傷。若不是他望著自己的目光,是一如既往的溫柔慈愛,陸希都認不出這是耶耶了。陸希一陣恍惚,咦?她似乎是站著的?對啊!她已經十三歲了,不是父親可以抱在懷裡的了,可剛剛明明耶耶抱著她在花園採花啊?

  「皎皎長大了。」陸琉眼底有著欣喜,「我也放心了。」

  「耶耶!」陸希慌亂的要抓耶耶的衣襟,不知為什麼,陸希突然記起大母過世那會,父親不顧禮法的在大母靈前喝酒,那次他喝醉了,不僅喝醉了,還吐了很多血,嚇得陸希讓人奪了父親的酒缸,慌亂間陸希就聽耶耶對她說:「皎皎,你要快點長大啊!長大了,耶耶就能去見你阿娘了,你阿娘已經等很久了,然後我們就一起去找你祖翁、你大母,還有大兄、二兄、子定……好累……」自那時候開始,陸希就分外注意起父親的飲食起居了,「好累」之前的兩個字她沒聽清,她連想都不敢去想。

  「皎皎——」又一聲溫柔的呼喚,陸希抬頭,就見一紅衣纖柔身影嫋嫋朝她走來,眼前的迷霧隨著那身影的走進而散去,一名美得讓人屏息的絕代佳人站在她面前,燦爛的笑容幾乎足以讓天地失色,看著她的目光溫柔的幾乎滴出來水來,「阿娘和你耶耶先走了,你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啊。」

  「阿娘——」陸希脫口而出,她一直以為自己忘了,忘了前世親人、這世阿娘的容貌,因為時間過去已經很久了,其實她從沒忘記過……

  不知不覺中,陸希眼前又迷糊了,只隱隱看著那一青一紅的身影漸漸的淡去,耳邊縈繞著他們的聲聲囑咐,「皎皎,要好好照顧自己。」

  「耶耶、阿娘,冷——」陸希喃喃道,迷霧越來越大,最後將陸希整個人都籠住了,陸希眼前漆黑一片,什麼都看不清了,而那裹在身上的迷霧,冷的就跟冰塊一樣,凍得牙齒都不由自主的咯咯發抖,「太太、爸媽、哥哥,冷——」陸希一會叫著今生的親人,一會叫著前世的親人。

  豫章聽著陸希的胡言亂語,淚水不停的下滑,「皎皎,你別嚇阿姑,你快醒醒啊!」自從皎皎聽到了元澈的死訊後,就一聲不吭,正在大家為她提心吊膽的時候,她就開始發燒了,都已經燒了好幾天了,人一直不醒。

  「長公主。」春暄站在榻前,啞著嗓子喊著豫章,自從大娘子身邊之後,她和煙微、穆氏就開始了幾乎不眠不休的照顧。陸希從小被人精心呵護著長大,底子養的好,她又時常會去騎馬、踢毽子,身體一向很好,很少生病,或許是平時身體越好的,生起病來就越會來勢洶洶。

  穆氏三人原本以為大娘子很快就會醒,可已經好幾天了,她還是不醒,如今三人已經改成輪班了,不然她們也熬不下去了。宮中不缺人手,可大娘子從小到大,所有近身服侍的事,都是三人做的,連夏暑等人都進不了身,所以她們自然不會讓其她宮婢近身服侍大娘子。

  豫章見春暄熟練用柔軟的棉布蘸了溫水給陸希擦身,再用烈酒擦拭陸希的手心、腳心和腋窩,「這樣有用嗎?」豫章懷疑的問,畢竟已經好幾天了,陸希都沒醒來。

  「有用,上回阿劫小郎君發熱,大娘子就是這麼做的。她說不這樣,發熱發太過,腦子會燒壞的。」所以陸希額頭上還一直放著一塊涼涼的布巾,侍女隨時注意著,一旦變熱了就換下。

  春暄給陸希擦完身,俐落的給她穿上衣服,然後同兩個宮女一起,把被褥給換了。

  「你這狠心丫頭!」豫章看著陸希紅通通的睡顏哭罵道:「你耶耶去世了,誰不傷心?你若是再不醒來,你讓我們怎麼辦?」豫章說到最後,幾乎放聲大哭,「皎皎,你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你讓阿姑怎麼活下去!」

  豫章這輩子幼年喪母、青年喪夫、喪子,後又送走了最親的外祖母、又恨又愛的父親,本以為一輩子就這麼過去了。她膝下荒涼,雖替劉毅撫養大了他的嫡子女,可不過盡了情分而已,直到皎皎出生、阿儀去世,豫章看到皎皎就想到了小時候的自己,她是把陸希當成自己的親女兒,見她病得這麼重,怎麼不傷心?

  柳葉聽著豫章長公主的哭聲,心中一沉,緩緩的退了出去,回到長樂宮的時候,她用艾葉熏過,梳洗換了乾淨的衣服,才入內殿,殿內高太皇太后、崔太后、高皇后都在,陽城縣主也在,可臉上已經沒有了以往笑容,靠在崔太后懷中,怔怔的望著某處發呆。

  一見柳葉來了,高太皇太后連聲問:「皎皎如何了?」

  「大娘子已經不發熱了,就是還在昏睡中。」柳葉說,大娘子發熱早退了,可就是一直不醒,御醫都說這應該是心病。柳葉不敢說實話,只能揀著好話說。

  眾人頓時松了一口氣,高太皇太后喃喃道:「我就說這孩子是大富大貴的命,怎麼可能出事呢。」

  從陸希病倒開始,宮中的閒言碎語就沒停過,前幾天甚至有還有人提出將陸希移出宮中,陸希年紀還小,宮中還有太皇太后、太后、皇帝和皇后等貴人,萬一她有什麼三長兩短,衝撞了貴人怎麼辦?

  這件事還沒等高皇后發話,覲言的人就被鄭啟讓人拖出去打了一頓板子,「朕貴為真龍之身,豈是一個總角幼兒能沖犯的?」

  陸言聽到大家提起阿姊,茫然的抬頭,目光無神的望著柳葉,崔太后見了心疼的將她摟在懷裡,「阿嫵,你怎麼了?」陸希聽到陸琉死訊後,就一病不起,陸言雖沒生病,可這幾天整個人就跟傻了似地,一聲不吭,這對姐妹可把長輩們給愁壞了。

  崔太后抱著小孫女的手緊了緊,「阿嫵,你阿姐病了,你可不能再病了。」

  陸言還是想不通,為什麼父親就這麼走了呢?陸言對父親的感情很複雜,從內心深處,她對父親有天然血緣的依賴,她很愛父親,父親的一舉一動,在陸言心目都是完美的,就如陸言最擅長的古籍修補一樣,那是父親唯一親手教過她的東西,陸言不知道自己到底喜不喜歡古籍修補,她知道她一定要學好。

  可是陸言又深深恨著父親,恨他眼中只有阿姊,從小到大只要阿姊一哭,他的身心就完全撲在阿姊身上了,陸言輕輕摸著額角幾不可見的傷痕,那是她從花園假山上掉下來的時候留下的傷痕,她那次摔得可疼了,出了好多血,她是故意摔下來的,她以為父親回來看自己。阿姊也摔過一次,阿姊哭的好傷心,父親就抱著阿姊,親著阿姊的傷口、哄著她。

  她也哭的很傷心,比阿姊還傷心,父親回來吧,他會不會抱她親她呢?她等啊等啊,連午食、哺食都沒吃,沒有等到父親,卻等來了阿舅,阿舅不會親她,但他會抱著她,親自給她上藥,帶著她去騎馬哄她開心,教她射箭、打小兔子,還向她保證一定不讓她留疤,阿嫵還是小美人。陸言告訴自己,沒關係,她有阿舅,她不要父親了。但她只是不要父親,不是沒有父親啊,為什麼父親就不回來了呢?陸言站了起來,直直的往外走。

  「阿嫵,你去哪裡?」崔太后顫聲問。

  「我去看阿姊。」陸言回頭認真的對崔太后說,「父親最疼阿姊了,阿姊病了,父親一定回去看阿姊的,這樣我就能見到父親了。」

  陸言的話,讓崔太后心仿佛被刀刮過了一樣,「造孽!冤孽啊!」

  崔太后這輩子經歷的風浪也多了,陸琉的噩耗傳來後,她傷心惋惜,可也沒到傷心欲絕的程度,但再聽到小孫女這句話,她忍不住哭了,這都是大人造的孽啊!可怎麼傷的人都是孩子呢?

  阿薇、阿嫵、皎皎三人感情和睦,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都誇她和袁夫人會教孩子,可誰真知道她們心裡的痛楚?陸希什麼事都讓著陸言、侯瑩,沒和兩人紅過臉,可沒真正和兩人一起玩過;侯瑩一開始住在陸家的時候,喜歡某樣東西的時候,還會露出喜愛的神色,可漸漸的就沒見她喜歡過任何東西了;陸言看似驕縱任性,可從來不會去碰兩個姐姐東西,小時候她會和陸希吃醋,搶著陸琉的寵愛,可後來她就和鄭啟越來越親近。

  三個孩子的變化,崔太后和袁夫人都看在眼裡,兩人心疼,千方百計的調和姐妹感情,可陸希出了什麼事,第一個總是去找陸琉、不然就是高嚴和袁敞,而阿嫵卻總和阿薇在一起,難過了不是找她就是去找育郎。三姐妹誰在外面被人刁難了,其她兩人也會幫忙,但再多也就沒有了。

  聽到陸言的話,高皇后也忍不住偏頭抬手用絹帕拭去眼角的淚水,陸家和上輩的事,她也知道點,當時只是感慨世事無常,可如今見陸希、陸言如此,她才明白大人間的事,受傷最深往往都是孩子。

  「阿嫵,你過來。」崔太后起身拉著陸言,「你阿姊病了,我們不要打擾她休息好不好?」

  「阿姊才不是生病了呢!」陸言撇嘴,「她就是想讓父親去看她,給她喂藥、去哄她!她從小最會的就是這套了!」

  父親最笨了,每次都被阿姊騙!他都看不出阿姊每次哭都是假哭,阿姊要是真疼了、真傷心了才不哭呢!大母去世的時候,她都哭的快斷氣了,可阿姊就面無表情的跪在大母靈前,跪了三天三夜沒動,守著大母,眼底暗沉沉的,看著都嚇人了,可就是沒掉一滴眼淚。

  陸言的話,讓在場眾人無一不掩面而泣。

  「所以阿父一定回去找阿姊的!」陸言嘟噥著,她要去看阿父,思及此她掙脫開崔太后的拉扯,往殿外跑去。

  「阿嫵!」崔太后焦急的叫了一聲,就見殿外出現一身長玉立的身影,來人手一伸,就將陸言抱在了懷裡。

  「阿嫵,你去哪裡?」鄭啟摸了摸外甥女的腦袋。

  「阿舅?」陸言仰起小臉、大眼一眨不眨的看著鄭啟。

  「阿嫵,你怎麼了?」鄭啟擔憂的望著陸言,蹲下身體,同陸言平視,「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哇——阿舅!」陸言突然摟住了鄭啟的脖子放聲大哭,「阿舅——耶耶——」她嘴裡含混不清的叫聲,「阿舅——耶耶——阿嫵難受——」她也分不清她到底她在喊誰。

  鄭啟單手抱起陸言,另一手輕撫著陸言的背,不讓她哭岔氣,一聲不吭的陸言哭,能哭出來就好。

  高皇后看到陸言哭了,終於松了一口氣,但思及躺在床上的陸希,心又提起來了,皎皎比阿嫵更讓人放心不下啊,她和陸琉的感情要比阿嫵深多了啊,「陛下——什麼時候能回來?」高皇后隱去那幾個戳疼陸言的字。

  「我已經讓仲翼去接他回來了。」鄭啟面沉如水的說,他讓謝芳照顧人,可謝芳最後照顧讓元澈出了這種事!鄭啟乾脆讓遠在薊州的高嚴直接去益州,無論如何,都要把陸琉完整無缺的運回來。

  崔太后閉了閉眼睛,「也好,女婿頂半子,讓仲翼去送回來也好。」

  這時候豫章紅著眼,臉上帶著喜色進來,「曾大母,皎皎醒了。」

  聽到陸希醒了,眾人一顆懸著的心都放下了。

  高皇后聽說陸希醒了,遲疑了下,「陛下,今天陸清微又來了,說是想把皎皎接回陸家休養,再說時間也差不多了……」還有幾天仲翼就該回來了,皎皎和阿嫵怎麼都要回陸家的。

  鄭啟想了想,「也好,讓皎皎先回去吧。」他低頭望著哭累了,懨懨趴在自己懷裡的陸言,「阿嫵等他回來了,再回去吧。」

  高皇后點點頭。

  「姑娘,喝藥了。」春暄將湯藥一口口的吹溫後,小聲的喚著陸希。

  陸希醒來也有大半個月了,人一直懨懨的,一回家裡就不顧眾人的阻攔,執意到了她和郎君最常待的書房,看著書房的擺設,一待就是一天,除了豫章長公主和觀主來的時候,會說幾句話外,平時一聲不吭,但是豫章長公主和觀主這幾天為了郎君的喪事忙得不可開交,也不能整天陪著大娘子,春暄她們看著陸希整日發呆,心裡著急,可也想不出什麼好法子。

  陸希默默的接過藥碗,一口喝完了湯藥,推開了春暄遞來的蜜餞,繼續躺回床榻,這些天她堅持要留在書房,大家只能臨時給她做了一個寢室。

  春暄和穆氏互視了一眼,兩人眼底都有著濃濃的擔憂,穆氏遲疑了好一會,才對陸希道:「大娘子,今天天氣不錯,你要不要出去走走?」說完後,她和春暄屏息等著陸希的聲音。

  幸好陸希沒讓她們失望,只隔了一會,陸希就輕輕的「嗯」了一聲,她們大喜,連忙給陸希換上衣服,正想扶她出門,突然聽到門口一陣吵雜聲,同時還聽到有人在喊,「高少君,你等等!」

  陸希聽到「高少君」這三個字,神色微動,阿兄?是阿兄和耶耶回來了嗎?

  「皎皎!」書閣的門被人驀地推開,高嚴風塵僕僕的身影出現了書閣的門口。

  「阿兄——」陸希聲音隱隱帶了哭音,「耶耶——」

  「高少君,你不能進去!」書閣門口的僕婦慌忙攔著高嚴,急的額頭都冒汗了,這成何體統啊!就算是夫妻,這麼不告而入都太失禮了。

  高嚴哪裡管那些僕婦,他聽到陸希帶著哭音的話語,早忘了其他人了,他不耐煩的甩開那些僕婦,幾個跨步,一下子沖到了樓上,「皎皎,我和先生都回來了!」

  高嚴在聽到冀州來的消息後,就再也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吃過一頓正經的飯食,一心只想早日趕回建康,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先生沒了,他一定要陪著皎皎。

  陸希聽到高嚴這句話,嘴張了張,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她一直覺得自己哭不出來,可是在看到高嚴的第一眼,她的淚水就從眼眶湧出,聽到高嚴的話,再看他明顯消瘦的臉,淚水流得更凶了,她手微顫的朝高嚴伸去。

  高嚴握住了她的手,順勢將她摟在了懷裡,「皎皎,我在。」

  「嗚——耶耶——阿兄——」陸希趴在高嚴大哭了起來。

  陸希低低的壓抑的哭聲,讓高嚴忍不住緊緊的摟住了她,皎皎愛哭,可她這麼哭的時候,只有袁夫人去世的時候,那一次先生在袁夫人靈前吐血,皎皎事後也是對著自己這麼哭的,「皎皎,我不會離開你的,永遠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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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高邑公主,就是常山,那時候她封號叫高邑,還不是長公主。

  其實陸琉這個人物,我在設定這個故事背景構架,他的性格、以及陸家發生的種種事情的時候,就註定了他現在的結果,他不是死於地震,也活不了多久,他的生命已經被他耗光了。生來就是天之驕子,人生前二十年都是那麼一帆風順,可一朝從雲端跌落,能安慰他、開導他的人卻一個個都不在了,這就決定陸琉的人生悲劇。

  他的生命在前梁覆滅、蕭令儀死去的時候,就已經滅了大半了,剩下的生命是為了母親和陸希存在的,在袁夫人去世、陸希定下婚事後,他基本上已經沒什麼好牽掛的了。看鄭啟放他出去做事,他那麼拼命就知道了,只有對生命不在意的人,才會做出如此舉動。施溫不嗑藥都受不了生病了,他一個常年嗑藥酗酒、身體不好的,還能活蹦亂跳,本身就是一種反常。

  或許有人會說,為什麼高太皇太后、豫章和陸止都能忍,為什麼陸琉不行?但是看陸琉做出來的事,先不說陸言,就說陸大郎的出生、以及他對陸希過分偏愛,引來常山的嫉妒,最後做出危害陸希的事,就知道他個性中優柔軟弱、天真單純又非常任性的一面了,他不是一個很完美的人,但他對他的妻子和女兒一直都很好,或許方式不對。他和蕭令儀都是養在溫室裡的花朵,如果前梁一直好好的,兩人會是很幸福的一對,可是一旦溫室坍塌,兩人就無法生存了,所以蕭令儀會死、陸琉也會死。

  下面是小獅子給粑粑和黃桑寫的腦補番外,我覺得挺符合貼在這章的,就先附上了。她堅決要求我嚴正申明,她一直認為粑粑和黃桑、和袁安都是真真正正的兄弟情←_←

  …………

  「鄭郎君,鄭郎君,請隨我來,小郎君他……」一個紅唇皓齒的小童攔住鄭啟的去路,著急道。

  鄭啟凝神一看,這不是乞奴幼年時的侍童麼?

  鄭啟迷迷糊糊的被小童拉著跑。

  不多時看到前面一顆大樹下圍著好多奴婢,有站有跪,有的拉著地衣,有的舉起雙臂,但通通都望著樹上,鄭啟箭步來到樹下,抬頭一望,樹冠的細枝上趴著的可不是六歲的乞奴麼?

  有的奴婢已經爬上大樹,但乞奴爬上的細枝,他們不敢過去,只能小聲的哄著。

  鄭啟不敢大聲,只得輕輕的喚,「乞奴,你在做什麼?」

  乞奴低頭一看,舉著小手道,「阿兄,你看,雛鳥,」小手中一隻毛茸茸的黃頭小雀漏了出來,正驚慌地嘰嘰亂叫,「好像從鳥巢裡掉到地上了,我把它還回去。」

  鄭啟望了一眼樹枝盡頭的鳥巢,「乞奴,你先下來,阿兄給你放上去好麼?」

  乞奴看了看近在咫尺的鳥巢認真道,「阿兄,馬上就夠到啦,做事不能半途而廢。」

  鄭啟又好氣又好笑,乞奴的脾氣執拗,認定的事情從不反悔。

  鄭啟無法,只好心驚肉跳的看著乞奴慢慢爬過去,終於將雛鳥放進鳥巢裡。

  鄭啟道,「乞奴真厲害,快下來吧。」

  乞奴高興的往回爬,突然腳下一滑,從樹上掉了下來,鄭啟飛身一撲,接住了乞奴,可是鄭啟也不過是十一歲的小身板,抱著乞奴在地上一滾,結果兩人都受了點傷。

  鄭啟自然把事情都攔在自己身上,被鄭裕好一頓抽。

  鄭啟征戰回京向先生請安,卻沒有看到乞奴,後來在花園裡找到他,九歲乞奴和袁安兩人在樹蔭下的地衣上睡作一團。有奴婢或侍立、或打扇,案幾上散落著書籍和茶碗,周圍的獸吻鼎爐還飄著嫋嫋清香。

  奴婢見鄭啟過來,便輕聲道,「小郎君和袁郎君之前在辯經駁難,累了就在這裡小憩一會。」

  鄭啟看著乞奴與袁安滾作一團,皺了皺眉,乞奴自幼身體便不好,怎麼能睡在地上。伸手便將乞奴抱了起來。

  乞奴微睜了眼睛,看到鄭啟,含糊不清的叫了聲「阿兄」,又合眼睡去。

  十四歲的乞奴把玩著一隻茶盞,對袁安道,「這一窯僅燒成兩隻,卻稱得上‘如銀類雪、胎薄如紙’。」

  袁安笑道,「你畫的樣式,我做的胎體,怎麼可能不是精品?」

  鄭啟手握玉幣站在門口,陽光從潑墨窗紙上透過灑落在屋內的兩人身上,仿佛另一個世界中人。

  四年後,鄭啟看著被綁縛仍然不失風度的袁安道,「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袁安微微一笑,「成王敗寇,無言矣。」

  鄭啟一朝登頂,乞奴也匍匐在腳下,雖得了天下,卻隱隱感到失去了什麼。

  乞奴不再喚他阿兄,相處也恪守臣子的本分,畢恭畢敬。

  鄭啟拜乞奴為光祿大夫撰寫詔書,下朝後回了書房,乞奴便坐在禦案的左下方,但坐在那裡的仿佛又不是乞奴。

  鄭啟不以為意,來日方長。

  乞奴玩女人,沒關係,鄭啟讓皇后挑一些好的送過去;

  乞奴性情鯁直狷介,不容人之短,得罪不少外戚權臣,沒關係,鄭啟將他拘在身邊,自然無事。

  可是乞奴漸漸消沉,嗑藥酗酒,鄭啟卻無法安之若素,他想起乞奴十幾歲的時候曾經外放做過一年的小縣令,那一年,乞奴的書信裡洋溢著的活力讓現在的鄭啟心痛。

  當鄭啟說出讓乞奴外放為益州刺史,看著乞奴叩謝時微顫的身體,心中百味雜陳。

  那日,乞奴緩緩說道,「阿兄,也要多注意身體,政事總是處理不完的,不要太勞累。」

  鄭啟笑了,心中默念「來日方長」。

  鄭啟看著因活字印刷之技而神色各異的近臣,想起乞奴,元澈二字在心中滑過。

  鄭啟看著謝芳放手民屯的奏報,看著陸琉在益州忙於民屯的奏報,心中豪氣沖天,父親沒有做到的事情,他做到了!今日是陳郡謝氏,每日便有更多,總有一日這天下會成為他真正想要的天下!

