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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迷彩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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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喬靖夫】武道狂之詩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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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9-3 21:23:5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成都

    燕横走在那看似走不尽的纵横街道上,自觉有如置身一座复杂缤纷的五色迷宫里,有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满街满巷都是集市与作坊,有卖金银丝锦的、纱帽衣履的、折扇字画的、丝竹乐器的、铁具刀斧的、金鱼雀鸟的……还有数之不清的酒馆茶店,每一家看在燕横眼里都是那么新奇。脑袋一下子塞进这么多声光颜色,他有点受不了。

    燕横自小在穷村子里长大,少年又被送上青城山学剑,六年多来唯一一次下山就是「五里亭」试剑那一趟。像省府成都这一等的大城,燕横何曾踏足过?

    ——刚才进城之前,他就站在城门,仰头呆看着那三丈余高的城墙许久。

    燕横垂下头,看看自己的草鞋踏着的石板砌成的街道。世上竟有这么漂亮的道路,他可是想也没有想过。

    「走吧!发什么呆?」

    荆裂在他前头数步处,回首向他催促。

    进了这城街,当然不能像在野外般大剌剌地带刀而行。荆裂干脆就把平日挡雨用的大斗篷披上,从头直盖到腿膝,腰上挂着的刀子都遮掩了。背后那柄长倭刀则用布包裹着。船桨倒是不碍眼,就充作挑行囊用的担子,搁在肩头上。

    燕横背上和腰后的「雌雄龙虎剑」,比荆裂的兵刃还要显眼,当然也得用布包裹。他头上戴着竹笠,生怕在街上碰巧遇上武当派的人,会给认出来。

    「紧跟着来啊。这街上人多,失散了我可找不到你。」荆裂说着就回身大步走。

    燕横急忙跟上去,眼睛忍耐着不再注视街旁的店铺。

    他瞧瞧前面荆裂的背影。荆裂的步履开阔自然,脚下生风,那姿态就如走在自家的厅堂里。

    ——荆大哥毕竟是在外头见过世面的男人,果然是不一样……

    燕横一脸羡慕。

    「荆大哥……你之前来过成都吗?我看你好像很熟……」

    荆裂耸耸肩:「没有。反正都是大城镇,每一个都差不多。」

    「是吗?……」

    正走着,两人看见前面路上一面临街的墙壁跟前,围拢着二三十人,不知在观看墙上的什么。

    荆裂好奇地上前挤进去看,燕横也紧随着。那人群被荆裂壮硕的肩头一下子就排开了。

    抬头看看墙壁上,贴着一张写满大字的纸,似是公告之类的文帖。看那纸和墨的颜色都不新,大概已经贴了三四天。

    燕横仔细看看上面写什么。青城派当然不会让弟子变成文盲,一向有雇用老师上山教弟子读书写字。但毕竟平日大部分的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心力都花在练剑上,燕横懂的字不算很多。

    这公告上有三个字,燕横却必然认得。

    「青城派」。

    「是他们。」荆裂盯着这没有下款的告示,笑得像头野兽。「武当派。他们果然在这儿。」

    燕横紧紧捏着拳头,愤怒的眼睛瞪着这幅他没有完全看懂的公告。他当然知道上面写什么。也知道是谁会这么赶忙把这消息公告世人。

    ——既然要号称「天下无敌」,他们当然渴望向天下宣示。

    一想到仇敌就跟自己身处在同一座城市里,燕横一阵热血沸腾。

    ——会碰上他们吗?

    一想到此,背项又一阵冷汗。他深知以现时自己的武功,难敌武当派这些精锐弟子,心头感受甚是复杂。

    「走。」荆裂拉着燕横挤出人堆。

    「荆大哥……」燕横不自觉把竹笠拉低遮掩面容。「我们现在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早说过嘛:活着是第一件要紧的事情。」

    荆裂往街道两头瞧瞧那些密布的招牌。

    「进城来,当然是先找个落脚的地方。餐风露宿了这几天,骨头都发麻了。」

    两人又走了一段,荆裂在一家客栈的招牌底下停下步来。他抬头打量这家两层高「祥云客栈」的门面,看来觉得不错,也就跨进了门槛。

    「荆大哥……我们……」燕横急忙呼叫。

    荆裂没理会他,径自进入楼下的饭馆,到了柜台跟前,台后那中年的掌柜马上堆起笑脸迎接他。

    「要个上房。」荆裂没等掌柜开口就先说。「我跟这个兄弟。」

    「欢迎!欢迎!」掌柜的笑容不变,一双细眼却敏锐地打量着柜台前这两个客人。眼见二人行李不多,衣饰打扮又像卖艺行脚多于商贩,他语气犹疑地说:「有的有的……我家客栈好相宜,这上房的房钱,一天才八十钱……客官要是方便的话,可以寄存一点……」

    荆裂整一整身上的斗篷,有意无意间掀起了下摆,露出腰带上那雁翎单刀的柄头。

    掌柜眼睛瞪大。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荆裂倾侧耳朵。「我听不大清楚。」

    「大爷!」掌柜的笑容比之前更夸张。「我刚才是问大爷……您贵姓……」

    荆裂故意不答他,却作出不耐烦的模样,手指搔着耳朵。

    掌柜急忙改口:「房间早就备好,请!」他呼唤店小二来,带荆裂和燕横前往后面院子旁的房间。

    燕横在走廊上凑近荆裂,悄声问:「荆大哥,我们没钱住这儿啊……你不是要……」

    「进城之前我不是说好了吗?」荆裂皱眉。「在城里,一切话由我来说。你半句也别开口。我说过,有办法。」

    燕横纳闷,却也不再说什么。

    进了房间,荆裂掏出身上那二十几个铜钱,全都塞到领路的店小二手里。店小二得这么多打赏,笑得只见牙齿不见眼睛。

    燕横看着他们仅余的财产,消失在店小二的口袋里,焦急地瞧着荆裂。

    荆裂拉着正要离开的店小二,问了一句:

    「你们这城里,最大最威风的赌坊是哪一家?」

    ◇◇◇◇

     叶辰渊把笔放下,略看了信笺一遍,便将之折好放进纸封,再拿起桌子旁的红烛,以滴蜡封口。最后他从衣襟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太极两仪铜印,压在那蜡封之上。

    侯英志一直半跪在叶辰渊的椅子旁,瞧向地上不发一言。他早就弃去那身又脏又破的青城派道袍,换上一套干净衣裳。

    「英志。」叶辰渊用两指夹着信递过去。侯英志双手恭敬接过。

    「我们这趟远征,你没资格随行。如今给你这封信,还有一些路费,你今天就回武当山。这信你交给姚掌门或是师星昊就可以。里面我已经叙明,收了你这个弟子。上了山之后,你学得了多少,那就看你自己。」

    侯英志谨慎地把信收入衣衫里。「副掌门厚恩,弟子没齿难忘。」

    叶辰渊又招招手。房间里一个弟子上前。叶辰渊把那弟子腰间的武当长剑解了下来,交到侯英志手上。

    「这个给你路上傍身。以你的武功,原来没有佩剑的资格,我这是格外恩准,上了山后记得交还给师长。」

    侯英志第一次把武当剑握到手。那触感带来一股奇异的兴奋。

    ——这剑,就是通往「最强」之道的钥匙。

    叶辰渊的大手掌,又一把握着侯英志的手。

    「你虽然连一招武当技艺也还没学过,已经算是武当弟子。」叶辰渊那双带着两行刺青的冷傲眼睛,直视侯英志。「在路上不管遇上什么,别丢了门派的名声。武当的荣誉,必要时要以血来捍卫。」

    叶辰渊站起来,抚一抚侯英志的头发,又说:「现在就走。」

    侯英志下跪,朝叶辰渊重重叩了个点地的响头,也就无言步出房间。

    叶辰渊没目送他,自顾负手背后,走到房间的窗户前。

    这个三楼的房间,能够俯瞰成都东部整片的街道房屋。下方通衢大道上车马熙攘,正是午间最繁忙的时候。

    武当这支四川远征军,五天前就到达了成都,但并未马上出发前赴峨嵋山,而是包下了这「凤来大客栈」的三楼整层,几天以来都待在房间里头没有行动。

    他们在等待。

    「峨嵋还没有回复?」叶辰渊问身后的弟子。

    「还没有。」那「兵鸦道」的黑衣弟子回答。

    「我的信确实已经送上去吗?」

    「两天前是弟子亲自陪同那信差上山。而且亲眼看见他进了山门。」

    叶辰渊点点头。

    四天前,他们雇人在城里三、四处,贴上青城派被消灭的告示,此事早已传遍成都。峨嵋山上的人此刻亦必已知晓。再加上叶辰渊的挑战状,峨嵋派现在很清楚,他们眼前有什么选择。

    归顺,或是灭亡。

    就多给他们一些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考虑吧。

    ——还是,峨嵋山上会有另一个何自圣?

