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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迷彩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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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喬靖夫】武道狂之詩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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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31 19:23:28 |只看該作者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五

    武道上有句谚语:「招无不破,惟快不破。」

    高速,是击败对手最简单直接的法门,在战斗中能克制一切招术;而根据物理运动定律,力与加速度必成正比。一个「快」字,乃天下武者追求的第一要素。

    武斗的世界是高速的世界;因此传统武道渐渐出现了一套对微细时间的计量概念,其中各单位如下:

    古人以人体的脉搏跳动,以计算短促时间。成年男子歇息之际,脉搏跳动五次,称之为「分」;每「分」十取其一,称之为「秒」——「秒」就是禾上的细芒(古人通常借幼细之物,以比喻极短促的时间);每「秒」取其半,为之「毫」,「毫」是初生婴孩的幼细胎毛;「毫」取其半,为之「忽」,「忽」是蜘蛛吐出的最幼丝线;每「忽」十取其一,就是武道上最微细的时间单位,称为「曜炫」,「曜炫」乃是指稀微的星光,若隐若现的一闪。武道上有「曜炫之剑」一词,象征了最快的神妙境界。

    假如以现代方式换算:

    一个正常健康的成年男子,休息时脉搏速率,通常为每分钟70-80次,「分」等于脉搏跳动五次,即大约相当于4秒;「秒」为「分」的十份之一,亦即等于现代的0.4秒;「毫」为半「秒」即相当于0.2秒;「忽」为半「毫」,等于0.1秒;最短促的「曜炫」,为十份之一「忽」,相当于0.01秒。

    (脉搏速率因人而异,差别可以甚大,故以上为极粗略的计算。)

    当然,古代并没有精密的时间计算器具,这些单位实际应用在武道上之时,是靠武者的主观感应和判断,但距离真实时间并不太远。

    注意「毫」和「忽」这两个单位,计算法比较特别,皆是「取其半」。最短的「曜炫」只是一种理想的概念,大多数顶尖高手,其速度还是在于掌握「毫忽」。「取其半」表达的要义,其实是「比对手快半拍」,能够「涉入于敌人的拍子之间」,攻击其招与招连接的微细空隙,甚至一招将动未动的时机。这就是「以快破敌」的真谛。

    从上面可见,武者决胜的时间差,往往在于十份一甚至百份一秒,跟现代顶尖运动竞技相当。其差别是:运动家之间的胜负,赌上的往往只是一块金牌;而古代武者则是生死之别。

    第六章异刀客

    ——今天之后,世上再无青城派。

    一听见叶辰渊这句话,宋贞、吕一慰、陈洪力再无犹疑,三人心意相通,一同抢前夹攻叶辰渊!

    叶辰渊一见三人的身法出招,微微一笑,把「坎水剑」反手收在背后,只用右手「离火剑」,在身前划出几个「太极」乱环,宋贞等三柄剑被其带引,竟自行互相击撞在一起,乱成一团。

    宋贞三人知道这是生死关头,不管眼前这个武当副掌门如何可怕,还是要硬着头皮战斗下去。三柄剑一分开,又再抢击。

    ——今天不先伤了这个叶辰渊,青城派就没有生还的机会!

    叶辰渊却不理会,以身法后跃两大步躲过。他一脸索然无味的样子,似乎经过刚才与何自圣的决斗,已经对眼前三人毫无兴趣。

    同时在旁的江云澜,迅速拔出腰间长剑,急攻宋贞左侧,迫得宋贞回剑自救,仅仅在自己身前挡住剑锋。

    哪料江云澜那只穿着铁甲的左爪,一下猛力打在自己的剑背上,那剑刃又加劲压向宋贞。

    宋贞左手慌忙也握着剑柄,以双手之力,才在脸前两寸处,把江云澜的剑刃顶住了,眼睛几乎就给剑刃交击弹出的火星射中,凶险异常。

    ——想不到这个嘴巴轻佻的家伙,快剑竟也如此厉害!

    江云澜未再接连追击,只是退一步架着那柄古旧长剑,站在宋贞跟前。

    「我整天在旁边看,手也痒了。宋先生跟我玩玩,如何?」江云澜冷笑说。

    宋贞原本不想理会他,欲跟两个师兄再次会合。但回头一看,原来已有两名武当的黑衣弟子抢了上来,一个手握雁翎快刀,一个拿一对奇门兵器鸳鸯钺,各自跟吕一慰和陈洪力缠上了。

    宋贞还未决定如何是好,江云澜的长剑已经攻至。那快剑虽不如叶辰渊般霸绝,但无声无影,出手的先兆极微小,宋贞不得不全神贯注地闪躲提防。

    宋贞好歹是当今青城派第二号人物,虽学不好「雌雄龙虎剑」,但其他青城的高级剑术倒是全数练得精深。可是在这江云澜的快剑之下,竟是被逼得喘不过气来。

    另外两边也是一样,两个连名字都不知的武当「兵鸦道」弟子,竟然只是单打独斗,就压制着两位青城派的有名前辈。尤其用鸳鸯钺那个,手上一双布着尖刀的钢环,出招奇诡,陈洪力一时不慎,右手背已被划开一道血痕,几乎连剑都丢了。

    武当派训练出的人才,竟是如此鼎盛。

    ——为什么?短短二十几年,武当派的武功,竟然超越我们到这个地步?

    「武当派武功,天下无敌。」宋贞一想到叶辰渊说过的这句话,不免心寒。

    后面张鹏那些青城「道传弟子」,见三位师叔遇袭,也都提剑涌上助拳。

    另一边,武当那三十余个黑袍弟子,看见对方一拥而上,亦同时抢前开战。

    双方在教习场上,演成一场混乱的群斗。

    坐在地上抱着师父的燕横,正欲拾起剑加入战团,一只手掌却有力地抓着他衣襟。

    他垂头。是何自圣,左手掌心仍然挟着「虎辟」,以指尖勾住燕横的衣衫。他这一发力又触动胸口剑伤,「呼」地一口鲜血,喷洒在燕横脸上。

    燕横抹去眼皮四周混和着泪水的鲜血,瞧向师父。

    「思豪……」何自圣喃喃说。一双灰眼已然视线模糊。

    他还不知道俞思豪已经身首异处,把这抱着自己的最小弟子,错当了开山大弟子。

    「师父……」燕横应答,心里甚是悲怆。他回想今早,师父微笑摸着他头发时的情景。

    那手掌的触感,像父亲。

    何自圣勉力举起手上的「雌雄龙虎剑」,塞向燕横。

    「接剑……」何自圣说时鼻孔喷血。

    燕横把「龙虎剑」一并用右手接住,左手仍扶着师父的头颈。

    「……带走……走……绝不……」何自圣呻吟说。那脸容有如垂死的老虎。「……不可给……外人……夺去……」

    几阵惨叫声,引得燕横抬头。

    他看见教习场里又多了二十几人。原来站在场边的「研修弟子」,有一半也不顾手上只拿着钝铁剑,毅然冲出,加入这场青城保卫战。不料他们一加入,就如羊碰上狼,已有两人被武当派的兵刃砍倒当场。

    在混乱的战斗里,包括张鹏在内,好几个「道传弟子」师兄已经挂了彩,但还是咬着牙浴血拼命。

    燕横心里多么想也跃入这个战场,跟师兄弟们并肩作战。

    为了青城的生存与尊严。

    「走……」何自圣这时伸手摸到燕横的脸。「为了……青城派……」

    燕横手里紧紧捏着「龙虎剑」,握得指关节发白。

    「走!」何自圣用尽最后的气力暴喝,煞白的脸,在这一瞬间仿佛恢复平日的威严。

    ——任何青城弟子都不敢违抗的威严。

    燕横咬着下唇。用力得咬出血来。

    他轻轻把师尊的头颈放在地上,跪地朝何自圣重重叩了三个响头,然后抱着「雌雄龙虎剑」,往后面山坡的方向奔跑。

    燕横并没有躲过叶辰渊的眼睛。叶辰渊马上举起「离火剑」,遥指向抱着双剑逃出教习场的燕横。

    锡昭屏同时也看见燕横逃走。他本正在场中打得性起,一记鞭拳又把一名青城弟子的肩膊击碎,接着就看见人群之外,燕横那奔跑的背影。

    锡昭屏回头朝叶副掌门大叫:「这小子我早看上了!让我一个人去追他!」

    叶辰渊点头,垂下了剑。

    锡昭屏大喜,马上拔起脚步,抡着那条岩石般坚实的右臂,在战场中打开一条通路脱出,继而飞奔朝着燕横逃走的方向追过去。

    宋贞已经被江云澜的快剑刺伤了四处,虽不致命,但体力渐渐随着鲜血流失。他往旁瞥了一眼。师兄陈洪力的身躯早已俯伏在地。

    宋贞什么都不能再多想。因为江云澜那柄长剑又来了。

    原来十二个还能战斗的青城「道传弟子」,转眼只剩八个。张鹏左目变成一个血洞。他一只手捂着受伤的眼,另一只手仍挥着长剑顽抗。

    虽然他知道,已经再挺不了多久。

    站在场边的初级「山门弟子」,有大半已经被这血腥景象吓得逃走。

    至于那些不敢主动加入战团的青城「研修弟子」,其中有几个在看见掌门被击败后,脑袋早已一片空白;其余的纯是因为害怕而却步。他们羞愧得不敢再看场上的杀戮。

    惟有侯英志一人,仍然清醒地看着场里翻飞的鲜血与钢铁。

    宋梨看见俞思豪和丁兆山那惨烈的死状,早就已经吓得失神昏迷。

    侯英志抱着宋梨娇弱的身躯,依旧冷静无言。他看着青城派同门,一个接一个在黑袍武者的招术下被屠杀。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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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31 19:26:52 |只看該作者
  燕横满脸是恩师的鲜血,发髻也早散掉,双手倒提着「雌雄龙虎剑」,狼狈地奔窜上山。

    到了一片崖岩上,那儿被树木三面围绕,惟独朝东一面甚是开阔,可以清楚俯视下方的青城派「玄门舍」,还有舍堂旁边的教习场。

    燕横停下来看看。只见教习场中央的血斗仍在持续。但穿着青袍的人,站立着的已是越来越少,正被穿黑袍的人重重包围。

    ——已经快完结了。

    燕横强忍着抽泣,再次看看手上那双青城派圣剑。

    ——师父给我最后的命令,我不可以失败。

    他再次迈步,要往树林深幽处钻。这些年来他跟师兄弟们经常翻山奔跑练气,山上的路径非常熟悉。只要走过几个山径分岔,他相信武当派那些家伙很难找得到他。

    就在此时,后方一阵枝叶弯折的声音。一条矮壮身影从林间小路冲出,踏着极强劲的步伐,如野猪般撞向燕横!

    燕横及时往旁闪身,滚地两圈,才躲过了这撞击。

    他抬头一看,正是那个把师兄宋德海武功废掉的锡昭屏。

    锡昭屏依旧光着形状奇特的上半身,那双臂满是鳞片似的厚茧,一边眼睛仍然赤红未消,活像从深山里钻出来的一头精怪。

    「小子,刚才你不是想出场跟我打的吗?」锡昭屏讪笑。「现在就给你如愿!」他说着就摆起「两仪劫拳」的架式,作势欲出鞭拳。

    燕横马上举剑戒备。他不擅用双剑,这般一长一短的双剑更加不懂使运,只好单用一柄「龙棘」指向锡昭屏,把「虎辟」插在后腰带里。

    锡昭屏这一下作势攻击,不过玩弄燕横。看见这小子紧张地拿起剑,不免又得意大笑。

    「哈哈……臭小子,真好玩!」他眼神凶狠地说:「我就慢慢跟你玩。保证比你那废物师兄玩得久!」

    「你……你们……」燕横怒然皱着一双浓眉。「欺人太甚!」

    「欺人?」锡昭屏怪叫。「你是说『欺负』你们?你们不是练武的?有脸皮说自己给人欺负吗?我跟你那个废物师兄,还有我家副掌门跟你们师父,不都是单打独斗?我现在不也是找你单挑?还让你用兵刃呢。请问有哪儿欺人了?我们没有给你们青城派认输的机会吗?既然不认输,那就得打!打到其中一方爬不起来为止!武人本来不就该是这样的吗?」

    燕横被锡昭屏这么一番抢白,竟是无从反驳。他说的不错:武人天天流血流汗练武,不就是为了成为强者吗?不就是服从强胜弱败的法则吗?燕横想起自己昨天在山下刺伤鬼刀陈,还不是一样的事情?……

    「我们武当派杀伤你的师门长辈,你可以恨我们,可以报仇!」锡昭屏不屑地说:「可是别说什么『欺人』这废话!这等没出息的话,污了你那位厉害的师父!」

    燕横伸剑指向岩崖下方的教习场:「你们胜了,还有必要这样赶尽杀绝吗?」

    「今天结下了这血仇,你们活着的弟子,总有一天还是要来找我们报复。」锡昭屏傲然说:「武当派向世人宣示天下无敌,这个霸业往后还有许多事情要干。我们没工夫再理会你们这些苍蝇,只好说句对不起了。你们不会白死的。青城派覆灭,是我们武当派无敌传奇里的一页。」

    「你疯了!」

    燕横的怒鸣在山间回荡。他举起「龙棘」指向天空。

    「我燕横当天立誓,只要我一天在世上还有一口气,也要找你们武当派报这个血仇!」

    「有出息。」

    说这话的并非锡昭屏。

    声音来自他们头上。

    锡昭屏往上瞧。一棵枝叶浓密的大树上,有一个人影坐在粗壮的横枝上方。那人身后正好就是当空的太阳,背着强烈日光,锡昭屏看不清其容貌。

    就在锡昭屏这一分神间,燕横聚全身之劲力,挟带着那股强烈的悲愤,擎「龙棘」往锡昭屏刺出「星追月」!

    这一剑之劲之速,远远超乎燕横平生任何一次击剑,完全是在极端的情绪状态中,才偶然催激发动出来。

    锡昭屏虽说是被上面的神秘人分心,而遭燕横乘势偷袭,但燕横跟他武功距离甚远,按理应该能够轻松应付。可是这「星追月」刺剑之神速,竟远超锡昭屏估计,他来不及闪躲截击,只能运右臂成盾抵挡。

    完全是运气使然,燕横这一击其实并无精细瞄准,剑尖所刺处,却刚好是锡昭屏那屈折的肘弯之间。锡昭屏仓猝成招,这个「臂盾」还没有完全夹紧,「龙棘」的狭长剑锋插入锡昭屏臂弯的缝隙间,剑尖刺进了他的下巴半寸!

    ——在许多突发与偶然配合之下,燕横竟然一招就伤了这个武功比自己高出多级的敌人。这样的一剑,假如要他再刺一次,实在不可能。

    锡昭屏跻身武当派最精锐的「兵鸦道」弟子,更被挑选入这支四川远征军的行列,艺业自不平凡。在这剑尖入颈的极危险关头,他并无慌乱,右臂弯用尽了力量收紧,把「龙棘」的剑身夹住,令剑尖无法再进半分。

    「龙棘」假如再深入锡昭屏下巴少许,伤及气管或动脉,恐怕真的要命丧当场。

    ——几乎就死在这小子手上!

    锡昭屏左拳怒然鞭出,猛地击中燕横身躯右侧,两根肋骨应声而裂!