  「陛下!」牛靜守突然疾奔入內,「蜀郡急件!」

  鄭啟「唰」一下站了起來,一下子從牛靜守手中搶過急件,一向沉穩的他也不知是怎麼回事,手抖了半天都沒拆開信件。

  牛靜守瞄了鄭啟一眼,硬著頭皮上前,拆開了急件。

  鄭啟只看到八個大字,「益州刺史陸元澈,卒。」

  忽然濃霧漸起,前方模模糊糊的有一個人影,鄭啟道,「前方何人?」

  沒有人回答,卻隱隱有非男非女的哭聲。

  那影子漸行漸遠,鄭啟快步追上前去,越看背影越熟悉,唇齒間一個名字將脫口而出。

  鄭啟伸手正要搭上前人的肩膀,突然一柄劍伴著劍鳴從斜裡刺出,鄭啟手向後一縮。

  握劍的手皎白修長,並不是兵家子的手,鄭啟順著手臂看上去,那人的臉隱在濃霧之後,看不清楚。

  鄭啟面無表情道「袁子定。」

  濃霧散去,袁安微微一笑,「別來無恙。」

  鄭啟並不回話,只定定的看著前方的背影,「乞奴?」

  那人轉過身來,果然是乞奴。

  鄭啟欲要拉住乞奴,卻發現無法動作。

  乞奴道,「阿兄勿要過來,還不到時候。」

  鄭啟皺起眉頭「乞奴?」卻突然見與乞奴之間的路面斷開,乞奴所在之地如洋中小舟越漂越遠。

  鄭啟大喊「乞奴!」

  卻見乞奴擺擺手道,「阿兄,勿追,總有再見之日。」隨後消失在一片濃霧之中。

  鄭啟猛的睜開眼睛,卻見禦案上奏章林立,恍然自己不知什麼時候趴在禦案上睡著了,習慣性向左下方看去,那裡的案幾後卻空無一人。

  鄭啟以為他終有一日能守得雲開見月明,卻不知道,他和乞奴怎麼就沒有了「來日方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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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30 17:31:50 |只看該作者
七十二、陸琉的喪事(上)

  聽著陸希的哭聲,穆氏和春暄眼眶也紅了,兩人互視了一眼,先是示意僕婦們退下,然後春暄吩咐丫鬟準備熱水,兩人悄悄的下了樓,雖然穆氏平時對高嚴神出鬼沒的出現在大娘子繡樓很不滿,但是這會也只有他可以安慰大娘子了。

  僕婦們嘀咕著退出了書閣,直說這也太沒規矩了,大家一出門就碰上了一人,「袁少君。」僕婦們連忙行禮。

  袁敞默默的望著半開的大門,眼底難掩落寞,他在一得知阿叔去世的消息後就趕來了,但是皎皎身體不好,他也不敢多打擾,僅同皎皎見了一次面,還是在正式的會客廳,皎皎大病初愈,沒精力久坐,他不過只泛泛的安慰了幾句,就讓皎皎回去休息了。可是高嚴就能這麼肆無忌憚的沖進去,這就是皎皎不肯選擇他的理由嗎?袁敞自嘲的一笑。

  書閣裡,高嚴只是緊緊的抱著陸希,任她哭泣、一遍遍的告訴她,他會陪著她的,一定會永遠陪著她的。

  陸希也沒有哭很久,耶耶是阿兄送回來的,她還想去看耶耶,「阿兄,耶耶他——」陸希問了一半,又突然不想問了,她怕聽到自己不想聽的答案。

  「先生沒事,身體毫髮無損。」高嚴知道陸希想問什麼,「我趕到南安的時候,施世叔已經把先生全部打點好了。」

  「阿兄,你說真的?」陸希問,她在聽說南安又有地震又有泥石流的時候,甚至都懷疑,到底能不能找到父親的屍身,後來知道找到後,她又擔心父親已經不成樣子了,陸希想起父親一生好潔,結果落了這麼一個下場,她就想哭,可又哭不出來。

  「我沒騙你。」高嚴頓了頓,「那些侍衛雖然沒救出先生,可也算忠心。」那場地動,毀了大半個南安縣,若不是施世叔估摸出先生會在南安縣什麼地方,又讓熟悉當地地形的人去找,謝芳和高昂也在陛下的命令下,出動了大軍,幾萬軍士日夜不休,也足足挖了兩天才把先生找到,挖出來的時候,起先都是侍衛殘缺不全的屍身,最後才是完好無損的先生。

  「阿兄,陸家的那些侍衛,我已經讓人去安頓了,你留給耶耶那兩個侍衛,勞煩你幫我安頓下。」陸希道,她知道南安縣這次大半縣都毀了,只要跟在耶耶身邊的人,沒有一個生還的人。

  「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高嚴低聲道:「他們的屍身是運不回來了,不過施世叔將他們的骨灰都帶回來了。」不管如何,他們都算忠心護主了,對忠心的屬下,高嚴一向不吝嘉獎,但屍身是不可能運回來了。

  先生能運回來,那是聖上下了旨,他們的靈船每到一處皆有各地的地方官奉上備好的冰塊,一路換著冰塊,加急運回來的。已經是四月天了,一路往建康而下,越往南天氣就越炎熱,最後冰塊只能一個時辰換一次,很多時候都是地方官派人駕了船在漕河某處等候,等他們一來,就立刻換上冰塊。

  陸希點點頭,「阿兄,我去看耶耶,我讓人備了熱水,你梳洗後,就去休息下。」就算高嚴不說,她也知道他這些天肯定沒睡好、吃好。

  「我跟你一起去。」高嚴也起身道。

  陸希搖了搖頭,「阿兄,你要是累病了,耶耶會擔心的。」見高嚴還想反駁,「你先去休息,晚上說不定還要你守靈呢。」陸希說。

  「好。」高嚴想想也對,陸家總共也沒幾個人,陸大郎年紀還小,總不可能連續三天守靈吧?

  陸希扶著扶手往樓下走去,這會耶耶也應該到靈堂了吧。

  靈堂陸家一早就搭好了,阿劫和陸大郎已經披麻戴孝的跪在靈前,為了保持陸琉屍身不腐,高嚴把陸琉裝在一個特製的棺木中,棺木下方放了厚厚的一層冰,每隔一個時辰,換一次冰塊,故雖路上走了大半個月,可陸琉依然容貌如生,如今靈堂中也安置了無數冰塊,袁敞一入內就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他不由打了一個哆嗦。

  此時陸琉並不在靈堂內,他被人運到內室準備沐浴,這應該是在人斷氣後,就要做的,但陸琉情況特殊。當然眾人將陸琉挖出後,已經沐浴乾淨、換上嶄新的衣衫了,這時的沐浴,只是稍微修整一下而已。

  陸大郎簌簌發抖的縮在乳母懷中,阿劫則茫然的環顧著四周,小小的身體幾乎完全的被麻衣罩住。袁敞望著滿目蒼白,想起當年,袁家也是如此,當時也是大母(袁夫人)和阿叔,輪流把他抱在懷裡,柔聲安慰著他,可如今當年安慰他的人都一個個走了,袁敞緩緩的走到了阿劫身邊,想要伸手將阿劫摟在懷中。

  「阿劫。」輕柔的聲音響起。

  阿劫扭頭,看到熟悉的身影,立刻從地上爬了起來,撲到了阿姑懷中,??嗚嗚的叫著:「阿姑、阿娘。」他對陸希一直是混叫的,陸希也沒去矯正他。

  「表哥,謝謝你。」陸希感激的對袁敞微微一笑,目光一轉,耶耶所有在建康的學生都到了,一個個的跪在靈前大哭,陸希雙目一酸,也抱著阿劫跪了下來。陸家人丁單薄,耶耶只有大郎一子,若是沒有這些弟子,耶耶走的是何等的冷清。

  袁敞見陸希面色蒼白,雙頰明顯消瘦了,眼睛有些紅,不過看著精神還不錯,也放心了,千言萬語,袁敞最後只說了一句:「皎皎,你要多注意身體。」

  陸希對著他點點頭。

  「阿姑,冷。」阿劫嘟噥著,小身子一直往陸希懷裡鑽,陸希讓乳母先抱著他下去加衣服,她來的時候,高嚴已經提醒過自己了,靈堂會很冷,所以特地穿厚了衣服。同時她還讓下人熬了驅寒的暖薑茶,給來訪的客人驅寒。

  「阿姊。」陸言這時也從宮中回來了,同陸希一樣,一身粗麻衣,頭髮用生麻挽起了一個喪髻。

  「阿嫵。」陸希也只同陸言打了一聲招呼後,就看著那片空出停靈的地方發呆,再得知耶耶死訊後,陸希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致來,而陸言此時也沒有和阿姊聊天的興致。

  「啪嗒!」布幔外,一聲瓷碗碎裂聲響起,隨即是陸大郎任性的聲音,「不要!我不要喝這麼苦的水,我要喝蜂糖水!」

  陸大郎的聲音不響,但是靈堂原本除了哭聲外,就沒其他聲音,陸大郎這麼一喊,靈堂頓時寂靜了下來。

  陸琉去世,陸希、陸言和陸大郎,都是服斬衰的,照例三天內只能冷水度日,但三人年紀尚小,宮中太皇太后、崔太后和帝后,擔心陸家兩姐妹犯了擰性,硬生生照著禮儀來,再三囑咐兩人不可哀毀太過,崔太后和高后還特派了女官照顧兩姐妹,所以這會三人喝的水都是熱薑茶,但糖是不能放了。

  陸希和陸言從知道父親死訊開始,兩人就不約而同的禁了一切葷腥,兩人除了偶爾吃點蔬菜外,平時幾乎都是飲清粥度日的,人也變得有些呆呆的,聽到聲音後,兩人皆愣了好一會,一言不發。可把身邊的侍女看的提心吊膽,就擔心兩位娘子從此變傻了。

  「讓他乳母把他帶進來。」陸言並非反應不過來,而是再等陸希發話,見陸希遲遲不語,她就忍不住了。

  陸大郎也不是故意的,他做了這些事後,就後悔了,正偎依在乳母懷裡中不敢探出頭,向氏無奈只能抱著他去陸希和陸言所在之地,靈棚中垂了無數粗麻布布幔,陸希和陸言就跪在布幔後。見向氏是抱著陸大郎進來的,陸言臉色越發的陰沉。

  陸大郎察覺道二姐冰冷的目光,更加的害怕,喏喏的躲到了乳母身上。陸言看到陸大郎的舉動,越發的失望,父親怎麼會有這樣的孩子!「看好大郎君。」陸言淡淡的對陸大郎的乳母向氏道,「沒有第二次了。」

  「唯唯。」向氏連聲應了,又低聲哄著大郎,「大郎,這兒涼,先喝點薑茶,回頭阿媼給你喝蜂糖水好不好?」

  陸大郎有些遲疑,「阿媼,我餓了。」他委屈道,他不懂為什麼大家都讓自己跪在這裡,他們說父親在這裡,可他找了一圈,都沒有看到父親,陸大郎縮了縮身體,父親不在也好,不然父親又要打他了。

  「這——」向氏有些遲疑。

  「帶他下去吃點東西吧。」陸希平淡的聲音響起,她之前沒說話,是在等阿劫,這會阿劫來了,就不需要大郎了。

  「大娘子?」向氏驚疑不定的望著陸希,大娘子說的是真的嗎?大郎真可以吃東西?

  「阿姊?」陸言不解的望著陸希。

  陸希並沒有回應兩人的話,對阿劫的乳母吩咐道:「你抱著小郎君去那裡跪著,阿向把大郎帶回他的小院,別再出來了。」

  陸希的話,讓在場除了阿劫和陸大郎外,所有人都變了臉色,陸希手指著的位置正是剛剛陸大郎跪得位置,而大家這時才看清阿劫身上穿的衣服居然和他們是一樣的。阿劫按輩分是陸琉的孫輩,孫輩中唯一能給祖父服斬衰的唯有承重孫!而且陸希讓大郎不要出自己的院落,什麼意思?難道她連大郎庶子的身份都不承認了嗎?

  「阿姊,這是怎麼回事?」陸言問。

  「阿劫已經過繼大兄名下,他為承重孫,自然應該跪在他該跪的地方。」陸希說。

  「什麼時候的事?」陸言追問。

  父親和汝南長公主曾有個夭折的嫡長子她是知道的,但什麼時候父親把阿劫過繼大兄名下了?父親是有齊國公爵位,無論是庶子繼承還是過繼承重孫,都不是單單父親或者是家族同意就夠了,這個一定要阿舅同意才行。

  「阿嫵,你一定要在這時追根問底嗎?」陸希偏頭對陸言道,「現在只有自家人,他鬧笑話也就算了,一會人都來了,你想讓耶耶一世英名毀在他身上嗎?」

  陸大郎對陸希的話,似懂非懂,大姐對他,遠不及二姐那麼凶,可不知怎麼回事,他卻更怕大姐。二姐會凶他,可偶爾也會對他笑,而大姐似乎從來沒看過他,哪怕現在對自己說話,大姐都沒看他。

  陸言也知道現在不是討論這件事的時候,但——她轉身對陸大郎說道,「你,現在立刻給我去跪著!除了哭之外,別再讓我聽到你發出任何聲音,不然——」她抬手抬起陸大郎的下巴,「我就割了你的舌頭,讓你這輩子都說不了話!」

  「哇——」陸大郎被陸言的話,一下子嚇哭了。

  陸言滿意的點點頭,對向氏和其他服侍的人道:「很好,就讓大郎這樣哭下去,越響越好,如果你們再讓大郎作出什麼對父親失禮的舉動,我就讓你們去給父親賠罪,知道嗎?」父親過世了,都聽不到兒子的哭聲,父親走的該有多寂寞?

  「唯唯。」眾人嚇得臉色都白了。

  陸希對陸言的舉動視若無睹,對阿劫的乳母吩咐道:「帶著小郎君跪到那邊去。」

  乳母看看陸希,再看看陸言,還是決定聽大娘子的,抱起小郎君跪在了靈前。

  向氏白著臉看著陸言,陸言道:「還不快去!」卻沒提讓陸大郎跪在哪裡。

  「他是庶,就跪在阿劫下面吧。」陸希說。

  向氏見陸言不說話,??的應了,趕緊帶著大郎離去。

  向氏剛帶著大郎跪下,靈堂外就響起了一片震天的哭聲。

  「耶耶來了!」

  「父親來了!」

  陸希和陸言不約而同的站了起來,沖到了靈堂外,果然長伯領著幾個陸家的子侄抬著陸琉進來了。

  棺木中,陸琉雙目緊閉、神色安詳,除了臉色過分蒼白外,看起來像是睡著了一般。

  「耶耶!」陸希再也忍不住撲了上去,嚎啕大哭,「耶耶!耶耶!」耶耶,你睜開眼睛啊!你看看皎皎啊!

  「阿父!」陸言也拉著棺木放聲大哭,「阿父,你睜開眼睛啊!」

  陸止見兩人哭的幾乎快斷氣了,連忙讓幾個侄媳拉開她們,但是兩姐妹怎麼都不肯離開,看到陸琉穿了一身淡青的蜀錦華緞、軟綢內襯的時候,兩人哭的更傷心,這個一定是剛挖出來的時候,別人給耶耶穿上的,但耶耶最喜穿的是細麻的外衣、細棉內襯了。

  「阿父,阿嫵給你換衣服!換衣服!」陸言哭的上氣不接下氣,伸手就要去扯陸琉的衣服,卻被陸希攔住。

  「阿嫵,不行啊!」陸止連拉住小侄女,「現在已經不能換衣服了!」不然之前替陸琉梳洗的時候就換了,陸希也正是這個原因,才拉住陸言的。

  「那珠子——珠子呢?」陸言問,她哆嗦著從荷包中掏出一顆龍眼大小的金色珍珠,「珠子……」這是陸言最愛的珍珠,也是鄭啟給外甥女的寶物,整個大宋找不到第二顆。

  陸止難過的搖了搖頭,犍為郡地震,整個郡損失慘重,若不是聖上下了死令,出動了幾萬大軍專挖南安一處,說不定連陸琉的屍身都找不到,當初找到後,能給他換身像樣點的衣服就很不錯了,怎麼可能再給陸琉含珠呢?

  「阿父——」陸言哭的聲嘶力竭,堂堂齊國公居然連含顆珠子都不行!為什麼阿父會這麼慘?

  「皎皎,你幹什麼!」陸止原本的注意力都在陸止身上,壓根沒注意陸希,突一抬頭被陸希的舉動嚇得魂飛魄散,這丫頭不知道什麼時候居然爬上了棺木,大半個身體都快趴到陸琉身上去了,臉甚至都快貼到陸琉臉旁了。

  「阿姑,我就跟耶耶說一會話,就一會會。」陸希仰著腦袋哀求的望著陸止。

  「皎皎,你快下來。」鄭善也被陸希的舉動嚇得不清,「你這樣,你耶耶會不放心的。」

  「我沒有要怎麼樣,我就跟耶耶說說話。」陸希不耐煩的甩開了要拉她的人。

  見陸希一臉怒意,旁人哪裡真去拉她?陸希對春暄吩咐道,「把我的箱子拿來!」

  春暄一聽陸希說的箱子,腳一軟,大娘子這些天除了發呆之外,就開始查看自己的珍藏和家裡的庫房,搗鼓了一堆東西,難道她是要給郎君的?若是往常的大娘子,她說不定還會遲疑的問問,可這會的大娘子,她可真不敢違背,誰知道大娘子會做出什麼事來?

  她連忙和幾個丫鬟把陸希這幾天找來的東西全拿來了,前五箱全是稀世的美玉寶石。

  陸希讓人一箱箱的端著,「耶耶,你看這些都是我給你挑出來的,好看吧?我找了好久的,還有這些寶石玉釵佩飾。你說阿娘等你好久了,她一定在生你氣。沒關係,你把這些送給阿娘,阿娘就一定不會生氣了。」說著她將那些玉器寶石一件件的整齊的擺放在寬敞的棺木中,認真的模樣讓大家哭的更凶了。

  陸希擺放完那些玉件後,又趴在陸琉耳邊嘀咕道:「我還給你準備了一些金錁子,我知道你最不喜歡這東西,嫌棄金子俗氣,可是金子是硬通貨啊。人家不是說有錢能使磨推鬼嗎?你一定要把這些金子帶上,讓小鬼幫你找阿娘,然後讓它們送你們去找祖翁、大母,我特地把家裡所有好看的金錁子都挑出來,你可不許嫌棄!」不然讓自己阿娘、耶耶兩人去找祖翁,也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能找到呢。

  鄭善聽著陸希褻瀆鬼神的話,差點暈過去,她搖搖欲墜的拉著陸止,「阿止,皎皎她——」她真沒事嗎?

