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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桐華]那片星空,那片海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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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23 18:00:01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那片星空,那片海 作者:桐華

內容簡介】:   

  那個人,是我眼裡的璀璨星空;那個人,是我心底的無垠大海。

  愛情和人生一模一樣,永遠都是鮮花與荊棘同在。

  如果我的愛情是鮮花,我願意擁抱它的美麗芬芳;

  如果我的愛情是荊棘,我也會毫不猶豫地擁抱它的尖銳疼痛。

  因為,當我擁抱鮮花時,是吳居藍用甜蜜和微笑為我種下的美麗芬芳;

  當我擁抱荊棘時,他的整個胸膛早已長滿了用自己鮮血澆灌的荊棘。

  如果我們的相擁只能隔著荊棘,那麼我願意用力、更用力一點地抱緊他!

  即使荊棘刺穿我的肌膚,刺進我的心臟,只要能距離他近一點、更近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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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23 18:00:22 |只看該作者
楔子

  月光下,死神揮起鐮刀,準備收割男子的生命。

  男子問:「怎樣才能不死?」

  死神說:「找一個少女,只要她願意放棄生命,把靈魂奉獻給你,你就能活下去。」

  男子問:「怎樣才能讓一個少女放棄生命,把靈魂奉獻給我?」

  死神說:「只要你得到她的心,讓她愛上你。」

  男子問:「怎樣才能得到她的心?」

  死神微微一笑,說:「很簡單,用你的心去換取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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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23 18:01:31 |只看該作者
Chapter 1 昏倒在院子裡的男人

  他立即抬起頭看向我,眼神淩厲,表情森寒,像是一隻殺機內蘊、蓄勢待發的猛獸。

  清晨,第一縷陽光穿過鹿角樹的樹梢,照到臥室的窗戶,又從窗簾的間隙射到我臉上時,我從夢中驚醒了。

  為了貪圖涼快,夜晚沒有關窗,清涼的海風吹得窗簾一起一伏。熟悉的海腥味隨著晨風輕盈地鑽進了我的鼻子,讓我一邊緊閉著眼睛,把頭往枕頭裡縮,努力想多睡一會兒,一邊下意識地想著「賴會兒床再起來,就又可以吃爺爺熬的海鮮粥了」。念頭剛起,腦海內已浮現出另一幅畫面——我和爸爸、弟弟三人穿著黑衣、戴著白絹,站在船頭,把爺爺的骨灰撒進大海,白色的浪花緊緊地追逐在船後,一波又一波、翻湧不停,很像靈堂內的花圈魂幡。

  剎那的惶然後,我清醒地知道了哪個是夢、哪個是現實,雖然我很希望沉浸在爺爺還在的美夢中不醒來,但所謂現實,就是逼得你不得不睜開眼睛去面對。

  想到繼母可不熟悉廚房,也絕不會心疼爺爺的那些舊盆、舊碗,我立即睜開眼睛,坐了起來。看了眼桌上的鬧鐘,還不到六點,房子裡靜悄悄的,顯然其他人仍在酣睡。

  這幾天為爺爺辦喪事,大家都累得夠嗆,爸爸和繼母又是典型的城市人,習慣晚睡晚起,估計今天不睡到九點不會起來。

  我洗漱完,輕手輕腳地下了樓,去廚房先把粥熬上,沒有精神頭折騰,只是往鍋裡放了一點瑤柱,也算是海鮮粥吧!

  走出廚房,我站在庭院中,不自覺地去四處的茂盛花木中尋找爺爺的身影,以前爺爺早上起床後,第一件事就是照看他的花草。

  院牆四周是一年四季花開不斷的龍船花,緋紅的小碎花一團團聚在一起,明豔動人,猶如新娘手裡的繡球;爬纏在青石牆上的三角梅,粉紅的花朵燦若朝陽,一簇簇壓在斑駁的舊石牆上,給涼爽的清晨平添了幾分豔色;客廳窗下的紅雀珊瑚、琴葉珊瑚開得如火如荼;書房窗外的龍吐珠和九裡香累累白花,堆雲積雪,煞是好看;廚房轉角那株至少一百歲的公孫橘綠意盎然,小小的橘仔羞答答地躲在枝葉間。

  所有花木都是海島上的常見植物,不是什麼名貴品種,幾乎家家戶戶都會種一點,可爺爺照顧的花木總是長得比別人家好。

  這幾日忙忙碌碌,沒有人打理它們,落花、落葉已經在地上堆了一層,顯得有些頹敗。我擦了擦有點酸澀的眼睛,提起掃帚開始打掃庭院。

  掃完院子,我打算把門口也掃一下,拉開了院門。電光石火間,只感覺一個黑黢黢的東西向我倒過來,我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後退閃避,不知道被什麼絆了下,跌坐在地上。

  「誰放的東西……」我定睛一看,嘴巴半張著,聲音沒了,倒在我家院子裡的竟然是一個人。

  一個穿著古怪、昏迷不醒的男人,淩亂的頭髮半遮在臉上,看不清他的面目,只感覺皮膚黯淡無光、營養不良的樣子。上半身套著一件海員的黑色制服,這不奇怪,但他裡面什麼都沒穿,像是穿襯衣那樣貼身穿著秋冬款的雙排扣制服,下半身是一件遊客常穿的、印著椰子樹的花短褲,順著他的腿看下去,赤腳!?

  我呆呆地瞪了他半晌,終於回過神來,小心翼翼地戳了他一下,「喂!」

  沒有反應,但觸手柔軟,因為剛送走爺爺,我對失去生命的身體記憶猶新,立即判斷這個人還是活的。但是他的體溫好低,低得很不正常。我不知道他是生病了,還是我判斷失誤,其實他已經死了。

  我屏著一口氣,把手伸到他的鼻子下,感覺到一呼一吸的氣息,松了口氣。

  大概因為事情太詭異,我的反應也不太正常,確定了我家門口不是「拋屍現場」後,我的第一反應不是思考怎麼辦,而是……詭異地跑到院門口,左右探看了一下,確定、肯定絕對沒有鞋子遺落在門外。

  他竟然真的是赤腳哎!

  我看看院外那條年代久遠、坑坑窪窪的石頭路,再看看他的腳,黑色的污痕和暗紅的血痕交雜在一起,看不出究竟哪裡有傷,但能肯定這段路他一定走得很辛苦。

  我蹲在他身邊,一邊拿出手機準備打電話,一邊用力搖他,這裡不是大城市,我不可能指望有隨叫隨到的救護車,何況這條老街,就算救護車能在這個點趕到,也開不上來,還是得找人幫忙。

  電話通了,「江醫生……」我剛打了聲招呼,覺得手被緊緊抓住了。

  「不要醫生!」那個昏倒在我家院子裡的男人虛弱地說出這句話後,緩緩睜開了眼睛。

  我驚異地抬眼看向他,一陣風過,恰好吹開了他覆在眼上的亂髮,我的視線正正地對上了他的眼眸。

  那是怎樣一雙驚心動魄的眼眸?漆黑中透著靛藍,深邃、平靜、遼闊,像是風平浪靜、繁星滿天時的夏夜大海,整個璀璨的星空都被它吞納,整個宇宙的秘密都藏在其間,讓人忍不住凝望、探究。

  我呆呆地看著他,他撐著地坐了起來,再次清晰地說:「不要醫生。」

  此刻再看去,他的眼睛雖然也算好看,卻沒有了剛才的攝人心魄,應該只是因為恰到好處的角度,陽光在一剎那的魔法。

  我遲疑著沒有吭聲,他說:「我只是缺水,喝點水就好了。」

  他肯定不是本地人,口音很奇怪,我聽得十分費力,但他語氣不卑不亢,令人信服,更重要的是我還有一堆事要處理,對一個陌生人的憐憫終究有限,多一事自然不如少一事。

  「江醫生,我沒什麼事,不小心按錯了電話,我現在還有事忙,回頭再說!」

  我掛了電話,扶他起來。當他站起來的一瞬,我才感覺到他的高大,我有一米七三,自小性格比較野,一直當著假小子,可他竟然讓我找到了「小鳥依人」的感覺。

  我扶著他走到院子的角落,坐在了爺爺平時常坐的籐椅上,「等我一下。」

  我走進廚房,給他倒了一杯溫水,想了想,舀了兩勺蜂蜜。

  我把蜂蜜水端給他,他先輕輕抿了一口,大概嘗出有異味,警覺地一頓。

  我說:「你昏倒在我家門口,如果不是生病,大概就是低血糖,我給你加了一些蜂蜜。」在我解釋的同時,他已經一口氣喝完了水,顯然在我解釋前,他已經辨別出我放的是什麼了。

  「你還要嗎?」

  他沒有說話,只是微微頷了下首。

  我又跑進了廚房,給他倒水。

  來來回回,他一連喝了六大杯水,到第七杯時,才慢了下來。

  他低垂著眼,握著細長的玻璃杯,除了一開始的那句「不要醫生」,一直沒有說過話,連聲「謝謝」都沒有,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什麼。

  藤葉間隙篩落的一縷陽光恰好照到玻璃杯上,映得他的手指白皙潔淨、纖長有力,猶如最優雅的鋼琴家的手,和他傷痕累累、汙跡斑斑的腳,形成了詭異強烈的對比。

  理智上,我知道不應該讓一個陌生人待在家裡,但因為一點莫名的觸動和心軟,我又實在狠不下心就這麼趕他走。

  我走進廚房,掀開鍋蓋看了看,發現瑤柱粥已經熬得差不多了。

  我盛了一碗粥,配了一碟涼拌海帶芽和兩半鹹鴨蛋,放在託盤裡端給他。

  我婉轉地說:「你吃點東西,等力氣恢復了再走吧!」

  他沒有說話,盯著面前的碗筷看了一會兒,才拿起筷子,大概因為才從昏迷中醒來,手不穩,筷子握了幾次才握好。

  「我還要做家務活,你慢慢吃,有事叫我。」我怕站在一旁讓他局促不安,找了個理由離開了。

  我走進客廳,把鞋櫃翻了一遍,找出一雙男士舊拖鞋。不像別的鞋子,必須要碼數合適才能穿,拖鞋是不管腳大一點、小一點都能湊合著穿。

  我拎著拖鞋走到院子裡的水龍頭下,把看著挺乾淨的鞋子又沖刷了一遍,立放在太陽下曝曬。

  估摸著他還要一會兒才能吃完,我拿起抹布,一邊擦拭院子裡邊邊角角的灰塵,一邊時不時地查看他一眼。

  以前爺爺還在時,藤桌、籐椅一般放在主屋的簷下或者庭院正中,乘涼喝茶、賞景休憩,都無比愜意。爺爺臥床不起後,沒有人再有這個閒情逸致,藤桌和籐椅被挪放到了靠著院牆的角落裡,那裡種著兩株龍吐珠和幾棵九裡香,都長了十幾年了,九裡香有一人多高,攀附而上的龍吐珠藤粗葉茂,恰好把他的身影遮擋住。

  我看不清楚他,但隔著扶疏花影,能確定他一直規規矩矩地坐在那裡,沒有不安分的動作。

  我放心了一點,雖然海島民風淳樸,別說強姦兇殺,就連雞鳴狗盜也很少發生。爺爺一直驕傲地說自己的老家是桃花源,寧可孤身一人住在老宅,也不肯搬去城市和爸爸住,但我在大城市生活久了,憐憫偶爾還會有一點點,戒備卻永遠只多不少。

  正在胡思亂想,繼母的說話聲隱約傳來,我立即放下了抹布。

  沈楊暉興沖沖地跑出屋子,大呼小叫地說:「沈螺,你怎麼起這麼早?」

  沈楊暉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典型的獨生子性格,沒什麼壞心眼,但十四歲的少年,正是「中二病」最厲害時,絕不招人喜歡。

  我還沒回答他,爸爸的叫聲從二樓的衛生間飄了出來,「沈楊暉,說了多少遍了?叫姐姐!」

  沈楊暉做了個鬼臉,滿不在乎地嘀咕:「沈螺都不叫我媽‘媽媽’,我幹嗎非要叫她姐姐?是吧,沈螺?」

  繼母走了出來,朝我微笑著打招呼,「小螺,早上好!」

  我也扯出微笑,「楊姨,早上好!」繼母姓楊,她嫁給我爸爸時,我已經十歲,離婚家庭的孩子都早熟,該懂不該懂的我基本都懂了。從一開始,我就知道她沒打算當我後媽,我寧可被爸爸斥駡,也堅決不叫她媽媽,只叫她楊姨,她欣然接受。

  楊姨在沈楊暉背上拍了一下,催促說:「去刷牙洗臉。」又提高了聲音叫:「海生,盯著你兒子刷牙,要不然他又糊弄人。」

  我不禁失笑地搖搖頭。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都已經二十五歲,不再是那個十歲的小丫頭,繼母卻還是老樣子,總喜歡時不時地提醒我,在她和爸爸之間,我不是家人,而是個外人,卻忘記了,這裡不是上海那個她和爸爸只有兩間臥室的家,這裡是爺爺的家,是我長大的地方,她才是外人。

  鄉下人沒有那麼講究,寬敞的廚房也就是飯廳。等爸爸他們洗漱完,我已經擺好早飯。

  楊姨客氣地說:「真是麻煩小螺了。」

  我淡淡地說:「不用客氣,我已經吃過了,你們隨便。」

  爸爸訕訕地想說點什麼,沈楊暉已經端起碗,大口吃起來,他也只好說:「吃吧!」

  正在吃早飯,敲門聲響起。

  我剛想去開門,沈楊暉已經像一隻兔子般躥出去,打開了院門。爸爸不放心,放下碗筷,緊跟著走了出去,「楊暉,和你說過多少遍,開門前一定要問清楚,認識的人才能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衣冠楚楚、戴著眼鏡的男子,淺藍色的條紋格襯衣、筆挺的黑西褲,斯文下藏著精明,顯然不是海島本地人,爸爸訓斥沈楊暉的話暫時中斷了。

  他疑惑地打量著來人,「您找誰?」

  對方帶著職業性的微笑,拿出名片,自我介紹:「我是周不聞律師,受沈老先生委託,來執行他的遺囑,您是沈先生吧?我們前幾天通過電話,約好今天見面。」

  爸爸忙熱情地歡迎對方進屋,「對,對!沒想到您這麼早,我還以為您要中午才能到。」從大陸來海島的船每天兩班,一班早上七點半,十一點半到島上,另一班是中午十二點,下午四點到。

  周律師微笑著說:「穩妥起見,我搭乘昨天中午的船過來的。」

  繼母再顧不上吃飯,著急地走出來,又趕緊穩住,掩飾地對我說:「小螺,一起去聽聽,和你也有關係。」

  爸爸客氣地請周律師到客廳坐,繼母殷勤地倒了熱茶,我一時間不知道該做什麼,只能沉默地站在門邊。

  爸爸和周律師寒暄了幾句,周律師放下了茶杯,爸爸和繼母明白周律師是要進入正題了,都有些緊張。繼母把沈楊暉拉到身邊,緊緊地摟著,似乎這樣就能多一些依仗。

  周律師說:「沈老先生的財產很簡單清楚,所以我們的繼承手續也會很簡單清楚。沈老先生的財產有兩部分,一部分是固定財產,就是這套房子,宅基地面積一共是……」

  繼母隨著律師的話,抬眼打量著老房子。房子雖然是老房子,但佈局合理、庭院寬敞、草木繁盛,連她這麼挑剔的人都很喜歡,可惜這房子不是在上海,而是在一個交通不便的海島上。雖然這些年,因為遊客的到來,這裡的房子升值了一點,但畢竟不是三亞、青島這些真正的旅遊勝地,遊客只會來看看,絕不會想長居,還是值不了多少錢。

  周律師細緻地把老宅的現狀介紹清楚後,補充道:「雖然房子屬於私人所有,但這房子不是商品房,國家規定不得買賣宅基地,所以這房子如果不自住,也只能放租,不能公開買賣。」

  繼母不禁說:「那些靠海的老房子還能租出去改造成客棧,這房子在山上,不靠海,交通也不便利,如果不能賣,租給誰啊?」

  周律師禮貌地笑了笑,沒有回答繼母的問題,而是繼續說:「除了這套房子以外,沈老先生剩下的財產都是現金,因為沈老先生不懂理財,所有現金都是定期存款,共有一百一十萬,分別存在建行和農行。」

  爸爸和繼母喜出望外,禁不住笑著對視了一眼,又立即控制住了,沈楊暉卻藏不住心思,高興地嚷嚷了起來,「媽、媽,你說對了,爺爺果然藏了錢!別忘記,你答應我的,還完房貸,剩下的錢買輛車,可以送我上學!」

  繼母瞅了我一眼,意有所指地說:「別胡鬧,這些錢還不見得是給你的!雖然你是沈家唯一的孫子,可誰叫你不會討爺爺歡心呢!不過,孫子就是孫子,要是分配得不公,你爸爸可不會答應的。」

  繼母用胳膊肘撞了一下爸爸,爸爸故作威嚴地說:「繼續聽周律師往下說,爸爸會一碗水端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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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23 18:01:55 |只看該作者
  我盯著地面,沒有吭聲。並不是我寬容大度,也不是我逆來順受,而是這一刻,想到這都是爺爺生前的安排,恍惚間,我似乎能看到爺爺坐在竹椅上,一字一句細細吩咐律師的樣子。在我的記憶中,爺爺從來沒有煩擾過後輩,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甚至自己的身後事。難言的酸澀湧起,我怕我一開口,就會掉下淚來,只能緊緊地咬著唇,安靜地聆聽。

  周律師看沒有人再發表意見了,繼續說道:「根據沈老先生的遺囑,財產分為兩份,一份是一百一十萬的定期存款,一份是媽祖街九十二號的房子,以及房子裡的全部所有物。這兩份財產,一份給孫女沈螺,一份給孫子沈楊暉……」

  聽到這裡,一直屏息靜氣的繼母「砰」地一拍桌子,憤怒地嚷了起來:「老頭子太不公平了!把所有錢給了別人,只給楊暉留一套不值錢的老房子,就算是想辦法私下賣掉,撐死了賣個二十來萬。沈海生,我告訴你,這事兒你必須出頭,就算告到法院去,也必須重新分割財產!說到哪裡去,也沒有孫女比孫子拿得多的道理!」

  周律師盯著檔,恍若未聞,等繼母的話音落了,他才不急不緩地說:「兩份財產哪份給孫子,哪份給孫女,沈老先生沒有具體分配,而是把選擇權給了沈螺和沈楊暉,由兩人自行選擇。」