    燕横「龙棘」脱手,身体往旁飞入草木之间,倒下不起。

    燕横呻吟捂着右肋中拳处。幸好锡昭屏右手还要全力夹紧「龙棘」,这左拳完全是闭着气打出,力道只有平日四成,否则肋骨必然断开刺入内脏,已然要了燕横的小命。

    锡昭屏看见倒地的燕横已无法站起,这才敢再轻轻吸了口气。他右臂仍然挟着「龙棘」,不敢大力乱动,只是头颈很慢地后移,逐分逐分地把下巴拔离剑尖。直至完全脱离了,他才松开右臂,让「龙棘」啷当堕地。

    锡昭屏捂着血流如注的下巴,稍用力呼吸了几次,确定没有伤到气管,这才愤怒地往上仰视那树上的不速之客。

    「是什么人?」

    燕横虽然受伤,也忍着剧痛朝上看。他也想知道,武当派上来挑战的同时,何以又有其他人躲在青城山。

    ——难道……还有什么阴谋?……

    那树木横枝离地有十多尺,但那人直接就跳了下来,猛然着落在地上,扬起一阵沙尘与草叶。

    是个看来二十四、五年纪的男人,身材比起锡昭屏高不了许多,但却同样壮硕,尤其上半身甚发达,全身看来有如个倒三角。肩背异常宽横,特别两块肩头肌肉,露出无袖的兽皮背心外,壮健得有如打磨过的坚岩。两边肩臂皆有刺青,右肩上纹着一个大大的太阳图案,有如一圈包围着火焰的圆轮,中间成螺旋符号;左边则是红色的一朵鲜艳怒放的瑰丽奇花,那花下满带棘刺的枝条,围绕着整条上臂。

    男人一头干硬的长发披散肩背上,编成许多条细辫,上面穿了些灰银或铜色的金属珠子。甲字脸甚是精悍,嘴巴上下围着一圈胡须。不管头发、胡子、眉毛都像被染成深棕,一身皮肤晒得黝黑,胸口还挂着大串造型古怪的项链,乍看有如异邦蛮人。





    他背后背着一把柄部甚长的双手倭刀,木鞘与柄上缠绳皆为黑色,形貌甚凶悍,似是战场之物;腰带上则左右各挂一柄兵刃,左腰是中土的雁翎腰刀,右侧是把柄头形状如长颈鸟首、只有两尺来长的异国短刃;右大腿附着一个刀鞘,上面是柄看来是狩猎用的工具小刀。

    男人手里还握着一件长物:一条比他身体还要高的粗大木船桨,似已久历风霜,木色深沉。桨身上有四道用刀子刻下的横纹,从上而下平行排列。

    四川虽然格外多边陲蛮族,但像如此打扮的,燕横也没见过。而这男人五官轮廓虽深刻,但再看又似乎不像外族人。在这深山中,却随身带着一条船桨,这尤其令人奇怪。

    燕横咬牙忍痛,再看看锡昭屏。锡昭屏瞧着这奇怪男人时,显得神情讶异,似乎确是不认识他。

    锡昭屏迅速撕下一段腰带,围绕颈项下巴两圈扎好,暂时止住了血,这才指着男人问:「你是谁?躲在这儿干嘛?」

    「这儿又不是武当山。」男人说的官话带有特别口音,但还是不能肯定他是否中土人。「你也不是住在这儿。你来得,我就来不得?」

    锡昭屏心中一懔。

    ——这家伙知道我是武当派的。但这人也决计不是青城派的武者。

    「你是来助拳的?是青城派的朋友?」

    男人摇摇头。他指向下方的教习场。「刚才我在这里,才第一次看见青城派的武功。看得很清楚。」

    锡昭屏疑惑着,再打量眼前这神秘的男人。他看见船桨上那四道刻痕。

    锡昭屏恍然大悟。

    「是你!」他怪叫。「你就是那家伙!你是追踪我们到来的?」

    「幸好我赶得及。」男人说。「否则就错过刚才那么精采的决斗了。」

    「你这藏头露尾的鼠辈,今天教我撞上真是太好了。」锡昭屏再次摆起架式。「怎么样?连名字也不敢说?我武当锡昭屏,不杀无名之辈!」

    男人拴着船桨,傲然挺立。

    「南海虎尊派,荆裂。」

    锡昭屏听见有点意外。他确实听过这门派的名字。

    五年前,武当派展开称霸武林的计划,首先就选了往东南远征浙、闽等地。尤其是福建,因当地民间武风鼎盛,却没有真正具历史根基的名门大派,正好适合武当派初试实力。

    那时候锡昭屏还年轻,正在武当山上接受特训,未有资格随同修行;但他后来听说,那支由另一位副掌门师星昊带领的武当远征军,深入了福建一省,直抵至东南海岸,沿途扫荡了当地许多个小门派。这个「南海虎尊派」,就在福建泉州的海边,正是当年被武当挑战的其中一个小门派,早已遭那支远征军灭绝了。

    锡昭屏瞧着这个自称叫荆裂的男人,半信半疑。

    「不错。」荆裂似已知道锡昭屏心中所想。「我就是虎尊派残存的最后一个弟子。」

    锡昭屏听见很是讶异。他回想,以前曾经听前辈说起远征福建的旧事,从未听闻他们遇上什么特别高强的对手,远征军所过之处,简直有如摧枯拉朽。这个「南海虎尊派」更是说过一、两次就没有人再提起,要不是名字比较特别,锡昭屏也不会记得……

    ——但此人跟踪武当派到来,还有船桨上那四道刻痕,俱是事实……

    锡昭屏戒备的同时,凝神倾听四周是否埋伏了这男人的同伴。

    「没有了。」荆裂再次看出锡昭屏心中所想。「就只我一个。你以为喜欢单挑的,就只有你们武当派吗?」

    「假如是来报仇的,那就难说得很。」锡昭屏两只硕大的拳头,捏得关节发响。「那我们还等什么?」

    「我想先让那边的青城派小弟弟缓一口气。」荆裂笑着,瞧向仍躺在地上的燕横。「我想给他看清楚。」

    燕横这时忍着剧痛,已经坐起了半身,用一边左手支撑着。他突然咳嗽一声,肋骨裂处痛得他几乎流泪。他摸摸嘴巴,发现咳出血来。原来除了肋骨裂了,还受了内伤,怪不得一口气完全提不上来。

    他摸一摸后腰,「虎辟」短剑还插在腰带上;再四处看看,见到「龙棘」正落在锡昭屏脚边。以燕横此刻的状态,已决计无力过去把剑抢回来,空自焦急如焚。

    刚才他脑袋仍然一片迷糊,荆裂跟锡昭屏的对话,他有听一句没听一句,只能大概肯定,两人绝对不是盟友。

    「小兄弟,清醒了吗?」荆裂豪笑。「那么好好看着吧!看看武当派,不是什么狗屁天下无敌!」



    锡昭屏早就不耐烦,只想快点解决这两个家伙,回去好好医治下巴的伤。此刻一听荆裂出言侮辱武当派,更不再等待,耸起那异形的右肩,踏着大步,就像颗炮弹般撞向荆裂。

    荆裂不闪不躲,就地退半步扎一个大马步,双手握着那根巨大船桨,一声叱喝,就迎锡昭屏的肩头横挥过去!

    锡昭屏这个右肩头经历了十多年苦练,对这「肩靠」的硬功具有绝对自信,心想这一撞定然要把那船桨撞断,看看余力还能够撞碎这男人多少根骨头?

    怎料双方激碰之下,那船桨竟是出乎意外地坚实,锡昭屏感觉就如撞上一根铁棍,被反震开去退后了三步,站定之后,还感到胸膛内一阵气血激荡!

    ——本来以锡昭屏的硬功修为,绝对经受得起这一桨;但他之前对这船桨的硬度和力度都太过低估,还想留余力再撞向荆裂的身体,反而令自己在交击的刹那运劲松散,被这一桨的劲力打进了身体。

    锡昭屏对这根木桨的坚硬程度固然感意外,但更教他惊讶的,是这个荆裂的怪力。

    ——不普通的家伙!

    一击占优,荆裂随即上前追击。

    锡昭屏毕竟是武当派年轻一辈中的精英,否则这次挑战青城派,就不会用他担当先锋,而且一举把青城派的高徒宋德海废掉。他一次吐息,就压住了体内乱涌的血气,左手鞭拳挟着裂帛似的破风声,扫击荆裂太阳穴!

    荆裂却不闪反进,冲入更近距离。

    这大胆之举其实计算精明:要知锡昭屏这种鞭拳,全靠长桥手发挥离心力,劲道都贯在前端的拳头,抢入内围反而最是安全。

    锡昭屏当然明白自己拳术的弱点,早有补救之法。他这记鞭拳,原本手臂完全伸直挥扫而出,但此际中途变招,手肘屈曲,拳腕向内,变成用拳面勾击荆裂头颅!

    荆裂却又有如预早料到这个变招。他右手屈曲,突出肘骨,手臂像鸟翼扬起,肘尖准确迎向锡昭屏轰来那拳头的尾指!

    肘骨乃人身最坚硬尖锐的部位之一。任锡昭屏双手经过多少硬功锻炼,但一根最弱的尾指,还是不可能与一整只如斧头般砍来的手肘对抗,登时就给撞断了指骨!

    锡昭屏一身过硬功夫,从来没有吃过这样迎头直击的大亏,马上慌乱退却。

    「以硬破硬,痛快!」荆裂在这迅疾的比拼中,还有闲情这样大呼。「小兄弟,看见了没有?」似乎他非常享受给人欣赏自己的勇姿。

    燕横确是看见了。虽然他不知道,这个衣饰古怪的男人是友是敌,但青城派遭武当派如此赶尽杀绝了半天,现在终于看见有人令武当派吃苦,燕横心中不禁一股兴奋的血气上涌。

    荆裂口中呼叫,腿下却未停滞,仍然追向锡昭屏。他抛去那根船桨,右手拔出雁翎腰刀,朝锡昭屏拔步连环快斩。

    锡昭屏奋力用右臂挡刀。他这双手臂,不但经过武当硬功锻炼,亦长年用物移教秘制的药酒浸泡,各关节才生出这么多怪异骨瘤,前臂和手掌皮肤也满布硬甲似的鳞茧,刀剑不侵。

    荆裂的刀招快而密,每一击都是斩向锡昭屏前臂。刀刃虽割不入那层厚茧,但荆裂刀招极是刚猛,每一斩的力劲皆透入锡昭屏臂骨,锡昭屏双臂感到久违的痛楚。

    锡昭屏心想,再这样硬挡下去,不知双臂还能捱得多久,于是反守为攻,伸出一只右爪,仗着指掌的硬功,欲徒手抢夺那柄雁翎刀。

    荆裂似乎想都不想,就把刀子塞进锡昭屏的手掌。

    「送给你又如何?」荆裂笑着怪叫。

    锡昭屏轻易就抓住了刀刃,反倒感到愕然。

    荆裂放开了刀柄。他乘着锡昭屏一愕的空隙欺前,步踏三角,左手无声拔出右腰那柄鸟首状的异国短刀。

    树叶形的狭长弯刃,斩入了锡昭屏右腿内侧。

    惊怒交加的锡昭屏抡起双臂胡乱反击。但荆裂早已放开那柄短刀,远远退后一步。

    短刀仍留在锡昭屏大腿上。他蹒跚踏步,垂头看着受伤处。半条黑布裤子已经染湿。

    「最好不要拔它出来。」荆裂说。「你还可以多活一会儿。」

    人身之中,大腿动脉最是粗壮,一旦破裂又不及时止血,几个呼吸之间就能令人昏迷,继而失血死亡。

    锡昭屏脸白如纸,怒瞪着荆裂。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荆裂缓缓解下斜背在身后那柄长倭刀。「我的功力修为,跟你其实相差无几。你在恼恨,为甚么会败得这么惨?而且交手每一着都输了给我。」

    锡昭屏的身体已经摇摇欲坠。他右手此刻才放开,抢来那柄雁翎刀落在地上。

    燕横见两人早已离开原先位置,勉力撑起身子,朝着「龙棘」所在处爬行。

    「原因很简单。」荆裂继续说。「我与敌人生死相搏的经验次数,是你的数十倍以上。」他指一指自己脑袋。「我胜你,是因为这里。」又指一指自己的心胸。「跟这里。」

    他把长柄倭刀慢慢从刀鞘拔出,淬厉的刀光凶气逼人。

    燕横每爬一步,受伤处就像又给擂了一记。

    但他眼中,只有恩师交托的圣物。

    荆裂直视锡昭屏恐惧的眼睛。他抛去刀鞘,双手握柄,倭刀拉到脑后,作出全力横砍的预备架式。

    「你,锡昭屏。死在我荆裂手上的武当派第五人。」

    荆裂眼睛半闭。他脑海中,蓦然出现一种声音。



    ——涛音。

    燕横终于抓住「龙棘」的剑柄。因为勉强用力爬行,他又再咳嗽,「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他抱着「龙棘」昏迷了。

    没能看见最后那道有如飓风怒涛横卷而过的刀芒。

    但昏倒之前,他还是听得见随同那一刀发出的怒吼。

    「武当派,吃屎吧!」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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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31 19:29:44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归国的猎人

    「杀人啦!」

    一声呼叫响起,渡头上刚下船的乘客纷纷走避开去,才站定回头,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见江边那铺着木板的渡头上,遗着一摊鲜血。一个背后挂着大刀的汉子,抱着血肉淋漓的左手,苍白的脸上都是冷汗。

    在他对面,站着一个服装奇怪的女人。

    她那高挑身躯,披着一袭朱红宽袍,袍布上织满了鲜艳的花朵图纹,领口衣袖滚镶锦边;足登一对木屐,露出两条修长的麦色小腿。这衣饰打扮,一看即知不是中土人士。




    女人用紫色布巾围住头发跟下半脸,只露出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此时眼神却如雌虎般杀气腾腾。她腰后斜斜悬挂着一柄极狭长的大刀,看那刀锷和刀鞘即知是贵重之物。双手穿戴着皮革制的护掌,上面钉着飞鸟状铜饰,右手反握一柄锋利短刀,刃上沾着鲜血。

    那汉子看看自己受伤的手掌。食、中两根指头都被割断,只有少许皮肉连住。这只手恐怕从此废了。

    「妈的,哪儿来的妖女……」汉子咬牙怒视那个异国女人。但刚才自己着了道儿,对方怎么拔刀出手完全看不清楚,心知她必然邪门,也不敢动刀子上前。

    女人见汉子如此窝囊,眼中杀意已消,轻轻一振把短刀上的血挥去,将刀刃归还入腹前腰带的鞘内。

    围观的人诧异不已。此地乃是川中眉州城郊的岷江边上,远在西蜀山区,人们何曾见过这等东瀛海外的倭国人?更别说是女人。只见她袍子领口底下缠着白布,显是用布带束缚胸脯,又穿着宽袍子,但还是无法掩饰那丰满曲线的身段,虽未见面貌,已可以想象是个大美人。

    这时有两个看守渡头治安的官差,听见骚动赶到来,看到这般奇怪情景,也是一愕。他们认出那个受伤的汉子,乃是眉州城里岷江帮的一个小头目。但看这异国女人的打扮,似乎又不是什么江湖仇杀。

    「你什么人?」其中一个官差拿着棍子,小心上前探问那女人。「怎么出手伤人了?」

    女人左手叉着腰肢,右手搭在身后那柄长长的野太刀柄子上,令那官差紧张起来。

    「谁叫他,冒犯我?」她指着那汉子说。「在船上就凑过来。下了船,还要跟着来。还敢伸手摸我,少两根指头,便宜了他。」

    官差听见她竟懂得讲中土的官话,虽然发音和语句都有点古怪,总算松一口气。

    「你到底是什么人?光天白日,带着这么大柄刀子,没看我们的王法在内吗?」

    女人拿起掉在身边地上的行囊,从中找出一部册子,翻开来向那官差展示。

    「吾乃萨摩国守护·岛津家之女,虎玲兰是也。数月前乘坐大内氏勘合船①西来大明国,绝非偷渡的匪贼。」

    『注①:明朝与日本之间的通货贸易称「堪合贸易」,持有官方发出称为「堪合符」的许可证明方为合法,其他皆属走私。』

    官差看看那册「勘合底簿」。打开的那页上,印有半个朱砂的符条,乃是一行数目汉字,但从中央断开,只有右半。

    一个四川的小小官差,哪里见过这种只有在东南沿海出现的「勘合符」?他半信半疑,可是见这名叫岛津虎玲兰的女人,其衣饰打扮和口音语气,又似不假。

    ——说什么「倭国」,这女的怎地这样高大?……

    假如这女人果真是拿着官方符印的异国使者,让她跟江湖帮会的小流氓牵涉起来,那可大大不妙。官差看看后面的同僚。那同僚亦会意了,知道该大事化小,连忙扶着那个受伤的岷江帮小头目离开。小头目一边走一边吃痛呼叫,还在骂着脏话。