    一想及此,叶辰渊就手心冒汗发痒,很想把「坎离水火剑」握上手……

    「副掌门。」门外一声轻唤。

    看门的弟子一听就知道是师兄江云澜。但他还是等待叶辰渊首肯才开门,可见武当派纪律之森严。

    满脸旧伤疤的江云澜刚出门回来。他没有佩带那长剑和铁爪,身上穿的也是寻常人家的衣履。

    「他来了。」

    江云澜说着,就带引一个中年男人进内。

    那男人身材高瘦,长相有点古怪,一双乌黑大眼又明又亮,生着一对圆圆的兜风耳,给人非常敏锐的感觉。他进入房间的脚步轻盈无声。

    男子朝叶辰渊半跪下来。

    「『首蛇道』弟子邹泰,拜见叶副掌门。」

    叶辰渊示意他起来:「要你快马赶来,辛苦了。若非此事重大,我也不动用你们。这成都一带,你熟吗?」

    邹泰点点头:「住过一年半。」

    「你这趟同来的『首蛇道』弟子有多少人?」

    「还有两个同门。」

    叶辰渊瞧瞧江云澜,又瞧向安放在房间里,盛着锡昭屏骨灰的那个坛子。

    「这一次必定得把那家伙揪出来。」江云澜冷冷说。「用他的头,祭锡师弟跟其他四个同门。」

    邹泰的大眼睛闪动。

    「请放心,另两个同门弟子已经开始在找了。」邹泰微笑。「弟子以『首蛇道』的荣誉保证:除非那人没有跟着来成都,否则在副掌门登峨嵋之前,必定找到他。」

    ◇◇◇◇

     整个成都的本地男人都知道:城里最大最威风的赌坊,自然就是位于刀子巷的「满通号」。

    官府禁赌,赌坊这等生意当然不能就开在大街上。巷子虽小,赌坊气派却不小。高大的两层楼房,门前蹲着一双几及人头高的石雕貔貅兽。还没进门,已经听闻内里人声鼎沸。

    燕横听都没听过「赌坊」这两字,更不知是怎样的地方。他跟随荆裂一踏进「满通号」,但觉一阵混杂着汗臭的热气扑脸而来。其中有他很熟悉的那种人体因为紧张而散发的气味,一时唤起了平日跟同门比剑练习的记忆。

    「满通号」光是地下一层就气派不凡,大大小小的赌桌共二十来张,挤满了两三百人。楼上还有只招待豪赌客的厢房,每手押注都在百两银子以上。

    荆裂进了「满通号」,倒有如进了家门。听见那些红光满脸的赌徒豪迈的叱喝声,他感到自己身体的血液也都活跃起来了。他还是披着斗篷,只把头上斗笠拉了下来。

    荆裂看见燕横浑身不自在的样子,微笑问:「你觉得这地方很可怕?」

    燕横左右看看。一双双贪狠的眼睛。桌子上的金钱迅速移换。如浪潮般骤然爆发的哄叫。

    他点点头。

    「其实我们练武的人,跟他们没有很大分别。他们赌的是银两……」荆裂说着,拳头轻轻擂在心胸。「我们赌的,是这身体和性命。」

    荆裂和燕横这两个「客人」衣装奇特,燕横身上更挂着长形物事,早就吸引了赌坊看门的注意,几个负责看守的打手,已经悄悄包拢过来,防范他们有何异动。

    两人拥有武者的敏锐感觉,哪会不察知被包围?荆裂却不以为意。

    两人挤到一张骰宝桌子跟前。四周的客人沉迷赌局,自然没有留意他们。那主理桌子的荷官,一边呼喝着催叫客人下注,一边在注视这两个怪人。

    荆裂伸手进斗篷底下,解了腰间的绳子,把雁翎腰刀连着刀鞘拿出来,重重搁在赌桌上。

    「这一局,我押围一。」荆裂把腰刀缓缓推向桌子上,那画着三个一点骰子的图案上面。「杀!」

    桌子四周登时静了下来。燕横听见自己喉结吞咽的声音。

    那四名打手排开赌客,走到荆裂身旁。其中一人伸手,一把压住赌桌上的腰刀。

    「兄弟。」另一个打手说。「听你口音是外地来的,大概不知道这『满通号』是谁开的。你们收起这东西,就这样出去,不要回来。我们就当作从来没有发生这事儿。」

    荆裂咧起嘴巴,笑得好像真的押中了一样——不管对方是何等人物,只要是冲突对峙,他总是感到莫名兴奋。

    「找一个能作主的人来说话吧。」他作状打个呵欠。「我今天有点累,不想说太多废话。」

    那些打手仔细瞧瞧荆裂的样子。那头巾之下露出一串串古怪的辫子,发式不文不武,似是外族人。

    历来进「满通号」闹事的人,荆裂绝不是身材最高大的一个。赌桌上那柄腰刀的式样也平凡得很,不是什么宝刀。但赌坊的打手,毕竟在江湖打滚,天天在赌坊里见到的男人成百上千。他们直接感受到这个怪人身上散发的危险气息。

    整个赌厅此刻都已静下来。全部人都在注视这张骰宝桌子跟前的事情。

    一个满脸髭须的胖壮汉子,这时带着三名手下,从二楼的阶梯步下来。一听见楼下大厅静了,他不必通传就知道出了事。

    胖汉的肤色黝黑,发髻带点微鬈,一看就知有异族的血统。这在四川并不少见。

    三个手下为他开路。胖汉站到荆裂跟前,仔细打量着他。对年轻的燕横则只略瞧了几眼,未多理会。

    「我是这儿的总管,沙南通。」胖汉抚抚下巴的大堆胡子。「兄弟,这儿是做生意的地方。你看见我们的客人们都停了手吗?你知道只是少开了这一两局,我们『满通号』损失了多少吗?」

    荆裂好像完全听不见沙南通的话,仍然微笑问:「我押这口刀子,要是中了,你们赔多少银子?」

    「就算你是外地人,来到四川,大概也听过岷江帮吧?」沙南通说到「岷江帮」名号时,三个字的发音格外响亮。「你要是听说过,又知道这『满通号』就是岷江帮开的话,你应该知道自己来错了地方。」

    「好,原来你这儿只许赌银两,不许赌东西。」荆裂指一指桌上腰刀。「赌坊总可以借钱吧?我跟这位小兄弟欠了点路费,要跟你们借。这刀子就是抵押品。」

    「岷江帮确是有借贷的生意。可是兄弟你这种借法,我们不受理。」沙南通向大门一招手。「请便。」

    「刀子抵押不行?那好,我押另一样东西。」荆裂略凑近沙南通,压低声音说:「我就押三个字:青城派。」

    他向燕横一扬手:「我这位燕兄弟,乃是青城派『道传弟子』。由他开口问贵帮借点路费,行吧?」

    燕横愕然。荆裂说话声音不高,可这赌桌前十几人全听见了,都把目光投向燕横。突然成了众人焦点,燕横一脸是汗。

    脸上流汗比燕横更多的是沙南通。他那张黑脸一下子缺了血色,讶异地瞧着这个不起眼的少年。

    青城派。「巴蜀无双」。

    沙南通再看看荆裂。青城派的剑侠怎会跟这种奇怪的野汉厮混在一块儿?他半信半疑。但一想到万一弄错了,侮辱青城剑士的后果可是十个沙南通也担待不起,所以半句疑心的话也不敢说出口。

    「原来是……燕少侠。」沙南通拱手作揖,手下们也都跟随。未弄清事实之前,沙南通不敢把「青城派」三字挂在口边,只是含糊地说:「有失远迎!路费的事情,自然包在沙某身上……这位……」他瞧着荆裂。

    「我姓荆。」

    「这位荆大爷……刚才得罪了!这儿人杂不好说话,不如恭请两位到敝帮总号,让敝帮摆桌宴席,为燕少侠与荆大爷两位接风,不知意下如何?」

    本来按住桌上腰刀的那个打手,已经把刀子捧在双手,恭敬地递给荆裂。

    荆裂接过刀子佩回腰间。「也好,肚子正饿着。」

    「来人!马上备轿!」沙南通呼喊。

    同时赌坊的打手荷官们向客人呼叫:「没事了!是客人而已!继续赌!」

    瞧着手下簇拥着荆、燕二人出门,沙南通趁这当儿向手下吩咐:「对了……张三平不是刚从灌县那边办事回来了成都吗?快叫他来见我,我有事要问……还有,那轿子,要尽量慢走。最好在他们到总号之前,让我先弄清楚这事情。」

    在「满通号」门外,两顶轿子已在等待。

    燕横一生也没乘过车马轿子,看见荆裂取下腰刀跨进轿里,这才懂得依样画葫芦,把背上用布包藏着的「龙棘」取下来,也登上了轿子。

    岷江帮几个帮众在大街上为两顶轿子开路。行列依照沙南通的吩咐走得很慢,荆裂当然猜到他们在打什么主意,也不说破,闲适地坐在轿里,观看窗外成都闹市的街景。

    沙南通步行跟随在最后,眼睛不住焦急地左顾右盼,看看那个部下张三平来了没有。

    沙南通走着时,心里许多念头不断在转:

    ——青城派被武当消灭一事,虽然全个成都也知道,但到底未确定是不是真事;假如青城派还在,待慢了他们的入室弟子,可是不得了的过错……

    ——但这个姓燕的小子这么年轻,真的是青城派「道传弟子」吗?……会不会是借着青城覆灭这个消息混饭吃的骗子?……就算是真的青城剑士,这么无缘无故来成都闹事,也着实奇怪……

    沙南通心里只盼张三平快点出现,他应该听过灌县和青城山那头最近的江湖消息,也许能够搞清楚,为什么会有个青城剑侠跑到成都来,还要直接挑上岷江帮……

    「停下!」

    走了一段路,荆裂忽然呼喝。

    轿夫马上停住了脚步。开路的帮众也都不解地回头。

    荆裂把轿子窗户的竹帘拨高一点儿,往左面那长街远处眺望。

    目光注视熙来攘往的人群里两条身影。

    ——没看错。

    荆裂提着雁翎刀踏出轿子,站在大街中心,刀鞘搁在肩头,远远瞧着那两人。

    那两人也马上察觉了,同时止步,隔着人丛遥视荆裂。

    两人一男一女,都是一身风尘仆仆的远行装束。

    男人是个三十来岁汉子,那高大硕壮的身材很是显眼,两肩却斜斜沉下来,一双猿臂垂下交叠在下腹前。他瞎了一只左眼,把头上的淡花布巾拉低一边遮盖那孔洞,神貌很是强悍。

    他旁边的妇人发髻衣饰都很寻常,站姿却比街上许多男子都要刚挺,长得圆脸厚唇,加上深色的肌肤,虽不清秀,却另有一种健康的吸引力。看她神态似是那独目男人的妻子。

    这两人混在繁忙大街的人群之中,外表说特别又不算很特别。最显眼之处是两人身后,都背着一根套住布囊的长条物事。男的那一根长有八尺余,比他身材还要高;女子背的则略短略细,但也相当于她的高度。