  繼母愣了一愣,緊張地問:「誰先選?」

  周律師說:「沈老先生沒有規定。你們自行協商吧!」周律師說完,合上了資料夾,端起了茶杯,專心致志地喝起茶來,似乎自己已經不存在。

  繼母目光銳利地盯著我,用手不停地推爸爸,示意他開口。

  爸爸終是沒徹底忘記我也是他的孩子,吞吞吐吐地說:「小螺,你看……這誰該先選?」

  繼母在沈楊暉耳邊小聲叮嚀,沈楊暉的「中二病」發作,沒理會媽媽授意的「親情策略」,反倒毫不客氣地說:「沈螺,我要先選!」

  我心中早有決斷,平靜地問繼母:「楊姨想讓誰先選?」

  繼母只得挑明瞭說:「小螺,你看……你弟弟年紀還小,以後讀書、找工作、結婚娶媳婦,花錢的地方還很多,你都已經大學畢業了,這些年你的生活費、教育費都是爺爺出的,你弟弟可沒花爺爺一分錢……按情按理,你都應該讓你弟弟先選。」

  我苦笑,我的生活費、教育費都是爺爺出的,是我想這樣嗎?視線掃向爸爸時,爸爸回避了,我也懶得再糾纏,對繼母說:「好的,讓楊暉先選吧!」

  一直裝作不存在的周律師立即放下茶杯,抬起了頭,詢問沈楊暉,「請問你選擇哪份財產?」

  沈楊暉還沒說,繼母已經說:「現金,我們要銀行裡的現金。」

  沈楊暉隨著媽媽,一模一樣地重複了一遍:「現金,我們要銀行裡的現金。」

  周律師看向我,我說:「我要房子。」

  周律師從檔包裡拿出一遝檔,「這些檔麻煩你們審閱一下,如果沒有問題,請簽名。接下來的相關手續,我的助理會繼續跟進處理。」

  等我們看完檔、簽完名,周律師整整衣衫,站了起來,他和我們握手道別:「請節哀順變!」

  目送周律師離開後,爸爸關上了院門。

  繼母一邊拿著文件上樓,一邊大聲說:「我去收拾行李,我們趕中午十二點半的船離開。要能買到明天早上的機票,下午就能到家了。」

  沈楊暉「嗷」一聲歡呼,撒著歡往樓上跑:「回上海了!」

  爸爸看到老婆、兒子都是「一刻不想停留」的態度,知道再沒有反對的餘地,只能對我期期艾艾地說:「公司假期就十來天……我、我……必須回去上班了。」

  這些年我早已經死心,對他沒有任何過多的奢求,爸爸不是壞人,只不過,有時候懦弱糊塗、沒有原則的善良人會比壞人更讓人心寒。我平靜地說:「嗯,知道了。謝謝爸爸這次及時趕回來。」雖然最後六個月,一直是我陪著爺爺,可爸爸畢竟在爺爺閉眼前趕了回來,也跑前跑後、盡心盡力地操辦了爺爺的喪事。

  爸爸擔憂地說:「你這孩子,沒有和我商量,就為了照顧爺爺,把工作給辭了,現在工作不好找,你得趕緊……」

  「爸,媽讓你幫我收拾行李。」沈楊暉站在樓梯上大叫。

  爸爸不得不說:「我先上去了,反正你記住,趕緊找工作,閑得太久,就沒有公司願意要你了。」

  我隨在爸爸身後上了樓,走進自己的屋子,把律師給的檔鎖進抽屜裡。隱隱約約間感覺自己好像遺漏了一件什麼事,可繼母的聲音時不時尖銳地響起,搞得我總是靜不下心來想。

  我索性走到窗戶邊去欣賞風景,不管什麼事,都等他們離開了再說吧!

  幾條龍吐珠的翠綠藤蔓在窗戶外隨風搖曳,一朵朵花綴在枝頭,有的剛剛綻放,仍是雪白;有的正在怒放,潔白的花萼含著紅色的花冠,猶如白龍吐珠。

  我微笑著勾起藤蔓,隨手擺弄著,今年一直沒有工夫修理花木,龍吐珠的藤蔓竟然已經攀緣到了我的窗戶邊。突然間,我想起一直隱隱約約忘記的事情是什麼了——那個昏倒在我家院子裡的男人!

  我懊惱地用力敲了自己腦門一下,我竟然忘記了家裡還有一個陌生男人!

  我拽著窗框,從窗戶裡探出身子,向下看去,層層綠葉、累累白花下,那個黑色的身影十分顯眼,一動不動地坐著,好似已經睡著。

  我剛想出聲叫他,又想起了繼母正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地收拾東西,沒必要節外生枝。我順手掐下一枝龍吐珠花,用力朝他扔過去。

  大概聽到了動靜,他立即抬起頭看向我,眼神淩厲,表情森寒,像是一隻殺機內蘊、蓄勢待發的猛獸,把我唬了一跳。雖然我用了很大的力氣,可一枝花就是一枝花,不可能變成殺人的利器。微風中,白萼紅冠的龍吐珠花飄飄蕩蕩,朝著他飛過去,頗有幾分詩情畫意。他眼睛內的鋒芒散去,微微眯著眼,靜靜地看著花漸漸飄向他,直到就要落到臉上的一瞬,他才輕輕抬起手,接住了花。

  這一刻,香花如雪,他指間拈花,慵懶地靠在籐椅上,隔著絲絲縷縷的藤蔓,半仰頭,看著我,只是一個平凡落魄的男子,沒有絲毫駭人的氣勢。我被嚇得憋在胸口的一口氣終於敢輕輕吐出去,只覺得雙腿發軟,要撐著窗臺才能站穩。

  這究竟算什麼破事?一時好心收留了一隻野貓,可我竟然被野貓的眼神給嚇得差點跪了。

  我板起了臉,狠狠地瞪著他,想表明誰才是老大,爸爸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小螺,我們走了!」

  我再顧不上和一隻沒有家教的野貓計較,匆匆轉身,拉開門,跑出了房間。

  爺爺因為風濕腿,樓梯爬多了就膝蓋疼,後面幾年一直住在樓下的大套間,既是書房,也是他的臥室。我經過時,無意掃了一眼,立即察覺不對勁,再仔細一看,放在博古架上的那面鏡子不見了。

  「楊暉,快點!再磨磨蹭蹭,當心買不到票!」繼母已經提著行李箱走到院子裡。

  我幾步沖過去,擋在院門前,不讓他們離開。

  繼母立即明白我想做什麼了,尖銳地叫起來:「沈螺,你想幹什麼?」

  爸爸不解地看我,「小螺?」

  我說:「離開前,把爺爺的鏡子留下。」

  沈楊暉很沖地說:「鏡子?什麼鏡子?我們幹嗎要帶一面破鏡子回上海?除了礁石和沙子,上海什麼東西不比這裡好?」

  我冷笑著說:「的確是面破鏡子,不過就算是破鏡子也是清朝時的破鏡子,否則楊姨怎麼看得上眼?」那是當年爺爺的阿媽給奶奶的聘禮,據說是爺爺的爺爺置辦的家產,除了一面銅鏡,還有一對銀鐲、一根銀簪,可惜在時間的洪流中,最值錢的兩樣不知道去了哪裡,只有一面銅鏡留了下來。

  爸爸看了眼緊緊拿著箱子的繼母,明白了,他十分尷尬,看看我,又看看老婆,一如往常,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繼母發現藏不住了,也不藏了,盛氣淩人地說:「我是拿了那面舊鏡子,不過又怎麼樣?那是沈家的東西!整套老宅子都給了你,我為楊暉留一份紀念,難道不應該嗎?」

  「你別忘了,律師說得清清楚楚,我繼承的是老宅和老宅裡的全部所有物。」我終於明白爺爺為何會在遺囑上強調這句話,還要求爸爸和繼母簽字確認。

  楊姨也不和我講道理,用力推我,「是啊,我幫沈家的孫子拿了一面沈家的鏡子,你去告我啊!」

  我拽她的箱子,她用手緊緊捏住,兩人推搡爭奪起來。她穿著高跟鞋,我穿著平跟鞋,又畢竟比她年輕力氣大,她的箱子被我奪了過來,她重心不穩,摔倒在地上。

  繼母立即撒潑哭嚷了起來,「沈海生,你看看你女兒,竟然敢打長輩了!」

  爸爸被我淩厲的眼風一掃,什麼都沒敢說,只能賠著小心,去扶繼母,「鏡子是女孩子用的東西,楊暉是個男孩,又用不到,就給小螺吧!」

  繼母氣得又哭又罵又打:「放屁!一屋子破爛,就這麼一個值錢的東西,你說給就給!我告訴你,沒門!」

  我懶得理他們,把箱子放在地上,蹲下身,打開箱子,開始翻找銅鏡。

  「啪」一聲,一巴掌重重地打在了我臉上。我被打得有點懵,抬起頭直愣愣地看著沈楊暉。沈楊暉的力氣不比成年人小,那巴掌又下了狠勁,我的左耳朵嗡嗡作響,一時間站都站不起來。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又用力推開我,把箱子搶了回去,迅速拉上拉鍊,牢牢提在手裡。

  我一直提防著繼母和爸爸,卻忘記了還有一個沈楊暉,他們是一家「三口」。十四歲的沈楊暉已經一米七,嬉皮笑臉時還能看到幾分孩子的稚氣,橫眉冷對時,卻已經是不折不扣的男人了,擱在古代,他都能上陣殺敵了。

  沈楊暉惡狠狠地瞪著我說:「你先打了我媽,我才打的你。」

  繼母立即站起來,幸災樂禍地說:「打人的人終被人打!」她拉著兒子的胳膊往門外走,「我們走!」

  我不甘心地用力拽住箱子,想阻止他們離開。繼母沒客氣地一高跟鞋踢到我胳膊上,鑽心的痛,我一下子鬆開了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走出了院門。

  爸爸彎身扶起我,「小螺,別往心裡去,楊暉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鏡子就給楊暉吧,他是沈家的兒子,你畢竟是個女孩,遲早都要外嫁。」

  我忍著疼痛,一聲沒吭。

  爸爸很清楚我從小就是個硬茬,絕不是個任人欺負的人,他扳著我的肩膀,嚴肅地說:「小螺,我知道你擔心什麼,不是只有你姓沈,你放心,那面鏡子我一定讓楊暉好好保管,絕不會賣掉!」

  我和那雙非常像爺爺的眼睛對視了幾秒,緩緩點了下頭。

  爸爸如釋重負,還想再說幾句,繼母的吼聲從外面傳來,「沈海生,你要不走,就永遠留在這裡吧!」

  爸爸匆忙間把一團東西塞到我手裡,「我走了,你有事給我打電話。」說完,他急急忙忙地去追老婆和兒子。

  不一會兒,剛剛還雞飛狗跳的院子徹底安靜了,只有我一個人站在院子裡。

  等耳朵不再嗡嗡響,我低下頭仔細一看,胳膊上已經是紫紅色,再看看手裡的東西,竟然是幾張卷成一團的一百塊錢鈔票。我無奈地笑起來,如果這就是爸爸的父愛,他的父愛也真是太廉價了!

  我已經二十五歲,不再是那個弱小的十歲小女孩,我有大學文憑,還有一大棟爺爺留給我的房子,沒有爸爸,我也可以活得很好!但是,不管我的理智如何勸說自己,心裡依舊是空落落、無所憑依的悲傷,甚至比當年更無所適從。

  也許因為我知道,當年沒有了爸媽,我還有爺爺,可現在,我失去了爺爺,失去了這世間我唯一的親人。從今往後,這個世界上,我真的只有我自己了!疲憊時,再沒有了依靠;受傷時,再沒有了退路!

  看著眼前的老宅子,我笑著把手裡的錢扔了出去,粉色的鈔票飄飄蕩蕩還沒落地,我的笑容還在臉上,眼淚卻已潸然而下。

  七歲那年,爸媽離婚時,我就知道我的眼淚沒有任何用,從來不願浪費時間哭泣,但此刻,就像水龍頭的閥門被打開,壓抑的悲傷化作了源源不絕的淚水,落個不停。

  原來失去至親,就是,你以為你可以理解,可以接受,可以堅強,但永遠不可能不難過,某個時刻、某個觸動,就會悲從中來。

  爺爺、爺爺……

  我無聲地哭泣著,幾次用力抹去眼淚,想要微笑。既然不會再有人為我擦去眼淚,不會再有人心疼我的痛苦,那麼只能微笑去面對。但是,每一次努力的微笑都很快就被眼淚擊碎。

  我哭得站都站不穩,軟坐在了地上,我緊緊地咬著牙,緊緊地抱著自己,想要給自己一點力量和安慰,但看著眼前的空屋,想到屋子的主人已經不在了,眼淚就像滂沱的雨,紛紛揚揚,落個不停。

  我一直哭、一直哭,似乎要哭到地老天荒。

  突然,一團龍吐珠花飄到我眼前,像一個努力逗人發笑的頑童,在空中翻了好幾個跟鬥,撲進了我的懷裡。

  我一下子停止了哭泣,愣愣地看著,竟然是一個用龍吐珠花編的花球,綠藤做骨、鮮花為飾,恰好一掌可握,十分精巧美麗。

  我忘記了悲傷,忍不住拿了起來,正要細細觀看,卻想到一個問題:這花球是從哪裡來的呢?

  我像是沒上油的機械人,一寸寸僵硬地扭過頭,看向花球飄來的方向。那個男人……他什麼都看到了……被我深深地藏起來的,我最軟弱、最痛苦、最沒有形象的一面……

  他靜靜地看著我,沉默不語;我尷尬惱怒下,大腦一片空白,也說不出一句話。

  隔著枝葉扶疏、花白如雪的九裡香,兩人「無語凝噎」地對視了半晌,我一骨碌站起來,抬起手,想要把花球狠狠砸到他身上,終究是不捨得,一轉身,拿著花球沖進了屋子。

  我看了眼鏡子裡狼狽不堪的自己,越發尷尬惱怒,又想砸花球,可剛舉起,看了看,那麼精巧美麗,又放下,寬慰自己,不要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家的花!

  我迅速地用冷水洗了把臉,把早已鬆散的頭髮重新綰好。看看鏡子,覺得自己已經改頭換面、重新做人了,我氣勢洶洶地走出屋子,決定嚴肅處理一下這個昏倒在我家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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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23 18:02:27 |只看該作者
Chapter 2 眉目如畫,色轉皎然

  夕陽在天,人影在地,他白衫黑褲,筆直地站在那裡,巍巍如孤松立,軒軒如朝霞舉,眉目如畫,色轉皎然,幾乎不像塵世中人。

  日過中天,陽光灼熱,這方挨著屋子和院牆的角落卻陰涼怡人、花香馥鬱,難怪他能不哼不哈地在這裡坐一早上。

  我叉腰站在他面前,面無表情地質問,「看夠了嗎?滿意我們唱的大戲嗎?」

  他沒有吭聲。

  我怒問:「你幹嗎一直躲在這裡偷看?」

  他平靜地說:「不是偷看,而是主人沒有允許,不方便隨意走動。」今天早上聽他說話還很費力,這會兒聽,雖然有點古怪的口音,但並不費力。

  我譏嘲:「難道我不允許你離開了嗎?你怎麼不離開?」

  「沒有合適的機會。」

  我被他噎住了,一早上大戲連台,似乎是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離開。我不甘心地問:「你幹嗎用……用一團花扔我?」

  「你不是也用花扔了我嗎?」

  呵!夠伶牙俐齒!我惱怒地瞪著他,他波瀾不興地看著我,平靜的眼神中帶著一點不在意的縱容,就像是汪洋大海不在意地縱容著江河在自己眼前翻騰。

  我越發惱怒起來,正要發作。

  突然,一陣風過,落花簌簌而下,猶如急雪。我不禁揮著手,左偏偏頭、右側側頭,他卻靜坐未動,專注地看著落花殘蕊紛紛揚揚,飄過他的眉梢,落在他的襟前。

  蹁躚花影中,日光輕和溫暖,他的眼眸卻十分寂靜冷漠,仿若無喜無悲、俯瞰眾生的神,可是那深遠專注的眼神裡面明明又掠過惆悵的前塵舊夢。

  我不知不覺停下了動作,呆呆地看著他——

  就好像忽然之間,萬物變得沉寂,漫天飛揚的落花都放慢了速度,整個天地只剩下了他慵懶而坐,靜看著落花如雪、蹁躚飛舞。

  不過一瞬,他就察覺了我在看他,眸光一斂,盯向了我。

  和他的視線一撞,我回過神來,急忙移開了目光,莫名其妙地覺得心發虛、臉發燙,原本的惱怒早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罷、罷、罷!自家傷心事,何苦遷怒他人?

  我意興闌珊地說:「你現在可以離開了,時機絕對合適!」

  他一聲沒吭地站起,從我身邊繞過,向外走去。

  我彎下身收拾他吃過的餐具,卻看到幾乎絲毫沒動的粥碗和菜碟。我愣了一下,轉過身,看到他正一步步向外走去,那麼滑稽的打扮,還赤著雙腳,可也許因為他身材高大挺拔,讓人生不出一絲輕視。

  「喂——站住!」

  他停住了腳步,回身看著我,沒有疑惑,也沒有期待,面無表情、波瀾不興的樣子。

  我問:「飯菜不合口?難道我做得很難吃?」

  他竟然絲毫沒見外地點了下頭。

  我簡直、簡直……要被他氣死了!他這樣……他這個鬼樣,竟然敢嫌棄我做的飯,餓死他吧!

  我嫌棄地揮揮手說:「你走吧,走吧!」

  他轉身,依舊是一步步地走著,不算慢,卻也絕對不快,我忍不住盯著他的腳,想起了外面那條坑坑窪窪的石頭路……

  「喂——站住!」

  他回身看著我,依舊是面無表情、波瀾不興的樣子。

  我走到庭院中,把那雙已經曬乾的拖鞋拎起來,放到他腳前,「舊拖鞋,你要不嫌棄,拿去穿吧!」

  他盯著拖鞋看了一瞬,竟然難得地主動開口提了要求:「我想洗一下腳,可以嗎?」

  「可……可以,跟我來!」

  我走到廚房拐角,把塑膠軟管遞給他。擰開水龍頭後,我不好意思盯著他洗腳,轉身看著別處。

  不一會兒,聽到他說:「好了。」

  我接過水管,關了水龍頭,眼角的餘光瞥到他乾淨的雙腳,沒有血色的蒼白,一道道紅色的傷痕格外刺眼。

  他穿上拖鞋,走了兩步,看上去很合適。

  「謝謝。」

  「不用謝,一雙不要的舊拖鞋而已。」

  他沒再多言,向外走去。

  我盯著他的背影,突然又叫:「喂——站住!」

  他回過身,看著我,竟然還是那副面無表情、波瀾不興的樣子。

  我猶豫了一下,趕在自己後悔前,混亂地問:「你從哪裡來?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你現在有什麼打算?你要聯繫親人朋友,找人幫忙嗎?我有電話,可以借給你用!你要是需要錢,我……我可以借你一點!」

  他沉默著沒有說話,我竟然比他更緊張,急促地說:「江湖救急、不救貧,我借你的錢不會太多,最多夠你回家的路費。」

  他淡淡地說:「只我一個。」

  他的話很簡短,我卻完全聽懂了,只剩他一個,遇到困難時,沒有親人可以聯繫求助;受了委屈時,也沒有一個避風港可以歸去休息。我的眼睛有些發澀,又想哭的感覺。我深吸了口氣,微笑著說:「你有手有腳,長這麼大個頭,總不會打算去做乞丐吧?總要找一份工作養活自己!」

  他想了想說:「是應該找一份工作。」

  我小心地問:「你的受教育程度,大學、中專、職高,或者學過什麼手藝沒?」

  「沒有。」

  「沒有?什麼都沒有?你長這麼大總要學點什麼吧!就算讀書成績不好,考不上學,也該學門手藝啊……」

  他面無表情、波瀾不興的沉默,卻像是無聲的鄙夷:我都說了沒有,你還廢話什麼?