  「她沒事。」陸止很淡定,陸希一般情況下不抽風,可抽風起來很嚇人。陸止也就見過一兩次而已,陸琉和高嚴應該見的多一點。

  陸言巴眨著眼,望著阿姊的舉動,對啊,她怎麼沒想到呢!她甩開了侍女的手,蹬蹬的爬上了棺木的另一邊,從懷中掏出那顆金珠,「阿父,這顆珍珠是寶物呢!你也戴上!」說著要把放著金珠的荷包放在陸琉手邊,還戒備的望著陸希。

  陸希才不理會呢,再好的珍珠過上幾十年就不值錢了,哪裡比得上她選的寶石玉器和金子,過了幾千年還是稀罕貨!

  「你們都給我下來!」鄭啟在一旁看了有一會了,這會見兩人大有把元澈的棺木塞滿的架勢,連忙喝令兩人下來。

  「陛下。」眾人慌忙的都跪了下來。

  陸希和陸言這大半個月,都在喝粥,喝得兩人全身無力、行動遲緩,所以外人看來兩人似乎都變呆了,兩人剛剛是看到陸琉後,有了一股子勁才能做了這麼多事,鄭啟這麼一喊,兩人勁就散了,又覺得身體無力了,只能緩緩的小心的爬下棺木。

  鄭啟見兩人搖搖擺擺的樣子,怕她們摔下來,忙讓身邊的宮女去扶兩人。他看到陸琉穿著的衣服的時候,眼神暗了暗,「牛靜守。」

  「陛下。」牛靜守和幾個宦官一起,將帶來的官服小心的覆在了陸琉的身上。

  「啊!」眾人看到那官服的時候,都震驚了,那個不是三公的服飾嗎?

  這時一直跟隨在鄭啟身邊的元昭請出一直端著的聖旨道,「齊國公府接旨。」

  所有人除了鄭啟外,全部跪下了,元昭也跪下讀著聖旨,聖旨先是表達了皇帝對陸琉意外喪生的哀痛之情,然後再是冊封陸琉為太傅。

  鄭啟沉默的望著安詳的躺在棺木中的陸琉,記起幼時乞奴一本正經的同他說,他的大兄一定可以讓陸家變成十世九公的家族的人,別人家是十世九卿,他們家是十世九公!乞奴說起這句話的時候,滿臉的驕傲。乞奴,這下你們家真是十世九公,你開心嗎?鄭啟心中輕聲問。

  陸希對皇帝給耶耶升了什麼官職,一點感覺都沒有,耶耶都不在了,這些虛名有什麼用?不過陸希當聖旨的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原本就沒什麼血色的臉色一下子更白了,「著陸太傅陪葬皇陵。」陪葬皇陵?她外祖翁的皇陵叫修陵,天底下沒有名字的皇陵只有一個,就是當今陛下正在修葺的陵墓!耶耶不是要和阿娘葬在一起嗎?為什麼會這樣?陸希雙手不由緊緊的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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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按儒家禮儀,父母之喪是最嚴酷的「斬衰之喪」,所以要求非常嚴苛。首先飲食方面,三日內不得進食,三日後雖然恢復進食,但只許早晚喝少量稀粥,百日以後至一年以內只能加食蔬菜清水,周年以後可以吃水果,兩周年以後才能在粥菜內加上調料醬醋。
 
  在出殯以前,必須時常嚎啕大哭,有客人來拜見,就要哭。出殯之後改為早晚各嚎啕一次,周年以後可以改在室內哭,兩周年以後可以只在思念時哭,但如有親友弔祭仍然必須即時哭出來。

  守孝期間的住宿要求是:出殯之前,孝子要住在室外臨時搭建的茅棚裡,而且該茅棚必須達到「難蔽風雨」的水準,睡時身下用草墊為席,頭下用土塊為枕,合衣而臥。出殯後,可以改用席子枕頭,但是仍然得住茅棚。兩周年以後,可以住回室內,但仍不可睡上正經的床鋪。三周年後才能恢復正常睡眠條件。

  最後,為了避免有些人應付了事,儒家還規定了檢查的標準:服斬衰之喪的孝子,必須容貌極度憔悴、精神萎靡不振,如能瘦到皮包骨頭,靠人攙扶的程度,當然就更過關。若有守孝守到身體捱壞、大病幾年乃至一命嗚呼的,就值得通報嘉獎了。

  事實上,這些規矩雖然說得頭頭是道,但是由於過於違反人情,能夠照辦的人並不多。多數人即使想履行,也往往被看不過眼的親友所勸阻——如南北朝時期的昭明太子,其母丁貴嬪死後,他的守孝之舉就曾屢次被父親梁武帝所阻。正因為守孝如此之難,所以那些能夠履行得了的人都能以「守喪盡禮」而名聞鄉里、甚至舉薦為官。

  陸希的母親蕭令儀,我前文提過,葬在陸希外祖父梁景帝的修陵,一般來說公主都是葬在父親的陵墓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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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30 17:32:02 |只看該作者
七十三、陸琉的喪事(中)

  皇帝讓陸琉陪葬皇陵的舉動,眾人都不奇怪,今上一向對陸琉恩寵有加,這次陸琉遇難,聖上又那麼不惜人力物力的把他運回來,怎麼可能不讓他陪葬皇陵。

  陸家對這種聖旨也沒有絲毫驚訝,很多族人反而都鬆了一口氣,說起來陸家數百年以來,幾乎所有的陸家家主在族地都只有一個衣冠塚,他們死後全都陪葬皇陵了,這是所有陸家人的榮耀!若是陛下沒有下旨讓陸琉葬入皇陵,他們才會擔心,是不是陸家已經失了聖心?

  「皎皎。」陸止握了握侄女的手,她是最明白侄女想法的人,「若是沒有……你耶耶說不定都找不到了。」她低聲勸慰侄女道。

  「我知道。」陸希低著頭輕聲道。

  是啊!她的曾祖翁陪葬梁文帝皇陵、她祖翁陪葬她外祖翁梁景帝皇陵、她的大伯父陪葬梁武帝皇陵……她曾祖翁以前的很多陸氏家主,都沒有葬在族地,而是葬在皇陵,這些都是家族的榮耀。可她阿娘怎麼辦?耶耶送大母入修陵的時候,還特地帶她祭拜了阿娘,還說阿娘的陵墓沒有封死,耶耶和阿娘是原配結髮夫妻,為什麼不能葬在一起?

  「皎皎。」陸止用力的握著侄女的手。

  陸希迅速回神,「阿姑,你放心,我沒事。」對著陸止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笑。

  得了侄女肯定的回復,陸止這才放了心,皎皎是最知道分寸的。

  接下聖旨的是,陸家的六叔祖,一見陸琉靈前跪著的阿劫和大郎,暗歎一聲,就自發的上前接下了聖旨。他雖是陸氏旁系,但在陸家一向德高望重,陸琉對他都很尊敬,鄭啟幼時還得了他不少教導,故對他的舉動,無人表示異議。

  鄭善輕輕的推了推陸止,陸止回頭,「常山呢?」鄭善找了常山有好一會了,都沒見她人影,不由惱了,她身為陸家主母,這會都不在算什麼?

  陸止一愣,她還真忘了常山這人了,難怪今天這麼平靜,原來少了常山,奇怪她去哪裡了?她望向陸希,陸希搖了搖頭,連豫章阿姑都不知道常山去哪裡,她怎麼可能知道?

  「我回家的時候,阿母去找阿舅了。」陸言說。

  找陛下?她找陛下做什麼?陸止和鄭善面面相覷。

  陸希才懶得理會常山的蹤跡呢,要她說常山不來最好,說不定耶耶還能更消停一點呢,陸希帶著蒲團跪在了耶耶的棺木旁,靠著棺木,嘴裡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在說什麼。

  陸止和鄭善互視了一眼,壓下了心底的歎息。

  「豫章長公主、觀主。」陸家的下人略帶慌張的走來,「太后來了。」

  太后?陸止和鄭善驚訝的對視,陛下來悼念臣子,是榮寵也是常見的,可駙馬去世,太后親至——那也太過了!不對,兩人回神,太后親至,是何等的大事?怎麼可能如今默默無聲呢?

  果然那下人繼續稟告道:「如今太后正和常山長公主在內室,太后吩咐我們不需要驚動他們人,陛下已經過去了。」

  陸止想了想,走到六叔和七姑身邊,分別對他們輕聲說了幾句,兩人連連點頭,陸止就招來陸希和陸言、叫上侯瑩,同鄭善一起去拜見崔太后。

  陸家從接到陸琉的死訊那天開始,全府就開始覆上了一片白色,連家中小娘子養的寵物們都戴上了孝,常山的居所也不例外,宮侍們一個個低頭屏息的站在月洞門外,見四人來了,紛紛上前行禮,崔太后身邊的女官上前,態度恭敬的迎她們去偏室稍候,說是太后、陛下和公主正在議事。

  議事來陸家議事?鄭善和陸止挑眉,不過還是跟著女官往偏室走去。

  眾人剛走入月洞門,就聽到常山含著哭意的大吼聲,「你讓阿澈葬在你的寢陵裡,那我呢?我怎麼辦!」

  「你是公主,自然是葬入父皇皇陵。」比起常山激動的,鄭啟顯得十分平靜。

  「阿母,你看阿兄——」常山哭喊著叫著崔太后,「你看他!分明就是想讓我死了也是孤零零的走!」

  「阿寶!」崔太后打斷了常山的話,「你怎麼能說這個話!」崔太后聲音微微顫抖,「你是在戳我的心窩子嗎?」崔太后年紀大了,最聽不得就是「死」字,尤其是愛女提及的,「元澈已經出事了,你再胡鬧,你讓阿薇和阿嫵怎麼辦?」

  常山哽咽道:「可以你看阿兄!他憑什麼不讓元澈葬到父皇的陵中?我和元澈是夫妻,難道不應該在一起嗎?」

  「育郎——」

  崔太后剛喊了一聲鄭啟的小名,就被鄭啟打斷,「你要是嫌寂寞,我可以給你在侯家修墓。」

  「誰和那淹死鬼是夫妻!」常山一下子暴跳了起來,「當初若不是為了阿父和你,我何至於要嫁給侯達那死鬼?鄭啟你別以為阿父把你記在陸家那個女人的名下,你就是嫡子了!你也別以為,你對鄭善那麼好,她就會真心把你當弟弟了!我告訴你,阿娘才是你親生娘,你跟我一樣,都是庶出!不然陸家幹嘛不再嫁個女兒給你!」

  常山的話,旁人還不覺什麼,侯瑩卻一下子白了臉,身體無力的倒退了幾步,靠在了乳母懷中,整個人仿佛一下子失了魂一般。

  陸言忙去拉侯瑩,卻發覺她雙手冰涼,她剛想張口喊阿姊,但又不敢大聲說話。侯瑩呆了半晌,看著妹妹滿臉淚水、焦急的望著自己,她想對阿嫵笑,卻連嘴角都抬不起來,她驀地推開了乳母,跌跌撞撞的跑出了。

  陸言焦急剛想的追出去,但——

  「啪!」常山的話音未落,就響起了一聲響亮的巴掌聲。

  「你打我!」常山顫抖的聲音傳來,「你又打我!阿母,你看阿兄,他又打我!」

  「朕打你又如何?」鄭啟過分溫和的聲音,讓所有聽到的人身上都泛起了一陣陣的寒意。牛靜守不動聲色的把自己的身影往角落裡更縮了縮,除了常山長公主,還有誰能讓皇帝親自動手打?換了別人,恐怕墳頭的草都比人高了。

  陸言下意識的停下了腳步,心中一凜,阿母怎麼能這樣?就算普通人家,都沒有妹妹能這麼冒犯兄長的,更別說阿舅可是皇帝啊!陸言不敢動了,心中暗忖,若是阿舅真要罰阿母,她就是拼了命,也要去求阿舅!

  院中伺候的下人一個個都快站不住了,只怕這件風波後,他們全都沒命了。

  「寶明!」崔太后氣得直捶女兒,「有你這麼和阿兄說話的嗎?長兄如父,你看你現在成什麼樣子?你阿兄對你還不夠好嗎?再說你阿兄也是為了元澈和阿嫵好!這樣的話,元澈就算走了,也沒人敢看輕阿嫵了!」

  「有阿母、有阿兄、有我,誰敢看輕阿嫵?你們當我不知道,你就是給陸希那孽種在撐腰!你是怕她嫁到高家受委屈,才特地讓那個從哪裡來的野種當了阿澈的承重孫吧?」

  常山新仇舊恨爆發,她養了這麼多年的大郎,哪裡不好?憑什麼不能繼承齊國公爵位?憑什麼要讓給那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野種!「若不是那個陸希那孽種,元澈怎麼會死!她克死了她娘不算,還來害元澈!簡直就是六親滅絕的天煞孤星!哈哈!果然活該配那個五毒俱全的鬼子!」

  常山的話,仿佛一擊重拳,狠狠的擊在陸希的心頭,疼的陸希彎下了腰,大口的吸氣著,耳邊不斷傳來無數人的說話聲,陸希捂住了耳朵,她不聽!她不聽!她才不是什麼天煞孤星呢!都是封建迷信!她才不信呢!耶耶和阿娘都說過,皎皎是他們的寶貝,是他們的稀世美玉!她才不是什麼天煞孤星呢!阿兄也不是什麼鬼子,那是她愚昧,完全不懂醫學常識!耶耶就知道!

  「皎皎!」鄭善想拉陸希,卻不想被陸希甩開手,眼睜睜的看著陸希往外面跑去。

  陸止拉住了鄭善,對著她搖了搖頭,又示意下人趕緊跟著陸希。皎皎這時需要的是一個人安靜,而不是旁人的安慰,陸止相信她肯定能想開的,阿善這會過去,只會讓皎皎提起精神來安慰阿善。

  鄭善的驚呼聲,讓房內的人察覺到了眾人的到來,崔太后推開房門,就見陸言滿臉淚水、搖搖欲墜的站在院內,「阿嫵!」崔太后望了一圈,不見了侯瑩和陸希,心頓時沉到了穀底。

  鄭善也不顧鄭啟和崔太后會怎麼想,指著常山憤恨的罵道,「你這個惡婦!天底下怎麼有你這麼惡毒愚蠢的人!」

  「鄭善你——」常山以前很怕鄭善,因為鄭善是高高在上、備受父親寵愛的嫡長女,可如今給鄭善撐腰的父皇死了、她的母親才是太后、她大哥才是皇帝,她有什麼好怕鄭善的?

  「夠了!」鄭啟神色鐵青,「來人,常山長公主發了臆症!扶長公主下去休息!」

  宮女們立刻上前,扶住常山長公主。

  「給滾開!」常山一巴掌扇開了宮女,宮女被扇了一巴掌,再也無人敢上前了。

  「牛靜守,把她拖下去!」鄭啟低喝道,直接將宮女遞來的擦手的手巾丟給牛靜守。很顯然如果常山在胡鬧,鄭啟就準備讓牛靜守把手巾堵到常山嘴裡。

  「唯。」幾名內侍連忙將常山連拉帶扯的往常山的寢室拖去。

  「阿母!」常山這下真慌了,但也不敢亂叫了。

  崔太后無力的搖頭,上前將已經呆了的小外孫女摟在懷中,「阿明,你還是好好想想吧。」她剛剛說出的話,讓以後阿薇、阿嫵和皎皎如何再相處?孽障啊!真是孽障!

  「大母——阿舅——」陸言趴在大母懷中哭的不能自已,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傷心,似乎很多討厭的事,在阿父過世後都出來了。

  崔太后輕拍著陸言,「育郎,等喪事結束後,就讓阿嫵以後跟我住吧,阿薇——」崔太后頓了頓,輕歎道:「她也該出嫁了,就先回侯家待嫁吧。」

  鄭啟輕輕的摸了摸陸言的頭,微微頷首。

  「皎皎?皎皎?」焦急的呼喚聲,讓陸希漸漸回神,她茫然的抬頭,高嚴焦急的臉映入眼簾,「阿兄?」陸希眨了眨眼睛,環顧四周,發現自己來到了耶耶的書房前。

  「嗯。」高嚴見陸希雙目無神,不像是悲傷過度,反而像是受了什麼打擊,他拉著陸希往書房走去,讓陸希坐下後,從盆中擰了熱帕子,細微的「咯咯」聲,讓高嚴警覺的轉身。

  卻見陸希臉色慘白、雙手緊握、牙齒被她咬得咯咯作響,「皎皎!」他不顧擰帕子,大驚失色的沖到了陸希身邊,「皎皎,張嘴!」她這樣會傷了自己的!

  陸希這會哪裡聽得見高嚴的說話?她緊緊的咬住了下唇,為什麼她耶耶、阿娘死了,常山卻不死呢!她才是最該死的人啊!

  高嚴見陸希不聽的自己的話,反而將牙咬的更緊了,甚至下唇被她咬得發白,快出血了,他想都沒想,直接將自己的拇指塞進了陸希的口中,陸希立刻一口狠狠的咬了下去,鮮紅的血立刻滲出,高嚴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另一手反復的安撫著陸希繃緊的背部。

  等鐵銹味從舌尖散開的時候,陸希怔怔的鬆開了牙齒,身體也緩緩的放鬆了,高嚴松了一口氣,「皎皎,怎麼了?是誰給你委屈受了?」

  聽到高嚴這句話,陸希突然崩潰的大哭,「阿兄,你說為什麼該死的人不死呢!為什麼常山她不死呢!為什麼呢!怎麼才能讓她死掉呢!」她好恨啊!

  常山?高嚴眉頭一皺,又是她!高嚴將陸希摟在她懷裡,安撫道,「快了,她馬上就會死了,你想她怎麼死?」

  「當然是——」陸希腦海中閃過了無數酷刑,突地她回神,不行!常山怎麼能死呢?她死了沒關係,但是陸家怎麼辦?「不!」陸希滿肚子的憤恨,一下子泄了,她無力的搖頭,「她不能死!她死了,陸家也完了!」陸家可擔不起長公主暴斃的責任!

  高嚴手依然輕拍著陸希的背,任陸希發洩著情緒。

  陸希眨了眨眼睛,才發現自己居然剛剛將高嚴的手指咬了,「阿兄!」陸希雙手發顫的捧著高嚴的手,看到他拇指上那一圈滲血的咬痕的時候,眼淚一下落了下來,「阿兄,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給你上藥——」陸希慌亂的要起身。

  高嚴看都沒看自己的傷口,他伸手拉住陸希,「我不疼。」

  手指全是骨頭,受傷最疼了,更別說被她咬上這麼一口了,怎麼可能不疼呢?陸希的眼淚落得更凶了,「阿兄,對不起!」她早該忘掉的!她一次次的提及,只會傷害擔心自己的人!

