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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桐華]那片星空,那片海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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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23 18:05:30 |只看該作者
  吳居藍盯著我過於明媚得意的笑臉。

  我歪著頭,有點故意的挑釁——我就是戲弄你了,你能拿我如何?

  吳居藍沒搭理我的「小人得志」,他伸出手,把我頭髮上沾的紅色鞭炮屑一片片仔細撿掉。兩人站得很近,隨著他的一舉一動,他指間的溫度、身體的氣息,都如有實質,從我的鼻子和肌膚涔入了我的心間。我的心跳不自禁地加速,笑容僵在了臉上,再沒有了剛才的得意。

  吳居藍看著我的傻樣,笑吟吟地問:「發什麼呆?沒有事做了嗎?」

  他的笑容和剛才禮貌的微笑截然不同,看得我恍惚了一下,才力持鎮定地回答:「我、我……在想點事情,是、是……和客棧經營有關的事。」我非常嚴肅地一再加重語氣,說完,立即轉過身,朝著鄰居們走去,幾乎可以說落荒而逃了。

  我懊惱地想,明知道他是頭獅子,何必故意挑釁呢?結果戲弄不成反被戲弄。

  雖然有心理準備,不會那麼快有客人來住,但人總會有不切實際的期待。我一直守在電話機旁,希望哪個客人慧眼識珠,把我的「海螺小棧」挑選了出來。

  江易盛嘲笑我:「不要財迷心竅了。你這才開張兩天,哪裡有那麼快……」

  電話鈴聲突然響了,我有點不敢相信地愣了一下,急忙接了電話,「你好,海螺小棧!」

  幾分鐘後,我興奮地掛了電話,對江易盛示威地拍拍記錄本,「本店即將迎來第一位客人,預訂了一個月。」

  江易盛把記錄本搶了過去,「胡小姐訂房,一個月。」他挑挑眉頭,「你這是什麼****運?」

  我罵:「滾!人家不是觀光遊,而是希望在海島上住一段時間,看中了我們客棧很家居,佈置溫馨,環境安靜。」

  江易盛笑嘻嘻地說:「不管怎麼樣,恭喜你開張大吉。」

  我和吳居藍一起把所有房間打掃得一塵不染,等著迎接海螺小棧的第一位客人。

  我告訴胡小姐,到客棧的最後一段路,是百年老街,很有當地風情,但不通汽車,有些不方便。不過,我們可以去碼頭接客人,行李什麼的,我們會搬運,客人完全不需要操心。但胡小姐拒絕了,說她自己可以搞定。

  傍晚時分,「篤篤」幾聲敲門聲後,虛掩的院門被輕輕推開。我精神一振,帶著禮貌的微笑,快步走出去,剛想說「歡迎」,就看到周不聞提著行李,走進了院子。

  我驚訝地問:「你、怎麼來了?」

  周不聞笑說:「我來住客棧,已經預訂。」

  「胡小姐是幫你訂的房?」

  周不聞笑:「她是我的助理。」

  我心裡的感覺怪怪的,但總不能讓周不聞一直站在院子裡,「快進來吧!」

  周不聞觀察著我的臉色說:「你不高興了?是覺得我欺騙了你嗎?」

  「不是,我只是以為真的有客人挑中了我的客棧,沒想到是你,覺得有點白高興了,可絕不是不歡迎你來。」

  「難道我不是客人嗎?像你這樣的客棧本來就是靠口碑吸引客人,我要住得舒服了,給你發一下微信朋友圈,也許就會有下一個朋友來了。」

  我笑起來,「好,一定讓你住得舒服。可是,你不要工作嗎?怎麼預訂了一個月?」

  「有些累,想給自己放個假,出門旅遊也有旅遊的累。在你這裡,我可以什麼都不想地好好休息一段時間。」

  我仔細看了他一眼,發現他面色真的有點疲憊,眼眶下甚至有淡淡的青影,顯然長時間沒有休息好,也不知道他的壓力是來自工作,還是來自家庭,我沒有再多問,「想住哪個房間?」

  周不聞看了看兩間客房,感歎地說:「變化好大,我記得小時候二樓沒有衛生間。你還住以前的房間嗎?」

  「嗯,還是那個房間。」

  周不聞指著走廊盡頭的屋子,「那間呢?我記得爺爺以前是住那間吧?」

  「是,但爺爺後來搬到一樓了,在書房的里間加了床,既當臥室又當書房。」

  周不聞沉吟了一下問:「樓下的書房給客人住嗎?」

  「書房沒有重新裝修,自己住挺舒服的,可舊東西不管打掃得多乾淨,都會顯髒,給客人住不合適,我就讓吳居藍住了。」

  周不聞吃驚地說:「我還以為你不會捨得把那間屋子給任何人住呢!」

  「我的確不捨得把那間屋子給外人住,可是,家裡一共就這麼大,書房給客人住肯定不合適,只能讓吳居藍住過去,把樓上的三間房留出來做客房。吳居藍……」我頓了頓,說,「是我表哥,不算外人。」

  周不聞說:「以前從沒聽你提過你表哥,我以為你和你媽媽那邊的親戚不親,沒想到你們還挺親的。」

  我不吭聲,我自己也完全沒想到。裝修完後,吳居藍問我,他應該住哪裡時,我竟然沒有絲毫猶豫就讓他住在了書房。

  周不聞看了看兩間客房,遲疑地說:「這兩間屋子佈置得很好,但有點小,我能住爺爺以前的大套房嗎?」

  我笑著說:「當然可以,不過那間屋子只是把衛生間翻修了一下,地板和牆壁都沒有動,看著可不如這兩間客房新。」

  我打開了門,領著周不聞看了一圈,周不聞說:「我很喜歡,不新,但有家的感覺。」

  「你喜歡就好。那你先整理行李,休息一下,等你休息好了,就可以吃晚飯了。」

  我幫周不聞把門關上,慢慢地走下了樓。

  經過書房門口時,我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耳邊響起周不聞的話「沒想到你們還挺親的」。

  當初做決定時,我壓根兒沒有猶豫,只覺得為了客棧生意,一個理智的安排而已。可今天周不聞的話提醒了我,我的行為絕不是一句「為了客棧生意」就能解釋的。估計在瞭解我的人眼裡,我是絕不會把這間屋子給外人住的,就算不得不住人,我也會自己搬進去,把自己的屋子讓出來。但我就那麼輕易地,完全沒有猶豫地讓吳居藍住了進去,難怪江易盛剛知道吳居藍住到書房時,會用那種驚訝探究的目光看著我。

  我有點迷茫,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我覺得吳居藍不是「外人」的?我可以用「他是我表哥」騙周不聞,但不可能騙自己。

  「你在想什麼?」

  江易盛的聲音突然在我身後幽幽地響起,嚇了我一大跳。我氣惱地捶了他肩膀一下,「嚇死人了!」

  江易盛說:「自己心裡有鬼,還怨怪我嚇著了你!」

  我凶巴巴地問:「你怎麼來了?」

  「我好奇你的第一個客人,所以過來看看。來了嗎?什麼樣的人?」

  我沒精打采地說:「周不聞。」

  「大頭?」江易盛擠眉弄眼地笑起來,「房間可是預訂了一個月,你說……大頭是不是想追你?」

  我板起了臉,「你胡說八道什麼?」

  「別裝了!當年大頭給你的那封情書,我可是看過的,只不過你一直不提,我就一直當不知道而已。」

  「神經病!那是幾歲的事情了,你小時候還尿床呢!現在也尿床嗎?」

  「越是否認越是心虛。」江易盛嘻嘻一笑,要往樓上去。

  我拽住他,「等一下,我有事想問你。」

  「說!」

  我遲疑了一下,小聲地問:「你談過好幾個女朋友了,應該在男女關係方面的經驗很豐富,你說說異性好朋友和男女朋友的區別是什麼?」

  江易盛來了興趣,雙手交叉在胸前,目光灼灼地盯著我,「姑娘,你到底想問什麼,能不能說清楚一點?」

  「我就是想問問你,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

  江易盛說:「覺得她很有意思,喜歡和她在一起,待一整天都不會覺得無聊。」

  「我覺得你挺有意思,挺喜歡和你在一起,和你在一起待了十幾年了,都沒覺得無聊。」我看著江易盛,面無表情地說。

  江易盛無語地盯了我一瞬,繼續說:「很在意她,她難受時,會覺得難受;她開心時,會為她高興;她遇到困難時,會想盡辦法幫她;如果有人欺負了她,會很生氣,想幫她報復回去。」

  「我很在意你,你難受時,我肯定不會開心;你開心時,我會為你高興;你遇到困難時,我肯定會想盡辦法幫你;如果有人欺負了你,我肯定幫你打回去,這個已經驗證過了!」我瞪著江易盛說,「你是想暗示,我喜歡你嗎?」

  江易盛表情哭笑不得,「你是喜歡我,我也喜歡你。但我們的喜歡和你問的那種喜歡不同。」

  「怎麼不同?」

  江易盛皺了皺眉,把我拉到了身前,兩個人幾乎身子挨著身子,「他拉住你的手時,你會心跳加速;他擁抱你時,你會覺得呼吸不暢;他撫摸你時,你全身都會顫抖,一面想躲避,一面又很渴望;他吻你時,你會覺得那是世間最甜蜜的滋味。」江易盛一邊在我耳邊低語,一邊一隻手攬住了我的腰,一隻手輕輕地撫過我的胳膊。

  他盯著我,我盯著他,從他的眼眸裡,我可以看到自己平靜清澈的眼睛。

  江易盛笑了起來,「你的眼睛裡已經清楚地寫著答案。」

  我漸漸理解了江易盛的話,但是,我被自己理解到的事實嚇住了,呆若木雞地站著。

  江易盛看出了我不對頭,剛要細問,從樓梯的方向傳來周不聞吃驚的聲音,「小螺?」

  江易盛低呼:「闖禍了!」急忙放開了我,「小螺,快解釋一下。」

  「解釋?解釋什麼?」我愣愣地看看周圍,發現周不聞站在樓梯口,吳居藍站在客廳,都靜靜地看著我和江易盛,只不過一個表情複雜、目光深沉,一個面無表情、目光漠然。

  一時間,我心亂如麻,低下頭沉默著什麼都沒說,不但沒證明江易盛清白,反而讓氣氛更加尷尬。

  江易盛不得不自己找臺階下,尷尬地說:「吳表哥,你、你……什麼時候進來的?」

  吳居藍清清淡淡地說:「如果你是想問,我是不是看到了一些不該看見的畫面,答案是‘我看到了’。抱歉!」

  江易盛忙說:「不、不用抱歉,我可以解釋的。我們是鬧著玩的,小螺……」他狠狠地拽了我一下,想讓我證明他說的話。

  我卻轉身就往外面走,「我出去買點東西。」頭也不回地沖出了院子,丟下三個男人待在了屋子裡。

  我坐在礁石上,眺望著遠處的大海。

  漫天晚霞下,浪花一波接一波、翻湧不休,可都比不上我此刻翻湧的心情。

  我怎麼可能會喜歡吳居藍?不、不、絕不可能!

  從一開始,吳居藍就沒有隱瞞過,我很清楚他的真實面目——窮困潦倒、性格古怪、經歷神秘,連身份證都沒有。

  我沒有好奇地探問,就那麼接受了所有事實,以為自己認定他只是生命中的過客,遲早會離開,無須多問,現在才發現,我是不敢去問。

  其實,很多細節都早告訴了我答案。

  可是,那些日常相處時的喜悅,在他身邊時的心安,面對他時的心慌,被他忽視時的不甘,都被我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因為我根本不敢面對一切的答案。

  直到最後一刻,我都掙扎著企圖用「好朋友」來欺騙自己。

  我苦笑,馬上就要二十六歲了,不是十幾歲的小女孩,怎麼可以去喜歡這樣的人?他就像天空中飛舞的蒲公英一樣,不管看上去多麼美麗,都不能掩蓋殘酷的事實:沒有根、沒有家,什麼都沒有。

  年輕的女孩也許會喜歡上這樣浪子般的英俊男人:神秘、浪漫、刺激。她們有足夠的勇氣、足夠的青春、足夠的熱情去揮霍,轟轟烈烈,只求曾經擁有,不求天長地久。

  可是,我不是這樣的,父母的離婚,讓我小小年紀就經歷了三對男女的感情和婚姻——媽媽和爸爸的,媽媽和繼父的,爸爸和繼母的。從一個家庭到另一個家庭,讓我對「流浪」和「神秘」沒有一絲年輕女孩該有的幻想,甚至可以說厭惡,我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渴望穩定、堅實、可靠。

  大概因為太早面對了不堪的男女關係,我從來不是一個浪漫的人,根本不相信天長地久的婚姻,甚至早做好了準備,這輩子單身。就算真的要結婚,我理想中的婚姻物件應該是:身家清白,沒有不良嗜好,有一定的經濟基礎,不需要事業多麼出色,但也不要財務拮據,長相不用多好看,不影響市容就行。

  說白了,我就是這世間無數現實理智女孩中的一個,不會不切實際地白日做夢,希望遇見王子,拯救自己;也不會昏頭昏腦地為愛奮不顧身,降低自己的生活品質,去拯救男人。

  我這樣的女人,怎麼可能喜歡上吳居藍這樣的男人?

  「小螺!」

  周不聞的叫聲傳來,打斷了我的思緒,我定了定神,將一切心事藏好,回過頭微笑地看著他。

  「我只是來試試運氣,沒想到你果然在這裡。」周不聞跳到礁石上,像小時候一樣,挨著我,坐到了我身旁。

  我下意識地挪開了一點,「幸好這裡沒什麼好風景,遊客很少來,依舊像我們小時候那麼清靜。」

  周不聞看著我們之間的間隙,鬱悶地問:「你喜歡神醫?」

  「如果你說的是朋友間的喜歡,我當然喜歡他了,如果你說的是男女之間的喜歡,我不喜歡他,剛才我們只是鬧著玩。」

  周不聞的表情輕鬆了,笑眯眯地凝視著我。

  我看著他,突然想:他才應該是我夢寐以求的戀愛對象啊!知根知底、事業有成、長相斯文……

  周不聞突然說:「小螺,可以擁抱一下嗎?作為歡迎我回來的禮物。」

  我愣了一愣後,張開雙臂,輕輕地抱住了周不聞,很開心、很溫暖,可沒有心跳加速,也沒有羞澀緊張。

  周不聞說:「小螺,我回來了。」

  一句平淡的話,只有我們自己知道其中的艱難,我說:「歡迎回來!」

  周不聞低聲說:「一樣的海風、一樣的礁石、一樣的人,我心中缺失的那些光陰,終於再次填滿了。」

  我放開周不聞,豪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說:「不要擔心,我和江易盛一直都在這裡。」

  周不聞試探地問:「你一個人坐在這裡想什麼?」

  我敷衍地說:「亂想一點心事。走吧,天黑了,該吃晚飯了。」

  我站起來,視線一掃,不經意看到遠處的山崖上似乎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再仔細看去,卻只有鬱鬱蔥蔥的抗風桐和羊角樹。我怔怔看著那處山崖,周不聞順著我的視線望過去,奇怪地問:「怎麼了?」

  我笑笑,「沒什麼。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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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23 18:13:43 |只看該作者
Chapter 6 你願意做我的男朋友嗎

  在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現實面前,我甚至連開始的勇氣都沒有!可我為將來小心打算,又有什麼錯呢?

  網上曾流行一句話:每個女孩的成長中都會遇見一個渣男。我對此嗤之以鼻,覺得應該改成:每個笨女孩的成長中都會遇見一個渣男。像我這種對愛情沒有任何幻想、理智到完全不可愛的女孩,絕不可能愛上一個不該愛的男人。

  沒有想到,在我的成長期結束多年後,有一天我竟然也會面對這樣的困境。雖然吳居藍不是渣男,但喜歡他,最後的結果只怕不比喜歡渣男好多少。

  我理智上很清楚對他的感情不應該、不正確,恨不得像拔野草、燒廢紙一樣,把心裡滋生的感情全部拔掉、燒死。但是,已經發生的感情,不是花盆裡的野草,說拔掉就能拔掉;也不是廢紙簍裡的紙片,說燒掉就能燒掉。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理智去克制、去淡化,直到它隨著時光的流逝一點點消失。

  我一直認為這世界沒有永恆,如果非要說永恆,宇宙間唯一的永恆就是——所有的一切都會隨著時光消失。

  不管是一段愛情,還是一個誓言;不管是一座山,還是一片海;甚至我們所在的地球、照耀我們的太陽、容納一切的宇宙,只要有足夠長的時間,都終將會死亡消失。

  既然連太陽、宇宙這些看似永恆的東西都能隨著時光消失,我的一份微不足道的感情算什麼呢?

  我有信心,只要給我時間,它就會消失。

  雖然我想把心裡不應該的感情消滅掉,但沒打算把吳居藍趕走,不僅僅是因為我承諾過會幫他度過這段倒楣的日子,還因為吳居藍在工作上沒有犯過一點錯。我喜歡上他,是我自己的錯,我不能因為自己的錯誤去懲罰他。

  我決定用一種溫和的方式,疏遠吳居藍、淡化自己的感情。

  首先,我開始給他發工資。因為吳居藍身兼多職,肯定要比服務生的工資高,一個月包吃包住,再發他兩千五百塊錢。從金錢上,我明確了自己和吳居藍是雇傭關係,任何事都銀貨兩清。

  再次,我對他說話不再那麼隨意。凡事都用「請」「麻煩」「謝謝」,盡可能禮貌客氣。我很清楚這種方式是多麼殺人不見血,因為繼父就曾這麼對我。繼父在英國留學多年,他把英國貴族對待僕人的那一套禮儀全部搬到了我身上。永遠彬彬有禮、永遠禮貌客氣,看似那麼紳士有禮,可是,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提醒著我——他是主人,我是寄居在他家的外人,永遠有距離,永遠不在同一階層。

  最後,我盡力避免和吳居藍單獨待在同一空間。如果有事一定要告訴他時,我也會站在門口,用客氣禮貌的語氣說完後,立即離開。保持距離永遠是解決曖昧情愫的最好方法。

  我的改變,相信吳居藍立即就察覺到了,但他絲毫沒有在意,就好像從一開始,我就是這麼對他,依舊是那副波瀾不興、冷淡漠然的樣子。

  我明明做了決定要扼殺自己的感情,不應該在意他的反應,甚至該高興他的無所謂。可親眼看到他的不在意、無所謂,我卻覺得很難受,甚至有一種被辜負的失落羞惱。

  難道每個女人在愛情裡都是這麼矛盾的嗎?

  努力地忽視著對方,想要劃清界限,可發現自己被對方忽視了,又會很難過、很不甘心。

  我在矛盾糾結中,對吳居藍的態度越發古怪。不僅吳居藍,連周不聞和江易盛都注意到了,周不聞只是冷眼看著,沒有多問,江易盛卻沒忍住。

  一個晚上,四個人一起吃晚飯。當我又一次對吳居藍說「麻煩你」時,江易盛皺著眉頭說:「你們倆是不是吵架了?有什麼不愉快就好好地說出來,別憋在心裡。你們這麼彆彆扭扭的,連我都覺得難受。」

  我立即矢口否認,「沒有!我們能有什麼矛盾?難道我說話禮貌點不應該嗎?」

  江易盛盯著我,表情明顯是不信。

  「真的沒有矛盾,如果有矛盾,吳居藍早走了。我這裡又不是什麼好地方,不高興了還要待著。是吧!吳居藍?」我求證地看著吳居藍。

  吳居藍抬眸看向我,他的目光像往常一樣,平靜深邃、波瀾不興。我卻心裡一涼,知道自己在逼自己,也許,也是在逼吳居藍。

  吳居藍對江易盛淡淡地說:「沒有矛盾。」說完,他低下了頭,沉默地吃著飯。

  我的心一抽一抽地痛,卻一眼不看吳居藍,故意和周不聞又說又笑,一會兒聊小時候的糗事,一會兒說哪裡好玩,顯得十分開心。

  我曾在一本書上看到過一句話「女人都是天生的戲子」,以前不能理解,現在終於懂了。每一次刻意地傷害吳居藍,我其實比他更難受,卻總能做出完全不在乎的樣子。

  吃過晚飯,江易盛要回家時,我拽拽他,小聲地說:「幫我個忙。」

  江易盛隨我上樓,走進我的臥室,發現是一面窗戶的窗簾杆松脫了。不是什麼有技術難度的活,但必須要兩個人一起拿著杆子,維持水準,才能安裝好。

  把窗簾杆安裝好後,江易盛跳下桌子,一邊把桌子推回原位,一邊說:「你和吳表哥沒鬧矛盾嗎?這點事你都不找他,偏要來找我?」

  我倚在窗前,沒有吭聲。

  江易盛苦口婆心地說:「你的親人本就不多,我看吳表哥對你不錯,人要惜福,別太作!」

  我悶悶地說:「他根本不是我表哥,我和他沒有任何血緣關係。」

  江易盛愣了一愣,說:「難怪我總是覺得哪裡有點怪,可因為認定了你們倆是兄妹,一直沒有深想。你、你……」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震驚地問:「你是不是……是不是?」

  我知道他要問什麼,眺望著窗外的夜色,坦白地承認了,「我喜歡他。」

  江易盛歎了口氣,說:「吳表哥挺好的,不過,我私心裡一直希望你能喜歡大頭。」

  我痛苦地說:「我也希望自己能喜歡大頭!」

  江易盛納悶地問:「你怎麼了?吳表哥又不是洪水猛獸,喜歡就喜歡了唄,有什麼要苦惱的呢?」

  我遲疑了一下說:「他撒的謊可不僅僅是表哥的身份,還有他的職業。他根本沒讀過大學,剛開始連在電腦上打字都不會,哪裡懂什麼程式設計?」

  「他竟然是一個騙子!」江易盛怒了,挽起袖子想去揍人。

  我忙拉住他,「吳居藍沒有騙我!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就是一個身無分文的流浪漢。我問他學歷、工作,他都如實說了,沒有文憑、沒有工作。」

  江易盛像聽天方夜譚一樣,震驚地看著我,「你的意思是說,你撿了個流浪漢回家?」

  我點點頭。

  江易盛摸我的額頭,喃喃說:「小螺,你們家沒有精神病遺傳史吧!怎麼會做這種瘋子才會做的事?」

  「我沒瘋,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你沒有嘗過無家可歸的滋味,永遠不能理解我們……」我打掉了他的手,表示自己不想再糾纏這個問題,「就算再來一次,我依舊會這麼做!」

  江易盛問:「你看過他的身份證嗎?知道他是哪裡人,我可以想辦法幫你查一下他。」

  我有點心虛,吞吞吐吐地說:「他說……沒有身份證。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把身份證弄丟了,還是……黑戶,壓根兒沒有身份證。」

  江易盛在我頭上敲了下,沒好氣地說:「說不定是通緝犯!殺人越貨後,流竄到我們這裡的。」

  我癟著嘴,看著江易盛,要哭不哭的樣子。

  江易盛立即心軟了,趕緊安慰我說:「我嚇你的!吳居藍不像是壞人,要是壞人,早把該幹的壞事都幹完了。不過……小螺,你明明知道他的情況,怎麼還會喜歡上他?這種人是適合結婚的物件嗎?」

  我扭過了頭,低聲說:「我就是知道不該喜歡他,才痛苦啊!」

  江易盛拍拍我的肩膀,歎了口氣,實在不知道能說什麼。

  我低著頭,難受地說:「喜歡上這樣一個人,簡直比喜歡上一個渣男更悲慘!」

  江易盛寬慰說:「好了,好了!不就是喜歡而已嘛!你看我那些女朋友,剛開始都是不管不顧地撲過來,追著我說愛啊愛的,結果一到我家,看到我爸爸和我奶奶的樣子就都放棄了,證明女人放棄一段感情不會很難。既然明知道不合適,放棄就好了!」

  我哭笑不得地給了江易盛一拳,「你這是在安慰我,還是在罵我?」

  江易盛笑著說:「不管是什麼,只要你開心就好。」

  我說:「我沒事了,你趕緊回家吧!」

  兩人熟得不能再熟,我只把江易盛送到了樓梯口,「記得幫我把院門鎖好了。」

  江易盛說:「別難受了,還有個人等著你垂青呢!」說完,他指了指走廊另一頭的屋子。

  我抬起腳,作勢要踹江易盛,「滾!」

  江易盛迅速地把我腳上的人字拖拿下,用力一扔,砸到了周不聞房間的門上。我一邊破口大駡,一邊單腳跳著過去撿鞋。

  周不聞拉開了門,笑問:「你們怎麼了?」

  江易盛哈哈大笑著沖下了樓,「我走了,你們好好聊!」

  我和周不聞站在門口聊了一會兒天,回了自己的屋子。洗完澡、敷完面膜,看了會兒電視後,我躺到床上,準備睡覺。

  江易盛說放棄一段感情不難,我也曾這麼堅信,但現在我不確定了。因為我發現,我對吳居藍的感情越壓抑似乎越蓬勃。

  所有道理,我都明白;所有惡果,我都清楚,但我就是沒有辦法控制。

  的確,整個宇宙唯一的永恆就是一切都會消失。地球如此、太陽如此、整個宇宙都會如此,但那需要足夠長的時間。萬年,星辰消失;千年,滄海乾涸;百年,物種滅絕;有誰能告訴我一段感情的消失需要多少時間?