    荆裂能在人群里发现这两人,不单是因为他们背后的「东西」,而是因为他们行走的步姿:那如鱼过水般的动作,每一步都比旁人稍稍轻捷省力。这种微细的差异,普通人的眼睛无法察辨;但是高强的武者,不管在多繁忙的街道里,只要看见一眼就能互相辨认。

    两人这时也已判断出,荆裂跟自己是同类。

    「荆大爷……」沙南通赶上来问:「什么事情?」他也循着荆裂的视线瞧过去,但看不出人丛里是谁格外吸引了荆裂的注视。

    荆裂远远朝那两人咧齿微笑。他盯着那个男的,头略向旁侧了一侧。

    ——示意「我们找个地方」。

    独目男人微微点头。

    荆裂拍拍燕横的轿子:「我有事情。你先去吃饭拿钱。我来找你。」说完不待燕横答应,就走进那条街。燕横开口欲问,却已来不及了,心中满腹疑团。

    「荆大爷!」沙南通高呼:「我们的总号在老虎巷那头,从这里走——」

    荆裂不耐烦地扬扬手,头也不回地说:「你们岷江帮全个成都的人都知道吧?我问问人不就行了?」说着继续走进那长街。

    荆裂跟那对男女在人丛中隐没。沙南通没办法,只好吩咐轿子继续往总号前进。

    又走了一段路,一个青年气喘吁吁地从横街出现,赶上轿子的队伍来。沙南通早就看见,上前一把抓住他。

    「三平,你待在灌县那边的日子多,我有事情问你。」沙南通搭着张三平的肩膊,尽量压低声音。他一边继续跟着轿子,一边问:「你有没有听说过,青城派有个剑侠,是姓燕的?」

    张三平本来还在透着大气,一听这话脸容一紧,呼吸也停顿了一会儿。

    「总管,你是说……姓燕的?……没有听错?」

    「只听过一次,但是应该没有弄错,不是姓燕就是姓严,顶多是姓殷……怎么了,你的脸色……」

    「就是七、八天之前的事情,我在回来的路上听说的……」张三平低声说:「灌县那个庄老爷子,你知道吧?他跟人家在『五里望亭』打群架……详细的我不知道,只听人家说,那场架里,有个青城派的剑侠下了山来调停,只用了一剑,就让亭子内外所有人都住手了。那位剑侠就是姓燕的……跟他对上的人,竟然死不了,算是十八代祖上积的福。总管你道这人是谁?」

    「别打哑谜,快说!」

    「不就是那个『鬼刀三十』!」

    「鬼刀陈?」沙南通瞪得眼珠子像要跌下来。「那个鬼刀陈?就只一剑?」

    张三平猛地点头。「听说那位剑侠还是个没长胡子的少年……总管,你问这个干嘛?……」

    沙南通却已没再搭理他,眼睛只管瞪着燕横的轿子。

    燕横坐在轿里,感到不大舒服。他自小到大只用腿走路,这轿子把他左摇右晃,自己却又控制不了,很不习惯,平生第一次觉得坐着比走路还要难受,轿子窗外的街景他更无心观赏。

    因此他看不见:手上提着布包长剑的侯英志,就在同一条街上,牵着马儿从轿旁经过,走往南城门的方向。

    这两个曾经是最好朋友的少年,以相隔不足一步的距离,就此擦身而过。

    他们的手上,同时各自紧紧握着用布帛包裹、刚刚得来不久的佩剑。

    他们此后越走越远。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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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9-3 21:24:4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峨嵋枪棒

    二十余年前,武当前任掌门公孙清(铁青子)着手改革武当派,先是改变武学风格和路向,继而又更张门派的组织架构,将高级的精锐弟子划分为三大部,各予司职功能。

    其一为「兵鸦道」,现由副掌门叶辰渊执掌,乃是负责南征北伐、称雄武林的武斗部队;其二「镇龟道」,由另一位副掌门师星昊主持,主责镇守保卫武当山及调练弟子;其三「首蛇道」则最为神秘,直接受命于掌门,并外派弟子长期潜伏驻守各省,专长于情报刺探,更负责侦查各地门派的武功实力,为保持身份秘密,等闲不会动用。

    邹泰就是武当「首蛇道」派到四川一省的头号弟子,本来因事去了顺庆府,刚刚才快马兼程赶来。

    叶辰渊的远征军,在成都待了几天,迟迟不南下峨嵋山,一则是看看峨嵋派对挑战书有何回应;更重要的却是等邹泰回来接受一个任务。

    ——当然就是为了那个「武当猎人」。

    邹泰走在盐市口的街上,状甚悠闲,其实他那大耳朵和大眼睛一刻不停,在留意街上有何异样的人物。邹泰本身精通武当著名的「梯云纵」轻功,但既然知道要找的人是高手,为免被对方察知,他把功力完全隐去,步履如常人一般。

    ——装扮成凡人,是「首蛇道」弟子的必修课。

    邹泰走进街旁一个茶馆。约定的一名「首蛇道」同门陈潼,早就在内等待。

    「有了吗?」邹泰坐下来,喝了一口茶后,见店小二走远了才问。

    「八、九成是了。」陈潼用极小的声音说。「昨天在东大街的『悦庆客栈』,有个奇怪的女人向店掌柜打听,问武当派是不是在成都;今早又有人在槐树街看见她,拿着一幅男人的画像四处问人。」

    偌大一个成都,当然不能只靠几个「首蛇道」同门用脚走四处碰运气。邹泰这些年来,已在四川几个主要大城里建立了江湖关系,有需要时只要花些银两,一层一层地向下使唤,就能够动用几百人作他们的耳目。

    「她现在呢?」邹泰问。

    「周松嘉已经在跟着她。」周松嘉就是第三个「首蛇道」同门。「看那女人衣服打扮,不是中土人。」

    「这个倒是奇怪……」邹泰皱眉。「要是被我们灭门的残余弟子,那倒还说得通。她却是外族人……」

    「可是……」陈潼说:「这女人背后大剌剌地背着一把又长又大的刀子。你有听说,锡师兄的头颅是被哪类兵器砍下来的吧?」

    邹泰的大眼睛收紧了。

    「你刚才说,她拿着一幅画像在打听。画里画的是什么人?」

    「听说是个古怪男人。一头长发又乱又脏,像个乞丐。肩头有刺青。」

    邹泰沉默了一会儿,把茶喝光,马上起立。

    「带我去。由我代替小周,亲自跟踪她。这女人就算不是『猎人』,十成也跟『猎人』有干系。」

    邹泰步出茶馆后又说:「待会儿我接手跟踪,你就代我去客栈报告副掌门。告诉他:准备好,随时等我的消息就出手。」

    ◇◇◇◇

     到得一条冷清的后巷,荆裂停下步来。

    巷道一边挂满湿淋淋的衣物。一名老妇正蹲在一户的后门前洗衣。

    「婆婆,借你地方一用。」荆裂微笑走近。「请回去。」

    老妇还未知道什么事情。荆裂掀去身上斗篷,下面的兽皮背心,露出两边刺花的硕大肩头,还有腰间双刀。老妇一见他这凶悍的形貌和兵刃,惶然走入后门,把木门紧紧闭上。

    同时,那对男女已经在荆裂后面的丈许以外出现。他们同时解下背后的长物。

    「未请教?」独眼男人盯着荆裂,以沙哑的声线问。

    荆裂却不肯说。右手已然抽出左腰的雁翎单刀。

    独眼男人扬扬手,示意妇人退后。妇人依顺地退了几步,以充满信心的眼神瞧着男人的背影。

    独眼男人把手上长物的布囊褪去。那是一条八尺来长的白蜡大杆,杆身酒杯口粗细,略呈不规则的弯曲,一看即知是甚沉重之物。

    他迈步立个大马,左前右后,持杆抖了一抖,那大杆甚具弹性,像是活物一般跳动,杆头来回抖弹间,已经隐隐发出风声,可见男人的劲力完全贯注。

    荆裂忍不住展颜大笑。

    「你笑什么?」男人独眼射出凶光。

    荆裂却不解释。他最喜欢愤怒的对手。

    他笑,因为过去跟长兵器对战的经验也不少,但像这么又长又沉重又带弹性的杆棒,可是第一次遇上。

    ——那是有如孩子得到新玩具的笑容。

    荆裂虽然兴奋,不等于掉以轻心。武斗于他有如游戏——但这是一个要很认真玩的游戏。

    他左手接着也把右腰上那柄得自南方遥远岛国的鸟首短刀拔出来。过去的战斗经验教会荆裂:欲以短兵刃破长兵,双刀远胜于单刀。

    「你不说名字也不打紧。」独眼男人把大杆略向下垂,杆头指向荆裂脚前的土地。这是用长兵棍棒交手前的礼节。「我乃峨嵋派,孙千斤。」

    荆裂微微颔首,似在示意,却突然就拔步上前,出其不意欲冲近距离。

    凡用长兵枪棒,远距离是最大优势,孙千斤哪会这么轻易放过,大杆不提反坠,点打在地面上,杆子借这击地反弹而起,撩向荆裂的下盘!

    荆裂没想到这沉重大杆,运用反弹之力竟是如此迅疾,这一偷步无功而还,反而要缩腿后退闪避。

    孙千斤借这反弹扬起之力,双手再猛抖,那杆身如蛟龙翻腾,杆头不规则地乱挥,连环点打荆裂全身上下多处!

