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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喬靖夫】武道狂之詩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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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後由 火影鳴人 於 2020-9-25 19:03 編輯





武道狂之詩簡介:



「天下無敵」

簡單的要命的四個字,世上的練武者,誰沒有夢想過這四個字?但……又有多少人有膽量宣之於口?

號稱「巴蜀無雙」,以超凡武學坐鎮四川的青城劍派,如貴族般的讓眾人尊崇,卻遇上了創派百年來的最大危機,強大的武當派遠征軍打著「天下無敵」的旗號,以稱霸武林的氣勢,登山求戰……  

年僅十七歲便晉身掌門道傳弟子的少年奇才「燕橫」, 以不屈的魂魄,扞衛青城派威名,嶄新的武俠之路就此展開。


故事背景:


明朝正德年間。由於故事提及明朝寧王朱宸濠恢復親兵護衛,招攬死士,為其起事作準備,並提及陽明子王守仁出任江西巡撫,推斷故事發生於公元1514年-1519年期間。





序章颶風男兒  

   六月。   

  颶風的季節。

  男兒的季節。

     ◇◇◇◇   

在最南的海岸线上,突出一片辽阔滩头,面朝滔滔渺渺的无际汪洋,仿佛就是天地的穷尽。

     初夏刚至,飓风便起。

     本应是白日正午的天空,被涌动的厚云堆成灰铅色。狂雨乘着更狂的风,往上下四面乱卷乱冲,八方视野一片模糊。

     晦暗的天空底下,大海翻涌出千顷浪涛。暴浪挟着慑人的气势来回卷扫,互逐互击,有时深陷成渊,有时又冲上半空。有形的能量交相激撞消磨,旋起旋灭。

     涛音高鸣时如战嚎,低鸣处像叹息。

     在这片有如世界末日的狂乱景象里,惟有一个全身赤裸的男人,独自站立在滩头之上,迎受狂风暴雨,无惧地观看浪涛。

     男人身躯不高,但硕厚。胸脯与肩背突起的层层肌肉,光滑如被海潮长期冲刷的岩块。雨水滴打他黝黑的皮肤,沿着每个异国的刺青纹身流泻而下。

     一根比男人还要高的巨型船桨,深深插在他身旁的湿湿沙土里。男人右手紧握船桨支撑身体,继续一动不动地面向海洋站立着。

     ——看似简单不过的站立姿势。然而在这种等级的飓风之下,只靠一根木桨支撑,能够如此自然地挺立,内里其实已经展示着一种超人的力量。

     透过滴水的发丝,男人双瞳直视那吞吐激荡的浪涛。

     眼瞳里有欲望。

     ——是一种要从浪涛的动态中,参悟出刚极力量与柔极变化的欲望。

     这么单纯又执著的欲望,世上只有一种人,才会拥有,才配拥有。

     武道的狂热者。

     被这欲望支配着,男人浑然不觉扑打在身上的冰冷风雨,继续的站着继续凝视海洋。

     飓风不息。

     ◇◇◇◇

     次天的黎明。

     风减弱了。雨疏落了。海平缓了。

     海平线的云雾间,露出红色光华。

     男人闭起眼睛。但他的神情却像从悠长的梦中苏醒。

     他深吸了一口气。拔起身旁的船桨。转身背向海洋。

     迈出了第一步。

     没回头地踏上他的旅途。

     血与钢铁的旅途。

     第一章五里亭武斗

     一双围满了皱纹的苍老眼睛,仰视着天空的颜色。

     天色一片灰沉。大雨夹带着十一月的寒气滂沱而下。无法看见太阳已经移到哪个方位。

     但庄老爷子知道,早已过了约定的午时。

     庄老爷子继续仰望天空,口中念念有词。

     「老天爷保佑,他们一定要来……」

     他正坐在一座结实的大草棚亭子里。亭子立于官道旁边,道路两旁皆是树木茂密的山坡,惟有这座亭子前,空出了好大一片杂草丛生的平地。

     跟庄老爷子一起等待着的,是密密麻麻聚集在这片空地上近两百个汉子。他们或撑着油伞,或披着蓑笠,冒着寒雨默默站立。除了雨声之外,空地上竟是静得可怕。

     二百人。两百双手,皆握着刀棍或是磨得锐利的农具;两百张嘴巴,在寒冷中急促呼吸,冒出一股股白雾;两百双眼睛,透出危险而戒惧的神色。

     二百人分成了两半:一边的汉子头上皆包覆白色诸葛巾,另一边的则在右上臂缠了蓝染布条。双方之间,被一种无形的东西,分隔出一道空隙。

     ——一种名叫「敌意」的东西。

     戴诸葛巾那百人,是庄老爷子召集到来的。至于另一边的指挥者,此刻也坐在亭子里,庄老爷子的对面。

     庄老爷子恨恨地瞧着比他小十来岁的死对头麻八。

     麻八的神情比庄老爷子轻松多了。他接过随从递来的竹筒,略呷了一口冷酒,然后瞧着庄老爷子微微一笑。

     庄老爷子故作镇定,抽了一口烟杆,心里却暗自在焦躁地咒骂麻八。

     同样坐在亭子里的,是衙门来的周巡检跟手下五个保甲壮丁。巡检大人没有多带部下前来,那五名保甲也都只带棒子不佩腰刀。再多带人来也没用。这等规模的械斗,不是他一个小小巡检能够压制得了的。他和部下只是静静坐在亭子一旁,心里期望在最后关头,其中一方会先屈服认输。

     此地乃是四川灌县郊外,亭子已有百年历史,名唤「五里望亭」,顾名思义位处灌县外五里道上。

     在这灌县方圆几十里地里,过去不知多少村镇宗族的械斗冲突,俱是相约在这「五里望亭」前的空地上解决——不管是用嘴巴解决,还是用刀棒解决。县民之间传说,这片空地长不了树,就是因为泥土几十年来染了太多枉死者鲜血的诅咒。

     从亭子眺望过去,灌县郊外一片山峦起伏,尽是幽深丛林。灌县自古就是绿林山匪猖獗之地。在首府成都有句老话:「整烂就整烂,整烂下灌县!」意思就是如果在省城出事了、失败了,大不了就去灌县,在深山老林落草为寇!由此可知灌县民风之强悍。

     就像这位庄老爷子,今天是灌县水头镇一位体面的佃主老爷,又是好几家商号的大老板,年轻时还不是个土匪出身?干了多年买卖,积存好一笔财富之后,他希望安顿下来,而官府多年来又无力征剿他,两相意合下,庄老爷子受了招安,原来杀人不眨眼的匪盗摇身成了个面团团的富翁,至今也已经超过二十年了。

     至于麻八也不是什么好家伙,本来在县城就是专门放高利贷的角头老大,兼营走私买卖,与附近一带的绿林「好汉」互通声气,「底子」跟庄老爷子也是一般的黑。

     至于这场动上两百人的架,这里许多人都不知道最初是为了什么打起来。本来不过是芝麻大的一点小事:一个樵夫挑点柴薪到县城里去叫卖,跟几个脚夫争执起来,给围殴打断了一条腿;樵夫找来村子里的兄弟上县里报仇,对方也呼兄唤弟,两边一层又一层的往上找靠山助拳。好几场小械斗下来,打死了三个人,重伤的也有二十几个。双方又互相索要银两赔偿,于是又引来更多流氓想分杯羹……原来只是几个莽汉结下的梁子,演变成县内两个头面人物的对峙,今天约在此地来个了断。

     周巡检看着亭子外那两百人,心里叹息。

     ——要是真的打起来,他们当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回不了家……

     麻八再也等得不耐烦,终于打破沉默,咧开那两排发黄的牙齿。

     「我看午时早就过啦。庄老爷子,还要外面的兄弟淋雨呀?这场架,你们要不要打?」

     庄老爷子恨恨瞧着麻八,却又不敢发作。

     全因为此刻坐在麻八身旁,那个腰间带着长刀的瘦汉。

     这瘦汉只穿一件羊皮夹棉背心,露出两条肌肉坚实得像钢铁的长臂胳。左边头壳秃掉了一片,上面是一道凄惨的刀疤。腰间那柄刀子长得鞘尾都搁到了地上,虽未拔出,却已经隐隐让人看得心寒,一看就知道是杀过不少人的架生。

     论人数,庄老爷召来的跟麻八相当。可就是因为麻八身边多了这一个人,庄老爷子知道自己再多带一百个汉子来也没有用。

     庄老爷子虽已没有走江湖多年,道上的消息还是灵通,早就打听到麻八用银两请来了什么好手助拳。

     此人姓陈,江湖上无人知其名讳,只唤他作「鬼刀陈」,早年就在成都一带犯下几条杀人越货的死罪,却不止一次单身杀出官府的围捕。听说其中一次鬼刀陈正在召妓,官兵收到风声到来围剿,他赤条条一口刀子突围,快刀连环杀伤了三十人,自己却连须发也没少一根。那次奇行之后,他又多了个「鬼刀三十」的外号。

     在成都实在给追得太紧,鬼刀陈两年前逃到了灌县山区。他什么都不用干,单凭这「鬼刀」的威名,就引得一股山匪自动前来供奉。此后凡有保镖押货路过的,只要听见「鬼刀陈」三个字,马上就乖乖献上路钱,他在灌县连一次手也没有出过。

     ——麻八这龟儿子,竟然结交到这般厉害的角色……

     「怎么啦?庄老爷子,你还在等谁?」麻八笑着再次催促。这次他花了大把银子请鬼刀陈来,虽然有点心疼,但想象待会儿庄老爷子要在自己跟前屈服的丧家脸,又觉值得。

     他身后的鬼刀陈也会意,伸出右手来,指头在长刀的柄头上轻轻弹动。

     庄老爷子看见这举动,感觉背脊生出凉意。

     麻八得势不饶人:「你要是不想打也就算了,我麻八也不强人所难……周大人,你看这事情怎么解决?」

     周巡检早就想找机会调停,这时看清了形势,急不及待开口:「以和为贵,那是最好不过啦。我看这么办吧:之前给打死的,每家人各赔三十两银子抚恤;伤的,看伤势也都给些汤药赔偿;再在县城的『太平楼』摆五十桌酒宴,大家喝一杯,和气收场,两位怎么看?」

     周巡检虽不明说,但讲话时都朝着庄老爷子,自然是示意银两酒宴都由投降的庄老爷子付了。

     庄老爷子咬牙不语。赔这么一点钱事小,可是这次认了栽,以后在灌县人眼中,他就永远被麻八踩在脚底下。虽然已经不是以前刀头舐血的日子,可是庄老爷子许多田产生意,还得靠面子名声支撑保护。庄老爷子是老江湖,深明一旦面子损了,从前欺负别人的,渐渐就要变成被欺负的那个。

     站在亭外的人也都听见里面的谈话。包着诸葛巾那些汉子,眼见头儿沉默不语,心里也都凉了半截。这场架看来更加打不下去。

     「庄老爷子,你一直不肯说在等谁……」麻八继续催逼。「还要卖关子吗?还是……」他笑着指一指身后的鬼刀陈。「看见我请来了陈爷,你已经不好意思说出口呀?」

     庄老爷子知道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他们假如真的不下来,我可惨了……

     庄老爷子终于开口:「说出来,怕你们坐不稳。」

     「唔?」麻八装作倾耳细听,讥笑说:「老爷子,我坐稳了,你就说嘛!」

     庄老爷子闭目深吸一口气,然后伸手指向亭子外远方的山脉。

     「是山里的。」

     四个字说出来,在场两百多人同时脸容肃穆。

就连鬼刀陈,也都收紧了视线。

     他们都知道,「山里的」是指谁。

     亭外众人同时回头,眺望后方远处,半隐在雨雾中的苍翠山头。

     青城山。

     麻八不再笑了。

     「老爷子,你可别吹牛。」他一字一字慎重地说。「让他们知道,有人借他们的名号胡诌,你加上我都担待不起。」

     「你道我老庄是不识分寸的家伙么?五天之前,我就亲自带着拜帖上山请他们来了。」

     麻八嘴巴在颤动,但再说不出话。

     庄老爷子表面镇静,但其实他隐瞒了一些事实未说:那天他上山,既见不着人家的掌门头儿,对方更没有应允今天会下来。接见的人只收了拜帖,听了庄老爷子的请求,未有回复便打发了他下山。

     ——可是他们至少没有开口拒绝我啊……我这也不算说谎……

     庄老爷子到这儿就不再说话。他装作镇定地瞧着气焰大减的麻八。庄老爷子心里盘算:就算他们不下山来,只要麻八听了这些话后就此求和,他也就能够挽回面子。

     ——可是还要看鬼刀陈。

     鬼刀陈在听到「山里的」三个字后,原来那睥睨一切的眼神已经消失了。代之是野兽般的警觉神情。

     ——糟糕了。这凶星给我的话撩拨起来了……

     庄老爷子看着鬼刀陈凶狠的神情,心里又在害怕:如果给他发现他们真的不下来,到时候就不是花银两可以解决……

     亭子外那两百人交头接耳。有的人不时回望那远山,看时脸上有一种崇敬的神情。

     对于他们而言,「山里的」那些人,不啻是神话般的存在。

     麻八心里着急。他回头朝着鬼刀陈窃语:「陈爷,你看怎么样?我这次也不过想讨个面子,陈爷你也只是求财,犯不着……」

     鬼刀陈咬着下唇,左手不知不觉紧握着腰间的刀鞘。他还是没有任何示意。

     麻八也就没有作声。庄老爷子本来就心虚,自然亦不再说话。周巡检虽不敢确定庄老爷子说话是真是假,但一听见「山里的」,就知道这事情已经再没有他调停的余地……

     亭子里的形势就这样沉默地僵持着。大家又不知道该等到什么时候,情形变得非常奇怪。

     雨水不断滴打在草棚顶上。

     良久。

     亭子外的人群里,忽尔有人高叫:「啊!」

     所有人朝那声音的方向瞧过去。是其中一个戴诸葛巾的汉子。他伸出一根手指。众人跟随着那手指的方向眺望。

     「真的……来了……」

     庄老爷子跟麻八,同时好像屁股给火烧般跳起来,走到亭子前想看个清楚。

     官道上远方,两点小小的黑影,冒着大雨往这边渐渐接近。

     庄老爷子兴奋地抹去眼脸上的雨水。麻八则脸色苍白地呆站着。

     两百多双眼睛,瞧着那两个身影越走越近。

     终于到了空地前。来者两人披着蓑衣徒步前来,头上皆顶着乌漆大竹笠,看不见面目。

     空地上那两百人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中央分开,隔出了一条宽阔的通路。

     两人经过之处,凡是拿着利刃的汉子,都不自觉把武器收在身后。

     两人走进「五里望亭」,无言解下了竹笠和蓑衣,露出一身深青色的布袍,那式样有点像道士的袍服,但腕臂处缠着布带收束了衣袖。青袍左襟胸口处,有黑丝线绣着篆体的「青」字。腰间各斜挂着一件长形物事,以厚布囊包裹着,显然是为了阻隔雨水。

     庄老爷子感动得几乎哭出来。

     ——真的……真的来了……

     他吩咐随从,接过两人的竹笠与蓑衣,并搬来两把竹椅子。

     两名青袍男子却未坐下。他们拉扯腰间一根束绳,那包着长物的布囊解开来,露出两柄一式一样、形貌似颇古拙的长剑。铜铸的剑锷与剑鞘吞口皆擦得发亮。

     鬼刀陈看见这两柄剑,眼睛瞪得大大的,头皮一阵发麻,头壳那道刀疤有点刺痛的感觉。

     那两袭干净的青袍虽然颜色素淡,但在众人眼中却像发出神秘的光芒。

     左边那个青袍男子比较年长,二十七、八年纪,唇上的胡须蓄得甚整齐。他那双锐目向四周扫视一轮,自然散发出一股令人不敢直视的气势。

     「青城派,张鹏。」这男子说时,并不拱拳行礼,语气一点不像在自我介绍,倒像在命令众人牢记这名字。「遵奉家师之命,陪同师弟下山来,调解此事。」

     庄老爷子得意地瞧瞧麻八,然后上前拱手行礼。「庄某该死,早知两位剑侠远来,也就该在山脚预备车马——」

     张鹏打断他:「本派戒律,除艺成满师下山者外,弟子出入皆不得骑乘车马,惰懒筋骨。」

     庄老爷子陪笑:「佩服!佩服!唉,这次的事情,原来不过是市井里的小纠纷,竟劳贵派两位剑侠的大驾,实在——」

     再次给张鹏打断:「我说过,我只是陪着来的。」张鹏指一指身旁的师弟。「奉家师谕,此事概由我这位燕师弟作决。」他后退了一步。

     众人不免意外,仔细看张鹏身旁那个年轻得多的青城派弟子。

     这姓燕的看来不过十六、七岁,连胡子也没有长,修长的中等身材,一张五官细致的脸还带点稚气。两道浓眉英气地往上高扬,可是神情羞涩,加上肤色晒得黝黑,若非腰间真的带着剑,怎看也是个农家少年的模样。

     少年几乎就想向众人拱手行礼,但想起张师兄沿途的嘱咐,又把手垂下来。

     ——这些凡人,跟我们不是对等的。

     张师兄如是说。

     少年捏着拳头,眼睛垂下来没看任何人。那红润如孩子的嘴唇有点颤抖。

     「……青城派,燕小六。」声音小得只有亭子里的人听得见。

     庄老爷子皱眉。这么一个神情尴尬的少年,还有这个土包的名字,跟剑侠的身份毫不匹配,根本就跟寻常一个农村子弟无异嘛。

     可是看那张鹏的气势,还有青袍跟长剑,这两人又决计假不了……

     「这位燕少侠……」庄老爷子还是毕恭毕敬地向这个比自己年轻最少四十岁的小子拱手:「这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

     「不……不必说了。」燕小六急忙回答。他回头向张鹏请示。可张鹏没有动一动眉毛。燕小六只好又硬着头皮说下去:「家师的意思是:既然是这位庄先生来求我们的,一切就依庄先生的意思去办。」

     就是这样?