  我抓狂了,「你這些年都靠什麼生活?難不成啃老?」

  他有點不悅地皺眉,「我靠自己的力量吃飯。」

  好吧!只要不是好吃懶做、作奸犯科,幹體力活也是正當職業。我猶豫掙扎著,遲遲沒有再說話,他也一點不著急,就那麼安靜地站在大太陽下,由著我理智和衝動打架。

  我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咬牙,足足考慮了十來分鐘,才試探地問:「你願意留在我這裡打工嗎?管吃管住,工資……看你的表現再定。」剛才掙扎時還覺得自己是活雷鋒,結果最後發現自己本質上肯定是黃世仁。

  他沉默,我緊張,卻不知道自己緊張個啥,這個海島上工作機會有限,他現在落魄到此,難道不是應該他諂笑著抱我大腿嗎?

  終於,他點了點頭,「好!」

  我松了口氣,愉快地說:「就這麼說定了,只要你努力幹活,我不會虧待你。我叫沈螺,螺可不是絲蘿的蘿,是海螺的螺,你叫什麼名字?」

  他沉默了一瞬,才說:「吳居藍。」

  經過簡短的自我介紹,我和吳居藍算是認識了,但接下來我們該做什麼?似乎要簽署勞動合同,但是,我都不給人家開工資,甚至做好了隨時趕他走的打算,這個勞動合同……反正我是絕對不會先提出來的,他要罵奸商就奸商吧!

  兩人面對面地沉默著,非常難得地,他主動開口問:「我該幹些什麼?」

  「什麼?」我正沉浸在自己的小九九中,沒反應過來。

  他說:「你讓我為你工作,我需要做什麼?」

  「哦!那個不著急,今天先把你安頓下來。」我打量著他,決定第一件事就是幫他去買幾件衣服。

  「我現在要出門一趟,你和我一起……」話還沒說完,我猛地閉上了嘴。

  理論上講,他仍是陌生人,我不應該把他留在家裡,但是,他這個樣子,如果我帶著他一起上街,我敢打保證不用半天,整個島上就會傳遍,說不定晚上就會有好事的人給爸爸打電話,我瘋了才會那樣做!

  我心思幾轉,一咬牙,斬釘截鐵地說:「你留在家裡!」

  我指指他之前坐過的地方,「你可以把籐椅搬出來,隨便找地方坐。」

  我上了樓,一邊換衣服,一邊還在糾結自己的決定,把一個剛剛知道名字的陌生人留在家裡,真的合適嗎?不會等我回來,整個家都搬空了吧?

  糾結中,我翻箱倒櫃,把現金、銀行卡、身份證、戶口名簿,甚至我從來不戴的一條鉑金鑽石項鍊,全部塞進了手提袋裡。這樣子,屋子裡剩下的不是舊衣服,就是舊傢俱了。就算他想要搬空,也不會太容易吧!

  關臥室門時,我想了想,去衛生間拿了我的梳子,小心地拿下一根夾在梳子縫裡的頭髮,夾在門縫中。又依樣畫葫蘆,把樓上三間臥室、樓下書房的門縫裡都夾上了頭髮。

  這樣,只要他打開了門,頭髮就會悄悄掉落。如此電視劇的手段是我十歲那年學會的,為了驗證繼母是否有偷看我的日記本,我特意把頭髮夾在日記本裡,最後的事實證明她的確翻閱了,我和她大吵一架,結果還被她指責「小小年紀就心機很重」。

  我提著格外沉的手袋,走出了屋子,看到吳居藍把籐椅搬到了主屋的屋簷下,正靠在籐椅上,看著院牆上開得轟轟烈烈的三角梅。我心裡微微一動,嬌豔的粉紅色花朵和古老滄桑的青黑色石牆對比鮮明,形成了很獨特的美,我也常常盯著看。

  我說:「廚房有水和吃的,自己去拿,雖然你很嫌棄我的廚藝,但也沒必要餓死自己。」

  他微微一頷首,表示聽到了。

  「那——我走了!很快回來!」關上院門的一瞬,我和他的目光正對,我是柔腸百轉、糾結不已,他卻是平靜深邃,甚至帶著一點點笑意,讓我剎那間生出一種感覺,他看透了我的擔憂,甚至被我的小家子氣給逗樂了!

  我站在已經關上的院門前發呆,不可能!肯定是錯覺,肯定又是光線角度的原因!

  這些年,島上的旅遊發展很快,燈籠街的服裝店都投遊客所好,以賣花上衣、花短褲為主,並不適合日常穿著。我又不敢去經常去的幾家服裝店,店主都認識我,我怕他們問我買給誰,只能去找陌生的店。

  逛了好幾家,終於買到了吳居藍能穿的衣服。我給他買了兩件圓領短袖白T恤、兩件格子長袖襯衣、兩條短褲、兩條長褲、一雙人字拖。最後,我還紅著臉、咬著牙給他買了兩包三角內褲,一包三件,總共六件。

  真是作孽!我給爺爺都沒有買過內褲,平生第一次挑選男人內褲,竟然不是給男朋友,而是給陌生男人!

  回家的路上,順便買了一點菜。我拎著兩大包東西,一邊沿著老街坑坑窪窪的石頭路走著,一邊給自己做思想建設:等我回到家,發現他偷了東西跑了的話,也很正常,我就當破財免災!這樣的人越早認清越好!所以我今天的舉動雖然有些魯莽衝動,可也不失為一次精心佈置的考驗!

  走到院子門口,掏鑰匙時,我的動作遲疑了,後退兩步,仔細地打量著面前的院門。門緊緊地關著,地上只有落花和灰塵,看不出在我走後,是否有人提著東西從這裡離開。

  我咬著唇,把鑰匙插進了門鎖,開鎖時忐忑緊張的心情,讓我想起了等待高考成績時的感覺。

  剛打開院門,就看到了坐在屋簷下的他,我禁不住臉上湧起了笑意,腳步輕快地走到他面前,把一包衣服放在他腳邊,「都是你的,我估摸著買的,你看看。」未等他回答,我轉身進了廚房,把買的菜放進冰箱,「我買了一條活魚,晚上蒸魚吃。」用爺爺的話來說,蒸魚雖然很考驗廚師的火候,但最考驗的是食材,只要魚夠好、夠新鮮,火候稍差一點,也能很鮮美。

  洗完手,走出廚房,看到他正一件件翻看衣服,看完衣服褲子,他舉起一包內褲仔細看著。我的臉有些燙,忙移開視線,匆匆走進客廳,大聲說:「你去沖個澡吧,然後換上新買的衣服,萬一不合適,我明天拿去換。用一樓的衛生間,換下來的衣服,你要還要就自己洗乾淨,要不要,就扔到垃圾桶裡。」

  我站在一樓衛生間的門口,對他說:「這是衛生間,洗髮水、沐浴露裡面都有,我給你找兩條乾淨的毛巾,你挑好要穿的衣服後,就可以洗澡了。」

  我正在櫥櫃裡翻找毛巾,他走到我身後,問:「這是什麼?」

  我一回身,看到他拿著一包打開的內褲,滿臉認真地看著我。我的血直往臉上沖,幾乎吼著說:「你說是什麼?就算沒讀好書、不識字,上面也印著圖案啊!」

  「怎麼穿?」

  我咆哮:「怎麼穿?你說怎麼穿?當然是貼身穿在褲子裡面了,難道你想像超人一樣,內褲外穿,還是像蝙蝠俠一樣,把內褲穿在頭上?警告你,下次再開這麼無聊的玩笑,我和你沒完!」我氣衝衝地把浴巾砸到他身上,疾步沖出了客廳。

  我站在院子裡,咬牙切齒地發誓,以後絕對不再給非男朋友的男人買內褲!否則好心還被人拿去開玩笑!

  吹了一會兒風,才覺得臉上的滾燙退去了,我看看時間,差不多要做晚飯了,但是……還得看看他有沒有資格留下來吃晚飯。

  我走進客廳,看衛生間的門緊關著,躡著腳湊到門邊聽了一下,聽到淅淅瀝瀝的水流聲,看來正在洗澡。我忙跑去了書房,彎下腰仔細查看,發現我的頭髮仍夾在原來的地方。

  我直起身,立即上了二樓,四個臥室的門都仔細查看過,每根頭髮都還在原來的地方,別說掉落,連斷裂都沒有。很明顯,我離開後,他沒有企圖進任何一個房間,一直老老實實地待在院子裡。

  我咬著唇,慢慢地走下樓,凝視著緊閉的浴室門,唇邊漸漸浮出了笑意,剛才被戲弄的惱怒消失了。只要不是壞人,偶爾有點討厭的行為,也不是不能原諒。

  我做好了飯,吳居藍竟然仍然沒有洗完澡。我跑到浴室門口,聽到水流聲仍然在響,該不會暈倒在浴室裡了吧?我用力敲門,「吳居藍、吳居藍!」

  水流聲消失了,「馬上就出來。」

  「沒事,你慢慢來吧。」只要不是暈倒,洗久點,洗乾淨點,我絕對支持。

  我把藤桌和籐椅搬到庭院裡放好,飯菜也都端上桌擺好,用一個紗罩罩住,防止飛蠅。等吳居藍出來,就可以開飯了。

  這會兒天未黑,卻已經不熱,微風吹著很舒服。以前不颳風不下雨時我和爺爺都會在院子裡吃飯。我坐在籐椅上,一邊搖著蒲扇,一邊微仰頭,看著屋簷上的一角藍天、幾縷白雲,四周沒有車馬喧嘩,也沒有嘈雜人聲,只有風吹草木聲和蟲鳴聲,熟悉的景致,熟悉的靜謐,讓我在傷感中竟然也感覺到了幾分久違的愜意。

  感覺到陰影遮擋在眼前,我才驚覺吳居藍已經站在了飯桌前。我漫不經心地看向他,卻猛地一驚,手中的蒲扇掉在了地上。

  夕陽在天,人影在地,他白衫黑褲,筆直地站在那裡,巍巍如孤松立,軒軒如朝霞舉,眉目如畫,色轉皎然,幾乎不像塵世中人。

  不知道他是早習慣我這種驚豔的目光,還是壓根兒沒留意到,泰然自若地坐了下來,「衣服很合身,謝謝。」

  「哦、哦……不客氣,吃、吃飯吧!」我回過神來,借著撿扇子,掩飾尷尬,心裡有一萬頭草泥馬奔過,這真是落魄地暈倒在我家門口的男人嗎?他洗刷乾淨了竟然這麼養眼?

  吳居藍拿起筷子,先夾了一筷魚肉。我一邊吃飯,一邊偷偷打量他——略長的頭髮整齊地垂在耳側,臉不再是半遮半掩,全部露了出來,五官的形狀並沒變,但洗乾淨後,皮膚不再是乾澀暗淡、營養不良的樣子,變得白皙光潔,一下子襯得整個五官都有了神采,就好像蒙塵的寶珠被擦拭乾淨,終於露出了本來的光輝。

  桌上擺了一盤葷菜和兩盤素菜,我發現吳居藍都只嘗了一筷,再沒有夾第二筷。我後知後覺地發現了一個事實,他寧可只吃白米飯,也不吃我做的菜!我的怒氣噌的一下躥了上來,那兩盤素菜就算了,為了蒸那條魚,我可是一直盯著表,守在爐子旁,絲毫不敢分神。

  「你不吃菜,又覺得我做的菜很難吃?」

  他頭都沒抬,直白地「嗯」了一聲。

  我恨恨地瞪著他,一直恨恨地瞪著他。

  他終於抬起了頭,看著我,想了想說:「我知道你已經盡力了,沒有關係。」

  什麼?他在說什麼?我需要他高高在上、寬宏大量地原諒我嗎?我究竟做錯了什麼需要他寬恕?我被氣得再不想和他說話,埋下頭,一筷子下去,把半條魚都夾進了自己碗裡,你不吃,我吃!

  我秉持著自己一定要支持自己的想法,狠狠地吃著飯,吳居藍早已經放了筷子,我依舊在狠命地吃,一直吃到再吃一口就要吐的境地。吳居藍沉默地看著我,我惱火地說:「看什麼看?沒見過人飯量大啊!」

  他嘴角微扯,似乎帶著一點笑意。

  我瞪著他說:「我做的飯,你去洗碗!」說完,我很想酷帥拽地站起來,揚長而去,給他留下一個瀟灑如風的背影。但是,我一抬屁股,就發現吃得太撐,已經達到吃自助餐攻略的最高段位元,需要扶牆出去的地步。我搖晃了兩下,只能又狼狽地坐了回去。

  我拿起蒲扇,裝腔作勢地扇著,「外面挺涼快,我再坐會兒。」

  他說:「是需要坐一會兒。」

  未等我回嘴,他已經收拾了碗筷,走進廚房,只留我瞪著他瀟灑如風的背影。

  我坐了一會兒,終是不放心,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進廚房,去看他洗碗。

  他沒有加洗潔精,為了洗去油膩,只能用冒著熱氣的熱水,還真不嫌燙!

  我打開水龍頭放了點冷水,又拿起洗潔精,倒了幾滴在水裡,「以後找不到東西就問我。」

  他拿起洗潔精的瓶子看了一下說明書,不動聲色地說:「好。」

  我說:「等洗完碗,把案台擦乾淨了,還有爐子,還有櫃子,還有地,還有窗戶,還有……」

  我擺出老闆的姿態,提著一個個挑剔的要求,吳居藍面無表情地簡單應了聲「好」。

  我們倆,一個指揮、一個動手,工作成果完全超出我的預料。他不但把案台爐子櫃子擦得乾乾淨淨,連窗戶和爐子周圍的瓷磚都擦了個鋥亮。我心裡給他設置的這一關,他算滿分通過。

  看看窗明几淨的廚房,我對他有點好奇了。這人雖然挑剔毒舌,但做事認真、手腳勤快,不是好吃懶做的人,怎麼會淪落到連雙鞋子都沒有的境地呢?

  打掃完廚房,吳居藍非常自覺主動地去打掃他用過的衛生間。

  我坐在空蕩蕩的客廳裡,一邊聽著衛生間裡時不時傳來的水聲,一邊想著心事。

  爺爺是因為胃癌去世的,發現時已經是中晚期,他一直瞞著我們病情,直到最後實在瞞不住了,才被我們知道。當時,我正在北京的一家外企做財務工作,得知此事後立即辦理了離職手續,帶著所有行李,回到了海島。

  爺爺沒有反對我任性的決定,我也沒有反對爺爺不願住院做手術的決定,與其躺在醫院被東割一刀西割一刀、全身插滿管子,不如像個正常人一樣,享受最後的時光。

  我們刻意地遺忘掉病痛,正常地生活著,養花種草、下棋品茶,天氣好的時候,我們甚至會在碼頭擺攤、出海釣魚,時光和以前沒有任何差別,就好像離家的七年從沒有存在過,我一直都留在海島,只不過以前是他牽著我的手走路,如今是我扶著他的手走路。

  從辭職到現在,我已經有半年多沒有工作,爸爸在為我的工作擔憂,他肯定覺得我任性,絲毫不考慮將來。可他不知道,因為他沒有承擔起父親的責任,我一直在考慮將來,也一直在為將來努力。

  爺爺生病前,甚至可以說我上大學時,我就想過,要回到海島定居。只是衣食住行都需要錢,我已經花了爺爺不少的養老錢,不能再拖累他,為了「回家定居」的這個計畫,我努力加班、努力賺錢,計畫著等攢夠了錢就回到海島,租一套靠海的老房子,改造成咖啡館,既可以照顧爺爺,又可以面朝大海,享受我的人生。可是,子欲養而親不在,時光沒有等我。

  如果我早知道爺爺會這麼早走,如果我早點告訴爺爺我並不留戀大城市,也許……但是,世間沒有早知道。

  正在自怨自艾,忽然聽到吳居藍說:「浴室打掃完了,你還有什麼活要我幹嗎?」

  我抬起頭,看到他從衛生間的方向朝我走過來,步履間,蕭蕭肅肅,一身廉價的白衫黑褲,卻被他穿出了魏晉名士「飄如浮雲、矯若驚龍」的氣場。我忍不住盯著他看了一瞬,才說:「沒什麼活了,我帶你參觀一下你要生活的地方吧!」

  我站起身,誇張地張開雙手,比畫了一下,「如你所見,這是棟老房子,是沈家的老宅……」

  據爺爺說,老宅是他的爺爺年輕時冒險下海,采珠賣了錢後蓋的。因為海島實在太窮,三個姑奶奶遠嫁、爺爺離家,老宅再沒有人住,逐漸荒蕪,屋簷上都長滿了青苔。爺爺離開打撈局後,沒有選擇留在城市,而是回到家鄉,把老宅整理出來,定居故土。

  不同于大陸上傳統的土木結構,老宅是磚石結構,海島居民就地取材,用青黑色的亂石砌牆,青灰色的瓦覆頂,蓋成了敦實的房子,既不怕颱風,也能防潮防蛀。

  老宅的主屋呈「7」字形,不過是橫長、豎短。上下兩層,樓下是兩間大套房,一間是客廳,一間是書房,客廳在「7」字的橫上,書房在「7」字的豎上,都非常寬敞。因為爺爺有風濕腿,上下樓不方便,書房後來也做了臥房用。

  上下樓的樓梯在「7」的拐角處,沿著樓梯上去,「7」的橫上有兩間屋子,「7」的豎上有兩間屋子,都是帶獨立衛生間的臥房。靠近樓梯的兩間臥房比較小,擺了一張雙人床和幾件簡單的傢俱後,就沒有什麼多餘的空間。這兩間臥房算是客房,是為了方便爸爸他們回來小住。說起來,老宅能裝修得這麼「現代化」,還要感謝沈楊暉。沈楊暉六歲那年,回來後住不慣,哭著鬧著一定要走。爺爺為了不委屈孫子,用了半年時間,請人做了一次大翻修,給老宅裝了淋浴和抽水馬桶。可其實,爸爸他們回來得很少,兩三年才能回來住個兩三天。

  兩間大的臥房在「7」字的橫、豎兩頭,有內外隔間,放了床、書架、書桌、藤沙發、籐椅後仍很寬敞。橫上那一間曾是爺爺的臥室,豎上那一間是我的臥室。

  廚房是一間獨立的石瓦平房,在主屋的左側方,和主屋的「7」字構成了一個「門」字形。「門」字那一點的地方是一個花圃,那株至少一百歲高齡的公孫橘就在花圃中。聽爺爺講,他也不知道公孫橘究竟多少歲了,反正聽他阿爸說,他小時就會從樹上摘了橘仔擠出汁,用來蘸馬鮫魚吃。