    官差不欲再跟这倭国女纠缠,只抛下一句「别再生事」便想离开。怎知那朱红色的身影又追近过来。

    「我有事情,要问。」

    官差叹气说:「什么?」

    虎玲兰的大眼睛直视官差。

    「『物丹』。」

    官差听到了这两个字,想了好一会儿。「你说什么?不知道你问什么!」

    虎玲兰继续直视他,再慢慢逐字咬清楚说一遍。

    「武当。」

    官差这才恍然。

    「什么?你来找……武当?……找他们……干嘛?……」他恐怕惹上麻烦,吞吞吐吐。

    「在哪儿?」

    虎玲兰的眼神,有一种令对方无法不屈从的力量。

    「听说……」官差额头满是汗珠。「……确是有武当派的人入四川来……去了……青城山。」

    他伸出指头,沿着江水指向北方。

    虎玲兰点点头。

    官差以为可以松一口气,怎知道她又从衣襟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

    虎玲兰把纸摊开,举在官差面前。

    「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那张纸上,用黑墨画了一个人物的半身像。

    是个男人。

    一头长长乱发。身体很壮硕。两边肩头都有图案:左边是一朵花,右边是个太阳。手里拿着一根船桨。

    纸的右上角写着「荆裂」两个汉字。

    ◇◇◇◇

     武当派的人,是因为看见山林上空飞鸟异样地聚集,才发现锡昭屏的尸体。

    那已经是次天的早上。前一晚武当弟子拿着火把,在青城后山搜索直至深夜,但是因为不熟悉地形,只能抓几个青城弟子带路,行动甚是缓慢,一无所获。

    他们还猜,锡昭屏也许不过在山中迷了路,于是武当众人下到山脚,在味江镇的客店住了一晚,心想锡昭屏大概能自行找到下山的路径。

    结果却是如此。

    弟子带引叶辰渊和江云澜到达那山崖。他们看见锡昭屏的首级,被一根粗树枝竖在地上,头脸眼睛多处已经给鸟儿啄食。但颈项那道整齐的切口仍然非常新鲜。无头的尸体倒在旁边,原本也有大群雀鸟包围争食,早给发现的武当弟子赶跑了。

    「快卸下来!」江云澜命令,几个弟子马上用衣服包覆锡昭屏的首级,从树枝取下来,安放在尸身上。

    武当众人原本还沉浸在消灭青城派的亢奋情绪中,现在看见这样的惨状,一个个变得沉默。

    ——武当派的威名被污损了。

    「有没有问清楚……」叶辰渊说:「青城派没有其他人躲在山里吗?」

    「已经问过那些残余的家伙。」一名弟子答复:「确是没有。」

    「肯定不是那个带着『龙虎剑』逃跑的小子。」江云澜说:「武功差得太远。」

    「那么说……」叶辰渊收缩瞳孔。眼底两行刺字在颤动。「是那个……所谓『猎人』。」

    武当派数年来在各地行事,连战连胜,所向披靡;唯最近这一年间,竟然陆续有四人遭神秘杀害,至今未确定敌人身份。武当山议论纷纷,有的弟子甚至私下把这神秘仇敌称作「武当猎人」……这个称呼对本派大大不敬,当然没有弟子敢公开说,但派内上下都知道。

    「昭屏算起来已经是第五个。」江云澜咬牙切齿。「而且比之前四个死去的弟子都要强得多!看来我们低估这家伙了。之前他还只向落单的弟子下手,这次却竟然敢跟踪我们上青城山来——而且就在我们眼皮底下动手!究竟是什么人?」

    叶辰渊沉默一轮后说:「我们这几年行事,除了青城以外,还没有遇过这种级数的抵抗。假如有这种敌人的话,我必定有印象。他不可能来自我们消灭了的门派。」

    「那些门派在外面,总会有些亲属或是好友。当中说不定就有一个这样的强手。」江云澜说:「这明显是报仇啊。必定要把这家伙揪出来。」

    要完成武当派称雄武林的霸业,全派上下早就准备与天下武人为敌,结下无以计数的血仇。可是像这样被刺杀了五个人,却连敌人的真身都未知晓,大大损害了弟子间的士气。人心惶惶,对日后的战斗甚是不利。

    「我感觉到,不只是为了报仇那么简单。」叶辰渊却持异议。「这人下手的目标,一个比一个强。他是在测试。试试自己的功夫面对我们时会如何。他在学习怎样对付武当派的武功。」

    江云澜神情肃杀。「他要击败武当派,就像我们要击败天下门派一样。」

    叶辰渊点头。

    「很好。」江云澜冷笑。「那就是说,他早晚还是会在我们跟前现身。」

    江云澜接着下令弟子在山上搜捕了大半天。为安全计,弟子每五人一组行进。

    叶辰渊跟江云澜心里却明白,现在要找到这个隐身的仇敌,非常渺茫。

    至于带着「雌雄龙虎剑」失踪的燕横,他们早已全不放在心上。「龙虎剑」虽是宝物,但对武当派来说也不是非得不可;一个排名最末的青城「道传弟子」残存世上,更算不了什么。

    青城派,在他们心中已经是一个过去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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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31 19:30:19 |只看該作者
燕横醒来时,首先听见的是流水声。

    他睁开眼睛,看见晨光从翠绿的枝叶间投下来。皮肤有一阵舒服温暖的感觉。耳际听得那淙淙水声。很熟悉。鼻子吸入木叶的清香。

    他记得从前在这里睡过。某一天的早课,跑步上山练气,接着是练剑。完了,就倒在满布树叶的草地上睡。练过功之后的身体血气通畅,周身放松贴在地上,好像跟山林融成了一体。那是无比幸福的感觉。他愿意一生就这样在青城山上过活……

    一用力呼吸,那痛楚就令他清醒过来。然后记起昨天发生的一切。

    刚才那美好的回忆像沙土崩溃了。他想起师父何自圣喷在自己脸上那口鲜血。温热的感觉,冲鼻的腥气。

    师父。「雌雄龙虎剑」。

    燕横惊醒,撑起上半身子。这才发觉右边胸肋被东西紧紧束缚固定着。

    他摸摸后腰。「虎辟」已经不见了。原本抱着的「龙棘」也都不知所踪。他浑身冷汗。

    燕横这时又嗅到一阵气味。

    是香气。他循着味道看过去。那儿生着一堆柴火,上面烘烤着几条鱼。

    一具身材宽横的身躯,背向着燕横,坐在那火堆旁一块石头上。

    那男人左手提着木船桨,右手握着一柄小刀,正在船桨那四道横纹上,斜斜地加上一条。他很用力,船桨质材显然十分坚硬。

    燕横不知哪来的气力,猛地跃起,就扑向荆裂背项。

    荆裂有如长了后眼,抛去船桨,一个转身就把燕横头颈擒住,手上的小刀抵在他下巴上。荆裂再顺势一扭,把燕横重重摔倒在地。

    燕横身体着地,右边身子伤处剧痛难当。但他还是强忍着没喊叫。

    荆裂继续用刀子抵着他颈项,左手狠狠给了他两个耳光。

    「疯够了没有?醒一醒!」

    「还我!」燕横怒喝,「还我!把剑还给我!」

    荆裂恍然。他推开燕横站起来,用刀子指向旁边地上。「不是好端端放在那儿?」

    燕横急忙看看。「雌雄龙虎剑」正平放在草地上,用一块粗布垫着。

    他爬过去,伸手抚摸「龙棘」,心里再也忍不住,「哇」的哭嚎起来。

    荆裂没理会他,坐下来继续雕刻那根船桨,由得燕横在身后号啕大哭,充耳不闻。刻好斜纹之后,荆裂满意地放下船桨,然后拿起火堆旁一条已烤熟的鱼,把小刀在衣服上擦了两擦,也就割下来鱼肉吃。

    待荆裂吃完整尾鱼,燕横也收住了哭泣。

    燕横这才渐渐想起,昨天给锡昭屏追杀的事情经过。他用那粗布包起「龙虎剑」,抱在身上,走到荆裂跟前。

    「对不起……」燕横捂着伤处说。「是我错怪好人。」

    「不怪你。」荆裂收好小刀。「是你师父最后交托给你的东西吧?」

    燕横一阵心酸。

    荆裂拿起另一尾鱼。「吃。」

    燕横摇摇头。他现在每一下呼吸都在痛,根本没有半点儿食欲。

    「吃。」荆裂坚持。「就算吃完会吐出来,也得再吃。要活着,就得吃。」

    燕横接过那尾烤鱼。他往水声传来处看。这里是一片突出的山岩,下方有一条湍急的河沟。

    这河名叫五龙沟,相传有五条神龙隐伏而得名,乃青城后山名胜。从前燕横跟侯英志和宋梨,也来这里游玩过。

    五龙沟跟后山东面那片山崖距离甚远。这个叫荆裂的男人虽然壮硕,但背着燕横走这一大段山路,必然不轻松。

    逃这么远,自然是要躲避武当派的搜索。

    「很感激你,救了我一命。」燕横说着,努力回忆昨天在山崖上听到的对话。「你叫……荆裂,是吗?是南海……」

    「南海虎尊派。」荆裂说着,拿起船桨走到山岩前,跟燕横一同俯视五龙沟。「跟你们青城派一样,是给武当派灭亡的门派。」

    听到「灭亡」二字,燕横心中凄楚。他瞧着荆裂。

    「既然如此……你何以……」

    「你想问:为什么我还活着?」荆裂微笑。「我很小的时候就入门,十五岁那一年出走,到了很多很远的地方,我一年前回到老家泉州,才知道本门给灭绝的事情。武当派来的时候,我根本就不在。」

    燕横打量荆裂肩头上那些古怪的刺青图案,然后又看看他腰间那柄异国短刀。

    荆裂看见他的视线,便把短刀拔出来交给燕横。燕横咬着烧鱼,左手腾出来接过短刀细看。那刀柄造型像个长颈的鸟头,手掌握着柄时,那个弯曲的鸟喙刚好勾住尾指,令刀柄不易脱手,设计甚是巧妙。刀身狭长但刃背甚厚,刃面上满是一层一层的回旋花纹,铸冶的方法明显与中土刀剑不同。

    燕横把刀交回给荆裂。

    「你……去过很多地方?」

    荆裂笑笑,指着燕横抱在右手上那布包。

    「你打开看看。」

    燕横蹲下来,把那块包着「雌雄龙虎剑」的粗布放在地上展开。他这时才发现,这块布上画着许多曲曲折折的线条,上面又标示了各种细字,字体大半他都不认得。在那些线条之间的空白处,又绘画着一些波浪般的符号。燕横看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原来是一幅海图。

    荆裂把船桨插在身旁土地上,轻轻挥舞手中短刀。

    「我们这南海虎尊派,可不同你们青城派,是个只有十几人的小门派。」荆裂说。「虽然在福建一地也算薄有名气,但是在武林上没有什么盛名。我在派里学了几年,把基本的拳术刀法学全之后,几个同门师兄都已经不是我的对手。那个时候我比你现在还小一、两年呢。我看自己在虎尊派也不会有什么大进境,很想再学其他的武功,可是转投他派是武林大忌,我又不能就此满足于学到的技艺。我决心要成为真正的强者。于是有一晚,我瞒着师父,到海边偷了官府一条小船,自己一个偷渡出海去了。这一去,就是九年。」

    当朝官府实施海禁,平民私自泛舟出海,那可是杀头的罪行。

    荆裂蹲下来,用刀尖指着那幅海图。

    「九年里,只要乘船去得到的地方,我几乎都去过了。」刀尖沿着海岸线往东北方移动。「我到过扶桑的萨摩国,那儿有最凶悍的倭人武者和寇盗,我跟他们交锋不下数十次,从中学得他们的刀法。」刀尖向南移动。「我也曾经帮助吕宋岛的土人,出海击退海盗;跟苏禄国的回回人学习他们诡异的刀法;与暹罗的刀手和拳士一起修练;在占城国的丛林里迷过路,靠着生吃蛇肉活命……」

    燕横听得出神。他瞧着海图上那一个个代表岛屿的小圈子。这些地名他从来没有听过。

    「在苏门答腊国,我为了赚些旅费,参加当地赌博金钱的真刀决斗;还有在满剌加,我跟那些样子像恶鬼的佛朗机人②起了争执,你看看……」荆裂说着,拉高自己的衣衫,指着左腹一个小小的星形伤疤。「这是给他们的火器打伤的。要不正好有块厚腰带挡住,射得不深,我早就葬身在商船上。」

    『注②:「萨摩国」即今日本鹿儿岛西部;「苏禄王国」乃今日菲律宾南部苏禄群岛,「回回人」是指回教徒(菲岛南部以穆斯林占多);「占城王国」位于今越南中部;「满剌加」,其都城即今日马六甲市;「佛朗机人」即葡萄牙人。』

    什么叫「火器」,燕横可摸不着头脑。不过听荆裂形容,他猜想大概是某种可怕的暗器吧。

    ——这人年纪不过长我几年,经历却比我多了这许多……

    「出了家门我才发现,虎尊派教给我的,不过是个基本。」荆裂说。「我跟你们这些名门大派不同。我的真正武艺修为,是在外面经历几百次赌命的战斗磨练出来的。」

    他把短刀归还入鞘,又摸摸腰间另一边那柄雁翎腰刀。那是他十年前乘小船出国时,唯一带在身上的东西。

    「可是虎尊派毕竟是我启蒙。师父也对我有养育之恩。这个仇,我是报定的了。」

    听见这句「养育之恩」,燕横想起自己身世,双眼又湿润起来。

    他瞧瞧荆裂身旁那根船桨。上面新添了一道刻纹,斜斜越过其他四道横纹,变成共五道。

    那新刻的一道,自然代表锡昭屏。

    「你……已经杀了五个武当派的人?」

    荆裂点头。「之前四个还不算什么高手。这一年来,我四处查探跟踪,找机会袭击他们,就是在测试武当派武功的路子。这个锡昭屏,是我对上的第一个武当派真正好手,其实功力跟我差不多。他先给你刺伤了,出招不够冷静,也给了我的一点优势。」

    他抚摸着船桨又说:「我老实跟你说:这次他们人多,又有叶辰渊这等顶尖人物在内,我跟踪着上青城山来,原本只是想偷窥他们的实力,没想过要出手的。你却碰巧逃到我躲藏的地点来,而且还说了那一番激昂的话。我实在不能让你死在那讨厌的浑蛋手上。」

    「教你冒险了。」燕横不好意思的说。「我还没有向你好好道谢呢。这个恩德,我这生都不会忘记。」

    「没什么的。而且现在不是躲过他们了吗?又干掉了一个武当派的人,多痛快!」荆裂豪笑着说。「你还是快吃吧。光拿着鱼在说话,都变凉了。」

    燕横瞧着手上的烤鱼。他回想以前,也曾经许多次跟侯英志和宋梨在山涧里抓鱼,然后就地生火烤吃。他们两人此刻境况不知如何,令他心焦如焚。

    「我……」燕横用那幅海图重新包起「雌雄龙虎剑」。「……要回去看看。」

    「再过两晚吧。」荆裂摇摇头。「武当派的人现在必定已经发现锡昭屏的尸首,还在搜捕我们。等他们走了再说。」

    「可是……」

    「你要报仇,就先得活下去。」荆裂严肃地看着燕横。「昨天你说过,这血仇你有生之年都要报的。你那是一时意气说出口,还是认真的?」

    「当然是认真的!」燕横一双浓眉直竖。

    「那就听我的。活下去。其他的以后再说。」荆裂抓着他的左手,把那手上的烤鱼举到他嘴边。

    「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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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31 19:30:59 |只看該作者
次天,荆裂还是抵不过燕横的央求,陪他离开五龙沟,回去青城派的「玄门舍」看看。