  如果不是幾個月,也不是幾年,而是幾十年……

  當然,最終的結果肯定遵循一切都會消失的定律,因為我們的肉體會湮滅,附著於肉體的情感自然也會消泯。

  我越想越心亂,索性爬了起來。

  拉開窗簾,坐到窗邊,看著天上的月亮。正是十五月圓之夜,天上沒有一顆星星,只有一輪皎潔的圓月在雲層裡穿進穿出。

  我從窗口攀緣的藤條上掐了一枝龍吐珠花,拿在手裡繞來繞去地把玩著。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我竟然想起了很多關於江易盛的事情。

  從小,江易盛就是品學兼優、多才多藝的神童,本來和我是同班同學,可他後來連跳三級,跑去和大頭做了同班同學,依舊每次考試拿年級第一。高考後,毫無意外地進入名牌醫學院,四年就完成了七年的本碩連讀。

  人說天才和瘋子總在一線之隔,某種意義上說,江易盛就是這句話的現實體現。江易盛家有遺傳精神病史,不是每個人都會發病,他的爺爺和堂爺爺都正常。但他爸爸在他十一歲時發病了,就是那段時間,我們機緣巧合地走近,成了好朋友。他十六歲時,奶奶因為腦中風,偏癱在床。四口之家,卻有兩個都是病人,江易盛不可能留下日漸老去的母親獨自一人面對一切。本來憑藉優異的成績,他完全可以留在大城市工作,但為了照顧親人,他回到了海島。

  江易盛身高腿長,天生桃花眼,一副風流倜儻的好皮相,人又聰明開朗、才華橫溢,十分招女孩子。從他讀大學開始,追他的女孩一直沒有少過,但每一段感情只要江易盛領著女孩子到家裡一次,就無疾而終。

  我至今都清晰地記得,在我大學快畢業時,有一次江易盛喝醉了,拉著我的手,喃喃說:「我完全理解她們,她們都哭著說‘對不起’,但我不需要‘對不起’,我只是想要、想要一個人……」江易盛用我的手捂住了他潮濕的眼睛,就算喝醉了,他依舊不敢說出心底的奢望。

  因為太清楚江易盛滿不在乎下受到的傷害,我非常憎惡那些女孩愛了卻不敢深愛,一旦碰到現實,就立即退縮。

  但今夜,我突然發現,我和那些我曾經憎惡過的女孩沒有任何區別,在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現實面前,我甚至連開始的勇氣都沒有!可我為將來小心打算,又有什麼錯呢?

  我無力地趴在窗邊,覺得心口憋悶難言,為江易盛、也為自己。

  我左思右想,掙扎了一會兒,站了起來。

  輕輕拉開門,躡手躡腳地走下樓,明明知道這個點吳居藍肯定在睡覺,我也並沒有真正理清楚自己的想法。但是,我就是難以遏制自己的衝動,想要靠近他,即使只是站在他的門口。

  當我走到書房外時,卻發現書房的門沒有關。

  我遲疑了一瞬,走了進去。

  書房的百葉窗沒有放下,窗外的皎潔月光如水銀瀉地,灑入室內,映得四周一點都不黑。隔著博古架,我依稀看到床上空蕩蕩的,似乎沒有睡人。

  「吳居藍?」

  我試探地叫了一聲,沒有人回答。

  我立即沖到了床邊,床鋪乾乾淨淨,連被子都沒有打開,顯然今天晚上吳居藍壓根兒沒有在這裡睡過。

  我慌了,立即打開所有的燈,從書房到客廳,從廚房到院子,把樓下全部找了一圈,都沒有看到吳居藍。

  我匆匆忙忙地跑上樓,把兩間客房的門都打開,依舊不見吳居藍。

  我忍不住大叫起來:「吳居藍!吳居藍!你在哪裡……」

  周不聞拉開門,困惑地問:「怎麼了?」

  我驚慌地說:「吳居藍不見了,你知道他去哪裡了嗎?」

  「你別著急,一個大活人不會丟的。」

  周不聞陪著我從二樓找到一樓,把所有房間又都找了一遍,確認吳居藍的確不見了。

  我如熱鍋上的螞蟻,在院子裡轉來轉去,想不通吳居藍去了哪裡。

  周不聞回憶著說:「我最後一次見吳居藍是八點左右,江易盛被你拽上樓,我也準備上樓休息。上樓前,我看到吳居藍在打掃院子、收拾桌椅。」

  我心裡一動,停住腳步,看向收放籐椅的地方。

  皎潔的月光下,九裡香花香陣陣,綠色的藤蔓婆娑起舞,白色的龍吐珠花搖曳生姿,藤桌和籐椅整齊地放在花架下。我的視線順著攀緣的藤蔓一直往上,先是牆壁,然後是——我的臥室窗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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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23 18:14:15 |只看該作者
  我一下子捂住了嘴巴。

  他聽到了!

  他聽到了那些把他貶得一無是處的話,我甚至說喜歡他還不如喜歡一個渣男!

  我拉開院門就往外沖,周不聞著急地問:「你去哪裡?」

  「我去碼頭,我不能讓吳居藍就這麼走了,就算他要走,我也要把話說清楚。」

  我瘋了一般,一直往前跑。

  周不聞叫:「現在車都沒了,你怎麼去碼頭……」周不聞追了一段,發現我根本充耳不聞,他只能先跑去敲江易盛家的門。

  江易盛開著車,載著我和周不聞趕到碼頭。

  淩晨一點多的碼頭,沒有一個人。澎湃的海浪聲中,只有星星點點的燈光,照著清涼如水的夜色。

  我沿著碼頭來回跑了一遍,都沒有發現吳居藍,忍不住大聲叫起來:「吳居藍!吳居藍……」

  一波又一波的海浪聲中,我的聲音剛傳出去就被吞噬得一乾二淨。

  我站在欄杆邊,看著黑漆漆、遼闊無邊的海面,突然意識到,吳居藍能沒有任何徵兆地出現在我面前,自然也能沒有任何徵兆地消失。

  如果他就這麼走了,永遠再見不到他,我、我……

  我滿心恐懼,搖搖晃晃,眼看著就要摔倒,周不聞扶住了我,「離島的船一天只有兩班,就算吳表哥想走,最快也要等到明天清晨。」

  我搖搖頭,痛苦地說:「還有漁船。」

  江易盛匆匆跑過來,和周不聞一起扶著我坐到等船的長椅上,「漁船更不可能這麼晚離開海島。我剛去問過值夜班的人了,他說晚上九點後,就沒有漁船離開,吳居藍肯定還在島上。」

  我猛地站了起來,「我去找他。」

  江易盛拉住了我,「你能去哪裡找他?不管他是乘客船,還是乘漁船,都會從碼頭離開。我們在這裡等著,肯定能見到他。」

  周不聞說:「沒必要三個人一起耗著。易盛,你送小螺回家,我在這裡等著。一旦看到吳表哥,我會給你們打電話。」

  我不肯走,江易盛說:「萬一吳居藍只是心情低落,出去走走呢?說不定他現在已經回家了。」

  周不聞也勸道:「剛才太著急了,你回去查看一下他的東西,如果衣物和錢都在,說明你肯定想岔了。」

  我聽他們說得有道理,又迫不及待地想趕回家。

  江易盛陪著我回到家,我一進門就大叫:「吳居藍!吳居藍……」

  沒有人回答。

  江易盛四處查看了一遍,無奈地搖搖頭,「還沒回來。」

  我沖進書房,翻吳居藍的東西,發現我買給他的衣褲都在,強發給他的兩千五百元工資也在。

  江易盛看到這些,松了口氣,說:「你別緊張了,他肯定沒走。」

  我怔怔地看著吳居藍的東西。一個人活在世上,衣食住行,樣樣不可少,我自認為已經很簡樸了,但真收拾起東西來,也得要好幾個大箱子。但吳居藍所有的東西就是這麼一點,連小半個抽屜都沒有裝滿,我覺得十分心酸。

  江易盛勸我去睡一會兒,我不肯,江易盛只能陪我坐在客廳裡等。他白天工作了一天,畢竟是疲憊了,靠躺在沙發上,慢慢地迷糊了過去。

  我拿了條毯子蓋到他身上,看他睡得挺安穩,我關了大燈,去了書房。

  我站在博古架旁,看著空蕩蕩的屋子,心裡被後悔痛苦折磨著。

  電腦的電源燈一直在閃爍,我隨手動了下滑鼠,顯示幕亮了。我記得下午用完電腦後就關機了,晚上好像沒有人用電腦。

  我心裡一動,打開網頁,查看歷史搜索記錄。

  最新的搜索記錄是「渣男」。

  我打開了吳居藍流覽過的網頁。

  渣男:「人渣類型男人」的簡稱,指對事業不思進取,對家庭毫無擔當,對生活自暴自棄的男子。也用於那些品行不端,欺騙玩弄女性感情的男人。

  吳居藍以前沒有上過網,並不清楚「渣男」這個網路詞語,當他搜索出這個詞語,仔細閱讀它的解釋時,是什麼樣的心情?

  我又看了一下他別的搜索記錄,「手受傷後的治療」「裝修線路圖」……都不是我搜索的,自然是吳居藍搜索的了。

  這就是被我罵連渣男都不如的人為我做過的事!我如同被狠狠抽了幾個耳光,又愧又痛。

  我猛地站起來,拿了個手電筒,就離開了家。

  我不知道應該去哪裡找吳居藍,只是覺得我必須去找他,不能讓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外面。

  我從媽祖山上找到山下,沿著海岸線,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礁石上,邊走邊叫:「吳居藍!吳居藍……」

  在這個海島上,他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根本沒有地方可以去。如果被人辱駡了,他心情不好,想要找個地方清靜一下,就只能待在這些僻靜的地方。

  我心如刀絞,眼淚直在眼眶裡打轉。

  從相遇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他是孤身一人,沒有親人可以投靠,沒有朋友可以求助。我卻只是因為想要扼殺自己的感情,就用繼父對待我的方式去對待他。自以為給他發兩千多工資就算是平等對待,擺明瞭欺負一個沒有還手之力的人,還自我感覺很仁慈。

  「吳——啊!」我腳下一滑,重重摔在了礁石上。

  雖然月色皎潔,還有手電筒,可礁石又濕又滑,一個沒踩穩,就會跌跤。我顧不上疼,撿起手電筒,繼續一邊找,一邊叫:「吳居藍!吳居藍……」

  從淩晨兩點多找到天濛濛亮,我也不知道究竟跌了多少跤,嗓子都喊啞了,依舊沒有找到吳居藍。

  手機鈴聲突然響起,我看是周不聞,急忙接了電話,「看到吳居藍了嗎?」

  「沒有。」

  「他回家了嗎?」

  「沒有。你在哪裡,我和江易盛……」

  周不聞後面的話,我完全沒聽到。

  手無力地垂下,整個人如同被抽去了魂魄,呆呆地看著遠處的海浪一下下拍打在礁石上,碎裂成千萬朵白色的浪花。

  「我再也找不到吳居藍」的念頭像一條死亡之繩般緊緊地勒住我的咽喉,勒得我幾乎無法喘息,胸口又脹又痛,似乎馬上就要死去。

  突然,碧海藍天間,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吳居藍一身白衣黑褲,踩著礁石,慢慢地向我走來。

  我好像在做夢一般,傻傻地看著他,直到他停在我面前。

  我揉了揉眼睛,確定這不是幻覺,猛地一下撲了過去,完全忘記了腳下不是平整的路,而是一塊塊凹凸不平的礁石。

  一腳踩空,眼看著就要狠狠摔下去時,一雙手穩穩地抓住了我,把我拎到了礁石上。

  我像就勢攀緣的藤蔓一樣,立即握住了他的手腕,嘶啞著聲音說:「對不起!對不起……」

  他一言不發,目光從我的手慢慢地看向我的胳膊。昨天晚上,匆忙間,我忘記了換衣服,穿著短袖睡衣就跑了出來。在礁石上跌了無數跤後,現在兩隻胳膊上都是五顏六色的傷口。

  我立即縮回了手,「不小心摔了一跤,礁石太滑了。」

  吳居藍問:「為什麼在這裡?」

  我臉漲得通紅,「我……來找你。對、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

  「昨天晚上我說的話,我知道你聽到了。」

  吳居藍淡淡說:「你想多了,我沒有生氣,也沒有打算不告而別。我只是有點事,想一個人待一夜。」

  我並不相信他的話,但無論如何,他現在還在我面前,我還有機會彌補犯下的錯,這已經是老天給我的最大恩賜。

  我和吳居藍回到家時,周不聞和江易盛立即沖過來,不停地埋怨我不打招呼就跑了出去。

  我一聲不吭地聽著,吳居藍更是惜言如金。

  周不聞對吳居藍說:「吳表哥,不管你和小螺有什麼矛盾,大家是成年人了,有事好好溝通,怎麼可以像小孩子一樣離家出走呢?你知道昨天晚上小螺有多著急嗎?」

  我說:「不關吳居藍的事,是我……」

  江易盛舉手,做了個停的手勢,表示一切到此為止,「好了!都別說了!平安回來就行,你們昨晚都沒睡覺,白天補一覺吧!」他拿好外套和車鑰匙,打算離開。

  我攔住他,小聲地說:「幫我給吳居藍辦一部手機,品質和信號都要好,充一千塊錢的話費,錢我回頭給你。」

  江易盛明白我是被嚇著了,不想再發生昨夜這種聯繫不到吳居藍的事,他壓著聲音問:「他會要嗎?男人越窮,自尊心越強。」

  我說:「他可從來沒有做窮人的自覺,在他眼裡,一雙舊拖鞋和一部新手機不會有差別,以後你就知道了。」

  江易盛詫異地挑挑眉,「好!」他一邊往外走,一邊對吳居藍和周不聞揮揮手,「我去上班了,晚上再過來。」

  吳居藍徑直走進了書房,我像個提線木偶般,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他回過身,淡淡地問:「你還想說什麼?」

  「對不起」已經說過了,他也說了「沒有生氣,也沒有打算不告而別」,似乎的確沒有什麼可以說的了。

  我訕訕地說:「沒有,你好好休息。」

  我退出書房,幫吳居藍關好門。一回頭,看到周不聞站在過道裡,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我勉強地笑了笑,說:「昨晚辛苦你了,白天睡一下吧!」

  我回到臥室,簡單地沖洗了一下,換了件乾淨的衣服。正在吹頭髮,聽到了敲門聲。

  我拉開門,是周不聞。

  他舉了舉手裡拿的消毒水和藥棉,「我看你胳膊上有傷。」

  他拿的消毒水和藥棉是我上次受傷後沒有用完的東西,連我都不知道吳居藍收放在哪裡,我問:「從哪裡找到的這個?」

  周不聞說:「問吳表哥要的。」

  我冒出一個很詭異的念頭,如果沒有周不聞多事,也許吳居藍會自己把藥水送上來。轉瞬卻覺得自己自作多情了,他能不生我氣就夠寬宏大量的了。

  周不聞看我站著發呆,拍了下沙發,「過來!」

  我坐到他身旁,說:「只是一些擦傷而已,不用這麼麻煩。」

  「還是消一下毒好。」他拿了浸泡好的藥棉,想幫我擦。

  我忙說:「我自己來。」

  我低著頭給胳膊上的傷口消毒,周不聞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我問:「看著我幹什麼?」

  「小螺,我給你寫的那封信,你扔了嗎?」

  我彎下身,一邊用藥棉輕按著腳腕上的傷,一邊不在意地說:「沒有。」

  周不聞問:「你打算什麼時候給我回信?」

  我被嚇得身子一下子僵住了,一瞬後,才直起身,儘量若無其事地說:「小時候寫著玩的東西,都這麼多年過去了,你現在事業有成,家境富足,在大城市有房有車,喜歡你的女孩兒肯定很多……」

  周不聞握住了我的手,我立即閉嘴了。

  「你說的是周不聞擁有的一切,但是,我不僅僅是周不聞,我還是李敬。雖然我跟著爸爸改了姓名,可我很清楚自己是誰。小螺,我們分開的時間太久,我本來想給我們點時間,慢慢來,但我怕再慢一點,就真的來不及了。」

  我腦子發蒙,傻看著周不聞。雖然江易盛一直在開我和周不聞的玩笑,但我從來沒當真過,因為一點都沒有感覺到我們之間有異樣的情愫。

  周不聞一手握著我的手,一手搭在沙發背上,凝視著我說:「小螺,如果我沒有離開,也許我們早就在一起了。」

  我抽出了手,儘量溫和地說:「但是生活沒有也許……」

  周不聞卻顯然沒有聽進去我的話,他俯下身,想要吻我。

  我立即往後退避,人貼在了沙發背上,再無處可退。我不得不雙手用力地抵著周不聞的胸膛,「大頭,不要這樣!」

  周不聞卻情緒失控,不管不顧地想要強行吻我。

  「大頭、大頭……」

  兩人正激烈地糾纏著,突然,從院子裡傳來「啪」的一聲脆響,提醒著我們,這個屋子裡不只我們兩人。

  周不聞終於冷靜下來,他放開了我,埋著頭,挫敗地問:「為什麼?你瞭解我,我瞭解你。我很清楚你要什麼,你要的一切,現在的我都能給你,穩定的家庭、穩定的生活、穩定的未來,我以為我們在一起肯定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

  「對不起。」我很清楚,這個世界上,也許不會再有比周不聞更適合我的人了。他清楚我的一切,卻依舊接受並喜歡我。從小到大,我所渴望的一切,他全部都能給予。但是,我就是沒有辦法接受,我的心已經被另一個人佔據。

  周不聞問:「難道我們一起長大的感情都敵不過分開的時光嗎?」

  「對不起,我們的感情是另外一種感情。」

  周不聞沉默了一會兒,強打起精神,笑著說:「不要說對不起。我並沒有放棄,你還沒有結婚,我還有機會。」

  我剛想開口,周不聞伸了下手,示意我什麼都不要說。我只能把已經到嘴邊的話吞了回去。

  周不聞說:「我去睡一會兒,你好好休息。」他已經拉開了門,突然回過身,「忘記問你一件事了,吳居藍真的是你表哥嗎?」

  我搖搖頭。

  周不聞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微笑著走出臥室,輕輕地關上了門。

  我一個人怔怔地坐了會兒,突然想起什麼,一躍而起,跑到窗口,偷偷向下看。

  吳居藍正拿著掃帚和簸箕在掃地,原來那「啪」的一聲是玻璃杯摔在石頭地上的聲音。

  他打掃完玻璃碴兒,轉身進了屋。

  我想都沒想,立即拉開門,跑下樓,沖到書房前。

  書房的門關著,我抬起手想敲門,又縮了回來。

  我沒有勇氣進去,卻又不願離去。於是,就這樣一直傻乎乎地站在門前。

  不知道站了多久,門突然被拉開了,吳居藍站在了我面前。

  我驚了一下,忙乾笑著說:「我剛要敲門,沒想到你就開門了,呵呵……真是巧!」我一邊說,一邊還做了個敲門的姿勢,表明我真的就要敲門的。

  吳居藍一言不發地盯著我。

  我覺得我大概……又侮辱了他的智商。

  我訕訕地把手放下,怯生生地問:「我能進去嗎?」

  吳居藍沉默地讓到一旁,我走進屋裡,坐在了電腦桌前的椅子上。

  吳居藍關好門,倚在牆上,雙臂交叉抱在胸前,遙遙地看著我,「你想說什麼?如果是道歉的話,你已經說了很多遍了,我沒興趣再重複一遍‘我沒有生氣’。」

  我鼓足了勇氣說:「你沒有生氣,但你不是完全不在意我說的話。否則,你也不會去網上搜‘渣男’的意思。」

  吳居藍愣了一下,他再聰明,畢竟剛接觸電腦不久,還不知道可以查詢歷史記錄。不過,他也沒有興趣追問我是如何知道的,只簡單地解釋說:「我是個老古董,不懂‘渣男’的意思,所以查詢了一下。」

  「還記得我們一起看過的《動物世界》嗎?當獅子吃飽時,羚羊就在不遠處吃草,它連多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還有……那個玻璃杯怎麼會飛到院子裡的?」

  吳居藍沉默地看著我,表情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讓我覺得我又一次想多了。

  我看著他,心跳越來越快。

  眼前的這個男子雖然性子冷峻、言語刺人,可面對任何事時,都不推諉。不管是我被打劫受傷、還是客棧裝修,他其實完全可以不管,但他一言未發,該操心的地方操心,該出力的地方出力,讓我輕鬆地養著傷,愉快地看著客棧順利裝修完。我竟然還認為他不可靠、不穩妥?