     麻八听得傻了眼。

     庄老爷子强压着心头狂喜,微笑朝周巡检说:「大人也听见了吧?既然得到青城派掌门老人家的吩咐,那庄某就大胆拿个主意吧……大人,就按你刚才说的办:死的赔个三十两银子,伤的也各自赔偿……」

     他再得意地瞧着麻八:「然后在『太平楼』摆五十桌和宴,如何?」

     周巡检猛力点头:「麻八,我看就这样吧。」

     麻八早已经泄了气,准备答应。

     可是鬼刀陈却把麻八推到一旁,往前踏了一步。

     「要是不答应,怎么样?」鬼刀陈直视燕小六的眼睛。

     亭子里的空气像一下子冷凝了。

     燕小六迎受鬼刀陈那凌厉的眼神。他再次回头瞧瞧师兄。张鹏还是没有任何表示。

     张鹏早就教过师弟怎么应对这种场面,燕小六也都牢记在心。但这少年还是要深吸一口气才能说出口。

     「庄先生的主意,就是家师的主意。」

     燕小六一口气说完,然后挺直了胸口。腰间的剑柄也随之提高了。

     这意义明显不过。

     鬼刀陈这时看着张鹏。

     「你刚才说,此事由你师弟一人作主?你只是陪着来?」

     张鹏当然明白鬼刀陈话里的意思。他嘴角微笑,点头。

     ——也就是说,今天这里,只有一柄青城的剑会拔出鞘。

     鬼刀陈再次打量眼前这少年。他当然听说过关于青城派的一切——任何行走四川江湖的人都不可能没听过。

     「巴蜀无双」。那是鬼刀陈出生以前就挂起来的牌匾。

     可是他不信。武林上这些名门大派,名气虽响亮,但不免都是靠前人累积的。

     ——大家都是天天拿兵刃。大家都是两手两腿的人。我这口刀,可是出生入死二十几年练出来的。我就是不相信有多大的差距。

     ——更何况面前是这个还没有断奶的小子。

     鬼刀陈摩挲着双掌。

     「所谓名门正派,都是听的多,真正有多强,难得有机会见识一下。」

     在场不少人也都有这样的想法。大剑派的传说听得多了,可是有多少成是真的,倒没有亲眼见过。

     ——然而有胆量用身体去验证的,今天这里就只有一个人。

     鬼刀陈的挑战意味已经非常明显。可是燕小六似乎不像有迎敌的准备,反而在搔着头发,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他身后的张鹏,看见师弟如此,并没有表露半点担心,反倒是有些不耐烦的模样。

     庄老爷子、麻八和其他人早就远远退开到亭子旁边。

     鬼刀陈眼见燕小六似未准备对决。绿林出身的他,不打算再给对方机会。

     「领教了。」

     声音很小,也说得很快,只能仅仅听见,也不带一丝杀气。

     但右手已经握住刀柄。

     同时鬼刀陈脑海里,已经在设定这式拔刀快斩之后的三种变化可能——

     但那柄长刀,只出鞘一半就停止了。

     ——而一生以快刀自豪的鬼刀陈,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身体验何谓真正的「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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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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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30 20:08:10 |只看該作者
亭子内外那两百余双平凡的眼睛,则更连那过程都看不见。

     他们只看见结果:

     鬼刀陈的长刀只离鞘一半,刃面就给一柄满布水纹的钢剑贯穿了,剑尖继而刺进鬼刀陈穿着棉袄背心的胸口里。长刀就是这样给钉在鬼刀陈自己的身体上,无法再出鞘半分。

     握着那柄长剑的(本来应该说是「刺出这一剑的」,可是众人的眼睛根本看不见那刺剑的动作),自然就是那个像农村少年的燕小六。

     很少人留意到:在燕小六的身后,张鹏的左掌不知何时搭在师弟的右肩头。

     鬼刀陈的脸真的白得像鬼。眼睛也像看见鬼一样呆瞪。

     在场就只有这三个人知道,刚才发生的过程:

     鬼刀陈右手搭在刀柄上。

     燕小六的眼神,刹那间由羊变成狼。

     鬼刀陈,长刀出鞘两寸。

     燕小六,腰间长剑已经完全出鞘。

     长刀,出鞘一尺。

     长剑,刺击之势已成。

     青城派剑术,基本中的最基本,入门剑法「风火剑」第三势,名唤「星追月」。

     只是最简单的单手刺剑动作。但从踏地的左足,上至腿臀,到腰肢,到胸肩,到肘臂,到握剑的腕指——每一条该发动的肌肉都发动了。从下至上,从足趾到手指,每一重关节的活动,都把那积蓄的力量增幅并传递上去,最后完全贯注到剑尖上——此即为武门「气劲贯发」①的秘窍。

     『注①:关于「气劲」原理,详阅《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一》。』

     而要做出这样高度协调的动作,燕小六的脑袋想也不用想。

     ——一个六年来每天风雨无间练习最少五百次,总计已经做过超过一百万次的动作,不需要再想。

     燕小六目线所至,鼻尖、前足尖、剑尖,三尖相照。一条无形的直线,直指鬼刀陈咽喉。

     这是「星追月」一式的首要目标。燕小六无数次朝空气中幻想的对手刺击,无数次与同门对剑练习,皆是如此瞄准,同样已经变成不用思考的习惯。

     攻敌所必救。这原是颠扑不破的对战铁则。

     ——如果,对手真的堪称为「敌」的话。

     所以,张鹏的手拍在燕小六的肩头上。

     因为这一拍,燕小六这未经思索的「星追月」剑势角度下沉了。

     原来应该已经从鬼刀陈后颈透出的青城佩剑,贯入了鬼刀陈那柄刚拔到胸部高度的长刀,穿过刃面,钉进鬼刀陈胸口的羊皮棉袄里。

     然后一切静止下来,就是其余所有人看见的结果。

     鬼刀陈全身固然僵硬。可燕小六却也呆在当场,额头渗出点点冷汗。

     这是十七岁的他,一生人第一次挟着真正的敌意,向一个活生生的人发剑。

     ——而且本来已经杀死了对方。

     张鹏的手掌再在师弟肩头上轻轻拍了两下。

     燕小六这才发觉自己在众人面前失态,猛地收剑。

     青城剑在刀刃那个孔洞里抽出,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音。剑尖抽离时,也夹带抽出几丝棉絮。

     被鬼刀陈鲜血染红的棉絮,在半空中飘飞。

     亭子内众人瞧着那几丝飞絮,看得呆住了。

     长剑拔离后,鬼刀陈才敢吸气。

     剑尖透过棉袄,刺进了他胸膛两分,并没有伤及肺脏。

     ——要不是那柄长刀的阻隔,加上张鹏那一拍令剑劲稍为消解,鬼刀陈已经是鬼。

     燕小六仔细检视那刺穿过钢刀的剑刃。确定剑身没有受损后,他松了一口气,还剑入鞘。

     他心脏还在怦怦乱跳,眼神带着不解地瞧向师兄。

     张鹏知道师弟的疑问。

     「这种等级的人,还没有资格死在青城派的剑下。」

     鬼刀陈的长刀,呛啷堕地。

     几乎亦在同时,亭子外头那两百人,手上的兵器也都纷纷掉落在泥泞的地上。

     有的人甚至跪了下来。

     ——这些凡人,跟我们不是对等的。

     小六看见这景象,终于明白师兄说这话的意思。

     胸口渗着血红的鬼刀陈整个人爬到地上,头脸不敢抬起来看两个青城派剑士一眼。

     他这一生再没有握过刀子。没有人知道他后来的下落。有传言说是出了家,也有说被仇家斩了。他在灌县山岭那伙匪盗,也都散逃到别县去了。

     一切全因为一个十七岁少年的一剑。

     ——这就是青城派。

     甚至连请两位剑侠下山的庄老爷子也都惊得不敢说话——当一种力量太强太可怕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沾光的胆量。

     张鹏和燕小六亦没有再跟他们说话。没有再说任何话的必要。

     他们重新用布囊包好长剑,披上蓑衣,戴上竹笠,离开「五里望亭」,朝着来时的上山路回去。

     亭子内外两百人目送这两个在雨中渐渐消失的背影。

     两百双眼睛,犹如仰望神祇般虔敬。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一

     武道中各种攻防动作的力量,被称为「内劲」,又称「气劲」或「内力」。因为这些特有名词,「内劲」常遭坊间传说神化,被想象成为体力以外的一种特殊能量,能够积存在修练者体内,更夸张的甚至形容「内劲」可发放体外遥距伤人,又或传输转嫁他人身体……种种说法,其实皆属讹误不实。

     其实武者一切身体操作,依靠的仍旧是肌肉筋骨产生之动能,与寻常人的作息活动并无根本差异。

     分别在于质素。武者的动作所以能发挥超乎常人的速度与力量,实乃身体筋肉极高度协调的结果。比方最简单一个出拳动作,力从地起,自足腿蹬地,往上到腰肢旋转、肩臂伸展、手腕扭旋,以至最后拳指握紧贯力,力量从一个关节传递到下一个关节,假如协调完美,则无半点流失,兼且每一关节的力量更充分加乘上去,到最后贯注于拳头,自然奇速奇猛,此种高度协调所产生的力量,即为「内劲」。相反常人挥拳不懂其理,即使一样踏腿转腰,但协调不良,肌肉的力量互相抵抗抵消,最后能传达到拳头的不足十之一二,仅是拙劣之力。

     所以「内劲」仍是一种肌肉力。不懈锻炼筋骨肌肉,乃是武者必修之课。仙风道骨或身体羸弱,却是能发千斤之力的世外高人——这不过又是坊间的想象而已。

     观乎现代运动生理学,同样讲求肌肉协调产生最高表现,此与武道的「内劲」在本质上相同。但古代武道除了锻炼身体操作,另方面又有各种秘法,增进脑部及神经的传输,把协调提升至更高境地,所产生之动作效率,今世之运动家难望项背。以前文燕小六所击出的一招「星追月」为例,其反应时间与瞬发起动的速度,已经相当于今世奥运顶尖短跑选手的起步爆发。但燕小六不必任何预备,不用培养精神集中,在无预兆的突发情况下,举手投足间已经做到(假若一击不中,还能够接连重复爆发)这又远超运动选手的能耐。而燕小六亦不过青城派一个中阶弟子而已。

     「内劲」只是武道的最基础。至于其他更高等秘法,后文将再述及。

     第二章青城剑派

     走在返回青城山的坡道上,燕小六默默跟随在师兄张鹏身后。

     寒雨已经渐细。两人继续走着。

     燕小六的肩背上,不断在冒着白烟。张鹏看见了,微笑不语。他明白。

     五年前,他跟随大师兄找山匪试剑,事后也是如此血脉沸腾,久久不能自已。第一次下山与外人交手,然后发现自己拥有远远凌驾大部分世人的能力——这是一种无法压抑的亢奋。

     到了一棵大树下,张鹏停下来。在树底,他脱下竹笠,从腰间解下装着清水的竹筒,交给燕小六。

     燕小六心情还没有放松,此时确实口干舌燥。他接过师兄的竹筒,大大喝了好几口。

     张鹏观察师弟的表情。那张纯真的脸上,有兴奋与紧张,却也有疑惑。

     「小六,你有话想问,是吗?」张鹏拿回竹筒,也喝了一口水。

     燕小六垂头沉默看着地上的树根。

     「你尽管问。」张鹏又说。「我不会告诉师父。」

     燕小六又考虑了好一会儿,这才鼓起勇气:「师哥……有件事情,我不明白……那个姓庄的老头,不是什么好人啊。我们……」

     「你是想问:我们为什么要帮他?」

     燕小六点头。

     「你看见那『五里望亭』前的大票人吗?他们几乎就要开打了。这场架打起来,你猜会有多少人死伤?会结下多少梁子?以后又会再打多少场架?现在因为我们,这场架打不成了,许多人不用死伤了。这不就是好事了吗?师父其实才不关心应该帮哪一边,只是上山来求我们的是姓庄那个罢了。」

     张鹏拍拍师弟的肩头,又说:「你那一剑,已经救了那儿许多人,还有他们各人的家眷。这就是行侠。只要看结果就行了。其他多余的事情,不用再多想。」

     燕小六点头,然后随着张鹏继续上路。

     可是途中他还是不断思索着师兄的话。然后又想起那个鬼刀陈。

     ——我们这么做,其实跟鬼刀陈有分别吗?……

     然而这样复杂的世事,不是一个多年住在深山练剑、从来没有涉足江湖的十七岁少年能够想得通的。

     所以直至到达了山门,燕小六还是没有答案。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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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山为道教发祥地,传说上古时代轩辕帝已在此问道;东汉时道人张陵(即初代张天师)定居青城山,创五斗米道,开道术丹法之根基。此后历朝皆有高人入山修道传教,增建庙观宝地,千百年来香火不断。

     青城派拳剑初始亦是道门武术,为强身健体与抵抗匪贼之用;但后来发展越渐精专,而且走上了辛辣刚劲的纯实战路线,与修道养生不合,渐渐道士就不再习练,而由俗家弟子继续研究传承。到百余年前,剑派与道观正式分家,不再于前山「上清宫」内练剑授徒,另于青城后山立一座「玄门舍」为根据地,舍堂后并建有十数座房屋,作弟子、家眷及役工居住之用。

     张鹏与燕小六沿着山道往西走,到了后山门牌坊,向看守的小道士施礼,径自继续登上山路。

     山门后乃是一座山城小镇,名唤味江镇①。镇民与青城剑侠多有来往,青城派多数衣食器物皆在此镇采购,也常雇用镇民作临时役工。但今天张鹏不想引起镇民注意,没有穿过味江镇上山,而是带着燕小六走东面一条山林小路,往北爬上后山。

     『注①:清代后易名为泰安镇,至今仍存。』

     两人身手脚步犹如猿猴,在湿滑的山间道上飞快而上,不一会儿越过一个山坡,「玄门舍」那铺着青色琉璃瓦顶、气势森然的殿宇建筑,蓦然出现眼前。

     到得舍堂正门,两人依师门礼仪,将腰间佩剑解下,双手捧着剑鞘,这才进门。

     沿途经过院子及前廊,有几个师兄弟正在整修锻炼的器械。看见两个同门回来,他们皆兴奋得上前探询。但两人知道礼节,不发一言,脚下不停,继续捧剑步向正堂。

     「归元堂」。青城剑派最神圣之地。

     这座厅堂正如整座「玄门舍」,建筑简朴无华,打扫得一尘不染。桌椅器具大多都是已用上数十年甚至逾百年之物,但打理保养极好,整座「归元堂」自然散发出一股庄严。

     张鹏两人到了外面正门之时,早就有人禀报掌门师尊。此刻他已端坐在那巨大的「巴蜀无双」牌匾底下正座交椅上,轻轻闭着双眼。

     青城派当今掌门何自圣。发髻与长须皆已半泛银白,闭目的脸容恍如入定。要不是那高壮异常的身躯,还有如猛虎踞石的堂堂坐姿,倒真有几分像在道观修真的老道长。

     坐在何自圣旁边的,是其师弟宋贞。宋贞乌发黑须,脸泛光泽,看来像是三十五六年纪,其实今年已四十九岁,比何自圣小四年。他虽无何自圣般威严肃穆,但一脸精悍干练,似比掌门师兄更像一派一门的领袖。宋贞为青城派当今师范总管,负责一手打理整派的运作实务。