  高嚴用拇指輕輕的抹去陸希的淚水,「真得一點都不疼,皎皎別哭。」你一哭,我就心疼,我情願我自己受傷。

  高嚴的指腹有著厚繭,陸希的面頰被他摩挲的隱隱發疼,但陸希心中只有滿滿的酸酸漲漲的暖意,她伸手抱住了高嚴的腰,「阿兄,我只有你了。」豫章阿姑、阿姑是疼愛自己,可她們有自己的事,不可能一直陪著自己,她也不能霸佔著她們。她想過要陪耶耶一輩子,可耶耶去找阿娘了——只有阿兄,只有他是從頭到尾一直陪著自己的……

  「皎皎,我會一直陪著你的,我不會像先生一樣,我永遠不會離開你的。」高嚴再一次保證道。

  聽著高嚴的話,陸希淚水漸漸的止住了,身體往高嚴懷裡蹭了蹭,聽到他一聲聲穩穩的心跳聲,耶耶、阿娘,你們聽到了嗎?我和阿兄會過的很好的,我們一定會好好照顧好自己的。

  兩人安靜的偎依在一起,一如幼時每次高嚴受傷了、或是陸琉不在家的時候,兩人總是這麼安靜的待在一起,陸希流著淚給高嚴上藥、或者高嚴同陸希講述著他從史書上看到的各種小故事。

  「咳咳咳——」窗外隱隱傳來的咳嗽聲,讓陸希想起她剛剛又哭又叫的,臉色又白了,身體也僵硬了,「阿兄外面——」她剛剛那些胡言亂語,要是被人聽到了,謀害長公主這個罪名可不小,她會連累到高嚴的。

  「外面沒人。」高嚴輕拍她的背部,「我讓人打水進來好不好?」

  陸希神色黯淡的點頭,「阿兄,你跟我一起去陪耶耶最後一段時間,他馬上就要去找阿娘了。」發洩過後,陸希更不想離開高嚴了。

  「好。」皎皎我會對你,比先生對你更好的。

  「那你的傷——」陸希還惦記著高嚴被自己咬過的地方。

  「你看,都不流血了。」高嚴動了動拇指,看著上面那排整齊的小齒印,「這樣不是正好給我蓋章了嗎?」陸希小時候最喜歡幹的事,就是拿著陸琉給她雕刻的小印章蓋在書上,這樣那本書就屬於她了。

  陸希知道高嚴是在逗自己開心,想起小時候的事,嘴角輕輕一彎。

  高嚴見陸希笑了,心情也跟著輕鬆了,先生去世了,皎皎一個人在陸家要多受多少委屈?不如早點成親好了?這樣他也能帶皎皎走了。

  陸希回到靈堂的時候,陸止已經到了,她見陸希神色如常,懸著的心徹底放下了,外面人影一閃,高嚴跪在了陸大郎旁邊,陸止看了看高嚴,再看了看陸希,心中暗歎,難怪元澈什麼都不顧,就把皎皎許給高嚴了,他們應該會白頭偕老、幸福一生吧?陸止抬頭望向陸琉高高的棺木,元澈,如果你在天有靈,就和阿儀一起保佑皎皎,讓她得到我們都沒有得到的幸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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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好多人對陸希、陸家這麼忍常山覺得奇怪,其實大家看看漢唐這階段的公主就知道了,很多公主都是一嫁、二嫁、三嫁……這說明了什麼?說明當駙馬真是技術活,一般都是百忍成鋼,忍到死啊。

  尤其是娶常山這種皇帝親妹妹的駙馬,大家知道新城公主嗎?那個據說被家暴而死的公主。。。這位公主是李治的同父同母親妹妹。李治這小心眼、手段又狠的皇帝,得知妹妹突然暴斃之後,不僅把駙馬、駙馬的兒子全殺了,還流放了駙馬的全族,末了還遷怒了給新城做媒的東陽公主,把東陽公主一家子貶到集州。後來東陽公主又倒楣的牽扯到了李賢,被被剝奪邑封,最後東陽和兩個兒子被武則天貶到巫州。東陽也是李世民的女兒,只是不是長孫皇后生的。

  如果說這駙馬真殺了公主也就算了,可後來李治大概也發現這是一樁冤案,所以韋正矩死後,皇家又允許他跟新城合葬於昭陵(李世民的墓地),同時新城公主也是史書上記載的唯一以皇后禮下葬的公主。

  歷史上那個真把公主殺了的駙馬陰豐,還是太后陰麗華的親外甥,結果呢?被皇帝殺了,父母也被皇帝勒令自殺了。如果他們家族不是太后的母族,絕對和韋正矩的韋家一個下場啊。

  就是牛叉如王敦,敢把公主老婆丟入流民堆裡的人,在沒丟之前,面對老婆澡豆侮辱也只能忍了。。。所以當駙馬絕對是技術活!當然提到的這些駙馬都是反面例子,我絕對鄙視這幾人,尤其是王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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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30 17:32:18 |只看該作者
七十四、陸琉的喪事(下)

  陸琉在陸家是停足了七天靈,在發喪之前的前六天,常山一直沒出現,皇家和陸家同時對外宣稱常山因為悲傷過度,已經躺在床上起不來了,皇家一開口,自然大家都信了。

  「啪!」夾雜著湯水的湯碗被狠狠的丟到了地上,宮侍們一聲不吭的上前將地上的狼藉收拾乾淨,然後無聲而迅速的退了出去。

  「阿寶!」崔太后雖回宮了,還牽掛著女兒,一聽宮侍們說常山這幾天菜蔬不進,僅靠喝稀粥度日,心疼了好幾天,可鄭啟一直不發話,她也暫時不敢為女兒求情,就怕火上加油。好容易熬到了第六天,崔太后叫來鄭啟,提及陸琉出殯總不能連夫人都不到場吧?見自己那個皇帝兒子不說話,知道他默認了,就急急的來陸家了,一見女兒形容憔悴的躺在床上,心一下子揪疼了,「你這個傻孩子,怎麼就和你阿兄慪氣呢!」

  「阿母!」常山看到母親來了,一下子直起了身體,「阿母,你讓阿兄放我出去吧!我保證再也不鬧了!你們就讓我見見阿澈吧!」陸琉回來後,常山就再也沒有見過陸琉了,常山真得很怕她連陸琉最後一面都見不到了,一見母親來了,她慌忙的拉著母親,「阿母,你讓我看看阿澈,我就看看他,我保證不鬧了,嗚……」

  崔太后看著幾天不見,就消瘦了一大圈、老態畢露的女兒,心疼的不能自己,「阿寶,你何必糟蹋自己呢!阿澈去了,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啊!你好好照顧好自己,以後阿母給你再找一個更好——」

  「沒有了!」常山用力的搖頭,「沒有了!阿澈是最好的!他是最好的!我不會再嫁人了!」誰都沒有阿澈好!

  看著女兒固執的樣子,崔太后心底湧起深深的無力,「阿寶,你到底看上了陸琉什麼?」崔太后真不懂,女兒從小到大,見過陸琉幾次?和陸琉差不多年紀的世家子,王鈺、謝芝,甚至顧家那死腦筋的顧律、死掉的袁安,那些人除了皮相,哪個不比陸琉更好?要說皮相,他們長得都不差,女兒怎麼就一門心思的認定了陸琉呢?

  「因為從小到大,除了阿母,只有阿澈對我最好!阿澈會對我笑,我被人打,他還幫我罵人……」思及往事,常山臉上浮起了淺淺的紅暈,她一直記得,她八歲那年,父親官拜大將軍,她終於第一次有機會走出自己出生迄今,一直沒離開過的小院,隨著長姐、阿兄一起入宮。

  阿母給她穿上了最好的衣服、戴著最漂亮的首飾,把她打扮的漂漂亮亮的,那時候的常山真以為自己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孩子,可入了宮後,她才知道她身上的那些穿戴有多麼的不起眼,宮中隨便拉出一個小貴女身上隨意一件首飾,甚至都能抵得上她渾身的穿戴了。

  長姐和阿兄入宮後,就被陸皇后叫過去了,再也沒有理會過她了。她遠遠的看著當時被陸皇后抱在懷裡的蕭令儀、膩在陸皇后身上撒嬌的長姐,在陸皇后面前敢笑敢鬧的表姐朱法靜,自己卻不敢過去。從小到大,長姐是從來沒欺負過、罵過自己,可長姐也從來沒有看過自己一眼,應該說家裡的孩子,她除了阿兄外,餘下的她連排行、名字都不知道。

  常山努力的把自己縮在角落中,儘量不引起旁人的注意,結果她還是被人注意到了,那些人知道她是父親庶女的時候,那鄙視的目光,讓常山恨不得立刻回到家中那個小院落,永遠的和阿母在一起,再也不出來了。當時也不知道誰推了自己一下,她就推了回去,然後——她就被人拉散了頭髮,身上的衣服也扯爛了,身上、臉上都被人打了,很疼!她很想哭,可想起阿母的叮囑,入宮後只能笑不能哭,她就死死的咬著自己的手,一聲不吭。那時候她的阿兄、長姐依然在陸皇后身邊說笑,看都沒往這裡看一眼。

  後來——她永遠都不會忘記,就是陸琉救了她!陸琉比她還小三歲,常山第一眼看到陸琉的時候,真以為是阿父博物架上那尊精緻的玉娃娃活了,他穿著一身漂亮的紅衣,戴著一頂小玉冠,小小年紀,卻板著一張精緻的小臉讓宮侍把欺負她的人拉開,還讓宮女帶她下去上藥、換衣服,凶完那些人後,他還回頭對她笑了……之後常山心上就永遠刻下了那個會替她教訓壞人、會對她笑的玉娃娃的影子,她日思夜想,漸漸就成了執念……

  又是這句話!崔太后無奈的苦笑,女兒口中說的事,她也是知道的,那是豫章和鄭啟第一次帶女兒入宮,因那時候鄭裕鋒芒過露,遭人嫉妒,大家不敢欺負豫章和鄭啟,就去欺負寶明。那些小官僚的女兒趁著豫章和兒子去拜見陸皇后無暇顧及寶明、而寶明又躲在角落的時候,就上前推她,扯下了她的荷包,正好被路過的陸琉看見,在得知是豫章和兒子的妹妹後,就出言呵斥了那些人。陸琉從小到大,也不知道做過多少這種事?崔太后真不懂,為什麼阿寶就認定了陸琉對她好呢?豫章後來為了這件事,將那些小官僚的女兒全部逐出了貴女圈,不是比陸琉對她更好?

  「阿母,你知道嗎?從小阿兄都不會對我笑,只有阿澈每次見到我都會對我笑。」常山說。

  聽到女兒這麼說,崔太后無力的閉了閉眼睛,陸琉從小就是眾人的開心果,他什麼時候對人板著臉過了?但女兒的話,還是讓她暗暗心酸。先帝鄭裕對皇后陸氏,稱得上重情重義,同陸氏成親多年,兩人聚少離多,僅生有一女,他都不曾納過一名小妾。後來陸氏去世,他又守足了三年孝,才在岳父的勸說下,納了小妾繁衍子嗣。既是為了繁衍子嗣,那就他不可能僅納崔氏一人為妾,他讓幕僚給自己選了五名看起來有宜男之相的女子為妾,崔氏僅是五人中的一位,旁人都說她命好,生了鄭裕的長子,才有了今天的地位,可誰又知道她還沒來得及看上自己九死一生才生下的兒子一眼,就被夫君把兒子抱去給他岳母撫養的痛楚!

  崔氏是生了兒子,可這個兒子一生下就不是她的了,他是陸氏的兒子。鄭裕為人暴躁冷酷,鄭家除了鄭善敢同鄭裕頂嘴外,就是鄭啟在父親面前都不敢高聲說上一句話,連長子都如此,可想而知鄭家侍妾、庶子女們的處境。且鄭裕對亡妻一往情深,他的小妾無論之前個性如何,到了鄭家後都要照著陸氏的言行舉止來,稍有不馴,他就拉下去打賞手下軍士。崔氏步步為營、小心經營,不惜低聲下氣討好陸氏生前的粗使侍女,成了侍妾中最像陸氏的人,才得了鄭裕的寵愛,方又得了鄭寶明。崔氏失了鄭啟,不由將雙份的母愛全部傾注了女兒身上。

  回憶著往事,崔太后伸手將女兒摟在懷中,「阿寶,你先好好休息,明天就要出殯了,你不想送阿澈嗎?」

  「阿母,我可以去看阿澈了?」常山興奮的問,阿兄肯放她出去了。

  「你先吃飯休息,明天一早我就讓你去看阿澈。」崔太后說。

  「阿母,我吃過了。」常山撇過頭道。

  崔太后怔了怔,才想起女兒難道是給元澈守制,她想勸,可話到嘴邊,還是歎了一口氣,輕拍女兒的背,「那就讓人先給你梳洗下。」

  「嗯!」常山用力的點頭,她一定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去見元澈。

  崔太后摸了摸女兒柔滑的髮絲,「阿寶,之後別和你阿兄頂嘴了,你阿兄是皇帝!」

  「但是——」常山想起阿兄堅持要讓元澈葬入自己的皇陵,就滿心不舒服,但是阿母接下來一句話,讓她一下子轉憂為喜。

  「放心,你的要的,阿母都會給你的。」崔太后保證道。

  「阿母,你真好!」常山撲到了母親懷中,從小到大,阿母只要對說了這麼一句話,但凡她要的東西,不管時間多久,總會到她手中的,連元澈也是。

  「阿母就你一個女兒啊。」崔太后感慨道,她就這麼一個孩子啊,不疼她又能疼誰呢?

  崔太后和常山說著明天安葬陸琉出殯的事宜,這裡陸希在同和長伯說著明日出殯的事宜。陸家是大世家,經歷的事多了,行事自由一套準則,故陸琉走的突然,陸家也沒有亂,陸琉回來後,喪事一直置辦的有條不紊。再說陸希是晚輩,又是女兒,?頭露面的事不需要她做,她同長伯商量的是另一件事。

  「大娘子,這是你讓我整理出來的貸條。」長伯將陸家這些年厚厚的一箱子貸條都整理了出來。

  「長伯,等耶耶落葬後,勞煩你把這些貸條都燒了吧。」陸希說。

  長伯聽到陸希的話,愣了愣,才應聲道:「是。」

  陸家上一次如此乾脆的燒貸條還是郎君和汝南長公主嫡長子病危,汝南長公主要為孩子祈福,郎君才讓人把貸條全燒了,結果還是沒有能挽回小郎君的命。長伯又讓人抬著箱子退下了,離開前正好看到施溫和司澈相攜而來。

  司澈除了看上去人消瘦些、精神有些憔悴,走路時有些遲緩外,看上去和之前沒什麼不同。讓人覺得吃驚是施溫!

  原本溫文儒雅、保養得宜,看上去不過二十五六歲左右的施溫,如今簡直一下子像是老了二十歲不止,漆黑的鬢髮也有了白霜,喪服穿在他身上,仿佛掛在身上一樣,讓人感到心驚的是,施溫流露出來深深的疲憊倦待的神色,似乎整個人所有的精神氣都被一下子抽空了,青白的臉色、空洞的眼神,讓他看著仿佛是一具行屍走肉。

  長伯心裡暗暗歎了一口氣,施家從大娘子的曾祖翁開始,就是歷代陸家家主的長史官,外人說過,施家就是陸家手中牽著的一條狗,主人指向哪裡,施家就往哪裡走,就算撞了牆、沒有陸家的命令,他們也不會回頭。施溫自六歲起就是陸琉的伴讀,幾十年寸步不離的陪伴在陸琉身邊,僅有一次的遠離,卻落到這個下場。

  「大娘子。」施溫入內後,先給陸希行禮,而司澈則坐在隔間,陸希視施溫如叔,司澈畢竟和陸希差不多年紀,還是需要避嫌的。

  陸希起身對施溫道:「阿叔,你坐。」

  聽到陸希叫他「阿叔」,施溫眼珠子微微轉了轉,對陸希扯了扯嘴角,「大娘子,某不敢。」

  施溫無數次後悔,如果那時候他能陪在郎君身邊,後果會不會有什麼不同?就算最後結果依然不變,可最起碼他能跟著郎君一起走。

  「阿叔,你先坐,我叫你來,是有事跟你商量。」陸希親自扶著施溫坐下,面露哀求。陸希守了父親六天,饒她年紀還輕、平時身體也還算好,如今也有些吃不消了,十三歲的孩子,眼下甚至出現了黑眼圈。

  施溫看得心酸,若是郎君在,該有多心疼啊,「大娘子,你要多注意身體,不然你累垮了,郎君會傷心的。」施溫道。

  聽到施溫的話,陸希聲音略帶哽咽道:「阿叔,我想耶耶,好想好想他。」

  施溫看著自己從小看到大的孩子在自己面前強忍悲傷,原本已經乾涸的眼眶也微微發酸,「大娘子,人死不能複生,郎君看到你這樣,他走了都不放心。」施溫歎氣,明天他去找郎君的時候,一定要對郎君說,他怎麼能走的這麼突然,就把大娘子一個人留下了。

  「是啊,昨天阿劫還在找耶耶,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陸希微微歎氣。

  「阿劫?」施溫一怔,想起了那個被郎君寄與厚望的孩子。

  郎君有多厭惡大郎,他是知道的,所以他在阿劫出生後,就打定了要讓阿劫當承重孫的主意。施溫一開始是不贊同的,畢竟過繼的哪有親生的好,可郎君堅持,還讓阿劫入了族譜。隨著大郎這些年的種種舉動,尤其是靈堂上那一番舉動,讓施溫冷了心,三歲看老,大郎是徹底歪了,郎君讓阿劫當承重孫就當吧,反正那是他的遺願。

  「前天六叔祖也來找我,讓我把阿劫送到他那裡去,說是以後教他讀書,可是我捨不得離開阿劫。」陸希用手帕擦了擦眼淚,「阿叔,阿劫才三歲啊,連話都不說話。」

  施溫皺了皺眉頭,「大娘子,你不能現在就去阿劫小郎君去六爺那裡。」郎君為什麼要堅持收養阿劫?還不是想在自己過世後,讓她有個齊國公的親侄子做依靠,若是阿劫給陸六爺養大了,肯定不會和大娘子太親,郎君的苦心不是付之東流了?

  「但是六叔祖說,讓阿劫長於婦人之手,只會毀了他。」陸希低著頭說。

  這倒是,郎君走後,陸家嫡系中成年的男丁就剩敏行郎君一人了,他遠在彭城郡,想要照顧阿劫也鞭長莫及,施溫思忖著。

  「前天阿兄跟我說,朝上有人提出要定下下一任齊國公,或者是爵除,但是陛下沒答應,只說過了三年孝期再說,阿叔,你說會不會情況有變?畢竟大郎可是養在常山長公主名下的。」

  「什麼?」施溫一驚,郎君在臨去益州之前,為了讓敏行郎君放心,已經讓阿劫入族譜了,齊國公的承重孫入族譜,那可是大事,郎君是經過陛下同意後,才讓阿劫過繼到他早夭的嫡長子名下的,只因為阿劫目前還小,所以尚未請封世子而已。是了,大郎是常山長公主撫養大的,常山長公主是嫡妻,大郎也可以算嫡子。

  施溫沉吟了一會,「大娘子,你這件事和觀主說了嗎?觀主有什麼話說?」

  「阿姑讓我不要管這種事,她說什麼爵位都是虛名,他們要就拿去好了。」陸希說,「但六叔祖說阿劫都入了族譜,難道說不繼承就不成了?」昨天六叔祖就直接指著阿姑的鼻子罵,她以為齊國公的爵位是謝芳,說不要就不要了?難道阿劫的族譜記為陸琉的嫡長孫,是白記的?陸希也覺得阿姑想的太簡單了,國公府的爵位又不是路邊大白菜,幾毛錢一斤,不要就不要了。再說阿劫怎麼辦?

  施溫不用想,就知道陸六爺的話,他不由揉了揉額頭,郎君可真是留了一大堆爛攤子啊!若是郎君不過世,等阿劫再大一點,他直接上書要求冊封阿劫為世子,以他和陛下的情分,陛下定會答應的,可如今郎君都去世了,人死如燈滅啊,太后和常山長公主畢竟是陛下的生母和親妹,更別說中間還有二娘子。

  「阿叔,我可以讓阿劫不要齊國公這個爵位,但是現在阿劫都已經入了族譜了……」

  在阿父將阿劫記入她大兄名下的時候,他們已經沒有退路了,這也是陸希之前堅持要讓阿劫跪在大郎前面的主要緣故,她要讓所有人知道,阿劫才是耶耶認定的繼承人!對陸家人來說,讓他們接受阿劫為齊國公,要比接受大郎容易太多了,可以說是絕大多數人樂見其成的。阿劫是大伯陸璋的嫡孫,其母為吳郡顧氏的嫡女,而陸大郎其母不過只是一個叛主的賤妾。

  「絕對不能讓小郎君放棄齊國公這個爵位!」施溫站了起來,走了幾步,「大娘子,你先別急,我想顧大人絕對不會坐視不理的。」施溫口中的顧大人,就是阿劫的外祖父,也是顧律的堂兄。

  「前幾天朱夫人來的時候,我已經和她說了,豫章阿姑也去找了王大人,等阿父出殯後,阿兄——就是高二少君,也會入宮去找高皇后的。」陸希聲音沙啞而有條不紊道。

  施溫聽著陸希的話,心頭一松,對啊!朱老夫人是阿劫的外祖母,還是朱法靜的堂姐。而陸璋大郎君的夫人姓王,是王鈺王大人的親姐姐,王大人的父親、母親如今皆健在,施溫不信他們會坐視不理!世家間通婚頻繁,又好又壞,但有一點的事,單憑如今崔家的勢力,就算崔太后是太后,她也不可能操縱陸家的事!更何況,陛下如今並沒下斷論,只說要守孝滿三年。

  「阿叔,其實這都不是我擔心的。」陸希的聲音越發的低,「阿劫總要出去上課,但是學堂裡那麼多人,要是真有什麼萬一……」常山說出的那些話,讓陸希不得不防,誰知道她會不會再次發瘋?