  我突然發現,自己非常、非常傻!

  人生的物質需求不過是衣食住行、柴米油鹽。這些東西,不管是房子還是車,不管是首飾還是衣服,無論如何都是錢能買到的,就算買不起貴的,也能買到便宜的。但是,這個世界上不可能再有第二個吳居藍,我也不可能去找個便宜點的男人喜歡。我怎麼會把那些在商場和工廠裡能買到的東西看得比吳居藍更重要呢?

  爺爺供我讀書,精心教養我,讓我有一技之長能養活自己,還把一套房子留給我,難道不就是讓我有能力、有依仗地去追尋自己喜歡的生活嗎?

  難道我努力多年,現在所擁有的一切只是為了讓我向所謂的現實妥協嗎?

  如果只是一份安穩的生活,難道我自己沒有能力給自己嗎?

  我有房子可以住,有頭腦可以賺錢,正因為我知道我能照顧好自己,所以我從沒有指望過通過婚姻,讓一個男人來改善我的生活。既然我都有勇氣一輩子單身,為什麼沒有勇氣去追逐自己喜歡的人呢?

  想到我竟然會為了那些工廠製造、隨處都能買到的東西去放棄一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人,我頓時覺得身體發涼,一陣又一陣後怕。

  如果說,剛才站在書房門口時,我還很茫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怎麼樣。我喜歡吳居藍,卻覺得看不到兩個人的未來;周不聞願意給我一個安穩可靠的未來,我又覺得沒有辦法違背自己的心意。

  但此時此刻,恍若佛家的頓悟,剎那間,我心思通明,徹底看明白了自己的所想所要。

  我站了起來,目光堅定地看著吳居藍,「我喜歡你,你願意做我的男朋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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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23 18:14:40 |只看該作者
Chapter 7 你還會做什麼

  我覺得吳居藍越來越像一個謎,每當我覺得更加瞭解了他一點時,他又會給我更多的驚訝。

  這幾天,我一直在思索,表白後到底有幾種結果。

  我願意,我也喜歡你……

  是接受。

  對不起,你是個好人,但是我……

  是拒絕。

  太突然,我要考慮一下……

  是沒有接受,也沒有拒絕。

  應該只有這三種結果了。

  那麼,吳居藍的「我知道了」算什麼呢?

  那天,我當面表白完,他波瀾不興、面無表情地凝視了我一會兒後,給我的答覆就是:「我知道了。」

  和他的沉默對視,已經把我所有的勇氣都消耗得一乾二淨,我再沒有膽量多問一句。當他拉開門,示意我應該離開時,我立即頭也不回地落荒而逃。

  後果就是——

  我這幾天一直在冥思苦想,「我知道了」算表白後的哪一種結果?

  接受嗎?當然不可能!

  拒絕嗎?當時他表情冷峻、目光幽深,似乎的確……

  幾經思考後,我一廂情願地把「我知道了」歸到了表白後的第三種結果——沒有接受,也沒有拒絕。

  事到如今,我回過頭想,才發現我之前的糾結很可笑,我一直糾結於該不該喜歡吳居藍,完全忘記了考慮人家會不會喜歡我。

  吳居藍這種人,落魄到衣衫襤褸時,還挑剔我做的飯難吃呢!對於自己的感情肯定只會更挑剔,我當初實在太自以為是了!

  周不聞告訴我,他工作上有點急事,需要提前回去。

  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是,他能離開總是好的。畢竟在表白與被表白之後,不管兩個人多想裝得若無其事,總是會有一些隱隱的尷尬,這不是理智能克服的,只能讓時間去自然淡化。

  周不聞按照客棧規定的大套房價格結清了房費,我本來想給他打折,被他拒絕了。

  我說:「只要連續住三天以上,都會有折扣的。」

  周不聞說:「一般的客人能隨意吃海鮮,隨意吃水果嗎?我不和你算那些費用,你也別和我囉唆,要不然我下次回來,就去住別的客棧了!」

  我不敢再囉唆,和江易盛一起送周不聞乘船離開了。

  周不聞離開後,沒有客人再入住。

  準確地說,自從客棧開張以來,除了周不聞,就沒有其他客人。從周不聞那裡賺的錢剛夠支付吳居藍的手機費和話費,也就是說,從客棧開張以來,我只有出賬,沒有進賬。

  看著銀行存款一點點減少,我有一種坐吃山空的感覺,壓力很大。

  不過,也不是壞事,至少分散了我面對吳居藍的壓力。

  我在他面前赤裸裸地表白了,他卻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言談舉止間沒有一絲尷尬,只有我一個人忐忑不安。但不管多麼忐忑不安,都必須先考慮自己的生存大計,解決了經濟基礎,才能營造上層情感。

  我每天坐在電腦前,在各個旅遊論壇和貼吧給自己的小客棧做宣傳。還是有點效果的,時不時就會接到電話來諮詢,但是對方一旦問清楚「交通不方便」,遠離碼頭和最有名的燈籠街,就會很禮貌地說「我考慮一下再給你電話」。

  我找過工作,自然知道,這代表了婉言拒絕。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每日清晨和傍晚,江易盛的爸爸都會在保姆或江媽媽的陪伴下,外出散步。附近的人都知道江爸爸有點瘋瘋癲癲,遇到時,客客氣氣打個招呼後就儘量回避。可那天一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陌生男人竟然刺激得江爸爸突然發病,從山坡上滾了下去。

  陌生男人看到闖了禍,立即跑了。保姆忙著打電話求助,也顧不上去抓人,只能自認倒楣。

  江易盛的爸爸進了醫院,醫藥費像流水一樣花出去。雖然江易盛沒有讓我還錢,但我覺得必須要還錢了。

  我拉著吳居藍去銀行把所有的錢都取了出來,掏空所有的口袋,總共一萬八千零四十六塊。

  我鬱悶地盯著茶几上的錢,思來想去、想去思來,唯一的出路就是向周不聞借了。

  我拿出手機,剛要撥打電話,吳居藍從書房裡走出來,把薄薄一遝錢放到了茶几上。

  我疑惑地看著他。

  吳居藍說:「兩千塊錢,先把江易盛的錢還了。」

  我問:「是……我發給你的工資?」

  吳居藍沒有說話,顯然覺得我問了個白癡問題。

  這算怎麼一回事呢?我說:「就算拿了你的錢還了錢,我們只剩下四十六塊錢,怎麼生活?還是要借錢!無論如何都是借,算了,你把你的錢拿回去吧!」

  我按了撥號鍵,音樂鈴聲響起。

  這個手機本就是便宜貨,被摔過一次後,性能變得很奇怪,通話時還好,音樂鈴聲卻嚴重失真,特別刺耳。我為了不讓耳朵被荼毒,把手機拿得遠離耳朵,只是盯著螢幕,準備看到電話接通時,再放到耳邊。

  吳居藍伸手握住了手機,「我還有五百塊錢。」

  「那也不夠啊!」

  「我會想辦法。」

  電話已經接通,周不聞的聲音隱隱地傳來,「小螺,喂,小螺……」

  吳居藍握著手機沒有放。

  我輕聲問:「你不希望我向周不聞借錢?」

  吳居藍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說:「錢的事,我會想辦法。」

  「這樣啊……」我皺著眉頭,從他手裡抽出了手機。

  吳居藍並沒有真的用力阻攔,他眼中閃過一絲黯然,緊緊地抿著唇,垂頭看著自己的手。

  我把手機貼在耳邊,眼睛卻是一直看著吳居藍,「喂,大頭,剛才手機信號有點不好。我沒什麼事,就是打個電話問候你一下……」

  吳居藍猛地抬頭看向了我,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但深邃的眼睛像夏日陽光下的大海般澄淨美麗、光芒閃耀。

  和周不聞聊了幾句後,我掛了電話。把桌上的兩萬塊錢收起來,笑眯眯地說:「我去還錢了。」

  吳居藍一言不發,跟著我走出了院子。

  我說:「你不用去了,就幾步路,不可能那麼倒楣,再碰到搶劫的。」

  吳居藍不客氣地嘲諷:「你是招黴運體質。」步子不緊不慢,依舊跟在我身旁。

  我不高興地努了努嘴,又抿著唇悄悄笑起來。

  兩人去江易盛家,不顧江易盛的反對,堅持把錢還了。

  回到家,我掏出僅剩的四十六塊錢,對吳居藍伸出手,「你的錢呢?」

  吳居藍把五百塊錢給我,我自己留了三百,給了吳居藍二百四十六,兩人算是把所有財產平均分割了。

  我說:「一起想辦法吧!」

  晚上,我躺在床上,看著自己僅剩的三百塊錢,憂鬱地歎了口氣,可是不一會兒,又忍不住咧著嘴傻笑起來。

  第二天。

  我從相熟的漁民那裡要了一堆大大小小的海螺,開始做手鏈、項鍊、掛飾、綴飾……這個手藝是跟爺爺學的。

  爺爺年少時為了謀生,隨船出海,常常在海上一待就是半年。他沒有錢,買不起首飾,只好琢磨著用各種色彩、各種形狀的海螺做出美麗精巧的東西。下船後,把它們送給奶奶。

  奶奶去世後,爺爺依舊常常用海螺做東西。等積攢到一定數量,就拿到碼頭去擺攤賣掉。

  小時候,我以為爺爺是為了賺錢,後來才明白,賺錢只是其中一個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思念。爺爺思念他在海上漂泊時寂寞卻璀璨的時光,思念他每次漂泊後,都有個溫柔女子站在碼頭等他。

  海螺在爺爺的記憶中,是無數的快樂和美好,所以當爸爸為我的名字徵詢爺爺意見時,爺爺毫不猶豫地讓我以「螺」為名。

  大概因為這點緣分,我從小就喜歡擺弄這些形狀各異的美麗海螺。在爺爺的悉心教導下,我會用海螺做項鍊、手鏈、鑰匙鏈、風鈴、筆洗、燭臺、首飾盒、香皂盒、花盆……當然,我的手藝和爺爺完全沒有辦法比,但是每一個作品都是我精心設計、細心做的,和那些流水線上生產的海螺飾物一比,高下立分。基本上,每次我和爺爺擺攤,都會很快就賣完。

  只不過,做這些東西很花時間,價格又不可能定到在高檔商鋪裡出售的工藝品那麼高,所以從時間成本上來說,也賺不了多少錢。

  但現在客棧沒有客人,我決定就先用這個手藝賺點買菜錢吧!至少保證我和吳居藍不會被餓死。

  我一邊守著電話等生意,一邊做著海螺和貝殼飾品。

  吳居藍也在做東西,他從海邊撿回來一塊木頭,拿著爺爺的舊工具,又削又砍又磨又烘……反正我看著很複雜、很高深的樣子。

  幾天後,我隱隱約約地看出來吳居藍想做什麼了。不過,我不太敢相信自己的判斷。

  「你……這是在做古箏?」

  「古琴。」吳居藍冷冷地瞥了我一眼,「兩者差別很大。」

  我呆滯了三秒,呵呵乾笑,「差不多了,都是樂器。」

  琴身做好後,吳居藍開始上琴弦。我知道他的木頭是從海邊撿回來的,沒花一分錢。

  但古琴琴弦……我真不記得島上有這麼風雅高端的店。

  「你從哪裡買的琴弦?」

  「淘寶。」

  「……」我決定默默地走開。

  我很為吳居藍的「高端樂器」發愁市場。

  這個海島上彈鋼琴、拉二胡的我都見過,但古琴……我估計當我們拿出去賣時,每個路過的人都會來圍觀,然後默默地給我們點一根蠟燭離開。

  我只能自己更加努力了。

  傍晚時分,我揉著發酸的脖子走出客廳,看到夕陽斜映的庭院中,草木蔥蘢、落英繽紛,吳居藍白衣黑褲,坐在屋簷下的青石臺階上,手裡捧著一把烏色的古琴,神情悵惘地看著遙遠的天際。

  漫天晚霞,緋豔如胭,他身周也似乎氤氳著若有若無的煙霞,恍若古裝電影中遺世獨立的絕代佳公子。

  我的心撲通撲通狂跳,腦子裡想著,以後再不嘲笑那些明星的腦殘花癡粉了。在絕對的美麗面前,會絕對沒有理智。

  吳居藍察覺了我的注視,神情一肅,恢復了淡漠的樣子,看向我。

  我忙跑到他身旁,掩飾地去看琴,「做好了?」

  「嗯,不過,做得不好。」

  烏色的琴身、白色的琴弦,古樸靜謐、秀美端莊,我一眼就喜歡上了,覺得哪裡都好,暗暗決定就算有人來買,我也絕不會賣!

  我摸了摸琴身,驚歎地說:「吳居藍,你竟然會做古琴!以後就算你說你會鑽木取火、結網而漁,我也不會驚訝了。」

  「我是會。」

  我半張著嘴,呆看著吳居藍。

  吳居藍以為我不相信他的話,把琴塞到我懷裡,施施然地走到他做琴時剩下的碎木頭堆裡,真的開始鑽木取火。拇指粗細的木頭在他手裡幾轉,青色的煙冒了出來。吳居藍抓了點碎木屑放上去,不一會兒,就看到了小小的火苗。

  我喃喃說:「我看電視上鑽木取火都很慢的。」

  吳居藍說:「他們的力量和速度不夠。」

  我看看懷裡的琴,再看看燃燒著的火焰,覺得自己腦袋好暈,很想問一句「吳居藍,你還會做什麼」,但心臟負荷刺激的程度實在有限——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吳居藍說:「你還有多少錢?先給我行嗎?我明天賺到了錢後還你。」

  我很清楚吳居藍做的這把古琴只怕明天賣不掉,但是……我把身上剩下的一百多塊錢全給了吳居藍,笑眯眯地說:「好。」

  我躲在臥室裡,悄悄給江易盛打電話。

  江爸爸的病情已經穩定,江易盛不用再晚上陪床,輕鬆了許多。我問清楚江易盛明天有時間後,請江易盛找個看上去博學多才的朋友,把吳居藍做的古琴買走。價格不用太貴,當然也不能太便宜,一千多吧!

  我讓江易盛先幫我把錢墊上,等我賣了海螺飾品後,再補給他。

  江易盛被震住了,「你確定吳居藍做的是古琴,那種古裝電視劇裡的裝逼神器?你不會把彈棉花的錯看成了樂器吧?」

  「白癡才會分不清吧?!」我完全忘記了自己分不清古箏和古琴的事實。

  江易盛激動地大呼小叫,恨不得立即跑過來膜拜吳居藍。

  我讓他明天再來,切記多找幾個朋友來捧場,要高端大氣有文化的!否則演戲也不像啊!畢竟那是古琴!

  清晨,起床後。

  我本來想裝作突然接了江易盛的一個電話,告訴吳居藍有人對他做的古琴很有興趣,想要下午來看看。沒有想到,吳居藍一大早就離開了,給我留了一張字條,說是要辦點事情,晚一點回來。

  我盯著字條看了半天,不是內容有什麼特別,而是他的字,一橫一豎、金戈鐵馬,比字帖上的字還要好看。不過,他連古琴都會做,字寫得格外好看點,也實在沒什麼可驚奇的了。

  我看古琴還在書房裡放著,知道他不是去擺攤賣琴就放心了。

  我一邊做飾品,一邊等吳居藍。一直等到下午,吳居藍都沒有回來,反倒江易盛帶著幾個朋友來「買」古琴了。

  我把古琴放到客廳的茶几上,江易盛的幾個朋友圍著古琴一邊看,一邊議論。還別說,個個看上去都有點奇怪,或者說不同凡俗,很像會玩古琴的人。

  戴著黑色復古圓框眼鏡、穿著黑色布鞋,打扮得很仙風道骨的戴先生問:「這把琴,沈小姐賣多少錢?」

  我說:「一千多。我看淘寶上的古琴價格從四五百到兩三千,我取了個中間值,再多就太假了。」

  戴先生說:「我是問真買的價格,我想買下來。」

  吳居藍做的東西竟然真的有人欣賞?!

  我比自己的東西賣掉了都開心,卻毫不猶豫地說:「不賣,我要自己留著。」

  一群人正在說話,虛掩的院門被推開,吳居藍回來了。

  他掃了眼客廳裡的人,只對江易盛點頭打了個招呼,就扛著一條一米多長的魚,徑直走到廚房牆角的水龍頭旁,把魚放下。

  海島上的人對各種各樣的大魚都見慣了,也沒在意,笑著問我:「琴就是這位吳先生做的嗎?」

  「是啊!」

  我讓江易盛招呼大家,自己拿了條毛巾跑出去。

  等吳居藍洗完手,我把毛巾遞給他,「江易盛聽說你做了把古琴,就找了些喜歡音樂的朋友來,有人想買你做的琴。」因為戴先生真想買,我說起話來格外有底氣。

  江易盛領著他的朋友們走過來,笑著說:「大家都很喜歡這把古琴,就等著你開價了。」

  吳居藍掃了一眼圍站在他身邊的人,對我說:「我做的琴不是用來賣的。」

  「啊?」我傻眼了,「不……不賣的話,你做來幹什麼?」

  「我彈。」吳居藍把毛巾還給我,去廚房了。

  我和江易盛面面相覷、無語呆滯。

  既然不需要演戲了,自然要把江易盛請來的「群眾演員」都送走。

  我不停地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江易盛瞪了我好幾眼,陪著他的朋友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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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23 18:15:27 |只看該作者
  幾個人陸陸續續地走出院門,最後一個人,一腳已經跨出門檻,視線無意中從廚房牆角的青石地上掃過,看清楚了地上放的魚。他立即收回腳,幾步沖過去,蹲下細看,然後大叫一聲:「藍鰭金槍魚!」

  已經走到院牆外的人剎那間紛紛回來了,全都圍著魚,激動地邊看邊說。

  「真是藍鰭金槍魚!」

  「我聽說在日本,現在藍鰭金槍每磅能賣到3500英鎊。」

  「差不多!2013年,一條200多公斤的藍鰭金槍賣了1。5億日元的天價,人民幣大概是1100萬元。」

  「那是拍賣場的價格,被炒得過高了,市場上不至於那麼貴。不過,也絕對不便宜。前幾年,西湖國賓館進口了一條70公斤左右的藍鰭,說是不算運費,光進口價就要4萬多人民幣,現在至少要翻一番吧!」

  「嘖嘖!好多年沒看到有人釣到藍鰭了。」

  我雖然不像這些饕餮老客,一眼就能辨認出魚的品種和品質,但身為海邊長大的孩子,藍鰭金槍魚的大名也是知道的,只不過,從來沒有吃過。

  爺爺說他年輕時,藍鰭並不像後來這樣珍稀,船員們時不時就會釣到,他吃過很多次。藍鰭生吃最美味,入口即化,像吃冰淇淋的感覺,我一直無法想像。

  江易盛反應最快,隔著廚房窗戶,對吳居藍說:「吳大哥,你如果想賣,要趕緊想辦法冰凍起來。這東西就是講個新鮮,口感一變,就不值錢了。」

  吳居藍一邊磨刀,一邊頭也不抬地說:「沒事,晚上就吃。」

  我差點腳下一軟,趴到地上去。

  其他人也被震住了,全都驚訝、崇拜、激動、渴望地盯著吳居藍。

  江易盛滿眼問號地看我,我心內血流成河——那是錢、錢、錢啊!!!卻咬咬牙說:「他想吃就吃唄!」

  江易盛無語地搖搖頭,一轉頭,就笑得和朵花一樣,對吳居藍溫溫柔柔地說:「吳大哥,我今天晚上在這裡吃飯。」

  「好,不過要你幫一下忙。」吳居藍依舊頭都沒抬,專心地檢查刀是否磨鋒利了。

  「沒問題!」江易盛愉快地答應了。

  江易盛被吳居藍打發出去幹活了,江易盛請來的五個朋友卻沒有隨他離開。

  這五個人都算是文化人,做事比較含蓄,不好意思直白地表示想留下吃飯,卻就是不說走。我理解他們的想法,反正這魚看著有四五十公斤,我們三個肯定吃不完!