     张鹏与燕小六捧剑过顶,先半跪向师父及师叔行礼,然后步往厅堂左面。

     张鹏打开靠墙一个大壁柜。里面是三列木架,横陈着三十多柄式样相近的长剑,各种造型的剑挡护手反射出光芒。

     两人把手上长剑布包解去,小心地把剑放上柜内架子的两个空位。张鹏把柜门轻轻合上。

     张鹏和燕小六皆未有资格佩带青城派的宝剑,只因这次奉师尊之命下山,才得以借用一时。

     两人又回到厅堂中央,垂首站立在师父跟前,准备报告这次下山的事情始末。

     何自圣睁开眼来。

     他一双虎目,形神虽是慑人,但那瞳仁却呈着淡灰色。

     何自圣瞧着燕小六,不发一言,只举起右掌向他挥一挥,示意他先离去。

     ——那只右手,缺去了中指。

     燕小六本来早在心中准备,如何向师父描述这次挫敌的经过,现在不免感到失望。但他只咬咬嘴唇,拱拳向师父、师叔、师兄行礼,自行退出「归元堂」。

     待燕小六离去后,何自圣才朝弟子张鹏开口。

     「如何?」

     「性情还是有点生嫩。」张鹏马上拱手回答。「但功法招式都已经合格有余。更好的是,第一次临敌,出手没有半点犹疑心怯。资质肯定在我之上。」

     「这种骄纵的话,绝不能在后辈面前说。」旁边的宋贞责备。

     张鹏知道失言,马上向师叔拱手:「弟子明白。这些话我没有跟他说过。」

     「对手是何人?」何自圣问。本门的胜负荣誉,一向是他最关心的。

     「一名叫『鬼刀陈』的山匪,刀法在川中薄有名气。」

     「你刚才说他没有犹疑心怯……」何自圣问:「那么,这个『鬼刀陈』已经死了?」

     「没有……是弟子出了手,让师弟剑路沉了,只刺伤了他——」

     然后张鹏右边脸多了三道赤红的指痕。

     何自圣离座、反手挥掌、回座,身手之速,张鹏的眼睛无法完整捕捉,只像看见影子飘过。

     ——就算捕捉得到,他也不敢躲。

     「师弟试剑,你何以出手干预?」何自圣眉间显现愠怒的皱纹。

     「燕师弟年纪尚小,我想——」



     「青城派的剑不是用来雕花的。」何自圣那双灰目猛瞪张鹏。「杀不了人,他就不要握剑。」

     张鹏早就背渗冷汗,此时跪倒在地。

     「弟子知错。」

     「这也不是坏事。」宋贞一面扶起他,一面打圆场。「留那人活口,让他余生都在传扬我派的威名。」

     师弟的话令何自圣脸容松下来。他点点头,然后踱步到「归元堂」右旁。

     那面墙壁当中一大片漆成雪白,上面用钉子挂着四列共十九个各写了名字的木牌,排列成一个小尖山的阵形。

     在最顶的名牌只有一个,牌上写的自然就是「何自圣」三字。

     第二排三个名牌,是包括宋贞在内的三个师叔辈名字。

     最下共有十五个名牌,分作两列排行。十五个不同名字里,包括张鹏在内。

     何自圣瞧着最底下那列名牌尾后余下的空位。他笑了。

     何自圣笑的时候,样子比他刚才发怒时,还要慑人。

     ◇◇◇◇

     张鹏带着脸上三道红指印,步出「归元堂」。燕小六仍等候在外头,看见师兄的脸,不禁感到害怕。

     「师哥,是不是因为我——」

     张鹏却摇摇头,微笑不语,伸臂搭着师弟的肩膀,一起离开。

     透过因淋雨而半湿的衣袍,燕小六感受到师兄的臂弯,很温暖。

     ◇◇◇◇

     燕小六回到弟子宿舍,在自己的床位前匆忙地脱去那身青城派制服,换回平日练功的粗布衣裳,拿起练习用的钝铁剑和木剑,急急赶往「玄门舍」东旁的教习场。

     他赶到时,午课早就完了。那露天教习场上三十多个同门,练完了最后一节的「乱对剑」②,已放下木剑各自休息。有的三五个聚在一起喝水谈笑,有的在谈论检讨刚才对打时用过的招式,也有几个因为同门收手不及,被木剑砍刺受伤,正接受师兄弟涂擦药酒治理。

     『注②:「对剑」即两人以至多人对战练习,主要分为两种形式:「式对剑」是按预定的招式次序演练套招,初则用木剑,进阶用纯铁剑甚至真剑。虽然招式预先约定,但在全速全力对打时,仍有一定危险;另一种是「乱对剑」,也就是自由对搏。通常只用半速半力攻击,点到即止,并且使用木剑,以减少受伤机会。』

     燕小六有点浑身不自在。自从十一岁拜入青城山门后,这是他第一次缺课。

     他看着这些冒着微雨、仍聚在教习场不愿散去的同门兄弟。这是每一天最美妙的时刻。每天早、午两课各长两个时辰的练习,激烈和辛苦的程度,让人想起就紧张得倒胃,每次跑到教习场上课时双腿都仿佛拖着脚镣;可是下课之后大伙儿又会赖着不愿走,总是要闹好一阵子才回去洗澡吃饭。那是一起捱过每天艰辛练功后,同伴间那股亲密感特别浓烈之故。

     可是今天燕小六没有跟大家一起磨砺。他满不好意思,背着剑袋,搔着头发静静走过去。

     同门看见他加入,都登时静了下来。他们以跟往昔不同的眼光,默默瞧着燕小六。

     「你们……怎么啦……」燕小六喃喃说着。其实他心里清楚,大伙儿目光有异的原因。

     因为他今天下过山。

     教习场上的三十七个「研修弟子」③,包括燕小六在内,拜入青城派最长的有十二、三年,短的也有五、六年。每一个人心里都只有一个理想:

     ——把写着自己名字的木牌,挂在「归元堂」那面白壁上。

     『注③:关于青城派弟子级别,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

     而下山试剑,是完成这理想的必要条件。

     三十七人里,燕小六第一个做到了。

     燕小六站在没有说话的同门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当中身材最高壮、脸圆嘴宽的麦大杰。

     「小六,看来你下山回来不太累嘛,还赶过来午课!敢情你在山下连身子也没有暖到!来来来,我跟你来对剑!」麦大杰说着也就提起木剑。

     麦大杰比燕小六年长四岁,其实比小六晚入门一年多,却常常把小六当作弟弟看待。两人同是农村子弟出身的「廉生」。

     燕小六正想从剑袋中拔出木剑,却给一把声音阻止了。

     「小六,忘记了师门的调令吗?」

     说话的是教授今天午课的五师兄宋德海。他是已经在「归元堂」挂了木牌的「道传弟子」,兼且又是师叔宋贞的儿子,身份比这里三十七个「研修弟子」都高一大截。

     「凡带剑下山者,回山当日不得再练对剑。」宋德海继续说。「那是怕下山者杀意未消,对剑恐会误伤同门。」

     燕小六惶恐收起剑袋。「我忘了。对不起。」

     他对这位年仅三十的师兄极是敬重。宋德海在青城山出生长大,幼受庭训,年方二十就成了「道传弟子」,在「归元堂」内受掌门亲传秘技十年,功法已甚精纯。加之身材高大,仪表不凡,门派上下早就认定,他必然是将来青城派的领袖人选。

     宋德海此刻瞧着燕小六,眼神甚是严厉。众人看见,都感觉到宋师兄似是不大喜欢小六。

     这也难怪的,燕小六此番下山试剑,看来很有机会以十七之龄就进身「道传弟子」,比当年的宋德海更年轻,宋德海自然感到不快。

     众同门大多都是寻常人家出身,对于本就生于武门的宋师兄不免有点儿嫉妒,这时看见他待小六的态度,倒觉得小六为他们这些「廉生」争了一口气,之前的隔膜打破了,纷纷上前向小六问好。

     「怎么啦?这趟下山有什么有趣事情?」「对手是什么人?强不强?」「第一次拿真剑是什么感觉?」众人上前七嘴八舌地问他。

     燕小六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又再搔着头发。「……是叫『鬼刀陈』的家伙……」

     「『鬼刀陈』?我听过啊!名头不小呢!」「你干掉他了吗?」「用了哪几招?多少招?」

     燕小六来不及回答。宋德海看见如此热闹,更感不快,又再说:「你们别再闹了!快去洗澡。」

     众师弟口里答应「是!」,却没有一个移步离开,仍围着小六在问。宋德海自讨没趣,径自步离教习场。

     麦大杰又高声说:「过几天,我们大伙儿可要唤小六作『十六师兄』了!」跟人爆出祝贺的笑声。原来这些「研修弟子」之间并没有严格排行,大家都只是按入门前后互相唤对方「师哥」、「师弟」,又或只是直呼名字。可是一旦进身「道传弟子」,就在青城派里有了正式排行,而且低一级的「研修弟子」也都得叫他「师兄」,不再管入门长幼了。

     燕小六听得脸涨红着。这里大半同门都比他早拜师,就算稍比他晚的,也因为年纪比他长得多,所有众人都只唤他「小六」。这句「师兄」,他听得极不习惯。

     众人又闹哄了一阵子。当中却惟独一人,没有说过一句话,在听见麦大杰这话之后,更收拾起练习的双剑,冷着脸离开。

     是侯英志。他只比燕小六大一岁,两人同期入门,又在宿舍邻床而睡,两人感情一向最要好。但自从前天听到燕小六要被派下山后,这两天一直沉默寡言。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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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30 20:12:26 |只看該作者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

     每一个强盛的武林门派,必然有一套弟子层级的晋升制度,从大量门生中逐步筛选精英,加以集中培养,如此方可保持该门派武功的传承质素。

     以青城派作例子,门下共分三个等级:

     所有初入门者,称作「山门弟子」,人数最多(青城派现有一百四十二名),身世与入门途径亦较杂。有的是青城派人士的后人或亲属,靠血亲关系入门的,称为「嗣生」;有的是武将、官宦或豪族的子弟,靠家世并带拜师礼金拜入山门,是为「礼生」;而占大多数者,则是从附近乡镇自行来投拜的寻常农家子弟,由掌门亲自挑选其中筋骨壮健者,称为「廉生」。间或有某年度收生太少,掌门或元老也会亲身下山,寻找具资质的乡间少年招入青城山,也是「廉生」的一种。

     一旦入了山门,过去家世背景全不再过问,一律在山中接受基础锻炼两年。单是这最初两年修练,抵受不住而辞退或逃学下山者,往往已过半数;即便能够挺过这两年,肄业的「山门弟子」亦大多被打发返回本籍。这一等级的出山者,不算作是青城派正式弟子,绝不许向外使用青城派名号,当然更不可设馆授徒。但即使所学仅两年,凭其造诣大多已足应考武举,或是担当镖师、护院等营生,出路已然甚佳。

     只有甚少数被认定具有「先天真力」资质,而本人又有志钻研武道的「山门弟子」,才会获晋升为「研修弟子」,进入东首教习场研练真正的青城剑术。到了这个级别,才算是青城派的正式弟子。

     「研修弟子」此一级别再无年限(有的终老于青城山也只能停留在此阶段),端视乎其人资质努力,锻炼若干年后如得掌门观察或考核认许,再被送下山「试剑」(「试剑」对象通常为绿林匪盗或邪派妖人),通过后就可升上最高级别的「道传弟子」,得以在「归元堂」挂上名牌,从此移入堂内由掌门亲授,具有修习青城派所有高级奥秘的资格(因此又俗称「入室弟子」)。这是青城山上每一个握剑者的梦想。

     其他名门大派,收录和筛选弟子的制度也都大同小异。要一代代把顶尖武道传承下去,必定不断从大量有志者里拣选精英加以培养;武者欲练出实战功夫,也必要跟众多不同资质、体格、习性的同门日夕互相砥砺较量。只有三几名师徒的秘密高超门派——这种东西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就算存在,实际武功水平也「高超」不到哪儿去。

     第三章道传弟子

     次天清晨,燕小六起床后正预备上早课时,师兄张鹏到来呼召他。

     看见张鹏穿着跟昨天一样的青城剑士袍,而且还佩了长剑,燕小六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情。

     张鹏带引他到后山的清泉沐浴,让冷冽的泉水洗净身体与清醒心灵。燕小六换上师兄早预备好的剑士袍,回到「玄门舍」,先到后堂的灵祠向青城派历代祖师焚香敬拜,然后始进入「归元堂」。

     「巴蜀无双」那四个苍劲大字之下,当今掌门何自圣;三位长老师叔宋贞、陈洪力、吕一慰;张鹏以外的十四名「道传弟子」,早已分座次在堂内安静等候,各人同样身穿正式的剑袍,并腰佩青城派宝剑,整座「归元堂」内有一股压得人呼吸沉重的严肃气氛。

     何自圣按本派传统作道人打扮,身穿绣滚金线的纯白棉掌门道袍,头髻上插着仙鹤玉簪,背项斜悬长剑,手持尘拂,加上一双灰色的眼瞳,仿佛不属凡间。

     但就是这么一个「仙人」,于二十三岁之年孤剑剿灭「川西群鬼」三十一个妖人,杀得剑断骨折(右手中指就是那一战中失去的),堆起来的死尸血流十丈以外。

     青城派公认的近百年第一剑术天才。青城山方圆百里不论官民或黑白二道眼中,有如恶鬼与神祇的混合体。山门内二百余弟子矢志仿效却又遥不可及的宗师。

     燕小六拨开袍子的下摆,跪在「归元堂」正中央。

     分坐两旁的十四位师兄同时站起来。张鹏也加入其中。

     师范总管宋贞拿起一个木盘子,递到何自圣跟前。

     何自圣把尘拂交给坐在另一边的师弟吕一慰,然后从木盘中拿起一个小木牌和一根毛笔,提笔在盘中的墨砚蘸了蘸,起立走到燕小六跟前。

     燕小六看见那个空白的木牌,心头异常激动。

     「你入青城山门多久了?」何自圣问。

     「过了春节就满七年了。」燕小六紧张地回答。

     「唔……很好。我还记得,三年前你第一次参加『冬校』①,两胜一负;今年『夏校』,三场全胜,是吧?」

     『注①:青城派每年举行两次「大校」,抽选弟子互相较量比剑,以观察其功法进度。分别于冬夏二季进行。』

     「是的。」

     何自圣虽为燕小六的授业师父,但除了十一岁时拜师首天,由何自圣亲自「开剑」,象征式教授了入门一招之外,六年多来一直只由各师兄代授。燕小六想不到,原来多年来师父一直这般留意自己的进境,心里大感欣慰。

     「你出身农家,本名太过低俗,将来代表本门出外行事或行走江湖,不宜再用。如今我赐你一名,单一个『横』字。」

     何自圣说着,就提笔在木牌上写上「燕横」两个字,笔划力劲雄浑。

     他把毛笔往后随手一抛。旁边的大弟子俞思豪准确地接着。

     何自圣径往「归元堂」右侧墙壁,把那木牌挂在最下一排末尾的钉子上。

     燕小六——从今起叫燕横——紧张得呼吸停顿。他不敢抬头看过去。

     何自圣回到他跟前。

     「弟子燕横听命:今日本座收纳尔为青城剑派当代第十六名『道传弟子』,从此得许修练本派武道之堂奥。尔当日夕勤学精进,光耀青城门楣。」

     燕横的身体,就如昨天击败鬼刀陈之后那样沸腾燃烧。他两眼泛泪,但怕被师父看见责备,把头伏得更低。

     「弟子知道,到死都不会忘记!」他读书不多,不懂说「谨遵师命」之类的话,但其语气更显诚挚。

     那只只有四根指头的右手,轻轻抚摸燕横的头发。

     就如父亲抚摸着孩子一样。

     燕横吃惊地抬头。

     他第一次看见,师父何自圣那张威严如猛虎的脸,笑得如此灿烂温煦。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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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30 20:13:03 |只看該作者
  离开「归元堂」,燕横没再如常到教习场上早课,而是按师父的指示,爬上山门西侧的山坡空地。

     二十八个拿着木剑的年轻人,早就站在空地上等待。他们是上个月青城派新收录的一批「山门弟子」,编号「坤三班」。

     「这半年,他们的剑,由你来教。」何自圣如是说。

     二十多人本来各自散开,把木剑舞来舞去暖着身子,此刻见代教师兄到来,马上聚集在一块儿,齐声呼喊:「燕师兄早!」

     从来没有教过人的燕横,心里比起平日上课练武还要紧张。他紧绷着脸,尽量不让师弟们知道自己的情绪。

     「早。咱们开始吧。」燕横数算一下人数,确定都到齐了。他从剑袋拔出木剑。「你们都在学『风火剑』吧?学了多少?」

     其中一个师弟回答:「学了三势。」

     燕横点点头。他扫视一下这群师弟。当中半数看来比他年长。也有几个还没开始发育的少年,跟他初入门时年纪差不多。

     燕横握剑的手在冒汗。

     ——可不要辱没了这声「师兄」啊……

     他努力回想最初学剑时的情形,当时的三师兄赵康平是怎样教的。

     有几个师弟看见他有点儿不知所措的表情,悄悄在交头接耳。

     燕横想起来了。他褪下上身衣袍,垂在腰带以下,裸露出上半身子。身材有点偏瘦,但麦色的肌肉结实得像钢条。双肩和两条臂膀壮硕得出乎比例。右臂格外比左臂粗了一圈。典型的剑士身形。