  陸希的話,讓施溫想起大娘子三歲時遇到的事,他不由打了一個寒噤,若是大娘子和阿劫小郎君因此而出現意外——施溫神色變幻不定。

  陸希低著頭,也不說話,只是安靜的等著,她知道阿叔是不會讓她失望的,她賭的就是阿叔就耶耶的忠心!

  「大娘子若是再相信施某,施某願意助大娘子一臂之力,施某願意以命相護大娘子和小郎君。」施溫突然對陸希深深下拜道。

  「阿叔,是耶耶最信任的人,皎皎有什麼不信任阿叔的?」陸希語氣真摯道,「再說阿叔平日一向不離耶耶,可這次耶耶突然卻讓阿叔留在太守府,我想這或許就是天意吧,耶耶是擔心我和阿劫,才會讓阿叔留下的。」

  「施某一定不負郎君厚望。」施溫跪在陸希面前泣不成聲,他在一接到陸琉死訊後,就想過等陸琉喪事結束,就隨陸琉而去,可如今被陸希這麼一說,他若是真這麼走了,才是真對不起郎君。萬一大娘子和阿劫小郎君出了什麼意外,郎君就真的血脈斷絕了!這是施溫絕對無法忍受的事!或許郎君真是這個意思,才會讓他留下?他走的太突然了,希望自己能留下助大娘子和小郎君一臂之力?

  司澈也在隔間道:「大娘子,司某雖才薄,也願助大娘子一臂之力。」

  陸希道:「我身在內宅,對阿劫有照顧不及的地方,還望阿叔和司郎君多多看顧。」

  兩人連聲道不敢。

  陸希送走兩人後,心頭稍稍放鬆,在內宅她可以確定常山插不進去手,可外面她真沒把握,她不可能託付陸家的子侄來照顧阿劫,她也不放心。但施溫不同,施家是耶耶留給自己的底牌之一,至於司澈——在安邑的事暴露後,他就已經別無選擇了。先防備上這麼幾日,等他們回了吳郡後,就能稍微好點了。只是斷斷沒有防賊千日之說,最好還是能想個徹底穩妥的法子才好,陸希捧著茶盞若有所思。

  「大娘子,你要不要休息一會?」春暄進來道,大娘子這幾天可真是累壞了。

  「不了,我去陪耶耶。」陸希起身,今天是最後一天了,明天耶耶就要徹底離開她了,永遠看不到了,陸希近乎貪婪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望著耶耶的遺容。當夜陸希就是靠在陸琉的棺木上,眯了一會。

  第二天,天還沒亮,陸家就開始準備陸琉的出殯事宜了,而此時陛下又下了一道聖旨,一是宣佈了大鴻臚給陸琉定下的諡號「德」,二是給兵千人,守塚七十家。

  綏柔士民曰德。諫爭不威曰德。耶耶的諡號,還挺符合他的性格,可聽到「給兵千人,守塚七十家」的時候,她頓時呆了,她沒有聽錯吧?不僅陸希懷疑自己聽錯了,其他人也徹底震驚了,若不是謁者還在宣旨,眾人就忍不住驚呼出聲了!一般而言,寵臣能有六七家守塚之人,就非常不錯了,七十家——這個數字差點閃瞎了眾人的眼!

  皇帝準備讓給耶耶守塚的人建立一個村嗎?陸希苦笑,如果讓耶耶選擇,他肯定不會喜歡這些東西的,他肯定只希望和阿娘葬在一起就滿足了。

  陸琉,字元澈,吳郡吳縣人,梁太尉行曾孫。祖遜,梁丞相。父說,梁司空。兄璋,梁鎮軍大將軍。官至宋光祿大夫、益州刺史、齊國公。永初四年卒,諡德,追贈太傅。帝以琉有佐命之勳,陪陵而葬,由是特置齊國公官屬以衛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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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常山這是本文最後第二次真身上陣,以後她基本上都是一筆帶過,她最後一次真身上陣,就是她死的時候了,她死也不會太遠了吧,也就過幾章吧,我沒存稿,也不敢說的太確切=口=

  接下來貌似沒什麼人來虐陸希了吧,唔,我爭取寫快一點,明天或者是後天,爭取寫到高嚴從爬窗再次進化。。。有人問我,陸希什麼結婚,我也不確定,但是陸希和高嚴會在守孝完結後結婚,守孝的日子我不會詳寫,就把最近一段時間的事情寫完,我就會快進,然後就是兩人結婚了。

  陸琉的慘痛故事告訴我們,不要隨便對陌生人微笑啊,婦女之友不是那麼好當的。

  那個守塚人的人數,也是歷史上確有其事……那是皇帝給陸玩的守塚人,一看到那守塚的人數,簡直閃瞎了我的眼啊,和他差不多時代的大臣也就六家,他居然有七十家!有時候真不敢想像,古代那個皇權社會,站在權利頂峰的人,到底有如何的勞民傷財……

  就一個守墓的就要那麼多人,古代皇陵附近的那些村落,估計都是歷代皇陵的守墓人吧?這些都是國家白養的,全是民脂民膏啊……就為了維護一個墓穴。難怪古代盜墓,很多都是軍隊去盜的,要在這麼多人看守下,絕對和當駙馬一樣,都是技術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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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30 17:32:38 |只看該作者
七十五、月下夜話(上)

  陸琉出殯後,陸家就開始閉門謝客了,陸止和陸希都準備在「斷七」後回吳郡,陸希原本就厭煩了建康的一切,陸止這麼一說,就讓人打點起行裝來了。

  「我不回吳郡。」陸言輕聲道,「我要留在建康。」自從父親回來那天,她聽到常山和鄭啟大吵之後,她就一直很沉默,這還是她第一次和陸止、陸希說話。

  「也好。」陸止沒有挽留陸言,陸言不是陸希,陸希童年有大半時間是在吳郡祖宅長大的,她在吳郡還有一個蘆葦蕩。而陸言出生至今,不過只是每年祭祖的時候,才會回祖宅,對祖宅根本沒有感情。再說如今陸琉去世,陸止還不知道應該怎麼和這個並不太熟悉的侄女相處,她留在建康有崔太后、陛下,肯定比跟她們回陸家好。

  陸止又望向侯瑩,語氣柔和道,「阿薇,不是阿姑趕你,而是你現在不適合留在陸家了。」陸家現在還在孝期,侯瑩一個定親的人,留在陸家原本就不合適。

  侯瑩啞著聲音道:「我知道阿姑,明天我伯母會來接我。」侯瑩是待嫁之身,按理早該去侯家了,但侯瑩還是等到了陸世父出殯後再走,陸家撫養了她這麼多年,她沒什麼可以報答陸世父的地方,送他最後一程還是可以的。

  陸止聽了侯瑩的話,也沒說什麼,她讓侍女們將一隻小匣子端了上來,「阿薇,你成親,我們恐怕無法上門了,這些是我們做長輩的心意。」

  「不——」侯瑩搖頭,出了這麼多事之後,她怎麼還有臉拿陸家給她的添妝呢?

  陸止歎了一口氣,抬手輕輕的順了順她的頭髮,「阿薇,你是個好孩子,我們都很喜歡你,這些都是長輩的心意,你拿去吧,不然我們也會傷心的。」

  「阿姑——」侯瑩哽咽的叫著陸止。

  「阿薇,這本來是耶耶讓我在你成親前,交給你的,現在——」陸希從春暄手中接過一副紫檀木卷軸遞給侯瑩,「就先提前給你吧。」

  侯瑩微顫的打開卷軸,是一副桃花圖,一株桃枝從右下角探出,剛抽出嫩葉葉邊還留著新生的潤紅,枝葉上的桃花,有的依然緊閉著花苞,有的則含羞微微的綻開著,有的卻已經婆娑盛開了,花瓣雪白中透著淺淺的緋紅,從瓣尖至瓣底,層層過渡,顯示出了作畫之人是如何精心的繪製這副畫作的,畫作左上角還提了一首《桃夭》詩,落款還寫上了元尚師、侯瑩的名字,以及對兩人的新婚賀語,這完全是以父親的身份來祝福女兒未來的婚姻幸福。

  「嗚——」一聲難以抑制的哽咽,從侯瑩嘴中溢出,她慌忙用帕子將整張臉捂住,就怕淚水不小心落在畫作上。從小陸世父對她就很好,幼時的侯瑩總會幻想,如果她的阿父不死,是不是也會像陸世父一樣?

  陸言看著這幅畫,眼眶也紅了。

  陸止搖了搖頭,對三人道:「這幾天你們僅靠飲粥度日,之前元澈沒出殯,我也不攔著你們,可他這會都走了,就不能再這麼傷身了,傷身就是不孝。」

  三人懨懨的點頭,「阿姑,你放心,我們會注意身體的。」

  「觀主,高大人和婁夫人求見。」長伯捧著一張拜帖在門口說道。

  「高大人、婁夫人?」高嚴的父母嗎?他們這會上門做什麼?陸止讓六叔去招待高威,她和七姑一起招待婁夫人。

  陸言和侯瑩識趣的退下,陸希也準備回去,卻被陸止叫住:「想來應該是為你而來的,你留下吧。」

  陸希道:「那我去內室。」

  陸止說:「你先進去吃點東西。」

  或許是喝粥喝的太久了,陸希現在一聞到除了粥以外的食物的味道就犯噁心,甚至連水果都吃不下了。陸止叫來了食醫,食醫就給她開了這麼一個方子,將河內郡特產的薯蕷炒熟、研磨成粉,將薯蕷粉調和米湯一起服下,量少多餐的一天服用五次,陸希已經這麼吃了兩天了,胃口總算開了些,不過食醫還是讓她繼續吃上三天再說。

  「嗯。」陸希坐到了內室。

  春暄奉上食盒,陸希也沒讓春暄動手,而是自己動手將熬的濃稠的米湯和薯蕷粉調勻,剛吃了一口,七祖姑和婁夫人就在差不多時候進來了。

  「陸娘子、陸觀主。」婁夫人笑著給兩人行禮。

  兩人還禮,邀婁夫人坐下後,陸止首先歉然道:「婁夫人最近家中瑣事繁多,如有怠慢之處,還望多多諒解。」

  「陸觀主客氣了,是我多有打擾了。」婁夫人略帶局促的說,她漢語說得流利,但要說道咬文嚼字就不行了,雖然陸止和陸七姑沒說什麼讓她聽不懂的話,但她總有些壓力,誰讓陸家「文章天下」那塊牌子太響了呢?

  陸止見婁夫人如此,和七姑互視了一眼,也沒急著和婁夫人提起正題,而是聊起了家常,三人難免提起了陸琉,婁夫人也紅了眼眶,同三人哭了一回。哭完後,婁夫人放鬆了些,就關切的問起陸希的情況。

  提起陸希,陸止微微皺了皺眉頭,「這孩子這幾天除了喝粥,什麼都吃不下了。」

  陸希的舉動在時下來說,是非常值得人贊許的行為,所以陸止有意在陸希未來的婆婆面前提了下。灑脫如陸止,在面對視如親女的侄女時,也免不了做起了她原本不愛的俗事。從本心來說,陸止並不贊同陸希那麼傷身的為阿弟守孝,可她也無從勸起,自打阿娘過世後,陸止就再也沒有吃過半點葷腥了。

  「現在呢?要不要請疾醫和食醫調理下?」婁夫人關切的問。

  「食醫開了方子正在慢慢調養。」陸止說。

  「這孩子孝順,大家都是知道的,可她畢竟年紀還小,老這麼糟蹋身體也不行,還是要多注意休息。」婁夫人含蓄的勸道,她不好勸陸希不要守孝,但再守下去,人都沒了,她再去哪裡找個脾氣這麼好的世家兒媳婦?

  「正是,我這幾天都逼她回自己房裡休息了。」陸止說。

  「應該的!應該的!」婁夫人連聲附和,「陸觀主,不知斷七之後,你們可有什麼打算?」婁夫人問。

  「我們打算回吳郡。」陸止說。

  婁夫人遲疑了下問,「皎皎也回去嗎?」

  「吳郡是我們陸家的祖宅,皎皎自然要回去。」陸止說。

  「陸觀主,你看皎皎今年也有十三歲了,年紀也不小了,是該談婚論嫁的時候了,你們有想過讓他們什麼時候成親嗎?」婁夫人問。

  「成親,皎皎還小,差不多十八——」陸止差點脫口而出,等到了十八再說,可被陸七姑拉了一下,她瞪了陸止一眼,對婁夫人道:「皎皎今年十三,我們想等守完孝,十六歲的時候成親,你看可以嗎?」

  什麼十八?她以為這會還是之前嗎?之前有元澈在,他開口自然沒人會反對,可這會元澈都走了,若是陸家架子端得太大,讓高家心裡存了隔閡,皎皎嫁過去怎麼做人?

  婁夫人一開始聽陸止說十八,驚得臉色都變了,後來聽陸七姑說是十六,她倒是也覺得合適,女孩子十六歲嫁人是差不多,可是高嚴——「陸娘子、陸觀主,你們也知道小兒如今已經是十八歲了,若是再過三年,便是二十一了。」

  陸止問:「那依婁夫人的意思呢?」

  「我想——能不能再早一點?或者就在百日內成親了?」婁夫人硬著頭皮說,她今天本是不願意來的,百日內成親?陸家是什麼人家,怎麼可能會答應這種荒謬的事!可偏偏夫君壓著她來,她只能過來。

  陸七姑和陸止面面相覷,她們猜到了高威這次是為了皎皎和高嚴的婚事而來,她們原以為是高家擔心和陸家的親事有變才會這麼急急的登門,可是兩人都沒料到,高家居然會想百日內成親!

  別說陸止和陸七姑怔住了,連陸希也聽得愣了,拿了一顆乾棗無意識的往嘴裡塞,春暄見狀立刻又給陸希盛了一盞核桃露,這也是食醫陸希開的食療方子,囑咐她們,陸希能喝就喝,不能喝就先吃薯蕷粉。

  「陸娘子、陸觀主,你們放心,我們是絕對不會委屈皎皎的!家中院落一切都是翻新過的,我家郎君又讓人在薊州置辦了一間湯泉別莊,裡面傢俱等一應俱全,下人也全是從建康調過去了,保證皎皎嫁到我們家來,半點委屈都不受!」婁夫人頓了頓,繼續道,「我想皎皎在建康和吳郡也是傷心,若是換個地方,說不定會心情和身體更好一點呢?」

  「……」陸止真心不知道高家怎麼想,他們怎麼會認為陸家會有百日內嫁人的女兒呢?皎皎今年是十三,又不是二十三?但婁夫人的話,又讓陸止認為還有點道理,但就因為這個原因,讓她答應百日內成親,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婁夫人,我知道你也是擔心皎皎,但百日時間太趕了,來不及準備那麼多事物。再說皎皎畢竟也才十三,又一向侍父至孝,我們陸家還真沒出過不為父母守孝,便出嫁的在室女!」陸七姑不軟不硬的回絕道,為了皎皎日後日子好過些,對未來的親家客氣些是可以,但是若是高家得寸進尺,這門親事不做也罷,他們陸家的女兒,只有不肯嫁的、還沒有嫁不掉的。

  婁夫人本就有些心虛,被陸七姑的話一堵,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陸止見狀便知讓皎皎和高嚴百日內成親的主意,肯定不是她提出的,難道是高威?

  而這會高威也吃了一個閉門羹,而且比起陸七姑、陸止對婁夫人溫和,陸家陸六爺和陸八爺,就非常不客氣了,兩人幾乎是半強迫的、皮笑肉不笑的把高威推出了書房,「高大人,慢走,不遠送了!」百日內成親?開玩笑!他以為陸家人都死絕了不成?就算陸家人死絕了,陸家的女兒也沒落魄到要結忽親的地步!

  高威碰了一鼻子灰,難免有些喪氣,這陸家真是的!他們高家有什麼不好?難道還會讓媳婦受委屈不成?有必要一定要讓他媳婦守滿三年孝嗎?陸琉又不在了,誰知道會三年間發生什麼事?更別說他們現在甚至還沒有真正定親!高威低著頭暗自思忖,看陸家那做派,倒不像是不認這門親事,只是不想百日內成親,不然就不會把他請出書房了,而是要砸他出書房了。要說三年,也等得起,元亮都過了二十三才成親,只是還需想個法子,把這門親事徹底定下才是,至少要讓旁人都知道,陸希已經被他們高家定下了。

  送走婁夫人後,陸止回到內房問陸希:「高嚴同你說過,想要在百日內成親的事嗎?」陸止思來想去,感覺這事應該是高嚴提出的。

  「沒有。」陸希搖了搖頭,她也很意外,高嚴應該知道她肯定是要為耶耶守足三年孝的啊。

  陸止見她一臉憔悴,心疼道:「算了,你也別多想了,先回去休息吧。」

  「好。」陸希的確很累,這七天她幾乎都是靠在耶耶的棺木打幾個瞌睡而已,等耶耶出殯後,她回房在梳洗的時候,就睡著了,還是春暄和煙微抱著她上床的,今天勉強起來了,可人還是懶洋洋的提不起精神來,她估摸著這會起碼也要養上個十天半個月才能恢復了,所以陸止這麼一說她就先回去了。

  陸七姑等陸希走後,才對陸止道:「真要結這門親事嗎?」

  「怎麼?」陸止問。

  「你想想,高家的大少君馬上就要尚主了,他們宮中又有高皇后、家裡還有一個繼母,這樣的人家,嫁進去會不會太累了?」陸七姑問。

  「高家不是說了,等兩人成親後,就讓皎皎跟著高嚴走嗎?」陸止說。

  「那不是更不好了?薊州是什麼地方?你也放心皎皎過去?人生地不熟的,她就是受了委屈,也沒個人做主啊!」陸七姑是非常不好看這門親事的,就她看來皎皎嫁給袁敞都比嫁給高嚴好一些,至少嫁給了袁敞,皎皎還能待在京城。

  「孩子長大了,就要放手的,難道還能一輩子拘著不成?」

  陸止對這倒是一點都不擔心,她不可能護著皎皎一輩子,皎皎有她的路要走,既然高嚴是她的選擇,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趁著自己還有精力、有能力的時候,支持她走自己的路,儘量的讓她的日子過得更好,若是一直不放手,難道等自己無能為力的時候,看著她撞得頭破血流嗎?

  陸七姑無奈的搖頭,她有時候真不知道阿止和元澈到底是怎麼想的,但高家這門親事是阿止、元澈和皎皎都願意的,她堅持反對,也是枉做小人,故只提了一句,便不再說什麼了。

  「你說什麼?」陸希回房後,不顧疾醫的勸阻,讓她減少沐浴的次數,還是堅持在淨房洗了個澡,才通過回到內室,煙微趁著給陸希擦頭髮的時候,同陸希說她最近剛聽到的消息,「你說常山公主不願意再嫁了?」

  「是的。」煙微很肯定的說。

  「她說要給耶耶守一輩子?」陸希一聽說常山居然不肯嫁人,還準備給耶耶守一輩子,就感覺像是吃了蒼蠅那麼噁心,陸希忍不住暗忖,他們陸家到底上輩子對常山做了什麼慘絕人寰的惡事,這輩子才會讓她這麼來報復他們?

  「是的。」煙微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她真沒見過有肯為駙馬守一輩子孝的公主,有些公主口口聲聲說要守孝,可沒等幾天,熬不住了,有些甚至孝期都沒過,就匆匆嫁人了。

  「大娘子,你還是早點休息吧。」穆氏將陸希的頭髮擦得半乾,又找了一塊大乾巾,將她的頭髮完全裹住後,對陸希說道。

  「你們也都下去休息吧,這幾天大家都累了。」陸希說,這幾天她守靈辛苦,但更辛苦是奶娘她們,她們比她睡的更少,她之前在宮裡生病的時候,就把她們折騰夠嗆了。

  「不用,我們——」穆氏搖頭,大娘子身邊怎麼可以斷人呢?