  他們站在院子裡,一邊看著吳居藍收拾魚,一邊開起了茶話會。從吃魚聊到捕魚,從海島漁業聊到環境保護,似乎有說不完的話。

  我小聲問吳居藍:「他們……怎麼辦?」

  吳居藍掃了他們一眼,揚聲問:「你們想吃魚嗎?」

  「想!」異口同聲,鏗鏘有力。

  吳居藍微微一笑,說:「歡迎你們來海螺小棧享用晚餐,一個人六百塊錢,除了魚,還有蔬菜、水果、飲料。」

  五個人想都沒想,紛紛應好,立即自動排隊來給我交錢,一副「唯恐晚了就沒有了」的樣子。

  戴先生看我表情赧然,笑說:「現在大城市裡隨便一個好一點的餐館,吃頓飯花幾百塊錢很正常,但它們能有這麼新鮮的藍鰭嗎?」

  我暈暈乎乎地開始收錢,還沒收完這幾個人的錢,又有人陸陸續續地走進院子,看到有人在排隊交錢,立馬自覺主動地排到了後面。

  聽到他們的解釋,我才明白,原來吳居藍大清早租了漁船出海去釣魚,回來時自然要在碼頭下船。那裡魚龍混雜,他扛著魚一下船,就有人認出了藍鰭金槍,消息迅速傳開。

  在他回來的路上,無數人來搭話,吳居藍清楚地表明「這是海螺小棧今晚的自助晚餐」。不到半個小時,他就接受了四十個人的預訂,宣佈晚餐名額滿額。可以說,如果院子裡的這五個人不是江易盛的朋友,肯定想都不要想。

  等所有人交完錢,我總共收了兩萬六千四百塊。本來是兩萬七千塊,吳居藍抽走了六百塊錢,還給了江易盛,是他買蔬菜、水果、飲料的錢。

  晚上六點半,自助晚餐正式開始。

  院子裡,幾張桌子擺放整齊,蓋上潔白的塑膠桌布,倒也像模像樣。桌子上錯落有致地放著白灼青菜、涼拌海苔、蔬菜沙拉和各種切好的水果。但此時,大家完全沒有心情關注這些,而是一心等著吃藍鰭。可以說,他們的六百塊錢全是為藍鰭金槍花的,別的不管吃什麼,他們都不在意。

  吳居藍做好蔬菜、切好水果後,趁著我和江易盛擺放食物時,去沖了個澡,換了一套乾淨的衣褲。

  廚房牆外的水龍頭前放了一張不銹鋼長桌,長桌上放著已經收拾乾淨的藍鰭金槍魚。吳居藍就站在不銹鋼長桌後,算是一個開放式的小廚房。

  為了洗刷東西方便,爺爺在廚房的屋簷下安了一盞燈。此時,燈光明亮,映照得吳居藍的白色T恤像雪一樣白,讓他整個人看上去異常乾淨清冷。

  吳居藍面色如水,低著頭,把磨好的刀放在了長桌兩側。

  所有人都凝神看著他,好奇他打算怎麼做才能讓大家覺得他沒有辜負這世間最美味的食材。

  吳居藍抬起了頭,介紹說:「今晚我要做魚膾。」

  什麼?魚什麼?

  少數幾個聽懂的人立即給沒有聽懂的人解釋:「魚膾,就是日式刺身!生魚片!」

  吳居藍拿起了一把薄薄的長刀,「我做魚膾的刀法沿用的是唐朝魚膾的刀法。當年被叫作‘斫膾’。日本學習了唐朝魚膾,發展出自己的刺身。可以說,刺身是魚膾的一種,但魚膾絕對不是刺身。」

  吳居藍右手握刀,刀尖朝地,對大家抱拳作揖,「按禮,本該有樂相伴,但分身乏術,只能用詩歌勉強湊合了。」

  他身姿挺拔、風儀優雅,讓眾人覺得好像看到了一個古代的貴族公子對自己翩翩行禮。被他氣度所懾,大家不自覺地端正了身姿,垂頭回禮。

  所有人的頭將抬未抬時,朗朗吟誦聲中,只感覺一道寒光劃過,一片魚肉已經飛到了桌前的碟子裡。

  吳居藍一邊切魚片,一邊吟誦著古詩:「……饔人受魚鮫人手,洗魚磨刀魚眼紅。無聲細下飛碎雪,有骨已剁嘴春蔥。偏勸腹腴愧年少,軟炊香飯緣老翁。落砧何曾白紙濕,放箸未覺金盤空……」

  抑揚頓挫的聲音中,他俯仰隨意,猶如舞蹈,手起刀落,運轉如風,一片片魚片像一片片飛雪,落入白瓷盤。不一會兒,白盤子裡已經堆了一摞魚片,底寬上窄,猶如一座亭亭玉立的寶塔。

  吳居藍手裡的刀鋒微微一變,落下的魚片已經飛落在了另一個白瓷盤裡。江易盛總算還沒忘記吳居藍之前的吩咐,急忙把裝滿魚片的盤子端走,又補放了一個白盤。

  吳居藍確定了江易盛能應付後,加快了速度,一片片魚片像風吹柳絮,連綿不斷。

  眾人正看得目眩神迷,他左手又抽了一把刀,所有人都猜不透他想幹什麼。我心裡一動,卻不敢相信,睜大眼睛,屏著呼吸,緊張地盯著他。

  「啊——」

  眾人的失聲驚叫中,吳居藍左右手同時開弓,切割著魚片。

  一刀揚起、一刀落下,左右手交替互舞,猶如一幕最華麗的舞蹈。看上去他毫不費力,動作優雅從容,可每一片魚片都薄如蟬翼,一片未落,一片又來,猶如鵝毛大雪,紛紛揚揚落個不停。

  我想起了讀過的那些唐詩——「刀鳴鱠縷飛」「鱠盤如雪怕風吹」「饔子左右揮雙刀,膾飛金盤白雪高」……

  曾經,覺得不可思議、不能想像的畫面,現在正展現在眼前。

  「……君不見朝來割鬐,咫尺波濤永相失。」

  隨著最後一句詩吟誦完,聲落刀停,長桌上只剩白色的魚骨,餐桌上卻整整齊齊地放著一模一樣的四十八盤魚膾,看上去蔚為壯觀。

  吳居藍放下了刀,說:「請享用。」

  滿院沉寂。

  過了一會兒,有人率先鼓掌,霎時間,掌聲如雷。他們過於震撼,甚至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去讚美,只能用力鼓掌,來表達他們的激動驚歎。

  吳居藍依舊是那副面無表情、波瀾不興的樣子,用一塊白布蓋上了白色的魚骨,對眾人風度翩翩地彎身,行了一個西式禮,惹得掌聲更響。他穿過人群,走到了客廳的屋簷下。

  所有人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才發現那裡放著一個藤編的長幾,幾上放著一張古琴。

  吳居藍跪坐在長幾前,輕輕抬手,拂過琴,叮叮咚咚的琴音流瀉而出。

  竟然是《夏夜星空海》,我目瞪口呆。

  我清楚地記得,一個月前他聽到這首曲子時,絕對是第一次聽。只是聽了幾遍,他就完全會彈了?!

  院子裡的其他人雖然覺得有點意思,但川劇的變臉、阿拉伯的肚皮舞都在餐館裡見識過,對吳居藍的古琴演奏並沒有多吃驚,完全比不上剛才看魚膾時的目眩神迷。不過,剛才是「動」,這會兒是「靜」,動靜結合,讓人心神徹底鬆弛下來。味蕾變得敏感,正適合品嘗美食。

  眾人迫不及待地紛紛去拿魚膾。魚肉薄如蟬翼、幾乎透明,入口即化,鮮美不可言。他們都露出了滿足的表情,覺得今天晚上絕對是物超所值了。

  等客人離開,打掃完衛生,已經十點多。

  我沖完澡,盤腿坐在沙發上,盯著兩萬多塊錢發呆。

  我不用交房租、不用付房貸,如果省著點花,這些錢足夠一年的生活費了。

  幾天前,雖然我答應了吳居藍不問周不聞借錢,也告訴自己要相信吳居藍,可無論如何,我都沒有想到他竟然這麼快就解決了我們的「經濟危機」。

  「篤篤」的敲門聲響起,我急忙整理了一下衣衫和頭髮,才說:「進來。」

  吳居藍端著託盤進來,把兩碗酒釀圓子放到桌子上,「你晚上一直忙著照顧客人,自己都沒怎麼吃,我做了一點夜宵。」

  他不說還好,一說我真覺得好餓,「你不是一樣嗎?一起吃?」

  「好。」吳居藍坐到了桌旁。

  我趿著拖鞋走到吳居藍對面坐下,愉快地端起了碗,「今天辛苦你了,那些錢……」我指指沙發上的錢,「你打算怎麼辦?存銀行……」我想起他沒有身份證,好像不能開銀行帳戶。

  「是你的,你看著辦。」吳居藍隨意地說。

  我差點被一個小圓子給嗆死,什麼時候打工仔不僅要幫老闆幹活,還要倒貼錢給老闆了?

  我放下碗,咳嗽了幾聲,說:「你把錢全給我?那是你賺的錢,我什麼都沒做。」

  吳居藍微微皺起了眉頭,似乎在冥思苦想一個理由。他說:「你不擅長做生意,給你了,你就不用向別人借錢了。」

  「呵!我哪裡不擅長做生意了?難道你也覺得我的客棧賺不到錢嗎?」

  「今天之前賺不到,今天之後應該能賺到。」

  「什麼意思?你說清楚!」

  吳居藍無奈地說:「做客棧生意,第一是地點,你客棧的地點不對。如果地點不好,就要有特色,或者說名氣。只要足夠有名氣,就會讓人覺得交通不便都是一種格調。你來來去去弄的那些圖片……」

  「照片!PS過的照片!很漂亮的!」

  「你的那些照片和別的客棧沒有區別度。」

  我有點難受,可不得不承認吳居藍說得很對,「那今天之後會有什麼改變呢?」

  「人類喜歡新鮮刺激,還喜歡炫耀自己占的便宜。當然,不是貪婪得來的便宜,而是那些能證明他們眼光、品位、智慧的便宜,他們會很願意津津樂道。今晚的客人,以後不管他們吃了多麼奢華特別的菜肴,都不會忘記他們六百塊錢就買到的這份晚餐。」

  我呆看著吳居藍。

  其實,我心裡一直認為吳居藍定價太低。今天晚上來的要麼是消息靈通的饕餮老客,要麼是島上頗有些影響力的人物,都清楚藍鰭金槍的市場價格。就算定到兩千,他們肯定也會吃。更別說後來還有吳居藍的斫膾技藝,沒有人會覺得自己的錢虧了。

  本來,我以為是因為吳居藍並不真正清楚藍鰭的市場價,既然他已經開口宣佈了價格,我就沒打算再多說。可是沒想到,他很清楚,他是故意定了個低價,故意讓那些客人覺得自己眼光獨到、出手精准,在別人還沒發現一件東西的價值時就搶先下了手,所以只有他們能占到便宜。

  但吳居藍真吃虧了嗎?他用六百塊錢買了他們一生的記憶——永遠的念念不忘、津津樂道。

  我覺得吳居藍越來越像一個謎,每當我覺得更加瞭解了他一點時,他又會給我更多的驚訝。

  迄今為止,我知道的就有:廚藝、醫術、建築、制琴、彈琴,甚至鑽木取火、結網而漁……一個人懂得其中的任何一項,都不奇怪,可吳居藍是樣樣都懂,我甚至懷疑他是樣樣皆精。

  他究竟在什麼樣的環境中長大,才會這麼變態逆天?

  手機突然響了,我看是江易盛,立即接了,「怎麼這麼晚給我電話?」

  「我有些話想和你談談,關於吳居藍的。」

  我聽他語氣很嚴肅,不禁看了一眼吳居藍,坐直了身子,「你說。」

  「之前,你對我說覺得不應該喜歡吳居藍,我沒有反對,也沒有支持,因為我覺得不考慮他的經濟條件和身份來歷,吳居藍人還是很不錯的,對你也挺好,但現在我真的希望你放棄。」

  我看著不緊不慢地吃著酒釀圓子的吳居藍,問:「為什麼?」

  「那天你渾身血淋淋的,眼睛又看不見了,就是醫學院的學生只怕都會慌了神。吳居藍卻很鎮定,不但準確判斷出了你的傷勢,還簡單有效地急救了。並不是說他做的事有多難,而是那份從容自信一定要有臨床經驗,直面過鮮血和死亡才能做到,絕不是上兩三個月的培訓課就可以的。」

  江易盛的話,驗證了我的猜測,我輕輕「嗯」了一聲,表示同意。

  「吳居藍今天晚上斫魚膾的技巧,你也親眼看見了,沒個一二十年的工夫根本練不出!你要不信,我可以找個專業的大廚來問。」

  「我信!」

  「還有,他會彈古琴。彈古琴當然不算稀罕,我也會拉二胡呢!可我會做二胡嗎?他能把一塊隨便撿來的木頭做成一把古琴。我今天晚上聽了他的彈奏,那把古琴做得非常不錯,音色堪稱完美,他彈得也很完美。可以說,不管做琴還是彈琴,吳居藍都是大師級別的。小螺,你問問你自己,這些正常嗎?」

  我不是懵懂無知的傻子,也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當然知道這一切都不正常。

  我看著吳居藍,恍惚地想,還有不少事江易盛都不知道。如果他知道了那些事,肯定更要說不正常。

  吳居藍吃完了碗裡的最後一個圓子,他放下碗,抬起頭,平靜地看著我。我的直覺告訴我,他很清楚江易盛在說什麼。

  「小螺、小螺……」江易盛叫。

  我回過神來,說:「我明白你想說什麼,你想到的這些,我也早思考過了。他用比醫學院學生還好的從容反應,幫了我。他用非凡的斫膾技藝賺了錢,讓我不必焦慮該向誰借錢,又該什麼時候還錢。江易盛,告訴你個秘密。小時候,就因為你會拉二胡,每次都是你在臺上像只開屏的孔雀一樣招搖得意,我只能傻坐在台下給你鼓掌。其實,我一直很不爽的。我自己這輩子是滅不掉你了,但我可以找個男朋友啊,如果他不但會彈古琴,還會做古琴……」我想到得意處,笑了起來,「不是完勝你嗎?以後但凡他在的場合,我看你還敢把你的破二胡拿出來炫耀?」

  江易盛沉默了良久,忽然輕聲笑了起來,「沈螺,你其實才是個精神病潛伏患者吧!但你知道我愛你嗎?」

  「嗯……那種總是喜歡讓我出醜的森森愛意!」江易盛年少時,仗著智商高,又琴棋書畫樣樣皆會,沒少把我當墊腳石,去招搖自己。有一次把我的生日會硬生生地變成了他的個人才藝演示會。

  江易盛歎了口氣,「你真的想清楚了?」

  我說:「能找一個無所不能、完勝所有人的男朋友,是所有女孩的夢想,我也沒有辦法免俗。」

  「吳居藍是不是就在你旁邊?我怎麼聽著,你很像是怕某人再次離家出走,狗腿諂媚地不停錶著忠心?」

  「江易盛,你不用時刻提醒我們你智商高。」我說。

  江易盛笑:「我掛了!讓吳居藍別生我的氣,人類的心天生就是長偏的,我也把他當朋友,但在你和他之間,我永遠都只會選擇你。」

  我放下手機,問吳居藍:「你猜到江易盛說了什麼嗎?」

  吳居藍淡淡地說:「就算不知道他說了什麼,你的話我都聽到了。」

  我的臉漸漸燒得通紅,剛才對江易盛吹牛時,只是希望爭取到江易盛的理解和支持,可這會兒才覺得自己真是膽子夠大、臉皮夠厚!

  「我知道你還不是我男朋友,我剛才只是……只是……」

  吳居藍似乎很好奇一個人怎麼能剎那間臉變得那麼紅,他用手輕輕碰了一下我的臉頰,「很燙!」

  我只覺得所有血往頭頂沖,不但臉火辣辣地燙著,連耳朵都火辣辣地燙起來,凸顯得吳居藍的手越發冰涼。我忍不住握住了吳居藍的手,想把自己的溫暖勻一些給他。

  吳居藍凝視著我,深邃幽黑的眼睛裡滿是猶豫和掙扎。

  我害怕他下一瞬就會把我的手甩開,下意識地用了全部力氣去抓緊他的手。

  吳居藍問:「沈螺,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我說:「我知道!」

  吳居藍說:「你根本不知道我的來歷。」

  我紅著臉,鼓足勇氣說:「可我知道你的感情。你不要告訴我,你為我做的一切,只是因為你很善良,喜歡幫助人!」

  吳居藍垂下了眼眸,沉默不語。

  我的心慢慢下墜。雖然我從沒有談過戀愛,可是那些關心和照顧,我都感受到了。我想當然地以為那是愛,但萬一……是我誤會了呢?

  我太緊張、太患得患失,以至於念頭一轉間,就從天堂到了地獄。也許真的只是我一人動了情,丟了心!

  我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手心直冒冷意,變得幾乎和吳居藍一個溫度了。

  吳居藍凝視著我,輕聲說:「下個月圓之夜後,如果你還沒有改變心意,我……」他的聲音很艱澀,說到一半,就再沒有了下文。

  我卻一下子就從地獄飛到了天堂,手心不再冒冷意,臉色也恢復了正常。

  吳居藍看著自己的手——被我一直緊緊地握在手裡,他問:「你打算握到什麼時候?」

  「哦……我……」我立即手忙腳亂地放開了他的手,臉頰又變得滾燙。

  吳居藍突然展顏一笑,捏了捏我的臉頰。在我震驚呆滯的眼神中,他說:「禮尚往來。」

  他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站了起來,把兩個空碗放到託盤裡,端著託盤離開了,「晚安。」

  我發了半晌呆,才想起我在剛認識他時,曾經捏過他的臉頰,他竟然「記仇」到現在。

  我捂著臉頰,忍不住地傻笑!好吧!這種仇歡迎多多記憶,也歡迎多多報復!真後悔當時沒有再幹點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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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8 月圓之夜的約定

  最柔軟的牡蠣都包裹著最堅硬的殼,最美麗的珍珠都藏在最深處。

  我預料到了客棧會在海島上薄有名氣,卻沒有預料到不僅僅是薄有名氣,也不僅僅是在海島。

  那天晚上,一位來吃晚餐的客人竟然用手機拍攝了兩段視頻:一段是吳居藍雙手執刀、在斫膾;一段是吳居藍跪坐於老宅斑駁的石牆前、彈奏古琴。他把視頻上傳到了微博,起名「一頓不可思議的晚餐」,視頻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被轉發,吸引了形形色色的各類網友來圍觀。

  有只關心外貌的顏控女,有喜歡古風音樂的音樂發燒友,有仔細研究切魚刀法的考據派,還有喜好美食的吃貨……無數人留言議論著視頻裡的「饔子」——網友們不知道吳居藍的名字,就根據他吟誦的詩,稱呼他為饔子,古代對廚師的雅稱。

  真是醉了!畫面太美,我只能迴圈播放。

  到底是會做飯的音樂家,還是會彈古琴的廚師?有才藝就罷了,還長那麼帥,長那麼帥就罷了,還那麼有氣場,馬勒戈壁,還讓不讓別的男人活了?

  這才是傳統的中國好男人!有史為證,天寶六載,李白帶幼子路過中都,一位素不相識的小吏慕名前來拜訪。李白深為感動,親自操刀斫膾,並在離別時,贈詩一首。李白的詩就不用多說了,自己去「百度」,請注意重點,「李白親自操刀斫膾」,李白!李白!李白!寫得了千古流傳的詩,揮得動舌尖上的廚刀!這才是中國好男人!

  早在魏晉南北朝時,斫膾就已經不只為吃,也供人觀賞,「饔人縷切,鸞刀若飛,應刃落俎,靃靃霏霏」。到盛唐時,文人士子更是把斫膾視為風流雅事,王維、李白、杜甫、王昌齡、白居易……都在詩裡描寫過魚膾。像李白這種身懷武藝、劍術高超的人還時不時親自斫膾,「呼兒拂幾霜刃揮,紅肌花落白雪霏」。

  瘋了!博主回復說他聽說那把古琴是饔子自己做的!自!己!做!的!

  明末李日華在《六研齋筆記·紫桃軒雜綴》裡寫道,他讀過一本可能是唐人編撰的《斫膾書》,書中列舉的斫膾刀法有「小晃白、大晃白、舞梨花、柳葉縷、對翻蚨蝶、千丈線……」可惜那個時候,斫膾技藝已經失傳,李日華沒有辦法驗證這些記載的虛實。視頻裡的饔子很有可能用的就是已經失傳的斫膾刀法。

  幸好江易盛及時聯繫了上傳視頻的客人,他在網友的瘋狂詢問下,只回答了「晚餐的地點是海螺小棧,視頻中的男子應該是客棧的經營者」,別的私人資訊一句都沒說。

  網友們根據「海螺小棧」四處搜索,不少人搜到了我為客棧開的微博。他們像偵探一樣,對比了我之前上傳的客棧照片,立即根據背景,斷定了我的海螺小棧就是視頻中的海螺小棧。

  網友們紛紛留言,有打聽海島風景的,有建議多貼吳居藍照片的,還有純圍觀八卦的,甚至有人詢問吳居藍他爸媽怎麼養的吳居藍,求傳授經驗……

  我的微博粉絲從一百多人暴漲到一百多萬,從幾天沒有一條留言到每天上千條留言。我被網友的熱情嚇到了,甚至很擔憂,生怕這意外的「走紅」給吳居藍帶來麻煩。

  雖然因為沒有考慮到網路,吳居藍很意外事情的發展遠遠超出他的預料,但他並不像我想的那麼介意。有時候,他甚至會和我一起津津有味地看那些議論他的留言。

  江易盛笑著安慰我:「至少證明他不是通緝犯,否則他不可能那麼淡定地看著自己的視頻在網上瘋傳。」

  我捶了江易盛一拳,完全不能笑納江易盛的安慰。

  江易盛流覽網友的留言,指著其中一條讓我看:「這貨一定是火星上來的吧!一定是!」

  江易盛大笑,「我發現網上的精神病不少,看他們的留言真是太治癒了,讓我覺得自己實在是太正常了!」

  我看看視頻裡的吳居藍,再看看身邊的江易盛,也覺得自己實在是太正常了!

  自從海螺小棧在網路上走紅,每天都有很多人打電話來諮詢客房住宿,但我一個都沒有接受。

  我小心眼地覺得現在來的客人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自己仍在艱難的追求道路上跋涉呢,豈能容許他人來添亂?