    为免给人发现,两人没有走山路,而是直接攀山涉野地越过去。

    燕横没再咳出血来,内伤显然已经镇住了,但裂骨处比之前还要肿胀,气力很难提上来,而且每走一步路都疼痛不已,更莫说爬山。但是他沿途只是默默拄着树枝造的拐杖,把「雌雄龙虎剑」背在身后,没哼一声地前进。

    他看看前面。荆裂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多回头看他。但他知道,荆裂在刻意放慢脚步迁就他。

    他们走的很慢,中途燕横又要休息几次,结果到了午后,才回到后山东面。

    还没有到达「玄门舍」,他们远远就看见冒到高空的大股黑烟。

    燕横心里已经知道是什么。他没有跟荆裂说半句,欲继续向前走。

    「你先在这里等着。」荆裂把随身的包袱、背上的倭刀和手里的船桨放在燕横身旁。「我去探一探。」

    燕横点点头,瞧着荆裂的背影消失。

    他坐在一块石头上,仰头看看参天的树木。

    幽深的山林有一种镇定人心的作用。但是燕横实在无法定下来,双手紧张地磨擦那根拐杖。

    荆裂来回不过花了很短时间,但在燕横来说却像漫长的等待。

    「怎么样?」燕横急忙问。

    荆裂没有回答他,只是拿起地上的东西。

    「我们过去吧。」

    ◇◇◇◇

     火焰已经熄灭了,但「玄门舍」残余的瓦椽灰烬,还在不住冒着黑烟。

    在这片焦土跟前,十几个男人在忙着掩埋尸首。

    教习场成了坟场,已经立了二十几座新坟,还有七、八个刚挖的坑洞。男人们用草席包了穿着青衣布袍的尸体,合力抛入坑里。

    挖坟翻出来的泥土,全都是红色的——渗满了前天惨烈战斗的鲜血。

    看见荆裂两人突然冒出来,那群男人马上惊惶逃窜。他们跑了好一段,再回头细看,分辨出两人并不是穿黑袍的武当人,这才带着戒心走回来。

    他们看见燕横那身已经变得污秽破烂的青城剑士袍,一个个跪了下来。

    燕横认得,这些都是山脚味江镇的居民。

    镇民中有个比较年长的,大概四十多岁,身材很是壮健,一看就知道是干粗活为生。燕横认得他名叫黄二吉,是镇子里一个木匠。

    黄二吉战战兢兢地向燕横说:「我们等那伙人走了之后,才敢上来……那时候大火已经烧得好猛,我们也救不来……」

    燕横回头瞧瞧已化成一堆焦炭的「玄门舍」,心里甚是激动。「归元堂」里「巴蜀无双」的牌匾;墙壁上众尊长与「道传弟子」的名牌;堂后供奉青城派历代先祖的宗祠……这些象征青城派数百载传统与尊严的事物,全部都消失了,只能化为回忆。

    ——而且是只有他一人的孤独回忆。

    黄二吉又说:「我们……只能弄得一副棺木,给了何掌门他老人家。其他的剑侠,都只能这样草草就地葬了……青城派保了我们镇子几百年平安,我们能够做的,就只有这样……少侠,很对不起……」

    ——这些凡人,跟我们不是对等的。

    燕横激动得扑地跪倒地上,朝着这伙镇民重重叩了个响头。

    那些镇民惊得马上趋前扶起他。

    「受不起!受不起!」他们纷纷高呼。

    「我……我……」燕横口齿不清,也无法组织言语。

    他心里虽然感激,但还是忍住了热泪。想到师尊们最后还是得到这些镇民的崇敬,他就不希望自己的眼泪折损了这份敬重。

    他撑着拐杖,走到场上那些新坟之间。

    没有碑石,每一座坟墓上面,只插了一柄钝铁剑作标记。

    「宝剑都被那些人拿走了,就只剩下这些钝剑。我们只好将就着用了。」黄二吉解释。

    「师父……何掌门的墓在哪儿?」

    「这边……」

    燕横在黄二吉带引下,走到最中央一堆隆起的坟土前。土上也是插着一柄铁剑,剑柄上特别挂了一串花环。

    荆裂走到燕横身旁,一同瞧着何自圣的坟墓。

    荆裂放下船桨,朝着坟墓合什拜了拜。

    「那天我看见了何掌门的盖世剑技。可惜。不是双眼有病,他必胜无疑,青城派也不会落得今天的境地。」

    燕横抛去拐杖,跪下来在恩师坟前叩了三响。

    「师父……」他摸摸身后的「雌雄龙虎剑」。「剑还在,没有给奸人抢去。您老人家安息吧。」

    燕横起立,继而又到每个坟头前,逐一跪下来,各重重叩了一响。

    都叩完后,燕横的额顶已经破损,一行鲜血沿着眉心与鼻侧直流。

    他跟荆裂并肩,默默看着太阳下这大片映射光芒的铁剑冢。

    「你问过我……」燕横好一会儿后说:「我说要报仇,是认真的吗?」

    荆裂点点头。

    「我说的时候的确是认真的。」燕横叹息。「可是现在看见这坟地我才明白。报了仇又怎样?就算我把武当派上下杀尽,然后呢?能够把青城派的师尊和师兄们带回来吗?不。青城剑派已经不再存在了。」

    「不是还有你这个青城弟子活着吗?」荆裂说。「你希望世上再有青城派,就由你自己双手来复兴它呀。」

    「我?」燕横苦涩地失笑。「就凭我?我不过是个排行最末的『道传弟子』。我连一天也没有在『归元堂』里学过剑,所有青城派的真正密技,我碰都没有碰过。」

    他又拍拍背后的双剑。「这青城派的『雌雄龙虎剑法』,连我师叔宋贞都没学全。可是现在连他也死了呀。这剑法到我师父这一代就绝了。我不会剑法,光拿着这对剑,一个人凭什么去复兴青城派?说什么笑?」

    荆裂沉默了一轮。然后他抛去船桨,从一座坟头拔出铁剑,挥舞了几下。

    「狗屁废话。」

    「你说什么?」燕横怒道。

    「我说,你刚才说的都是狗屁废话!」荆裂把剑插回坟墓上。「世上有哪种武功不是人创出来的?你的祖师爷不也是人?不也是一个脑袋、一双手、两条腿的人?他们想得出的、练得出的东西,为什么你就想不出,练不出来?」

    「可是……」燕横愕然。

    「你不是已经学会了青城剑术的基本了吗?世上任何武学,钻研得再精深,始终离不开基本。」荆裂继续说。「我敢说,就算你们这套『雌雄龙虎剑』也一样,终归还是源出青城剑术最基础的东西。更何况你那天已经看见你师父把它使过一次。你的祖师爷儿们,凭空都创得出这东西;你亲眼见过一次,为什么反而没有信心把它重现世上?」

    燕横听着荆裂这番话,哑口无言。

    「再说,有的东西就算失传了,管他妈的,就让他失传吧!」荆裂豪迈的语声响遍这片墓地。「你就不能够创出另一套更厉害的武功来吗?你不会就决心开创一个更强的青城派吗?」

    燕横听得心头又热起来。

    「更强的……青城派?……」

    「打倒武当派。那就证明你更强。」

    燕横一脸迷茫。

    毕竟三天之前,他才是刚刚通过考验,成为青城派正式弟子的一个十七岁少年。那时他还以为,自己的人生道路已经从此决定。不过几天就发现,从前他深信超凡入圣,觉得高不可攀的青城武学,在另一个门派跟前被完全摧毁了。如今更变得孑然一身,日后还要继续被仇敌追杀。

    ——这样的我,还能再背负「复兴青城派」这样沉重的担子吗?……

    「……我能够怎么做?」

    「就像我。不停的战斗。」荆裂说。「这是令自己变强的最快方法。每天不管吃饭、拉屎、睡觉做梦时,都在想着怎样战胜。不断去找武当派的人,逐个把他们打倒。假如这样也死不了,我就会成为高手——我对这条路,深信不移。」

    燕横听后无言,细味着荆裂的话。

    ——假如这样也死不了,我就会成为高手。

    他想起那天早上。跪在「归元堂」的地板上。

    ——如今我赐你一名,单一个「横」字。

    燕横再看看那遍地的青城派坟墓。躺在这儿地下三尺的,大都是比他强得多的前辈。

    ——我真的做得到吗?以一个人的力量,去对抗那个武当派?

    燕横一想到,面前的仇敌拥有那样压倒性实力,背脊就冷汗直流。

    荆裂看见燕横疑惑的神色,满不在乎地说:「你如果不做也不打紧。只要你今生不再拿剑,不再当武人,武当派就不会再理会你,这一切也都再跟你无关。找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去耕田也好,作点小生意也好,忘记了青城派,平平安安的过一生。反正这个世上,又不是每个人都有练武的理由。」

    燕横听见这话,又看看那些镇民。他想起那天早上跟侯英志谈过的话。

    ——有想过回家吗?……

    青城派已经消失了。就好像一个梦作完了。也许,真的是回去作个凡人的时候……

    ——可是真的咽得下这口气吗?真的忘得了吗?

    荆裂打个呵欠。「我累了。在山里躲了这么几天,又饿又脏,我要下去镇子里,好好吃一大顿,泡一个澡,然后在客店睡一大觉。」

    他拾起船桨,搁在肩头上,没有再看燕横一眼。

    「我只多待一晚,明天就走。你决定怎么样,随你的便,我才他妈的不在乎。」他搔搔那个辫子头。「反正这么久以来,我都是一个人。」

    荆裂说完就离开,留下燕横一个。

    燕横站在原地,瞧着这大片插满铁剑的坟地。太阳偏移了,那一个个十字状的影子开始倾斜变长。

    ——为什么我竟然无法一口答应荆裂?……

    燕横并不是怕死。假如成为埋葬在这里的战死者之一,他不会在乎。但是要走上这么一条不可能的复仇道路……他并没有像荆裂那种无视一切的强大自信。

    面对几近必然的失败,比死更困难。

    这时那个黄二吉又走过来:「少侠,还有一件事情没有跟你说……」

    燕横感觉自己当不起这声「少侠」,面有愧色。「请说。」

    「是……贵派宋总管的女儿。她还留在下面的泰安寺。」

    「什么?小梨她……」燕横像一下子惊醒。他自责,一看见这片铁剑冢,就忘记了小梨。

    「那些在贵派做工的,还有家眷,都害怕得逃走了。就只有宋小姐一个人,呆呆的留在这儿,看来是太过伤心……她后来昏倒了,我们镇子里几个女人,就把她抬了下山,暂时寄托在寺里……」

    燕横没等他说完,就拄着拐杖,往下山的道路迈步。

    但心头那股沉重的疑惑,还是挥之不去。

    ◇◇◇◇

     荆裂浸泡在一个注满了热水的大木桶里,闭目放松,舒展着四肢。

    他生在南方,又长年在热带岛国间流浪,对这青城山上冬季的气候甚是不惯,此刻泡着热水,才感舒畅无比。

    现在脱光了衣服,他露出身上其他许多处刺青。特别是背项,刺着大大一头怪异的八臂神猴,仰首望天,双腿姿势奇特有如跳舞,其中高举头顶的双手,一执宝刀,一执三叉短戟,四周还刺着弯弯曲曲的异国咒语和符号。

    蒸气冒起之间,他睁开眼睛。

    脑海里,又再浮现那天目睹,何自圣与叶辰渊的剑斗。

    当时荆裂站在山崖上,远远观看这场他毕生仅见的高手对决。每一招每一式都深印在记忆中。

    荆裂双手,不自觉在热水里移动,比划模仿着两人交手的剑招。尤其到了最后,叶辰渊如何用「太极剑」卸引,何自圣又怎样以一式「抖鳞」破解的情形。

    他双手在水底下拨动,搅起一阵又一阵小小的波涛漩涡。那水波的流动,似是随机,又像有某种规律。

    想到何自圣中剑受伤那一刻,荆裂双手停了下来。

    ——真可惜。当今世上能够破「太极」的高手,恐怕屈指可数。如今又少一人。

    荆裂又重头回忆那剑斗一次。不过这次,他完全代入了何自圣一方,想象假如是自己面对叶辰渊,结果如何……

    不一阵子,一股寒意直侵脊体。

    他猛然从水桶站起来,洗澡水泼泻了一地。

    ——他妈的武当,太强了。

    荆裂再一次确认:这条刀山血海的路途,前面还有很长、很长。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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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六

    荆裂海外流浪期间,所接触的异国武术甚为众多,现举其中几种。

    荆裂访日本之时,当地为室町幕府末期至战国时代初期,「兵法」(即武术)流派正处于黎明时期,未如后世衍生众多。

    鹿儿岛萨州(萨摩国)武士,以粗犷的实战剑法「示现流」(又称「自显流」)闻名于世,但那是荆裂到访的几十年之后才创立的流派。当时他在萨摩接触并学得的日本刀法,主要实为「阴流」剑术。(日本的「剑术」,其实是砍斩为主的单刃刀法。)

    「阴流」又称「影流」、「猿飞影流」,爱洲移香斋久忠(1452-1538)所创,与「念流」、「天真正传香取神道流」合称日本「兵法三大源流」。「阴流」后来衍生出著名的「柳生新阴流」(柳生家高手更担任了德川幕府将军的剑术师范);而大明抗击倭寇的名将戚继光,著书记录其所得日本刀法(「辛酉刀法」),当中有记载《影流之目录》刀谱。

    荆裂所到达的暹罗为大城(阿育陀耶)王国,当时暹罗武士所受的武术训练,称「KrabiKrabon」,乃是集合刀术、长矛、拳法等多种项目的战场武术,其技法深受天竺(印度)武艺之影响。当中徒手拳法一项,即是现代世界知名的「八臂武术」——「泰拳」之始祖。

    荆裂又于苏禄群岛,跟当地回教徒学习刀法。菲律宾南部的穆斯林民族称作「摩洛人」(Moro),其血统与信仰乃从马来群岛传来,武术风格亦是深受马来武术「Silat」的影响。因当地人身材及生活习性,摩洛人武术的主力技法是刀剑短兵。数百年来,摩洛人不断以武力手段对抗西班牙殖民者、美国占领者以至今日的菲律宾政府,可见其民风之强悍。

    荆裂所使用的鸟首短刀,并非摩洛人兵器,而是菲律宾中部米沙鄢群岛(Visayas)一种称为「Pinuti」的刀子,本为农用刀具。

    第八章决志

    青城后山的泰安寺就在味江镇后方,始建于唐代,是座已有数百年历史的古刹,宝殿正面建有三道大拱门,寺顶全是雄奇的飞檐,配以寺院周围的无数参天老树,气势宏伟,古意盎然。

    这几天发生了青城派的惨剧,山下味江镇家家闭户,气氛肃杀;泰安寺亦无善信参拜,寺外门前人迹渺然。

    也许因为听到那拐杖一步一步拄在地上的声音,当燕横抵达之时,宋梨已经站在寺外等候他。

    宋梨的容貌似比往日更消瘦,神情肃然。身上裹着一袭雪白狐毛裘,乃是镇民替她从「玄门舍」后面的家带过来的。

    日照西斜,泛黄的夕阳穿过树叶投在她脸上。空地一片冷寂,宋梨站在寺前,仿佛带着一种不属人间的气质。

    燕横没有说一句话,就抛下拐杖,上前握着宋梨的双手。一接触间,但觉她那对柔若无骨的小手,冰冷如雪。

    「你……生病了?」燕横关切地问。

    宋梨只是摇头。看见燕横竟然仍在世上,她脸容却没半点激动。

    「小英呢?你有见过他吗?」

    宋梨双睫轻轻眨了眨,然后幽幽地说:「他走了。丢下我一个人,走了。」

    燕横看见她这楚楚可怜的模样,有把她娇躯一抱入怀的冲动。但他只是无语,继续握紧她双手,希望用手掌的温热安抚她。

    若平日在青城山,这样握手已是逾矩。可是现在,已经再没有人会责罚他们了。

    燕横心想:侯英志去了哪儿?