  「也就一兩天而已,你們留幾個小丫頭睡在樓下,我若有事,敲罄喊她們上來就是了。」陸希說,見穆氏還想婉拒,她道:「阿媼,你們要是都生病了,誰來照顧我呢?」陸希的話說到了穆氏的心坎裡,是啊,她們都生病了,誰來照顧大娘子呢?穆氏想了想,多了幾個小丫頭在樓下守著,她伺候陸希上床休息後,就同春暄等人退下了。

  得知常山不肯改嫁的消息後,陸希心情就變得非常糟糕,她原本還想著要是常山改嫁的話,她只要忍過一個孝期就行了,難道現在她還要忍常山一輩子不成?難道她要帶著阿劫出嫁?不可能啊,阿劫是未來的齊國公,哪有在高家長大的道理?

  心裡有了心事,就容易睡不著,陸希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了好久,好容易才迷迷糊糊的感覺有了些睡意,突然感到一雙手環住了她的腰,溫熱的氣息拂上她的面頰,是個男人!

  「誰!」陸希驀地打了一個寒噤,驚得身體一下子就要跳了起來,卻不防被人一把按住,來人一手捂著她的嘴,一手在她耳邊低聲道:「皎皎,別怕,是我。」

  高嚴!陸希瞪大著眼睛,借著窗外射來的月光,看清了來人熟悉的輪廓,她繃緊的身體頓時一松,但還是止不住的發抖,心跳的幾乎要蹦出來一樣,她真的嚇壞了!任誰在三更半夜睡覺的時候,突然身邊冒出一個人,還是一個男人,都會被嚇到的!

  高嚴也察覺他把陸希嚇壞了,連忙將她摟在懷裡,不停的安撫著她,「皎皎別怕,是我!」高嚴心中懊惱的恨不得狠狠捶自己兩下,他真不是故意要嚇皎皎的。

  陸希張了張嘴,半天沒發出聲響,高嚴乾脆將她整個人抱了起來,取過溫在一旁熱水,喂著她喝下後,陸希才緩過了氣,這時她也注意到高嚴居然只穿了一件非常單薄的內衫,剛剛的動作甚至讓他內衫的口都敞開了,陸希頓時大怒,這廝到底想幹什麼!之前爬窗就算了,難道他現在還想爬床不成!「你——」她抬手指著高嚴的鼻子。

  高嚴灰溜溜的低著頭聽著陸希的話。

  「給我滾下去!」陸希壓低著聲音切齒說道。

  「皎皎,我洗過澡了。」高嚴眨了眨眼睛,語氣委屈的說,「不信你聞聞看!」說著將手臂湊到了陸希面前,討好道:「皎皎,我是過來前剛洗的澡。洗完澡後,我就把自己全身都包了起來,就露出一雙眼睛,聯手都包起來了。等到了你房裡後,我才把外衣脫掉的。你看,我這衣服都是剛換上的乾淨衣服!」說著還扯了扯自己已經散開的寢衣,他知道皎皎愛乾淨,所以特地洗乾淨了才上皎皎床的。

  「……」陸希只覺得自己心頭仿佛有十萬頭羊駝狂奔而過,她好想一掌劈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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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30 17:32:55 |只看該作者
七十六、月下夜話(下)

  月華如水,將萬物潤浸其中,高嚴穿著單薄的寢衣,跪坐在床榻前,窗外樹影婆娑,被微風吹得沙沙作響,聲音哀戚。

  高嚴眼睛一眨不眨的望著背對自己的身影,皎皎好像又瘦了,剛剛抱著她的時候,就覺得她輕得讓人心驚,他想起繼母剛剛同他說的,皎皎胃口不好,這幾天都吃不下飯,忍不住伸手想要搭上陸希的手臂,但一想剛剛皎皎氣得發抖的聲音,又訕訕的縮回手,他雙膝略略動了動,膝蓋從已經被自己捂熱的地板上,移到了略涼的地方,他心思一動,「皎皎冷——」

  陸希原本側身背對著高嚴,聽到高嚴的話,身體一僵,隨即頭又往被窩裡蹭了蹭。

  見陸希不理他,高嚴不由有些喪氣,「皎皎,你為什麼不願意跟我走?」高嚴的聲音裡滿是沮喪,沒了先生,皎皎在建康還有什麼留戀?

  「所以你就讓高世父上門提親了?」陸希轉身瞪著他,阿姑居然沒猜錯,高家突然會上門提親,果然是高嚴的主意。

  「對,是我向父親提的。」高嚴坦然的點頭,望著陸希的目光滿是疼惜,「皎皎,先生走了,你難道想一個人留在建康嗎?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我知道你想給先生守孝,我也想給先生守,我們去涿郡守。」

  高嚴猜陸希不肯跟他走,是因為想給先生守孝,不過她嫁給了自己後,他也能陪著她一起守孝的,他會看著她的,不會讓她繼續糟蹋自己身體的。

  高家是漢人,可世居鮮卑族領地,高威又是軍功起家,原本就比不上士族講規矩禮儀。武人每次征戰,都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回來,故高家除了高威這一房因高囧、高嚴尚未成親,餘下弟弟都不能成親外,高嚴的堂兄弟幾乎一滿十三歲就成親了,也有幾個是娶突親的,故高嚴一提,高威就前來提親了。

  高嚴的話,讓陸希扭過了頭。

  「皎皎——」高嚴伸手想摸陸希,但又怕她生氣,手垂在半空,目不轉睛的望著陸希。

  「你坐上來吧。」四月的天氣,晚上還是有寒意的,陸希明知道高嚴是在裝可憐,可還是不忍心。

  一聽陸希的話,高嚴立刻雙目發亮,快速的翻身上床,伸手就要去抱陸希,卻被陸希迎頭丟來一隻軟枕,「皎皎?」高嚴接住軟枕,困惑的望著陸希。

  「我是讓你‘坐’下上來,有讓你‘躺’上來嗎?」陸希裹著薄被坐了起來,手微抬指著床腳,「坐到那邊去。」

  高嚴只能抱著軟枕乖乖的坐到了床腳,但依然不死心的勸說陸希:「皎皎,你跟我去涿郡吧?涿郡比建康大多了,在那裡你可以隨心所欲的騎著乖乖,沒人敢來管你。風景是比不上建康,冬天也有點冷,可是我給你找了一處湯泉,我們冬天可以在那裡過冬,我還讓人種了很多梅花、桃花,都是你喜歡的。」去了涿郡,她就再也不用忍受常山了,等他們從涿郡回來,常山應該早不在了。

  高嚴八歲遇上皎皎,再得知皎皎那次會意外出現在雪地是因為常山的緣故後,就不止一次的動過要除掉常山的念頭,但實在找不到太好的時機,而且這件事牽扯實在太大了,稍有不慎就會牽扯到陸氏全族,光憑當時的高嚴,就算想出了什麼兩全其美的法子,也沒有足夠讓他信任的人手去辦這件事……所以他們只能忍。

  可如今不同了,袁夫人、先生都已經去世了,皎皎他們又想回吳郡,建康陸宅就只剩了常山和陸言,只要行事小心些,未嘗不是沒法子,不過在成功之前,他們還需要暫時的忍耐。

  「在沒有絕對把握前,任何打草驚蛇的舉動,都是不智的!」這是先生給他講史的時候,跟他說過的話。當時先生無不感慨的對自己說,戰場危險,可那都是真刀實槍的,要死也不過死一人而已。可是在官場上,稍有不慎,就是全族一起覆滅,所以官場要記得做事留一線,可一旦要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那就記著不要做些小家子氣的打草驚蛇的舉動,先韜光養晦,一旦有機會,一定要人打得永世不得翻身!他記住了,所以他陪著皎皎一起忍。

  有時候他忍不住會想,如果他是父親的嫡長子,會不會情況會有所不同?至少高囧十歲就有自己的私兵了,而且都是父親從精心培養出來的近衛中挑選出來的,而他的私兵只能靠自己來養。高嚴不會自怨自艾,從小他就知道一個道理,想要的東西只有自己爭取,所以高嚴一滿十三歲,就不顧旁人的勸阻,堅持要去薊州。

  他很清楚,他不是嫡長子,他想要保護皎皎、想要給皎皎他想要給皎皎的生活,他只有靠自己。皎皎是懂他的,所以皎皎是唯一沒勸他的人,她只是把她所有能支配的錢物全給了他,他在薊州搏了五年,皎皎就陪了他五年,他們從最初的一無所有,到漸漸的掙下了這麼一片家業。雖然比起陸家、高家,這些東西根本不起眼,可那是他們兩人一起努力出來的——

  高嚴伸手,「皎皎,跟我走吧,我們會越過越好的。」

  「阿兄,我不能走。」陸希搖了搖頭,「至少現在不能。」她是可以一走了之,可阿姑怎麼辦?阿劫怎麼辦?

  「皎皎。」高嚴緊緊的握住了陸希的手,「你要是擔心阿劫和阿姑,我們帶著他們一起走好不好?」

  陸希搖頭,「阿兄,阿劫是未來齊國公,怎麼可能隨便跟著我出嫁呢?再說他是陸家的人,自然要生在陸家、長在陸家。」離開了陸家的齊國公,就不是陸家人了。

  「可是——」高嚴眼神一黯,有些事他已經在佈置安排了,可一時沒有好機會,他都忍了十年了,自然忍得這一時半會,可他真擔心皎皎。

  「阿兄,你擔心什麼?」陸希感到他手略涼,擔心他受涼,忍不住身體往他身邊靠了靠,還分了點被子給他。

  高嚴手一伸,將她連人帶被整個抱在懷裡,「我擔心我走了,你不知道找誰哭?」他唇貼在陸希的額頭上,語氣沉沉的說道。

  「我哪有這麼愛哭!」陸希被高嚴一說,惱羞成怒的反駁。

  「皎皎最不愛哭了。」高嚴立刻點頭附和,不過語氣中還是隱隱帶著些許的笑意。

  陸希忿忿的抬頭,她被人嬌慣慣了,臉皮一向很薄,可抬頭就正對上高嚴清澈的鳳眸,眸底溢滿了柔軟的笑意和對她一貫的寵溺,陸希心頭原本的羞惱一下不翼而飛、身體又往高嚴懷裡靠了靠,「阿兄——」

  高嚴將她摟的更緊了,「皎皎,我把王直留下來,你有什麼事去就找他,還有我這次帶了一隊女侍衛回來,你讓她們來守你住的地方。」他今天很順利的就到了皎皎的閣樓裡,他沒有絲毫欣喜,只有驚怒!陸府這些天辦喪事,下人侍衛肯定都很辛苦,但這不代表侍衛就可以放鬆了!這些侍衛如果到了高家,只有拖出去打死的份。

  「王直是誰?」陸希困惑的問。

  「就是你那個伴讀的夫婿。」高嚴提醒她。

  「阿漪不是和他退婚了嗎?」陸希訝然。

  「他沒和我說,應該是成親了吧。」高嚴不在意道,他不認為王直會違背自己的命令。

  「我問問阿漪再說。」陸希說,她可不想促成一對怨偶,說起高嚴的伴讀,陸希想起一件重要的事,「阿兄,你現在可有幕僚?」

  「幕僚?」高嚴不防陸希會問這個問題,「你說長史官嗎?我在薊州有。」

  「不是指這個幕僚。」陸希搖頭,「我問的幕僚,就是施叔父對耶耶的那種幕僚。」高嚴這次護送陸琉入益州,由高威的兩大心腹親自護送,施溫和胡敬年紀相差頗多,可很聊得來,施溫對胡敬的評價是「名不虛傳」,施溫在得知胡敬這次回建康後,就要去幫高囧了,就和陸希提了這件事,讓陸希問高嚴,是否也需要這樣一個幕僚。

  對施溫來說,陸希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更重于阿劫,這也是大部分陸家人心中的想法,這種地位是袁夫人、陸琉、陸止一點點的給陸希豎立起來的,三人甚至不止一次的透露過,如果將來陸家沒有合適的繼承人,就讓陸希招贅,即使如今有了阿劫,在施溫心中,大娘子才是郎君唯一的血脈。

  陸希之前和高嚴感情再好,可兩人的婚事一天沒定下,對施溫來說,高嚴就僅僅是郎君的弟子而已。可如今郎君都允了兩人的婚事,那麼施溫自然而然的也為高嚴打算起來。高威注重長子,無可厚非,可高嚴是他們陸家的人,既然高威不給,這些就讓陸家來給。

  「沒有。」高嚴也想過要一個施叔父、或是類似父親身邊胡敬身邊這樣的幕僚,但一直找不到合適的。

  「阿兄,我給你半個如何?」陸希問。

  「半個?」高嚴不解,幕僚還有半個。

  「心腹幕僚和尋常幕僚不同,需要慢慢培養、磨合,就如施叔父,他六歲就是我耶耶陪讀了,所以阿兄你可以在你的伴讀中尋常合適的,或者身邊近衛也可以,我暫時借給你的那位——」陸希正色對高嚴道,「阿兄,他是我耶耶都非常尊重的人,他原先是我大伯父的心腹幕僚,我大伯父去世後,他就一直隱居不出,這次也是托了施叔父的福,才請他出山的。」

  當初陸家故吏整頓,施祖翁也幫了不少忙,當時分了兩派意見,一派是堅持走大母的路文火慢燉;一派是耶耶的提出的快刀斬亂麻。僵持不下的時候,還是施祖翁贊同了耶耶的提議,他認為但凡整改,就不可能沒人反對,而照著大母的做法,陸家起碼還要再花上十年時間,這十年的精力幾乎全撲在故吏整頓上面了,收穫的僅僅是少一點人反對,得不償失,故後來大家都贊同了耶耶的決定。現在想來,雖然當時引起了極大的反彈,可還在耶耶可以控制的範圍內,若是當時不動手,如今遇上耶耶突然離世、嫡系人丁凋零、繼承人年幼不知事的情況——陸家肯定早亂了。

  「你大伯父?是陸鎮軍的幕僚嗎?」高嚴問,陸璋官至鎮軍大將軍,所以大家都習慣稱呼他為陸鎮軍。

  「是的!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尊敬他!」陸希強調道,「你若是覺得有什麼合適的人,就送到他身邊,他會幫著你教調的。」

  高嚴還沒出生,陸璋就已經去世了,但是可以讓先帝和今上說出,如果陸家陸璋還在,說不定就沒有如今鄭家的登基的話,就可以知道他是何等人物,陸璋的心腹幕僚——饒高嚴鎮定,也忍不住心頭撲撲跳了起來,不過他還是記掛著陸希,「既然有這樣的人,就留在你身邊吧。」

  「我有施叔父就夠了。」陸希說,施祖翁在她身邊做什麼?她倒是可以陪他釣魚畫畫。

  「施祖翁?」

  「施祖翁就是施叔父的父親,不然施叔父怎麼能勸他出山呢?不過施祖翁身體不怎麼好,你讓他住湯泉別莊吧,就說是我派去的建房子的管家。」陸希說。

  「好。」高嚴也沒有再拒絕,他的確需要這樣的人,「皎皎,你剛剛為了什麼睡不著?」他進來有一會了,就是發現陸希翻來覆去,才敢直接去叫她的,結果還是把她嚇壞了,高嚴把摟的陸希更緊了。

  「阿兄,你說有什麼法子,讓一個人永遠不會威脅別人呢?」陸希悶悶的問。

  「殺掉她。」高嚴簡潔道。

  「可是她身份很麻煩啊,殺了會連累很多人啊!」陸希聽了高嚴的話,更鬱悶了。

  「不會,只要操作得宜,不會連累任何人的。」高嚴說。

  「那要怎麼操作得宜呢?」陸希很順口的問了下去,可話一出口就覺得不對,他們一問一答怎麼這麼順呢?

  「這個你就不要費心了。」高嚴順了順她頭髮,發現她頭髮還有些濕,乾脆拿過一旁的布巾,給她擦起頭髮來了。

  「阿兄,你知道我說的是誰嗎?」陸希問。

  「不是常山嗎?」高嚴說。

  「阿兄,我就隨口問問,你不會當真了吧?」陸希炯炯有神問。

  「我知道你是隨口問問的。」高嚴配合的點頭,以皎皎的個性,她肯定是隨口問問的。

  「那你不會當真的,是嗎?」陸希仰頭眼睛一眨不眨的望著他,她早已不怕常山了,只是覺得常山很礙眼,但她真沒想過要殺掉常山,因為稍有不慎,她就是全族的罪人。

  輕柔的呼吸輕輕的拂高嚴的面頰,鼻尖還縈繞著少女淡淡的幽香,高嚴喉結動了動,才啞著聲音道:「當然。」

  陸希這才歎了一口氣,也不知道心裡到底是什麼滋味。高嚴見她如此,啞然失笑,唇湊到了陸希的頭頂,碰了碰她柔軟的髮絲,「放心吧,不會出任何事的。」他繼續給她擦著頭髮,「為什麼會突然想起常山了?」常山自皎皎三歲那年,把陸希丟到雪地後,皎皎害怕了一階段後,就已經學會無視常山了,他可不認為她會無緣無故的想起常山。

  陸希將自己之前聽到常山和鄭啟的掐頭去尾的說了一遍,「阿兄,你說阿劫都入族譜了,大郎還沒有入族譜,她會不會——對阿劫不利?」這種話,陸希也只能和高嚴說了。

  高嚴搖頭道:「不會。若她真為大郎考慮,她也不會在收養了大郎六年,都還沒有讓大郎入族譜,很顯然她並沒有當大郎是她的孩子。就算先生不肯讓大郎入族譜,可如今先生都去世了,她要是想讓大郎和阿劫爭奪齊國公的爵位,最起碼應該先讓大郎記入族譜她名下,變成嫡子吧?可她並沒有做,顯然她並沒有太在意到底是誰繼承這個爵位。」

  「再說齊國公爵位,不管是大郎繼承還是阿劫繼承,對她來說其實沒什麼區別,她一天不改嫁,就一天是齊國公府的太夫人。她如果擔心阿劫將來親你,不親她,那麼她完全可以收養阿劫,以她的身份,做這件事沒人可以反對。阿劫還小,她接過養過一階段後,肯定會親她,既是如此,她又何必去費心思殺了阿劫呢?再說誰幫她殺人?等你們回了吳郡,你就更不用擔心了。」

  公主可以隨便殺人嗎?答案是肯定的,常山每年都新添上一批宮侍。但這個「隨便」也是有限定的,至少以她的身份,還沒有到可以隨心所欲殺掉齊國公府承重孫而不受任何懲罰的地步。當年常山將陸希丟入雪地,事後陸家和皇家把這件事都壓下去了,是因為皎皎被他救了,毫髮無損,所以皇家壓下了這件事,陸家也忍了。可至此之後,常山就徹底失去了陸氏主母的管家權利,她身邊所有的宮侍、侍衛除了她的乳母外,全部被先帝杖殺了。

  之後派給常山的侍衛全是陛下分出來的人,只負責保護常山安全,卻不需要執行常山的任何命令。當年有侍衛違反了先帝規定,將先生懷了身孕的侍妾殺掉,今上又下令將她身邊所有的宮侍、侍衛全部杖斃了,兩次血腥的大清洗,讓所有派去服侍常山的宮侍、侍衛都不敢、也不會聽命於常山了。現在的常山,根本就是一個空殼子,這也是陸家後來不計較的主要原因,同時也是高嚴敢動手的最大依仗。高嚴甚至都不認為,常山會想「奪爵」這麼複雜的事,她那句話,估計也是順口的憤慨吧?

  聽著高嚴的分析,陸希心頭壓著的重石,終於落到了一邊,「阿兄,你說的對,是我杯弓蛇影了。」

  「你是關心則亂。」高嚴心疼望著皎皎,這些事若是換在其他人身上,不用他說皎皎都能想明白,可就是因為牽扯到了常山,皎皎才會這麼胡思亂想吧?沒有人比他更瞭解,眼睜睜看著差點殺掉仇人在自己面前逍遙自在的感覺了,那好像是一把刀顫巍巍懸在他的頭上,他無時無刻的都在擔心那把刀什麼時候落下來!這種煎熬,高嚴只嘗過幾個月,而皎皎卻忍了十年,也正是這個因為,常山他一定要除掉!