  何況,我現在已經順利渡過經濟危機,並且發現了一個更喜歡的謀生方法,乾脆就放棄了原本開客棧的計畫。

  出於各種原因,那天晚上吃過魚膾的客人依舊時不時來海螺小棧吃飯。

  只不過,因為大廚加小工只有吳居藍和我兩個人,菜單並不豐盛,完全取決於當天吳居藍在菜市場買到了什麼。準確地說,就是他買到什麼,就做什麼。當然,客人也可以提前打電話來說明想吃什麼,只要吳居藍能買到,他也可以做。

  剛開始,我還擔心這樣做會影響生意,沒想到客人們不但沒有覺得吳居藍這樣做不對,反而更加喜歡來海螺小棧吃飯。後來,我才知道,大城市裡很多口碑非常好的私房菜都是這樣運營的。因為只有當天採購的食材,才能確保菜肴足夠新鮮、足夠美味。

  吳居藍的廚藝無可挑剔,就餐的環境也可以說很完美。老宅裡的一樹一藤都有些年紀了,被時光沉澱出了很特別的味道,是任何裝修都不可能有的意境,來過的客人都會漸漸喜歡上海螺小棧。朋友帶朋友,在口口相傳的口碑中,海螺小棧很快就成了海島上最受歡迎的私房菜館。

  給我意外之喜的是,客人們看到我做的海螺工藝品很喜歡,詢問我賣不賣。我當然是有錢好商量,價格比我擺攤賣時高不少,無意中竟然也成了我的一條財路。

  我不想吳居藍太辛苦,每天只接待十個客人,大概能賺兩三百塊錢,時不時我還能賣出幾件海螺飾品,有時幾十,有時幾百。我算了下賬,除去日常開支和吳居藍的工資後,我每月能存三四千,已經足夠,不用再去做客棧的生意了。

  我坐在院子裡的水龍頭前正在洗菜,手機突然響了。

  我擦乾手,拿過手機一看,是周不聞的電話。

  「大頭?」

  「是我!聽江易盛說你現在不做客棧生意,開始做私房菜生意了?」

  「是的!私房菜的生意很不錯,我覺得賺的錢已經足夠,不想太累,就不做客棧生意了。」

  「那還歡迎我來住嗎?」

  「當然,隨時,你什麼時候來?」

  「等我把手頭的工作處理了,就過去。」

  「好,等你來。」

  「你自己做生意,沒有週末,該休息的時候一定要休息,不要太累了!有時間的時候出去走走,看個電影、打個球什麼的,對自己好一點。」

  「嗯,好的!」

  我掛了電話,想了想,發現自從吳居藍淪落到我家,我就總是壓榨著他為我賺錢,都沒有給他放過假,也沒有帶他出去玩過。我立即決定,知錯就改,儘快給吳居藍和自己放一天假。

  我給江易盛打電話,告訴他,好長時間沒有休息過了,我想帶吳居藍出海去玩,問江易盛要不要一起去。江易盛毫不遲疑地說一起去,還承諾他會安排好一切,讓我準備好吃的就行。

  週六下午,四點半,太陽已經西斜,不再那麼灼熱曬人時,江易盛開著租來的小船,帶我和吳居藍出海去看落日、吃晚餐。

  行駛了一個多小時後,開到了預定的地點。江易盛把船停住,拿出了給吳居藍準備的浮潛用具,問:「玩過這個嗎?」

  「沒有。」吳居藍感興趣地翻看著腳蹼、浮潛鏡和換氣管。

  「你水性如何?」江易盛問。

  吳居藍愣了一愣,慢吞吞地說:「很好。」

  「兩米多深的游泳池裡能潛到池底嗎?」

  「能。」

  「那沒問題了。」江易盛坐到吳居藍對面,拿起自己的浮潛鏡和換氣管,演示如何穿戴浮潛的裝備,「浮潛很簡單,對水性好的人,一學就會。」

  吳居藍看我坐著沒動,「你不下去玩嗎?」

  我搖搖頭,「我不會游泳。」

  江易盛嗤笑,「她小時候掉到過海裡一次,差點被淹死。自那之後,她就被嚇破了膽,怎麼學都學不會游泳。我和大頭費了死勁,也就是能讓她穿上救生衣,在水裡漂一會兒。如果沒有救生衣,想讓她下水,她會覺得你想謀殺她,拼死反抗!」

  我有點尷尬,辯解說:「不會游泳的人多了,又不是只我一個!」

  「不會游泳的人是很多,但他們不是漁民的後代,也沒有一個牛×的高祖爺爺。」江易盛對吳居藍說:「直到現在,上了年紀的老漁民說起哪個人的水性好,還會講起她高祖爺爺的傳說。那個年代,什麼工具都沒有,據說能下潛二十多米,可看看這個不肖子孫,連游泳都學不會!」

  我瞪了江易盛一眼,叮囑他說:「別光顧著捉龍蝦,看著點吳居藍,他第一次浮潛。」又對吳居藍叮囑:「你跟緊江易盛,千萬不要為了追龍蝦潛得太深,安全第一。」

  江易盛檢查了一下吳居藍的穿戴,確定沒有問題後,他率先翻下了船,吳居藍緊跟著他也翻下了船。

  兩人就在船周圍游著,江易盛教吳居藍如何浮潛,我看了一會兒,發現吳居藍水性非常好,很快就學會了,放下心來。

  江易盛又翻上了船,把一雙黑色手套和一個可以掛在身上的綠色網兜遞給吳居藍。江易盛戴著手套、拿著網兜示範,「抓龍蝦時,從它的背後過去,這樣它就夾不到你。抓到後,先浮上水面,然後把龍蝦放進網兜,掛回腰上,這樣就可以繼續去抓第二隻。」

  吳居藍表示明白後,江易盛說:「晚上有沒有龍蝦吃,就看咱倆的人品了。」說完,他帶著吳居藍跳下船,往遠處遊去。

  我拿出照相機,一邊照相,一邊看著吳居藍隨著江易盛在海裡上上下下。

  為了防止被曬傷或被海蜇蜇傷,浮潛衣把全身上下包得嚴嚴實實,只露出脖子和一截小腿。江易盛經常在海上玩,皮膚是健康的古銅色,吳居藍卻是白皙的,幸虧他身形修長、動作矯健,才沒有絲毫文弱感。

  吳居藍的運氣非常好,很快就捉到了三隻龍蝦,江易盛卻一無所獲,他調侃地對吳居藍說:「你還真是盲拳打死老師傅!」

  吳居藍微微一笑,什麼都沒說。他翻上船,把揮舞著大鉗子的龍蝦丟到了鐵皮桶裡,還從綠色網兜裡倒了不少牡蠣出來。

  我拿起準備好的浴巾,遞給他,「擦一下,小心著涼。」

  吳居藍接過浴巾,擦著頭髮和身子。

  我對還泡在海裡的江易盛說:「三隻龍蝦已經夠吃了,你還要繼續捉嗎?」

  江易盛說:「當然!吃別人捉的有什麼意思?等我捉到更大的,把吳大哥捉的放掉就好了!」他說完,朝我們揮揮手,向著遠處遊去。

  吳居藍坐到我身旁,靠著船艙,愜意地舒展著長腿。

  他一聲不吭地把一個不大不小的牡蠣遞給我。

  我拿在手裡,遲疑了一下說:「雖然都說新鮮的牡蠣生吃味道很鮮美,但我一直吃不太慣。」

  吳居藍一聲不吭地把牡蠣又從我手裡拿了回去。

  他乾脆俐落地掰開牡蠣殼,把牡蠣肉吃到了嘴裡。然後,他拽過我的手,從嘴裡吐出了一顆黑色的珍珠,輕輕掉落在我的掌心。

  我看傻眼了,呆呆地問:「給我的?」

  吳居藍扭過了頭,面無表情地眺望著海天盡頭,「我記得你們女孩子很喜歡這種無聊的東西。」

  我凝視著掌心的小東西——一顆不大的黑色珍珠,形狀如水滴。在這個人工珍珠已經氾濫的時代,並不值錢,但是,它是吳居藍親手從海裡采來的,送給我的。

  想到他剛才一氣呵成的動作,我問:「你是不是早知道這個牡蠣裡面有珍珠?」

  吳居藍淡淡瞥了我一眼,「要不然,你覺得我為什麼要單挑出這個牡蠣?」

  我十分懊惱,如果剛才我願意生吃牡蠣,就可以驚訝地親口吃到珍珠,然後驚喜地吐出來。不過,想到剛才吳居藍親口吐出珍珠的性感樣子,我又覺得這樣更好。

  我把珍珠緊緊地握在了掌心裡,「謝謝!」

  吳居藍淡淡說:「隨手撿來的東西而已!」

  我有點無奈,別的男人都是一副「我為你付出了很多,快來感激我」的樣子,他倒好,時時刻刻擺出一副「我什麼都沒做,你千萬別感動」的樣子。

  但是,他忘記了我是在海邊長大的姑娘,深深地知道:最柔軟的牡蠣都包裹著最堅硬的殼,最美麗的珍珠都藏在最深處。

  我正拿著黑珍珠把玩,吳居藍突然問:「你小時候掉下海是怎麼回事?」

  沒有什麼可隱瞞的,我爽快地說:「我七歲那年的事。爸媽在鬧離婚,爺爺想挽回他們的感情,叫他們回海島住幾天。我媽和繼母不一樣,她很尊敬我爺爺,只是不尊敬我爸而已。我們一家三口回了海島,爺爺特意開著船,帶爸爸、媽媽和我出海去玩。我記得那天天氣特別好,天空藍藍的,沒有一絲風,海面平如鏡。爺爺躲在船艙裡休息,我在海裡撲騰,爸媽坐在船舷旁看著我,那時候我是會游泳的。」

  我苦笑,「結果他們說著說著,又吵了起來。我腿抽筋了,突然嗆了水,可他們吵得太厲害,誰都沒有注意到我,我就溺水了。後來的事情,我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差點淹死,是爺爺救了我。爸媽在我醒來的當天,決定了離婚,謝天謝地,我終於不用再聽他們吵架了。」

  吳居藍沉默地看著我。

  我聳聳肩,笑著說:「要說完全不難受那肯定是假的,但要說我一直到現在還難受,那可太矯情了!這麼多年過去了,媽媽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孩子,爸爸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孩子,我也有了自己的生活,一切過去的事都只是過去!」

  江易盛的大叫聲突然傳來,「我捉到了一只好大的龍蝦!」

  我和吳居藍都循聲望去,江易盛一手劃著水,一手高舉著一隻很大的龍蝦。

  我朝他揮手,示意我們已經都看到了。

  吳居藍沒頭沒腦地說:「待會兒我給你烤牡蠣吃。」

  我握著掌心裡的黑珍珠,微笑著點了點頭。

  就著落日的浮光流輝,我們吃了一頓很豐盛的海鮮大餐。

  酒足飯飽,回到家時已經快九點,天色全黑。

  帶去的一瓶紅酒,江易盛顧及要開船,淺嘗輒止,吳居藍也只是喝了幾口,大半被我喝了。醉意上頭,老街的道路又凹凸不平,我走得搖搖晃晃,看上去很是危險,吳居藍不得不攙著我的胳膊。

  江易盛家先到,他笑眯眯地和我們揮手道別後,關上了院門。

  吳居藍扶著我繼續往前走。

  兩人還沒走到院門口,吳居藍突然停住了腳步。我不解地問:「沒帶鑰匙嗎?我包裡有。」

  吳居藍把我推到院牆拐角處,壓著聲音說:「躲在這裡不要動。」說完,他跑了幾步,在牆上微微凸起的石頭上借了下力,就直接從牆頭翻進了院子。

  我殘存的酒意立即全消,瞪大眼睛看著自己家的院牆,像是從來沒有見過一樣。兩米半高的院牆是這麼容易能翻過去的嗎?

  一個人突然拉開院門,沖出了院子,黑暗中只見什麼東西飛了出來,砸到屋簷下懸掛的「海螺小棧」的匾額上。匾額墜落,正正砸到那人頭上,他晃了一晃,軟軟地摔到地上,昏了過去。

  我看得目瞪口呆,突然想到吳居藍一個人在裡面……我立即沖了過去,踩到碎裂的匾額,被絆得跌跌撞撞,一頭跌進了院子。

  「小螺?」吳居藍擔心的聲音。

  「我沒事!」

  我急急忙忙從地上爬起來,抬頭一看,院子內,一個身形魁梧的男人正在和吳居藍搏鬥。吳居藍赤手空拳,那人手裡卻拿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惡狠狠地刺來揮去,幾乎每次都擦著吳居藍的身體劃過,看得我心驚肉跳。

  吳居藍卻一點都不緊張,還有空閒回頭盯著我,不悅地質問:「為什麼不在外面等?」

  我哆嗦著說:「小心!我、我來……報警!」

  我顫顫巍巍地掏出手機,突然眼睛瞪大,嚇得一動不敢動。

  大概因為聽到我說要報警,拿著匕首的男子幾次想要奪路而逃,都被吳居藍攔下,他一下子發了瘋,不管不顧地開始砍刺吳居藍。

  森寒的刀光中,吳居藍猶如探囊取物,直接伸手,輕輕巧巧地把匕首奪了過來,另一隻手卡住了對方的脖子,像一個鐵箍一樣,牢牢地把那人固定在牆上。對方還企圖反抗,吳居藍手往上一提,他雙腿懸空,全身的重量都吊在了脖子上,氣都喘不過來,很快就全身力氣盡失。

  吳居藍看他老實了,手往下放了一點,讓他雙腳能著地,「你們是什麼人?想要什麼?」

  那個人聲音嘶啞地說:「我們是小偷,今天晚上溜達到這裡,看屋裡沒人就進來試試運氣,沒想到運氣這麼背……」

  「是嗎?」吳居藍冷哼,拿起匕首,作勢欲刺。

  「不要!」我尖叫著喊。

  吳居藍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他盯著男子,湊近他,對他喃喃說了幾句話後,一鬆手,男子跌到地上,昏了過去。

  吳居藍回過身,看著我。

  我表情驚懼、目光呆滯地看著他。

  吳居藍眼神一黯,隨手把匕首丟到地上,轉身向屋裡走去。

  「噹啷」一聲匕首落地的聲音,讓我從極度的緊張和驚嚇中回過神來,一個箭步就沖到了吳居藍身邊,拉著他的胳膊,去查看他的身體,「你有沒有受傷?這屋子裡又沒什麼值錢的東西,就算有值錢的東西,也沒有命值錢!你幹嗎要和他們打?你瘋了嗎?還空手奪白刃,你以為你是誰啊……」

  吳居藍似乎完全沒想到我的反應,像個木偶一樣任由我擺弄,我從頭到腳檢查了一遍,確定吳居藍毫髮未傷,才長吐了口氣說:「嚇死我了!幸好你沒受傷!」

  吳居藍盯著我,幾乎一字一頓地問:「你剛才的害怕……是怕我受傷?」

  「廢話!難道我還怕小偷受傷嗎?」我說著話,看看四周,確認沒有人能看到,狠狠地踢了一腳昏迷在地上的小偷,然後對吳居藍說:「不能用匕首刺他們,法律不允許,會被法律懲罰的,但……我們可以偷偷打。」我一溜小跑,跑到書房裡,拿了本書出來,遞給吳居藍,「墊在他們身上打,不會留下痕跡。」

  吳居藍拿著書,呆看著我。

  我說:「你打吧!等你打完,我再報警。」

  吳居藍的眼神越來越明亮,突然間,他笑了起來,就像暗夜沉沉的海面上,明月破雲而出,讓整個大海剎那間有了光輝。他笑著用書拍了我的腦袋一下,「你從哪裡學來的?」

  「電視上,員警打那些壞人都是這麼打的。」美劇、韓劇、港劇都是這麼演,我很確信這個方法絕對可行。

  「你打個電話給江易盛,讓他立即過來,我們去屋裡等。」

  「好。」我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處理眼前的情形,江易盛卻自小到大都是個人精,八面玲瓏、長袖善舞,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事情交給他處理的確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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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23 18:16:27 |只看該作者
  江易盛來後,看到我們家院子裡的景象,倒是沒大驚小怪,只是很無語呆滯的樣子。

  我把事情經過詳細講述了一遍。江易盛一邊聽,一邊若有所思地一會兒看看吳居藍,一會兒看看地上昏迷的小偷。

  吳居藍像是什麼都沒察覺到,平靜地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查看著有沒有丟東西。

  江易盛打電話報了警,二十幾分鐘後,兩個民警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江易盛告訴民警,我們出海去玩,回家時碰到了這兩個人入室行竊。小偷倉皇地想逃跑,一個小偷不小心被突然掉下的招牌砸暈了,一個小偷被我們制伏了。

  民警把兩個小偷弄醒,問他們話。

  我本來還有點緊張,但不管員警問什麼,小偷都點頭承認,看上去有些稀裡糊塗,大概是覺得反正被抓住了,究竟是怎麼被抓住的並不重要。

  因為事情經過很簡單,小偷被當場抓住,沒有任何人受傷,家裡也沒有丟任何東西。民警做完調查,就帶著兩個小偷離開了。

  出院門時,民警格外小心,看看院門上方的屋簷,再看看掉在地上的牌匾,感歎地說:「原來真的有被招牌砸暈的事!」

  等民警走了,我趕在江易盛開口前說:「很晚了,大家都休息吧!不管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江易盛明白了我的態度,他立即吞下了滿肚子疑問,打了個哈欠說:「晚安!」一搖一晃地離開了。

  我鎖好院門和屋門,轉身上樓。走著走著,總覺得心裡有些發慌,我回頭對吳居藍說:「你今天晚上能不能睡我隔壁的房間?」

  「好。」吳居藍陪著我一起上了樓,把我送到房間裡,「放心,沒有人藏在衣櫃裡,也沒有人躲在床底下,我全查看過了,保證一隻老鼠都沒有。」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繃緊的神經突然就鬆弛了,「你怎麼猜到我會擔心這些?」

  「難道你看的電視劇不是這麼演的嗎?」吳居藍一副「這會很難猜嗎」的表情。

  我汗顏,「呃……是這麼演的,屋子太大了也有壞處,哪個角落裡藏個人都完全不知道。」

  吳居藍說:「我就在隔壁,我的聽覺很靈敏,有什麼事肯定會立即知道,你可以安心睡覺。」

  「我知道!」見識過他今天晚上的身手,我完全相信他,不要說只是兩個小偷,只怕兩個訓練有素的特警,他都能輕鬆放倒。

  我沖了個澡後,上床休息。因為知道吳居藍就在不遠處,雖然經歷了一場驚嚇,卻一點不害怕,躺到床上沒多久就沉睡了過去。

  清晨,我起床後,發現江易盛已經在院子裡了。他一邊吃著早飯,一邊看著吳居藍幹活。

  我踢踢踏踏地下了樓,盛了一碗粥,坐到江易盛身旁,加入了觀賞行列。

  吳居藍正在做一塊匾額,邊角雕了水紋,比上一塊匾額漂亮了很多。我和江易盛都很淡定,對於連古琴都能做的人而言,這個實在是不值一提的小活。

  江易盛看他做得差不多了,放下碗筷,跑進書房,自覺主動地展開宣紙,取出筆墨,準備寫字。上一次,「海螺小棧」四個大字就是他寫的。上中學時,江易盛的書法作品在省裡拿過一等獎,雖然很多年沒好好練過了,但總比每次都「重在參與」的我強。

  江易盛提筆寫完,自覺發揮良好,興致勃勃地叫我進去看。

  我和吳居藍一前一後走進書房,我看了眼,漫不經心地誇獎說:「不錯,比上一次寫得好。」

  江易盛嘚瑟地問吳居藍,「你覺得呢?」

  吳居藍一言未發,走到書桌前,提起筆,筆走龍蛇,一氣呵成。

  我水準有限,不會欣賞。江易盛卻看得目眩神迷,喃喃低語:「清風出袖,明月入懷。」

  吳居藍擱下筆,對我認真地說:「用我的字,比江易盛的好。」

  我看看摯友江易盛,當然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吳居藍拿著自己寫的字,去匾額上拓字。江易盛把自己的字揉成一團,丟進了垃圾桶。

  我拍了下他,「幹嗎?生氣了?」

  江易盛歎了口氣,「你啊!無知者無畏!你知道‘清風出袖,明月入懷’八個字是古人評價誰的字的嗎?」

  「不知道。」

  「王羲之。」

  我笑著拱拱手,「謝謝!」

  「不用謝,吳居藍的字擔得起這個誇獎!小螺,昨天晚上的事,今天的字,你就真的不緊張嗎?」

  「緊張啊!我已經胡思亂想過各種可能了。」

  「都有什麼可能?」

  「他是特工,受過特殊訓練,所以會常人不會的各種技能。」

  「嗯——」江易盛正在喝水,不能張嘴,鼻音拖得老長,咽下去後才說:「馬特·達蒙的《諜影重重》,還有呢?」

  「他是穿越來的。」

  「噗——」江易盛把剛喝的一口水全噴了出來,一邊咳嗽一邊說:「你《步步驚心》看多了吧?那些胡編亂造的電視劇還是少看點!」

  我嫌棄地抽了兩張紙巾給他,「那你的高論呢?」

  「我不知道!就是因為我心裡一點譜都沒有,才擔心你。你說你如果喜歡的是大頭……」

  我做了個「停」的手勢,沒好氣地說:「吳居藍會把一切都告訴我的。」

  「什麼時候?」

  「快了。」明晚就是十五月圓之夜。我有預感,吳居藍會在月圓之夜告訴我他是誰,他來自哪裡。

  這個月的月圓之夜,正好是陰曆的八月十五,不僅是一年一度的中秋佳節,還是我二十六歲的生日。

  因為我的陰曆生日太過特殊,從小到大我都是只過陰曆生日。

  今年,爺爺不會再送我生日禮物了,我決定把吳居藍和我約定的月圓之夜當作自己的生日禮物。

  想到明天晚上,我十分緊張,吳居藍卻似乎完全忘記了他的許諾,若無其事地該幹什麼就幹什麼。

  我一點打不起精神做生意,索性告訴客人因為要過中秋節,再放假兩天。

  我沒什麼事幹,一邊窩在沙發上看電視,一邊拿著手機刷微博和朋友圈。不管電視上,還是網路上,大家都在議論今年的中秋圓月。

  新聞報導:「今年中秋節的滿月時刻會是五十二年來地球距離月亮最近的時刻。因為地球的自轉和月球的公轉,今晚歐洲、非洲、南極洲、南美洲和北美洲東面將提前看到圓月,明晚亞洲東面和大洋洲將看到五十二年來最大的圓月。」

  中秋佳節加天文異象,讓媒體湊趣地把一切越演越烈:「明晚你會和誰共賞五十二年來最大的圓月?有沒有考慮過在五十二年來最大的圓月下告白、求婚?」

  我的心情很複雜,我一個人的小小感情竟然和宇宙間的天文大事聯繫在了一起,本來只是我的特殊日,卻好像變成了很多人的特殊日。

  吃過晚飯後,我不想再看電視,問吳居藍要不要出去走走,他說「好」。

  我們沿著老街盡頭的小路,向著山頂走去。

  據說很早以前山頂有一座媽祖廟,所以這座山被叫作媽祖山,這條街被叫作媽祖街。可不知什麼時候,媽祖廟坍塌了,漁民另選地方蓋了新廟,這裡只剩下了地名。

  媽祖山不算高,但山上草木茂盛,山下礁石林立,站在沒有林木遮擋的鷹嘴崖上,就能眺望到整片大海。

  今天晚上,風很輕柔,雲很少,海上的月亮看得格外清楚。

  雖然明晚才是十五,但今晚的月亮看上去已經很圓。我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自己接受了心理暗示,覺得月亮好大好大,大得好像天都要托不住,馬上就要掉下來。

  我糾結了一整天,終於再忍耐不住,鼓足勇氣問:「明天晚上就是月圓之夜了,你還記得你說過的話吧?」

  吳居藍沉默地望著月亮,一瞬後,說:「明天晚上,我們在上一次你看到我的海灘見。」

  「就是媽祖山下,那片我常常去的礁石海灘嗎?」

  「嗯。」

  本來,我覺得還有滿肚子話想說,可此時此刻,靜謐的夜色中,站在吳居藍身旁,看著皎潔的月光下波光粼粼的大海,聽著澎湃的海浪聲,突然覺得我應該先享受當下這一刻,別的一切都等到明天吧!