    侯英志既然只是「研修弟子」,「归元堂」内没有挂他的名字,武当派当众宣布过不会加害于他;宋梨说「他走了」,也就是说他当天并没有加入教习场上的混战,当场以身殉派。既然没有事,为什么又不留下来照顾宋梨?

    ——难道他正在找我?

    一念及侯英志还在生,燕横心里有点安慰。假如找着了他,世上至少又多一个青城派的同门,往后不管如何打算,也多了一个人可以商量。

    「小六……」宋梨呼唤他。

    听到她叫自己这个旧名字,燕横心头一暖。

    「怎么啦?」

    「小六……我们……我们俩,以后要怎么办?」

    燕横语塞。

    他早就知道,宋梨必然会这样问。在来泰安寺的途中,他也不是没有预先想过该怎样回答。可是他始终想不到答案。

    一阵冬风卷过,树叶的影子在他俩身上摇曳了好一阵子。然后寺前又恢复一片寂静。

    仿佛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宋梨突然扑到燕横的怀中,紧紧环抱住他的身躯。

    「现在我就只有你一个了……我好害怕……好害怕……」

    燕横的心怦怦乱跳。那细小又柔软的身体,蓦然如此紧紧贴着自己,胸膛更感觉到她那急促而温暖的呼吸。本来她这一抱,又触动了他的伤痛处,但是他浑然忘却了那疼痛。

    她仰起头,睫毛浓长的双目直视着他。

    燕横到了这种年纪,当然不是从没想过自己有没有喜欢小梨。在山上他常常分不清,对她那种亲密感到底是爱慕,还只是一同长大的情谊。何况燕横感觉得到,小梨总是跟侯英志比较亲近,她什么都听小英的,对他似乎像是一种仰慕……每念及此,他就不容许自己再胡想下去,宁愿一头栽进剑道之中……

    ——所以小梨就常常取笑我是「剑呆子」……

    然而此刻被小梨紧紧抱着,那美妙的感觉,真实得很。也清楚得很。

    燕横不自觉,双手亦抱着宋梨的背项。他浑身发热起来。

    他也感觉得到,她的身躯同样热了起来。

    宋梨仰着头,温软的嘴唇吻在燕横的颈项。他感到全身血脉在奔腾。

    刹那之间,这两天遭遇的一切悲伤,像汐退一样,突然倒退得很远、很远,再也感觉不到。

    他垂下头来,嘴唇也不自觉贴到她脸颊上。她马上一阵紧张,暖热的呼气呵在他耳边,令他更加激动。

    「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了……」宋梨闭着含泪的眼睛说。「只有我们两个活下去。」

    她的双手从他腰肢移上去,围住他的腰背。

    却摸到他背在身后的「雌雄龙虎剑」。

    「你不要再用剑了。」宋梨柔柔的声音如梦呓般说。「我们去一处永远没有人找到我们的地方。在那儿,我们可以就像平凡人一样生活……」

    燕横的身体顿时变得僵硬。

    ——像平凡人一样生活……

    这本来就是最理智的选择。而当这么可怜又可爱的宋梨,正紧紧抱着自己的时候,燕横更加没有拒绝的理由。

    可是世上有些事情,只有真实得紧抱在怀里时,你才能够清楚确认它对你有什么意义。

    ——这并不是我想要的东西。

    他仿佛听见,锡昭屏的声音就在自己耳边响起来:

    ——「武人本来不就该是这样的吗?」

    强烈的悲伤与愤怒,如潮再次袭来。

    然后是荆裂的话:

    ——「世上不是每个人都有练武的理由。」

    燕横的胸膛里,仿佛梗塞着一块巨大的东西,正在灼热燃烧。

    他的心,十七年来从未如此清晰透彻。他看见了真正的自己。

    小梨马上就感觉到他的躯体僵直。她略推开他,直视他的眼睛。

    「你……」宋梨的嘴唇在颤抖。「你还在想着报仇。」

    「小梨……」

    「别叫我!」宋梨狠狠把燕横推开。

    他吃痛。痛的不止是受伤的肋骨。

    「你还要跟那些人斗吗?」宋梨呼喊的声音有点沙哑。「要找那些可怕的家伙报仇?你脑袋有什么毛病呀?」

    「我知道这是很艰难的事情。」燕横抓着她一只手。「可是……」

    「别碰我!」宋梨摔开他的手。「别用你那握剑的手碰我!我知道,是剑!剑令你们都疯了!武功真有那么好吗?除了用来打人、杀人,还有什么用?你们练武的干了些什么?耕田的、养猪的、做工匠的,全都比你们好!他们好歹也养活人呀!你们呢?你们干了什么?死了那么多人,你还是弄不明白?你这剑呆子!」

    燕横闭起眼睛,默默承受这些责骂。

    他嗅得到,自己的衣服上还留着宋梨的体香。

    可是这香气,熄灭不了他心胸里燃起的那团火焰。

    「我是青城派最后一个『道传弟子』。」燕横沉重地说。「如果连我也放弃讨回这一口气,也就代表了,青城派几百年来传承的东西全都是白教的。青城派等于从来没有在世上存在过。要我就这样静静的走开,我办不到。我这一生心里都不会宁静。」

    「我不要听!」宋梨捂着耳朵哭泣大叫:「我恨透你们!我恨透所有练武的人!什么武当派、青城派、我的爹、我大哥,还有你!我全都恨!我以后再也不要看见你!」

    她喊着就回身奔进寺门里。

    燕横极是不舍地瞧着她的背影。直至她消失在佛寺深处。

    他忘不了,那拥抱的柔软触感。他深深知道,自己已经放弃了多重要的东西。

    但是他知道,不能追过去。

    他已然决志。

    燕横背着双剑,没有再拾回那根树枝拐杖,忍着腰肋的痛楚,一步一步离开黄昏中的泰安寺。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血与钢铁的命途,已经在他面前展开了。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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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31 19:34:41 |只看該作者
「江师兄,那小子还跟在后头。」一个武当弟子说。

    江云澜回头看看后方。在武当远征军的最后头,隔着几十步之遥,那个穿着青衣的身影仍在跟随着。

    是跟随,而不是跟踪——那人根本无意掩饰自己的存在。

    队伍此刻正走在往川中的驿道上。除了前头的一顶竹轿跟一辆骡车,其余三十多人都徒步。旅途上没有足够时间练习武功,他们就用长途步行来保持身体状态。

    惟有副掌门叶辰渊一人乘着轿子。前天跟何自圣的凶险一战后,他元气还没完全恢复。

    而骡车上,则载着武当队伍里唯一无法步行的人——锡昭屏的尸首。尸身用盐保存着,但恐怕已不可能完整带回武当山。江云澜决定,明天就把他火化。

    江云澜又看了后面那跟随者几眼。

    已经跟了整整一日一夜,那家伙大概连水也没有喝过一口。

    他伸手呼喊,下令队伍停止前进。

    再看看后面,那人也远远停了下来。

    江云澜走到轿子旁边,隔着竹帘说:「副掌门,他还在。」

    轿子里的叶辰渊微微应了一声。

    「要……杀掉吗?」江云澜想了一想之后请示。

    轿子内静默了好一阵子。然后叶辰渊才说:「唤他过来。」

    江云澜点点头。他朝后面的弟子吩咐。

    那弟子将那个穿着青袍、一身蓬头垢面的年轻小子,带过来轿子跟前。

    是侯英志。虽然又累又饿,但他眼神里还是闪出倔强的斗志。腰间依然插着青城派的钝铁剑。周围的武当精锐弟子,看见他这副德性,也都窃笑起来。

    叶辰渊拨开帘子,从轿里跨出。手上并无带剑。

    他那双眼肚以下纹着咒语刺青的眼睛,俯视比他身材略矮的侯英志。

    「你要什么?」叶辰渊展开双臂,胸前全无防备。「要报仇吗?」

    侯英志直视叶辰渊好一会儿。然后他垂首,慢慢从腰带拔出那柄钝铁剑,双膝跪了下来,双手把剑高举过顶,像要献给叶辰渊。

    「请收我侯英志为武当派弟子。」

    围观的武当人马上议论纷纷。叶辰渊举手令他们静下来。

    「你不恨我们?」叶辰渊凌厉的眼神直射侯英志。在这样的眼神注视下,不可能说谎。

    「最初确是非常痛恨。」侯英志回答。「我在青城山住了快七年。他们就像是我的亲人。可是我当天看见那场决斗,就已经想通了。」

    「想通了什么?」旁边的江云澜饶有兴味地问。

    「练武,不是绣花织布。」侯英志说。「武林门派,也不只是一个家。一个门派,就是一群崇拜武力的人集合在一起,一同追求强者之道。这就是武者的灵魂。没有这种精神,根本就没有所谓武林门派的存在。我也不会上青城山。」

    江云澜感到意外。他瞧瞧叶辰渊。叶辰渊明显正在仔细听。

    「弱者败,强者胜——武人本来就应该服从这个道理。否则不如回家绣花吧。青城派之败,埋怨不得任何人。正如叶前辈当天所说:只怪我们没有多教出几个何自圣。」

    侯英志如此直呼先师名讳,显然已经立定决心。

    「我投入青城派,就是因为他们允诺,只要我有天分又肯努力,他们会把我调练成强者。」侯英志继续说。「可是看这结果,他们让我失望了。我亲眼看见了比他们更强的人。我跟自己发过誓,要成为真正的强者。就像你们一样。那么最好的方法,就是加入成为你们其中一个。」

    叶辰渊沉思了一轮。

    「假如我拒绝收你呢?」

    「那我就自己上武当山,向贵掌门本人再请求一次。」侯英志斩钉截铁地说。

    叶辰渊又静默了一阵子,然后瞧瞧江云澜。

    江云澜点点头微笑。

    ——嘿嘿,这小子……

    叶辰渊伸手,把侯英志的铁剑取下。

    剑身一振,停在侯英志的额头上。

    虽是无锋钝剑,在叶辰渊手上,何异真剑?

    「事先告诉你,当武当派的弟子不是好玩的事情。在武当山练武,可不像你们以前那娘娘腔的玩法。你得首先当自己已经死了。还有,将来的武当派,遍地都是仇敌。」

    侯英志听见,没半点被唬着,眼中反而露出兴奋之色。

    「很好。」他回答。

    叶辰渊极少笑。但他此刻竟哈哈大笑起来。

    他手腕一挥,那柄青城派的钝铁剑回旋飞去,堕入道旁的深幽山谷之下,消失不见。




    ◇◇◇◇

     朝阳洒在那味江的河面之上,反射着点点金光。围绕小镇的山林,吹送来阵阵带着木叶香味的清冷空气,吸进鼻子里,教人精神大振,生机勃然。

    荆裂把船桨当作扁担般,挂着包袱搁在左肩上,背后与腰带依旧挂带三柄兵刃,走在横越河面的一道铁索小桥上,嘴里哼着他从南方海岛学会的古怪歌调,大踏步走过桥板。胸前那几串异国饰物,随着脚步一摇一晃。

    过了桥后,荆裂走上河边小道,越过一排排房子。

    这时他看见,两条身影早在一个巷口等待着他。

    是燕横。身边带着昨天帮忙埋葬青城剑士的那个木匠黄二吉。

    燕横把「雌雄龙虎剑」挂在身后:长长的「龙棘」斜挂在背,剑柄突出右肩上;短剑「虎辟」横贴在后腰,剑柄朝左。两剑都有新造的粗糙剑鞘,其实仅是两条长木片,用细麻绳紧紧缠成,是昨晚黄二吉为他匆匆而造的。

    燕横已换过一身干净整齐的蓝染布袍,袍子上织着暗花如意云纹,用布带束了护腕和绑腿,一双草鞋也是新的。头发梳成整齐的髻子,手上还拿着一顶远行用的竹编斗笠。全身看去精神焕发。

    荆裂一眼看见燕横的神情,就知道自己此后多了个同伴。

    「你身上有多少银两?」燕横劈头第一句却这样问。

    荆裂搔搔那头编成辫子的长发,然后放下船桨,在包袱里找了一会儿,抓出一大堆银钱。当中只有三个五两的银锭,其余都是碎银,还有两串铜钱。

    燕横接过了,只把铜钱串交还给荆裂,其余银子全给了黄二吉。

    「好好照料她。」燕横说。

    「少侠,不用了……没有这些也行,我们这镇子,看在青城派的恩德上……」

    「收了它。」燕横说着把银子推回给黄二吉。他的声音跟昨天不同了。甚至跟他几天前下山到「五里望亭」时也不同了。

    ——当中有身为剑士的威严。

    黄二吉一听见,马上住口,听话地用腰间的汗巾包起银子。

    燕横没再说一声,就径自往出镇的方向走了。才走几步,他又回头,看看仍站在原地的荆裂。

    「荆大哥,还不走?」

    荆裂微笑,耸了耸肩,也就再担起船桨,跟燕横并肩而行。

    走了一阵子,荆裂忽然说:

    「你是第一个。」

    「什么意思?」燕横不明白。

    「这一年里,我跟踪武当派的足迹,遇上过其他许多被武当灭掉了门派的残存弟子。少说也有十来个。」荆裂一边走着,一边远眺小路右边那金光灿然的江面。「每一个,我都叫过他们跟我一起走。没有。一个有胆量走这条路的人也没有。」

    他看着燕横。

    「你是第一个。」

    燕横默想了一阵子。

    「我必定不是最后一个。」他说。「只要武当派不罢手,必然还有其他像我们的人。我们也必定会找到他们。」

    荆裂笑了。

    燕横没有再用拐杖。伤还没好,每走一步路都在痛,但他仍然挺着胸膛,跟随着荆裂那又大又快的步伐,丝毫没有落后。

    出了镇子,在山道上走了一大段,到达青城后山的牌坊前。

    燕横回头,仰视那高耸苍翠的山脉。

    他跪下来,朝着山拜了一拜,然后就起来,跟荆裂继续踏上旅程。

    「我们现在去哪儿?」燕横问。

    「武当派了这么多人远征巴蜀,不会只挑战一座青城山就离开。」荆裂说时眺望向南方:「下一个目的地,必是峨嵋山无疑。」

    「那我们就直上峨嵋山。」燕横也跟他望向同一个方向,眼睛里充满了兴奋。

    「你不要弄错了。」荆裂叹息说。「我知道你已经下定复仇的决心。但以你现在的功力,武当派那三十几个『兵鸦道』的好手,任何一个都杀得了你。假如碰上叶辰渊,更是你加上我也必死无疑。我们要打倒武当派,那很可能是八年、十年的事情。」

    燕横知道自己太过亢奋,垂下头来。「我明白,那我们不去峨嵋了?」

    「当然去!」荆裂笑着说。「看看武当派的武功,对上峨嵋的枪法会如何。要击败武当派,就先得了解武当派。了解越多越好,不过只要看,而且要很小心。杀了锡昭屏之后,他们必然预料我们会跟踪着去。」