  「門」字左邊的豎頭上,是一個長方形的花圃,緊靠院牆的地方種著龍船花和三角梅,靠著廚房的牆邊有一個水龍頭,用青石和水泥砌了排水溝,方便洗刷東西。「門」字右邊的豎頭上是一塊空地,種著龍吐珠和九裡香,正好在書房和我的臥室窗戶外。「門」字中間是長方形的庭院,青黑色的石頭鋪地,零散地放著盆景,「門」字開口的方向就是院子正門。

  領著吳居藍參觀完所有房間後,我站在二樓客房的窗戶邊,俯瞰著整個院子,背對著吳居藍說:「我打算開一家客棧,一個人肯定不行,這就是我為什麼留下你的原因。」

  藏在心頭的小秘密,第一次與人分享,我有些異樣的激動,沒忍住地說:「從回來的那天起,我就沒打算離開了。不管北京再大、再繁華,都和我沒有絲毫關係,我永遠都像是寄人籬下的客人,這輩子我已經嘗夠了寄人籬下的滋味,就算過得窮一點,我也要待在自己家裡。」

  話說出口後,我才覺得交淺言深,說得太多了,有點訕訕,我忙轉移了話題,裝出嚴肅的樣子說:「老宅的地段不好,離海有點遠,不會是遊客的首選,所以我要以特色取勝,有了口碑後,自然會有客人慕名而來。以後,我就是客棧的老闆,你就是客棧的服務生,我是靠腦子吃飯,你是靠體力吃飯,所以,所有的髒活、累活都由你來做……」我突然有點擔心客棧還沒開張就嚇跑這個免費的夥計,又趕緊說:「當然,一個客棧而已,又不是建築工地,也沒什麼很髒、很累的活,只要勤快一點就好了。」

  吳居藍「嗯」了一聲表示明白,「我住哪裡?」

  我說:「就這間。」這是我幾經思考做的決定,既然要開客棧,理論上講,應該讓他住在樓下的書房,樓上的房間作為客房出租。可是,我現在還沒有做好準備,捨不得讓別人住進爺爺住過的地方,只能讓他住到樓上來。兩間客房裡,這間和我的臥室挨在一起,方便我「監視」他,畢竟他還是個陌生人。

  「這間房子我弟弟剛住過,床下的抽屜裡有乾淨的床單、被罩、枕頭套,你自己換上。衛生間你要想打掃,就自己打掃吧,抹布掛在洗手台前,消毒劑在洗手台下的櫃子裡。」

  「好。」吳居藍爽快地答應了。

  「我今天累了,想早點睡,你也早點睡吧!等休息好了,我們還有很多活要做。」

  我替吳居藍關好門,進了自己的臥房。

  連著幾天沒有休息好,今天早上又起得早,我的頭有點昏沉,幾乎迫不及待想爬上床休息,可是,隔壁還有個人。

  雖然他通過了今天下午的考驗,但這世界上有一種人,白天看著衣冠楚楚,人模人樣,到了晚上,就會變身。人心隔肚皮,誰知道吳居藍是不是這樣的人?

  我把門反鎖好,搬了個方凳放在門後,方凳上倒放著一個啤酒瓶,只要半夜有人推門,啤酒瓶就會摔到地板上,我能立即醒來。

  枕頭下放了一個小手電筒;枕頭旁放著手機,報警電話設置成緊急呼叫,隨時隨地能以最快的速度撥打;床下放了一把西瓜刀。

  我想了想,似乎再沒有遺漏,特意穿上一雙厚棉襪,躺到了床上。雖然很不舒服,可電影裡總會演一個女人危急時刻,不得不赤腳逃跑,以防萬一,我覺得還是穿著襪子比較有安全感。

  剛開始,我一直抵抗著睡意,豎著耳朵聽外面有沒有異常的動靜,可漸漸地,我被困意淹沒,徹底昏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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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23 18:02:55 |只看該作者
Chapter 3 青梅竹馬來

  不管過程如何,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們都好好地長大了,這就是最好的事情!

  一夜無夢,醒來時,迷迷糊糊看了眼手機,已經快九點。

  我閉上眼睛,還想再眯一會兒,腦海裡突然浮現出吳居藍的面孔,一個激靈,猛地支起身,探頭看向門口——那個倒扣的啤酒瓶筆直地立在那裡,像是一個盡忠職守的衛士,向主人彙報著昨夜絕對沒有壞人企圖闖入。

  我果然沒有看錯人呢!喜悅如同氣泡一般,從心底汩汩冒出,我忍不住地咧開嘴笑著。一邊傻笑,一邊又躺回了床上。

  這一覺睡了整整十個小時,數日來的疲憊一掃而空,連心情都好了許多。

  我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眯著眼想,吳居藍起來了嗎?不知道他昨天晚上休息得如何……正想著,聽到有聲音從院子裡傳來,我從床上一躍而起,跑到窗口,探頭向下望去——

  天空湛藍,陽光燦爛,院子裡綠樹婆娑、鮮花怒放,彩色的床單被罩掛在竹竿上,隨著海風一起一伏地飄揚著。吳居藍白衣黑褲,站在起伏的床單被罩間,正把洗乾淨的衣服一件件掛起。

  也許天空過於湛藍、陽光過於燦爛,也許樹太綠、花太紅,這麼一幕簡單平常的家居景象,竟然讓我的心剎那變得很柔軟溫暖。我含著一絲微笑,一直定定地看著。

  隨風飄揚的床單和被罩如同起伏的波浪,一時揚起、一時落下,吳居藍的身影也一時顯、一時隱。他掛好最後一件襯衣後,抬起頭看向我,碎金的陽光在他身周閃耀,讓他的身影看似清晰又模糊,我輕輕揮了下手,揚聲說:「早上好!」

  吳居藍微微一笑,對我說:「早上好。」

  「吃過早飯了嗎?」

  「沒有。」

  我一邊綰頭髮,一邊說:「等一下,馬上就好。」

  我沖進衛生間,飛快地洗漱完,又沖進廚房,開始做早餐。這個點來不及熬粥了,我打算煮兩碗龍鬚麵,炒一碟番茄雞蛋,就吃番茄雞蛋面吧!

  我做飯時,吳居藍一直站在廚房門口看著,我想著人家已經洗了一早上的衣服,就沒再使喚他。

  吳居藍問:「現在做飯都是用這種爐子嗎?」

  我一邊看著鍋裡的面,防止溢出來,一邊翻炒著番茄,說:「我們用的是液化氣罐,大陸上的城市一般都用天然氣。」

  等做好飯,兩人一人盛了一碗面,坐在廚房的簷下,開始吃早飯。

  我偷偷看吳居藍,他沒什麼表情,慢慢地吃著,倒是沒再挑食,不管是番茄,還是雞蛋都吃。

  我忍了半晌沒忍住,問:「味道如何?」

  吳居藍淡淡瞥了我一眼,什麼都沒說。

  我明白了,不過已經習慣了他的嫌棄,又是匆匆忙忙做的早飯,也沒指望他滿意。我嘀嘀咕咕地為自己辯解:「我的廚藝雖然不能和飯店的大廚比,可從小就幹家務活,家常小菜做得還是不錯的,連總是挑我錯的楊姨也說我飯做得不錯,你估計是吃不慣我們這邊的口味。」

  吳居藍低著頭,專心吃面,一聲不吭。

  我很憂鬱地發現了吳居藍的一個「美德」,他不撒謊,即使所有人認為無傷大雅、用來潤滑人際關係的小謊言,他也絕不肯說。對著這麼個「剛正不阿」的貨,我悻悻地嘮叨了幾句,只能算了。

  兩人吃完飯,吳居藍自覺收拾了碗筷去洗碗,已經幹得有模有樣,不像昨天那樣需要我時不時地提醒,我放下心來。

  看看認真洗碗的吳居藍,再看看院子裡,昨天買給吳居藍的衣服,昨晚他換下的床單被罩,爸爸和繼母住過的房間的床單被罩,都洗得乾乾淨淨,晾曬在竹竿上,把院子擠了個滿滿當當。

  現在這社會,正兒八經去招聘,只怕都找不到這麼勤快的人。我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好人有好報,做了一個很英明的決定,也越發納悶,皮相這麼好,又這麼勤快的人怎麼會淪落到衣衫襤褸,暈倒在我家門口?

  不過,從小的經歷讓我明白,每個人都會有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經歷,他若不說,我也不會刺探,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我跟吳居藍打了聲招呼,去書房工作。

  從樓梯旁的衛生間外經過時,我突然停住了腳步,衛生間裡乾乾淨淨,一點都不像用過的樣子。洗衣機的電源指示燈黑著,掀開蓋子再一看,幹幹的,一滴水都沒有。

  我不淡定了,幾步跑出客廳,「吳居藍,你早上怎麼洗的衣服?」

  吳居藍隔著廚房的窗戶,看著我,沒明白我究竟想問什麼。

  我問:「你有沒有用洗衣機?」

  吳居藍搖了下頭。

  雖然已經猜到,可親口證實了,依舊覺得難以相信。我指著院子,吃驚地問:「這麼多衣物,你都是手洗的?」

  「手洗不對嗎?」吳居藍反問。

  「不是不對。不過,你手不疼嗎?下次洗大件的東西用洗衣機,有力氣也不是這麼浪費的!」

  吳居藍面無表情地說:「我手不疼,這點力氣對我不算什麼。」

  我被噎得一時不知該說什麼,索性蠻橫地說:「反正下次洗床單被罩用洗衣機,我的洗衣機不能白買了!」

  吳居藍沉默了一瞬說:「好。」

  我轉身走進書房,坐在電腦桌前,一邊等著電腦開機,一邊還驚異地看著院子裡的床單和被罩,覺得吳居藍勤快得太不可思議了。

  現在手洗衣服的人還很多,可手洗床單被罩的人已經很少了。

  不過,也不是沒有,就像這條街的鄰居黎阿婆,為了省水費和電費,到現在家裡也沒買洗衣機,當然,黎阿婆家是這條街上最窮的幾戶人家之一。

  吳居藍家應該也很窮,窮到沒有洗衣機,所以習慣於手洗床單和被罩。

  電腦啟動好了,我收拾起心緒,開始好好工作。

  腦子裡過了一遍後,我把要做的事一件件羅列出來。第一件事,當然是要去申請營業執照等相關經營私人客棧的文件。我之前已經打聽過,這事雖然有點煩瑣,但並不難。現在海島政府大力發展旅遊,很支持本地居民做一些有特色的小生意,發展文化旅遊、綠色旅遊。像我這種「土著」辦理這些,只是時間的問題,讓我擔心的是裝修以及未來的經營。

  老宅雖然舊了,自住還是挺舒服的,可自己住和讓客人住是兩個概念,至少每個房間都要翻新一下,安裝電視和無線網路,窗簾、床單、被罩、浴巾什麼的都要準備新的。

  我在北京工作了三年半,省吃儉用,總共存了十二萬。辭職回家後,陸陸續續花了一萬多,現在銀行裡還剩十萬多。這是我現在除了老宅外,全部的資產,我必須考慮到客棧一開始有可能不賺錢,給自己留一些生活費和客棧初始的運營費用,能花在裝修上的錢很有限,必須精打細算。

  我在網上查閱著別人的裝修經驗,多瞭解一些,既能少走彎路、多省錢,又能監督施工、防止被矇騙。

  我正在一邊看視頻,一邊做筆記,突然看到一隻白淨修長的手伸過來,戳了戳電腦螢幕上的人像,戳了幾下不夠,又摳了幾下,似乎很好奇為什麼螢幕裡會有活靈活現的人。

  這是什麼狀況?

  我呆了一會兒,才扭過頭,無語地看著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我身後的吳居藍。

  吳居藍面無表情地和我對視著,從容平靜,甚至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冷淡。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肯定會覺得剛才又戳又摳電腦螢幕的二貨絕對不是眼前這貨。

  我忍不住地問:「你沒有用過電腦嗎?你以前打工的錢都要寄回家嗎?」雖然電腦在現代社會已經算普及,但在很多窮的地方,別說電腦,彩電都還用不起。以我對吳居藍家庭狀況的判斷,他沒有電腦很正常,只是,就算家裡買不起電腦,可也有一個地方叫「網吧」。很多買不起電腦的打工仔照樣會玩遊戲、聊QQ,除非他和我一樣,需要省吃儉用存錢,把一切消費活動全部砍掉了。

  我一瞬間腦補了很多,連「吳居藍的父母身患絕症,吳居藍必須把打工的錢全部郵寄回家」的感人情節都想出來了。

  吳居藍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不屑地看著我,冷淡地說:「你想多了,不是買不起,而是用不著。」說完,他竟然一轉身走了,用挺直的背影表明:大爺不稀罕!

  我看著他的背影,心裡一萬頭草泥馬奔騰而過,又是好笑,又是難受。這個傲嬌的男人,即使自尊心受傷了,也不願撒謊說自己用過電腦,只會簡單粗暴地用不屑和冷淡來掩飾自己,我想起了小時候的自己。那一年我六歲,爸媽正又吵又打地鬧離婚,誰都顧不上我,連我的褲子短了也沒人察覺。一起玩耍的小朋友的媽媽留意到我的窘迫,好心地給我買了兩條褲子,可敏感的我第一時間不是感激,而是被戳到痛處的難堪,死活不肯收那兩條褲子,還一遍遍強調我媽媽買了很多新褲子給我,只不過我不喜歡穿新衣服,就喜歡穿舊衣服。

  我跳了起來,幾步跑過去,攔住吳居藍,「碗洗完了?」

  「洗完了。」

  我推著吳居藍往電腦桌邊走,「還有事讓你做,過來!」

  吳居藍瞅著我,沒有動。我猶如在推一座大山,無論多用力,都紋絲不動。

  我惱了,睨著他,「我是老闆,難道不是我吩咐什麼你做什麼嗎?」

  吳居藍跟著我走到了電腦桌前。

  我坐下後,拽了個凳子,示意吳居藍也坐,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我在研究如何裝修客棧,你也得學習一下,這可是咱倆以後安身立命的東西,想要吃好喝好必須要用心。」

  我打開網頁流覽器,演示了一遍如何用搜索功能,只要學會用搜索,其他一切慢慢地就會學會。我刻意放慢了速度,吳居藍坐在旁邊,一聲不吭地看著。

  我突然想起來,他都沒有用過電腦,很有可能不會鍵盤輸入,「你拼音好,還是字寫得好?」

  吳居藍思考了一瞬,才說:「寫字。」

  我立即下載了一個五筆輸入法的教程,簡單演示了一下後,對吳居藍說:「這東西只要背熟字根,練習一段時間就能上手。」

  以前爺爺自學電腦的書還在,我從書架上抽了出來,放在吳居藍面前,讓他跟著書學習。

  吳居藍拿起書靜靜翻閱著,我站在他身旁,視線不經意地從院子裡掠過,看到隨風飄揚的床單、被罩,腦海中乍然出現一個念頭:吳居藍不用洗衣機,不會是因為他壓根兒不會用吧?

  我被自己的這個念頭驚住了,卻覺得很有可能,他究竟是從哪裡來的?某個偏遠地區的深山老寨?電器還沒有普及?難怪他第一次說話時口音那麼奇怪……

  雖然有點好奇,但我沒打算把吳居藍發展成男朋友,不會負責他的後半生,更沒有興趣探究他的前半生,重要的是解決眼前的問題。

  家裡的電器還有空調、微波爐、冰箱、電鍋、電視機、DVD播放機……也不知道他究竟用過什麼,沒用過什麼。

  我想了想,翻箱倒櫃,把壓在櫃子最底層的所有電器的說明書拿了出來,放到書桌一角,「這是家裡所有電器的說明書,你有時間看一下。」怕傷到他的自尊心,我又急忙補了一句,「不同牌子的電器、不同年代生產的產品,使用方法都會不同,你看一下,省得你按照以前的經驗想當然地操作,把我的東西搞壞了。」

  幸虧吳居藍沒有我小時候的敏感變態,聽完我的吩咐,只簡單地回復:「好。」

  我帶好身份證、戶口名簿等覺得可能用得上的證件,出門去申請經營私人客棧的文件執照。

  本來想著就那麼點事,應該花不了多少時間,沒想到手續真跑下來還挺煩瑣。一會兒要照片,一會兒要近期體檢證明,幸好我是海島的「土著」,不管到哪裡,總能碰到同學,或者同學的同學,省了好多工夫。可就這樣,我跑來跑去,折騰了整整一天,才算全部搞定。

  快六點時,我提著一個順路買的西瓜,疲憊地回到家裡。有氣無力地叫了一聲「我回家了」,就癱倒在籐椅上。

  吳居藍看了我一眼,一聲沒吭地提起西瓜進了廚房。

  過了一會兒,他端著一水果盤削去皮、切成方塊的西瓜出來,盤沿上還貼心地放了一把水果叉。

  我有點意外,他今天早上的表現可不像是懂得用水果盤和水果叉的人,不過美食當前,懶得深究。我喜笑顏開地用叉子叉了一塊西瓜,「謝謝!」

  慢悠悠地吃完半盤西瓜,我才覺得恢復過來,對吳居藍說:「我和裝修師傅約好了,他明天下午過來看房子,估算裝修價格。你明天早上一定要把房子打掃乾淨,能省一點錢是一點錢。」

  吳居藍「嗯」了一聲,表示明白。

  已經是晚飯點,我琢磨著隨便煮點面湊合一頓算了,「砰砰」的拍門聲突然響起。

  我一邊起身,一邊問:「誰啊?」

  「是我!」

  江易盛的聲音,我的老鄰居,兩人算是一起長大、兩小無猜的「青梅竹馬」。因為從小就智商非常高,不聽課照樣拿年級第一,秒殺了我等凡人,小時的外號是「神醫」,如今是海島人民醫院的外科主刀醫生。「易盛」和「醫生」諧音,就算叫「江易盛」聽著也像叫「江醫生」,大家索性就亂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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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23 18:03:24 |只看該作者
  擱往常,我早跑著去開門了,這會兒反倒停下了腳步,一邊嘴裡說著「來了」,一邊遲疑地看向吳居藍。

  吳居藍十分敏銳,立即察覺出我的疑慮,轉身就要回避到屋裡。我攔住了他,一瞬間有了決定,我光明正大做生意、雇用人,沒什麼要躲藏的。

  我對吳居藍小聲說:「我的好朋友,人很好,待會兒介紹你們認識。」說完,幾步跑去開了門。

  「小螺,不要做飯了,今天晚上去外面吃。」江易盛一邊說話,一邊走進門。

  他身後還跟著兩個人,一個穿著連衣裙的年輕女子,長髮披肩、身段窈窕、臉容秀美;一個戴著眼鏡、氣質斯文、舉止有禮的男人,竟然是昨日見過的周不聞律師。

  我愣了一下,客氣地先和周不聞打招呼:「周律師,您好。」

  江易盛哈哈大笑,搭著周不聞的肩說:「好可憐,真的是對面不相識呢!小螺,你仔細看看,真的不認識他了?」

  周不聞微笑地看著我,和昨日那種疏離客氣的職業性微笑截然不同,他的笑帶著真正的喜悅,甚至有幾分緊張期待。我滿心困惑,恨不得踹一腳故弄玄虛的江易盛,卻慣於裝腔作勢,禮貌地笑著說:「周律師,我們昨天剛見過,怎麼會不認識?」