  突然,吳居藍身子晃了一晃,就要摔倒,我急忙扶住他,「你怎麼了?」

  吳居藍說:「沒事,腿突然有點抽筋……」他閉上了嘴巴,凝神聽著什麼,目光漸漸變得十分犀利。

  我不安地問:「怎麼了?」

  「有人藏在樹林裡,正在慢慢靠近我們,四個人。」

  我很想樂觀地說「大概是晚上來散步的鄰居」,但自己都覺得完全不可能。

  我說:「是壞人?我們現在就往山下跑,等跑過這段小路,大聲呼叫,肯定會有鄰居聽到。」

  吳居藍說:「我現在跑不了。」

  「我扶著你跑。」

  吳居藍沒有接受我的提議,「這四個人來意不善。待會兒,我說跑,你就跑。我擋住他們,你去找人幫忙。」

  「不行,我要和你一起……」

  吳居藍目光灼灼地盯著我,「我不會有事,但如果你堅持留下,我為了保護你,很可能就會有事。不要讓你成為我的弱點,就是最大的幫忙。」

  我只能聽話,「好。」

  吳居藍讓我扶著他走到附近的一棵椰子樹旁。

  我這才明白,我的確不可能攙扶著吳居藍跑。吳居藍的兩條腿僵硬得如同石柱,短短幾步路,我和他就累得滿頭大汗。

  吳居藍讓我幫他撿了幾塊小石頭。他拿在手裡,對我說:「用盡力氣往山下跑,不要試圖回來救我,相信我,我不會有事。」

  我緊緊地咬著唇,點了下頭。

  吳居藍說:「跑!」

  我撒腿就沖向山徑,樹叢中有人撲了出來,想抓住我,但還沒靠近我,一塊石頭就呼嘯著砸向他的眼睛,他不得不閃身避開,我從他身前飛速地跑過。

  他還想繼續追我,又有一塊石頭飛向他,他只能先閃避。

  吳居藍靠在椰子樹上,一手拋玩著石子,一手彎著食指,對他勾了勾,滿是挑釁和輕蔑。

  男子勃然大怒,招呼同夥,「先收拾男的。」

  我跑著跑著,終究是不放心,忍不住回頭去看——椰子樹下,四個男人都拿著匕首,一起圍攻著吳居藍。吳居藍因為腿不能動,只能緊貼著椰子樹,被動地保護著自己。那四個男人發現了他的異樣,兩個人從兩側攻向他,另外兩個人借著吳居藍的防衛空當,把手裡的匕首狠狠刺向吳居藍的兩條腿。

  我心中一慟,轉身就要往回跑,吳居藍的聲音傳來,「小螺,聽話!」

  他的聲音一如平常,平靜到沒有一絲波瀾,可那聲「聽話」卻格外溫軟,讓我立即停住了腳步。

  我一咬牙,猛地轉過身,含著淚拼命往山下沖。

  跌跌撞撞地沖到小路盡頭,已經能看到媽祖街上的隱隱燈光,我一邊跑,一邊大聲叫:「救命!救命!有人嗎?有人嗎……」

  江易盛第一個沖出屋子,高聲問:「小螺,怎麼了?」

  我喘著氣說:「吳居藍在鷹嘴崖,椰子樹下,有壞人……拿著刀……」

  江易盛邁開大步,往山上疾跑。幾個鄰居也陸陸續續跟在他身後,往山上趕去。

  我速度沒他們快,等我氣喘吁吁地跑到山頂,看見一堆人神情古怪地站在椰子樹下。

  我焦急地沖了過去,「吳居藍……」

  椰子樹下空無一人,既沒有吳居藍,也沒有攻擊我們的壞人。

  我傻了。

  一個鄰居四處看了一圈說:「沈螺,你是不是做噩夢了?沒有人啊!」

  我又急又怕地說:「肯定是那些人把吳居藍抓走了。」

  曾大叔說:「你別著急,江易盛已經帶著人去別的地方找了。」

  王洋哥哥說:「我們再四處找找,小吳那麼大個頭,想把他帶走可不容易。」

  幾個鄰居分散開,沿著下山的方向去找。

  我突然想起我給吳居藍買了手機,而且要他答應我不管什麼時候出門都必須帶著手機。我立即掏出手機,給他打電話。

  溫柔的女聲傳來:「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內,請稍後再撥。」

  我不死心地撥了一遍又一遍,手機裡一直是這個回復。

  一個多小時後,大家找遍了整座媽祖山,既沒有找到吳居藍,也沒有找到我說的四個壞人。

  按照我的說法,加上吳居藍,一共有五個男人,媽祖山就那麼大,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找不到。

  雖然沒有人明說,但我清楚地感覺到,大家都不相信我說的話。

  我想說「吳居藍的確不見了」,至少,這是可以證明的事實。

  江易盛拉住我,在我耳邊小聲說:「吳居藍是成年人,要失聯四十八小時後,員警才會受理。你就算現在報警,員警也只會先等等看。」

  我只能把所有話都吞了回去。

  人群漸漸地散去,鄰居們還好心地悄悄叮囑江易盛帶我去醫院檢查一下。

  我站在山頂,既痛苦、又無措,怎麼想都想不明白,五個大男人怎麼會不留一點痕跡就消失不見了?

  我問江易盛:「你相信我說的話嗎?」

  「相信。」沒等我表示感謝,江易盛又慢吞吞地說:「你告訴我你看見了外星人,我也會相信。」

  我含著淚狠狠地捶了他一拳。

  江易盛忙正色說:「你把事情經過再給我講述一遍,我們分析一下可能性。」

  「吃過晚飯,八點多時,我和吳居藍出門散步,沿著上山的小徑,一直走到了最高的鷹嘴崖……後來,來了四個壞人……」

  我走到椰子樹下,站在吳居藍站過的位置上,「他就站在這裡。」

  江易盛緊挨著我的肩膀,靠著椰子樹站好,一邊查看四周,一邊說:「他的腿突然嚴重抽筋,不能動的話,這裡的確是最好的地方。椰子樹可以保護他的背部,他可以保護你順利逃離。」

  椰子樹後面是茂密的羊角木林,左邊是下山的小徑,前方是一塊雜草叢生的空地,右邊就是形似鷹嘴的山崖,稀稀拉拉地長著一些低矮的抗風桐和不知名的藤蔓。

  我和江易盛查看了一圈後,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鷹嘴崖。崖下怪石嶙峋,翻湧的大海不停地拍打著山壁,激濺起高高的浪花。

  如果陸地上沒能找到人,那麼人會不會去了海上?

  我說:「還有一條小路可以通到山另一邊的海灘,就是我們小時候常常去玩的海灘。」那邊的海灘是礁石海灘,行走不便,人跡罕至,我、江易盛和大頭三個人小時候經常在海灘上玩耍。

  「我比你更熟悉這裡!如果他們帶著吳居藍,速度快不了,到山下的海灘至少要二十幾分鐘。那片礁石海灘不好走,從山腳到海邊至少又要十幾分鐘。我上山后沒看到吳居藍,立即跑到了那邊的山坡上,從高處眺望過,絕對沒有人。」

  「也許你沒有看清。」

  「你看看今天晚上的月亮。」

  我抬頭看看那輪碩大的月亮,不吭聲了。

  江易盛說:「我不放心,還讓黎大哥沿著那條路下去找了一遍,什麼都沒發現。」黎大哥是漁民,對海灘上哪裡能停船瞭若指掌,只要有人乘船從那裡離開,他肯定能發現。

  我盯著陡峭的鷹嘴崖說:「難道他們從那裡跳下去了?」

  江易盛說:「不可能!從那裡跳下去,九死一生。他們犯得著冒這個險嗎?」

  我氣急敗壞地說:「這也不可能,那也不可能,難道人能飛上天嗎?」

  「更不可能!所以肯定有一個合理的可能。」江易盛猶豫了一下說:「那四個男人不一定非要帶著吳居藍走。這是海邊,藏匿一個活人不容易,讓一個死人消失卻不難……」

  我厲聲說:「不可能!吳居藍絕對不會有事!」

  江易盛不吭聲了,可我一清二楚他想要說什麼。如果那四個人窮凶極惡到先殺了吳居藍,再處理掉吳居藍的屍體,然後偽裝成普通人,分散開走,就很有可能躲過搜索的隊伍,順利逃走。

  我下意識地看向鷹嘴崖,突出的山崖佇立在虛空,面朝著遼闊的大海,一眼望去,無邊無際,可以不留痕跡地吞噬掉一切。

  我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地刺了一下,立即閉上眼睛,扭過了頭,不敢再看。

  江易盛勸說:「能找的地方都找過了,你待在這裡也沒用,不如回家去等。只要吳居藍沒事,他肯定會想辦法回家。」

  一時間我也想不出別的辦法,只能跟著江易盛回家去看看,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也許吳居藍已經先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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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23 18:17:20 |只看該作者
Chapter 9 我不怕你,我想要你

  至少這一刻,請讓我知道你的心意。我只想知道,我沒有感覺錯,你也有那麼一點點喜歡我。

  整整一晚上,吳居藍沒有回家,也沒有打電話回來。

  我一直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等著吳居藍。過一會兒就撥打一次吳居藍的手機,電腦合成的女聲總是溫柔又殘酷地告訴我:「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內,請稍後再撥。」

  院子外稍微有點風吹草動,我就會滿懷期盼地看出去,卻始終沒有看到吳居藍推門而入。

  江易盛不放心我,給醫院打電話請了假,一直陪著我。

  早上,兩個人都沒有胃口,就都沒有吃。

  中午,江易盛給我做了碗長壽麵,「我辛苦煮的面,你多少吃一點。就算不看我的面子,也要看吳居藍的面子,你吃飽了才有力氣想辦法啊!」

  「你說的道理我都明白,但現在我真的吃不下。」理智上,我完全清楚我不吃飯對事情沒有任何幫助,但是,我的胃裡就好像塞了一塊沉甸甸的大石頭,壓得我一點容納食物的空間都沒有。

  我說:「我想再上山一趟。」

  「我陪你一起去,也許會有新的發現。」

  我和江易盛沿著昨天晚上我和吳居藍上山的路,慢慢地走著。

  正午的太陽十分毒辣,曬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一路到山頂,都沒有碰到一個人。

  江易盛皺著眉頭,自言自語地說:「我也算是個聰明人,可從昨天晚上想到現在,怎麼想都想不通幾個大活人怎麼能一點痕跡都不留地就消失不見了呢?以吳居藍的身手應該能堅持到我們趕到,除非發生了什麼我們不知道的事。」

  我沉默地走到鷹嘴崖上,眺望著廣闊無垠的蔚藍大海。

  昨天晚上,站在這裡時,我還忐忑於今晚究竟會發生什麼,告訴自己享受當下,可是這個當下竟然那麼短暫。

  江易盛擔心地叫:「小螺,回來!不要站得離懸崖那麼近!」

  我退了回來,回憶著昨天晚上的情形,慢慢地走到椰子樹下。

  明亮的陽光下,一切看得更加分明。椰子樹就在小徑的前方,守在這裡,就像守在關隘口,可以把所有的危險都擋住。漫漫一生中,不是每個女人都能碰到一個男人願意站在她身後,為她阻擋住所有危險。

  我鼻子發酸,眼淚湧進了眼眶。吳居藍,你答應了我不會有事!你必須說話算話!

  在山頂轉來轉去的江易盛突然興奮地說:「小螺,我們上來這麼久了,一個人都沒有看到。」

  我悄悄拭去眼角的淚,轉過身,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江易盛揮舞著手,激動地說:「這裡不是景點,大白天都沒有人來玩,晚上怎麼會莫名其妙地有四個人在山上?不管是想搶劫,還是想偷盜,都應該去繁華熱鬧的燈籠街,根本不應該來這裡!我覺得這四個人絕不是偶然碰到你們、隨機性作案!」

  我如同醍醐灌頂,霎時間從一片漆黑中看到了一線光明,「他們……是特意沖著我和吳居藍來的!」

  「對!如果不能找到吳居藍,就想辦法找到那四個人!他們一定知道吳居藍的下落!但是……」江易盛歎了口氣,「吳居藍一直沒有告訴你他來自哪裡,做過什麼,可以說,我們完全不瞭解吳居藍,想要找到線索有點困難!」

  我說:「你怎麼能肯定那些人是沖著吳居藍來的?」

  「不是沖著他,難道是沖著你?從小到大,你的經歷乏善可陳,絕對不會有人想要大動干戈,找四個拿著刀的歹徒來對付你。」

  我一邊仔細思索,一邊慢慢地說:「我的經歷是乏善可陳,但這兩個月卻發生了不少事。我去銀行取錢,回來的路上被搶劫;我們出海去玩,回到家發現有兩個小偷在家裡;我和吳居藍上山散步,碰到四個歹徒。我們這條街一直治安良好,從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我卻接連碰到三件,不僅僅是一句倒楣就能解釋的。」

  江易盛讚同地說:「的確!這三件事應該是有關聯的!」

  我說:「這三件事唯一的共同點就是我。」

  江易盛說:「也都和吳居藍有關,是他住到你家後,才發生了這些事。」

  我沒有辦法反駁江易盛,如他所說,我的經歷一清二楚,完全想不出任何理由,會導致別人處心積慮地來對付我。

  我說:「不管是沖著我,還是沖著吳居藍,暫時都不重要。關鍵是,如果這三件事不是孤立的,被抓住的那兩個小偷就是……」

  「線索!」江易盛說完,立即拿出手機,撥打了在警察局工作的朋友的電話。

  「什麼?已經被送走了?為什麼……」

  兩個小偷既沒有造成人身傷害,也沒有造成財物損失,算是入室盜竊未遂。因為他們的認錯態度良好,量刑會很輕,大概在六個月左右,可以取保候審;又因為案件最終會在海島的管轄市審理,所以他們已經被看守所釋放,離開了海島。

  江易盛安慰我說:「人只是暫時離開了,並不是沒有辦法追查。我已經讓朋友幫我去查他們的保證人是誰,什麼時候審理案件,順著線索總能追查到。」

  我心情沉重地點了點頭,一層層追查下去,不知道還需要多久,吳居藍……我立即告訴自己,他答應了我,不會有事!他那麼驕傲,肯定不會食言!肯定不會!

  從山上回到家裡,我又恢復了之前的樣子——坐在沙發上,看著窗外,手裡拿著手機,過一會兒就給吳居藍打一個電話。

  江易盛為了分散我的心神,把電視打開,又拿了一堆零食放在茶几上。可是,往日我最喜歡的放鬆方式不再有半點效果,我滿心滿腦都還是吳居藍。

  晚上八點多時,我對江易盛懇求地說:「我已經失去吳居藍的聯繫二十四個小時了,你可不可以找朋友想點辦法,通融一下,讓員警幫忙找找?」

  江易盛說:「好!吳居藍的情況有點複雜,我得去找朋友,當面聊一下,你一個人在家……沒問題嗎?」

  「當然沒有問題!過一會兒,我就去睡覺了。我手機一直開機,你隨時可以打我電話。」

  「這樣也好,你好好睡一覺,有事我會給你電話。」江易盛拿起外套,匆忙離開了。

  我又撥打了一次吳居藍的手機。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內,請稍後再撥。」

  我對著手機低聲問:「到底要稍後多久?」

  電視機裡傳來主持人興奮的聲音:「今年中秋節的圓月會是五十二年來最圓的月亮,我們中國人有句古話‘水滿則溢、月滿則虧’,可見月圓是很短暫的一刻,你們想知道哪一刻的月亮才是真正最圓的嗎?根據天文學家的預測,今天晚上十一點四十九分會出現最圓的月亮。中秋團圓月,你們選好地點去賞月了嗎……」

  我站了起來,呆呆地想了一會兒,開始翻箱倒櫃地找東西。

  我穿上保暖外套和防滑鞋,帶上可擕式手電筒。

  「……不過很可惜,今晚我國南部地區普遍有雨,並不適合賞月……」

  我拿起遙控器,「啪」一下關了電視。

  我放下遙控器時,看到茶几上的零食,順手把一包巧克力裝到了口袋裡。走出門時,又順手拿了一把折疊傘。

  我沿著從小到大走過無數遍的小徑,下到了我和吳居藍約定月圓之夜見面的礁石海灘上。

  這片海灘的形狀像一個歪歪扭扭的「凹」字,兩側是高高聳立出海面的山崖,十分陡峭,中間是一片連綿幾百米長的礁石海灘。因為水急浪大、怪石嶙峋,既不適合游泳,也不適合停船,很少有人來。只有附近的孩子偶爾會躲在這裡抽煙喝酒,做一些需要躲避家長和老師的事。

  很長一段時間,這片海灘都是我、大頭、神醫三人的秘密花園。每一次,我心情不好想一個人清靜一下時,就會來這裡。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圓,可因為天上有雲,月亮一會兒在雲層外,一會兒鑽到了雲層內,海灘上就一會兒明亮,一會兒黑暗。

  我挑了塊最顯眼的礁石,爬到上面,筆直地站好,把手電筒打開,握著它高高地舉起來,讓自己像一個燈塔一樣明亮耀眼。只要吳居藍趕來,不管他身在何處,都能一眼就看到我。

  當我無法找到他時,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讓他能找到我,這也算是絕望中的一點希望。

  我一隻手舉累了,就換另一隻手,兩隻手輪流交替,始終讓手電筒的光高高地亮在我的頭頂。

  沉默地佇立、沉默地祈禱、沉默地等待……

  我不知道我已經等了多久,更不知道我還要等多久,似乎我已經化成了一塊石頭,不知疲倦,不知饑渴,只要吳居藍還沒有平安回來,我就會一直舉著手電筒,等在這裡。

  從海上吹來的風突然變大了,厚厚的雲層湧向月亮,把它包裹住。天地間變得漆黑一片,海水也失去了光彩,如墨汁一般漆黑。海潮越來越急,海浪越來越高。大海像一隻被叫醒的發怒猛獸,咆哮著想要吞噬一切。

  根據爺爺的說法:「一風起,二雲湧,三浪翻,四就是要下暴雨了。」有經驗的漁民,聞到風的味道就知道海龍王要發怒了,得趕緊找地方躲避。

  今夜的海龍王顯然很不高興,警告著所有人儘快遠離他。

  可是,因為月圓之夜的約定,我舉著手電筒,站在礁石上,遲遲不願離去。萬一我剛走,吳居藍就來了呢?

  再等一會兒……

  再等一會兒,我就走……

  再等一會兒,再等一會兒,我就走,馬上就走……

  一個又一個「一會兒」,沒有一絲預兆,瓢潑大雨突然傾盆而下,豆大的雨珠劈裡啪啦地砸下來,砸得我全身都痛。

  我把手電筒咬在嘴裡,取出折疊傘,剛剛打開,「呼」一下,整個傘被風吹得向上翻起,不但不能幫我擋雨,反而帶得我站都站不穩,差點跌下礁石。

  我急忙鬆開了手,「嘩啦」一聲,傘就被風吹得不見了蹤影。

  我覺得哪裡有點不對勁,拿起手電筒,朝著腳邊照了下,才發現,海浪已經隨著迅速漲潮的海面,悄無聲息地翻卷到了我站立的礁石上,幾乎就要淹沒我的腳面。

  我對水是本能的恐懼,立即倉皇地想後退。

  一波未平,一波更大的海浪向我站立的礁石翻卷著撲來。

  「啊——」我從礁石上滑下,被卷到了海浪中。

  我下意識地拼命掙扎,想抓住附近的礁石,卻驚恐地發現什麼都抓不住。

  我身不由己,在礁石間沖來撞去,隨著海水向著大海滑去。

  就在我即將失去意識的最後一瞬,一隻強壯有力的手突然伸過來,把我拉進了懷裡,摟著我浮出了水面。

  我大張著嘴,一邊用力地喘氣,一邊不停地咳嗽,整個身體都因為恐懼而不由自主地抽搐,心裡卻洋溢著喜悅,急切地想要看清楚救了我的人。

  是吳居藍,真的是吳居藍!