    燕横听着点点头。他再次提醒自己:此后每天走的每一步路,都是险道。

    「还有一件事,得说在前头。」荆裂又说。「以后遇上武当派的人,假如看见他袍子上绣着太极两仪图纹的,什么都不用想,只有一个字:逃!」

    燕横想起,叶辰渊的黑袍胸口处,就有那个标记。

    「为什么?」

    荆裂皱起浓眉,手指搔搔下巴的胡子,咧着牙齿说:

    「那图纹标记,就代表那个人懂得武当派最可怕的武功。」

    燕横问:「是什么?」

    「太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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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31 19:37:07 |只看該作者
武当山北麓之上,由大小近三百殿堂组成的一座殿宇群,气势宏伟非凡,正是武当派总本山「遇真宫」。其地貌前水后山,俨然有如镇守山脉上的一座雄奇城池,故又有「黄土城」之称号。

    「遇真宫」中央主殿「真仙殿」,巍立于崇台之上,那宽广高耸的庑殿顶,具有一股压倒的气势,让人远远瞻仰,已经有行礼膜拜的冲动。

    殿宇之内正中处,供奉着一尊巨大的铜铸鎏金真武大帝神像。那真武神身着布衲草履,披发仗剑,足踏在龟蛇一体的神兽背上,俨然乃上古敕镇北方的勇悍战神。此像脸容,正是按武当派祖师张三丰的相貌铸刻。

    在真武神像跟前,是一片深棕的木板地道场,打扫得一尘不染。温暖阳光从殿宇旁尽开的窗户照进来,气氛一片宁谧庄严。

    殿中独有一个男人,只穿着一条雪白丝绸的长裤,上身和双足皆赤裸,头上不结发髻,那把光亮柔软的直长发只简单梳束在背后。

    从背影看,此人似年纪颇轻,一身白皙皮肤健康光滑,无一丝皱纹斑痕。身材修长而偏瘦削,没有半点赘肉,那流线完美的身形,让人联想起江海中的游鱼。



    男人立一个甚低沉的马步,开始运起拳法来。动作时而缓慢如浮云,间中又突然发出短速的拳劲;身形步履的姿势,一时灵巧如蛇,一时轻捷像鹤。一招手间,腕臂似乎柔若棉絮,当中却又暗藏阴狠。



    男人的拳法越打越是快速,但却无叱喝呼气,似是毫不费力。那蛇鹤两势不停互换,指掌出手越见狠辣,每一击都全无先兆可寻。招法连绵起来,却又有一种舞蹈之美——尤其是从这么一个身形优雅的人打出来。



    忽尔一只飞鸽从宫殿西面的窗户飞进来。男人轻轻一摊左掌,那鸽子就飞到掌心中停下来。

    鸽子的足爪上,绑着一个小小的纸卷。

    男人手掌蓦然一振。那鸽子吃惊欲振翅起飞,怎料男人的手掌又适时微沉,鸽子双足如踏虚空,无处发力,竟是无法飞起来。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弄,鸽子的爪趾,仍然没有离开那掌心的皮肤,它不断拍翼,但还是没法起飞,仿佛男人掌中有一股隐形的力量把它束缚着。

    ——此实乃是内家听劲化劲、不丢不顶的功夫。这男人对劲力的感应,还有卸力化解的分寸,竟然微细到一只鸽子踏地的重量这种程度,极是惊人。

    男人似乎已经玩厌了,手掌五指合拢,把鸽子轻轻包着,解去它足上的纸卷,这才放它飞走。

    那纸卷打开,只有丁寸大小。

    上面什么也没有,就只写了两只字:青城。上面还有两笔,打了一个红色的交叉。

    那种红色,并不是朱砂。

    男人瞧着这纸片好一阵子,然后把纸片握在手心挤成了一小团,盘膝坐在真武大帝神像之前。那只握着纸团的拳头,托在下巴之下,静止沉思。

    下午的阳光继续照射在他身上。他一动不动。

    仗剑降魔的真武大帝,仿佛正在俯视这个男人。

    在真武神像头上的殿顶高处,挂着一个甚为巨大的横匾。

    匾子用粗大刚劲的笔划,写着四个大字:

    天下无敌。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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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9-3 21:13:40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迷彩君 於 2015-9-3 21:14 編輯

【卷二蜀都战歌】

    故兵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合为变者也,

    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难知如阴,动如雷霆。

    ——《孙子·军争篇第七》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宏愿,派出高手军团远征四川,首当其冲的就是号称「巴蜀无双」的青城剑派,竟在一天之内惨遭灭绝。

    青城派唯一生还的「道传弟子」——十七岁少年剑士燕横,被修练异国武艺的流浪武者荆裂相救。两人背负着相同的血仇,并肩踏上「讨伐武当派」的漫长征途。他们猜想武当远征军的下一目标,必然是四川另一大门派峨嵋,决意从后追踪……

    荆裂曾经陆续诛杀多名武当弟子,被冠以「武当猎人」的代号,武当派对其恨之入骨。远征军知道「猎人」必然跟踪而来,欲除之而后快……

    同时来自日本萨摩国的美女剑士·岛津虎玲兰,亦追着武当军团的足迹到达四川,真正目的却是为了寻找荆裂,背后理由不明……

    第一章豹房御前比试

    北京。皇城西苑。

    一座巨大的铁笼,高达八尺,宽长寻丈见方,通体铁枝皆漆成金色,上下八角钉着各种铸花佩饰,打造得甚有气派。

    笼子里一头全身花斑的矫健豹子,形貌极是慓悍,正在打圈踱步。那优美高傲的步姿,夹带着令人望之生怖的野性能量。

    铁笼安放之处,乃是一座华丽无比的殿堂,梁柱墙壁极尽雕琢,四处布置着来自远方番国的幡帐与佛像摆设。左右两排十余名身穿战甲、佩带兵刃的卫士,一个个脸白无须,细看原来全是阉人,正拱卫着殿堂正中一把空着的虎皮交椅。

    这等古怪陈设布局,再加上堂侧那个巨大豹笼,透出一种诡异透顶的气氛。

    殿堂朝南一边的门户广开,正对着一个露天的大校场,场地铺满灰白的平整细沙土,两侧排满了十八般兵器,还有战鼓、铜锣、旌旗等,各样战阵器物,无一不备。朝天的枪矛尖刃,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着银光,刃面无一丝尘垢,打理得极好,可见不仅是装饰之物,殿堂的主子必是尚武之人。

    校场两边各聚集着一伙人。东首的为数有二三十人,一个个身材高壮,虎背熊腰,撑着一袭袭金黄色的武官服,腰带绣春刀,正是集皇家亲卫与查缉机构于一身,朝野闻之丧胆的锦衣卫。

    站在校场另一边西首的只有五人,穿着墨绿色袍子,束腕绑腿,显然都是民间的武人。为首一个年纪已不小,一把稀疏的白发束成辫子,露出额上如刀刻的皱纹,身材却甚坚壮,那绿袍下隐隐可见鼓起的肌肉。老者下半脸用一方黑巾包着,看不见嘴巴。

    这五人衣袍左襟胸处,各绣着一个太极两仪的图案。其中四人的图案用黑丝线刺绣,惟有老者一人用的是银线。

    对面的锦衣卫不断以带有敌意的眼神,远远盯着这五个绿衣武者。五人不为所动,站姿沉静如止水。那老者更是闭目而立,双手交叠脐下丹田处,状似入定。

    殿堂和校场所有人都不发一言,正等待着那交椅的主人出现。

    静候良久,殿堂侧响起一声叫号:

    「大庆法王御宇!」

    殿内的太监卫士,校场上的锦衣卫众,还有那五名绿衣武人,同时朝着交椅下跪。

    一队行列自那侧门出现。先是八名同样作卫士装束的太监开路;再而是十数个身穿各色织锦罗衣的男女伶人,脸孔或涂成七彩,或戴着怪奇面谱,手上提着花枪、藤圈、彩球等等玩意儿;然后是几名戴着鸡冠般高帽子的西域番僧,个个脸圆细目,神情似笑非笑。这行列乍看之下,几乎让人错觉是街头节庆巡游的卖艺队伍。

    最后出现的有四人。当先是个昂藏七尺、神气赳赳的武官,每踏一脚龙行虎步。脸上都是旧创疤,尤其一边脸颊和耳朵,有被箭矢对穿而过的疤痕,格外显眼,可猜知是在刀山箭海中拼杀过的边防勇将。

    第二个男人,穿着的亦是锦衣卫金黄色「飞鱼服」,但比场上那些卫众的服饰要讲究华贵得多,而且腰无佩刀。一张中年脸容白皙干净,挂着微笑,很容易让人生起好感。身姿比前面那武将威势稍逊,却另有一股自信气度,看来权势地位更高。

    最后头的第三人,在一名样貌甚是美艳的孕妇陪侍下步出。

    此人只有二十三、四年纪,脸长瘦削,穿着番僧袍服,上身只斜斜搭着一块五色披肩,在这寒天下露出光光的右肩和臂膀,但仔细看他冠冕和靴子,全是金丝细织之物,极为奢华,跟那身随便的僧服很不搭配。这年轻男子虽然身材瘦长,但坦露的肩臂肌肉结实,显是甚好动之人。脸容有一种玩世不恭的轻佻,加上这身形和急快的步伐,让人感到他身体里,蕴藏着耗不完的精力。

    那威猛武官与那锦衣卫头领,侍立在虎皮椅两侧。年轻男子却未立时就坐,而是走到豹笼跟前,观赏了他的宠物好一会儿,然后才跳上椅子。

    他一上了交椅,殿堂内外众人同时呼喊万岁。

    这个精力充沛却又衣着荒唐的年轻男子,并非别人,正是当朝正德皇帝朱厚照。「大庆法王」乃是他自封的法号。

    当今皇帝好武,天下皆知。此刻伴侍在侧的这两人,亦正是倚仗武艺而得宠。白脸那个是统领锦衣卫全军的左都督钱宁,乃皇上身边多年大红人。他本来不过是太监钱能的家奴,却以高超的左右开弓射术,得到皇帝赏识,此后成了皇上形影不离的玩伴,步步高升,更得赐国姓,自号「皇庶子」。当初钱宁属于大奸宦刘瑾的派系,正是他向皇上进言倡议,建造这座「豹房」①;数年前刘瑾伏诛,钱宁不但幸免,官还越当越大。

    『注①:明武宗(正德皇帝)年轻而精力旺盛,不喜居于深宫,正德二年(1507年)开始于紫禁城西华门外另建「新宅」,又名「豹房」,与皇宫连接,乃是专供他私人行乐,纵情酒色的宫殿。武宗此后除了离京巡幸的日子,一直长居「豹房」,正德十六年(1521年)就在此处驾崩。』

    另一名武将江彬,本是出身关外宣府的小小一个游击军官,一年前因随边军调入京畿平乱而得遇,其勇猛仪表与丰富战历甚得皇帝喜爱,从此亦长侍君侧,火速擢升为锦衣卫都指挥佥事,兼领一支亲兵长驻京师。

    皇帝一招手,示意两名太监带那美丽孕妇先行退下,然后瞧向校场上那五个绿衣武者。

    老者带着四人走到殿室门前跪下。

    「庶民武当派副掌门师星昊,率弟子四名,谒见皇上。」他隔着脸巾说。

    「无礼!」钱宁竖起一边眉毛:「参见陛下,何以掩藏面目?」

    师星昊略抬起头,左手轻轻把黑巾掀开。

    只见师星昊的嘴巴,那下唇处不知受过什么重击,裂开了一个倒三角的创口,几乎直到下巴底部,下排正面的牙齿和牙龈都暴露出来,貌如骷髅恶鬼,甚是骇人。

    「师某因受旧创,脸貌不雅,恐怕对陛下不敬,这才遮掩起来,万乞恕罪。」

    钱宁看见师星昊裂开的嘴巴,不禁吃了一惊,但又不知该不该叫他再蒙起脸巾。他暗中察看皇上的神色,以揣摩其反应。

    皇帝倒是不以为意,反而饶有趣味地仔细看师星昊的创伤。「众人平身。这里不是皇宫,大家都是好武之人,不必拘礼。你这伤是怎么弄成的?跟什么猛兽搏斗吗?」

    师星昊跟众人一同站起。他垂头拱手:「此乃十多年前,练武时被同门失手所伤。」他说时微笑。因为下巴的创口,他每句话像带着一种奇特的风声。

    「这么说,他比你强?」皇帝笑着再问。

    「师某中招时杀性顿起,紧接着也失手了。」师星昊头脸略抬,竟敢直视天子。「这位同门的坟墓,我每年都去打扫。」

    皇帝听见两眼发亮,神色兴奋,手掌在铺着虎皮的椅把上来回摩擦。

    「朕等不及了。」

    钱宁会意,马上举起手掌。

    「预备比试!」

    武当派和锦衣卫双方各自退回校场两侧。同时四名太监卫士各握着虎皮交椅的一角,把交椅连同椅上的皇帝抬起,移到了殿堂正门前,让他能更清楚观看比武。

    钱宁远远向场上锦衣卫打个眼色。卫众马上点头,其中一人排众而出。他是数十个锦衣卫里身材最高壮的一个,威势比之江彬,还要略胜一筹。同僚替他脱去金色衣袍,露出下面一身黑色的短装武服。他捏一捏两个满布厚茧的斗大拳头,大踏步走到场中。

    此人名叫杜焱风,出身于赫赫有名的「九大门派」之一八卦门,其拳法武功,是在京锦衣卫「大汉将军」②高手中的千人之选,经钱宁大人亲自考核,代表全体大内近卫出战这场御前比试。

    『注②:锦衣卫设「大汉将军」职,并非真正领兵打仗的将军,乃是身材健硕的殿廷卫侍,以壮朝廷威仪,兼任亲卫。其考核十分严格,须力胜三百五十斤以上。始设于太祖年间,至明朝中叶,锦衣卫「将军营」员额扩充达数千人。』

    杜焱风的身姿神情泰然自若,即将在皇帝跟前献技亦毫不紧张,状态看来甚佳,钱宁见了心里暗感满意。

    另一边厢,武当派五人里出战的代表,同样是最身长体壮的一个。

    这人刮成光头,身躯有如一头猛熊,竟然还较杜焱风稍为高大。他撩起衣袍下摆掖在腰带侧,露出两条壮硕大腿,似比妇人腰肢细不了多少。但是。这人站姿有点古怪,胸膛收陷,背肩则如龟甲高隆起来,令人感觉身手略为迟钝。

    钱宁早就察觉,武当派里有这么一个跟杜焱风相捋的巨人,想不到正是由他出战。他听说武当派武术,向来崇尚以柔制刚,借力打力,但这人完全像是外门硬功的好手。

    这名武当弟子走到场中,朝皇帝半跪,叫出自己名号:「武当派『镇龟道』弟子楚兰天。」

    皇帝点头示意,让楚兰天起立。他看见双方的拳士,身材旗鼓相当,更感亢奋。

    「你们猜哪一方胜?」皇帝武兴大发,转一转肩膊,右手捏成拳擂在左掌心。「赌赌看。」

    钱宁微笑:「杜焱风是臣的部下……臣可不好意思说。」但他心里可是满怀信心——数天前他才亲眼见过杜焱风示范「八卦沉雷掌」,轻松破开半尺厚碑石的功力。

    至于另一旁的武将江彬,冷冷打量着校场上两人,却不言语。

    楚兰天与杜焱风在场上相隔十多步而立。楚兰天垂头拱手行礼,杜焱风却只略略点头回敬。他毕竟任锦衣卫士多年,对这等山野庶民甚是轻蔑。

    场边的师星昊双臂交在胸前,密切注视场中,似是颇为紧张。钱宁看见了,更是得意。

    皇帝笑着举起手掌。

    钱宁马上呼叫:「比试开始!」

    场中两拳士立时摆开架式。杜焱风立一个「七星步」,左手开掌前探,右手捏拳举在耳际,是标准的八卦门「夜战步」;楚兰天则两足前箭后弓,一对大手掌轻轻架在胸口高度,完全是请君入怀的姿势。

    杜焱风是名门之后,自然知道武当「太极拳」后发制人的特色,哪会轻易就从正中央进手,让对方缠上?他打量楚兰天的身材姿势,判断其速度步法必然不快。

    而步法,正是八卦门武道的精髓。

    以己长,攻彼短。兵法不二之道。

    杜焱风略提足腿,那足底仅仅离地半分,脚掌如像在冰湖面上滑溜过去一样,迅速而无先兆。他以练习过不下百万次的八方盘步,闪电绕向楚兰天的右侧后方,向其耳朵和后脑间弱处,一个反手崩拳打出!