  江易盛怪聲怪調地長歎了口氣,剛要出聲,周不聞拉了下江易盛的胳膊,阻止了他的話。周不聞凝視著我,微笑著說:「小螺,是我,大頭。」

  我臉上禮貌的笑立即消失了,震驚地看著周不聞。

  李大頭,原名李敬,我少年時代最好的朋友。記憶中的他,瘦瘦的身子、大大的頭、長腿長腳,配上幾分猙獰的兇狠表情,學校裡沒有人敢惹他。眼前的這個男子,身材頎長、彬彬有禮,細看下除了眉眼有幾分似曾相識,再找不到記憶中的樣子。

  我十歲那年,因為爸爸再婚、繼母懷孕,局促的家裡再沒有我的容身之地,被爺爺接回了老家。我不會說閩南話,也不會說黎族話,一口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在學校裡十分惹人注意。剛開始同學還對我又好奇又羨慕,可很快爸爸不要我、媽媽跟野男人跑掉的消息就在學校裡傳開了,同學們的好奇羨慕變成了憐憫鄙夷。那時候,我像只刺蝟一樣,用尖銳的反擊去保護自己支離破碎的自尊,沒多久就變成了同學們的眼中釘、肉中刺,作業本被扔進廁所,放學路上被吐口水,甚至有男同學捉了蛇放到我書包裡……長大後回過頭看,不過是小孩子的惡作劇,可那些惡作劇讓當年的我如同身處地獄,直到李大頭搬來。

  他和我一樣,會說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和奶奶生活在一起。不過,他沒有父母,並不是因為父母離婚,而是因為爸爸死了。某段時間,我曾很偏激地想,我寧可像他一樣,至少想起來時,爸爸是不得不離開我,而不是主動遺棄了我。

  他和我一樣都是睚眥必報的人,但也許因為他是男生,也許因為他沒有和繼父、繼母生活的經驗,他的反擊都是光明正大的,不像我,總是拐彎抹角。他很會打架,一個人能幹倒三個欺負他的高年級男生,不管你罵他什麼,反正他會打到你服了他,他用純粹的力量讓所有人不敢再惹他。

  李大頭比我高三個年級,雖然兩人都住在媽祖街,上學放學時,常常能看到彼此,但完全沒有交集。直到有一次,我被同學圍堵在學校的小樹林裡,逼問我「你媽是不是跟著野男人跑了」,李大頭突然出現,粗暴地趕跑了所有人,警告他們不許再招惹我,否則他見一次打一次。

  從此,我就跟著李大頭混了。漸漸地,我們學會了閩南話,也會講一點點黎語,融入了海島生活。後來,還和同一條街上真正的土著江易盛成了好朋友。

  三人在一起玩了三年多,好得無分彼此、幾乎同穿一條褲子,直到我十三歲那年收到了李大頭的情書,才突然意識到我是女生、他是男生。面對李大頭歪歪扭扭的「我喜歡你」幾個字,我完全傻掉,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回復。

  當我糾結苦惱該如何回復人生中的第一封情書時,李大頭的奶奶腦溢血突然去世,他媽媽回來接走了他,離開得十分匆忙,甚至沒有來得及和我們告別,那封情書自然也就不用再回復了。

  聽鄰居八卦說,他媽媽運氣好,另嫁了有錢人,是個南洋那邊的華僑,對她很好,但是一直沒有孩子。這次李大頭過去,只要得了繼父的喜歡,肯定會享福的。

  隨著時間流逝,李大頭在我的記憶中漸漸遠去,但因為他陪著我度過了人生中最艱難的三年,還有那封我一直沒有回復的情書,他在我日漸模糊的記憶中始終牢固地佔據著一個角落。

  江易盛推了我一把,「你發什麼呆啊?究竟記不記得?」

  我回過神來,一時間心裡百般滋味交雜,甚至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尷尬,勉強地笑了笑,「一起玩了三年多的朋友,怎麼可能記不得?快進來坐吧!」

  我忙著搬藤桌、籐椅,招呼他們坐。江易盛讓我別瞎忙,我卻充耳不聞,跑進廚房把剩下的一半西瓜切了,等把一片片的西瓜整齊地疊放在水果盤裡,我的心情才真正平復下來。

  我端著水果盤、拿著水果叉走出廚房,看到吳居藍和江易盛、周不聞坐在一起,正彼此寒暄。吳居藍微笑著自我介紹說:「我叫吳居藍,是小螺的表哥,昨天下午剛來海島。」

  我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把水果盤砸到吳居藍頭上。吳居藍卻好像早有預料,一手穩穩地扶住了我,一手把果盤接過去,放在了藤桌上,笑看著我說:「小螺一貫獨立好強,凡事都不喜歡麻煩人,但她越是這樣,我越是放心不下,反正我工作也自由,索性跑來陪她一段時間。」

  周不聞問:「吳先生是做什麼的?」

  「程式設計員,俗稱碼工,我們這種工作在哪裡做都一樣,只要按照客戶要求按時交活就好了。」

  你還程式設計員?今天早上是誰對著電腦又戳又摳的?我瞪著吳居藍。

  吳居藍笑眯眯地看了我一眼,一邊拖著我坐到他身旁的籐椅上,一邊非常禮貌親切地對周不聞說:「叫我吳居藍就好了,否則我也得叫你周先生了。」

  江易盛半真半假地抱怨:「小螺,你都從沒告訴過我你還有這麼出色的表哥。」

  我呵呵乾笑著說:「大家吃西瓜。」我也從不知道我有表哥,不過,他非常合理地解釋了他的出現,以及登堂入室住進我家,沒給我添一絲麻煩。我決定收回對他「剛正不阿、不會撒謊」的評價,他不是不會撒謊,而是太精明,所以無傷大雅的謊言根本不屑說。

  江易盛和周不聞看我似乎不太願意多談表哥的事,也都知道我和媽媽的關係很尷尬,所以都識趣地不再多提。

  周不聞指著自己身旁的美麗女孩說:「小螺,我給你們介紹一下。周不言,我的堂妹。」

  我笑說:「你好,我是沈螺,以前是周不聞的鄰居、好朋友。」

  周不言甜甜地笑了一下,說:「你好,沈姐姐,我常常聽我哥哥說起你,可是一直都想見你呢!」

  我覺得她話裡有話,卻辨不出究竟是什麼意思,只能禮貌地笑笑。

  周不聞給我賠罪:「昨天的事情,很抱歉。明明知道是你,我卻裝作完全不認識。」

  我說:「我明白的,你是為我好。」繼母那脾氣,如果讓她知道我和處理遺產的律師認識,一定會懷疑遺囑是假造的。

  江易盛說:「別光顧著聊天了,先說說晚上想吃什麼吧!」

  周不聞和江易盛商量著去哪裡吃飯,我今天在外面跑了一天,很疲憊,興致不是那麼高,只是「嗯嗯啊啊」地附和著。

  周不聞笑說:「跑來跑去挺折騰的,我們重在老朋友相聚,吃什麼不重要,要不叫點外賣算了。」

  我還想客氣一下,江易盛瞅了我一眼,說:「正好我也懶得跑了,我來叫吧!」他在海島上是頗有點聲望的主治醫生,三教九流都願意給他面子,別說送外賣的店鋪,就是不送外賣的店鋪,他打個電話,也會把東西送過來。

  江易盛問了下各人忌口的食物,打電話叫了外賣。

  半個多小時後,一個騎著電瓶車的小夥就把外賣送了過來,江易盛叫的是燒烤。兩個大塑膠箱,一個裡面放著各式燒烤,都用雙層鋁箔紙包得嚴嚴實實,既乾淨,又保溫,鋁箔紙打開時,還冒著熱氣;一個裡面放著冰塊,冰鎮著酒水和飲料。

  我看著桌上的烤魚、烤蝦、烤生蠔、烤蘑菇、烤玉米……二十多種燒烤、琳琅滿目。這家燒烤店因為食材新鮮、味道好,在海島很出名,每天晚上都是排長隊,別說送外賣,連預訂都不接受,江易盛竟然一個電話就能讓人家乖乖送上門,我不得不佩服地對江易盛拱拱手。

  江易盛反客為主,笑眯眯地招呼大家,「趁熱吃吧,不夠的話,我們再叫。送來的時間和在店裡等的時間也差不多。」

  幾人拿著啤酒,先碰了一下杯,慶祝老朋友多年後重聚。一杯啤酒下肚,氣氛熱絡了幾分。

  周不聞把一串烤魷魚遞給我,「你小時候最喜歡吃這個,也不知道現在還喜歡吃不?」

  我笑著接了過來,「仍然喜歡。」中午在外面隨便吃了一碗米線,這會兒真餓了,又是自己喜歡吃的東西,立即咬了一大口。

  我一邊滿足地吃著,一邊看吳居藍,本來還擔心他又吃不慣,沒想到他吃了一口烤魚後,竟然對我微微一笑,又吃了第二口,表明他也喜歡這家店的食物。

  我放下心的同時,鬱悶地暗歎了口氣,看來的確是我自己手藝不精。

  吳居藍和周不言都清楚自己今晚只是陪客,一直安靜地吃東西。

  我從小就不是能言善道的人,說得也不多,一直聽著江易盛和周不聞說話。從他倆的聊天中,我大致知道了周不聞的狀況——他隨著媽媽和爸爸先去了馬來西亞,高中畢業後,去美國讀的大學,現在定居福州市,在一家知名的律師事務所工作,父母身體健康,沒有女朋友。

  從他的描述中,能感覺到他的繼父對他很好,所以他語氣親昵地以「爸爸」稱呼。如果不是知道底細的老朋友,肯定會以為是親生父親。

  江易盛和我都是聰明人,不管周不聞是否介意,都刻意回避了往事,也沒有詢問他什麼時候改的名,連小時候的稱呼,都把「李」的姓氏省掉,只叫他「大頭」,就好像他一直都叫周不聞。

  等江易盛和周不聞聊完自己的事情,擔心地談論起我,我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他們倆如今都是社會精英,萬事不缺,只缺一個女朋友。相比而言,我是混得最淒涼的一個,在人才濟濟的北京,我資質平庸,做著一份很普通的工作,如今連這份工作都沒了,處於失業狀態。

  周不聞關心地問:「你什麼打算?還打算回北京工作嗎?」

  我說:「我在北京住得不習慣,不想再回北京了。」

  周不聞說:「可以考慮一下福州,你要想找工作,我可以幫忙。」

  周不言笑著插嘴:「我哥平時可會忽悠人了,對沈姐姐說話卻這麼保守。沈姐姐,你別聽我哥謙虛,他肯定能幫你搞定一份好工作,至少,大伯在福州就有公司,肯定需要財務。」

  我還沒說話,江易盛已經認真考慮起來,「福州挺好的,不算遠,飲食、氣候都相近。只是,小螺你走了,這套老宅子怎麼辦?房子沒有人住,要不了多久就荒蕪了。」

  周不言說:「沈姐姐,我正好有件事想和你商議一下。」

  我不解地問:「什麼事?」

  周不言咬了咬唇,說:「這兩天我在島上閒逛,發現這裡的老房子都很有意思。我很喜歡這裡,也很喜歡這些石頭建的老房子,本來想買一套,可和客棧的老闆聊過後,才知道這裡的老房子不是商品房,政府不允許買賣,外地人只能長租。我們那家客棧的老闆就是長租的,二十年的租約。我剛才一走進來,就很喜歡這套房子,既然姐姐要去外地工作,房子空著也是空著,不如長租給我,我願意每年付十萬的租金。」

  我聽到十萬的租金,有點吃驚。據我所知,就是那些地理位置絕佳、能看見大海的老房子一年的租金也不過七八萬。不管周不言是有錢沒處花,還是看在周不聞的面子上,都很有誠意了。我微笑著說:「謝謝你喜歡這套房子,但我目前沒有出租的計畫。」

  周不言看了周不聞一眼,帶著點哀求說:「沈姐姐是怕我把房子弄壞了嗎?沈姐姐,你放心,我沒打算租來做生意,只是自己每年過來住幾個月,頂多重新佈置一下,絕不會改動格局。」

  周不聞幫腔說:「不言從小學繪畫,現在做首飾設計,她很喜歡老房子、老傢俱、老首飾,對這些上了年頭的東西十分愛惜,租給她,你真的可以放心。」

  江易盛明顯心動了,也勸說:「小螺,老房子都需要人氣,空下來壞得更快。反正你要出去工作,空著也是空著,不如就租給不言吧!大不了租約簽短一點,反正大家是朋友,一切都可以商量。」

  周不言頻頻點頭,「是啊,是啊!」

  話都說到了這個份兒上了,我沒有辦法,只能坦白說:「如果我打算離開海島,出去工作,肯定願意租給不言,但我想留下來,要自己住。」

  幾個人都大吃一驚,島上除了旅遊和打魚,再沒有任何經濟產業,除了像江易盛這樣工作性質特殊的,島上的年輕人都是能去外面就去外面,畢竟機會多、錢也多。

  江易盛問:「你留下來打算做什麼?」

  我不好意思地說:「我打算開客棧。」

  江易盛拿起一串燒烤,一邊吃,一邊慢悠悠地說:「雖然我覺得有點不靠譜,不過,你要真鐵了心做,我支持。」

  「謝謝!」我舉起杯子,敬了江易盛一杯。

  周不言悶悶不樂、臉色很難看。

  周不聞拿起酒杯,笑著說:「小螺開了客棧,你想過來住就隨時可以來住啊!這樣不是更好?」

  周不言反應過來,忙拿起杯子,笑著說:「那我就等著沈姐姐的客棧開張了。」

  幾個人碰了下杯,紛紛祝福我客棧早日開張、財源廣進。

  吃吃喝喝、說說笑笑,一直到晚上十點多,周不聞和江易盛才起身告辭。

  站在院子門口,周不聞看著我,欲言又止。

  江易盛是個人精,立即聞弦歌知雅意,又哄又拽地拖著周不言先走,給周不聞創造了個可以和我單獨說話的機會。可惜,吳居藍一直站在我身後,周不聞不得不壓下滿腹的欲言又止,惆悵地離開了。

  我先跟著繼父生活,後跟著繼母生活,寄人籬下的日子讓我小小年紀就學會了察言觀色,不是沒感覺到周不聞想說點什麼,但今天他的出現已經夠突然,我還沒有做好準備和他深談,索性裝作沒有感覺到。

  我關上院門,心思恍惚地上了樓。

  在床上呆呆坐了一會兒,突然翻箱倒櫃,從床下的儲藏櫃裡翻出了小時候的東西。一個舊鐵皮餅乾盒,裡面裝著一些零七八碎的小東西,最底下藏著我人生中收到的第一封情書。

  我並沒有細讀,只是拿在手裡摩挲著。時間久了,信紙已經有點泛黃發軟,紙上的字看上去越發顯得幼稚,但字裡行間凝聚的時光是兩個倉皇無措的孩子相依取暖的美好時光。

  我看著看著,忍不住微微笑起來,久別重逢的喜悅到這一刻才真正湧現。

  那些年,當我在爺爺身邊,過著平靜溫暖的日子時,曾無數次擔憂過他。怕他被繼父厭棄,怕他沒有辦法繼續讀書,怕他一不小心學壞走上歧途。

  時光讓我們分離,時光又讓我們再次相聚。

  我知道了,他的繼父對他很好,他不但繼續讀完了書,讀的還是國外的名牌大學。他現在有溫暖的家、很好的事業,還有相處和睦的堂妹。

  我笑著想,不管過程如何,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們都好好地長大了,這就是最好的事情!

  多年以來,一直掛在我心頭的事終於放下了。我含著笑,把信紙疊好,放回了舊鐵皮餅乾盒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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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23 18:04:07 |只看該作者
Chapter 4 心裡鑽進了螞蟻

  明明他的手一點也不溫暖,可在這一瞬間,卻讓我覺得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暖的所在。

  清晨,我起床後,驚訝地發現:屋簷下,四四方方的小桌子上,放著一碗白粥、一碗黃燦燦的水蒸蛋、一碟翠綠的涼拌海苔。

  我禁不住咽了下口水,高聲叫:「吳居藍,你做的早飯?」

  「不是我,難道是你?」吳居藍冷淡的聲音從書房傳來,一句本應該輕鬆調侃的話,怎麼聽都像是在譏諷我的智商。不過,根據我對他的瞭解,他應該是純粹覺得我問得多餘。

  我懷著一點期待,嘗了一口白粥,立即被驚豔到了。

  白粥看似人人都會做,可能把粥熬好的廚師並不多。一口粥含在嘴裡,不硬不軟、不稠不稀、恰到好處,米香味濃郁得都捨不得咽下,這麼香的粥,我只在廣州的一家老字型大小小店裡喝到過。

  涼拌海苔和水蒸蛋也是各有妙處,一個爽口、一個鮮香,配著白粥吃,格外開胃。我頭都沒抬,就把一個碟子、兩個碗全吃空了。

  以前,我看小說裡寫什麼越是簡單的菜越是考驗廚藝,總是不太信,今日這一頓早飯,吃得口齒生香,我終於相信,也終於理解了吳居藍對我的廚藝的嫌棄。

  我把碗碟洗乾淨後,走進書房,看見吳居藍正在玩電腦。

  我拖了個凳子坐到吳居藍的側前方,胳膊肘搭在電腦桌上,斜支著頭,不說話,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吳居藍。

  半晌後,吳居藍的目光從電腦螢幕上移到了我臉上,用平靜到冷漠的眼神表示:你發什麼神經?

  吳居藍的皮膚異常白皙,五官硬朗,鼻樑挺直,眼眶比一般的東亞人深,眉毛又黑又長,當他面無表情、冷冷地看著對方時,有點食物鏈頂端生物俯瞰食物鏈底端生物的冷酷高傲,不得不說很有威懾力。

  可惜,我已經看過他穿著滑稽、虛弱昏迷的樣子,又親眼看到他勤勞賢慧地洗衣、打掃、做飯,再威嚴的表像都早碎成渣了。

  我沒覺得害怕,反倒覺得他像個虛張聲勢的孩子,總是喜歡嚇唬人。鬼使神差,我竟然一伸手,愛憐地捏了捏吳居藍的臉頰。

  細膩的肌膚,觸手冰涼。

  我齜牙咧嘴笑了一瞬,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一下子愣住了。吳居藍也愣住了。

  兩個人瞪著對方,都不敢相信我的手正在捏他的臉!