  雖然夜色漆黑,海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只能隱約看到一個輪廓,但我無比肯定就是吳居藍。

  狂風怒號、大雨如注、海潮翻湧,好像整個世界都要傾覆。

  吳居藍一手牢牢地抓著一塊凸起的礁石,一手緊緊地摟著我。在他的胸膛和礁石間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安全空間,讓我可以不被風浪沖襲。

  我也不知道自己臉上究竟是雨水、海水,還是淚水,反正視線模糊,讓我總是看不真切。我伸出手,哆哆嗦嗦地撫摸過吳居藍的臉龐,確定眼前的一切不是幻覺後,我用力地抱住了他的脖子,把頭緊緊地貼在了他的頸窩。

  天地間漆黑一片,狂風猶如饑餓的狼群,不停地哭嚎著;大雨如上帝之鞭,惡狠狠地鞭笞著世間萬物;大海像一隻發怒的洪荒猛獸,想要吞噬掉整個天地。

  似乎,世界就在毀滅的邊緣,我卻覺得此時此刻,安寧無比,在他懷裡,頭挨著他的頸窩,一切都是堅實可靠的。

  暴風雨來得快,去得更快。

  半個多小時後,突然間,風小了,雨停了,大海平靜了,雲也漸漸地散去。一輪金黃色的美麗圓月懸掛在深藍的天空中,映照著波光粼粼的海面。

  我抬起頭,凝視著吳居藍,用手輕輕地幫他把臉上的水珠抹去,「謝、謝……阿嚏!」

  我一開口,立即打了個寒戰,才覺得好冷。

  吳居藍輕輕地推開我,想要幫我翻坐到礁石上。

  我像只八爪章魚一樣,立即纏到了吳居藍身上,這才發現他沒有穿上衣。赤裸的肌膚和冰涼的海水幾乎一個溫度,我下意識地揉搓了一下,想幫他增加一點溫度。等做完後,才意識到這好像……更像是在佔便宜。

  我不好意思了,忙放開了他一些,掩飾地說:「我們一起上去。」

  吳居藍搖搖頭,指指家的方向,把我的手拉開,又想把我推上礁石。

  我終於後知後覺地察覺到有點不對勁了。

  我緊緊地抓著吳居藍的胳膊,「我不會先回家!你、你……和我說句話,叫我一聲‘小螺’就可以。」

  吳居藍沉默地看著我,嘴巴緊緊地閉著。

  「你不能說話了?是他們做的嗎?」

  我的眼淚直在眼眶裡打轉,伸手去摸他的嘴唇,「你讓我看一下,到底傷在哪裡了?」

  吳居藍十分避諱,猛地偏了一下頭,避開了我的手。

  我不解地看著他,他沉默不語,深邃的眼睛裡隱隱流動著哀傷。

  我不想再勉強他,一手抓著他的手腕,一手去抓礁石,想要爬上岸,連對水的恐懼都忘了,「我們現在就去找江易盛,立即去看醫生。」

  吳居藍在下面輕輕托了一下我,我輕鬆地爬到了礁石上。

  我回轉身,用力拉他,想要把他拉上岸,吳居藍卻一動沒有動。

  我正想更加用力,卻不知道吳居藍的手怎麼一翻,竟然輕輕鬆松就從我手裡掙脫了。他慢慢地向後退去。

  我驚恐地大叫:「吳居藍!」立即就想跳進水裡,去追他。

  吳居藍停住,對我安撫地抬了下手,示意他不是想離開,讓我好好地待著。我沒有再動,跪在礁石上,緊張困惑地盯著吳居藍。

  吳居藍確定我不會跳下海後,慢慢地向著遠離礁石的方向退去。

  我眼睛一眨不敢眨,緊緊地盯著他。

  他停在了幾米外,一個能讓我看清楚他,卻又保證我們接觸不到的距離。

  他沉默地看著我,遲遲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動作。

  我擠了個乾巴巴的笑出來,輕聲叫:「吳居藍!」

  他終於開始動了起來。

  就像海下有一個平臺托著吳居藍一樣,他慢慢地從海面上升了起來,一直升到了腰部,整個上半身都露在海面上。

  他穩穩地停在了海中央,靜靜地看著我,似乎在提醒我,讓我看清楚一切;又似乎在暗示我,如果想要逃避,一切都還來得及。

  皎潔的月光下,他的上半身猶如希臘神殿前的大理石雕塑一般完美,肌肉結實有力,肌膚白皙緊致,一顆顆水珠似乎閃著銀光,從起伏的曲線上滑落。

  如果說我沒有察覺到異樣,那肯定是撒謊,但這些還不足以讓我害怕,我緊張地笑了笑,調侃說:「身材很好!」

  吳居藍深深地盯了我一眼,似乎最終下定了決心。「嘩啦」一聲水浪翻卷中,我好像看到一條巨大的魚躍出了水面。

  等浪花平息,我看到吳居藍平靜地坐在海面上,整個身體沒有任何遮擋地展現在我面前。

  我眼睛發直,張著嘴,大腦一片空白。

  剛剛經歷過暴風雨的天空,格外乾淨澄澈,猶如一塊毫無瑕疵的藍寶石。一輪金黃色的圓月懸掛在天空,又大又亮,皎潔的光輝傾瀉而下,映照得整片大海波光粼粼。

  吳居藍就優雅地側身坐在那輪圓月下的海面上,他的上半身是人身,腰部以下卻是魚,又大又長的銀藍色魚尾漂浮在水面上,讓他看上去就好像是坐在了水面上一般。微風吹過,波光粼粼的海面溫柔地一起一伏,吳居藍的身子也微微地一搖一晃。

  我覺得我要瘋了!我究竟看見了什麼?

  真的?假的?死亡前的幻覺?

  其實我已經快要死了吧!不管是被吳居藍救了,還是現在看到的畫面,都是死亡前的幻覺……

  可是,不管我多麼一廂情願地催眠著自己一切都是假的,理智都在一個小角落裡,頑固地提醒著我,一切都是真的!

  我本能地想尖叫,那是人類自然而然的自我保護和防禦機制,但是,讓我神經錯亂的畫面中還有我熟悉的面容。雖然我現在心神震駭、頭昏腦漲,卻清楚地知道那樣做一定會傷害到他,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我像塊化石一樣,一直保持著跪趴的姿勢,表情呆滯地看著吳居藍。

  他也一直沒有動,不動聲色地安靜等待著,就像是一個走投無路下把命運完全交給老天去決定的人,除了漫長的等待和更漫長的等待外,再沒有別的辦法。

  在吳居藍足夠耐心、足夠漫長的等待後,我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聲音,乾澀地問:「你、你在cosplay嗎?」

  這是我在一一否定了做夢、發瘋、幻覺等等選項後,認為唯一合理的解釋。我怕他沒聽懂,比畫著說:「就是通過服裝和道具,把自己裝扮成電影、小說、遊戲裡的某個人物,高明的coser能把自己裝扮得和想像中一模一樣。」

  吳居藍搖了搖頭,將近兩米長的尾巴高高揚起,在天空中劃過一道美麗的弧線,又落回水裡。月光下,銀藍色魚尾的一舉一動,都美得驚心動魄,絕不是人力所能為,只能是造物主的恩賜。

  真的!

  一切都是真的!

  不得不接受了事實後,驚駭反倒慢慢地消散了。

  為什麼我非要希望眼前的一切全都是假的呢?為什麼一直想從吳居藍那裡要一個合理的解釋呢?為什麼不能接受吳居藍有一條魚尾巴呢?就算一切都是真的,又能如何呢?他依舊是他!

  我忍不住仔細地看著吳居藍,他好像知道我其實現在才有勇氣真正地看他,微微地側過了身子,讓我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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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23 18:17:46 |只看該作者
  月光下,他好像又有了變化。

  他的眼眶更加深陷、眉骨更高、鼻樑更挺、鼻翼更窄、下頜更突出,整張臉更加棱角分明。漆黑的頭髮濕漉漉地垂在他肩頭,令他看上去十分妖異英俊,也十分冷酷無情。

  除了前半身,他全身上下都覆蓋著一層細密的藍色鱗片,這和獅子、老虎那些猛獸很像,只有前腹是沒有防護的,所以猛獸從來都是深藏腹部。鱗片的顏色從下往上漸漸變淺,尾鰭是喀什米爾藍寶石般的深藍色,到肩膀時幾乎變成了水晶般透明的淺藍色,如果不是在月光下,鱗片泛著淡淡的銀光,幾乎注意不到他肩膀上有鱗片。整條手臂也覆蓋著鱗片,顏色從肩頭往下逐漸加深,接近腕骨時已經變成了喀什米爾藍寶石般的深藍色。

  我好奇地問:「剛才在水裡時,我沒有感覺到你肩上和胳膊上有鱗片,是因為剛才還沒有嗎?」

  吳居藍點了點頭。

  我問:「是因為擔心我害怕……你才沒有顯露?」

  吳居藍靜靜地看著我,沒有吭聲。

  我突然想到——不是只有我緊張害怕吧?吳居藍不緊張、不害怕嗎?

  他怕我害怕,特意隔著一段讓我覺得安全的距離,坐在那裡,一直展示著他的身體,還要配合我的每一個詢問,沒有人會喜歡這樣吧?更何況是向來高傲冷淡的吳居藍?

  我的心脹得鼓鼓的,心酸和感動交雜在一起,想哭又想笑的感覺。

  我說:「吳居藍,你能遊過來嗎?」

  吳居藍看著我,沒有動。

  我懇求:「我怕水不會游泳,你過來,好嗎?」

  吳居藍的魚尾優雅地一擺,沉到了水下,他的人也向下沉了沉,只胸膛以上露在了海面上。

  他向著我游過來,其實,並不像遊,因為他雙手根本沒有動,身體也是直直的,更像是從水中漂了過來。

  還有一米多遠的距離時,他停住了,盯著我,似乎在確認我真的不會害怕。

  我心裡那種酸酸澀澀的感覺滿漲到就要溢出來,忍不住輕歎了口氣,絕不是難過,而是窩心的柔軟感動。我第一次發現,原來每一次以為自己已經夠喜歡一個人時,下一刻又會因為他的一個小小動作,更加喜歡他。

  吳居藍誤會了我的歎氣,他眼中滿是無奈悲傷,想要退後。

  我立即說:「不要動!」

  既然他不能說話,那就我來說好了!

  我說:「你不會真以為我害怕你吧?拜託!我雖然不是《暮光之城》和《來自星星的你》的腦殘粉,但我也是從頭到尾,一集沒落地全看完了。」

  吳居藍的表情很茫然,顯然根本不知道《暮光之城》和《來自星星的你》究竟是什麼玩意,又和他有什麼關係。

  「《暮光之城》是講吸血鬼的電影,《來自星星的你》是講外星人的電視劇,你肯定想像不到全世界有多少女人是它們的腦殘粉。現在的女孩子可不是《白蛇傳》那個年代的人了,一見妖怪不是怕得要死,就是喊打喊殺,大家現在都巴不得遇見妖怪、吸血鬼和外星人。對女孩子而言,‘男朋友不是人’絕對比‘男朋友是高富帥’更有誘惑力……」

  呃……我剛才說了什麼,好像說了「不是人」,這算罵人的話嗎?我立即閉上了嘴巴。

  我看著吳居藍,吳居藍也看著我。

  我張了張嘴,卻覺得任何語言都難以表達我此時的心情。我乾脆不說了,身子往前探,一手撐在礁石上,一手伸向吳居藍,用行動表明——我不怕你!我想要你!

  吳居藍看著我,一動不動。

  我的手在吳居藍面前固執、安靜地等待著。

  良久後,吳居藍迎著我的視線,慢慢地抬起了浸在海面下的手,卻不是想握住我的手,而是想讓我看清楚,我想握住的手究竟長什麼模樣。

  我的呼吸一滯,連瞳孔都猛地收縮了一下。

  銀色的月光下,一串串水珠正從他的指間墜落,本該是一幅很溫柔唯美的畫面,但現在只會讓人感覺到震撼和恐怖。

  他的整個手掌都被藍黑色的細密鱗片覆蓋,看上去像金屬一般冰冷堅硬。手背上暴起五道筋絡,凸顯著可以摧毀一切的力量。五指細長,指甲尖銳鋒利,猶如五根鋼針,很容易就能刺穿獵物的要害。指間有相連的蹼,手掌完全張開時,幾乎是正常人的兩倍大。

  客觀地評價,與其說這是一隻手,不如說這是一隻猛獸的利爪。

  我非常震驚,甚至本能地畏懼,但是,當我逃避地去看利爪的主人時,吳居藍平靜深邃的雙眸,也正在細細觀察我的反應。我意識到我的任何一絲反應都有可能傷害到他,立即平靜了下來。

  我再次把目光投向他抬起在月光下的手,仔仔細細地看著。再一次,我肯定這是一隻可以撕碎一切的猛獸利爪,但是他那麼小心翼翼,連靠近我都會怕嚇到我,就算它是猛獸的利爪又如何?這只利爪根本不會傷害我!

  我凝視著他,固執、安靜地伸著手。

  我看清楚了我將要相握的手長什麼樣,我依舊確信——我不怕你!我想要你!

  沉默地對峙。

  終於,吳居藍慢慢地把手伸向我,他的速度非常慢、非常慢,就好像唯恐我沒有機會反悔和逃走。當兩人的指尖即將相觸時,他停住了,還在給我反悔和逃走的最後機會。

  我等得不耐煩起來,不管身前就是汪洋大海,使勁一探,抓向了他的手。他一驚,尖銳的指甲猛地縮回了手指裡。我抓了個空,身子搖晃,眼看著就要摔下礁石,他握住了我的手,輕輕一撐,讓我穩穩地趴在了礁石上。

  我立即反握住了他的手,沒有溫暖柔軟的感覺,而是冰冷的、堅硬的,一如我的想像。

  我凝視著他,握著他的手,一點點用力,把他往我身邊拉——我想和你在一起,不害怕,不勉強,更不會後悔!

  他隨著我的牽引,慢慢地遊到了我身邊。

  我對他展顏而笑,他靜靜凝視著我的笑顏。

  這一刻,我們眼裡的光輝,令五十二年來最美的月色都暗淡了幾分。

  我趴在礁石上,吳居藍浮在礁石旁的海水裡,兩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我一直看著吳居藍,直到看到吳居藍都好像有點不好意思,微微垂下了眼簾。

  我擔心地問:「你不能說話是被那四個人傷到了嗎?」

  吳居藍點點頭,又搖搖頭。

  「一半是因為傷,一半是因為別的?」

  吳居藍點頭。

  我想了想說:「因為你變回了……魚身?」

  吳居藍微微一笑,似乎在表揚我聰明。

  這又不難猜,他能下半身和人類不一樣,舌頭或氣管那些發聲器官和人類不一樣不是很正常嗎?

  我問:「上個月的月圓夜,你一整夜都消失不見,是不是因為……和現在一樣了?」

  吳居藍點頭。

  「哦——那你是不是每個月的月圓之夜都會變回魚身?」

  吳居藍點頭。

  「好神奇!」我難以想像兩條腿變成一條尾巴,一條尾巴又變成兩條腿的情景。

  「你昨天晚上說腿突然抽筋不能動了,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吳居藍點頭,指了指天上的月亮。

  我明白了,五十二年來最異常的月亮引發了他身體的異常。

  「你什麼時候變回人身?月亮落下,太陽升起時嗎?」我記得他上次應該是在日出後才出現的。

  吳居藍點頭。

  我看看天上的月亮,對他說:「我陪你一起等。」

  吳居藍指指我的濕衣服,示意我先回去。

  我搖頭,「不要!我還沒聽到你親口對我說……反正我不回去,這會兒沒有風,天氣並不冷。我身體很好,從小到大幾乎沒生過病,你不用擔心。」

  我說著不冷,實際不僅冷,還很餓。突然,我想起什麼,從口袋裡掏啊掏,掏出一袋巧克力,放在礁石上。

  我一隻手握著吳居藍,捨不得放開,想只用另一隻手撕開塑膠紙袋,卻顯然有點困難。

  吳居藍的指尖從袋子上輕輕劃過,塑膠袋就裂開了。

  我拿起一塊,遞到吳居藍嘴邊。他愣了一下,微微張開嘴,用舌頭把巧克力捲進了嘴裡。

  我心如擂鼓,咚咚地加速跳起來,卻裝作若無其事,拿起一塊巧克力,塞進嘴裡,感覺到指尖的濡濕,一塊普通的巧克力被我吃出了千滋百味。

  月亮漸漸西沉,吳居藍指指不遠處的峭壁,示意他要離開一會兒。

  「是要……變回雙腿了嗎?」我問。

  吳居藍點頭。

  雖然我很想陪著他,但這應該是一件很私密的事,就像人換內衣時,肯定不會喜歡有人旁觀。

  我輕聲說:「我等你,你有事就……隨便發出點聲音,或者拿石頭丟我。」

  我戀戀不捨地鬆開了手,吳居藍對我安撫地笑笑,倏的一下就無聲無息地沉入了水底。

  我努力往水下看,卻什麼都看不到。吳居藍在我面前一直速度非常緩慢,但顯然他真實的速度是快若閃電。

  海潮還沒有完全落下,我所在的礁石又在大海的最裡面,四周的水很深。我克制著恐懼,手腳並用地站起來,向吳居藍剛才指的山崖眺望著。

  月亮落下、太陽還未升起的一刻,天地間十分黑暗。我孤零零一人站在礁石上,幾乎什麼都看不清,正覺得緊張害怕,就聽到了隱隱約約的歌聲傳來。

  發音和旋律都很奇怪,完全聽不懂在唱什麼,可就是說不出的美妙動聽。天籟般的歌聲,都不像是用耳朵去聽見的,而是每一個毛孔、每一寸肌膚都能聽見,直接鑽進身體,和靈魂共鳴。

  是吳居藍在唱歌!

  他猜到我會害怕,用歌聲告訴我他就在我身邊。

  被愛護珍惜的感覺讓我幾乎落淚,心情變得安寧平靜。

  天空漸漸透出朦朦朧朧的光芒,將海面照亮。

  我看到山崖下的海水有點泛紅,想著今天的日出應該是紅霞滿天,十分好看。可惜這邊的海灘是朝西的,看得見日落,卻看不到日出,我只能根據天亮的程度判斷太陽是否升起了。

  連綿不斷的海浪聲中,我突然發現,那美妙動聽的歌聲消失了,因為它太過溫柔,離去時猶如朝雲散、晨露逝,竟讓人一時間沒有察覺到。

  我有點慌了,探著身子,手攏在嘴邊,朝著山崖的方向,大聲叫:「吳居藍!」

  「我在。」

  聲音就在我腳下,我驚喜地低頭看去。

  吳居藍從海水裡冉冉浮起,手一撐,翻坐到了礁石上。

  我快速地掃了一眼,確定是兩條腿,就不好意思再看,視線迅速上移。他穿著濕漉漉的黑色短褲、白色T恤,正是前天晚上他失蹤前穿的衣服,可是昨天晚上,他明明什麼都沒有穿。

  看到我困惑地打量他的衣服,吳居藍說:「我把衣服藏在了珊瑚洞裡,要不然上岸前又得想辦法去偷衣服。」

  我想起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滑稽打扮,不禁笑起來,「原來那些衣服是你偷的,難怪那麼混搭呢!」

  「不過這次是匆忙間跳下海的,鞋子只剩下一隻,手機也壞了。」吳居藍晃了晃兩隻還泡在海水裡的腳,左腳光著,右腳趿著人字拖。

  我看看凹凸難行的礁石灘,把身上的外套脫下來,遞給他,「用這個包著腳,等回家後再去買雙新鞋。」

  吳居藍用我的外套包了個很俐落的「貼腳鞋」,我懷疑他以前做過這事。

  我擔心地問:「你剛剛才……走路不會有事吧?」

  「沒事。如果很長時間沒來陸地上,需要適應一下,這次沒事。」吳居藍站了起來,看上去一如常人,沒有絲毫異樣。

  兩個人面對面站著,不大的礁石,顯得有點局促。

  突然間,我們好像得了失語症,誰都不說話,只是看著對方。

  過了一會兒,我聲音不大,卻一字字很清晰地說:「我的心意沒有變。」

  吳居藍說:「你以後會後悔的。」

  「那是以後的事情,現在要我放棄,我會現在就後悔,而且你不是我,不要替我做判斷。」

  吳居藍沉默,不言也不動。

  山不就我,我去就山!我腳尖動了動,往前蹭了一點,又往前蹭了一點,直到幾乎貼站在了吳居藍身前。

  吳居藍仍然不言也不動。

  我濕淋淋地站在清涼的晨風中,也不知道究竟是心冷,還是身冷,我開始打哆嗦,越打越厲害,整個人抖得幾乎像篩糠。

  我聲音顫抖地說:「吳居藍,你答應了我、我的!」

  吳居藍不說話。

  「吳居藍,你、你……是不是非要看著我快淹死了,才會來抱我?」

  「你太冷了,我們回去!」吳居藍轉身想走。

  我毫不猶豫地向著大海跳了下去,人都已經到了半空,吳居藍躍起,快若閃電地抱住我,在空中轉了一個圈,穩穩地落回到了礁石上。

  他剛想放手,我說:「我還會跳的!但你可以選擇不救,讓我淹死好了!」

  吳居藍被我氣笑了,「沈螺,我從沒有見過像你這麼臉皮厚的女人!」

  「現在見到了,也不晚!」

  吳居藍冷冰冰地說:「可惜,從來只有我威脅別人,沒有別人威脅我!你想跳就跳吧,反正淹死的是你,不是我!」吳居藍放開了我,轉身就走。

  我盯著他背影看了一瞬,轉身就跳進了海裡。

  雖然往下跳時,我已經給自己做了各種心理準備,可我對水的恐懼已經深入骨髓,身體剛入水,就不受控制地開始痙攣,像塊石頭般沉向海底。幸虧吳居藍在我落水的一瞬就跳了下來,動作迅疾地抓住了我,帶著我浮出水面,躍到了礁石上。

  我趴在他的胳膊上,一邊咳嗽,一邊說:「你以前……不接受威脅,是因為你沒有把那個人放到心裡。可惜,你現在把我放進了心裡,就只能接受我的威脅了!」

  吳居藍沉默不語,沒有否認,也沒有再試圖放開我。

  我喃喃說:「我知道前面的路很艱難,也許遠遠超出我的想像,但是,至少這一刻,請讓我知道你的心意。我只想知道,我沒有感覺錯,你也有那麼一點點喜歡我。」

  碧海藍天間,初升的朝陽下,吳居藍第一次把我緊緊地摟在了懷裡。雙臂越收越緊,勒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肋骨都覺得痛,卻讓我第一次真實地感受到了他對我的感情,我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