  心事一除,陸希眼皮就開始打架了,可她還是強提起精神說:「我要睡了,你走吧!」

  「我等你睡了再走,好不好?」高嚴說。

  「不好!」陸希一口拒絕。

  高嚴見她眼皮都快合上了,還強撐著精神瞪著自己,讓她先躺下,「睡吧,我走了。」

  陸希聽了他的話,終於熬不住合眼就睡了,高嚴看著陸希的睡顏半晌,抬手給她攏了攏被褥後,轉身離去。

  第二天沒人喊陸希,陸希一時睡到了午時,才睜開了眼睛。

  「姑娘,你醒了。」春暄正守在陸希的床榻前,見陸希睜開了眼睛,就和煙微一起伺候她起身。

  「什麼時辰了?」陸希問。

  「快過午時了。」春暄說。

  「這麼晚了。」陸希自穿越來,還是第一次這麼晚起身過呢,「難怪覺得餓了。」陸希嘟噥了一聲。

  「姑娘覺得餓了?」春暄和煙微驚喜的互視了一眼,「太好了!我這就讓人給姑娘端午膳來!」煙微說著驚喜的往外走去,還沒轉過屏風,迎面就撞上一人,煙微沒好氣的把人攔下,「慌慌張張的做什麼!」

  「大娘子。」來人是陸希房裡專門陪她踢毽子玩的丫鬟小雀,見陸希起來後,給陸希行了一個禮,「觀主讓你起身後,就過去。」

  「哦,阿姑說了,是為了什麼事嗎?」陸希漱口後,喝了幾口溫熱的粳米湯,安撫了有些躁動的胃後,才問道。

  「南塢亭君來了已經有一個多時辰了,想要見大娘子。」小雀說。

  「南塢亭君?」陸希想了想,「你說六祖姑?」這六祖姑和七祖姑是同母所出的姐妹,六祖姑嫁到了北地士族清河崔氏,也是陸家目前輩分最大的人,陸希只聽說過有這個祖姑,還真沒見過。

  「是的。」小雀道。

  「大娘子,不如你去觀主那兒進食吧。」煙微道。

  「好。」陸希走下樓,六祖姑不遠千里回陸家奔喪,她起晚了一個多時辰就夠失禮了,要是吃完了飯再去,就真丟臉丟到外面去了。

  陸希剛走到正廳,還沒入內,就聽到一聲怒斥,「你們居然讓大娘嫁給一個寒門兵家子,是想毀了我們陸家數代的清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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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30 17:33:09 |只看該作者
七十七、南塢亭君

  聽到怒?聲,陸希不由停下了腳步。

  煙微上前一步,笑著問門口守門的僕婦,「阿媼,南塢亭君在裡面嗎?」

  僕婦道:「不僅南塢亭君在裡面,南塢亭君的長子、長媳,以及幼孫、幼孫女都來了。」她對陸希行了一禮,「大娘子稍候,老婦先進去通報。」

  時下厚葬之風盛行,講究事死如事生,每逢大家族葬禮,除非遠在外地有官職在身的,不然鄰里親友之間,若是喪禮不參加的話,那喪禮結束之後,兩家的關係就會徹底斷絕了。陸琉為陸氏族長去世本身就是陸氏宗族的大事,且他又被陛下追封為太傅、陪葬皇陵,很多離建康極遠的親戚都不辭萬里的趕了過來。南塢亭君屬於陸家比較近的親眷,會帶這麼多親戚來奔喪也不奇怪。同時南塢亭君也是為了參加廣陵王和楚丘亭主的婚事而來的,清河崔氏是北方大族,在魏朝權勢頗大,但宋朝的清河崔氏卻只有寥寥幾人。南塢亭君的公公,和崔文廣的祖父是同父的兄弟,因有著這層關係,南塢亭君之夫也是大宋的官員,故楚丘亭主的母親才下了請柬給南塢亭君,不然女兒成親,連個娘家人都沒了。

  僕婦進去片刻後,就請陸希入正堂,正廳裡這會正寂寂無聲,一名看起來有六十歲左右,看起來富貴白胖的老夫人正坐于上方,七祖姑和阿姑坐于下方,同時坐著的還有一名四旬左右的貴夫人,和一名同陸希差不多年紀的女郎。

  陸希先上前給那名老夫人行禮,「皎皎見過六祖姑。」陸希穿著一身寬大的重孝服,襯得她越發的身形消瘦、臉色蒼白。

  老夫人上前扶起陸希,摸到她纖細的手腕的時候,眼眶立刻紅了,「你父親去世,大家都傷心,可也要多注意身體,萬萬不可哀毀傷身。」

  聽南塢亭君提起父親,陸希淚水就落下了,她哽咽的點頭,「是,六祖姑。」

  南塢亭君見她如此守禮,心中更加喜愛,這麼好的孩子怎麼能隨便就嫁給一個兵家子?在陸止領著陸希拜見南塢亭君的長媳,又和崔家八娘相互見禮後,小輩就先退下了。

  南塢亭君等陸希和崔八娘一起退下後,就對七祖姑道:「嫁給兵家子有多苦,你們還不清楚嗎?當年阿菀姐嫁給先帝多久?可夫妻真正相處了多久?你們就忍心皎皎走她的後路?」更別說鄭家之後做的那些事,把陸家的清名算是毀得差不多了,只是這些話南塢亭君不好說。皎皎是陸家的嫡長女,什麼人不好嫁,哪裡需要下嫁一個兵家子?

  南塢亭君在姑娘時,和武昭陸皇后感情最好,看著阿姊嫁給鄭裕後,夫婿長年不在家,鄭家上有老、下有小,全是她一個人在打點,她三十不到就去世了,還不是因為生生累死的?有阿菀前車之鑒,他們怎麼還想把皎皎推入火坑呢?所以南塢亭君在聽說陸希和高嚴婚事的傳言後,就急急的來問七妹和陸止了,卻不想兩人說這件事婚事真的,皎皎守孝完就要嫁給高嚴了。

  「高家說了,等兩人成婚後,就讓皎皎隨高嚴去涿郡。」陸止說。

  「什麼?皎皎也要去薊州?」南塢亭君聽得臉色都變了,「你們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嗎?冬季滴水成冰,你冬天想賞個梅花都賞不到,想吃什麼新鮮的果蔬都沒有,你們居然忍心讓皎皎去那個地方受苦?」南塢亭君當年從吳郡遠嫁薊州,不知道受了多少苦,若不是和夫君琴瑟和鳴,她早就熬不下去了。

  「高嚴是武官,皎皎就算去了涿郡,一年能和皎皎見上幾次?且軍中那些軍官的娘子,全是寒門出身,很多都是大字不識的農戶,你們想讓皎皎在那裡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嗎?」南塢亭君倒不是認為陸希會有意自持身份,不和旁人來往,但士族看不上寒門,同樣寒門也會看不上士族,皎皎的身份,註定了她根本不可能融入她們,這樣她在薊州就根本就是孤立無援,這日子怎麼過下去?

  「親家、親家,熟悉的才叫親家,高氏父子在外什麼名聲,高仲翼是什麼人,你們不知道嗎?這種人家是可以能結親家的人家嗎?」南塢亭君遠嫁清河崔氏,清河國就在薊州,這些年高仲翼的名聲對她來說,簡直如雷貫耳!不說他對外族心狠手辣,南塢亭君還沒眼界淺到對外族寬容,可他對漢人一樣心狠手辣。北地遠沒有江左太平,地方豪強林立,地方官吏入駐後,很容易遭遇豪強為難,這些都是常理,可高仲翼新入涿郡後,就不顧常理的,連殺了兩家反對他的豪強,從此他的名聲在涿郡足以小兒止啼!

  當年高元亮追殺流寇,就在清河國附近的博陵郡,旁人都道高元亮是少年英雄,可在薊州誰不知道高元亮生焚活人的凶名?高元亮生焚之地,迄今百里之內寸草不生。當年高子畏為了報父仇,當街殺數十餘人……她簡直不敢想像,皎皎怎麼可能嫁到這種人家去!萬一將來小夫妻有個爭執,高仲翼別說動手了,他就是隨手一掌,皎皎都承受不住!

  七祖姑原本就不是很同意這門親事,聽長姐這麼一說,就望向陸止,陸止直接道:「這是元澈定下的婚事。」在陸止看來,這門親事,元澈同意、皎皎願意,還有什麼好反對的?

  「元澈定下的?有婚書嗎?」南塢亭君追問。

  陸止搖頭:「當時元澈只和高子畏口頭定下了,說要等皎皎及笄後再說。」

  七祖姑問:「阿姊,你說高家的名聲,你聽過高家什麼名聲?」

  六祖姑猶豫了下,她的教養讓她無法道人長短,但思及事關家中小輩的終生幸福,還是把自己知道的說了一遍,六祖姑到也沒有添油加醋,畢竟高氏父子的作為不需要任何添油加醋,就可以把人嚇到。

  七祖姑聽得臉色都變了,對陸止道:「你和元澈怎麼能這麼糊塗!這種人家怎麼可以嫁?虧得沒定親,不然就是害了皎皎!」

  陸止卻不以為然,耳聽為虛,六姑說的話,不一定是錯的,但肯定不是最全面的,別的不說,高嚴身為武官,沒有上官之命,怎麼可能光明正大殺人?殺豪強一事,定另有所圖。再說陸止是從小看著皎皎和高嚴長大的,從小到大,只有皎皎欺負的高嚴的份,就沒見高嚴反駁過,有時候皎皎的胡鬧,讓阿娘和元澈都看不過了,如皎皎讓高嚴一個夏天剝滿一筐茉莉花瓣,她都沒見高嚴對皎皎皺過半次眉頭。眼見不一定為實,可她不信高嚴可以一裝十年,換句話說,他肯為皎皎裝十年,也會為皎皎繼續裝下去。

  「當初劉休道誰不說他,『謙謙君子』,結果不過因為一句爭執,就勒殺了髮妻。梁博卓,人皆言其『性兇殘、殺人如麻』,可此人只要妻一怒,就頓首于妻前。高元亮、高仲翼都是替陛下辦事,如此行事定是事出有因。」陸止說,就算她的堂姑父鄭裕,性格不粗暴嗎?不殺人嗎?可在姑姑面前,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自己的父親、景帝姑父,對妻子兒女都是呵護備至,對外殺起該殺的人,照樣不手軟,朝堂上的行事準則,怎麼能代入家中呢?陸止相信元澈再胡來,絕對不會對皎皎的婚事胡來,皎皎是他的命。

  南塢亭君見陸止如此說,眉頭一皺,「你說的也對,但天下俊傑多得是,何必一定要高家呢?」

  「阿姑,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陸止說道,「既然這門親事是元澈定下的,難道我們還能反悔不成?」

  陸止的話,讓南塢亭君也不好反駁了,畢竟這是陸琉的遺願,她終究不是陸希的親祖母,但——「既然沒正式定下,為何外面傳的好像馬上皎皎要嫁過去一樣。」南塢亭君又問,他們什麼時候這麼不懂規矩了?除非是正式訂過親了,不然誰家會這麼大喇喇的宣揚?萬一親事不成,難道親家不成、變仇家嗎?

  陸止和七祖姑對視一眼,說了高家之前要結突親,被他們回絕了,高家就退了一步,想要先定親,他們沒答應,但也沒拒絕,許是因為這,陸家和高家結親的消息才會傳開吧。

  「混帳!」南塢亭君氣得渾身發抖,「你們兩個窩裡橫的!這種時候是服軟的時候嗎!」

  七祖姑和陸止同時愣了,兩人面面相覷,南塢亭君怒聲道:「元澈剛剛去世,高家說什麼,你們就應是什麼,將來皎皎過去怎麼做人?」

  「但拿喬太過,皎皎不是一樣不好做人嗎?」七祖姑訕訕說,當然如果高家不是寒門而是世家,陸家說不定態度還會放的更高一點,但如今隔著這麼一道界限,他們還真心不好把握,就怕太過,高家以為陸家高傲,讓皎皎難做人。

  「你們兩個嫁過女兒嗎?」南塢亭君冷聲問,這兩人一個嫁了三年不到就離婚了,一個乾脆終生沒嫁。

  兩人搖頭。

  「既然沒嫁過,還瞎參合什麼!這是拿喬嗎?你們見過哪家的嫡長女熱孝還沒過,就匆匆定親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有多嫌棄皎皎礙眼!你們是不是想讓旁人都認為,皎皎以後就沒人撐腰了?」南塢亭君怒道。

  陸止和六祖姑不是沒想過南塢亭君的話,只是高威對這門親事的重視、高嚴對皎皎的愛護,讓兩人感覺不需要太在意這些虛禮,只要兩個孩子過得好就好了。

  「高子畏對這門親事還是相當重視的。」七祖姑說。

  「既然這麼重視,那也不會在意是現在訂親,還是等出了熱孝再訂親。」南塢亭君道,「起碼等一年後吧?難道連這點時間都等不起?」

  陸止和七祖姑想了想,也覺得一年後比較合適,這樣的話,等定親結束,差不多正好是出孝成親的時間了。

  崔八娘尷尬的在偏廳陪著陸希一起進午膳,大母的話讓她不知道該有什麼反映才好。

  陸希喝完了最後一口粥,對崔八娘說:「八娘,我們去花園消消食吧。」這種事她還真不好說什麼,反正現在訂親和一年後訂親沒多少差別,至於擺高些姿態什麼的——這是從古至今的風俗,她看六祖姑也不像是沒分寸的人,再說還有阿姑和七祖姑看著呢。

  「好。」崔八娘從善如流的起身。

  接下來的時候,陸希對這位六祖姑行事歎為觀止,高家遣了媒人上門提親後,她同七祖姑、自己的長媳、阿姑一起,招待了來人,也沒聽她說什麼強硬的話,只從耶耶遺願提起,先是感慨了一番,又說起耶耶有多麼的疼愛自己,又多麼的想給自己一個鄭重的婚禮……一點點的擺事實、講道理,最後把媒人和婁夫人直接說暈了,虧得婁夫人還記得自己是填房,不敢私自做決定,回去稟了高威。

  高威再次上門,這會是六祖姑的長子和六叔祖、八叔祖出面,長子和善客氣的足足和高威談了一個時辰,終於讓高威心滿意足的離去,而高嚴也在回薊州的時候,帶走了一隊陸家的管事僕傭。這些人的目的,就是去給陸希佈置在薊州的新居,確保陸希三年後能舒舒服服的入住。

  高嚴對訂親的執念,遠沒有馬上成親大,訂親算什麼?一張隨時可以撕毀的紙而已,只有人娶進門了才是真的。可皎皎都說了,一定要守孝結束後,才能成親,他也只能等了。高嚴在陸琉出殯後,第三日就走了,他能留這麼久,也是鄭啟看在他是陸琉未來的女婿份上,特別允許的。

  陸希和陸止,也在斷七後,回到了吳郡祖宅,陸言被崔太后接入了宮中。而常山不願意離開陸府,整日就愛待在陸琉的書房裡,崔太后勸了幾次,她都不聽,只能暫時隨她去了。至於候瑩,早在頭七之後,回了侯府待嫁,至此三姐妹就開始各奔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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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就是常山領盒飯了。

  新出場的崔家,就是也是廣陵王未婚妻楚丘亭主的親人,陸希出嫁後,開新圖薊州時的重要NPC==詳細的情況,寫到時候再說。

  陸希聽六祖姑提起陸琉就哭,是因為規矩。那個時代,她身為孝女,必須要做的事情,聽到別人提起自己父親就要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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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30 17:33:22 |只看該作者
七十八、導火索

  永初四年九月二十,已是深秋,天氣漸漸轉涼,剛過四更天,天邊剛透了一絲的曙光。

  崔陵新得了一個屬下新進獻的美人,昨夜又當了一回新郎官,軟玉溫香在懷,今天不是常朝,本該睡得香,卻不想管家大清早的急報,讓他原本還熱血沸騰的身體,仿佛一下被迎頭澆了一盆冰水,徹底的清醒了。

  「你說什麼?顧律連吳存都扣起來了?」崔陵一把抓著管家的衣領,低聲喝問道。

  「回郎君,是的。」管事哆嗦道:「不僅安邑縣令被顧廷尉扣起來了,連吳刺史都被顧廷尉和高奉車關押了。」

  崔陵丟開管家,看著屋內跳動的燭火,神色陰晴不定,安邑縣令就算了,不過只是一個小小的縣令,犯了這樣的大錯,扣押起來不奇怪,可吳存可是刺史,一州之長,顧律和高囧若不是掌握的確切的證據,絕對不可能做出這種舉動。

  管家又想起了一件他剛打聽到的事,「郎君,我今天還聽說了一件事。」

  「什麼事?」崔陵冷聲問。

  「聽說顧廷尉入司州之時,是和高奉車喬裝入河東郡的,官道上走的並非顧廷尉本人,那位假顧廷尉就一直待在河東太守府,後來他居然遭人刺殺,如今已經死了。」管家戰戰兢兢的說道。

  「什麼!」崔陵這下真震驚了,難道吳存準備刺殺朝廷命官、聖上天使?崔陵這下徹底坐不住了,吳存到底在司州幹了什麼,才能做出如此膽大包天的舉動?

  「據回報,吳刺史再被顧廷尉押解回京的時候,司州還出現了萬民情願的情景,顧廷尉和高奉車還是趁半夜離去的。」管家道。

  「來人,快給我更衣!」崔陵喊道,他對吳存如何得民心不敢興趣,他現在就想著要如何才能從吳存這個漩渦中安全無虞的脫身。

  「唯唯。」

  崔陵穿上官府,來不及進膳,就匆匆的出門了,而此時和他差不多時間出門的人,不在少數。

  五更天,承天門閣樓上的鐘聲尚未敲響,太極宮內,皇帝鄭啟已經起身了,牛靜守伺候鄭啟穿好常服後,奉上一盞溫熱的清水,「陛下,顧廷尉和高奉車求見。」

  「哦?他們昨晚回來的嗎?」鄭啟問道。

  「昨夜三更不到回的京。」牛靜守說。

  「讓他們進來吧。」鄭啟說,今天不用早朝,鄭啟可以馬上讓兩人覲見。

  「唯。」牛靜守恭敬的退下,親自去請顧律和高囧入內,同時不動聲色的打量著兩人,去了大半年的司州,高元亮同走之前沒什麼變化,即使好幾夜沒睡,依然顯得神采奕奕、英氣勃發,高家的兩兄弟的確都是人中龍鳳,難怪陛下這麼愛重。一向略顯瘦弱蒼白的顧律反而氣色比之前更好了,只不過神情看起來比之前更嚴肅了。想著他把吳刺史都押解入京了,牛靜守心裡暗暗打鼓,也不知道這顧廷尉到底查到了什麼?

  顧律和陸琉、王玨、謝藥差不多年紀,可此人生來長了一張嚴肅的人,又是死硬的臭脾氣,陛下有次氣急了,就罵顧律「不知變通的老小子」,之後大家就很習慣稱呼他為「老小子」,其實此人比陸琉還小了一歲。

  兩人默默無聲的隨著牛靜守一路入宮,鄭啟喜歡在外書房招待臣子談話,兩人入書房的時候,就見鄭啟坐在靠窗的位置,身旁一尊半人高的古銅仙鶴香爐嫋嫋地冒著白煙,淡淡的奇楠香在室內彌漫。鄭啟穿了一件素淨的月白常服,一手執盞,有條不紊的泡茶,見兩人來了,便示意兩人坐下。

  「陛下。」兩人上前行禮。

  「坐吧。」鄭啟在兩人沒入京之前,就知道他們把吳存都關押了,這會正等著他們給他一個合理的解釋。

  顧律坐下後,「陛下,臣有要事稟奏。」

  「說吧。」鄭啟給自己倒了一杯清茶,可顧律接下來的話,讓鄭啟的手微微一頓。

  「司州刺史吳存勒殺元妻、毒殺岳丈在先,意圖謀殺同僚在後,犯了不道、不睦、不義三項十惡重罪!臣懇請陛下重責吳存。」顧律板著臉正容說道。

  「說清楚。」鄭啟將茶盞放下,對著顧律冷冷道。

  太極宮中,顧律將他查到的所有內容,一五一十的全部告訴給鄭啟,與此同時崔陵匆匆換了朝服來長樂宮前求見崔太后,崔陵並不知道吳存到底犯了什麼罪,但這不妨礙他斷定吳存這次肯定是死定了!顧律這老小子出手,就沒一次善了過!