  吳居藍視線微微下垂,看向依舊捏著他臉頰的手,眼神十分詭異,讓我覺得,他真有可能下一瞬間就咬斷我的手。

  我非常識時務,飛速地縮回了手,把手藏到背後,乾笑著:「呵呵、呵呵……」

  吳居藍抬眸盯著我,我立即覺得嗓子發幹,再笑不出來。

  我果斷地圍魏救趙,「我吃完你做的早飯了,太好吃了,難怪你會看不上我的廚藝,我自己現在也看不上自己的廚藝了。」

  吳居藍完全沒有被我的阿諛奉承打動,平淡地說:「有自知之明就好,以後我做飯。」

  我當然不會反對,立即用力點頭,但我的重點不是這個,而是:「吳居藍,你的廚藝這麼好,去五星級酒店做廚師都肯定沒有問題,怎麼會……落魄到我們這種小地方呢?」

  昨天我還想過又不打算把他發展成男朋友,沒興趣探究他的過去,但今天已經再忍不住好奇了。沒辦法,誰叫他從頭到腳都是謎團,連我這個看遍小說和電視劇,那麼會腦補的人都想不出來他的經歷。

  吳居藍盯著我,微微眯了眼睛,似乎也在慎重地思考他是怎麼就淪落至此了。

  不知為何,我突然打了個寒戰、全身汗毛倒立,就像突然發現毒蛇正盯著自己,本能的驚懼害怕。我身體僵直,一動不敢動。幸好,吳居藍很快就移開了目光,沉默地看著電腦。

  我長出了口氣,幾乎癱在電腦桌上,再看吳居藍,卻是沒有任何異樣。我十分懊惱,這已經是第二次被他一個眼神差點嚇破膽。我忍不住用手遮住電腦,凶巴巴地說:「我問你話呢!回答我!」

  吳居藍看向我,說:「每個人都會碰到倒楣事,我最近運氣不好。」

  他並沒有真正解釋,但他的一句話又似乎解釋了很多。我的火氣剎那煙消雲散,覺得有點心酸,不知道該怎麼寬慰他,沉默了一會兒後說:「你要暫時沒想好去哪裡,就先留在這裡幫我幹活吧!等你想走時,我會給足你路費。」

  吳居藍面無表情,凝視了我一瞬,什麼都沒說,站起身,揚長而去。

  我瞪著他的背影,喃喃咒駡:「一點人情味都沒有!好歹我是在幫你哎!竟然連個笑容都沒有!」

  下午一點多時,我約好的裝修師傅來了,叫王田林,是我初中同學的老公,以前我們就見過,算知根知底的熟人。

  我領著他從樓上轉到樓下,把所有屋子都仔細看了一遍,王田林知道我的錢比較緊張,說話很實在,「裝修這事,是個無底洞,同樣的房子,有人花一百多萬裝修,有人花十幾萬裝修,我的想法是我們能省就省,但有些地方絕對不能省。一是為了安全健康,二是便宜東西用個一兩年就壞了,將來修來修去更費錢。」

  很有道理,我「嗯嗯」地點頭。

  王田林拿出本子和筆,寫寫畫畫地分析著哪些地方必須要新做,哪些地方可以只翻新一下。八年前裝修的房子,不少地方已經老化,我都一一指了出來,到時候該修的修,該換的換。兩人商量著擬訂了裝修計畫。

  我相信王田林,也知道他那邊有採購管道,拿到的材料價格肯定比我去外面買便宜,索性委託了王田林幫我採購一切需要的材料。王田林大致算了一下,告訴我材料加人工至少要八萬塊錢。

  比我預期的價格高一點,但裝修有個一兩萬的出入很正常,我同意了。因為要採購材料,再加上定金,我們商定預付五萬,剩下的錢根據工程進度和購買材料所需分次支付。

  王田林知道我著急開工,盤算了一番後,定下後天開工。因為不是大動干戈的裝修,王田林又承諾在保證品質的前提下會以最快的速度做活,估算下來,半個多月就可以了。

  我感激地問:「預付款是轉帳還是現金?」

  「最好現金。」

  只是稍微麻煩點,我願意配合,「那我明天給你送過去。」

  王田林爽快地說:「我明天一大早就要乘船過海去買材料,晚上才能回來。我們是熟人,也不存在誰騙誰的,後天開工時,你給我就行了。」

  「好!」

  王田林看所有事情都商量定了,閒聊了幾句,就要告辭。我連連道謝著送走了王田林。

  第二天,我去銀行取錢。

  除了預付給王田林的五萬塊,我還多取了一萬塊,用來買電視、桌椅什麼的。海島交通不便利,大件東西常常要等十天到半個月才能送貨,寧可早買不能晚買。買早了,大不了找個地方先堆著;買晚了,很有可能客棧開張後,貨還沒到。

  雖然知道海島民風淳樸、治安良好,可包裡裝了六萬塊錢,我還是很小心,特意把包往胸前拽,緊緊地夾在胳膊下。

  走過熙熙攘攘的菜市場,我抬頭看向順著山勢,蜿蜒向上的媽祖街,想著快要到家了,心裡的警惕淡了幾分。

  海島的老街因為各種原因,拆的拆、改的改,等政府反應過來,要保護時,只剩下了這條最偏僻的媽祖街和碼頭那邊遊客會聚的燈籠街。老街的街道狹窄,不通汽車,街道兩旁都是當地人的老宅,除了一個賣煙酒零食的小賣鋪,沒有任何做生意的商家,十分清靜。

  正是上班時間,街上一個行人都沒有,我沿著坑坑窪窪的石頭路,走在路中間。一輛摩托車從上面下來,車上坐著兩個男人,都戴著遮臉的摩托頭盔。

  我讓到路邊,摩托車卻直沖我而來,擦肩而過時,後面的男人一探手抓住了我的包。引擎轟鳴聲中,摩托車驟然加速,疾馳往前,我下意識地拽著包的帶子不放,可是我的力量根本難以對抗摩托車的力量,立即被拖倒在地,整個人被拽著往前沖。

  薄薄的衣裙起不到任何保護作用,身子在坑坑窪窪的石頭上急速擦過,我全身上下都疼,卻惦記著那六萬塊錢,不要命地抓著包,就是不放。坐在摩托車後面的人喃喃咒駡了一句,拿著把刀去割包帶,摩托車一顛,鋒利的刀刃從我手上劃過。劇痛下,我的手終於鬆開,整個人跌在了地上。也不知道眼裡究竟是灰塵,還是血,反正疼得什麼都看不清,只聽到摩托車的轟鳴聲迅速遠去,消失不見。

  從看到摩托車到包被搶走,不過兩三分鐘,媽祖街依舊寧靜溫馨,似乎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可我已經在鬼門關外走了一圈。

  我強撐著站起來,一隻腳的鞋子不見了,兩條腿被磨得皮開肉綻,全都是血,手背上的血水汩汩地冒著。我覺得視線模糊,根本看不清楚路,用手擦了下眼睛,卻蹭了滿臉的血和土,越發看不清楚。

  我想著應該報警,但是手機在包裡,也被搶走了。依稀辨別了一下家的方向,我一邊顫顫巍巍地走著,一邊叫:「有人嗎?有人嗎……」

  我全身上下都在痛,很用力、很用力地叫,希望有一個人能幫我,可不知道是因為我聲音嘶啞傳不出去,還是附近的人家沒有人在家,一直沒有人來。那一刻,明明人在太陽之下行走,卻好像處在一個黑暗絕望的世界中。

  沒有人會來幫我,我所有的只有我自己。

  既然沒有人聽到,我索性不叫了,絕望到盡頭,反倒平靜下來。害怕沒有用、哭泣也不會有用,像小時候一樣,唯一的出路,就是咬著牙往前走。那時我堅信我總會長大,現在我堅信我總會走到家。

  因為看不清楚路,我只能像個瞎子一樣,兩隻手向前伸著,摸索試探著一步、又一步向前走,每一步都好像走在刀刃上。

  突然,一隻冰涼的手抓住了我的手,我如同受驚的小動物,猛地往回縮,卻立即聽到了吳居藍的聲音:「是我!」

  伴隨著他的說話聲,他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沒有讓我掙脫,明明他的手一點也不溫暖,可在這一瞬間,卻讓我覺得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暖的所在。

  我緊緊地抓著他的手,唯恐他消失不見,他似乎明白我的害怕,說:「我在這裡,不會離開。」

  我漸漸平靜了下來,覺得很尷尬,用嘶啞的聲音掩飾地說:「我被搶了,趕快報警。我還受傷了,大概要去醫院。」

  吳居藍說:「你的傷我已經看過了,別擔心,只有右手背上的割傷比較嚴重。別的傷雖然看著可怕,卻都是皮外傷。」

  我說:「我眼睛不知道怎麼了,看不清楚。」

  「沒有關係,只是進了髒東西,用清水洗乾淨,視力就能恢復。」吳居藍柔聲說:「你手上有傷,手放鬆,不要用力。」

  我松了一點力氣,吳居藍立即就把自己的兩隻手都抽走了,我緊張地叫:「吳居藍!」

  「我在這裡。」

  只聽「刺啦」一聲響,吳居藍用一根布帶緊緊地紮在了我的胳膊上,解釋說:「幫助止血。」

  「謝謝……啊!」

  在我的失聲驚叫中,吳居藍打橫抱起我,大步向前走著,「我們去醫院。」

  剛才,我全憑一口孤勇之氣撐著,這會兒有了依靠,徹底放下了心,才覺得後怕,四肢發軟,身體不自禁地打著戰。我索性頭靠在吳居藍的肩膀上,整個人都縮在了他懷裡。

  雖然我依舊什麼都看不清楚,依舊全身上下都在痛,但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太陽照在身上,現在是溫暖明亮的白天。

  經過街頭鄰居開的小賣鋪時,幾個坐在小賣鋪前喝茶下棋的老人看到我的嚇人樣子,炸了鍋一樣嚷嚷起來,忙熱心地又是叫計程車,又是打電話報警。

  上了計程車後,吳居藍把我受傷的那只手高高地抬了起來,「讓血流得慢一點。」

  我笑了笑,「猜到了,在電視上看到過。」我摸了一下胳膊上的布帶,「布帶是哪裡來的?不會是從你的衣服上撕下來的吧?這橋段可有點老土。」

  「猜對了。你很喜歡看電視電影?」吳居藍大概顧慮到我看不到,為了讓我心安,難得地話多了一點。

  「我也不知道是喜歡還是習慣。從我記事起,爸爸媽媽就在吵架,他們沒有時間理我,我只能安靜地看電視;後來,和繼父、繼母生活在一起,我怕惹人嫌,每次他們出去玩,我就在家裡看電視;再後來,我發現看電視不僅很適合一個人自娛自樂,還不需要花錢,是我這種立志存錢的人的最佳選擇。」從香港TVB劇,到國產劇、韓劇,再到後來的美劇、泰劇,雖然不少人鄙視這種沒有格調的消遣,但對我而言,電視劇幾乎陪伴著我長大。那些狗血離奇的情節中,有人心險惡、有背叛陰謀,可也有溫暖的親情、浪漫的愛情、熱血的友情。

  我說著說著笑起來,「小時候,我的同學很羨慕我,因為沒有大人管,我能看到一些所謂大人才能看的電視,我可是全班第一個看到男女接吻、滾床單的人……」

  呃,似乎有點得意忘形了……我忙補救:「不是****,就是那種男女主角親熱一下,假裝要幹什麼,其實鏡頭很快就切換掉了,只是暗示觀眾他們會做……」

  我覺得越說越不對勁,訕訕地閉嘴了。

  幸虧醫院不算遠,司機又被我的樣子嚇到了,開得風馳電掣,很快就到了。

  江易盛已經接到電話,推著張滑動床,等在醫院門口。

  吳居藍拉開車門,我剛摸索著想自己下車,他已經把我抱下了車。

  江易盛看到我的樣子,嚇了一大跳,等吳居藍把我放到床上後,立即推著我去急診室。

  江易盛一邊走,一邊詢問我哪裡疼。聽到我說眼睛疼,看不清東西,他忙俯下身子檢查了一下,確定沒有受傷,只是進了髒東西,被血糊在眼睛裡。他安慰我:「待會兒讓護士用藥水給你沖洗一下眼睛,一會兒就好了。」

  進了急診室,護士看是江醫生帶來的人,就沒有趕人,而是徵詢地問:「江醫生,你和這位先生都留下來嗎?」

  江易盛乾笑了兩聲,對我說:「咱倆太熟,熟得我實在沒有辦法看你脫掉衣服的樣子。我怕會留下心理陰影,還是去外面等著吧!」

  醫生和護士都哄笑起來,我也禁不住扯了扯嘴角,笑駡:「滾!」

  江易盛拉著吳居藍「滾」到了急診室的門口,沒有關門,只是把簾子拉上了,這樣雖然看不到裡面,卻能聽到裡面說話。

  醫生幫我檢查身體時,護士幫我沖洗眼睛,因為有江易盛的關係在,不管醫生,還是護士,都非常盡心盡責。

  等我的眼睛能重新看清東西時,醫生的檢查也結束了,他說:「手上的傷比較嚴重,別的都是皮外傷。手上的傷至少要縫十二三針,康復後,不會影響手的功能,頂多留條疤痕。」

  和吳居藍、江易盛的判斷差不多,我說:「麻煩醫生了。」

  醫生解開了吳居藍綁在我胳膊上的布條,問:「誰幫你做的急救?很不錯!」

  「……我表哥。」

  肯定是聽到了我的回答,從外面傳來江易盛的聲音,「吳表哥懂得不少急救知識嘛,以前學過?」

  吳居藍說:「學過一點。」

  江易盛說:「必須給你點個贊!一般人就算聽過幾次課,真碰到事情時都會忘得一乾二淨。我看你剛才雖然動作迅疾,但並不緊張,顯然是已經判斷出小螺不會有事。」

  吳居藍沉默,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江易盛只是閒聊,沒有再多問,反倒是我,驚訝于吳居藍不但懂急救,還懂一點醫術。的確如江易盛所說,吳居藍雖然一直行動迅速,卻並不緊張慌亂,顯然早判斷出我沒有大事,這是專業人士才能做到的。

  等醫生處理完傷口,我穿著一套護士服、一雙護士鞋,一瘸一拐地走出急診室。

  江易盛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哇!********!」

  我一下子鬧了個大紅臉,我身高一米七三,借穿的護士服有點短,兩條長腿露在外面,本來想換掉,醫生卻說:「正好,不妨礙腿上的傷。」

  我飛快地瞟了眼吳居藍,對江易盛說:「我的連衣裙完全沒法穿了,護士小姐看在你的面子上,去找人借的衣服。還誘惑,我這個鬼樣子誘惑個毛線!」

  江易盛看我真有點惱了,不敢再打趣,笑著拍拍準備好的輪椅,「走吧!我送你回去。」

  「你不上班了?」

  江易盛學著我的口氣說:「你都這個鬼樣子了,我還上個毛線!」

  我哭笑不得,瞪了江易盛一眼,坐到輪椅上。

  江易盛開著車把我和吳居藍送到媽祖街外的菜市場。上面的路車開不進去,必須要步行。我腿上的傷走幾步沒問題,可想要走回家,肯定不現實。

  江易盛下了車,幫我打開車門,卻遲遲沒有說話,發愁地琢磨著怎麼把我送回家,估計只能背上去了。

  我也發現了眼前的難題,望著蜿蜒而上的媽祖街,皺著眉頭思索。

  吳居藍一聲不吭地走到車門邊,彎下身,一手攬著我的背,一手放在蜷曲的膝蓋下,輕鬆地把我抱出了車,泰然自若地說:「走吧!」

  江易盛瞪大了眼睛。

  我漲紅了臉,壓著聲音說:「放我下來!」

  吳居藍問:「怎麼了?我哪裡抱得不舒服?」

  「沒有。」

  「沒有,那就走吧!」

  我小聲說:「這樣……不太合適,很多人看著。」

  吳居藍一邊大步流星地走著,一邊淡定地說:「之前我就是這樣把你抱下來的,也有很多人看著。」

  對這種擺明瞭不懂什麼叫「事急從權」的人,我覺得十分無力,只能閉嘴。

  第一次,他抱我時,我眼睛看不到,全身上下都痛,壓根兒沒有多想。可這會兒神志清醒,我才意識到這是平生第一次,和一個男人如此親密地身體接觸,我的心咚咚直跳,跳得我都懷疑吳居藍完全能聽到。

  還沒到家,我就看見兩個民警站在門口,還有幾個看熱鬧的熱心腸鄰居。

  我立即掙扎著說:「放我下來。」

  吳居藍卻沒有搭理我,一直把我抱進院子,才放下。

  在員警和鄰居的灼灼目光中,我連頭都不敢抬,幸虧有江易盛,他立即向大家介紹了吳居藍的「表哥」身份,又強調了我腿上的傷。

  我腿上的傷,看著很嚇人,鄰居們紛紛理解地點頭,我才算平靜下來。

  我請民警進客廳坐,圍觀的鄰居站在院子裡,嘰嘰喳喳地小聲議論著。

  我對民警客氣地說:「我上去換件衣服,馬上就下來。」

  一個從小看著我長大的鄰居阿姨扶著我,慢慢地上了樓,幫我把護士服脫下,換了一件寬鬆的家居裙,我這才覺得全身上下自在了。

  我坐在民警對面,把被搶的經過詳細地給民警說了一遍,可惜我完全沒有看到搶劫者的長相,摩托車也沒有車牌號,對追查案犯的幫助很小,唯一的印象是搶我包的那個人手腕上好像長著一個黑色的痦子。

  民警表示一定會盡全力追查,但話裡話外也流露出,這種案子一般都是流竄性作案,很有可能他們這會兒已經離開海島,追回財物有一定難度。

  我早料到這個結果,自然沒什麼過激反應。

  民警看能問的都問清楚了,起身告辭。江易盛送走了民警後,把鄰居也打發走了。

  江易盛走進客廳,在我對面坐下,詢問:「你還剩多少錢?」

  「四萬多。」

  江易盛氣惱地說:「可惡的賊,如果讓我抓到他,我非打斷他的手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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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23 18:04:38 |只看該作者
  江易盛在北京讀的醫學院,很清楚對我這種外鄉人來說,北京不易居,衣食住行都要花錢。我一個剛工作的小姑娘,工資稅前也不過七八千,三年半能存下十幾萬,肯定是省吃儉用,什麼享樂都沒有,現在卻一下子就六萬塊錢沒了。

  我笑了笑,反過來勸解他,「破財免災,丟了就丟了吧!」錢剛被搶時,我曾豁出性命想奪回來,可看著醫生給自己縫針時,想起以前聽說過的飛車搶劫鬧出人命的事,突然就想通了,甚至很後悔。錢再重要,都沒有命重要,如果以後再碰到這種搶劫,一定要立即舍錢保命。