    孙千斤这手大杆,正是峨嵋派独门武学「大手臂」,其奥妙就在这一根充满弹性又沉重的白蜡杆:这大杆一挥舞起来,杆身就像自有生命地乱抖乱弹,若是寻常人握杆,自然就想用臂力克服控制它,要与大杆的弹力抗衡,自己先消耗了许多力量,哪里还有余力点打攻击?但落在杆棒的行家手上,不单不与之对抗,更充分运用杆身来回抖弹的作用,顺势再加上自身的臂劲,每一招都具有开碑裂石的威力,那不规则的乱抖,更令敌人难测难防。

    荆裂看着眼前乱舞的杆影,加上在这窄巷闪躲的空间有限,只能往后退却。那白蜡杆身甚强韧,斧头也难砍入,欲用单刀断杆,更是想都别想。

    ——真棘手……

    荆裂心中暗骂。因为去赌坊时怕太碍眼,他出门没带船桨或长倭刀,否则有其中一柄在手,长度和重量上较好应付。

    荆裂唯一取胜之法,是要拼杀进入近距离。但孙千斤这手娴熟的「大手臂」,加上身在最适合长枪运用的巷道地形,左右两旁可走的空隙都太少,荆裂根本无闪进的机会。

    只有硬碰。

    在那迅速来回抖弹的杆影之间,荆裂以他过人的眼力反应,砍入一记雁翎刀。

    刀身与杆身相碰,荆裂感到对方长杆那股浑厚的弹力,一直震荡至握刀的手腕。若不是雁翎刀的刀脊厚重,这一弹劲恐怕已令刀身折断。

    雁翎刀因这硬碰,被长杆反弹开去,但杆身的余力未消,仍然继续点向荆裂头脸。

    荆裂早已预料这单刀不能完全挡住大杆,左手的鸟首短刀也接连挥刀,格住那大杆的前段。

    连环两刀,难得挡的那猛龙似的大杆慢下来了,荆裂哪会放过这机会?双足急密大步抢前,双刀抵压着大杆,不让它再挥起。

    ——荆裂这抢攻硬拼的双刀术,乃是跟暹罗大城国的王室战士习得。

    荆裂眼睛已瞄准了孙千斤握杆的前锋左手,下一瞬间雁翎刀就要斩在那手腕上。

    但名满天下的峨嵋枪棒,不是如此容易就破得了。

    孙千斤重心移到后足,收成一个吊步,握杆尾的右手一个反举,大杆马上向下划个半月,迅速脱离荆裂的双刀压制,还连消带打,扫击他的右膝。

    眼见荆裂身体已经靠墙,这一横扫无处可逃。荆裂却平空跃起,足底仅仅闪开那扫过的大杆。

    可这一跃也是技穷。荆裂再着地那最脆弱的瞬间,大杆将会等待着他。

    ——然而荆裂没有着地。

    他跃起空中后,左足踩上左面墙壁,往横一蹬,又飞往巷道右边的墙壁,右脚踩上比刚才更高点,又是一记猛蹬,如此两次走壁借力,身体就跳上了左边那排房屋的屋顶!

    荆裂当然不是逃走。他在屋瓦上奔跑,自高处再次朝孙千斤抢近来。

    孙千斤一直借助这窄巷地势之利,一时竟忘了上头还有这一大片空间。

    ——这家伙很会临机应变!

    孙千斤虽讶异却不乱。最重要是保持远距离的优势。他双足急忙后退,同时大杆撩向左上方屋檐,运劲抖起杆花。无数碎破瓦片激飞,阻止荆裂沿屋顶前进!

    尘石纷扬,有如卷起一股沙暴的浪潮。

    荆裂却只用双刀护着脸面,不理破瓦飞打在他身上,全速奔跑。

    一个前冲,一个后退,当然孙千斤还是比较慢。荆裂已抢到大杆中央的距离。他自那股尘暴中一跃而出,左手刀乘身体下堕之势,斩向孙千斤前锋手臂!

    孙千斤左手及时一缩,鸟首短刀砍在白蜡杆子上。

    孙千斤再次发力抖杆,欲把荆裂连人带刀弹开。但是这大杆的功夫,抖劲越近杆头越是威猛;到了中段已失其半;现在的接触点接近握杆的尾段,劲力所余无几,荆裂右手刀也抵了上去,双刀硬压着杆身,大杆有如被踩着尾巴的龙蛇,动弹不得。

    荆裂左手刀刃沿着杆身滑前,削向孙千斤手指。孙千斤左手只好再后缩。他握杆的双手已近得只有两个拳头距离,再也难以发力挥起。

    败势已成。荆裂抢到了刀锋及身的距离。

    孙千斤唯一活路是弃杆向后逃。

    但峨嵋弟子,枪在人在。

    他闭目。

    荆裂的雁翎刀,挟带如浪涛的气势斩出。

    这一刹那,一点银光自孙千斤右肩上方闪出,直射荆裂面门。

    荆裂被逼把斩到一半的雁翎刀往旁一引,格住那刺来的缨枪尖。

    是在孙千斤身后那妇人。她没来得及褪去缨枪的布囊,直接就隔着布持枪,那锐利的枪头穿破布囊刺出去。

    缨枪一被挡格马上缩回,复又自孙千斤腋下空位刺出,荆裂再次挥刀挡下。

    那妇人咬着嘴唇,手上枪杆闪电吞吐,一记接一记地经过孙千斤身体旁的空隙刺击,誓要把荆裂逼得离开孙千斤。她行此险招,实是为救夫君心切。

    「够了!」

    一声雄浑无比的呼喝,自妇人后面的巷尾传来。

    但那妇人怕荆裂危害孙千斤,手中枪还是不停。

    荆裂却微微一笑,收刀退后了数步。妇人这才收枪。

    本来距离再拉远了,孙千斤又可振起大杆再战。但刚才他明明靠妻子出手搭救,才免却捱刀,此刻还哪有面目再来比斗?平生所学被破,他脸色一阵青白,那只独眼没有瞧向荆裂。

    后面发话那人出现了。是个非常矮小的男人,头上戴了一顶垂着薄纱的竹笠,整个头脸都掩盖着。只有露出衣袖的双手骨节突露,筋脉尽现,显示其年纪已然不小,但其身体之壮厚,并不在荆裂之下。

    老者手上也是提着装在布囊内的长兵器,但比孙千斤那大杆还要长,接近一丈,几乎相当于他身高的两倍。

    老者身后则跟随着一名年轻人,脸白唇红,看来二十出头,虽然也是一身劲装,但样子却带点文静气质,好像学院里的书生偶然穿错了衣服。他背后的布囊最短,只得三尺来长,不知是何兵刃。

    那矮老者取下竹笠,露出花斑的头发和长须,方形脸神情刚猛。

    「难道你们一交手还看不出来?这位老弟不是武当派的。」老者以长物作行杖上前,瞧着孙千斤。「还有他砍你那几刀,其实都留了劲力,根本不会砍到你身上。」他眼睛转而瞧向荆裂。

    荆裂把双刀收回鞘内。他前臂好几处被刚才飞射的碎瓦割破流血,但似浑然未觉,只是向老者拱拳。

    「晚辈荆裂。福建泉州,南海虎尊派。」

    孙千斤皱起眉头:「你为什么不早说啊……我还以为你是武当……」

    「早说……」荆裂再次露出那种笑容。「这场比试就打不成了。」

    每一场比斗都是一次成长的契机。除非绝无生还把握,否则身为武道狂热者,永不拒绝。

    「走吧。」矮老者戴上竹笠。「老弟,我们找个地方喝一杯,如何?」

    老者如此直接,荆裂有些意外。

    「不用大惊小怪吧?」矮老者把长物斜搁在肩头。「你远从福建而来,为的是什么,我猜不出?」

    他掀起竹笠的薄纱,精光四射的双眼直视荆裂。

    「只要是武当派的敌人,就是我峨嵋孙无月的朋友。」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九

    枪被誉为「兵中之王」,尤其在冷兵器时代的战阵中,发挥出强大威力。军事上许多其他兵器的技法,包括刀剑短兵,往往都是以持长枪的对手作为假想敌,可知其地位。

    枪棒长兵之术,最初主要都是在军旅中发展出来,其后才流出而渐渐演变成民间武术。例如峨嵋派枪法,最初由峨嵋山的僧侣和道人习练传承,据考究他们当中就有战败后遁入空门或道门避祸的军人。

    长枪之最大强处,当然是其优胜的攻击距离。用短兵的敌人欲伤己方,先要闯过枪头的攻击范围,相反己方就可以安全地远距攻击对手,以逸待劳。

    长距离攻击,除了比较安全之外,还有是击刺范围远为广大。如附图所示,比较使用短兵,长枪手只要很小的变招角度,枪头就能轻松覆盖对方全身上下。攻击范围越广,敌人当然越难防范。

    长兵第三个优点,是因为体积较大,兵器的分量相对亦较沉重,以双臂运用,一刺一拨,其产生的力量通常比刀剑巨大,敌人要挡住攻击也非轻易,更遑论架开枪身抢入中路。

    当然,有利亦必有弊,长枪手如果给敌人杀入近距离,对方刀剑势猛而灵活,枪棒长而沉重,不宜短打,形势即马上逆转。故此枪棒行家,尤其用八尺以上大杆的,首要是用压制性的攻势,抗止敌人抢近。枪棒在面对其他兵刃时,可说是一种以攻为守的全攻型兵器。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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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9 16:31:1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童大小姐

燕橫感到很是不安。在岷江幫借路費,本來就是荊裂的主意,他卻半途不知去了哪兒。雖然上次“五裡望亭“,燕橫已經有跟江湖人物打交道的經驗,但那次畢竟都有師尊的安排,又有張鵬在身邊。現在只得自己一個,他擔心待會兒進了岷江幫總號裡,是否應付得來。

——假如他們問起青城山的事情,要怎麼回答?