    楚兰天听风辨位,身体不用转向,右臂已向旁探出,迎挡那拳。

    但杜焱风的崩拳未出尽,即如柳枝般弹收回来,原来是一记试敌的虚击,脚下仍步履不停,继续绕向楚兰天的后方,同时又连发两拳攻击。

    八卦门的徒手拳法,本来擅长用掌多于用拳。掌击的劲力沉雄而绵长,但是收手较缓慢,杜焱风早就计算过,面对武当拳法,最忌被对方接手粘连,故此改用快出快收的拳头,令对方无法搭上手。

    果然这两拳又逼得楚兰天防守。但杜焱风拳头一击即收,楚兰天完全粘不上他的拳臂,太极拳一招也未能发挥。

    杜焱风就这样一直以游身长打的战术,绕着楚兰天的身体不断攻击。这是他早就拟定的战术:无间抢击,令对方只有应对招架的份儿,自己就先立于不败之地。若有幸其中一招击中,自然胜得漂亮;即使只是一直这般打下去,皇上看得差不多就会喊停,自己全场都在进攻,明显亦是胜者。

    钱宁看出了杜焱风的战术心思,微笑安下心来。

    楚兰天神情却没有半点焦急,只是默默不断转身招架,仿佛在配合着杜焱风的表演。

    师星昊盯着比斗中的两人,眼神还是有点紧张。

    这时杜焱风已经掌握战斗的节奏,更加得心应手。他有心在皇上面前演一演功架,于是大喝一声,这次从四个角度连发四拳,拳头破风之声清晰可闻!

    「差不多了。」师星昊轻声喃喃说。

    杜焱风首三拳都很顺利打完。可是第四拳打出后却收不回来。

    这一拳原本瞄准楚兰天耳际打的,但却被楚兰天偏身移步,擦闪而过。

    这是楚兰天第一次不挡架而移身闪躲——这才显示出,原来他的身步法,比杜焱风还要快速敏捷。

    楚兰天不只是躲——闪开了攻击的同时,他头颈一摆,就用脸颊和肩头,上下把杜焱风那只拳头夹住了!

    ——皇帝这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他看见这情景,还错觉以为杜焱风的拳头已经击中楚兰天的头脸。

    杜焱风火速沉下马步,运全身气力欲把拳头拔回来。

    对手集中全身之力——这正是「太极」拳士最想遇上的状况。

    楚兰天不仅不跟杜焱风用力对拉,反而腰肩一抖,把对方的手臂往回迎送过去。

    杜焱风猛拉之下,不只没有遇上抗力,反而被这顺势的劲力迎送,拉了一个空,失去平衡向后倒。

    ——但凡人失衡向一边跌下,身体自然会生出反应,欲往反方向恢复平衡。杜焱风是武者,这反应更是迅速强烈,他一向后倒,身子即时就向前俯。

    楚兰天极准确的抓住了杜焱风这一反应,头肩把那拳头放开了,右手一探抓住杜焱风的衣襟,顺着其前俯之势发劲拉扯。

    杜焱风刚刚向后倒不了,身体紧接又向前仆。他慌忙踏出一步,用力撑住,想煞止身体。

    楚兰天完全掌握着对方的重心与力量流向。他那抓住衣襟的手,这时又再借杜焱风的力量一推挤,将他往后斜方送过去。

    杜焱风足下踉跄,不断想稳住步履平衡,但每一次好像快要站定了,又被楚兰天巧妙地牵引或推动,歪倒往另一个方向。

    杜焱风心里叫苦。他主观错觉,那校场地面就像突然变成了风高浪急的小船甲板,簸得他东歪西倒,甚至感到脑袋晕眩。

    大地当然不会移动,这其实是楚兰天的「太极拳」听劲化劲的功夫③,不断在破坏捣乱他的平衡重心。对于这个以「八卦拳」步法自豪的大行家,这实在是平生没有想象过的劣境!

    『注③:关于「听劲」,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七》。』

    而在正德皇帝等人眼中所见,楚兰天仅用一只手揪住杜炎风的衣襟,没有什么发劲的大动作,就把这锦衣卫高手像木偶般控制掌中,将那壮硕身体摇来晃去,仿佛变戏法一般。皇帝看得眉飞色舞,不自觉身体向前倾,甚是入迷。

    至于旁边的钱宁,脸色变得比平时更白,惯有的笑容已然消失。

    师星昊看见皇上的反应,轻声说一声:「够了。」

    楚兰天听见微微点头。他右手发劲一摔,杜焱风就如纸人双足朝天,整个人倒转过来,后脑往地面猛摔;同时楚兰天沉下马步,左肘狠狠向下压击杜焱风面门。

    此为「太极拳诀」:「拔其根而斩之」。

    场边那群锦衣卫不禁惊呼——

    杜焱风的脑袋,在离地数寸的高度突然静止。

    原来是楚兰天的右手,及时发力把他拉住。另一边的左肘,也仅仅停在杜焱风鼻子的两寸前,凝止不发。

    ——假如这挟带着全身重量、以后脑为接触点的一摔,真的摔了下去,紧接再加上那记重肘压击,校场的沙土上不遗下大摊脑浆才怪。

    ——「太极拳」这套「四两拨千斤」的绝技,由楚兰天这么一个拥有千斤之力的巨人使出来,更是可怕百倍!

    楚兰天举重若轻,单臂把呆若木鸡的杜焱风提了起来站好,然后放开他衣襟,后退了数步,拱拳行礼。

    「承让!」接着楚兰天又朝皇帝跪下。他神情木然,似对这场胜利全无感觉。

    师星昊和其他三个「镇龟道」弟子,也同时向皇帝下跪。

    众锦衣卫因目睹这「太极」神技,一时都看得呆住了。这时他们才发现,皇帝已经看得忘我地从交椅站了下来,慌忙也纷纷跪拜。

    正德皇帝一挥手,示意众锦衣卫和武当弟子退下,独是招师星昊一人进来殿堂。

    所有陪侍的番僧和伶人也都退去了。太监卫士把正面门户都拉上,又把虎皮交椅抬回殿堂的正座位置,让皇帝坐下。皇帝吩咐太监各赐座给钱宁、江彬与师星昊。

    皇帝一脸兴奋红光,显然对这场比试甚为满意。钱宁瞥见,心才比较宽下来。

    可是皇帝劈头第一句说:「师星昊,你好大胆,骗倒朕了。」

    师星昊却脸色从容:「草民不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

    「刚才朕分明看见,比试之时你神色带点紧张;可是朕的锦衣卫士千人之选,在你这弟子跟前,根本就像个小孩儿嘛。」

    「草民刚才担心的,是敝派弟子失了分寸,伤及那位杜大人。」师星昊拱拳微笑说。

    这话听在钱宁耳中,甚为刺耳。

    皇帝却是呵呵大笑。「你那个姓楚的弟子,在武当派属于哪个等级?」

    「楚兰天得习『太极拳』,算是最上级弟子,只是刀剑技艺稍逊。」师星昊恭谨地回答。「有他这等能耐的,在武当山上大概只有三十人。」

    「三十人!」皇帝瞪大了眼睛。「朕的军队里要是有三十个这等高手,恐怕更胜于千军万马!江彬你以为是吗?」

    江彬一向在皇上面前能言善道,但今天见到武当派的人在场,竟是整天沉默寡言。此刻皇上点名询问,他不得不答:「战场上讲究兵队调动,互相呼应合作,臣以为跟这武者单打独斗的技艺,是两码子的事情。」

    「江大人所言甚是。」师星昊说着,那满布皱纹却精光四射的细目直视江彬。「更何况要培养三十个这样的武者,所耗的心血与年月,比调练一支千人大军还要多许多倍。以武道用于兵道,实在不合算。」

    江彬听见一愕。他本就是立过殊勋的勇将,受皇帝恩宠后,不论在朝在野更是骄横,何曾受过这样一个布衣武人的气焰?但眼前这武当副掌门散发的气势,他在边关战场上竟也未有遇过。加上此人似乎甚得皇上赏识,江彬也就没有发作。

    「师星昊。」皇帝又说:「你身为武当派副掌门,那么楚兰天跟你相比又如何?」

    「在草民跟前,楚兰天走不过十招。」师星昊说得轻描淡写。

    「十招?难以想象!」皇帝大乐,上下打量师星昊。他又左右看看钱宁、江彬及一众太监。「那么……假如此刻你要行刺朕,这『豹房』里无人能够阻挡,朕必死无疑?」

    钱宁和江彬听到这话,不禁大愕,瞧着师星昊。

    这时他们突然感到浑身不对劲。有一种不知何来的危险感觉。

    连那些太监卫士也都感应到了。有几个甚至不安地手搭刀柄。

    那巨笼里的豹子忽然咆吼。豹眼直瞪着师星昊,身子两番三次朝着笼边铁枝猛扑,撞得额头脱毛流血。

    师星昊只是微笑坐着,没有回答皇帝的提问。

    ——但那股危险的压力,明显从他身上散发。

    ——有如野兽。

    不一会儿,那压迫感消失。钱宁这才吸得一口气,怒然从椅子站起。

    「大胆!」

    「你吵什么?」正德皇帝怪叫。一名太监上前,用绸巾替皇帝拭去额上的冷汗。皇帝并不愤怒,反倒觉得好玩——这种冷汗直流的刺激,他过去可未曾尝过。「这玩笑是朕先开的,不怪他。」

    钱宁一脸尴尬坐下。皇帝召人递来一杯暖酒,一口喝光,又朝师星昊问:「武当派武功如此神妙,朕能学吗?」他指一指那个豹笼:「可别小看朕的身手底子。这般凶猛的豹子,朕也曾单人匹马擒捕。」

    师星昊拱拳:「陛下精气旺盛,自非凡品,如潜心向学,何艺不成?可是修练武道,必要专心致志,方可进得大境界。帝王自有其道,如授以武学,必然分散了励精图治的心思,恐非天下之幸。」

    皇帝颇是失望。「那么,你们留几个武当高徒在此,长期陪侍朕,如何?」

    师星昊还是摇头。「刚才陛下已经亲眼见过,杜大人与敝派弟子的差距,但这实在不是杜大人之过。设想武人一朝入仕,官职要务繁多,哪儿还有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心力,追求武道之极至?」

    他指一指那座巨大的豹笼。

    「如何凶猛的山林豹子,一旦住进了笼子里,就只是一头宠物而已。」

    师星昊说时,眼睛有意无意瞧着钱宁和江彬。那破裂的嘴巴笑得诡异。

    江彬脸容肃穆,那些创疤都涨红发亮。武将的直性子脾气不禁发作。

    「有机会倒想看看,师副掌门到了关外,面对成千上万的鞑子骑射大军时,又是如何凶猛。」

    师星昊朝江彬拱一拱手。听了这话,他倒是对这英伟的武官多了点敬意,但对钱宁却是不再瞧一眼。

    钱宁比江彬更愤怒——他刚接掌锦衣卫不久,本想藉这次比试在皇上面前立功;但这些武当山来的野民,竟然一再令他难看。然而碍着有皇上在,他只得坐在椅上强忍。

    勇猛的江彬一年前得以接近皇上,正是由钱宁引见的,如今江彬摇身一变成了跟他争宠的对手,钱宁已然十分担心;现在见武当派的人,其武勇尤胜江彬百倍,皇上明显甚是喜爱,钱宁就更感忧虑了。但听见师星昊连番不买皇帝的账,倒是比较宽心。

    皇帝再遭拒绝,颇是失落。正德皇帝虽然平生率性好玩,但也不是量浅的君主——平日与江彬下棋,偶尔犯规时被江彬当面直斥,他亦不动怒。此刻他只是叹息摇头。

    「你说的也有道理。那么你和弟子在此多留一段日子,让朕再欣赏多几招武当绝技,这个办得到吧?」

    师星昊起立行礼:「谨遵陛下之命。」

    皇帝继而向侍从太监吩咐,着其命人拟旨,照准武当山「遇真宫」殿宇正式归由武当派掌管,并赐赏金银布帛。师星昊下跪谢赏,然后在太监领路下退去。

    师星昊走在「豹房」那迷宫般的廊道之间。皇帝兴建这座别宫,设计特花心思,殿宇勾连栉列,里面建造了许多密室以供淫乐之用,又设番教佛寺,建筑甚是诡异,若非有人带领,极易迷路。

    这时后面传来一声:「慢走。」

    正是权臣钱宁跟着来了,身后带着两名锦衣卫千户。

    锦衣卫此一特务机关,大兴诏狱,兼具侦查与严刑审问的大权,自本朝开国以来,上自朝廷大臣,下至贩夫走卒,一见锦衣卫金黄「飞鱼服」,莫不胆战心惊;但师星昊面对这位锦衣卫最高头领,却只是骄傲地略一行礼。

    「我就当你这山野村夫,不识礼节。」钱宁也不说客套话。「但你们武当派在武林的活动,可别以为朝廷不知晓。」

    师星昊不感意外。锦衣卫耳目遍布各省,尤其东、西二厂被裁撤之后,其势力更是独大;武当派大量人马穿州过省地挑战各门各派,既连当地江湖人物都惊动了,锦衣卫又哪会不知道?