  江易盛看我不是強顏歡笑,而是真正看得開,悻悻地說:「你倒是心大!」

  我笑嘻嘻地說:「我們這樣的人,最大的優點就是心大!」遇到不幸的事就已經夠不幸了,如果再想不開,那純粹是自己折磨自己。不管是我,還是江易盛都不是這樣的人。

  江易盛愣了一愣,釋然地笑了,「你裝修要多少錢?我借你,不過我只能拿五萬出來。」

  我想了想說:「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能還上,你給我兩萬就行了,多了我壓力太大。」

  「好。」江易盛知道自己的情況,也知道我的性格,沒有多勸。他忽然想起什麼,試探地說:「大頭如今是有錢人。」

  我笑笑,沒有接他的話,江易盛明白了。他對坐在一旁,一直沒有說過話的吳居藍說:「吳表哥,小螺要麻煩你照顧了。有什麼事,你隨時給我電話。」他掏出手機,「我們交換下手機號,方便聯繫。」

  吳居藍說:「我沒有。」

  江易盛愣住了。

  我忙說:「表哥的手機在路上丟了,本來打算去買的,但還沒顧上。現在我手機也丟了,你幫我買個手機回來,我身份證在錢包裡,也丟了。你幫我想想辦法,把手機號碼先要回來。」

  「行!吳表哥,把你的身份證給我,我幫你把手機也順便辦好。」

  吳居藍沉默地看著我,我心裡咯噔一下,突然發現我這個完全沒有經驗的老闆,竟然從來沒有問他要過身份證。一時間,我心亂如麻,顧不上多想,先應付江易盛,「不用了,就辦我的好了。」

  「成!你好好休息,我晚一點再過來。」江易盛匆匆離開,忙著去辦事了。

  屋子裡,只剩下我和吳居藍兩個人,我猶豫著怎麼開口。以雇傭關係來說,我要求查看他的身份證很正常,但朋友之間,要求查看身份證就很怪異了。不知何時,我已經把他看作了地位對等的朋友。

  吳居藍打破了沉默,開口說:「如果你想問我要身份證,我沒有。」他的表情十分從容平靜,似乎說的是一件很普通的事。

  詭異的是,我似乎也早有心理準備,沒有一點驚訝,只是很悵然若失,雖然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悵然什麼、若失什麼。心念電轉間,我想了很多——

  計劃生育超生,出生後沒有上戶口的黑戶;偷渡客,以前海島上曾來過越南、菲律賓的偷渡客,也有島上的居民偷渡去美國、歐洲,雖然我沒有親眼見過,但聽說過。

  我問:「你是身份證丟了,還是壓根兒沒有身份證?」沒等吳居藍回答,我又急促地說:「不用告訴我了,我其實並不想知道,你好好工作就行了。」

  吳居藍絲毫沒有掩飾他對這事的不在意,雲淡風輕、微微一笑,說:「你要沒事了,我去燒點水。」

  我胡亂地點點頭,他向廚房走去。

  為了幫我止血,他的T恤衫下擺被撕掉了一圈,整件T恤衫短了一截,看上去有點怪異。我盯著看了一會兒,本來有點躁亂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

  現在,我有更緊迫的麻煩需要面對和解決——明天就要開工裝修,裝修款卻被人搶走了。

  我默默地想了一會兒,用家裡的座機給王田林打電話。

  兩人寒暄了兩句,我問他裝修材料買了沒有,王田林愉快地說買了,他已經在回來的船上,讓我儘管放心,所有工人都聯繫好了,雖然活有點趕,人找得太急,但靠著他的面子,請的都是好師傅。

  行走江湖貴在一個信,我不能讓王田林失信他人,我在心裡給「取消裝修」打了個大大的紅叉。

  我把自己被搶的事告訴了王田林,說錢上有點緊張,詢問他有沒有可能把裝修方案調整一下,先做一部分,剩下的等以後有錢了再慢慢做。

  兩人在電話裡商量了一會兒,砍掉了一些專案,把裝修的預算調整到四萬塊錢。

  我說了好幾遍「不好意思,謝謝」,才把電話掛了。

  一抬頭,看到吳居藍端著杯水,站在門口,應該是想著我腿不方便,怕我渴,給我送水來的。

  我歎了口氣,說:「等裝修完,我手裡真的一分錢都沒有了。」

  吳居藍淡淡說:「錢沒了再賺,命沒了,萬事皆休。」

  他把水遞給我,我正好渴了,喝了一口,嘗出是放了蜂蜜的,立即一口氣喝完,想起初見吳居藍時的事,不禁抿唇而笑。

  我輕聲說:「你說是因為倒楣才會淪落到這裡,我會在我能力範圍內,儘量幫你度過這段倒楣的日子。至於其他,你若不說,我也不會問。」

  吳居藍靜靜盯了我一瞬,一言未發,轉身離開。

  吳居藍在廚房燒晚飯,我有些無聊,趴在電腦桌前,練習著用左手玩電腦。

  「砰砰」的拍門聲響起,我心裡一動,艱難地站起,大聲叫:「吳居藍,開門!」

  吳居藍把院門打開,果然,周不聞和江易盛一前一後走了進來。

  「小螺呢?」周不聞說著話,已經看到我,幾步跑到了窗前,著急地問:「江易盛說你傷了手,嚴重嗎?」

  我左手托著右手給他看,「沒事,那個劫匪應該不是成心想刺我。他割手袋的肩帶時,刀從我手上劃了下。醫生說好好休養,恢復後不會有任何後遺症。」

  周不聞打量著我的手,說:「幸好沒事,要不然我……」他頓了頓,把後面的話收了回去,「以後小心點。」

  我點頭,「嗯。」

  江易盛笑說:「哎——我說你們倆還真隔著窗戶聊上了?大頭,你先進屋,我把咱們買的東西放到廚房去。」

  我一邊一瘸一拐地走向客廳,一邊問:「買的什麼?」

  「豬蹄,吃哪補哪!」江易盛的聲音從廚房裡傳來。

  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這人真的是連跳三級還拿年級第一的高智商神童嗎?

  我慢慢地在沙發上坐下後,周不聞把一個新手機遞給我,「我和江易盛一起去買的,還是你以前用的號碼。」

  「多少錢?」

  「別和我算錢了,是禮物。」

  一個國產品牌的手機,應該在一千塊錢以內,我想了想,收下了,「謝謝!」

  江易盛從廚房裡跑出來,大呼小叫地對吳居藍說:「表哥,你竟然會做飯!鍋裡燉的是什麼?聞著好香啊!」

  吳居藍說:「排骨。」

  我插嘴說:「正好你買了一大包菜,你和大頭留下來吃晚飯吧!」昨天晚上吃燒烤的錢是江易盛付的,我本來就打算今天晚上要請他和周不聞吃飯。

  周不聞說:「你還有傷,太麻煩了!」

  「又不是我做飯,麻煩的可不是我。是吧,表哥?」我重重叫了聲「表哥」,戲謔地笑看著吳居藍。可惜吳居藍不看電視劇,不知道但凡有表哥的地方,就會有戲劇衝突,而且通常表哥都會被炮灰。

  吳居藍沒跟我一般見識,對江易盛和周不聞說:「做兩個人的飯菜和做五個人的飯菜沒多大區別,一起吃晚飯。」他簡明俐落地做了決定,就去廚房做飯了。

  五個人?我愣了一下,才想起周不言,忙對周不聞說:「差點忘記你堂妹也在島上了,你打個電話,叫她一起過來吧!」

  周不聞說:「不用了。」

  我詫異:「為什麼不用了?她晚上總是要吃飯的,難道我們只叫你吃飯,不叫她,你讓她怎麼想我們這些朋友?」

  江易盛奇怪地問:「大頭,你和你堂妹關係處得不好嗎?」

  周不聞忙說:「不是,就是覺得太麻煩你們了。」

  我說:「做飯的人親自開的口,人家都不嫌麻煩,你何必客氣呢?」

  江易盛也說:「太客氣可就顯得見外了!」

  周不聞苦笑,「行行行!我不客氣了!」他立即給周不言打電話,說了幾句後,掛了電話,「不言已經在吃飯,她說她就不過來吃晚飯了,不過謝謝你們,她晚一點過來看你。」

  周不言給我的感覺一直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古怪,即使她是大頭的親人,我也沒有辦法心生親近,她來或不來,我都不在乎。

  我轉頭對江易盛說:「你去跟吳居藍說一聲,做四個人的飯菜就行了。」

  江易盛說:「我本來還想著讓我媽每天過來給你做一頓飯,吳表哥會做飯就不用我操心了。小螺,你陪大頭坐,我去廚房幫吳表哥忙。」說完,他沖我眨了眨眼睛,一副「你看我多知情識趣」的樣子。

  江易盛一走,客廳裡安靜下來,只我和周不聞兩人並排坐在沙發上,氣氛有點尷尬。我忙找了個話題,「你什麼時候離開?」

  周不聞說:「本來打算明天,不過你現在受傷了,要不我留下來等你傷好了再走?」

  我說:「非常感謝,但我只是傷了一隻手,又不需要人貼身照顧。雖然有點不方便,可江易盛就在附近,還有……我表哥,你還是按計劃回去工作吧!」

  周不聞說:「那我過一段時間再來看你。」

  「好!工作第一,有時間的時候,歡迎你隨時來看我和江易盛。」

  周不聞說:「丟了那麼多錢,你開客棧的計畫受影響了嗎?」

  「沒有,一切照舊。你別擔心了,如果真有難處,我會開口的。」

  周不聞的沉鬱表情終於輕快了幾分,「你記得這句話就行。」

  我笑了笑,打開了電視。有了電視的聲音,即使不說話,也不會顯得怪異了。兩人一邊看著電視,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

  半個小時後,江易盛的叫聲傳來,「吃飯了!」

  江易盛沒有徵詢我的意見,就把桌椅擺放在了庭院裡。周不聞洗完手後,也去廚房幫忙端菜。

  我坐在籐椅上,悠閒地等著上菜。

  四菜一湯,涼拌海帶絲、清炒小棠菜、幹燒小黃魚、紅燒排骨、紫菜蛋花湯。

  雖然看著色澤比一般人做得好看,可每道菜都是家常菜,周不聞沒有多想,隨意吃了一口小黃魚,表情卻立即變了,忍不住驚歎:「第一次吃到這麼鮮美嫩滑的小黃魚。」

  他又吃了一塊排骨,讚歎:「甜糯甘香,簡直捨不得咽下。」

  我美滋滋地問:「怎麼樣?不比去大酒店吃差吧?」

  周不聞對吳居藍說:「吳表哥,實話實說,絕不是恭維,我吃過不少名廚做的菜,你的菜絕不比他們差。」

  江易盛估計早在廚房偷吃過了,沒有周不聞的意外和驚喜,只是埋著頭一邊吃,一邊說:「小螺,我申請以後長期來蹭飯。」

  聽到他們誇獎吳居藍,我與有榮焉,笑著說:「喜歡吃就多吃點。」

  周不聞笑說:「你別光看著我們吃,你也吃啊!」

  我左手拿著筷子去夾菜,一根小棠菜挑了半天,好不容易挑起來,結果剛送到嘴邊,就掉到了衣服上。我忙放下筷子,把菜撿起放到桌角,尷尬地說:「難怪外國人覺得我們的筷子難學呢!」

  周不聞站起來,想要幫忙,吳居藍已經拿了紙巾,先幫我把手擦乾淨,然後遞了一張乾淨的紙巾,讓我去擦衣服。

  吳居藍給我拿了一個空碗和一個勺子,揀那些形狀規整的排骨放在碗裡,「用勺子舀著吃。」

  我舀了一塊排骨放進嘴裡,發現雖然有點像小孩子吃飯,但自己吃沒有問題了。我笑著說:「大家都接著吃吧,別盯著我,要不然我會很緊張的。」

  周不聞和江易盛忙移開目光,繼續吃飯。

  吳居藍恰好坐在我左手邊,他自己用左手拿著筷子吃飯,右手拿著公筷,一會兒夾一筷海帶絲放在我的勺子上,一會兒夾一筷小棠菜放在我的勺子上,沒有刺的魚肚部分也被他撕下來放到我的勺子裡。

  左右手同用,吳居藍卻一點不顯慌亂,吃得很從容,甚至可以說十分優雅,被他照顧著的我也是不慌不忙,輕鬆自如。

  周不聞和江易盛都顧不上禮貌了,直接瞪著眼睛看。我也傻了,一邊呆呆地看著吳居藍,一邊機械地把菜一勺勺放進口裡。只有吳居藍好像一點沒覺得自己有多麼神奇,一直平靜地吃著飯。

  江易盛忍不住問:「吳表哥,你左右手都可以用筷子啊?」

  吳居藍眼睛都沒抬,很平淡地說:「我的左手和右手完全一樣。」

  當事人都完全沒當回事,我們也不好一直大驚小怪,我和江易盛交換了個眼神,催眠自己「這沒什麼大不了,很普通」,繼續吃飯。

  吃完飯,周不聞和江易盛幫著吳居藍收拾好碗筷,四個人坐在院子裡,一邊乘涼,一邊聊著閒話。

  昨夜是離別多年的初見,緊張和興奮讓人忍不住地一直想說話。今夜大家都放鬆了下來,拿著罐啤酒,話語有一搭、沒一搭,身子也沒正經地歪著。江易盛甚至直接把腳高高地架在了另一把椅子的椅背上。

  月光清朗、晚風涼爽,蟲鳴陣陣、落花簌簌。

  周不聞看看熟悉的庭院,再看看江易盛和我,表情恍惚,「覺得好像回到了小時候,一切都沒變的樣子。」

  江易盛笑搖著啤酒罐,伸出食指否認地晃了晃,「至少有一點變了。小時候我們絕沒膽子這麼明目張膽地喝酒,都是躲在海邊的礁石上偷偷地喝!」

  我和周不聞都忍不住笑起來,我說:「真的沒想到,我們竟然還能一起吃飯、一起聊天,就好像大家一起走迷宮,本來以為已經走散了,沒想到出口只有一個,大家竟然又在出口相聚了。」

  江易盛搡了我一下,嘲笑:「吳表哥,你知不知道你家表妹這麼文藝啊?」

  吳居藍淡淡一笑,沒有說話,大概他很清楚今夜院內人的情緒和他並沒有關係。

  「咚咚」的敲門聲突然響起。

  吳居藍打開門,周不言拎著兩盒禮品走了進來,「沈姐姐,聽堂哥說你受傷了,我就給你買了點補品。」

  我看是兩包燕窩,覺得太貴了,可當眾拒絕既傷面子又傷感情,只能先記在心裡,以後再還,「謝謝你了。」

  周不言略坐了一會兒,周不聞說:「時間不早了,我們還要趕明天早上的船,要回客棧休息了。」

  反正以後還有很多機會見面,我沒有留客。

  等他們走了,我已經鎖上院門,正看著吳居藍收拾院子,敲門聲又響起。

  我奇怪地打開門,看到周不言站在門外,我忙問:「怎麼了?把什麼東西落下了嗎?」

  周不言微笑著說:「我告訴堂哥來取落下的手機,其實,我沒有落下任何東西,只是想和你單獨說幾句話。」

  我看著周不言,靜待下文。

  周不言說:「聽說你被搶走了六萬多塊錢,你的積蓄應該很有限,想開客棧肯定很勉強了。看在你是堂哥的好朋友,我說句大實話,我不看好你的客棧。遊客挑選客棧,要麼喜歡風景獨特、要麼喜歡交通便利,你這裡什麼都沒有……」

  我打斷了她的話,「周小姐究竟想說什麼?」

  周不言自信地笑了笑,「我是想說,我真的很喜歡這套老宅子,請你賣給我,我不在乎有沒有房產證,價格隨你開。如果你實在不願意賣,租給我也成,我只租兩年,每年租金二十萬,一次性付清。兩年後,房子完好無損地還給你。」

  她這是想用錢砸倒我嗎?我蒙了一會兒,說:「你十分慷慨,我真的很動心,如果是一般的房子,我肯定立即答應了。但是,這是我爺爺留給我的棲身之所,不僅僅是一座房子,我真的不能賣給你,也沒有辦法租給你。」

  周不言著急地說:「可是,你錢那麼少……」

  「錢多有錢多的過法,錢少有錢少的過法,就算一分錢沒有,這個客棧也能開。周小姐,我的話已經說得很清楚。」 我臉上仍帶著禮貌的笑,聲音卻有點冷。

  周不言深深地盯了我一瞬,皮笑肉不笑地說:「希望沈姐姐以後不要後悔,等姐姐後悔時,我可不會像現在這麼好說話。四十萬對我不算什麼,對姐姐可不是一筆小數目……」

  「你、廢話太多!」吳居藍的聲音從我身旁傳來,硬生生地打斷了周不言的話。

  我側頭看著他,所有的鬱悶剎那間全變成了笑意,周不言氣得臉都漲紅了,盯著吳居藍說:「你、你……說什麼?」

  吳居藍像壓根兒沒看見她一樣,半攙半扶著我往後退了兩步,「啪」一聲,輕輕把門關上了。

  我吃驚地看著他,他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你先上樓,我把垃圾收拾了,就上去。」

  我聽著門外傳來的氣急敗壞的叫聲,看著專心幹活的吳居藍,深刻地理解到:對一個人的漠視才是最大的羞辱。

  回到臥室,我看看時間已經九點多,決定謹遵醫囑,早點休息,爭取早日養好傷。

  我笨拙緩慢地用一隻手搞定了刷牙洗臉。步履蹣跚地走出衛生間時,看到吳居藍竟然站在我的房間門口。

  「有什麼事嗎?」

  他拿出藥瓶和棉球,戴上一次性醫用手套,我反應過來,他打算給我上藥。醫生特意叮囑過,腿上的傷早晚上一次藥,連續五天。

  我忙說:「不用麻煩你了,我自己能行。」

  他看著我,說:「彎腰。」

  我猶豫著沒有動,自己的傷自己最清楚,要麼坐、要麼躺、要麼站,只要一動不動,就還好。可一旦動起來,別說坐下、站起、彎腰這些大幅度動作,就是稍微扭動一下,都會牽扯到傷口,鑽心地痛。給腿部上藥,又是一隻手,肯定會痛。

  我一咬牙,正準備彎下身子,吳居藍已經走到了床邊,說:「躺下。」

  我看了眼他沒有表情的臉,決定還是不要挑戰他的智商,乖乖地靠躺在了床上。

  吳居藍先用浸了褐色消毒水的棉球輕按傷口,再把醫生開的藥膏塗抹在傷口上。

  雖然他戴著一次性醫用手套,但那透明的薄薄一層塑膠,能隔絕病菌,卻隔絕不了觸感和體溫。他的手指看著白皙修長,卻一點都不柔軟,很堅硬,充滿了力量。我開始相信他真的是靠出賣力量為生,但當他輕輕地塗抹藥膏時,我一點沒覺得疼,甚至因為他冰涼的手指,還會有一些涼涼的舒服。

  不知道是因為沉默所以尷尬,還是因為尷尬所以沉默,兩人誰都沒有說話,我的心裡如同鑽進了無數隻螞蟻,說不清的又慌又亂,猛然出聲,打破了沉默,「你的手好涼,肯定是氣血不足,以後要多注意一下身體,幹活別太拼命了。」