     「我先来演一次。你们要仔细看,我身上的筋骨是怎么动的。」燕横说着,左手就倒提木剑,凝神聚意。

     「风火剑」第一势「起手式」不算是个招式,不过是行礼;剑交右手后,第二势「半遮拦」才算是第一招,剑自下而上划个半圈,是最基本的撩拨防守,顺势退步拉弓。

     然后,燕横回想昨天。在山下「五里望亭」。

     本来应该用慢速演练,让师弟们都看得清楚。可是他不由自主就贯了内劲。

     第三势「星追月」,瞬间爆发而出。强烈的破风之音。

     平刺的木剑静止时,剑身仍在颤动。

     众师弟看得目瞪口呆。没有人再交谈了。

     连燕横自己也感到意外。这「星追月」,竟然比昨天首次真剑对敌时,速度和力劲还要更透彻。不过是一天之隔,他从未体验过,同一招式能够在这么短时间有这么明显的进步。

     ——燕横不知道,这就是实战对武者产生的功效。不是哪条筋肌突然变强了,也不是哪部分的动作姿势改善了。

     ——是心改变了。

     燕横收回木剑。他看看众师弟。他们的神情都因为这一剑变得严肃。燕横对于授教开始有了自信。

     他从新又把「半遮拦」和「星追月」两式,用慢速、半速和大半速再演练了好几次。

     「都看清了吗?看清了就开始练。」燕横一边穿回衣袍一边说。「要好好练啊。打后这一个月,你们就只练这两势。别的什么都不要想,就是挡架、刺剑、挡架、刺剑。一个月练不好的人,就再练一个月。一天不练好这两势,就一天不用想练『风火剑』往后的招式。明白了吗?」

     「是!师兄!」众人这次的喊声,比最初洪亮得多了。

     他们分开排列站好,开始练习这入门的基本招式。燕横在他们间视察,逐一修正每个人的动作和发力。其中有几个学得特别快,不一会儿那架剑和刺剑已经有板有眼了。

     可是燕横知道,现在要判断他们有没有学剑的资质还早得很。真正剑士必备的「先天真力」②乃是与生俱来的,而且非经过长时间磨练不会显现出来。这是为何「山门弟子」的课程要有两年那么长。也许这二十八人里面连一个也没有。假如有一、两个,已经是青城派的幸运了。

     『注②:关于「先天真力」的解释,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三》。』

     燕横再监察了一轮,看见所有人都练得有些像样了,他才让他们自行继续,自己则走到空地旁的树木底下,无意识般挥舞木剑,心里在揣摩刚才那记「星追月」何以大有进境。

     「小六,你好威风啊。当了师兄果然是不同了。」一把清亮的声音在树后传来。

     一个身材娇小的少女自树干后步出,穿着一袭绣花衣裳,外面再披上毛裘,俨然如大户人家的闺女。样子出落得十分清秀,脸蛋却稍嫌尖瘦,似是带着病一般,衬托得双眼更大更亮,让人怜爱。因为山上寒气的关系,两边脸颊红通通的,令本来太苍白的面容增添了一些血色。

     燕横看见少女很是欢喜,急忙收起木剑,朝少女傻傻地笑。忽然他又想起什么,「哎呀」一声轻叫,拍了自己头顶一下。

     ——糟糕,昨天忘了去找她……

     「你这剑呆子,教师弟们教得出神了,连我来了都看不见。」少女生气地说。

     「小梨,今天这么冷,你一大清早出来干嘛?」燕横瞧着她红透的脸,有点担心。「要是病发了,师叔又要骂我了。」

     这少女就是总管师叔宋贞的幼女、五师兄宋德海的妹妹宋梨,年方十六,比燕横只小一岁。

     「不就是要来恭贺你这位燕师哥嘛。」宋梨故意把脸别过去。「当了师兄就不认得人啦,昨天从山下回来,也不过来跟我报个平安。要不是小英来告诉我,我还以为你在山下给人家的刀剑刺了个窟窿呢。」

     「小英」就是侯英志。三人年纪相若,又一起长大,在山上是感情最好的玩伴。

     燕横口舌笨拙地辩解:「我昨天回来时已经晚了……又缺了午课,不好再跑出去找你。而且师兄弟们一整晚都拉着我问这问那的,我走不开……」

     「你要是心里有我的话,晚上不会偷偷走过来跟我见个面?」

     燕横听见宋梨这句话,红着脸垂头。昨天他的确满脑子都在想着在「五里望亭」试剑,还有将要在「归元堂」登名这些事情,压根儿没有想起她。

     看见燕横这个尴尬的模样,宋梨心里又恼又笑。

     「你就不会扯个谎让我息怒吗?唉,你这剑呆子。跟掌门师伯一个模样。别人不知道,还以为你是他亲儿子呢。」

     在青城山上,有胆这样说何自圣的,恐怕也就只有宋梨一人。燕横听见,更不知要怎么回应。

     宋梨觉得也逗弄得差不多了,便说:「好啦。下次我们去镇子里,我才想想要罚你买件什么玩意儿赔偿给我吧。你现在先告诉我,昨天下山,遇上了什么有趣的事儿?」

     看见宋梨的笑容,燕横这才松了口气。可是他瞧瞧身后,一干师弟还在练着剑。

     「现在不行。等这课完了,我再来找你吧。」

     「不要。你现在就说嘛!由他们自己练不就行了?你再用心教,他们也不会一、两天就变成绝世高手的。」

     燕横面有难色。这毕竟是他刚登名为「道传弟子」后第一课代教,如果这就怠惰了,恐怕师父知道要怪罪。

     「小梨,别闹了……反正我下山也没什么趣事……都是江湖争斗的事情,你一向没有兴趣……」

     青城武功从来不传女子,宋梨虽是师范总管的女儿也不例外。她生于武门,但从不觉得练武是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周围身边一个个追求武道的男子也都很没趣。惟有燕小六和侯英志两个年纪相近的小子,从小跟她投缘,课余常带着她在山上和山脚味江镇里游乐,是她仅有的玩伴。

     「小六,你就跟我说说嘛。我闷得发慌了……」宋梨央着要他说。

     宋梨母亲早丧,父兄也都是严肃的忙人。整个青城派「玄门舍」前后的人,整天都是谈论她最不喜欢的武学,平日除了一班役工佣人,几乎连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生活很是孤单无聊。有的时候她甚至感觉,自己在青城派有如一个没有人看见的隐形人。

     唯一能看见她的,就只有小六和小英这对朋友。

     「他已经不叫『小六』了。」从树林深处有一个人说着走出来。「今天开始,他名叫燕横。」

     说话的是背着剑袋的侯英志。他的脸跟昨天在教习场上一般的冷漠。燕横想起,侯英志已经好几天没有跟自己说话了。这是两人入门多年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侯英志的相貌跟燕横一般英挺,但比起沉实羞涩的燕横,侯英志多了一股少年不服输的锐气,神情身姿都有一种跳脱。

     「小英,你怎么也来了?」宋梨笑着说。「你糟糕啦!现在是早课,你不练剑走出来,我去告诉哥哥,看他怎么罚你?」

     「还能怎么罚?」侯英志微笑。「还不是叫我挑几天水?我才不怕呢。」

     看见好友露出笑容,燕横松了一口气,心中一阵温暖。

     「我是来恭贺你的。」侯英志走到燕横跟前,搭着他的肩说。

     「小六,是真的吗?」宋梨也跑近过来。「掌门师伯给你改了名字啦?」

     「嗯……」燕横点点头。

     「燕横……不好听。」宋梨扁起嘴巴。「我还是喜欢叫你小六。」

     「小梨,我有事情要跟他说。」侯英志说。「你先去那边。一会儿我们再来找你。」

     「什么嘛,我听不得吗?」

     「我叫你去就去吧。」侯英志一脸不耐烦。

     宋梨鼓着脸,但也再无抗议,径自走向山坡那头。她是宋贞师叔的掌珠,青城山上下的人都对她客客气气。但侯英志从不买她的帐,把她作平辈朋友看待,有争执时也是半步不让。这反倒令宋梨感到一种同伴间的亲切。

     ——当然,有的时候他受了侯英志的气,不免就拿听话的小六来发泄……

     燕横很怕看见宋梨生气的样子,一直看着她走开。

     宋梨自小体弱多病,故此燕横对她总是像妹妹般迁就怜惜;可是他见到,宋梨反而对性情倔强的侯英志比较听话。一想到这个,燕横就觉得有点纳闷。

     ——也许就像她说,我是个闷透的剑呆子……

     待宋梨走得远了,侯英志和燕横并肩坐在石头上,远远瞧着一众还在练着入门剑招的师弟。

     良久,燕横鼓起勇气问侯英志。

     「英志……你心里……不高兴?」

     侯英志却没有回答他,反而问:「你这些年来,一次也没有回过家。不想他们吗?」

     燕横默然。

     他出生在山下南面十几里外阴水村的贫家。当年何自圣入村来招生,父母就让燕小六给带上青城山,不是为了给他什么出人头地的机会,只不过是家里太艰苦,已经再养不了这么多口人,才把他这么子送给别人。当时他们还收了何自圣五两银子的安抚金。

     ——简直就是卖儿子。

     「他们既然不要我,我为什么要想他们?」燕横说得淡然。那少年的哀伤早就被岁月冲淡了。「自从被选作『研修弟子』之后,我就已经认定,青城山才是我的家。你们才是我的家人。」

     「你有没有想过……」侯英志说:「假如我们当年升不上『研修弟子』,给打发下山,你会怎么样?」

     燕横想了一会儿。「那个时候我才十三岁……什么都干不了……大概,还是回老家吧。两年锻炼,总算也得了一身气力,干点粗活还可以的。」他回想起来,自己要不是有学武的天分,命运已经完全不一样。

     「你还好,有家可归。我可不一样。」侯英志说时看着天空。

     燕横当然知道侯英志的身世:他不像燕横是农家出身,老爹侯玉田是上代青城弟子,但是在「研修弟子」一级熬了十几年也无法晋升真正的青城剑士,后来失意离开,下山娶妻生子,找了个镖师的差事。

     侯玉田因为长年在外工作,妻子难耐寂寞勾了汉子,抛夫弃子出走,此后不知所踪;侯玉田因这事大受刺激,终日借酒消愁,把身子弄坏了,最后连镖师的工作也丢了,不久就病死,遗下才十二岁的侯英志。侯玉田的旧友知道他跟青城派有关系,派人上山请托,把这遗孤送入了青城山门。

     「我从一开始就没有退路。」侯英志沉重的说,脸上没有往昔开朗的朝气。「我只能够一直变强。不然就什么也没有。」

     「我爹是个废物。我感谢他让我有机会上青城山。但是我不要像他。」侯英志站起来,从剑袋拔出铁剑挥舞了一轮,然后剑尖指天。「或许我是有点儿一厢情愿,可是我相信,上天给我这样一个爹,是要迫使我成为强者。成为人上之人的高超剑士。」

     燕横跟他一起长大,当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他这番鸿鹄之志。但今次别有一种感觉。

     侯英志收起剑又说:「坦白跟你说,看见你早我一步入『归元堂』,我真的很不高兴。」

     燕横听见好友如此坦诚,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小英……」

     侯英志止住了燕横。他抛开剑袋,左手捏个剑指,右手铁剑运转起来,开始使出青城派一路中级剑法「水云剑」。

     侯英志手上剑光流动,圆转不止。这路「水云剑」全走弧线,剑劲长时间隐忍不发,都是蓄劲与防御的招式,最难处在于防守时无刻不在伺机反击,任何一瞬间都要作突然爆发的准备,但又要极力保持如水轻柔,不让对手预先感受到变招前发出的杀气,外弛内张。尤其年轻人性子比较刚烈冲动,要练好这套剑法更加困难。

     但侯英志使这「水云剑」已颇具火候。燕横当然也懂这路剑法(「水云剑」乃「研修弟子」早期必修的一门武功,用意是收敛年轻弟子的心性),但他自问使得不如侯英志这般圆转无碍。

     毕竟天天都在练剑,燕横见侯英志这路剑法使得比自己好,感觉心头一阵热起来,六年剑士训练培养出的那股争胜心马上燃点。他握起木剑,想跟侯英志对剑。

     怎料侯英志就在这一瞬间,全身从柔转刚,掌中剑光爆发!

     ——正是「星追月」。

     如在常人眼中,侯英志的手臂就像装了机簧弩弦,将那铁剑弹射出来。没有开锋的圆头剑尖,猛地刺入一棵大树五寸之深,剑劲涌处,木屑纷飞。

     燕横从旁看侯英志这式「星追月」,不免暗地把它跟自己的同一式比较。燕横自信,同样的一招,自己刺得比侯英志更快更刚劲,铁剑必定更深入一寸以上,震出的木屑也会因为剑劲贯彻而更少。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侯英志由「水云剑」变招而出,所透露的动作先兆又比燕横同一式稍少,令对手更难防备。一个偏向迅猛,一个专注技巧——虽是青城同门,两人的剑法风格却有这细小差异。

     假如认真对决,两人剑技实在伯仲之间,胜负的分野只取决于他们当时的身心状态。至于往后的进境与成就,也要视乎谁能把自身的长处发展得更顶尖。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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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30 20:13:43 |只看該作者
侯英志从大树拔出铁剑,仰天呼了一口气,好像把多天的不快都吐了出来。

     「我说我不高兴。但并不是恼恨你。」侯英志说。「这次输给你,我会把它当成上天给我另一次挫折,逼我变得更强。我不会输给你太久的。最多一年,我的名字也会挂在『归元堂』里。」

     他握住燕横的手又说:「将来我跟你这对好朋友,也许能并肩成为支撑青城派的栋梁——你说这不是很美妙的事情吗?」

     燕横很是佩服好友的志向,感动地拍拍侯英志的手。

     「我可没有你想的这么多……」燕横说着,瞧瞧正站在山坡边缘的宋梨。那娇小的身影,散发着少女的青春气息。

     他又看看空地上,那些正跟着他指示努力练剑的师弟们。

     然后又想到,早前师父何自圣像父亲般抚摸他头发的情景。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我只想……」燕横说:「以后也能够留在青城山,那就足够了。」

     侯英志瞧着他,微微叹息摇头。

     这时,宋梨在山坡那边向两人呼喊:「你们快过来看看!」

     正在练剑那干师弟听见也都好奇。但未得燕师兄指示,他们不敢停下练习。

     燕横和侯英志走过去,随着宋梨的视线瞧向山坡下。

     只见从山门处,有一群脚夫推着五辆木头车沿着山路上来,朝往「玄门舍」那头一直过去。前面还有几个男人领着。那些木头车全都载满了货物。

     「他们是谁?」宋梨问。「车子载的是什么?」

     「你问问燕横就知道了。」侯英志微笑说。

     「我?」燕横愕然。「我不知道啊。」

     「不就是请你这位青城剑侠下山的那庄老头送来的?」侯英志说。「是谢礼呀。」

     燕横恍然。

     「呵呵,我们这位燕师兄真威风!」宋梨说笑。「一柄剑,就替我们青城派捞了这么一大笔!」

     燕横却没有笑。他想起昨天向师兄张鹏提出过的疑问。

     「小英,你觉得……这样好吗?」燕横瞧着那些木头车问。「我们这样子为人出头,用武力慑服人家……然后还收谢礼。我们跟那些坐地分肥的江湖帮派,还有什么分别?」

     侯英志先是一阵愕然,接着失笑:「有什么问题?我们比山下那些人高强,受人家敬畏供奉,不是理所当然吗?」

     「可是……」

     「你想想:我们剑士也得吃饭。」侯英志说。「假如天天还要耕田干活,哪来这许多时间专心修行?哪里还研练得出这等精深的武功?」

     燕横在青城派多年,多少也知道本派一些收入来源:首先是青城前山上的道观宫殿,平日善信供奉的香油钱,都会拨一份进贡给「玄门舍」;青城派在山下又拥有少许田产,生产门派众人吃用的作物;此外就是入门「礼生」带来的拜师礼金,还有已当官或有家世的旧弟子每逢节庆送来的贺礼。