燕橫一想起師父何自聖跟師兄,不免又一陣悲傷,手掌不由緊緊握住“龍棘“。自從青城山事變以來,他馬上又有荊裂作伴,直到此刻才真正第一次孤身一人。在這座陌生的城市裡,被這些陌生的人包圍,燕橫格外感到強烈的孤寂。


轎子到得老虎巷,那座像會館的岷江幫總號已在眼前。敞開的朱漆大門,左右掛著寫了“江“字的大紅燈籠,門匾上書“江河總號“四個大字,兩旁牆壁上插滿旌旗,旗上寫的都是“一帆風順“、“和氣生財“等吉利字句。


岷江幫乃是四川成都府一帶最大的幫會,主要生意是江上船運,包攬了當地官府五成以上的茶鹽運送,財力頗巨,這座總號自然氣派不凡。


燕橫隔著轎門看過去,心裡不禁想起灌縣那個莊老爺子和麻八。


——他們都是同一類人吧?


燕橫生在農家,當時雖然幼小,仍記得不時有從附近鎮子來的結党流氓,到村子裡索要食糧銀錢,搞得雞飛狗跳的情景,他打從心底就對這類江湖人沒好感。


沙南通陪笑著迎接燕橫下轎。聽了張三平的情報,沙南通那敬畏之情更倍增。


燕橫踏出轎子,舒了一口氣。這一程他坐得很不習慣,感覺好像比平日早課練劍還要疲累。


卻在這時,另有一大幫人,鬧哄哄地從巷道另一頭過來,大概三十幾人,也是走往岷江幫總號的大門。


燕橫好奇細看他們在鬧什麼。原來那人群中,一個年輕男子被綁住雙手,給兩名大漢左右挾持,連推帶拉地硬是強迫著走向大門。


那男子比燕橫也大不了幾歲,已經哭得涕淚滿臉,鼻子紅通通的狀甚可憐。他樣貌頗是俊秀,臉皮白淨,加上一身已因糾纏而破爛的錦衣,看來應是有點家世的富人子弟。


“不要…不要…“年輕男子不斷哭著乞求,聽得燕橫皺眉。那群漢子卻樂得大笑。


這些江湖幫會的是非,燕橫不想多加理會。沙南通連聲向燕橫說著抱歉。


年輕男子看見那總號的大門,似乎知道自己一進去後,這生也不用出來,雙腿發軟跪倒了。那兩個大漢托著他的腋窩把他提起來,繼續拖向大門。


“哼,你這龜兒子欠的債,進去之後就一次還來!“其中一個大漢從腰間拔出短刀,架在青年頸上,同時獰笑著說。


燕橫聽見這話,加上剛剛才去過岷江幫旗下的“滿通號“賭坊,他猜想是賭博的錢債糾紛。


另一名漢子則呼喊:“快叫大小姐出來!說我們抓到這龜兒子了!“兩人依言奔入大門裡。


“我不要…“那男子絕望地哀號。


燕橫看著這情景,瞧見這許多人得意地圍著個可憐的青年笑駡。他忽然聯想起幾天前的事情。


——在“玄門舍“的教習場。武當派那些傢伙。錫昭屏那挑釁的笑容。何其相似。


——還有之前那一天,“五裡望亭“試劍之後。在路上,他向張師兄提出了自己的疑惑:我們幫這些人,算是做好事嗎?…


看著青年被人多勢眾趕入絕路,燕橫忽然覺得好像在看著另一個自己。


一股血氣升上胸口。


“你們。“燕橫上前,儘量用平靜的語氣說。“放了他吧。“


他聲音並不高,卻令全場都靜了下來。


尤其聽在沙南通的耳裡,像是被人重重擂了一拳。


“小子,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麼?“那群漢子其中一個先開口。他們雖見燕橫跟著“滿通號“的總管而來,但剛才沒有留意他下轎,不知道他是沙南通帶來的客人。“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我們岷江幫的事情,在這成都裡頭,除了蜀王府的人,誰都不敢理會。“


另一個岷江幫的漢子打量燕橫,看見他腰後和手上都帶著礙眼的東西,忍不住也譏嘲說:“臭小子,嘴巴上也沒長幾條毛,別以為帶著『傢伙』就可以亂管閒事!“這漢子又拔出藏在後腰的小刀,抵在那個青年的背脊。“我就是在這裡斃了他,官差也不會對我動一根手指頭,你又奈我什麼何?“作勢就欲刺下去。


沙南通正想出言阻止,卻也太遲。


那漢子手上的短刀,好像被什麼神秘怪力吸走一般,呼地就回轉著飛了出去,剛好就飛到總號大門的橫匾上,釘在“江河總號“那個“江“和“河“字之間。


岷江幫眾驚疑不定,一會兒後才發覺燕橫手上用布包裹的長物,已經改成握持刀劍的狀態,這才肯定刀子就是被他打飛的,其瞬發的動作,快得令人看不清。


燕橫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一下子就出了手。出手之前他根本連想也沒有想。


幫眾看見象徵岷江幫面子的總號牌匾竟被弄破了,一時怒不可遏,但又知道眼前這個小子絕對不簡單,沒有一人敢向他出手。有人把怒氣轉向被擒的那個青年,不知是誰就在人堆裡伸出一腳,踹在青年的腰肋上,青年吃痛大叫。另一個漢子看見了也加一腳,狠狠踢了青年的屁股一記。


燕橫看見這情形,厭惡地皺眉。


——這些孬種,就只管欺負比自己弱的人。


燕橫不知怎的,總把眼前這事,跟自己的遭遇聯想起來。


——反正都出手了,我就給你們來個徹底!


“龍棘“再次掃出,這次打在押這青年那個大漢的手腕上,一擊打得他骨痛欲裂,架在青年頸上的刀子應聲墜地。


燕橫同時趨前伸出左手,一把就抓著青年衣領,整個人給他輕易拉到自己身後。


“快走!“燕橫左掌一記推送,青年半跌半走地到了十幾尺外。


岷江幫眾暴怒地一擁上前,欲再擒回青年,但燕橫把“龍棘“橫攔在身側,止住他們。


“不要!你們不要…“沙南通看見這混亂情景,不斷高呼勸架,但沒有人在聽。他知道那個正越跑越遠的青年是誰,也知道幫眾為何要抓他。


——但不管放了誰,也萬萬比不上得罪眼前這個青城派劍俠來得嚴重!


幫眾見燕橫兩次閃電出劍,知道不是自己應付得了,沒有人敢嘗試越過“龍棘“。


那個還被綁著雙手的青年,已經從巷頭的轉彎處消失。幫眾只能恨恨地看著。也有數人馬上往巷尾那邊跑,希望來得及繞路追上他。


“搞什麼鬼?“


一把嬌稚的聲音。從岷江幫總號的大門傳出。


燕橫瞧過去,看見一人帶著剛才奔了進去那兩個幫眾步出。


那人個子略矮小,身高大概只及燕橫的下巴,穿著一身雪白衣服,絲綢織滿淡淡的暗雲紋,質料十分名貴,但那勁裝的剪裁樣式,束腰綁腕,卻似是戲臺上的武生服。衣袍下擺的左邊,更用黃金和黑色絲線,繡了大大一頭下山猛虎的圖案,手工很是精細。足登一雙羊皮革快靴,也是鑲了銀邊花紋。


烏亮的長髮攏成一把長辮垂在腦後,額際圍了一塊藍染的絲帕頭巾,有幾絲散亂的頭髮垂了下來。年輕健康的臉略圓,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經過激烈的活動,兩邊臉頰紅得通透;明亮的大眼睛黑白分明,一雙幼細但清澈的眉毛英氣地向上揚起,神貌竟和燕橫有點相似;細小紅潤的嘴唇,露出少許潔白的兔子門牙。看來只有十四五歲年紀。


燕橫看見,最初還以為是個俊俏的少年郎。再看仔細一點,加上想起剛才聽見那夥幫眾說過什麼“大小姐“,才恍悟是個女的。


這位看來一點也不大的“大小姐“,踏著氣衝衝的步伐,走到那些幫眾跟前。


“人呢?到了哪兒?“


那堆幫眾一見“大小姐“,馬上高興起來,膽子也變壯了,紛紛指著前面的燕橫:“問他吧!“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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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9 16:31:36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童大小姐(2)


這時另一人又匆匆自大門走出。是個僕役打扮的中年漢,手上謹慎地捧著一柄長劍。那劍的劍鞘織了銀絲鑲著白玉,柄首和劍鍔護手都是包銀鏤刻,未出鞘已經耀眼非常。


“大小姐“瞪著一雙杏眼,直視燕橫。


“人是我放的。“燕橫被這少女瞧得臉紅,把視線移開了。“你們太欺負人了,我看不過眼。“


“大小姐“好像聽見一句世上最荒謬的話,側頭皺眉,以不可置信的眼神打量燕橫。她特別留意他手上的長佈包。


“大小姐,你看。“一名幫眾指指那橫匾上的刀子。


她看見了,又再瞪著燕橫,同時戟指那牌匾。“你弄的?“


“我…沒心的…“燕橫搔搔頭髮。


“大小姐,這位其實是…“沙南通上前勸說:“…青城派的…“


眾人聽見一驚,不禁又仔細打量燕橫一遍,將信將疑。這小子?青城派?