  吳居藍看了我一眼,沒有吭聲,繼續上藥。

  我再沒有勇氣亂說話,只能繼續在沉默中尷尬,在尷尬中沉默。

  好不容易等處理完傷口,我如蒙大赦,立即說:「謝謝!你早點休息!」就差補一句:請你趕快離開。

  吳居藍把藥水、藥膏都收好,平靜地說:「晚安。」

  目送著吳居藍走出我的房間後,我像是被抽去骨頭一般,軟軟地倒在了床上,那種無所適從的慌和亂依舊縈繞在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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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23 18:05:06 |只看該作者
Chapter 5 喜歡一個人的感覺

  那些日常相處時的喜悅,在他身邊時的心安,面對他時的心慌,被他忽視時的不甘,都被我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因為我根本不敢面對一切的答案。

  樓上的兩間客房是要重點裝修的房間,吳居藍必須趕在裝修前,把房間騰出來。雖然我的房間不需要裝修,但我琢磨著,自己腿腳有傷,不方便上下樓,也不想去聞那股子刺鼻的裝修味,不如和吳居藍一起搬到一樓去住。

  我和吳居藍商量後,做了決定。吳居藍湊合一下,在客廳的沙發上睡一段時間。我搬到一樓的書房住,以前爺爺就用它做臥房,床和衣櫃都有,只是沒有獨立的衛生間,需要和吳居藍共用客廳的衛生間。

  我們一個動嘴、一個動手,匆匆忙忙把家搬完。

  九點鐘,王田林帶著裝修工人準時出現。

  簡單的介紹寒暄後,王田林把需要注意的事項當著我的面又給工人們叮囑了一番,才正式開始裝修。

  裝修是一件很瑣碎、很煩人的活,雖然王田林已經用了他最信得過的裝修工人,但對工人而言,這只是一筆賺錢的普通生意;對我而言,卻是唯一的家,要操心的事情一樣不少。

  我的右手完全用不了,路也走不了幾步,不管什麼事都只能依靠吳居藍去做。幸好吳居藍聽了我的話,在網上看了不少含金量很高的技術帖,裝修的門門道道都知道,讓他去盯著,我基本放心。

  只是,吳居藍雖然窮困潦倒,可他的言談舉止、待人接物完全沒有窮人該有的謹慎圓滑,反倒傲氣十足。他不會討好人,不懂得說點無傷大雅的謊話去潤滑人際關係,也從不委屈自己。我擔心他和工人會有摩擦,一再提醒他,如果看到工人哪裡做得不好,要婉轉表達,說話不要太直白。對方不改正,也千萬不要訓斥,可以給王田林打電話,找他來協調。

  沒想到,吳居藍的脾氣比我想像的還要糟糕。

  他性子冷淡,凡事苛求完美,習慣發號施令。話語直白犀利,絲毫不懂虛與委蛇,幾乎句句都像挑釁辱駡,還一動不動就用看白癡的目光看別人,幾個工人第一天就和他鬧翻了。如果不是看在我是老闆王田林的朋友,一個姑娘滿身是傷,怪可憐的,估計已經撂挑子不幹了。

  我想起自己當初因為吳居藍說我做飯很難吃時的抓狂心情,完全能理解工人們的心情。不過,理解歸理解,我現在和吳居藍是一夥的,沒覺得吳居藍做錯了什麼。那些工人是做得不夠好,做得不好,還不能讓人說了?吳居藍雖然說話犀利,卻從來都是根據事實,就如他嫌棄我做的飯,和他比起來,我是做得不夠好吃嘛!

  但是,不管我心裡多站在吳居藍這邊,也不敢真直白地說裝修工人們技術差。只能吳居藍扮黑臉,我扮紅臉,他打了棒子,我就給棗。

  我賠著笑臉,請工人們多多包涵「不懂事」的吳居藍,為了緩解大家的怒火,主動提出裝修期間包所有工人的午飯。

  我沒有把自己彎彎繞繞的心思解釋給吳居藍聽,只把錢交給他,告訴他,中午要管所有工人一頓飯,去買菜時多買一點。

  吳居藍很多時候一點不像打工仔,架子比我還大,但只要是工作上的事,他都非常認真。我吩咐了,他就照做,並不質疑。

  如我所料,吳居藍沒有因為是給工人做的飯,就偷工減料,像是做給我和他自己吃一樣,認真做給大家吃。工人們吃完吳居藍做的午飯後,對吳居藍的敵意立即就淡了。

  我偷偷地笑,難怪老祖宗的一個優良傳統就是喜歡在飯桌上談事。一桌親手做的飯菜,吃到嘴裡,從食材到味道,很容易就能感受到做飯人的心思。不管表面上吳居藍多麼冷(花。霏。雪。整。理)峻苛刻,他待人從來都坦坦蕩蕩。這幫走家串戶做生意的工人,各種眉眼高低看得多了,自有一套他們判人斷事的方法。

  雖然工人們不再憎惡吳居藍,可也談不上喜歡吳居藍。不過,看在中午那頓豐盛可口的飯菜上,不管吳居藍再說什麼,他們都心平氣和地聽著。很快他們就發現吳居藍並不是故意挑錯,都是言之有理,甚至他提的一些改進意見,比他們這些內行更專業。

  他們抱怨知易行難,吳居藍立即親手演示了一番,徹底震到了他們。工人們生了敬服之心,工作起來一絲不苟,裝修進展得非常順利,我徹底放心了。

  工人們看待吳居藍的目光完全變了,時不時在我面前誇讚吳居藍,我每次都一副「理所應當」的表情。可實際上,我的驚訝意外一點不比他們少。道理還可以說是吳居藍從網上看來的,可那麼輕鬆就上手能做,該如何解釋?

  唯一的解釋就是他以前做過。

  會洗衣、會做飯、懂醫術、會建築……洗衣就罷了,做飯做得比五星級酒店的大廚還好,對外傷的診斷和急救一點不比專業醫生差,泥瓦木工做得比幾十年的老師傅更精湛,我忍不住想,他究竟還會幹什麼?

  雖然整套房子只有二樓在裝修,可一樓也不得安寧,一會兒轟隆隆,一會兒乒乒乓乓,幸好廚房是單獨的一間大屋子,我躲到了寬敞的廚房裡。

  廚房的一面窗戶朝著庭院,一面窗戶朝著院牆,正對著一大片開得明媚動人的三角梅,搬一把舒適的椅子,坐在窗邊,待多長時間,都不會覺得難受。

  我戴著耳機,聽著MP3,看上海辭書出版社的《唐詩鑒賞辭典》。這是爺爺的藏書,我來爺爺家時,它已經在爺爺的書櫃裡了,是比我更老資格的住戶。

  曾經有一段時間,每天晚飯後,爺爺會要求我朗誦一首詩,一周背誦一首。剛開始,我只是當任務,帶著點不情願去做。可經年累月,漸漸地,我品出了其中滋味,也真正明白了爺爺說的「一輩子都讀不完的一本書」。每首詩,配上作者的生平經歷、寫詩時的社會背景,以及字詞典故的出處,細細讀去,都是一個個或盪氣迴腸、或纏綿哀婉的故事。

  我沒事時,常常隨便翻開一頁,一首詩一首詩地慢慢讀下去。是非成敗、悲歡得失、生離死別,古今都相同,讀多了,自然心中清涼、不生虛妄。

  我讀完一頁,正笨拙地想翻頁時,一隻手幫我翻過了頁。我扭過頭,看到吳居藍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坐在了我身旁。

  我摘下一隻耳機說:「沒有關係,我自己可以的。」

  吳居藍看著書,漫不經心地說:「沒事,我也在看。」

  我反應了一瞬,才理解了他話裡的意思,「你是說,你要和我一起看書?」

  「嗯。」

  如果這是一本武俠小說或者玄幻小說,我還能理解,可這是唐詩,連很多大學畢業生都不會拿來做消遣讀物。我不禁懷疑地打量著吳居藍,他專注地盯著書,眼中隱現惆悵、唇角抿歎,應該是心有所感、真正看進去了。

  我暗罵自己一聲「狗眼看人低」,諾貝爾獎得主莫言小學還沒畢業呢!我把書往吳居藍的方向推了推,也低著頭看起來,是王維的《新秦郡松樹歌》:

  青青山上松,

  數裡不見今更逢。

  不見君,

  心相憶,

  此心向君君應識。

  為君顏色高且閑,

  亭亭迥出浮雲間。

  一首詩讀完,吳居藍卻遲遲沒有翻頁,我悄悄看了他好幾眼,他都沒有察覺,一直怔怔地盯著書頁。

  我覺得好奇,不禁仔細又讀了一遍,心生感慨,歎道:「這首詩看似寫松,實際應該是寫人,和屈原用香草寫君子一樣。只不過,史籍中記載王維‘妙年潔白、風姿都美’‘性嫻音律、妙能琵琶’,這樣文采風流的人物竟然還讚美另外一個人‘為君顏色高且閑,亭亭迥出浮雲間’,真不知道那位青松君是何等樣的人物。」

  吳居藍微微一笑,說:「摩詰的過譽之詞,你還當真去追究?」

  我聽著總覺得他這話有點怪,可又說不清楚哪裡怪。吳居藍看上去也有點怪,沒有他慣常的冷淡犀利,手指從書頁上滑過,含著一抹淡笑,輕輕歎了一聲,倒有些「千古悠悠事,盡在不言中」的感覺。

  他這聲歎,歎得我心上也泛出些莫名的酸楚,忍不住急急地想抹去他眉眼間的悵惘,討好地問:「要不要聽音樂?」

  「音樂?」吳居藍愣了一下,不動聲色地看向我手裡的MP3。

  剛開始他這副面無表情的淡定樣子還能唬住我,現在卻已經……我瞅了他一眼,立即明白了,這個時時讓我不敢小看的傢伙,肯定不會用MP3。

  我把一隻耳機遞給吳居藍,示意他戴上。

  吳居藍拿在手裡把玩了一會兒,才慢慢地放到自己的耳朵裡。第一次,他流露出了驚訝喜悅的表情。

  我小聲問:「好聽嗎?」

  吳居藍笑著點點頭,我說:「曲名叫《夏夜星空海》,我很喜歡的一首曲子。」

  兩人並肩坐在廚房的窗下,一人一隻耳機,一起聽著音樂,一起看著書。外面的裝修聲嘈雜刺耳,裡面的小天地卻是日光輕暖、鮮花怒放、歲月靜好。

  晚上,工人收工後,宅子裡恢復了清靜。

  我和吳居藍,一個行動不便,一個人生地不熟,吃過飯、沖完澡後,就坐在沙發上,一起看電視。

  我把遙控器交給吳居藍,讓他選。發現吳居藍只對動物和自然類的節目感興趣,他翻了一遍台後,開始看《動物世界》。

  我平時很少看動物類的節目,想當然地認為這種講動物的節目肯定很無聊,但是真正看了,才知道不但不無聊,反而非常有意思。那種生物和大自然的鬥爭,捕食者和被捕食者的鬥爭,鮮血淋漓、殘酷無情,卻又驚心動魄、溫馨感人。

  這期《動物世界》拍攝的是非洲草原上獅群和象群的爭鬥。根據解說員的解說,獅群實際上很少攻擊象群,因為大象不是弱小的斑馬或羚羊,攻擊它們需要付出巨大的代價,而且象肉比起斑馬肉或羚羊肉,幾乎難以下嚥,所以獅群和象群可以說井水不犯河水。

  但這一次因為缺乏食物,瀕臨死亡邊緣的饑餓獅群決定捕獵象群,目標是象群裡的小象。象群為了保護小象,成年象走在外面,用自己的身體去抵抗獅子們的鋒利爪牙。雖然獅子足夠狡詐兇猛,可大象也不是弱者,前兩次的狩獵,獅群都失敗了,甚至有獅子受重傷。但是,面對死亡,獅群不得不再一次發起襲擊。根據它們的體力,這將是它們的最後一次襲擊,如果不能成功,在非洲草原這個完全憑藉力量生存的環境中,它們不可能再發動另一次狩獵,只能安靜地等待死亡。

  上千里的追殺,幾日幾夜的奔襲,沒有任何一方可以退出,因為退出就是死亡。我看得十分揪心,不知道該希望誰勝利,如果象不死,獅子就會死,兩邊都是令人起敬的強者、都在為生存而戰。

  最後一次襲擊,經過不死不休的殘酷廝殺,獅群不但成功地撲殺了一隻小象,還放倒了一隻成年象,象群哀鳴著離去。

  仍然活著的獅子們分食完血肉,平靜地蹲踞在地上,漠然地看著冉冉升起的朝陽。它們的耳朵警惕地豎著,它們的身體慵懶地臥著,眼睛裡既沒有生存的痛苦,也沒有勝利的喜悅,只是自然而然地又一天而已。

  我被震撼到了,因為它們的眼神和姿態何其像吳居藍——無所畏懼、無所在意的冷淡漠然;警惕和慵懶、兇猛和閒適,詭異和諧地交織於一身。

  吳居藍卻沒有任何反應,甚至字幕剛出來,他就按了關機,準備睡覺。

  我循循善誘地問:「看完片子有什麼想法?」

  吳居藍漠然地掃了我一眼,說:「沒感覺。」

  突然之間,我真正理解了幾分吳居藍的彆扭性格。

  他從不花心思處理人際關係,一句無傷大雅的小謊言就能哄得別人開心,他卻完全不說。我最初以為他不懂、不會,可後來發覺他並不是不懂,也不是不會,而像那些獅子,並不是不懂得如何去捕獵大象,但在食物充足時,有那必要嗎?沒必要自然不做,真到有必要時,也自然會做。這是一種最理智冷靜地分析了得失後,最冷酷的行事。吳居藍不會說假話哄我高興,也不會委婉地措辭讓工人們覺得舒服,因為我們的反應都無關緊要,麻煩不到他。可他會告訴江易盛他是我的表哥,因為一句謊話能省去無數麻煩。

  我眼神複雜地看著吳居藍,他究竟經歷過什麼,才會讓他變成這樣?一個人類世界的非洲草原嗎?

  吳居藍面無表情地說:「時間不早了,你該休息了。」

  我很清楚,他不是沒看出我的異樣目光,但他完全不在意。我說不清楚心裡是什麼感覺,賭氣地站了起來,冷著臉,扔下一句「我的事還輪不到你指手畫腳」,就回了書房。

  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一直睡不著,總覺得很生氣、很不甘。我以為我們雖然相識的時日不長,但我們的關係……可原來在吳居藍眼裡,我無足輕重、什麼也不是。

  氣著氣著,我慢慢地冷靜了下來。

  吳居藍有義務把我的喜怒放在眼裡嗎?

  沒有義務!連我親爸親媽都顧不上我的喜怒,憑什麼要求吳居藍?

  吳居藍對任何人都一樣,並沒有對我更壞。我是老闆,他來打工,分內的事他有哪一件沒有做好嗎?

  沒有!洗衣、做飯、打掃,都做得超出預料的好!甚至不是他分內的事,監督裝修,照顧行動不便的我,也做得沒有任何差錯。

  那我還有什麼不滿?

  不該有!

  作為老闆,我只應該關注吳居藍做的事,而不應該關心他的性格。

  我理智地分析了一遍,不再生氣了,很後悔自己剛才莫名其妙地給吳居藍甩臉色,至於心底的不甘,我選擇了忽略。

  我輕輕地拉開了書房的門,隔著長長的走道,看著沙發那邊。黑漆漆的,沒有任何聲音,實在看不出來吳居藍有沒有睡著。

  正躊躇,吳居藍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怎麼不睡覺?」

  我往前走了幾步,拉近了我們的距離,但顧及他正在睡覺,沒有太接近,「我有話想和你說。」

  百葉窗沒有完全拉攏,一縷縷月光從窗葉間隙落下,把黑暗切割成了一縷又一縷。我恰好站在了一縷黑暗、一縷月光的交錯光影中,覺得整個世界都好像變得影影綽綽、撲朔迷離。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黑暗中輕輕響起,一時清晰、一時模糊,也是交錯的,一縷一縷的,很像我此時複雜的心境。

  「剛才……對不起。我……我有點莫名其妙,請你原諒。本來不應該……打擾你睡覺,可爺爺一直教導我,永遠不要生隔夜氣,傷身子、也傷心。」我一邊說話,一邊努力看著沙發那邊。但黑暗中,我在明、他在暗,我只能模糊地看到他一直沒有動過,如果不是他剛說過話,我都懷疑他其實在沉睡。

  我的話音落後,吳居藍一直沒有回答。

  寂靜在黑暗中彌漫而起,我覺得越來越尷尬時,吳居藍的聲音終於又傳來,「我原諒你。」

  很冷淡,就像他通常的面無表情,但隱隱地,似乎又多了一點什麼。我說:「謝謝!」

  我等了等,看吳居藍沒有話再想說,打起精神,微笑著說:「晚安!做個好夢!」

  兩個星期後,裝修如期完工,加上為屋子配置的電視、桌椅,以及修換一些老化壞損的地方,總共花了四萬七千多塊。

  我花錢花得很心痛,但裝修完的房子讓我非常滿意。松脫的插座、老化的淋浴器都換了新的,廚房裡壞了的櫃子也被修好了,整個房子住起來比以前更舒服了。

  經過兩個星期的休養,我腿上的傷好得差不多了,可以像正常人一樣如常走路。手上的傷口也癒合了,醫生說還不能幹活,但偶爾碰點水沒有關係。淋浴時只要戴個防水手套,稍微注意一下,就沒有問題了。

  我終於脫離了生活不能自理的「殘障人士」行列,心情振奮,指揮著吳居藍仔細佈置兩間客房,力求溫馨、舒適。

  房間佈置好後,我叫來江易盛,讓他從各個角度給房間照相,舒適的床、嶄新乾淨的衛生間、爺爺收藏的海螺、珊瑚、院子裡的鮮花……我把相片編輯好後,配上合適的文字,在各個旅遊論壇上發佈。

  我還列印了不少小廣告,拉著吳居藍和江易盛一起去碼頭張貼……當一件件瑣碎的事一點點完成後,我的手除了還不能幹重活外,吃飯、洗臉已經一切都正常了。

  一個陽光明媚的早上,王田林和江易盛、吳居藍一起,把裝修時順便做好的客棧招牌裝了起來。深褐色的牌匾,白色的字,當看到「海螺小棧」四個字端端正正地懸掛在院門的門簷下,我親手點燃了鞭炮。

  劈裡啪啦的鞭炮聲中,王田林、江易盛和看熱鬧的鄰居們大聲恭賀:「開張大吉!」「客似雲來、財源廣進!」

  雖然有不少波折,但我的客棧總算是開張了。我笑著說「謝謝」,視線下意識地去尋找那個幫著我走過這段路的人。

  吳居藍置身事外地站在一定距離外,帶著禮貌的微笑,靜靜看著,和周圍熱絡的氣氛格格不入。我幾步跑到他身旁,踮起腳,故意貼著他的耳朵,大聲說:「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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