     燕横又想到:青城弟子练功虽然刻苦,但课外各种起居,炊事洗衣等都有役工去干;一天吃四顿饭,而且鱼肉蔬果都不缺,以充分补充苦练的消耗,养出一条条精壮身躯;每年都有四季新衣替换……这样的生活,虽不至如贵族富户般豪奢,但也已远远胜过一般平民百姓。燕横自己就是上了青城山后才第一次吃到鱼,第一次有干净衣裳每天替换。

     这些在农村里只有做梦才有。

     「你不要多想了。」侯英志又说。「你知道师父为什么赐给你一个『横』字作名字吗?就是因为你的性格太柔了,太过顾虑旁人。我们是名门大派的武者,就该有横眉冷对凡人的气概。欠了这傲气,很难追求武功的顶峰。」

     ——凡人……连小英都是这样说……

     燕横听侯英志这番说明,这才了解师尊给自己赐名的深意。他点点头,心里决定不要再想刚才的疑问。

     「我说过了嘛……」宋梨抗议说:「我还是喜欢叫他小六。」

     燕横这才展露笑容。

     「好的。以后没有别人在,你们俩就继续叫我小六。我喜欢你们这样叫我。」

     三个少年好友,相视而笑,就像分享着没有别人知道的天大秘密。

     因此他们也没有看见:在山坡下面,那些木头车之间,还有一个不属于这队伍的人,手里拿着一封信,往「玄门舍」那边奔跑着。

     他是今天负责看守山门的小道士。手上那封信,是灌县某家客栈的店小二,专诚乘坐雇用的马车送交过来。

     信的封皮上,有一个太极阴阳符号的朱砂印章。

燕横他们三人,还有整个青城派的命运,都将因为这封信而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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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30 20:14:25 |只看該作者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三

    武道上有所谓「先天真力」,是成为真正武者的基本资质。它并非什么神秘力量,说穿了就是近代一般人口中的「运动神经」在科学上也就是指人体的神经元传导速度。

    人体的神经元,在胚胎以至初生时已大致完全生成及发展,直至未成年之前虽然仍能作一定程度的锻炼,但要达到武道所要求的高速度,主要还是先天决定。达标者在武道上就称为具有「先天真力」。虽没有正式的统计,但以青城派收徒的情况看,能够达标而由「山门弟子」升为「研修弟子」的人,百中难有一、二。

    个人的神经传导速度,尤其是感官神经元及运动神经元,在武道上的影响是全方位的:对敌时的观察及回应速度、攻防动作的肌肉协调、对复杂状况的判断及选择正确反应、动态视力及时机估计……等等,神经速度无一不是关键。武术形式和功法的锻炼,能够把身体质素发挥至顶点,但无法填补先天的不足。

    古人没有什么测量仪器,确定一个弟子是否拥有「先天真力」,当然只靠主观判断,而判断者本身当然也必须是「先天真力」的合格者。「先天真力」在一般正常的起居活动里看不出来,必然是经过一段时日的武道训练才能显然出其有无。这是何以武林门派大多都要设「山门弟子」这样的基础课程,以作甄选之用。

    既是天生,当然也有遗传的可能。故而武林高手的后代,往往比较大机会产生出好手。

    武林门派固然是靠日夕苦练和研究,以建立超凡的实力和地位,但他们同时也是上天挑选的群体,俨然是「握剑的贵族」。

    第四章武当众

    宋贞读出信的最后一句之后,停顿了好一阵子,才把末尾的署名也读出来:

    「武当派副掌门叶辰渊谨呈」

    读完之后,整个「归元堂」静了下来。

    何自圣因有眼疾无法读信,这才要靠宋贞代读。他听着一字一句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之后也未说一句。

    宋贞、陈洪力、吕一慰三个师叔辈长老,互相看了一眼。

    「关于武当派近年的事情,你们知道多少?」首先说话的是陈洪力。四师兄弟里他身材最魁壮,其青城派拳掌练得比剑法更好,故而发话时声音格外响亮。

    青城与武当虽同列当今武林九大名门正派,兼且同样发祥于道教,但一在四川,一在湖广,两派少有往来。

    比起源远流长的青城派,武当派历史较短,于前朝末年由张三丰真人创立,至今未满二百年。但自永乐年间,成祖皇帝朱棣尊奉真武神,下旨大修武当殿宇后,武当派名声随之高涨,尤其在中原地带,远比偏处四川的青城派响亮。

    到了二十余年前,前任武当掌门铁青子,亲身率领门下精锐弟子三十八剑,一举剿灭了当时以邪派武力肆虐三省、迷惑人心的魔教——物移教。此一场惨烈的正邪大战,令武当派声名大噪,还得到官府在山上建碑石以作嘉许。武当派在正教的地位,自此隐然与「天下武宗」少林寺分庭抗礼。

    「可是就在消灭了物移教之后不久,铁青子就性情大变,自己带头还俗,恢复本名公孙清,又号令所有武当弟子,此后不再修真炼丹,只专心研习拳剑武学,武当派成了俗家的武林门派。」宋贞娓娓道来。他主管派务,与外面江湖人士接触最多,对这些武林掌故非常熟知。

    「那也没什么啊。」陈洪力说。「不是跟我们一样吗?」

    宋贞摇头:「我们青城派,当年不过是一群修练武艺的先人自愿还俗,跟道门脱离了关系,另在这儿后山建立『玄门舍』而已;公孙清却强要门下的全真弟子全体还俗,又继续占用遇真宫为武当派的总本山。须知那座道宫,乃是从前成祖皇帝亲旨修建的,如今被一群武人占据,听说朝廷甚不高兴。但武当派名声实在太盛,地方官不敢冒犯他们,怕激起反抗,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当朝刑法管治虽然严苛,但像武当、青城这等拥有惊人武力的大门派,地方官府都尽量容忍。一来正派武者确对地方治安有功;二来若真的招惹这些武林门派,即使动用军队镇压亦无把握,不管成败也必死伤枕藉,到最后只会坏了官吏的政绩与官途,倒不如放任这些武人躲在山里练剑,大家相安无事。

    「听武林上传言说,公孙清此后广开山门,招纳了许多新弟子,几年间武当派的人数就翻了两三倍;他们调练弟子方法又极严酷,据说造成不少伤残甚至死亡。有的人说,公孙清追求武力入了魔,可能是消灭物移教一役,杀性太重之故。」

    宋贞又续说:「五年前公孙清身故。在现任掌门领导下,武当派这几年更加活跃起来,经常派弟子四出交流比试,生起不少事端。听说五年里,武当弟子走访之处,已经有十个八个小门派给他们挑翻了,也有好几个臣服在武当之下。」

    「怎么会这样的?」吕一慰插口。「武当可是名门正派啊。那些小门派,会不会都是邪门歪道?说不定都是物移教残余教徒的会门,或是以武功门派为掩饰的匪帮,武当不过为民除害而已……」

    「这个我可不清楚。」宋贞回答。「不过他们这样一番活动,武当的声威近几年又更盛,甚至有人说已经盖过少林。」他扬一扬手上的武当信函。「他们这次派人来四川,恐怕也是要在这一带显显威风。」

    「这也太欺人了,竟然人到了灌县才送个信来?」陈洪力捏捏拳头。「而且今天送信来,说明天就要上青城山拜候。这是什么武林礼节?」

    「不要太担心。」吕一慰在青城派领导层里是个性最谦和的一个。他乃上任掌门吕存忠之子,父亲不传位予他,他亦从无异议。「大家都是武林正道,同气连枝,这次来大概是准备在四川活动一趟,上青城只是打个招呼而已。」

    「这个难说哪。」陈洪力摇摇头。「也许他们声势盛了,想开个什么武林聚会,当个盟主之类,派使者来要我们青城派支持他们。对了,这位副掌门,有说带来了多少人吗?」

    宋贞摇头。他的猜想跟两位师兄差不多。但是也不能排除,对方上山拜会之余,会派几个弟子来交流比试一下,探一探青城剑术的实力。毕竟大家既是武林同道,也是武道上的竞争者。

    一直没有说话的何自圣,这时站了起来。

    他往上伸指,指着头顶那个「巴蜀无双」的牌匾。

    「不管对方来意如何,我们就以青城剑派的礼数招呼他们。」

    何自圣瞧着宋贞。

    「响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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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30 20:15:02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迷彩君 於 2015-7-30 20:18 編輯

燕横听见钟声时,刚好才教完这节早课,让那些已经累坏了的师弟解散。

    入门六年多以来,燕横还是第一次听见这钟声。

    那大铜钟原为青城山建福宫的法器,百年前移放于「玄门舍」的宗祠旁,从来很少敲响。但燕横知道钟声的意义。

    ——青城派有突发的要事,紧急召集众弟子。

    尤其是燕横已身为「道传弟子」,一听钟声,马上得赶往「归元堂」参见掌门。

    他急忙拾起剑袋,也不走山径了,直接连跑带跳地从山坡奔下去。

    燕横入得「玄门舍」,到了「归元堂」的廊门前,早已有一大群「研修弟子」聚在门前。他们见燕横到来,自行分开两边让道。

    麦大杰也在其中。他问燕横:「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问时一脸紧张。其他师弟也是相同的表情。

    「不晓得。」燕横把练习剑袋交给麦大杰保管,径自步入「归元堂」的廊道。

    进得「归元堂」,燕横看见师父跟三个师叔早就坐定,其余的「道传弟子」师兄也已来了大半。他急急向长辈们行礼。但何自圣并未说什么。

    燕横见堂内左侧的藏剑柜早已打开,到来的师兄们也都各自佩上了剑。张鹏也在当中,他从架子上拿起一柄长剑,交到燕横手上。

    「来。」张鹏说着,帮忙燕横把剑鞘挂上腰带。

    燕横一边在缚剑鞘的挂索,一边悄声问张鹏:「什么事——」

    「别问。等师父说。」张鹏示意他不要再说话。

    余下几位师兄也都赶至,各自也往藏剑柜取剑。

    整个「归元堂」里有一股凝重的气氛。

    何自圣等四人还是沉默坐着。宋贞扫视各弟子的神色。信上说武当派的人明天才到来,今天响钟召唤是预备演习。他见十六人里并无一人显露慌张,甚感满意。

    等到十六个「道传弟子」都已佩好剑,分列整齐站好了,宋贞干咳一声,准备发言。所有目光都放在他脸上。

    「明天……」他拿着武当的信函开始说。

    可是宋贞还没说到第三个字,大堂正门外却有一阵拍门声。

    燕横在这厅堂里既是末座,自然由他去应门。

    门外的是侯英志。

    「什么?小英,你该知道规矩,这时候不能进来……」

    侯英志却未理会他,反而瞧向厅堂最后面。

    「弟子有要事通报!」侯英志高声说。

    「有什么事?快说!」宋贞被打断了说话,很不耐烦。

    「是看守门坊的小道士,他正在门外头,有紧急事情要禀告,因此弟子特来传话。」

    侯英志环顾堂内众师兄,一个个都已佩真剑。看来果然有严重的事情。

    「他说有一干自称属武当派的人,刚才已经进了山门,正往『玄门舍』来。他抢先跑过来通报我们。」

    宋贞心头一凉。

    ——不是说明天吗?怎么了……

    他心头有点不安感觉,瞧向何自圣。

    何自圣此刻闭着那双灰目,挺直坐于交椅上。

    仿佛已然入定。

    ◇◇◇◇

     聚集在「玄门舍」外头那众多青城弟子,紧张地瞧着那批武当派的武者步行过来。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武当众竟然多达三十余人,个个皆身穿玄黑袍服,几乎全体皆佩了兵刃,在阳光底下闪闪发亮。他们有一半都是腰悬长剑,其余有的拿刀枪,也有藤牌、铁鞭、匕首以至各色奇门兵器,完全是一副随时开战的阵容。




    为首的是个四十来岁中年人,黑长袍的左襟处有个用银线织成的太极两仪符号,背后交叉背着一双长剑。他身形异常高大瘦削,披散一头黑白夹杂的长发,无须的瘦脸煞白,一双细长的眼睛透着冷淡的锐利目光。他两边眼皮之下,各以青墨刺了一行像咒语的细细弯曲符文,几乎直延到嘴角,远看有如两行黑色的眼泪。

    宋贞带着数名「道传弟子」,包括儿子宋德海,出「玄门舍」的大门迎接。

    「武当派诸位同道到来,有失远迎。」宋贞拱手行礼,瞧着那个长发中年汉。「阁下是……」

    「叶辰渊。」他只是轻轻拱了拱手,脸上无一丝笑容。「求见贵派掌门何先生。」

    宋贞听过叶辰渊的名号:当年铁青子领「武当三十八剑」血战物移教,连番恶斗后惨胜,三十八个弟子只有五人生还,那时还未足二十岁的叶辰渊正是其一。能够在那场恶战中残存,再经过这多年来修练,叶辰渊艺业必非等闲,才能登上现任武当副掌门之位。

    ——据知武当派近年人才鼎盛,组织庞大。现任姚掌门即位后,其下竟立了三位副掌门之多,这叶辰渊只是其一;以下又选拔派内精锐弟子,立「兵鸦道」、「镇龟道」、「首蛇道」等级别支部,各有司职,隐隐然具有帮会规模。

    宋贞又打量叶辰渊身边左右二人:左边那个看来只比叶辰渊年轻几岁,一脸都是伤疤,鼻头和右耳更早给削去大片,结成年月已久的创疤。左手穿戴着一只像兽爪般的铁甲手套,腰间佩了一柄鲨鱼皮鞘的长剑,看那剑柄的护手缠布已甚古旧。

    右旁那个则只有二十七、八岁,身材比另两人要矮壮得多。他身穿黑色宽袍,但袍子下的身形甚是古怪。右边肩膊隆起了大大一块,不知是否天生畸形。一双蒲扇般大的手掌骨节突露,身上又无兵刃,一看就知道是拳术好手。

    宋贞心中大奇。武当派向来凭以柔制刚的内家功夫称著,兼善养生,但这为首三人,以至后面那三十余个黑袍弟子,全都散发着一身猛兽般的刚锐之气,完全不似是人们口中「棉里藏针」武功的修习者。尤其这个叶副掌门,脸上竟有刺青——黥面自古是罪犯的刑罚,而他竟毫不避忌,似乎有失名门正派领袖的身份。

    ——他们全体都穿黑袍,看来是武当派最精锐的「兵鸦道」弟子无疑。

    「这位想必是青城派总管宋先生了。」那个脸上许多创疤的男人说。「在下武当弟子江云澜。我们见今日天清气朗,是个好日子,所以冒昧决定提早上山来拜会,请多多包涵。」

    比起冷冷的叶辰渊,这个江云澜似乎比较好说话。宋贞马上拱手微笑:「别客气。敝派掌门早在内堂恭迎。可是……」他笑着瞧瞧江云澜的腰间。

    「啊……这个我们自然明白。」江云澜笑着把腰上古剑跟那铁甲手套都解下来,交给后面的弟子。叶辰渊沉默一阵子,也伸手解除胸前的缚结。后面已有两名弟子趋前,接过他背上的双剑。

    「请。」宋贞向门里招手。武当派为首这三人随之迈步进入。其余武当派的黑衣弟子,一个个沉静地等待在原地,纪律甚是严明。

    到得「归元堂」门前,看见内里众青城派「道传弟子」都佩了剑,气氛森然,武当三人却全无动容,仍是神态自若地步进。他们仰头瞧一瞧「巴蜀无双」的牌匾,这才看着坐在匾下一身白袍的何自圣。

    叶辰渊上前两步。他这次拱手行礼,比刚才对宋贞恭敬得多。

    「久闻青城山上住着一头猛虎。今日得见,所言非虚。」叶辰渊说。

    何自圣并没回答,只是以一双灰目打量着叶辰渊,良久才伸出手掌,示意对方就座。

    燕横当然不是第一次看见其他武林门派的客人。可是过去来访的,都只是附近地方一些小门派,上青城来送送礼拉拉关系;今天到来的,却是鼎鼎大名的武当派剑士,他心里实在紧张。然而此刻燕横听见,连武当派副掌门亦对师父如此恭敬推许,不免感到一阵骄傲。

    他偷瞧师兄张鹏。张鹏嘴角在微笑,看来也是一样心思。

    武当三人坐定,又有仆役送来清茶果品。宋贞和江云澜各自介绍自家人,这时才知道那第三个身材古怪的矮汉名叫锡昭屏。

    交换了一些客套话之后,宋贞知道是时候入正题。

    「武当、青城两家皆出于道门,又同列『九大门派』,这么多年来却少有联系,今日聚首实在难得,往后也应当好好交结联谊。」宋贞说。「未知叶副掌门这次远来四川,除了光临敝派,一叙武林同道之谊外,是否有其他要务?」