只有“大小姐“面不改容。“我管他什麼人,我只知道我要抓的人給他放走了!“


她瞧著燕橫又說:“你知道你放走的那個傢伙是誰嗎?你認識他?“


燕橫搖搖頭。“不知道。不認識。我只知道你們要拉他進去。恐怕他不會有命出來。“


“你說的對!““大小姐“跺跺腳。“我就是要在關王爺的神壇前,把那傢伙的心肝都挖出來!“


燕橫想不到,這個比宋梨還要年輕的可愛姑娘,竟說出如此狠的話來,跟柔弱的宋梨半點不像,不禁皺眉。“為什麼要殺他?“


“大小姐“不答他,卻看著他手上的東西。“你…很會打?“


燕橫本來不好意思回答。但剛才沙南通已把他的師門名號說了出來。他可不能折了青城派的榮譽。


“算是會的。那又怎樣?“


“不怎麼樣。““大小姐“笑起來。那有點天真的笑容又令燕橫一陣臉紅。“你也不用知道我為什麼要殺他了。“


她一說完就跳到那個僕人身旁,伸手把貴重的長劍“嗆“地拔出鞘,再邁步踏前,一劍朝燕橫的臉刺過去,同時吐氣猛喊一聲:“領教! “


鑲綴著七星點的青白劍鋒,以相隔不足半分的距離,掠過燕橫的左耳——燕橫身體紋絲不動,只是把頭往旁一側閃過。


“大小姐“的馬步一收復一展,腕臂翻轉,長劍變招成向內橫削。那動作姿勢甚圓滑,的確在劍術上下過功夫。


這次燕橫後退一小步,那劍尖又是僅僅在他鼻前的空氣削過。


第一劍人們還以為是燕橫猝不及防險險躲過,但看見他閃去這第二劍,岷江幫的人都看出了:這少年根本就把劍招看得清清楚楚,連劍尖攻擊距離的極限都計算在內,只輕輕鬆鬆地用最細小的動作躲開。


沙南通阻止不來,只能焦急大呼:“燕少俠,請別傷她!“


燕橫如此閃躲,只是想這少女明白他們武功的差距,知難而退。但“大小姐“那咬著下唇的表情,顯示極強的好勝心,寶劍一收,捺個劍花做假動作,然後貫以比之前更猛的勁力,斜刺燕橫腰腹。


——這女孩好不講理!


燕橫閃身又再避過這一刺。


“大小姐“這一刺留了余力,劍勁未盡即順勢一拖,反撩燕橫胸口。


但這種級數的連環變招,在燕橫眼中只是像小孩玩耍,他看也不用看就仰身躲過了。


“大小姐“收劍,恨恨的說:“什麼青城派的狗屁武功,全部都是閃躲的招數嗎?“


燕橫一聽動了真火。


“大小姐“這一次長劍刺來,燕橫不再閃避,以“龍棘“側拍向長劍,當中貫了勁力。


劍身被擊打之間,一股力量直傳到“大小姐“的手腕,帶來像被棍棒敲的痛楚。


“大小姐“咬牙忍痛,扭轉手腕,想把“龍棘“撩開。


然而雙方手勁差距太多,根本撩不開來,那長劍劍鋒變成拖在“龍棘“上。這柄寶劍甚是鋒銳,劍刃一下子就把包裹著“龍棘“的布帛割破,連同里面那個粗糙的木片劍鞘也都切開了。


這一拖割,“龍棘“前段的布包和劍鞘脫去,露出了金光燦然的半截劍鋒。


岷江幫眾人一見青城劍士手上兵刃離了鞘,甚是惶恐。


讓對方劍鋒露出,“大小姐“還以為自己討了個彩,又再振起長劍朝燕橫擊刺。


——這位岷江幫的“大小姐“,自從夠力氣拿起劍的年紀開始,至今已經跟過幫會內外幾十個師父習武,每種技藝她都非要練得最少能跟師父平手不可,自信已集多家武功之大成,就不信打不贏眼前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


燕橫仍為她剛才的話惱怒。“龍棘“的劍鋒一現,他更忍不住要爆發這口悶氣。


——就讓你看看青城的劍法!


他看著“大小姐“的劍刺來,橫移閃過,窺準她劍勢完全遞出的剎那,一記青城派“風火劍“第八勢“雷落山“,“龍棘“垂直劈在那長劍中央!


這柄七星長劍也算是難得的寶劍。但“龍棘“是青城三百年來鎮派之寶,自非凡品,加上燕橫精純的劍勁,砍劈的角度又準確,長劍刃身抵受不住,清脆斷裂。


那半截斷刃因這劈擊迴旋向天飛起七八尺,復又落下,劍尖斜斜刺進土中。


“大小姐“愕然看著手中的斷劍。這柄七星寶劍,乃是十二歲生辰她爹送的禮物,此刻就這樣斷了,她雙眼泛出淚光,臉龐因憤怒變得更紅了。


燕橫是練劍的,自也愛劍。他見這柄好劍給自己毀了,也覺可惜;又看見“大小姐“這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有點後悔自己這一手太過粗暴。


但是燕橫這六七年來練的青城劍,就是如何與強敵對戰的劍法;不傷人而製敵,徒手擒拿入白刃那一類武功,他可是從沒學過。除此一途,他也想不到有什麼更安全的辦法,制止這個野蠻少女繼續攻擊。


“大小姐“可絕不肯在這個可惡的少年面前哭出來。她緊咬著下唇,鼻子用力抽了幾次,硬生生把泛在眼眶的眼淚吸回去。她再看一眼斷劍,發怒把劍柄猛地擲到地上。


“再拿兵器來!“她朝著身後那個僕人呼喊。“進去拿裡面最重最厚的幾件,狼牙棒、朴刀、鐵槍,通通拿出來!我就不信他都砍得斷!“


“大小姐,不要再比了…“沙南通的聲音像哀求。他看見燕橫手上那削鐵如泥的金黃劍鋒,也不敢走上前去。


——這青城劍俠,貨真價實!


那僕人和兩個幫眾不敢不從,只好匆匆跑進大門去拿兵器。其餘的幫眾一個個噤若寒蟬,他們深知“大小姐“心情最壞的時候,就是跟人比試打輸之時。平時習藝輸給師父還好說,現在卻眾目睽睽之下,敗給一個年紀相若的外人,其怒氣不敢想像,他們哪裡還敢說半句?


特別是剛才那兩個侮辱過燕橫的漢子,見燕橫劍法竟是如此厲害,驚得躲在人群的最後頭。


“你等著!““大小姐“戟指向燕橫。“別想就這樣溜掉!“


燕橫實在哭笑不得。他根本就不想再打下去。可是她當眾說出這話,如果他就此走了,又好像顯得很沒種。


——我到底在這里幹什麼…不是還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的嗎?…


他想起那天侯英志跟他說,師父替他起這個“橫“字作名字的意義:“橫眉冷對的氣概“。可是初次行走江湖,竟是這麼婆婆媽媽,他不禁有點慚愧。


燕橫想,還是離開吧。反正這夥人也不可能留得住他…


這時突然有一個老婦,氣呼呼地跑到老虎巷來,前面有一個岷江幫的漢子在領路。


“抓到他了嗎?…抓到嗎?“老婦蹣跚地走過來,呼吸已經很是辛苦,卻還是不斷在問。前面那漢子急忙回頭攙扶著她。


老婦看見“大小姐“,馬上撲過去抓著她的手掌。“大小姐“一看見老婦,那原本驕蠻的表情馬上軟下來,關切地扶著老婦。


“童大小姐,是不是抓到那天殺的?“老婦只是不斷問,又往人叢中張望。“在哪兒?“


那“童大小姐“就是岷江幫現任童幫主的女兒,閨名一個“靜“字。此刻她兩眉垂下,瞧著老婦不知該說什麼,轉過臉又狠狠地盯了燕橫一眼。


“王大媽,對不起…“童靜繼續冷冷看著燕橫。“給他逃了…“


老婦王大媽聽見,哇的一聲號啕大哭,拳頭不住擂著胸口,要童靜伸手強止住她。


“這老天沒眼呀…“王大媽指著天空哭呼著。


燕橫看見這情形大感不妥,便問:“這到底是…“


“你真的什麼也不知道?“旁邊一名漢子插口:“你不認得那個姓蔡的傢伙?那你為什麼要放他走?“


“我只是看見,你們這麼多人欺他一個,我一時…“


“我操!“另一個大漢怒罵:“你不知就裡,充什麼好人?那姓蔡的小子叫蔡天壽,城里馬牌幫幫主蔡昆的龜兒子,壞到骨子裡的狗雜種!“


先前那個漢子接口說:“這蔡天壽的惡行,連我們這些走道上的都看不過眼!那他媽的龜孫子,把王大媽一家都害死了!“


那些幫眾七嘴八舌,就拼湊著把事情都說了:蔡天壽有天喝醉了酒,在城西巷裡碰巧遇上王家媳婦,見她長得標致,光天白日下就把她拉進一家荒屋中姦污了;酒醒後想起她丈夫就是東打銅街里的銅匠王阿勇,有名一身蠻力又性子暴烈,怕他來鬧事尋仇,蔡天壽當夜竟就帶著七八個手下到了王阿勇家,把那銅匠活活打死,又輪番污了他妻子再捏死了,連他們的五歲小兒也都滅了口;蔡天壽以為王家都滅了無人告發,怎知湊巧那夜,當執婆的王大媽去了城東接生,逃過了這一劫。


王大媽知道馬牌幫跟官衙的人互通聲氣,就算報官也必然被蔡昆疏通擺平,就在鄰人陪同下,來岷江幫總號請求討個公道;岷江幫的童幫主去了外地辦事未返,而正好童靜就在總號裡練著劍,聽得義憤填膺,馬上派幫眾去抓這殺人元兇,還下令必得讓王大媽親眼看著他正法;岷江幫眾等了十幾天,直等到這蔡天壽沒了戒心,今天落單一人,好不容易才在妓院擒住他…


燕橫越聽越是心驚,背項不禁冷汗淋漓。他未涉世事,從沒想過世上有這等邪惡的人物,更不能想像這等禽獸,會是剛才那個溫文的世家公子模樣。


——而我卻親手放掉了他…


“現在可好了!“岷江幫的漢子說:“那姓蔡的衣冠禽獸,必定已經逃回他老爹那兒!要攻打馬牌幫的本部,那可是千難萬難,還怎麼再抓得著他?“


王大媽再聽一遍她家的慘事,心中激動不已,又覺報仇無望,淒呼一聲,竟就地昏迷了,幸好給童靜和兩個幫眾扶著。


燕橫看著很是慚愧。“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卻要管?“童靜的眼睛像冒出火焰。她盯著燕橫,卻知道再說什麼也沒用,也就吩咐手下抬起王大媽,一同進了總號去。


那些幫眾也都散開,一一進了大門。其中一個經過燕橫時揶揄:“哼,武功劍法再好有什麼用?什麼青城派劍俠?這就叫『俠』?我呸!“說著就在燕橫腳旁啐了一口痰涎,也跟著同伴進了去。