  「阿姑,怎麼辦?你說吳存到底犯了什麼事?會不會牽上我們?」崔陵擔憂的問。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崔太后問著侄子。

  崔陵將他打聽到的消息全和崔太后說了。崔陵是黃門侍郎,秩比六百石,官職比起秩比二千石的刺史要低上不少,但吳存是外官,而崔陵不僅是皇帝近臣,而是皇帝的表弟,故崔家有不少像吳存這樣依附而來的外官。眾所周知,外官油水豐厚、京官油水少,所以外官平時都會進奉不少好處給京官,目的就是京城有個風吹草動,能及時通知他們,或者他們在外有什麼失聖心的地方,京官可以寬慰陛下幾句。

  可吳存若是犯得是小事,崔陵幫一下也就算了,如今這件事把謝家、顧家、陸家都牽扯進來了,這三家沒一家是好惹的,崔陵躲都來不及,怎麼可能湊上去呢?橫豎他和吳存沒多少交情。他待在鄭啟身邊多年,當時見鄭啟派顧律去司州,就知道他定是借著安邑的事,來打壓謝家,原本他以為最多陪進一個安邑縣令、撤了謝藥的官職罷了,卻不想顧律居然能查到吳存身上去……或許陛下也沒有料到吧,崔陵暗自思忖道。

  崔太后也想到了,吳存好歹是一州之長,顧律和高囧就這麼直接將他扣押,罪名絕對不小,崔陵是她的侄子,她當然不會坐視不理,但——

  「吳存犯了什麼事,你真的不知道?」崔太后意味深長的望著崔陵。

  「阿姑,我若是知道,還用著急嗎?」崔陵苦笑,他當然知道姑母話語裡的意思,「我真沒讓吳存做什麼,安邑、陽城都在司州,我崔陵再胡來,也不可能在外甥女的地盤上胡來吧,就是收了吳存的一些小孝敬罷了。」

  崔太后得了侄子的保證,才點頭道,「既是如此,我相信陛下定會秉公處理的。」

  「那阿姑,我就先回去了。」崔陵聽了姑母的話,也放心了。

  「大母——」陸言的聲音響起,崔太后臉上立刻泛起柔和的笑意,「阿嫵,過來。」

  陸言穿著素色的深衣入內,見了崔陵,上前行禮道:「表舅。」

  崔陵對崔太后笑道:「阿姑,這幾天我府上來了一個擅長做素菜的庖廚,做的素菜蒸餅,滋味還不錯,我想著阿嫵已經會喜歡的,要不我讓他入宮一試手藝?」陸言自父親過世後,一直茹素,鄭啟都勸過好幾次了,可小姑娘硬是扭著性子不肯,鄭啟只能讓庖廚換著法子給她做素菜。

  崔太后道:「那就讓他下午入宮吧。」

  「好。」崔陵退下。

  「怎麼不多睡會?」崔太后摸著小孫女的頭柔聲問。

  陸言偎依到了大母懷裡,一聲不吭,崔太后見陸言如此,眼底憐意更濃。

  「太后。」女官面帶喜色的走了進來,「侯娘子有身孕了!」

  「真的嗎?」崔太后一聽侯瑩有孕,原本有些微蹙的眉頭頓時鬆開,陸言臉上也忍不住露出一絲微笑。

  顧律和高囧退下後,鄭啟並沒有召見其他朝臣議事,而是走出議政殿,花園之中涼風習習,滿園的菊花盛開正豔。

  「陛下。」牛靜守捧著一件紫羔羊皮的斗篷,「天涼了,您要保重身體。」

  初冬的暖陽靜靜的照在金黃明淨的菊花上,細長的花瓣微微蜷曲著,菊香陣陣湧來。

  「這菊花養得不錯。」鄭啟說道。

  牛靜守打量著鄭啟看不出什麼情緒的臉,提議道:「陛下不若趁著天氣還不錯,在花園裡走走?」

  鄭啟沒應聲,但還是沿著御花園的小道踱步,走過椒房宮的時候,正巧見柳葉領著十幾名宮女匆匆走來,一見鄭啟連忙行禮,「陛下。」

  鄭啟見那些宮女手中捧著不少布匹,乾脆直接進了椒房宮的寢殿,高後正在和盧女史議事,聽說鄭啟來了,連忙起身迎接,「陛下。」

  「怎麼讓人拿了這麼多布匹?」鄭啟問。

  「阿薇有身孕了,我就讓人拿了些布匹過來,這些都是從崖州進宮的吉貝布,柔軟透氣,給孩子做小衣最合適不過了。」高後笑著說。

  「哦,阿薇有身孕了?她成親沒多久吧?」鄭啟挑眉。

  「有三個月了,昨天早上剛查出來,已經有一個多月了。」高皇后說。

  「一個多月了。」鄭啟重複了一遍,想起侯瑩成親時,乞奴給她畫的那幅畫。

  「育郎你怎麼了?」高皇后注意到鄭啟的心不在焉。

  「沒事。」鄭啟搖了搖頭,嘴角一勾,果然不是親生的就是養不熟,成親時還口口聲聲說當乞奴是自己父親呢,結果還不滿整半年,連孩子都有了。

  鄭啟神色如常,可那麼多年夫妻,高皇后如何不知,他現在心情不好呢?但自陸琉去世後,陛下心情一直不太好,高皇后也沒怎麼在意,轉移了話題,說起九皇女這幾日鬧出的趣事,聽得鄭啟臉上浮起了淡淡的笑容。

  高皇后等鄭啟臉上有了笑容後,對盧女史使了一個眼色,盧女史帶著宮侍們都退下了,高後對鄭啟道:「育郎,你可有什麼心事?」

  鄭啟見妻子滿臉擔心,笑著輕拍她的手,「阿予,元亮這次可是立大功了。」

  「元亮怎麼了?」高皇后忙關切的問。

  鄭啟將從顧律處的來的消息,全告訴了高皇后,顧律到了司州後,先是將安邑縣令如何收取財物、幫著卞氏瞞下人命全查了出來,然後又將謝藥種種的怠忽職守舉動,查的清清楚楚,最後順著安邑縣令鞏揚這條線,查處了他原來是吳存新娶填房的親弟,繼而查出吳存又是如何勒殺原配髮妻、毒殺自己授業恩師的岳丈。

  「顧律讓元亮帶著他去挖人家祖墳,元亮居然真挖了,他這一路上可辛苦了。」鄭啟感慨道。

  高皇后聽到最後,捂住了嘴,「怎麼會——」她簡直不敢相信,她是見過吳存的,這人農家子出生,生的儀錶堂堂、風度爾雅,臉上總是帶著得體的笑容,為官多年,一直兩袖清風,是官場上難得的清流。倒是吳存的髮妻,相貌普通,性格也偏暴躁,她是吳存的小師妹,吳存岳父正是他的授業恩師,也是因為他,吳存才得以入仕途發展。吳存對其感激在心,一向對妻子愛重體貼、對岳父岳母也是孝順有加,高皇后無法想像這樣的一個人,會做出這種事。

  「想不到我也有被蒙蔽的一天。」鄭啟冷笑道。

  「育郎,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你一年能見吳存幾次?要這麼說,顧廷尉不是還說,押解他入京時,司州還有萬民請命嗎?可見他平時有多蒙蔽人心了。」高皇后勸慰道,「如今吳存在何處?」

  「關在廷尉,還在審。」鄭啟道。

  高皇后心中暗歎,這下也不知道要牽扯到多少人家了。

  鄭啟臉色也有些不好看,他當初派顧律下去,就是想借著安邑一事,提點下謝芳,卻不想顧律最後居然牽扯出吳存,而顧律甚至還隱隱點出,吳存身後有崔陵,鄭啟越想臉色就越沉!

  「陛下。」牛靜守的聲音,在外殿響起。

  「什麼事?」

  「常山長公主要去湯泉行宮。」牛靜守硬著頭皮說道。

  「她又搞什麼鬼?」鄭啟不耐煩道。

  「長公主說天氣冷了,她想——」牛靜守的話還沒說話,就被鄭啟打斷了,「她要去哪裡就去哪裡,不用攔著她,別讓她亂跑就是。」

  鄭啟這會哪有什麼心思去管常山的事,反正乞奴過世後,她就沒正常過,要不是礙著母親還在,鄭啟早就奪了她的封邑,把她關起來了。

  「唯唯。」牛靜守快速的退下了,這會陛下正生氣呢,也只能皇后娘娘能勸了。

  長樂宮中崔太后聽說常山要去湯泉行宮,神色一動,湯泉行宮,當年女兒和元澈成親後,阿袁身體不好,先帝就特許阿袁去行宮調養身體,那是陸家少有的全家出遊,當時阿嫵也才出生,元澈雖不是太願意娶阿寶,可沒有如後來一般,和阿寶徹底決裂,可後來皎皎突如其來的一場病,讓元澈忘了阿嫵的百日酒後就……思及往事崔太后悵然的歎了一聲,「讓她去吧,你們好生伺候好公主。」

  宮侍們應聲而下。

  崔太后問陸言:「你想一起去嗎?」

  「大母,你去嗎?」陸言問。

  「大母就不去了。」崔陵的事還沒解決,崔太后哪裡放心這會撇開一切去行宮。

  陸言猶豫了下,還是搖了搖頭,「那我也不去了,我陪著大母。」

  「也好,讓你阿母一個人靜靜。」崔太后說。

  「嗯。」陸言低低的應了一聲,自從父親過世後,阿母的脾氣越發古怪了,陸言也越來越怕和阿母單獨相處,每次去看阿母,總是和大母一起去的,這次大母不去,她也不去。

  陸言卻不知道,就因為她這麼一猶豫,讓她後悔了一輩子,她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不過就大半天的時間,她就和阿母永遠的天人兩隔!

  永初四年九月二十一

  三更時分,馬蹄聲在寬闊的、夜色沉沉的朱雀大道上如一陣疾風暴雨般響起。朱雀大街各家守門人惶惶然的奔出,茫然的望著在宵禁時分徑直騎入建康城內的馬匹,發生了什麼事?緊急軍情嗎?馬匹聲驚醒了椒房宮、然而是長樂宮、未央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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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九、常山領盒飯

  深秋的夜晚,已經頗有寒意,官道兩旁花木凋零,滿目蕭瑟,而湯泉行宮中,依然草木蔥榮,生機勃勃的景色,讓行宮中負責保護常山長公主安全的侍衛們臉上也帶了微微的笑意。

  「還是在這裡舒服啊。」侍衛休息房裡,飽飯後翹著腿躺在地上歎氣道。

  「過去點。」一人輕踢了他一腳,讓他移過去些後,直接躺下眼睛一閉,準備養回神,一會就是他輪值了。

  「一會你輪值?」翹著腿的侍衛問。

  「嗯。」閉著眼睛的侍衛懶懶的應了一聲。

  「這幾天似乎還挺太平的。」翹著腿的侍衛說道,「從大前天開始,似乎就沒人拖出來了。」

  自從陸太傅去世後,常山長公主越發的變本加厲,基本上每隔一兩天,就會有打的體無完膚的宮侍們從裡面拖出來,然後讓人運到亂葬崗去。

  「這會她正忙著聽彈琴呢,當然沒空打人板子了。」養神的侍衛輕哼道。

  「你說那個琴師彈得什麼好曲?要真能這樣,大家也就都輕鬆了。」翹著腿的侍衛歎氣道,「省得每天都要死上個把人。」

  這些侍衛大部分都是有官職在身的武官,打死的宮侍有些是賤籍、有些是良家女,平時這些人基本都不會入他們的眼,可這些天就三五不時的就拖出一個人來,饒這些上過戰場、見慣死人的軍士都忍不住有了惻隱之心,太作孽了。

  「我看玄。」養神的侍衛搖頭,「上回太后娘娘不是讓太醫給公主開了什麼安神香,也不過順了三天的氣,這會也不知道能順上幾天。」

  「嗯咳。」低低的咳嗽聲響起,一名相貌尋常,中等身材,看起來三十歲左右的男子走了進來,兩人朝他揮了揮手,「老陳,你來了。」

  「你們不要命了!長公主,你們也敢議論。」老陳緊張的說。

  兩人笑著搖頭,這老陳年紀比他們大上些,平時一向謹慎,會這麼說也不奇怪,「我去換人了。」養神的侍衛起身說道。

  老陳和另一人則打著哈欠,靠在牆角休息。

  行宮常山寢閣內,古樸悠遠的琴聲在室內流淌,宮侍們幾乎屏息斂聲的站在壁衣下,連眼珠子都不敢輕易的轉一轉。

  常山一身素服,偏頭怔怔的望著隔著屏風而坐的彈琴身影。

  鞏氏看著公主又看著那個內侍發呆,心中暗暗的歎了一口氣,這內侍原本是太常寺樂工,因彈琴入了公主的耳,讓公主點了他為內侍服侍,原本這些天陸太傅去世,公主都不聽樂曲了,這樂工卻不知怎麼又入了公主的眼,天天讓他來彈琴,讓她去那郎君的舊衣給他穿,還要她在衣服上熏上奇楠香。

  鞏氏那裡拿得出郎君的舊衣?大娘子回吳郡的時候,把自己和郎君的東西全搬空了。鞏氏只能讓人找了一件新麻衣,洗舊了當成是郎君的。這件事她也回報過太后,太后聽後沒說什麼,太后都不發話了,她一個下人當然也不可能亂說,這樣也好,好歹能安撫下公主,少死幾個人。

  「拿酒來。」常山聽了片刻後對著鞏氏喊道。

  「公主——」鞏氏有些遲疑,公主從陸太傅去世後,一直待在太傅的書房,也不知道怎麼會找到幾包陸太傅留下的五石散,公主一開始不過幾天服上一次,可從這個月開始,公主就開始天天服用了,這樣下去鞏氏還真擔心公主的身體。

  「快拿來!」常山不耐煩道,「你們都下去吧!」

  鞏氏見常山紅著眼睛望著自己,也不敢再多勸,給常山換上寬鬆的衣服,又備好了熱酒和食物後,就和如釋重負的宮侍們退下了,僅留樂工隔著屏風彈琴,這些天常山個性越發暴戾,她身邊的宮侍人數自然不會少,但老人越來越少,很多人都擔心下一個被拖出去的就是自己,一聽常山讓他們下去,連忙一個個的都退下了。宮侍們對常山避之不及,但鞏氏還是不敢離開太遠,同五名宮女一起,守在寢閣外間。

  常山將五石散撒入酒中,一飲而盡,那樂工長得和元澈沒有半點相同之處,可是隔著屏風,他彈琴的姿勢,卻幾乎和元澈如出一轍,常山雙目漸漸迷蒙,當年袁夫人在此處養病的時候,他也是這麼彈琴給她聽得,那時候她剛生了阿嫵……

  屏風外,樂工依然低著頭彈琴,他按弦的左手指腹已經出血了,撥陷的右手五指幾乎快不聽自己使喚了,可是他還是要繼續彈,樂工身體維持著常山規定他坐著的姿勢,一動不動。

  「五石散要穿薄衣、飲熱酒、進冷食、以涼水澆身,還要不停散步,不然發散不及時就會喪命。」那人的話再一次在他腦海中迴響,飲熱酒、進冷食、以涼水澆身……樂工不由彈錯了一音。

  「我可以讓你弟弟變成良民。」那人的話反復的在他耳邊回蕩,良民——這是他這輩子最大的夢想,為了這個,他努力的練琴,就希望有一日能賺夠足夠的錢給自己和弟弟贖身,只可惜這一切都毀在了一年前,樂工的眼睛漸漸的紅了。

  「砰!」碎瓷落地聲響起,常山又開始砸身邊的器皿,嘴裡一會情意綿綿的叫著「阿澈」,一會咬牙切齒的喊著「蕭令儀、鄭善」。常山每次服用五石散後,都會醜態畢露。但凡見過她醜態的宮侍,除了鞏氏外,沒有人能活得很久,只要她一時興起,隨便找個藉口,就會把人打死,故後來常山服用五石散後,宮侍們能躲多遠就多遠,他是躲不了了……樂工遲疑的目光轉為堅定,橫豎都是死,還不如死前拉個墊背的,反正阿弟已經安全了。

  「阿澈——」常山呢喃的叫道,「你為什麼總是不理我呢?」她嗚嗚咽咽的哭著。

  「阿寶——」溫柔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阿澈?」常山迷迷茫茫的望著來人,但是來人將她的頭攬入懷中,一襲白衫、熟悉的奇楠香,果然是阿澈!

  「阿澈,你終於來找我了!」常山欣喜的伸手就要去拉來人。

  來人卻突然甩開了她的手,轉身而外走去。

  「阿澈!」常山連忙追了出去。

  「阿澈,你慢一點——等等我——」常山伸手去拉陸琉,但陸琉越走越急,她一著急,腳一空,竟然滑入一溫熱的池子中,常山原本渾身就發燙,如今被溫水一泡,更如同浸在滾油中,好燙!

  常山驚聲尖叫,但嗆人的水不停灌入她的口中,讓她發不出任何聲音,她掙扎的想起來,身體被人緊緊的抱住,誰?是誰要殺我?阿母救命……常山在失去意識的最後時刻,看到了那個她幾乎從沒正眼瞧過的樂工,臉上帶著笑意,緊緊的抱著她,一起沉到浴池底。

  鞏氏和幾個宮侍一直候在寢閣,聽著樂曲聲停了好一會了,而閣中一直寂寂無聲,幾人面面相覷,怎麼會這麼安靜呢?公主平時服用五石散後,都會砸上很久的東西啊?

  鞏氏咬了咬牙,躡足推門而入,輕手輕腳的走入,卻沒有發現公主的蹤跡,她臉色疾變,「來人!公主不見了!快找!」

  宮侍們害怕常山是一回事,常山失蹤又是另一回事,常山打殺,頂多死幾人而已,而常山若是出事,那就所有人的命都沒有了!故宮侍們一下子蜂擁而入,在寢閣慌忙的尋了起來,很快的「啊!——」一聲驚恐的尖叫聲從寢閣最里間的湯泉淨房內傳出。

  鞏氏聽到尖叫聲,沖入淨房,看到的場景讓她一下子的跌坐在了地上……

  是夜,湯泉行宮的急報,震動了半個建康。

  「狗蛋?」王爹半夜憋得尿急,出來撒尿,就見兒子房裡的燈還亮著,提了提褲子,推開了門,就見兒子在看書,心疼的說:「怎麼還在看書呢?小心把眼水都熬乾了。」

  「我一會就休息了。」王直將書卷放下,「阿耶,你怎麼還不休息呢?」

  「我起來撒尿。」王父說。

  「房裡沒尿壺嗎?」王直問。

  「這幾天地裡的菜都枯黃了,我正好去漚肥。」王父說。

  「阿耶,天都冷了,以後別半夜起來了,第二天漚肥也行的。」王直勸道。

  王父不住的點頭,可心裡卻直嘀咕,兒子也不知道從哪裡找來的兩個下人,那手腳也太利索了,他們起來剛吃完早飯,屋子裡全打掃乾淨了,他想漚肥都不行,所以他這幾天都憋著去地頭再尿。

  「噠噠噠」悶雷般的聲音遠遠的傳來。

  「什麼聲音?」王父驚問。

  「是馬蹄聲。」王直說,大半夜的能如此騎快馬入城,不是緊急戰報,就是——王直嘴角微微一勾,「阿耶,你們想去吳郡嗎?」

  「吳郡?」王父困惑的望著兒子。

  「對,阿耶,我成親後,會和司娘子一起去薊州,只留你們兩個在建康,我也不放心,陸大娘子在吳郡有個蘆葦蕩,那裡面有很多田地,她正想找會耕種的老農,阿耶你想去嗎?」王直問。

  帶司漪去薊州,是郎君的意思,郎君應該是擔心大娘子三年後來薊州沒人陪伴,所以先讓阿漪過去熟悉環境吧?王直自己也希望妻子能陪他一起去,郎君給他看的那些兵書,實在太拗口了,好多字他都不認識,妻子是陸大娘子的伴讀,看這些書應該沒問題吧?或許可以讓她教教自己。

  「可以嗎?我們真能去陸大娘子的地方嗎?」王父緊張的搓了搓手,知道陸大娘子是兒子那個神仙郎君的娘子,仙人的娘子一定也是仙人,不過聽到陸大娘子有個蘆葦蕩,可以種地,他就忍不住手癢了,這幾年他在建康可真憋壞了。

  「當然可以。」王直笑著說:「阿耶你放心好了,陸大娘子非常和善。」

  「那就好。」王父咧嘴笑道:「你放心吧,你之前去當兵,一走五六年,我們不也沒事?」

  王直點頭,起身送父親回房後,也吹燈歇下了,都結束了,是該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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