    叶辰渊没有答话,也没有表情,只是一直瞧着何自圣。

    在旁的江云澜却插口。他指着上头的牌匾说:「这四个字写得苍劲有力!『巴蜀无双』,真好,真好。」说时竖起一只大拇指。

    在堂内的众弟子,也不其然瞧向牌匾,脸上泛着傲然的神色。

    「不过『巴蜀无双』这句话嘛……」江云澜继续说。「峨嵋派的人听见了,不知有没有意见?」

    宋贞、吕一慰、陈洪力和众弟子皆愕然。峨嵋派亦位列「九大派」,同在四川境内,历史和名声都绝不输于青城派。青城前代掌门凌丹阳当年亲书这「巴蜀无双」四字,原意其实只是指青城在剑法上独步一省——峨嵋派以枪棒称雄,剑术较逊于青城,省内人所共知。

    峨嵋派得知这牌匾后,自然生起误会,两派由此不和。青城派写这四个字虽然有点理亏,但既然已挂了上去,断无再拆下来之理。多年来两派曾好几次交流斗武,互有胜负,但也因为这长期的竞争,两派的武功俱有所长进,声名比往日更盛。后来何自圣的师尊,上任青城掌门吕存忠,铸了一杆金枪送赠峨嵋,两派恩怨这才消解。

    宋贞不知江云澜突然问起这事,是何用意,一时答不上口。

    「其实武林中争雄斗胜,本来就是家常便饭。」江云澜又说。「『巴蜀无双』,确是写得好。可是请问何掌门,贵派有没有想过,要把这牌匾改一改,写做『天下无双』?」

    坐在何自圣身旁的陈洪力失笑:「『天下无双』?呵呵,谁有这么大口气,我倒想看看!」

    宋贞忙打圆场:「我们陈师兄的意思,是说天下之大,武林门派众多,能人辈出,谁又有——」

    江云澜打断他:「其实你们要挂块『天下无双』的牌匾,也不难。」

    「不难?」宋贞疑惑。

    众青城弟子都瞧着江云澜。燕横心中隐隐觉得,江云澜的语气甚是不妥。

    江云澜却是谈笑自若。

    「只要青城派改一改招牌,叫『武当派青城道场』,那就是真正的『天下无双』了。」

    宋贞、吕一慰、陈洪力,全都呆在当场。

    燕横等十六个「道传弟子」当然全都听明白江云澜的话。

    ——武当就是「天下无双」。青城若臣服于武当作其分支,也能沾点光。

    对于武者,没有比这更侮辱的话。

    十六人一个个血气上涌,全都怒目盯着武当三人。有几个已经伸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

    面对这种侮辱,武者的解决方法通常只有一种。

    何自圣却没有怒容。他只是非常慢、非常平静地问:

    「假如我拒绝呢?」

    他问时并非瞧着江云澜,而是叶辰渊。

    叶辰渊从衣襟内掏出一件东西。

    那是一块看来已经非常古旧的木头,因年月而变成深褐色。上面刻着一幅太极图,还有一个篆体的「武」字。

    「本派姚掌门号令,着我等与青城派较量。」叶辰渊举起木令牌。「以印证我武当派武术,天下无敌。」





    天下无敌。就是这四个字。

    简单得要命。

    世上的练武者,谁没有梦想过这四个字?但又有多少人有胆量宣之于口?

    叶辰渊说的时候,似像理所当然,仿佛只是陈述一件人所公认的事实。

    宋贞当场呆住了,不知该再怎么回应。他仍然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此疯狂的话,竟然出自名门正派堂堂一位副掌门之口。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了?这……这……大家是武林同道,本该——」

    一只举起的手掌打断了宋贞的说话。

    一只只有四根指头的手掌。

    何自圣笑了。笑得脸上都皱成一团。

    笑得比他愤怒时还要可怕。

    剑士的血已然沸腾。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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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30 20:22:28 |只看該作者
「玄门舍」东侧教习场上,日正当空,刚好正午时分,蓝天只有几丝白云,跟昨日的阴雨天截然不同。

    燕横想起,昨天自己下山试剑,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虽只一日之隔,却好像已经过了很久。

    ——这两天发生在他身上和眼前的事实在太多。

    所有青城「山门弟子」也都到齐了。全青城派二百余人,团团包围着教习场。

    三十多个黑衣的武当派弟子站在西首,青城派的人全都向他们投以敌视目光。但武当众人似乎已经习惯这种场面,完全不为所动。

    宋梨也都到了。本来这种比武场面,家眷不应在场,但宋梨身份特殊,而且众人早就把注意力集中在武当众身上,并没有人来赶她走。

    她看见侯英志站在大伙儿里,便挤过去他身边。

    「小英……发生了什么事?」宋梨一脸好奇。

    侯英志没看她一眼,紧盯着对面的武当众。

    「武当派的人。要来挑战我们。」

    「什么?武当?……他们不也是正教中人吗?为什么……」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宋梨见侯英志牢牢盯着武当众,神色甚为紧张凝重,也就不敢再问了。

    侯英志其实并不是紧张。他只是想观察这些武当人马的行动举止,看看能否从中判断他们的斤两,又或是武功属于哪种路子。这是沉醉于武道者的本能。

    站在师父后头的燕横也是一样。这次挑战,对青城派绝对是个大威胁,但燕横还是难免有点期待与兴奋:能够看到前辈如何发挥青城武术对抗外敌,又有机会窥见武当这等名门大派的武技,实在是很难得的机会。

    ——武道,毕竟是在人间的斗争里产生的。

    宋贞上前,走到教习场中央,高声向武当阵营说:「我们就比试三场,如何?」

    「什么三场?婆婆妈妈的。」江云澜冷冷说,刚才的笑容早已不见。「要比,就比到其中一方完全服输为止。」他环视教习场的青城众弟子,又说:「你们若要一拥而上,来个群斗,我们一样奉陪,也不嫌你们人多。」

    「我们这是比武。」宋贞皱眉。「你道是市井流氓的械斗吗?」

    「比武也好,打架也好,有什么分别?就是看谁赢谁嘛。」

    宋贞也不再跟他纠缠。「你们是客。第一阵,就先让你们选人出场。」他口中说得好听,但其实心里早盘算过,后选的一方其实比较有利,可以先看看对方派出什么货色,才决定派谁出去比较有把握应付。

    江云澜瞧瞧那矮汉子锡昭屏。

    锡昭屏会意,踏着稳健沉实的步伐进场。

    ——他们完全不用商量,看来在上青城山之前,早就计划好一切了。提早上山,也是让青城派没有准备的时间。

    宋贞见这锡昭屏进场,还是没有拿兵刃,便问:「你们第一阵是要先比拳法吗?」

    锡昭屏摇摇头。「没关系。你们的人要是想用兵器,我徒手来对付也行。」

    场边的青城弟子哗然。

    ——这武当山来的家伙,竟然如此托大,实在太看扁青城剑法!

    宋贞回顾身后十六个「道传弟子」,心中在考虑着。

    对方只派了个三十岁不到的弟子出来,自己这边也决不能派个辈份相差太远的,而且当然要精擅拳术——堂堂青城派,假如真的派人用剑,跟一个手无寸铁的对手比武,岂非大大折损门派的名声?

    宋贞的目光最后落在儿子身上。宋德海也瞧着父亲点了点头。

    然而这么重要的决定,还是要掌门才有权作出。

    何自圣坐在一把竹椅上。身后的大弟子俞思豪,双手恭敬地捧着一个长形的大木匣,木色甚为古旧,上面雕刻了龙虎相争的图纹。

    「德海。」何自圣呼唤。他与师弟宋贞心意相同。「你出去跟他走一路拳法。」

    宋德海大声应答:「是!」把腰上的长剑解下交给身边的师弟,走往教习场中间。

    在这群高级「道传弟子」里,五弟子宋德海一向被认定为天分最高的一个,武功修为早就超越了大师兄俞思豪。宋贞的盘算是:这第一阵,马上就派这个最强弟子出手,只要一举取胜,大挫武当派的锐气,说不定对方会就此知难而退。

    青城派虽不以拳腿搏击扬名,但派内好几路剑法,皆可演化成徒手招术。特别是一套短剑法「上密剑」,讲求近身短击格斗,空出来的左手也要辅以擒拿掌打,其招式完全能以掌代剑换成拳路,而宋德海的「上密剑」正是练得极精;师叔陈洪力本身精擅拳掌,见宋德海有拳术格斗的天分,早就把自己数十年心得倾囊相授。宋德海实已是青城山上徒手拳法的第一人,出战这首阵最适合不过。

    宋德海每踏一步,暗中已在调息呼吸,身体四肢的许多肌肉也都随之一张一弛。到得场中央时,他全身筋肌已都暖起来,呼吸血脉通畅,进入了战斗状态。

    场边的宋梨看见兄长出战,不禁咬着嘴唇,一脸忧心。

    燕横和侯英志受教于这位五师兄已有数年,当然深知他武功比自己高出了多少班次,对他代表青城出战,充满信心。

    那武当派的锡昭屏,神色极是轻松,慢慢解开了腰带,脱去那件黑色宽袍,袒露出上半身子。

    青城众人看见这身躯不禁一懔。只见锡昭屏方胸圆背,身材甚是厚硕,奇特的是各处骨头关节皆呈方角突露出来,仿佛皮肤底下镶嵌了什么异物,特别是右边肩头,隆起了大大一块,布满坚实的肌肉纹理。两条手臂自肩至指,表面色泽有点诡异,近看才知原来全部结满了厚茧,有如鳞片。



    武当派拳术素以柔拳著称,尤以三丰祖师观蛇鹤相斗,创出以柔克刚、舍己从人的内家武学「太极拳」,更是名满天下。但是宋贞看此人的异形身体,却完全是过硬的外门武功特征,练出这种古怪躯体,更完全违背武当武术兼重养生的主张。

    宋贞不免有点怀疑:难道这帮武当弟子是冒充的?可是看他们的衣饰兵器,加上叶辰渊此人及其手上令牌,又似乎假不了……

    宋德海和锡昭屏两人相对而立。既然已经不是什么友好切磋,两人也不行拳礼,眼神一交接,已各自摆好架式。

    宋德海摆的是正宗「上密剑」架式,前锋右掌往前探路,指尖隐然直指对方眉心;左掌保护中线心胸要害。因为用的不是利剑,要杀伤对手需要更重的劲力,故此马步比用剑时略为低沉,但又不失灵动。

    「好!」宋贞心里在赞赏儿子。

    但见那锡昭屏的架势却甚古怪,同样是右边身子在前,但那硕大的右肩高高耸起,腋下夹紧,肘关节紧密收折,肩臂那些突露的关节骨角,竟然有如木工的榫臼般拼在一起,凹凸处无缝扣合,整条曲起来的手臂,就像变成身前一面肉盾,当中全无虚隙。长如猿臂的左手则松松地垂在后旁。

    锡昭屏的马步比宋德海坐得更低,身子完全侧向宋德海,头脸下垂躲在那隆起的右肩头后面,乍看他的上身,有大半边身体在那面臂盾的掩护下。这样的拳法架式,可说前所未见,也只有这样奇异的身躯才摆得出来。

    宋德海从没想过,世上有人能这样以臂作盾。他空架着一双剑掌,却发觉对方防守严密,自己无处出手。

    「怎么样?」锡昭屏竟有余暇说话。「我在等你呀!好,你不过来,那我先动手了。」

    他说着时双腿足踏麒麟,侧身急步冲过去,以那面「臂盾」在前开路,看来是要硬生生靠撞向宋德海。

    宋德海见对方一条右臂练到这般怪异,这具「臂盾」必甚结实,正面攻坚定然要吃亏。对付侧身马步的敌人,绕向其背侧盲点进攻是最佳策略。宋德海步踏三角,斜走向左,左手一个杀掌从内向外劈往锡昭屏耳旁——但这只是虚击,实际是掩饰下路那招瞄准对方腰肋的插掌。

    但他忘记了,锡昭屏这面「臂盾」并不真是一个盾牌,也是一条能活动的手臂。

    锡昭屏那「臂盾」松开,高高耸起坚硬的右肩,硬接了宋德海没有贯劲的左杀掌,紧接一个沉肘,又把那攻来的右插掌也撞开,时机恰到好处,仿佛能够阅读宋德海的心思。

    锡昭屏在近距离,朝着宋德海咧嘴而笑。

    他接着一个半旋身,那条软垂的左臂像突然活起来,像鞭子般横挥向宋德海头脸!

    宋德海在这十份之一呼息之间,及时收回右臂高举,硬接着这一招鞭拳。他心知不利,身体慌忙飞退,同时足下一个钉脚蹴向锡昭屏的右胫。他在撤退时还能踢这一脚,阻截对方追击,确显出拳术上的高超天分。

    锡昭屏却未追击,反而沉马硬吃这一腿。他接着再次运右臂成盾,回复无隙的架式。

    踢完之后宋德海暗中叫苦,那足趾就像蹴在铁棒上,自己反而隐隐生痛。硬接了一拳的右臂,衣袖处有血渗出——锡昭屏那记鞭拳,打得衣服底下的皮肤破裂了。

    宋贞看见儿子跟对方这一回交手,暗自心惊。这锡昭屏年纪不大,但左右两边身体却能修练出如此两极的功法,一极坚刚,一极柔韧,实在是前所未见的配合。刚才那记鞭拳放松脱力的发劲法,实是武当柔拳的打法无疑,这人的确是武当弟子。

    ——但过去从未听过,武当派武功有如此辛辣的一面!

    锡昭屏的脸又是半藏在右肩之后。他瞧着宋德海高声说:「你这样打不过我。别浪费时间。要不你拿件兵器;要不你们派另一个人出来吧。」

    宋德海怒从心上起,马上聚敛心神。

    他静止的身体,突然猛烈弹起,右掌成剑状往前刺出!

    宋德海这招,外表看似与普通贯满气劲的攻击无异,但其实运用了「借相」①之法,脑里幻想身后有团猛火烧及,刺激身体作出不经思考的反射动作,出招立时加速了一倍。

    『注①:关于「借相」,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四》。』

    这种「借相」的脑袋功夫,比基本的身体发劲功夫高了一层。宋德海是青城派「道传弟子」里,少数能纯熟掌握这秘法的其中一人。

    这式「火烧身」使得非常完美。宋德海五岁就开始握剑,五根手指的力量自是非同凡人。他平时练这一招,掌指足以破开粗大的青皮刚竹。

    指头瞄准锡昭屏露出右肩外的一只左眼。

    宋德海已经想象得到,指头贯入对手眼睛的情景。胜利的瞬间。

    但宋德海刺掌再快,快不过锡昭屏一个小小动作。

    闭起眼皮。

    锡昭屏左眼紧闭,附近皮肤肌肉皱成一团,硬接了这一刺!

    ——锡昭屏同样懂得「借相」之术,这一刻观想自身化成了坚硬无比的岩石,肌肉收缩得异常紧密。

    宋德海感觉,这掌猛刺在对方眼皮上,竟然无法寸进。整条右臂在身前伸直停住了。

    就趁着这一停顿,锡昭屏右臂舒展一捞,以腋窝困住了宋德海右腕,再用肘内弯挟着前臂部位。

    宋德海感觉,锡昭屏这招大擒拿手,牢固有如铁夹。他悚然。

    锡昭屏身体旋转,挟着宋德海手臂,以其手肘为支点,往旁猛摔!