一直站在旁邊的沙南通,瞧著呆立在巷子裡的燕橫,嘆氣搖了搖頭,吩咐轎夫把轎子抬走。


“燕…少俠…“沙南通試探著說。“我們手下的漢子不懂禮貌,你別見怪…你還要不要…進去?覺得不方便的話,你在這兒等一會兒,我把路費銀子拿出來送你,如何?…“


卻見燕橫沮喪青白的臉容,沒有任何反應。沙南通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麼,只好也走進“江河總號“,在門檻前回頭再瞧了燕橫一眼,也就叫守門的把那朱漆大門帶上。


燕橫在這條已變得冷清的巷道上一直站著。他的心像浸浴在冰水里。


王大媽剛才的哭聲,彷彿在他耳際迴響不止。


燕橫垂頭,看著遺在地上那兩截斷劍。


——江湖,就是這樣的嗎?…


一陣風吹進巷子。本來身為武者,身體血氣旺盛,格外耐冷。此際他卻感到一股寒意。


他多麼希望,這一刻就有任何一位青城派的尊長或師兄在這裡,給他一言片語的教訓。


可是他們都不在了。一個也沒有。


惟有師兄張鵬,在生時跟他說過的話。


“…這就是行俠。只要看結果就行了。其他多餘的事情,不用多想。“


燕橫看著手中鋒芒耀目的“龍棘“。


一股猛烈的火,升上他心胸。


他用力握著劍柄。握得很緊、很緊。劍鋒激動得在顫抖。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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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9 16:31:55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牙城酒

城樓之上,已經橫豎倒臥著七八個空酒瓶。看守城樓的那些衛兵,遠遠瞧著那五個危坐在西面月牙城牆①上喝酒的奇怪人物,只敢悄聲交頭接耳地議論,不敢上前干預他們。


『注①:古代城池於城外加築一道月牙形的城牆,將城門增成兩道,出兵時分次開啟,防止敵軍乘機入侵。』


因為衛兵知道,其中至少有四個人,是峨嵋山下來的武者。峨嵋派。猶如貴族一般,連官府也不敢冒犯。在整個成都城裡,除了蜀王府,他們愛去任何一處地方喝酒也沒有人能攔阻。


孫無月矮短的雙腿懸出三丈多高的牙城牆外,仰首把一瓶酒喝光,隨手就把瓶子往後丟,在石砌的城樓上摔個粉碎。


荊裂也在呷著酒,另一手則拿著已經幾乎啃光的雞腿——今天他還沒有吃過東西,加上剛才跟孫千斤夫婦打了一場大架,幾乎餓壞了。


荊裂吞下雞肉,朝孫無月微笑。


“前輩,看來你好像滿肚子都是悶氣。“


他把骨頭丟掉,又灌了一口酒。“發洩悶氣,最好就是打一場。不如再來讓我見識峨嵋派的槍法,如何?“


孫千斤大笑:“荊兄,像你這麼愛打架的朋友,倒真少見。“


他旁邊的妻子餘輕雲“啐“了一聲,一拳擂在丈夫肩頭。“呸,你自己還不是一樣?“孫千斤聽了搔搔頭髮,笑著點頭。


孫無月單手握持那九尺余長的兵器,伸出城牆外,輕鬆有如提著竹竿的釣叟。那長兵恐怕至少有五六十斤重,足見這矮老者臂力如何驚人。


“峨嵋派…“孫無月沉默一陣子後收回長兵。“我們已經不是峨嵋派的人了。“


這句話一出,三個弟子臉色沉了下來。


最年輕那個弟子柳人彥,緊抿著紅潤的嘴唇,瞧了瞧荊裂,然後朝孫無月說:“師父…“


“沒關係。“孫千斤插口說:“打過剛才那場架,我完全相信荊兄。“


荊裂也收起了笑容,認真地瞧著孫無月:“前輩,是怎麼回事?…“


“我們已經離開了峨嵋。“孫千斤代為回答:“或者該說,是給逐出了。“


“什麼逐出?“孫無月猛然喝了一聲,腰肢一挺,坐在城牆上的身體,不用手掌幫助支撐就彈了起來,一下子站在牆頭上。這一手足見他控制身體的能力極高。


“是我們自己走的!“他繼續高叫。“留下來的是龜兒子!“


荊裂聽得出,峨嵋山上必然出了極大變故,也必然與武當有關。但他覺得不便胡亂猜測,也就等孫無月他們說出來。


孫千斤見父親如此激動,也只好代他解說:“幾天前,武當派的葉辰淵,著人送了封信來峨嵋山『鐵峰樓』。“


“鐵峰樓“就是峨嵋派武者的根據地。一如青城派,峨嵋武術早已跟寺廟脫離,成為俗家門派,在山上另立修練武功的道場,這“鐵峰樓“就建在伏虎寺後山的虎溪禪林。


孫千斤繼續說:“這信的內容,大概荊兄也猜得出…哼哼,『天下無敵』,也真大口氣!信中還說…“


“還說已經滅掉青城派?“荊裂問。


孫千斤點頭。“青城派在四川跟我派齊名,雖然過去也生過嫌隙,但都早化解了,可算同氣連枝。滅青城派,是要向我們示威。“


“也是為了防止你們峨嵋、青城兩派聯軍,跟他們武當派對抗。“荊裂說。看見武當在青城山斬草除根時,他已經想到這一理由。


孫千斤嘆息搖頭。“哪料到,我派掌門讀了那封信之後,就決定…決定要跟武當結盟。“


荊裂頗感意外。峨嵋派當今掌門、號稱“神龍八槍“的余青麟,武名天下響徹,卻會作出這樣的決斷。


“餘掌門他說…“旁邊的柳人彥接口:“青城派與我們實力相當,尚且逃不過慘敗,可見武當派實力之強…對抗無益,不如與他們結盟,共圖稱雄武林的大業…“


“稱什麼雄?“孫無月又大呼:“我這混蛋師弟,根本就是怕死,怕敗!當年師父傳位給他,我確知他武功勝於我,對他接任掌門心悅誠服…今天看,我跟師父都是瞎了眼!峨嵋派五百年的基業,都要毀在他一人之手!“


——峨嵋武術自宋代開始由僧道傳承,其實際源流難以考據,只是籠統號稱五百年曆史。


“我跟他吵了一大架,他還是堅持這個混賬的主意。老子在峨嵋山四十幾年,有生之年可不想親眼看見,峨嵋派打開大門迎接一干外人來作主!我一怒之下,也就走了。“


孫無月說著,怒容又變成失望。“這些年來,門派裡由我親手調練的弟子沒上百也有七八十個…可是這一走,跟著我的就只有兒子媳婦,還有…“他摸摸柳人彥的頭。“兩個最小的弟子,人彥和他的哥哥柳人英——他現正在城東的客棧那一頭,監視武當派的舉動。“孫無月嘆息。“我只好認命,不懂得教——教不出多少個有出息的傢伙。“


孫無月那身軀雖矮小,站在牆頭上的姿態,卻令人感覺到很巨大的存在。可是風一卷過,吹動他那花斑白髮,漸斜的夕陽映在那張滿是深刻皺紋的臉上,又顯露出無比的落寞。


荊裂瞧著這位前輩名宿,竟臨到老年才被門派離棄,很是感觸。


荊裂回想起:從福建那片面朝無際大海的灘頭開始,展開這場“追逐武當“的旅程,途中遇過許多同樣遭武當滅門的殘餘弟子。他邀請每一個加入他的旅途。結果至今只有燕橫一個。


“擁有共同志向的人,即使只得一個也足夠。“荊裂感嘆地說。


原本消沉的孫無月一聽這句話,年老的眼睛頓時一亮。那裡面還有未燃盡的烈火。


“不客氣說,貴派的餘掌門,太傻了。“荊裂又說。“武當派已經擺開了姿態,明說著,求的是『天下無敵』四個大字。那就是要當武林的霸主。君王的龍床,豈會多容一人睡覺?要與武當結盟,那是一廂情願。“


“荊兄…“柳人彥插口問:“你剛才說親眼看見青城派如何給打敗。那武當副掌門葉辰淵…武功如何?“


荊裂沉默了一會兒。四個峨嵋武者都凝視著他。


“我實在是非常幸運。“荊裂終於開口。“要不是有何自聖掌門,我才沒機會看見葉辰淵武功修為的底子。“


孫千斤動容。這話出在一個剛打敗了他的人之口,自然分量十足。“他…功力真有這麼深?…“


孫無月則早就有個大概。何自聖還未接任掌門的青年時代,孫無月已經跟他認識,雖非深交,卻見過他早年一次和峨嵋弟子交流時所用的劍技。孫無月對於何自聖的修為何等高超,心裡有個底;葉辰淵能夠單挑擊殺他,自然也是個可怕人物。


荊裂一邊呷著酒,一邊講述他親眼所見葉、何那一場高手比拼。當說到何自聖因為眼疾而中劍那結果時,峨嵋四人都不禁頓足嘆息。


聽完後,孫無月更是臉色煞白。


荊裂接著又說出,他目睹青城派的劍士,如何被武當“兵鴉道“弟子屠殺的情景,聽得他們心寒。餘輕雲更激動得摀住嘴巴,但並沒哭出來。


“我不明白…“柳人彥咬牙切齒地問:“為什麼武當派會變得這麼強?“


孫無月撫須。“詳細的我倒不清楚。但這肯定跟他們殲滅物移教有莫大關係。也許公孫清當年打敗物移教後,搶得了許多邪派武功的奧秘,將之糅合武當原來的正派武功,至有如此威力。“


“所謂邪派武功是怎樣的?“他兒子問。


“以我所知,物移教有各種殘害身體和施用藥物,以迅速催谷功力的邪門法子。“孫無月皺著白眉說。“而且他們調練弟子的方式非常殘酷,過程裡死傷不少。但他們人人信奉邪神,以為即使殘廢死亡,也是向神明奉獻,因而前仆後繼地投入犧牲,非常可怕。“