    「这是我等武林门派之间的事情,无关朝廷。」师星昊回答。

    「这个我当然知道。否则你以为朝廷何以未加干涉?」钱宁冷笑。「但别以为这是默许的意思。只是容忍。你们最好就别越过武林的界线。要是搞的太过火,风向一转,天下再无你武当派容身之所。」

    他说完便走。临行前又摇头叹息加了一句:「唉……什么『天下无敌』?这些武人,真搞不懂你们脑袋里在想什么……」

    师星昊只是沉默站着,目送这位权臣离去。

    ——你,当然不懂。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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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七

     「太极拳」乃是武当派最高绝学,由张三丰祖师亲创。相传张真人某日于武当山上观看猛蛇与白鹤相斗,从蛇身和鹤翅那柔中带刚的动态中,领悟「极柔软,然后极坚刚」之理,再糅合道家阴阳生克的自然理论,创下最基本的「太极十三势」:代表八卦的「四正四隅八法」,包括掤、捋、挤、按(四正)、采、挒、肘、靠(四隅);及代表五行的「五步」;进、退、顾、盼、定。这十三势后来经武当派历代传人,透过技击格斗的验证加以完善,遂成后来的「太极拳法」,又将拳法理论应用于兵器之上,陆续衍生「太极剑」、「太极刀」等武功。

     一般格斗武术,大多讲究制敌机先,以刚捷的速度与力量,攻其不备。「太极拳」另辟蹊径,主张「舍己从人」:讲求完美的防御,在接触粘搭对方拳脚或兵器的瞬间,运用至柔的功法,顺势引导和借用对方打来的力量,卸向落空之处,使其肢体过度伸展,暴露出最大的空隙;甚或将力量反馈对手,破坏其全身平衡,此即拳诀中的「引进落空」与「四两拨千斤」之法。

     当敌人处于无法自控的极不利体势时,「太极」拳士即从柔转刚,速劲爆发,攻其最脆弱不可救之处,或以摔落擒拿手法,断筋截骨。故武林形容「太极拳」为「棉里藏针」,表面动作轻柔,实战施用时可以极狠辣阴损。

     要做到「引进落空」,武者必要对敌人打来的劲力,具有极其敏锐的感应。这种感应称为「听劲」——这个「听」字当然不是指用耳朵,而是比喻不必用眼睛去看,单凭身体接触的感觉,就能准确探知对方来招的力量轻重和运动方向。拳诀有说「一羽不能加,蝇虫不能落」,正是形容这种感应的准绳,要求是何等微细。修练「太极拳」初期必先缓慢演练,正是要令全身筋骨都掌握这种分毫微细的动作。

     「听劲」再上一层就是「懂劲」,即在感应到对方的力量同时,能够作出相应招式,引导、借用、化解其劲力,达到控制对手身体的效果,制造发劲攻击的机会。

     「太极拳」基本有「推手」练习,两人搭手粘连,互相感应和化解对方的力量,就是长期锻炼「听劲」和「懂劲」的功力,直至将触感反应练到有如本能,方有可能在电光石火的实战里施展自如。

     三丰祖师创的「太极」,本来是养生炼气与打斗技击并重的道家武学。但到公孙清改革武当派后,将「太极」的养生功法全部摒除,加重钻研和锻炼招法杀着,「太极拳」在短短二十多年间,已经演变成更倍为辛辣可怕的格斗术。

     第二章心法

     以树枝草草削成的木剑,挟着破风声高速刺出。

     荆裂却像有预知能力一样,轻松地一侧首,就闪过了燕横这招满有信心的「星追月」。荆裂手上木刀顺着这侧闪之势斜斜撩出,无声无息就停在燕横的右肩前。

     燕横僵直,沮丧地缓缓收剑。

     「再来。」荆裂收刀后说。他只垂下木刀,没有摆任何防范的架式。

     燕横咬咬牙。他凝神对着荆裂,突然身子晃了一晃,作个假动作,然后脚步瞬发,斜向三角踏出,木剑从下往上反撩,低空削往荆裂的右小腿。这式斜步偏身反削,是青城剑招「破泽」,长距离以奇异角度取胜,甚难提防。

     怎知荆裂还是察觉了,右腿适时往上提膝屈缩,燕横的木剑只在他的草鞋底下掠过。同时荆裂借着单足站立的姿势,身体向前倾跌,顺势单手一刀斜砍出去。燕横的「破泽」去势甚尽,无法再回身闪躲,荆裂的木刀又停在他脑门顶上两寸处。

     燕横气极把木剑抛去。

     「这东西不顺手!」他羞怒地说。「要是用真剑,我必定更快!」

     「那么你把『龙棘』拔出来,再攻我。」荆裂淡淡说。「我保证,照样躲得过。」

     燕横瞧着荆裂,好像想再说些什么。最后叹了一口气,俯身把木剑拾起来。

     「你说的对。」燕横没精打采地承认——一个好的练武者,首要是对自己坦白。他用木剑支撑,就在这片大空地上坐下来,左手不禁抚摸右肋。

     才只过了几天,那被武当拳士锡昭屏打伤的肋骨,当然不可能完全痊愈。但武者的身体机能格外活跃,加上荆裂随身所带的伤药,肿胀已消退大半,痛楚也减缓了许多。燕横平日与青城同门用木剑作「乱对剑」互搏,打扑受伤是家常便饭,加上各种严格的锻炼,一年里大半的日子都负着大大小小的劳损创伤,当然不可能因此就休息不练习,负伤修练是习以为常的事情。因此燕横一感到好起来,就开始跟荆裂练习了。

     因为练武花耗了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和精力,这几天的脚程都慢了下来。不过大概明天就会到达省府成都。

     荆裂提着木刀,俯视坐在地上的燕横。他赤着硕厚的上身,呈现背上那神猴刺青,皮肤在冬日空气下冒着丝丝白烟。

     「你知道为什么没有一招打得中我吗?」

     燕横叹息着回答:「我当然知道啦。因为你比我强太多了。」

     荆烈摇摇头。「我们之间真正的差距,并不如你想的那么大。」他挥挥木刀,在头顶上旋了几圈。「以肢体筋骨来说,对,我比你快,也比你壮。但纯粹说动手的速度,我没有快出你那么多。」

     荆裂用木刀轻轻拍向自己心胸。「你欠了的,是心法。」

     燕横好奇地站了起来。

     「心法?」

     「我能够轻松地躲过你的剑,是因为你的攻击太单纯了。」

     燕横抗议:「可是刚才我明明用了虚晃的身法来掩饰……」

     「那毕竟还是招式。我说的是心。」

     荆裂举刀到脑后,摆出欲横砍的姿势。

     「你的心思,太早就专注在你想击中的目标上。虽然你的眼睛没有去看目标,但只要是好手,还是能够感应察觉得出,你想打哪个方位。现在你猜猜我,要砍你哪儿?」

     燕横凝视荆裂这个举刀的姿势。木刀很自然是正手,从燕横的左侧袭来。是要砍头颈吗?可是燕横又觉得,荆裂的真正目标好像是腰;下一刻,他又察觉荆裂腿膝似乎有要蹲下之势。是要突然低身砍向膝头吗?……

     荆裂的木刀只用半速轻轻斩出。到了半途,燕横才确定是砍向肩头。他急举木剑撩架。

     虽然只是轻缓的一刀,燕横却感受到稍许招架不及的压力。只要这一刀再快一些……

     「你看见了吗?感觉得到吗?」荆裂收刀,又把木刀轻轻点向燕横左侧的头部、腰部、膝部。「我的架式,令你无法确定,我到底是要砍你的头还是腰?腰还是腿?不到最后出击发劲的时刻,我的意念都尽量不贯注下去,令你越迟察觉我要砍哪儿就越好。头、腰、肩、腿……让你要猜的部位,也是越多越好。」

     燕横听得入神,默默揣摸着荆裂的教导。

     他毕竟也是潜心学剑已经六、七年的行家,自然一点就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

     己方保持变化越多,对手就越要花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去猜测,反应的余裕就越少。就像刚才荆裂那记慢刀,自己却因为心思被分散,挡架时竟有点匆促的感觉。

     ——对手的反应变迟,相对而言,就等于自己的攻击变快了。

     燕横一向以为,所谓「快」,就只是个人肢体动作的速度。但是经荆裂这一提点,他开始了解:在战斗里,两方互为作用,快慢胜败往往是相对的,更有心思意念这个因素存在。

     燕横瞥见了武道上一片从前未知的领域。

     「高手临阵对敌,他的心就像海浪里的浮舟一样,令对手难以捉摸猜度。」

     荆裂把木刀垂下。他远眺这空地对面的一片树林。林木枯叶落尽,只有光秃秃的枝杈,在阳光下一片宁静死寂。

     「可是要在生死间发的对决里,保持那种心,必得经过『意』的修练。」

     「我要怎么做才练得成呢?」燕横上前问他。

     荆裂取下白头巾,散开一头辫子长发。

     「没有秘诀。就是不断尝试去做,直至变成了习惯。」他说。「这原本就不是什么独门奥秘,青城派必然也有一套。你进了『归元堂』后,本来应该就是开始学这个层次的功夫……」

     燕横心头一阵哀伤。

     荆裂微笑拍拍他的肩头:「不打紧,从今天开始,我会逐步帮助你修练这个心法,接着还有其他的法门。只要练通了其中最基本的几种,你的武功必有大进。」

     「荆大哥……」燕横搔搔头发。「你会双刀或者双剑吗?可以也教给我吗?」

     荆裂黝黑的脸沉了下来。他当然知道燕横在想什么。

     「你是想尽快学会使那对『雌雄龙虎剑』吗?」荆裂摇摇头。「暂时别想那个了。」

     「可是……」

     「你可别弄混了。」荆裂的神情严厉起来。「现在你首要做的,是在最短日子内尽量提升自己的战力,发挥你已经学过并且最擅长的技艺,至少面对武当派一个中级弟子时能够自保。我早说过:先得活下去,其他的什么也不用说。」

     他把木刀指向南方:「我们明天就进成都了。武当的人八成也会在那儿出现。我不是每次也能够及时出现救你的。」

     燕横感到惭愧,垂首不语。

     荆裂走到放着行囊兵器的树底下,取衣服穿上。

     「他们……会在成都吗?」

     「我就是怕他们已经上了峨嵋山挑战。我可不想错过看戏。」荆裂叹息。「我们出发已经比他们迟了。还多亏你,把我的银两都拿光了,要弄匹马来骑也没钱啦。」

     他从行囊里拿出一个纸包,拈起一个干硬的米饼,大大咬了一口。「如果有钱,更加不用吃这么糟糕的东西。」

     「对不起。」燕横走过来,也把「龙虎剑」和包袱背上。「我没想过……」

     ——回想起来,燕横这些年住在青城山,是饭来张口,衣食不缺,竟没有考虑过走江湖时,银两有多重要。

     「荆大哥……我们的铜钱也花得差不多了……眼下还要进城子里,吃的花的更贵啦……怎么办?」

     荆裂想了想,然后朝他狡黠地一笑。

     「只要在城里,就有办法。」

     他背上斩杀过锡昭屏的那柄长倭刀①,提起行囊和船桨,远远望向成都的方向。「刚才说起武当……我忘了一件事情,得明说在先。」

     『注①:荆裂所用的倭刀,实是中国沿海工匠所仿铸。明朝因长期与倭寇交战,明军见识日本刀及刀法之威力,日本刀的制式遂大量流入中国,包括进口及仿造。』

     「是什么?」

     「假如哪一天,我遇上了凶险,你不要来救我。」荆裂很认真地说。「要是我应付不了,你来参一脚也只会送命。」

     「怎么可以……」

     「我们不是要报仇的吗?」荆裂双眼直视燕横:「命都丢了,还报个屁?忘了我刚刚才说过一次的话吗?首先得活下去。不管失去了哪一个。我也是一样,要是你遇险了,而我又毫无把握,我是绝对不会拼命救你的。你懂吗?」

     他伸出手掌。

     「你要是不答应,我们就在这儿分手。」

     燕横咬着嘴唇,皱眉深思了好一会儿。

     最后也伸出手,跟荆裂击掌一记。

     ◇◇◇◇



轰然雷鸣。

    掩盖了两柄木刀交锋的爆音。

    一记相交,两刀又再迅速分开,各自摆出架式,在晦暗不明的天空底下,相隔四步,互相遥指。



    眼前这场激烈的比试,让虎玲兰完全入迷了。她浑忘一身衣衫被雨水淋湿,只是注视着两柄沉厚木刀的动向。



    她目睹了:自己的弟弟又五郎,五次都只能招架。

    她的弟弟。那个号称「鹿儿岛第一男儿」,继承了祖先高壮身材的岛津又五郎。只有举刀招架的份儿。

    在那个异国来的男人面前。

    虎玲兰的指甲掐入了掌心。

    她看见:弟弟欲把那柄相当于野太刀②长度的木刀高举过顶,摆出最擅长的大上段架式。但对方似已知晓,先一步举刀向上,以更高昂的刀势压制着又五郎的架式。

    『注②:野太刀,或称「大太刀」,一般刃长达五尺(150公分)以上,已及当时日本人的平均身高,其实非常难于运用。镰仓时代(十二至十四世纪)的武人流行佩带野太刀,以夸示力量与刚气。后渐被战场淘汰,演变成为神社供奉之器物。』

    ——又来了。

    果不然,对方的木刀在下一瞬间,再次垂直劈下。

    又五郎只能再次举刀横向,成「一文字受」,迎接那猛烈的劈击。

    交击之下,附在木刀上的水珠,如箭四射飞溅。

    对方的劈击实在太沉重。又五郎没能从挡架转换成反击,第二刀劈击又至。第三刀。

    虎玲兰焦急地回头,瞧向坐在帐幕里的父亲。



    父亲站在帐幕阴影之下。明亮的眼睛凝视两个剑士,完全无意中止比试。

    虎玲兰心里默祷。

    然而要发生的始终发生。

    就在第七刀。又五郎手中刀,终于抵受不住同一部位被连续重击而折裂。



    木刀继续降下。

    虎玲兰不忍,闭目。

    因此没有看见:木刀并没有劈在弟弟又五郎的头顶,而是偏斜落在左肩。

    饶是如此,骨头碎裂之痛,还是令又五郎的身体崩倒了。

    虎玲兰睁开眼睛后,错以为弟弟已然头颅中刀气绝。



    眼泪流下,与脸上早被雨水融化的胭脂混和。

    模糊的眼睛,瞧着那个仍然站立的身影。

    电闪的瞬间。她很清楚看见那个赤着上半身的壮硕背影。电光闪照下,那身体肌肉纹理的阴影,有如老虎的斑纹。

    湿滑的右肩上,那个太阳图案的刺青,随着呼吸喘息而起伏。



    那一刻的画面,永远刻印在她的记忆之中。



    ——太美了……

    虎玲兰惊醒。

    没有雨水。没有电闪雷鸣。午后的冬阳晒在甲板上。溯江而上的渡船行得甚缓慢,很少颠簸摇晃。

    她擦擦眼睛,放开一直在睡梦中抱着的野太刀,用刀鞘作支撑坐起了身子。

    江风徐徐送来,吹乱了她的发髻。她索性把金钗拔下,散落一头如云乌发。甲板上其他乘客,看见这异国女子如此豪放的举止,皆瞧得呆住了。

    虎玲兰挂起野太刀,走到船栏前,远眺岷江岸旁的山林风景。极目往上游望去,成都还未在望。

    她垂头,看着帆船破浪的水色。浪花让她回想几个月前,那漫长的渡海旅程。

    ——一切,只为了再见他。

    江水的倒影中,她仿佛再次看见那个背影。

    虎玲兰心中一阵激动,反握着金钗猛地插在栏杆的木头上。

    金钗弹动。钗上的彩色串珠乱颤。

    虎玲兰的眼睛里,有一种复杂而激烈的感情。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八

    前文说过武道境界有「气」、「意」、「神」三大阶段,而同时武者锻炼的方向和范围亦有三种,是为「形」、「功」、「法」。

    「形」就是「外形」,也即是一切动作招式。武者欲打出高水准的招式,别无捷径,就只有长年不断重复练习和修正动作,直至能够做到不用思考,随时准确完美的出招,所谓「拳打千遍,身法自然」。

    「功」就是「功力」,包括了身体的基础力量(爆发力和耐力)、速度、协调性、平衡能力等;还有脑袋神经的功力,包括神经反应的速度、空间感、时机感等。另外亦有一些辅助的功法,例如眼目的视力锻炼(尤其是动态视力和距离判断),听风辨位的能力,皮肤触觉等。

    「法」为「心法」,包含上述两者以外,一切心理、思想与精神层面的锻炼。

    心法分为两类,第一类即是战术策略,比如虚招佯攻,走位游斗,故意露出空隙诱敌,又或直接连环进击正面硬碰;在应付不同身材、兵器、习性的敌人时,选择以长击短,或是以短入长;还有捉摸对手心理,虚实互变,从而迷惑甚至控制对方,种种策略,不一而足。正如精通兵法的将领能够以少胜多,武者即使招式和体力速度不如对手,如果擅用战术心法,以己之强,攻彼之弱,往往也能掌握克敌制胜的机会。

    第二类心法,是锻炼临敌时的心理精神状态。正如现代运动竞技,甚为重视和讲究「运动心理学」,乃因运动员心态,能够大幅影响出场的水准表现。武者冒着伤残甚至死亡的危险与人决斗,心理压力更百倍于运动员,如何顶着这种压力,保持冷静自如,是武道上必要的修练。是故武林有谚:「一胆二力三功夫」,正是此理。

    日本武士道经典读本《叶隐》,开宗明义就说:「武士道者,死之谓也。」武道一如兵法,乃是死生之道,视死如归,死中求生,非寻常人所能,却是武者必要越过的关口。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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