    假如宋德海以力量硬抗,只会折断自己肘关节。他咬着牙,只好平空一个翻身,卸去这一摔之力,保住右臂,但背脊重重着地,扬起一片沙尘,已然处于极劣势。

    锡昭屏狂笑,左拳又再挥出,如鞭击向宋德海那只被拑制的手肘。

    手肘被完全拉直,那里还受得这猛疾的鞭拳?交击之处,肘关节发出断裂的声音。

    地上的宋德海满额冷汗,紧咬下唇。

    一般比武,到了这样已经分出胜负。

    但锡昭屏还没放开宋德海,擒拿的右手猛力搅缠,继而又提膝撞向那条已重伤的手臂。

    肩关节被扭断。前臂尺骨桡骨同时给撞折。

    宋德海再也忍不住发出呻吟。锡昭屏这才满足,把那条已发紫的软瘫手臂放开。

    锡昭屏睁开左目。眼睛毕竟是人身一大弱点,他虽以惊人硬功接下了那一招刺掌,但眼珠子上还是红筋满布。锡昭屏嚎笑着,一只眼睛透红,加上那副畸怪身形,形貌如同恶魔。

    场边的宋梨尖叫。

    宋贞奔上前扶起儿子。但见宋德海脸色煞白,一条右臂饱受摧残,白森森的断骨透出皮肤。

    受这么重的创伤,肩肘两处关节被严重破坏,而且还是等同剑士生命的右手——宋德海这个青城派未来掌门人选,武功已等于被废掉。

    「好生狠辣!」宋贞神色悲痛欲绝。他本将下半生的希望全寄托在这儿子身上。「这算是比武吗?」他怒瞪着锡昭屏。

    「我们早就明说了。」锡昭屏揉一揉左眼。「比武也好,打架也好,对我们没有分别。」

    宋梨哭叫着「哥哥!」欲奔出场中,但被侯英志及时拉住。

    教习场四周众青城弟子,泛起一股悲愤的气息。

    燕横紧捏双拳,愤怒盯着锡昭屏,目眦欲裂。

    锡昭屏却自得色,环视众人,一刚一柔的双臂张开说:「怎么样?下一个是谁?谁来试试我这武当派的『两仪劫拳』?」

    青城众人动容。锡昭屏这般下辣手,完全超乎武林比试的规矩,事后竟还大言不惭。

    这根本已经不是比武。而是决斗。

    锡昭屏指着宋贞:「你呢?你来怎么样?来为你的儿子报仇呀!」

    宋梨满脸泪水,但这时见父亲成了下一个挑战目标,不再哭叫,只是惶恐地看着场中央。

    「不行……」侯英志这时摇摇头轻声说:「宋师叔……不是对手……」

    「你说什么?」他身边的麦大杰一把抓住他衣襟。

    「我不是说丧气话。」侯英志很冷静。「我这是在判断。」

    「老头子不行吗?」锡昭屏转而瞧向青城的那些「道传弟子」。「年轻的怎么样?谁来?」

    宋贞怒视锡昭屏。在这近距离他才发现,锡昭屏左边颈项处,有一个拇指头大小的刺青。是个奇怪的三角形符号。

    「这……」宋贞指着他说:「这不是物移邪教的徽纹吗?怎么你身上会有?」

    锡昭屏不以为意地微笑说:「是又怎么样?我老爹从前确是物移教徒,二十年前他带着我归顺武当正道,这不行吗?」

    宋贞满腹疑惑。武当派这伙人悍烈之气逼人,甚至有点迹近邪道。

    ——难道是跟物移教有关系?……

    「说什么不相干的废话?你到底要不要打?要不要替你宝贝儿子出这口气?」锡昭屏继续大叫。

    这时在场外的燕横,满脑子血气翻涌。他目睹宋师兄惨败,然后又听见锡昭屏这些话,已经完全被愤怒冲昏。在他眼中,身边的人全都似消失了,除了仍站在场中挑衅的锡昭屏。

    ——青城派的尊严,不容污损。

    燕横无意识地向前踏出一步。第二步。第三步。

    张鹏正站在燕横身后,一把拉住了他。燕横却还像没有清醒,也没回头看师兄一眼,仍是盯着前面的锡昭屏。

    他眼中,只有仇敌。

    锡昭屏见青城众精英弟子里,竟然只有一个最年轻的小毛头想走出来应战,又想揶揄一番。

    但这时一把声音响起。

    没有高声发言。但所有人都听得见。

    「你说够了没有?」

    穿着白色掌门道袍的高大身躯,从竹椅站了起来。

    锡昭屏看见何自圣站立,马上收起轻佻笑容,凝神注视这个名动武林的大剑豪。

    「真是荣幸。」锡昭屏磨拳擦掌。

    青城众人皆感意外。想不到第二阵,掌门就要亲自出手了。

    何自圣身后的俞思豪,上前一步,把手里一直捧着的那个长形木匣,递到师尊身前。

    锡昭屏神情兴奋地等待着。

    但他后面传来一句话。

    「退下。今天这儿,没有人是他的对手。除了我。」

    黑袍的叶辰渊,已经接过弟子递来的一双长剑。精光发射的细眼直视对面的何自圣。

    何自圣没有显得意外,反而嘴角微笑。

    锡昭屏无言退出场外,没有半句异议。他知道副掌门的话是事实。

    「刚才那场比武根本就多余。」叶辰渊把双剑并拢提在左手,往前踏出一步。「唯一有意义的,只有这一场。」

    何自圣没有回答。他伸出只有四根指头的右手,摸在那个长木匣的盖子上。

    ——好伙伴。我们要来了。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四

    传统武道之修练分为三等层次,分别为「气」、「意」、「神」。

    「气」者,即为先前所说的「气劲贯发」,讲求身体肌肉的操作协调和神经的敏锐反应,纯是肉体上的功夫。古代无解剖医学,而身体动作往往要与呼吸配合,因此古人主观认为,劲力乃由「气」在体内运动产生,其实并无直接关系。

    不管身体动作协调得如何完美,其速度和劲力,还是要取决于肌肉的基本力量,因此基础的体力锻炼还是必需的,尤其这个初级阶段,日夕流汗练功必不可少。真正的武者体魄,不是靠静坐养气之类优雅的修练就能塑造出来。

    下一阶段为「意」,亦即脑袋和意念上的功夫。武者透过静坐、站桩或其他修练方式,达到开发脑部的效果,令神经的敏锐度和统合能力进一步提高,发挥出更超凡的速度与力量。

    同时因为武者的脑袋活动高度集中而活跃,也就产生出各种意念的秘法。其中最常用一种为「借相」。「借相」即是「假借意念之法」,简单说就是制造极为逼真的想象,以催动身体做出超乎平时水准的强烈动作招式。

    例如前文所述,青城派宋德海的「火烧身」,即是幻想身后有猛火燃烧,自然制造出不经脑部思考的反射(reflex),比平日有意识的动作高速得多。

    「借相」还有很多不同种类。有的是想象自己体质改变,例如幻想自己手腿变成竹簧弹弓,或是全身化为岩石(前文武当派锡昭屏的硬功,即用了这「岩凝」之法);也有高手在出招时,想象雷鸣、山崩、猛兽等各种情景事物,催激招式的气势力量。

    武者必善用「意念」功夫,方能跻身一流高手之列。「意」的培养锻炼,往往透过静坐、禅定等方法进行,与宗教修练相通,所以当世的高超武学,十之八九源出于宗教山门。

    武者的身体,虽然因为长期锻炼,衰老比常人较缓慢,但体力自中年开始还是难免下降。同时因为年纪渐长,心性情绪变得沉稳,「意念」功夫容易增进,大大弥补了体能之不足,整体功力往往反比年轻时更高强。大多的武者,通常约于四十至五十岁时,达到身体与意念最均衡的高峰状态(何自圣与叶辰渊皆在此年纪)。

    至于第三阶段「神」,或曰「神妙」,不能传授,可悟而不可求,乃是武道上口耳相传的最高境地。所谓「入神妙之境」,没有客观标准或描述,只是主观追求的一个理想层次。

    曾有传言或记载,说及「神妙」高手各种奇行,或能预测敌人意图,或能释放自己意念动摇对手,种种异能,皆无从证实。

    第五章坎离水火·雌雄龙虎

    教习场是青城派众「研修弟子」修练的重地,场地自然打理得甚佳,每天有役工拿着耙子平整地面的沙土,并且定期清理杂草碎石。北端更有一座棚子,内面排满了沙袋、石锁、木桩、稻草人偶等各色练功器材,皆保养得扎实完好。

    这片平整的土地中央,染了一小滩血迹,正是刚才宋德海断骨刺破皮血遗留的。

    这土地,百余年来不知道已经沾染了多少青城派武者的汗水与鲜血。可是因为与外敌对决而流下,这可是头一遭。

    宋德海已经被父亲抱到场边,几名师弟包围着,七手八脚为他包扎止血。宋梨虽然想上前慰问兄长,但被排拒在这圈子之外。她心焦地在外面探头瞧看哥哥的伤势。

    「别过去。」侯英志拉着她。「你只会碍着师兄。」

    宋梨无言点头。虽然受伤的是跟自己同父同母所生的血亲,但这儿是不属于她的世界。对宋德海而言,那些正围着为他疗伤的师弟,比她这个妹妹还要亲——青城山长大的宋梨,十岁以前就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她讨厌武道。武道令她十几年来活在一个隔绝而孤独的世界。现在看见哥哥变成这样,她更恨了。

    燕横并没有过去帮忙。他仍然浑身血气翻涌。那个锡昭屏早已回到武当派阵营那边,燕横却还是隔远狠狠地盯着他。

    锡昭屏发现了,刚才那个想出头的小子,此刻仍在盯着自己。他讪笑,还朝着燕横勾勾指头。

    「来呀,小子。」

    燕横双拳紧捏。他深知宋师兄的武功比自己高了多少级数,更明白这个打败了宋师兄的敌人有多强。他却是无法自已。

    然而他知道,这片教习场,此刻已经不再是他能踏进的战场。

    因为师父已经站了起来。

    叶辰渊提着双剑,遥看正手按木匣的何自圣。两人不过这么一站立,仿佛已开始以气势交锋。

    「何先生,我再说一次。」站在叶辰渊旁的江云澜,这时又再开口。「今日一战,其实没有打的必要。如果就此收手,我叫锡昭屏过来,向那位宋兄赔罪又何妨?」

    青城众人,尤其刚才未有进入「归元堂」的弟子们,听见这话,俱感愕然。

    「只要……」江云澜继续说:「何先生一句答应就行了。」

    宋贞怒然回答:「答应刚才你说那件事?『武当派武功天下无敌』?你们是不是疯了?『天下无敌』?你们这么做是要称霸武林吗?疯子!千百年来,有哪个人、哪个门派真的能称霸武林?」

    「不错。」江云澜淡然说。「我们的姚掌门确是疯子。他就是要完成一件千百年来武林中从来没有人做过的事情。」

    宋贞冷笑:「你们真的疯了。武当派有多少人?天下这么大,有这么多武林门派,你们每个都派人去接管吗?」

    「谁说过要接管?」江云澜说:「我们只是要一声答应。你们此后在这山里,生活练武,一切可以照旧。只不过换一块招牌而已——『武当派青城道场』,这名字不难听啊。」

    侯英志等众弟子听了,这才明白今天武当派的来意,还有为什么会有这比试。他们做梦也没有想过,青城派会遇上这样严重的挑战。

    「不过是一块招牌而已」——听起来轻描淡写。但是对骄傲的武者而言,这句话已经冒犯了他们心中信条的最底线。

    青城弟子,一个个义愤填膺,二百多人的呼吸同时急促起来。

    武当派那三十几人却全都神色自若。「天下无敌」、「称霸武林」,对他们而言完全理所当然。

    「你,说完了吗?」何自圣此时眯着眼睛,瞧向江云澜。

    原本一直嘴巴不饶人的江云澜,面对何自圣也只能闭嘴不语。

    因为那股压迫感实在太强烈。

    何自圣没再理会他,转而瞧向叶辰渊。

    「好,现在再没有人打扰了。我们可以开始了吗?」语气非常平静。

江云澜心里叹息:不愧是青城掌门。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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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迷彩君 於 2015-7-30 20:25 編輯

他特意把这一番侮辱的话,在场上再说一次,其实是想惹怒何自圣,为叶辰渊赚些优势。要知道这种层次的高手对决,身体和脑袋都得发挥至尽,一点点情绪失调也可能成为致命弱点。可是何自圣完全不愠不怒,显然他心理上已经进入绝佳的作战状态。江云澜这段话徒劳无功。

    叶辰渊朝何自圣点点头。他双手各握两把长剑剑柄,轻轻往左右分开。身后两名弟子上来,恭敬谨慎地为他脱去两边剑鞘。

    那双剑同一式样,剑格护手皆铸成蝙蝠形貌,剑身厚重,上面镶嵌了黄铜七星,左手剑刃青光照耀,右剑则泛着淡红光华。

    假如仔细比较双剑,才会看出两柄剑的各部位,如厚度分布、护手大小、柄首重量等皆有微细不同。原来这对「坎离水火剑」,乃是按照叶辰渊本人量身打造,剑身细部和重量分配,都为了切合他左右两边身体的肌肉差异而修改,务求让他的双剑法能够发挥至最顶尖。



    「好剑。」何自圣赞赏说。叶辰渊点点头。

    ——但其实何自圣在这种距离下,根本看不仔细那双「坎离剑」。他只是从宝剑自然散发的气息判断出来。

    何自圣右手把那长木匣的盖子拉开。

    丝绸衬里的木匣之内,平放着一长一短的双剑,乃是青城派已保存超过三百年的最贵重圣物。

    何自圣把双剑从木匣提出。二弟子丁兆山上前,替师尊卸去两剑剑鞘,恭敬地放回木匣内。俞思豪把木匣合起,跟丁兆山一同退下。

    只见何自圣斜斜往旁垂着那双剑,自然站立不摆架式,已是气势逼人。

    右手那柄长剑全长达四尺,护手处是个莲花形状的圆盘,铸满蟠龙花纹,刃身狭长,通体泛着一股金黄光华,剑身近柄部吞口处刻着「龙棘」两个篆字,正是此剑名号;左手的短剑则二尺来长,刃身宽厚若刀,中央沿着剑脊开了道血槽,护手与吞口成一虎头浮雕,整柄剑形貌凶狠,名曰「虎辟」。

    在场所有武者也都知道:何自圣拔出这双剑,自然是准备使出青城派武学的最高秘技——「雌雄龙虎剑」。

    这套「雌雄龙虎剑」,相传为天师张陵亲创,具有斩妖治鬼的神妙力量,流传已千余年——这些当然不过是假托的传说。但这剑法确实极早成形,坐镇青城剑派已经三百余年,为每代掌门必修的绝学,即使是一生未入过四川的外地武人,亦远闻其名。



    何自圣与叶辰渊两人,一白袍一黑衣,同时缓步走向教习场中央,直至相隔七步的距离才停下来,静止对峙。

    叶辰渊迈一个后弓步,左手「坎水剑」斜指向前,右手「离火剑」平举至耳边,双剑尖遥指何自圣心胸。

    何自圣马上也有反应,右手握长剑「龙棘」举到左肩侧,左短剑「虎辟」低收腹前,两剑皆是预备反手砍斩的姿势。

    众青城弟子目不转睛地瞧着掌门的姿态。这一战非比寻常,门派的尊严全都赌上了——假如连被誉「天才」的掌门师父都败了,青城派还能再派谁?但同时他们心头又禁不住兴奋,因为本派的最强绝学快将展现眼前,而且还是跟份量相当的对手全力对抗——这样层次的决斗,一辈子恐怕只有一次目睹的机会。

    「太好了。」何自圣看着叶辰渊的架式说。「你也是用双剑的。实在太好了。」



    看何自圣的表情,已经完全沉浸在比试的亢奋中,全没有挂虑青城派的荣辱存亡。

    ——惟有这样的武道狂热者,才能到达这等武艺境地。

    武当众人同样瞧得兴奋。他们之前跟随叶副掌门,已经挑过好几个门派。但看叶辰渊此刻凝重的神色就知道,这是他第一次遇上真正有份量的敌人。

    叶辰渊前后剑突然一抖,前腿微微提起又踏回原位,双剑继而转成交叉胸前。

    何自圣没动半步,上身姿势也没变,只是左右手肘略微改变方位。

    叶辰渊又这样再转了两次架式。何自圣同样相应地微调姿势,但没有真正发动。

    在场的青城派弟子大多不明所以。只有宋贞等三个师叔辈,十几个「道传弟子」,还有侯英志等几名较出色的「研修弟子」,看得额头冒汗。

    他们都看得出,叶辰渊这几次转换架式之间,其实已经做了二十几次有如出剑先兆的假动作,诱使何自圣作出错误的反应而露出致命空隙。但是何自圣全部都看穿了,还作出相应的调整克制,更逼得叶辰渊要转换架式。