  恍惚間,我覺得,他不是只有一點點喜歡我,而是很多很多,就像白雪皚皚的山峰,雖然表面全是堅冰,可在地底深處,翻湧的卻是滾燙的岩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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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23 18:18:11 |只看該作者
Chapter 10 如何打敗時間

  你在樓下,憑欄臨風。我在樓上,臨窗望月。兩處斷腸,卻為一種相思。

  我和吳居藍從山上下來時,遠遠地就看到院牆外竟然架著一個梯子,院門虛虛地掩著。

  我怒了,這些賊也太倡狂了吧!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隨手從路旁撿了根結實的樹棍,沖進院子,看到人就打。

  「哎喲——」江易盛邊躲邊回頭。

  我傻了,立即把棍子扔掉,「我……以為又是小偷。你怎麼翻到我家裡來了?」

  江易盛怒氣衝衝地說:「我怎麼翻進了你家裡?你告訴我,你怎麼不在家?我打你手機關機,敲門沒有人開門,我當然要翻進來看一下!你不是和我說你會在家睡覺嗎?出去了為什麼不告訴我一聲?不知道我會擔心嗎?」

  我抱歉地說:「我的手機掉進海裡了,接不到你的電話,也沒有辦法打電話通知你。」

  「那你出門時為什麼不告訴我一聲?出門時手機總沒有掉進海裡吧?」

  我心虛地說:「對不起,我去找吳居藍了,怕你會阻止我,就沒告訴你。」

  「我能不阻止你嗎?黑燈瞎火的,你能到哪裡去找人?我從來沒有反對過你去找吳居藍,但你首先要保證自己的安全。我告訴你,就算吳居藍在這裡,他也得阻止你!」

  我求救地回頭去看吳居藍,吳居藍卻倚著院門,涼涼地說:「罵得好!」

  江易盛這才看到吳居藍,愣了一愣,驚喜地說:「吳大哥,你回來了?」

  吳居藍微笑著,溫和地說:「回來了。」

  江易盛看到他腳上包著我的外套,關心地問:「你腳受傷了?」

  「沒有,丟了一隻鞋子。」吳居藍說著話,坐到廚房外的石階上,解開了腳上的外套。

  江易盛放下心來,對我驚訝地說:「沒想到,你還真把吳大哥找回來了。」

  沒等我得意,吳居藍說:「沒有她,我也會回來的。」

  我癟著嘴,從客廳的屋簷下拿了一雙拖鞋,放到吳居藍腳前,轉身進了廚房。

  江易盛對吳居藍說:「你平安回來就好。那四個歹徒……」

  「我跳下海後,他們應該逃走了。」

  江易盛滿面震驚地問:「你從鷹嘴崖上跳下了海?」

  「嗯。」

  從鷹嘴崖上跳下去竟然都平安無事?江易盛不敢相信地看我,我聳聳肩,表示我們要習慣吳居藍的奇特。

  江易盛問:「要報警嗎?」

  吳居藍說:「算了!」

  江易盛默默地想了下,覺得只能算了。吳居藍的身份有點麻煩,而且那些人沒有造成實際傷害,就算報了警,估計也沒多大用處。

  吳居藍看到我在廚房裡東翻西找,他說:「你先去把濕衣服換了。」

  我拿著餅乾說:「我餓了,吃點東西就去換衣服。」

  吳居藍對江易盛說:「我去做早飯,你要早上沒吃,一起吃吧!」

  我忙說:「不用麻煩,我隨便找點吃的就行。」

  吳居藍淡淡說:「你能隨便,我不能。」

  我被吳居藍趕出廚房,去洗熱水澡。

  等我洗得全身暖烘烘,穿上乾淨的衣服出來,吳居藍已經做好三碗陽春麵,還熬了一碗姜湯。

  我把一碗面吃得一點不剩。

  吳居藍問:「昨天你沒好好吃飯嗎?」

  江易盛冷哼,張嘴就要說話。

  桌子下,我一腳踩到江易盛的腳上,江易盛不吭聲了。

  我端起姜湯,笑眯眯地說:「是你做的面太好吃了。」

  吳居藍面無表情地說:「如果你不要用腳踩著江易盛,這句話會更有說服力。」

  我大窘,立即乖乖地把腳縮了回去。

  江易盛哧哧地笑,「小時候,我們三個,人人都認為大頭和我最壞,可我們是明著囂張壞,小螺是蔫壞蔫壞的,我們幹的很多壞事都是她出的主意。」

  我振振有詞地說:「那些可不叫壞事,那叫合理的報復和反抗。」誰叫我鬥爭經驗豐富呢?從繼父鬥到繼母,小小年紀,就學會了曲線鬥爭、背後捅刀。

  江易盛微笑著看了我一會兒,對吳居藍說:「我十一歲那年,爸爸突然精神病發作,變成了瘋子。這成了我人生的一個分水嶺,之前我是多才多藝、聰明優秀的乖乖好學生,老師喜歡、同學羨慕;之後大家提起我時都變得很古怪,老師的喜歡變成了憐憫,同學們也不再羨慕我,常常會叫我‘瘋子’,似乎我越聰明就代表我神經越不正常,越有可能變成瘋子……」

  我打斷了江易盛的話,溫和地說:「怎麼突然提起這些事?」

  江易盛朝我笑了笑,繼續對吳居藍說:「從小到大我已經習慣了被人讚美、被人羨慕,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麼急劇的人生意外,變得寡言少語、自暴自棄。被人罵時,只會默默忍受,想著我反正遲早真的會變成個瘋子,什麼都無所謂。那時候,我媽媽很痛苦,還要帶著爸爸四處求醫,根本沒有精力留意我;老師和同學都認為發生了那樣的事,我的變化理所當然,只有一個從來沒有和我說過話的同學認為我不應該這樣。她罵跑了所有叫我‘瘋子’的同學,自說自話地宣佈我是她的朋友。我不理她,她卻死皮賴臉地纏上了我,直到把我纏得沒有辦法,不得不真做她的朋友。她帶著我這個乖乖好學生做了很多我想都不敢想的事,還煽動我連跳了三級,我覺得我已經瘋了,對於會不會變成瘋子徹底放棄了糾結。」

  江易盛笑嘻嘻地問吳居藍:「你知道我說的是誰吧?就是那個現在正在死皮賴臉地糾纏你的女人!」

  我說:「喂!別自言自語當我不存在好不好?」

  江易盛收斂了笑意,對吳居藍嚴肅地說:「對我而言,小螺是朋友,也是親人;是依靠,也是牽掛。我非常在乎她的平安。飛車搶劫、入室盜竊、深夜遇襲,已經發生了三次,如果這些事和你有關,請不要再有第四次!」

  我用力踩江易盛的腳,示意他趕緊閉嘴。江易盛卻完全不理我,一直表情嚴肅地看著吳居藍。

  吳居藍說:「我現在不能保證類似的事不會發生第四次,但我可以保證不管發生什麼我一定在場,小螺會平安。」

  江易盛深深地盯了吳居藍一瞬,笑起來,又恢復了吊兒郎當不正經的樣子,一邊起身,一邊說:「兩位,我去上班了!聽說醫院會從國外來一個漂亮的女醫生做交流,你們有空時,幫我準備幾份能令人驚喜的情人套餐,我想約她吃飯。」

  我忙說:「神醫,記得讓你朋友幫忙繼續追查那兩個小偷。」

  「知道。」

  目送著江易盛離開後,我對吳居藍說:「江易盛剛才說的話你別往心裡去,我們現在也只是猜測這三件倒楣的事應該有關聯,不是偶然事件。」

  吳居藍說:「你們的猜測完全正確。」

  我驚訝地問:「為什麼這麼肯定?」

  「你上次說,搶你錢的人手上長了個黑色的痦子?」

  「是!」我伸出手大概比畫了一下那個痦子的位置。

  吳居藍說:「在鷹嘴崖襲擊我們的那四個人,有一個人的手上,在同樣的位置,也長了一個痦子。」

  沒想到這個小細節幫助我們確認了自己的猜測,看來三次事件真的是同一夥人所為,他們肯定別有所圖。

  我小心翼翼地問:「吳居藍,你以前……有沒有很討厭你、很恨你的人?」

  「有!」吳居藍十分肯定坦白。

  我心裡一揪,正想細問,吳居藍又說:「不過,他們應該都死了。」

  我失聲驚問:「死了?」

  「這次我上岸,第一個遇到的人就是你。待在陸地上的時間有限,認識的人也很有限,除了周不聞,應該再沒有人討厭我了。」吳居藍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我可不想和他討論這事,趕緊繼續問:「那以前呢?」

  「我上一次上岸做人,我想想,應該是……西曆紀元1838年,本來想多住幾年,但1865年發生了點意外,我就回到了海裡。」吳居藍輕描淡寫地說:「那次我是在歐洲登陸的,在歐洲住了十幾年後,隨船去了新大陸,在紐約定居。就算那些仇恨我的人有很執著的後代,也應該遠在地球的另一邊,不可能知道我在這裡。」

  我風中淩亂了,整個人呈石化狀態,呆看著吳居藍。他說一八、一八幾幾年?歐洲大陸?新大陸?他是認真的嗎?

  吳居藍無聲歎息,「小螺,我說的都是實話,這就是我。我不是合適的人,你應該找和你般配的人做伴侶……」

  我腦子混亂,脾氣也變得暴躁了,「閉嘴!我應該做什麼,我自己知道!」

  吳居藍真的閉上了嘴巴,默默收拾好碗筷,去廚房洗碗。

  我一個人呆呆地坐了好一會兒,走到廚房門口說:「吳居藍,你剛才是故意的!同樣的事情,你明明可以換一種溫和的方式告訴我,卻故意嚇唬我!我告訴你,你所有的伎倆都不會有用的,我絕不會被你嚇跑!」

  我說完,立即轉身,走向客廳。

  連著兩夜沒有睡覺,我頭痛欲裂,可因為這兩天發生的事情都是在挑戰我的承受極限,腦子裡的每根神經似乎都受了刺激,完全不受控制,紛紛擾擾地鬧著,讓我沒有一絲睡意。

  我拿出給客人準備的高度白酒,給自己倒了滿滿一玻璃杯,仰起頭咕咚咕咚灌下。

  烈酒像一團火焰般從喉嚨滾落到胃裡,讓我的五臟六腑都有一種灼熱感,我的精神漸漸鬆弛下來。

  我扶著樓梯,搖搖晃晃地爬上樓,無力地倒在床上,連被子都沒有蓋,就昏昏沉沉地閉上了眼睛。

  將睡未睡時,我感覺到吳居藍抱起我的頭,讓我躺到枕頭上,又幫我蓋好了被子。

  我很想睜開眼睛,看看他,甚至想抱抱他,但醉酒的美妙之處,或者說可恨之處就在於:覺得自己什麼都知道,偏偏神經元和身體之間的聯繫被切斷了,就是掌控不了身體。

  吳居藍輕柔地撫過我的頭髮和臉頰,我努力偏過頭,將臉貼在了他冰涼的掌心,表達著不舍和依戀。

  吳居藍沒有抽走手,讓我就這樣一直貼著,直到我微笑著,徹底昏睡了過去。

  晚上七點多,我醒了。

  竟然睡了整整一天?晚上肯定要睡不著了,難道我要過美國時間嗎?

  美國,1865年,十九世紀的紐約……距今到底多少年了?

  我盯著屋頂,發了半晌呆,決定……還是先去吃晚飯吧!

  我洗漱完,紮了個馬尾,踢踢踏踏地跑下樓,「吳居藍!」

  「吳、居、藍!」

  客廳裡傳來江易盛的聲音,他學著我陰陽怪氣地叫。

  我鬱悶地說:「你怎麼又來蹭飯了?」

  「我樂意!」江易盛手裡拿著一杯紅酒,腿架在茶几上,沒個正形地歪在沙發上。

  我對吳居藍說:「我餓了,有什麼吃的嗎?不用特意給我做,你們剩下什麼,我就吃什麼。」

  吳居藍轉身去了廚房。

  江易盛把一部新手機遞給我,「我中午去買的,還是你以前的號碼,吳大哥的也是。你給我一部手機的錢就好了,你的算是生日禮物。」

  我笑嘻嘻地接過,「謝謝!吳居藍的手機呢?給他看過了嗎?」

  「看過了。」江易盛指了指沙發轉角處的圓幾,上面放著一部手機,「你們倆丟手機的速度,真的很霸氣側漏!」

  我沒有理會他的譏嘲,拿起吳居藍的手機和我的對比了一下,機型一樣,只是顏色不一樣。我滿意地說:「情侶機,朕心甚慰!」

  江易盛不屑,「你那麼點小心思,很難猜嗎?」

  我不吭聲,忙著把我的手機號碼存到吳居藍的手機裡,又把他的手機鈴聲調成了和以前一模一樣的。我的選擇無關審美和喜好,只有一個標準,鈴聲夠響、夠長,保證我給吳居藍打電話時,他肯定能聽到。

  江易盛等我忙完了,把一個資料夾遞給我,「我剛讓吳大哥看過了,他完全不認識他們,也想不出來任何相關的資訊。」

  我翻看著,是那兩個小偷的個人資訊,以及幫他們做取保候審的律師和保證人的資訊。

  一行行仔細看過去,我也沒看出任何疑點。普通的小偷,普通的犯罪,保證人是其中一人的姐姐,律師是她聘請的。

  我歎了口氣,合上資料夾,「這兩個人一定知道些什麼,但他們不說,我們一點辦法都沒有。」

  「你別著急,這才剛開始追查,總會有蛛絲馬跡的,天下沒有天衣無縫的事。」江易盛說。

  「我不著急,著急的應該是那些人。如果我的猜測正確,他們一定有所圖,一定會發生第四件倒楣的事。」我拍拍資料夾,「既然暫時查不出什麼,就守株待兔吧!」

  雖然我說了別麻煩,吳居藍還是開了火,給我做了一碗水晶蝦仁炒飯。

  他端著飯走進客廳時,我正好對江易盛說:「那些壞人不是沖著吳居藍來的,應該是沖著我來的。」

  「為什麼這麼推測?」江易盛問。

  我瞟了吳居藍一眼,說:「反正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那些壞人不是沖著吳居藍來的。既然排除了他,那就只可能是我了。」

  「把你的充足理由說出來聽聽。」

  「我不想告訴你。」

  江易盛像看神經病一樣看著我,「沈大小姐,你應該很清楚,那些人究竟是沖著你來的,還是沖著吳居藍來的,會是截然不同的兩種處理方式。這麼重要的判斷,你不告訴我?也許你的判斷裡就有線索!」

  我蠻橫地說:「反正我是有理由的,你到底相不相信我?」

  江易盛話是對著我說的,眼睛卻是看著吳居藍,「這不是相信不相信你的問題,而是起碼的分析和邏輯。你和吳居藍比起來,當然是吳居藍更像是會惹麻煩的人。」

  我苦笑著說:「可是這次惹麻煩的人真的是我,雖然連我自己都想不通,我的判斷理由等我想說時我會告訴你。」

  江易盛說:「好,我不追問你理由了,就先假定所有事都是沖著你來的。」他一仰頭,喝乾淨了紅酒,放下杯子對吳居藍說:「在查清楚一切前,別讓小螺單獨待著。」他站起身,對我們揮揮手,「我回家了。」

  我端起炒飯默默地吃著,吳居藍坐在沙發另一頭,靜靜地翻看著一本書。

  我偷偷地瞄了幾眼,發現是紀伯倫的《先知》,心裡不禁竊喜,因為紀伯倫是我最愛的作家之一。其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知道吳居藍喜歡看我喜歡的書,就好像在這無從捉摸的大千世界中,又發現了一點我和他的牽絆,就算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點,也讓人欣喜。

  等吃飽後,我放下碗,笑嘻嘻地對吳居藍說:「你白天也不叫我,害得我睡了一整天,晚上肯定失眠。」

  可惜,吳居藍沒有一點愧疚感,他一邊看著書,一邊漫不經心地建議:「你可以給自己再灌一大杯白酒。」

  我被噎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瞪著他。吳居藍不為所動,淡定地翻著書,任由我瞪。

  我瞪著瞪著,不知不覺地變成了細細地打量,從頭仔細看到腳,完完全全看不出一點異樣。

  如果不是吳居藍時時刻刻逼著我去面對這個事實,我恐怕會很快忘記昨晚的所見吧!因為我在心理上並不知道該怎麼辦,甚至暗暗慶倖著他每月只有一夜會變成……一條魚。

  我知道,吳居藍不是不喜歡我,只是除了喜歡,他還有很多要考慮的現實,任何一個我猜到或者壓根兒沒猜到的現實,都有可能讓他止步。

  吳居藍說:「下個月圓之夜後,如果你還沒有改變心意,我……」當時,他話沒有說完,我想當然地理解成了「我就接受你」。現在,我才明白,他壓根兒不是這個意思,他沒有繼續說,不是話未盡的欲言又止,而是真的覺得不應該有下文了。

  這個下文,是我硬生生地強要來的!但是,既然沒臉沒皮地要到了,我就沒打算放手!

  任何一段成年男女關係的開始都會有懷疑和不確定,因為我們早過了相信「真愛無敵」和「從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年齡了。有懷疑和不確定是正常的,那是對自己更負責的態度,所以才要談戀愛和交往,談來談去,交來往去,一點點瞭解,一點點判斷,一點點信任,甚至一點點妥協,一點點包容,這就是成年人的愛情。

  我才活了二十六年,就已經對這個世界充滿悲觀和不相信了。吳居藍年齡比我大,經歷比我複雜,我允許他有更多一點的懷疑和不確定。只要他還喜歡我,那麼一切都可以解決,我們可以慢慢地瞭解,慢慢地交往,讓時間去打敗所有的懷疑和不確定。

  我坐到了吳居藍身旁,輕輕地叫了一聲「吳居藍」,表明我有話想說。

  吳居藍合上了書,把書放到茶几上,平靜地看向我。

  我試探地握住了吳居藍的手,他沒有排斥,可也沒有回應,目光沉靜,甚至可以說是冷漠地看著我,就像是赤裸裸地表明——對他而言,我的觸碰,別說心動漣漪,就連煩惱困擾都不配給他造成。

  如果換成別的女孩,只怕早就羞愧地掩面退下了,但我……反正不是第一次沒臉沒皮了!

  我用食指和中指輕輕地撓他的掌心,他一直沒有反應,我就一直撓下去,撓啊撓啊,撓啊撓啊……吳居藍反手握住了我的手,阻止了我沒完沒了的撩撥。

  我心裡暗樂,面上卻一本正經地說:「漫漫長夜,無心睡眠,我們聊天吧!」

  「聊什麼?」

  「隨便聊,比如你的事情,你要是對我的事情感興趣,我也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

  吳居藍完全沒有想到我竟然這麼快就不再逃避,決定面對一切。他盯著我看了一瞬,才淡然地問:「你想知道什麼?」

  我儘量若無其事地說:「你的年齡。」

  吳居藍說:「我一直生活在海底,所謂山中無日月,你們計算時間的方式對我沒有意義。」

  我沉默了一會兒,問:「你說你上一次登上陸地是1838年,在歐洲。你一共上了幾次陸地?」

  「現在的這一次,1838年的一次,還有第一次,一共三次。」

  經歷還算簡單!我松了口氣,好奇地問:「你第一次登上陸地是什麼時候?」

  「開元八年。」

  我沒有再問「在哪裡」,因為這種年號紀年的方法,還有「開元」兩個字,只要讀過一點歷史書的中國人都知道。雖然已經預做了各種心理準備,可我還是被驚住了。

  我愣愣出了會兒神,猛地跳起來,跑到書房,抽出《唐詩鑒賞辭典》,翻到王維的那首詩,一行行地快速讀著:

  青青山上松,

  數裡不見今更逢。

  不見君,

  心相憶,

  此心向君君應識。

  為君顏色高且閑,

  亭亭迥出浮雲間。

  終於、終於……我明白了!當日吳居藍的輕輕一歎,不是有些「千古悠悠事,盡在不言中」的感覺,而是真的千古光陰,盡付一歎。

  我狀若瘋狂,急急忙忙地扔下書,匆匆坐到電腦桌前,搜索王維:西元701年—761年,唐朝著名詩人、畫家,字摩詰,號摩詰居士。

  我剛想搜開元八年是西元多少年,吳居藍走到我身後,說:「開元八年,西元720年。」

  吳居藍進入長安那一年,正是大唐盛世。「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玉輦縱橫過主第,金鞭絡繹向侯家。」

  那一年,王維十九歲,正是「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的詩酒年華。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縹緲如煙,都不像是從自己嘴裡發出來的,「你認識王維?」

  「嗯。」

  難怪我當時會覺得他說話的語氣聽著很奇怪。

  我大腦空白了一會兒,下意識地搜索了李白:西元701年—762年,唐朝著名詩人,字太白,號青蓮居士。

  原來那一年,李白也才十九歲,正是「氣岸遙淩豪士前,風流肯落他人後」的年少飛揚。

  那時的吳居藍也是這樣的吧?風華正茂、詩酒當歌,「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我喃喃問:「你認識李白?」

  「喝過幾次酒,比過幾次劍。」

  「杜甫呢?」

  「因為容顏不老,我不能在一地久居,不得不四處漂泊,上元二年,曾在蜀中浣花溪畔見過子美。」

  吳居藍的表情、語氣都很平淡,我卻不敢再問。從開元盛世到安史之亂,從歌舞昇平到天下殤痛,隔著千年光陰讀去,都覺得驚心動魄,難過惋惜,何況身處其間者。

  「既然不能在一地久居,為什麼不回到海裡?」

  吳居藍淡淡而笑,「那時的我太年輕,又是第一次在陸地上生活,稀裡糊塗太過投入,什麼事我都無能為力,卻又什麼都放不下。」

  「後來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大曆六年,西元771年,我從舟山群島乘船,東渡日本去尋訪故人。我到日本時,他已病逝,我在唐招提寺住了半年後,回到了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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