    两人虽未发一剑,其实已在用脑袋不断交锋。

    「好……厉害……」燕横喃喃自语。看见这样高妙的对峙,他早就清醒过来,额上满是冷汗。

    他想象:假如站在叶辰渊对面的是自己,刚才叶辰渊任何一个假动作,已经教他血流五丈。

    燕横的神情,变得跟何自圣一样兴奋。他做梦也想不到,在他前头还有这么奇妙的大片武学领域。他想,看过这一战之后,只要花一段日子努力琢磨,自己的武功必然将有一大跃进。

    ——但那是保住青城派之后的事。

    何自圣在微笑。

    「你就只有这些吗?那我来了。」

    叶辰渊一懔。双剑再次变换,交叉在身前戒备。

    何自圣的「龙棘」,发动。

    剑随意动,斩出。而且挟带着一股奇特的气势。

    那股气势不单助长何自圣的剑招,连对面的叶辰渊都感受得到,如像化成实物扑脸而来。

    不仅是叶辰渊,甚至连包围着教习场的青城和武当弟子也都感受得到。

    不仅是他们,连从没有学过武功的宋梨也都感觉到了。

    ——何自圣的「借相」,已经达到能影响他人的神妙之境。

    以宋梨未经训练的眼睛,当然无法捕捉这迅疾的剑招。但她仿佛看见,何自圣身后出现了一样东西。

    ——好像是某种凶猛的生物。

    叶辰渊双剑往上迎挡,格住了斩下来的「龙棘」。交击之下,叶辰渊感觉对方这一斩力量之猛烈,出乎他意料之外,令他不敢马上抽剑反击,双剑仍然架在头顶。

    何自圣的左手短剑「虎辟」却已紧接来了,挟着同样猛烈的气势,自下撩向叶辰渊腹部。

    叶辰渊咬牙,把左手「坎水剑」抽离「龙棘」,朝下及时挡住短剑。

    然而上面的「龙棘」又紧接变招,压着叶辰渊的「离火剑」,以剑尖刺向其脸。叶辰渊侧身转步,「离火剑」贯力向外推,才消去这一刺。

    叶辰渊知道「虎辟」也会接着再攻来,这样不断抵挡不是办法。他毅然使出「武当行剑」,迈开又大又快的足步,绕向何自圣左侧,既闪避又抢占有利的反攻位置。

    但是何自圣似乎早就预计了叶辰渊的反应,左手「虎辟」还是弧线追击到来,叶辰渊始终要采取守势防御,无法反击。

    叶辰渊的「行剑」步法不断弧形走避,试图取得反击机会;但何自圣绝不容他喘息,左右剑挟着两股不同气势交替追击,四柄剑交相舞动,两人满场游走,不一会儿已经交击了四五十剑。

    在场所有学过武的人,看得心脏怦怦乱跳,呼息粗浊。

    燕横也学过青城派最基础的一套双剑法,名为「伏降剑」。虽然这套入门双剑,主旨不过是为了培养弟子左右手协调,还有锻炼两边身体的肌肉平衡,但他也算初窥双剑法的门径。

    双剑之厉害处,自然在于比单剑招数绵密。左右两剑招式,能够交替无间,这是最初阶下乘;练到能一心二用,左右剑随时攻防互换,那是中乘;到了双剑能够互相补足,甚至威力加乘,其时战力已相当于四柄、五柄甚至更多柄剑一同使用,这境界方为双剑法的上乘。

    眼前这一战所见,何自圣跟叶辰渊的双剑法,俱已到了这等上乘境地,其左右剑配合变化之妙,甚至令人错觉,场上好像有六、七个人各握一剑,分成两队在比武一样。

    这时何自圣突然一个疾进步,拉近了与叶辰渊的距离,同时变招,主力用短剑「虎辟」,借着近身之利,连环砍刺三剑。

    每发一剑,威势慑人,旁人甚至像隐隐听见一种撕裂空气的鸣叫。

    ——是虎啸。

    何自圣左手剑的「借相」,乃是想象猛虎下山之势!

    叶辰渊双剑几乎要贴到自己身上,方才格去这招「虎扑」连环三击。他乘势后退一步,终于有空隙第一次出剑反击,把「离火剑」刺出!

    何自圣却是不闪不避,同样刺出右手「龙棘」对攻。

    「龙棘」刃身比「离火剑」长了一段,叶辰渊瞬间判断自己将会先中剑,马上中途改变剑路,「离火剑」跟「龙棘」交击在一起!

    但「龙棘」这一式「云中吐」并非普通的刺剑,在剑尖击出时,那充满弹性的狭长剑身同时猛烈鼓动,叶辰渊的「离火剑」一碰上,就失控给弹开一旁!

    宋贞在场边看得眉飞色舞,似已浑忘了儿子身受重伤一事。

    这数年来,宋贞一直跟随师兄学这套「雌雄龙虎剑」,全因何自圣眼疾变得严重,宋贞随时有必要接任掌门。可惜的是,何自圣因早年就缺去右手中指,他的这手「龙剑」,不论握剑发劲都另辟蹊径,以填补失去一指的缺陷;但是到了要传授五指健全的师弟时,却反而变得困难,故此宋贞的右手「龙剑」始终学得不好。宋贞甚至有考虑过,为了学好这套「雌雄龙虎剑」,不惜斩去一指;但又想到,万一还是学不好这套「龙虎剑」,到时失了右手一指,极可能连过去修练的剑术都尽废,于是只好作罢。

    现在看见何自圣面对强敌,「雌雄龙虎剑」尽情发挥,宋贞对这套剑法又有了新的体悟。他跟燕横一样,心想此后只要再加揣摩,定能掌握这套剑法的精要,将来也就可以顺利接任掌门,不禁甚是兴奋。

    叶辰渊刚把被弹开的「离火剑」控制住,何自圣的「虎辟」短剑又再连环攻来。他只好再退两步招架。

    ——青城派「雌雄龙虎剑」,果真名不虚传!

    叶辰渊确定,眼前的何自圣果然是他毕生未遇的最强敌人。

    双剑本来就极难使得好,而像「雌雄龙虎剑」般,左右两剑长短差异如此之大,就更难运用;可是一旦配合完美,竟有如此威力!长剑「龙棘」击刺势猛,短剑「虎辟」快密,角度变化又格外灵活,两者忽左忽右的变换,叶辰渊也相应要用不同的方式招架,因此比斗至今一直处于被动,交手几十剑才偶尔能反击一两剑。

    两大高手一追一避,每次发出猛招皆叱喝叫号。只不过斗了片刻,两人在阳光下俱挥汗如雨。一般人以为高手相斗必然潇洒如仙人,其实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凡是生死相搏都是暴烈之举,不管市井流氓还是武功高手,只要双方实力接近,皆是苦差。除非强弱悬殊,否则绝无从容出招之可能。

    其实两人的剑招,举手投足都达到「毫忽」的高速境界①,青城派那些「山门弟子」跟大半的「研修弟子」,根本就无法捕捉,只见一片剑光模糊;而青城的「道传弟子」和武当的众人,也都得全神贯注,才能看得清双方的攻防变化。

    『注①:关于武道上的速度与时间计量,详阅《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五》。』

    叶辰渊知道必定要改变战术,否则只有捱打份儿。他大喝一声,双足不再游走,原本使着「武当行剑」的轻灵身体,突然变得像千斤沉重,双剑在胸前交叉守护,但绝不再退让半步,那气势有如一座山岳。

    他的剑法已经变化为「武当势剑」,手上青、红两道剑光交织成盾,挡架的同时不断用一股沉重势道,欲把「龙虎剑」压向何自圣身体那边。

    这样硬碰却似乎更合何自圣心意。他以左手「虎辟」劈一剑开路,右手「龙棘」朝那打开的微小空隙疾刺进去!

    叶辰渊的「坎水剑」及时回剑,把「龙棘」卸偏了,但力量尺寸还是欠了分毫,「龙棘」的刺击擦过叶辰渊右肩,割破袍子和皮肤。那创口因为被剑刃高速擦破,叶辰渊有一阵被火烧的感觉。

    武当弟子第一次看见副掌门在挑战中受伤,心里不禁担心,上山以来那股傲气消减了不少。

    青城弟子则在心里喝采。

    ——胜得了!

    叶辰渊这「武当势剑」,寸步不让地硬碰硬顶,虽则抵住了「雌雄龙虎剑」的霸道攻势,但还是处于难以进手反击的下风。

    叶辰渊不愧是武当顶尖剑士,见这「势剑」不行,又一次变招,手上青、赤两道剑光不再挡架,改为以剑尖射向何自圣双腕。何自圣每攻来一招,叶辰渊就用剑尖挑刺向攻来那手臂的腕脉处,迫使何自圣无功收招。

    这以攻止攻之法,为「武当形剑」的「追形截脉」技巧,比刚才消极挡架远为高明,却也远为凶险:这种截击虽然直接而具威胁性,但只要任何一次迎击的方位稍有偏差,又或时机稍慢,叶辰渊必然中剑身死。

    要运用这样的截击法,胆气、洞察力、时机感全部缺一不可。叶辰渊此刻使出来,时间角度都准确无比,旁人看去,简直以为他能预知何自圣的出剑动作。

    何自圣有两三次几乎被这截击刺中手腕,再出招时不免显得谨慎,那抢攻渐渐变得疏落了。两人似乎已开始拉成均势。

    「很好!」何自圣心中如此喝采。他的脸容看来完全沉醉在狂喜中,正在尽情享受这场剑斗的每一时刻。

    他忽然收剑,往后大退一步。

    围观众人还以为,何自圣收招稍息。

    只有叶辰渊知道,这收剑后退,必然是更强攻势的先兆。

    果然,何自圣退那一步,实在是踏地蓄力。他暴喝一声,身体往上拔起,同时右手长剑拉弓在后。

    叶辰渊仰首注视何自圣在空中的动作,「坎离剑」左右戒备。

    何自圣跃在半空,右剑「龙棘」从高点挟着一股奇异的凶猛气势,刺击而下!

    四周众人再次「看见」,这一剑所挟带的「借相」剑势,仿佛化成了有形之物。

    是一头从来没有人见过的猛兽。

    当然没有人见过。

    是龙。

    这招空中击剑名为「穹苍破」,何自圣心中观想龙飞九天而下,以气势带动气劲,从高刺出「龙棘」,直指叶辰渊头部!

    虽只是极短刹那,叶辰渊已经判断出,面对这恶龙般的一击,「追形截脉」再不可能奏效;「行剑」的步法也势难躲避;「势剑」的硬抗更加必然崩溃。

    ——是使出最强招术的时候了。

    他手上的「坎离水火剑」高高迎起。但剑身似乎未有贯注任何劲力,轻如无物。

    「龙棘」刺至。

    三剑交接。

    在这一刹那,叶辰渊的「坎离剑」划起奇妙的圆弧,把「龙棘」杀下来那股无俦劲力往旁导引,改变成刺向他身侧的地面。

    此乃武当最高武学「太极拳」的神技「引进落空」,演化于剑上使运,招式名曰「小乱环」。

    何自圣感受到这刺剑的力量有如被吸走,就知道是着了内家黏引卸力的功夫。

    这「太极」的「引进落空」之法,一经完满发动,就能黏连带引着对方的兵器甚至身体,犹如傀儡师拉扯人偶的丝线般,令其偏移堕入空虚之处,继而失却站立平衡,全身架式崩溃,陷入零防备状态。其时周身都是致命空隙,让施术者予取予携。

    ——这就是内家功夫的可怕!

    何自圣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却是不慌不忙,那握着「龙棘」的右手四指,在剑柄上灵活翻动,一拨一接,整柄「龙棘」的刃身就如化为活物,猛力翻腾钻动了好几圈。

    那股钻力,把黏着在「龙棘」刃脊上的「坎离水火剑」,双双强烈弹开两旁,马上破去了叶辰渊这手「太极剑」!

    这式秘技名曰「抖鳞」,正好专门克制内家刀剑的黏连功夫。

    ——「雌雄龙虎剑」,无懈可击。

    这「抖鳞」所产生的离心劲力,比之前那「云中吐」更要强猛。「坎离剑」被远远震抖开去,叶辰渊中门大开。

    何自圣的「虎辟」已经在等候发动。

    何自圣微笑直视叶辰渊。

    他知道叶辰渊已经把最后的绝招也使出,再无他法。

    胜券已然在握。

    叶辰渊同时看着何自圣一双灰目。

    ——心中似有所悟。

    「虎辟」已经斩出。

    叶辰渊不迎不挡,却把右手上的「离火剑」朝何自圣头脸掷过去。

    何自圣收招偏身,那道赤光擦过他左旁飞去。他并不急在一时。叶辰渊失去一剑,接下来更不用打了。

    叶辰渊宁弃一剑,为的正是争取何自圣略退的这一瞬间空隙。

    他决心赌一赌。

    叶辰渊飞出「离火剑」同时,左手的「坎水剑」往下卷进自己的黑袍下摆,一割一旋,大片黑布把「坎水剑」那青光散射的剑刃包覆住了。

    何自圣躲过飞剑后,正要再运「雌雄龙虎剑」向前猛攻。

    叶辰渊那包着黑布的长剑,从低处平平刺向何自圣右大腿。这一刺既不急也不劲,无声无息。

    何自圣还是运剑前进,对这刺剑全无反应,反而像把腿送向对方剑尖——

    「坎水剑」剑尖穿透黑布,贯入何自圣右膝盖以上的筋腱。

    果真如叶辰渊估计:何自圣双目已难再见物!刚才一番搏斗,他其实全凭看着剑光,再加上声音,以判断叶辰渊的招数。

    ——而黑布正好掩盖了剑刃的光芒与剑招的破风声。

    因此何自圣在完全不察觉之下,中剑。

    任凭天下间最强横的武功也好,还是无法违反「力从地起」的物理。失去腿足马步,犹如大树断根。

    何自圣腿膝一被切断筋腱,上身的剑势也随之崩溃。

    ——然后就如一个无法活动的稻草人。

    「坎水剑」包着黑布,再迅疾连刺三剑!

    全数命中:右腰、右胸、右肩。

    何自圣右半边白袍全染成血红。

    「师父!」青城跟弟子一同悲鸣。

    十几个青城「道传弟子」同时拔剑,奔出教习场中抢救。

    最先到援的,是大弟子俞思豪和二弟子丁兆山。两人提剑掩护在倒地的师父跟前。

    叶辰渊已经许多年没有遭遇过如此艰辛的死斗。此刻险中取胜,他杀性未消,一挥剑,把包着剑刃的黑布挥去,朝两人进攻!

    丁兆山只举剑挡了两招,叶辰渊一个蛇步斜走,「坎水剑」已从右侧贯穿丁兆山颈动脉,拔剑后血柱喷射,丁兆山捂颈崩倒。

    俞思豪忍着悲痛,猛剑垂直劈向叶辰渊那条伸直的左臂。

    哪知叶辰渊的「武当行剑」身法奇快,一个闪转已躲过这一劈,同时剑交右手,回身水平斩击,俞思豪的头颅呼地带着血尾巴飞出,跌落地上时身躯仍然站立。

    其余弟子被这鬼神般的快剑震慑住了,空提着青城宝剑,却无一人再敢踏前一步。

    只有燕横,他上前跪下,扶起身受重伤的师尊,满脸涕泪。

    「师父……」他哭着看浑身浴血的何自圣,全然不理会那柄刚斩杀了两个师兄的「坎水剑」,就在自己跟前不足五步处。

    宋梨和侯英志已经惊悸得忘记呼吸。他们远远看着场中央。只要叶辰渊心念一动,他们就要跟这个一起长大的好友永别。

    叶辰渊却未发剑。闪电杀了二人后,他那股杀意已然发泄,原本恶鬼般的脸恢复平静。

    他俯视着躺在燕横怀中的何自圣。

    何自圣右胸受那一剑,深深伤及肺脏,每一下柔弱呼吸,口鼻喷出的都是鲜血。但他还是紧握着「雌雄龙虎剑」未放。

    「可惜。」叶辰渊直视何自圣那双已经失去焦点的灰目。「如果你不是双眼有病,我无法打败你。」

    他又看看地上那两具青城首席弟子的尸体,摇摇头。

    「更可惜的是:几百年的青城派,如今人才凋零,就只得一个何自圣。」

    燕横仰头,怒目直视这个可怕的仇敌。

    宋贞、吕一慰、陈洪力三个师叔辈这时抢到,站立在燕横和何自圣后拱护。他们皆自忖并非叶辰渊的敌手,但如果合三人之力,说不定能够制得住他……

    武当派那边,江云澜和锡昭屏也已带着弟子奔入场,在叶辰渊身边援护。一名武当弟子拾回地上的「离火剑」,交到叶辰渊手上。

    「你们……你们……」宋贞语声震颤。「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们现在……还要怎么样?」

    「副掌门……」江云澜不理会宋贞,瞧着叶辰渊请示:「如何发落?」

    叶辰渊扫视一眼宋贞三人及众青城弟子,叹息一声。「之前怎么做,现在就怎么做吧。」

    江云澜那缺去一片肉的鼻子掀起,轻轻微笑:「好的。」

    他看一眼还在场边那些青城的低阶弟子。「这些人,由得他们去吧。」

    侯英志听见,却完全没有松一口气的意思。他听出那话里的不祥。

    江云澜接着瞧向前面宋贞那十几人。「至于这些在青城派挂了名字的,全部杀光。」

    江云澜语气轻松平常,但听在这十几人耳中却有如尖刀。

    张鹏等「道传弟子」,一个个紧张又愤怒得浑身打颤。

    「你……你……你说什么……」宋贞说着举剑护在胸前。

    叶辰渊左手「坎水剑」往下一振。宋贞等人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

    他这一振,只为挥去剑刃上的鲜血。血滴落在沙土上,吸收成一圈圈暗红。

    叶辰渊冷漠地俯视何自圣,又与燕横的愤怒目光对视。

    「今天之后,世上再无青城派。」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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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5-3-1 1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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