“我不同意。“荊裂卻說。“我認為武道沒有正邪之分。武者只有弱、強和更強。“


“修煉卻自傷其身,那不是正道。“孫無月搖頭。


荊裂指一指獨眼的孫千斤。“孫兄傷了這隻眼睛,我猜也不是天生的吧?“


“這不可相提並論。“孫無月堅持。


“武道就是生死之道。哪個武者不用身體性命來賭?“荊裂撫一撫臂上那些新傷。“而且我看,所謂邪功的威力也給誇大了。不然當年的鐵青子,不能帶著三十幾個武當劍士,就把物移教總壇夷平。“


“也許像爹說的,那邪功在混合了武當原有的正派武功後,他們今日才這樣厲害。“孫千斤說。


“我想也許是有一些幫助。“荊裂點頭。“但我相信更重大的影響,是鐵青子——也就是後來的公孫清——被物移教那種峻烈的練功方式啟發了,於是開始改革武當武術,拋棄了原有傳統的許多枷鎖,經過這二十幾年,才會有這麼驚人的進步,然後生起『天下無敵』的念頭。“


孫無月等人聽了,覺得大有道理,同時點頭。


“前輩。“荊裂又問:“四位這次離開了峨嵋,有何打算?到來成都,也是為了找武當派吧?“他目光收緊,凝視孫無月好一陣子,才再開口: “前輩想挑戰葉辰淵?“


孫無月苦笑。


“本來是有這個打算。“他沒有再說下去。荊裂當然知道他的意思。


——差距太大了。


“請別衝動。“荊裂把快空的酒瓶放下來。“明知必敗、必死的仗,沒有打的必要。“


“那跟我的掌門叔叔有什麼分別?“一直站在丈夫身後的餘輕云不滿地高叫。她是峨嵋掌門余青麟的親侄女,這次可不只是因為跟從丈夫孫千斤才出走峨嵋。餘輕雲說話雖少,但內裡性格之剛烈,其實尤勝夫君,她是真心不滿叔叔的結盟決定。


“有分別。分別在這裡。“荊裂指一指心胸。“現在不打,不是永遠不打。我心裡已然決定:不管花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總有一天要練到能夠超越武當派。我走這麼遠的路,一直跟著武當的人,就是要不斷了解他們,練出擊敗他們的方法。“


他轉頭瞧著孫無月:“不如五位也加入我吧!每多一個擁有共同信念的人,一起研練,就更容易變強,也多一分跟武當抗衡的力量。“


“小兄弟,對不起,我現在不會答應你。“孫無月手搭著荊裂的肩頭。“峨嵋派還在,我是不會加入其他任何人的。何況我也不能跟著你到處走。我雖離開了峨嵋山,但離不了這片土地。我還要留著,必要時用我的身體保衛峨嵋派。“


“我明白。“荊裂點點頭,並沒有露出失望的表情,反倒是對孫無月充滿尊敬。


荊裂又瞧瞧其他三個同道,然後說:“不管峨嵋派以後變成如何,沒有人能在我面前說它一句壞話。因為我已經認識了,何謂真正的峨嵋武者。“


荊裂拿起剛才那酒瓶,朝四人敬了一敬,把裡面最後那口酒喝乾了,從城牆上把酒瓶遠遠扔到城外的田野。


五人相視一笑,又一起眺望西方那已開始落​​入山峻線的夕陽。


荊裂把斗蓬的頭笠拉上,向四人拱個拳。“荊某要走了。我丟下同伴太久,要去會合他。武當派一天在成都,我一天也會留在這裡。改天再一起喝酒論武。“


“我們還要再打一場。“孫千斤大笑說。“否則我才不會給你走出這城牆。“


“就此約定!“荊裂和孫千斤手掌相握。其他三人也笑了。


峨嵋眾人告知荊裂他們的落腳處,荊裂也把“祥雲客棧“的名字地點告訴他們。


“葉辰淵闖峨嵋那一天,我就親自帶你潛上峨嵋山去。“孫無月說完不禁莞爾。“四十幾年來,沒想過會跟外人說這樣的話。“


荊裂再次拱手,也就轉身離去。


四人瞧著他金光燦然的背影。


“南海虎尊派。聽都沒有聽過的名字。“孫無月撫須感喟。“卻出了個這樣的人物。“


燕橫走在街巷裡,只感到又餓又累。太陽已經落到房屋的後面,街上冬風捲過,寒意更深。


可是他堅持走著。


今天從早上開始就沒有吃過東西——身上根本連一個銅錢都沒有;剛才跟童靜交過手(雖然打得很輕鬆),那飢餓感加上寒冷,開始在蠶食他的體能。但意志沒有磨損。


——自己犯的錯誤,要用自己的手去補救。


他不斷在街上打聽去馬牌幫本部的方向。


——人家既然尊稱青城派的武者為“俠“,這名聲就不可毀在自己的手上。


——尤其是現在,我身上帶著“雌雄龍虎劍“。


燕橫雖早已用破布把“龍棘“的劍鋒重新包好,拿著時又刻意用衣袍遮掩,但人們還是留意到他帶著“東西“。尤其當知道他打聽的是馬牌幫時,那些人都露出驚慌的表情。卻也因為這份畏懼,他們每個都不敢不老實回答他。


燕橫雖然慶幸這種方便,但也因為令平民受驚感到有點抱歉。


——我們武者,到底是值得百姓尊敬?還是只不過令人畏懼?…


——又或是…兩者都有?…


終於燕橫找到了。那條馬市街就在前方不遠處。


原本熱鬧的商店街,十之八九在這時分都已關門,只有幾家經營夜市的飯館酒家,開始在門前掛起燈籠。


燕橫咬著牙,緊捏手裡的“龍棘“,抵受著寒意與飢餓,繼續以武者的快速步伐,像條孤狼向前獨行。


荊裂回到“祥雲客棧“門前時,已然入夜。


已經過了老大半天,他想燕橫早已取了路費,並已拜別岷江幫的人回到客棧來,因此也就沒再去“江河總號“找他。


進了大門,到得樓下的飯館,卻看見最接近門口的桌子前,坐著“滿通號“那個胖碩的總管沙南通和兩個手下。


“荊大爺,終於等到你了!“沙南通笑著,提起放在飯桌上的小布包,走到荊裂跟前行禮。荊裂卻發覺沙南通的笑容有些勉強。


“你怎麼在這兒?“


“沙某特意來打點這客棧的人,已經為大爺預付了十天的房錢。假如荊大爺想移駕去更大更好的客棧,沙某也可以馬上安排。“沙南通說著,又雙手遞上那個布包。“這兒是敝幫答應資助大爺的路費。還望大爺不嫌棄。“


荊裂隨手接過布包,也沒管裡面有多少銀兩,只管問:“我的同伴呢?“


“這個…“雖是冬季的夜晚,沙南通還是滿額汗珠。“燕少俠他…說來話長…“他也就盡量簡短地把日間在“江河總號“大門前發生的事情述說了。


荊裂聽完,不住地皺眉搖頭。


——這小子,沒經驗就是沒經驗…


“…後來,燕少俠就不見了…“沙南通怯懦地說。


“既然他沒有回來,你猜他還會去哪兒?“荊裂說完,就快步走往後面院子的房間。


沙南通和兩個部下急忙追著。他一邊抹汗一邊苦思,然後恍然。“馬牌幫!“


“你的手下知道馬牌幫的本部在哪兒吧?其中一個帶我去。另一個回岷江幫帶人去幫忙。“荊裂急步走著說。“你太胖,走得太慢,不用跟著我了,去大門外等我。“


荊裂心裡有些焦急。那什麼馬牌幫,他自然不擔心。他擔心的是事情鬧起來,燕橫會給武當的人發現。


因此他決定還是先回房間,取那倭刀和船槳,以防萬一。


後院旁邊那一整排的房間,他那一個是唯一未點燈的。


房門打開,裡面一片黑暗,只有門口反照進來院落的燈光。但荊裂完全沒有受影響——他的眼睛經過占城國叢林夜戰的試練,亮如貓子。


長倭刀和船槳都平擱在床上,他馬上伸手去取。


就在摸上刀鞘的一瞬間,他感受到一股異樣的氣氛。


或者說,是壓迫感。


在海上蠻國之間流浪多年,經歷大小百餘戰,包括單挑比武、群戰、伏擊…荊裂對這種感覺,至為熟悉。


——是戰氣。


這“祥雲客棧“並不大,房間也都只是用木板牆間隔。


就在睡床旁。那面牆壁。


自左上角起,崩裂。


五尺多長的厚重野太刀,挾著有如鹿​​兒島火山爆發的能量,斜斜而下破開那面板壁,刃鋒疾斬向荊裂的頸項!


同時,就在房間外院子對面的二樓屋瓦角落,躲著一個陰暗的身影。


鄒泰那雙明亮的大眼睛,目光穿透黑夜,監視著荊裂的房間。


剛才看見荊裂進房時,鄒泰終於確定了這個很可能是“武當獵人“男人的容貌,心裡非常興奮。


陳潼已經在半途中,正把這個重要消息帶回城東“鳳來大客棧“,告知葉副掌門。


荊裂進了房間之後,鄒泰一直密切監視著。他見荊裂的一身異族衣飾怪裡怪氣的,也就更加肯定,此人就是那個入住了隔壁房間的倭國女人要找的男人。


鄒泰正在想:那個日本女人,什麼時候會過去,跟這個“獵人“會面?


就在這刻,他聽見洞開的房門內裡,爆出物件破裂的巨響。


還看見黑暗的房間裡,微微閃起的刃光。


鄒泰的眼睛瞬間瞪得更大。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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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18 01:37:37
卷二 蜀都戰歌 第七章 兵鴉四刺客

在成都府一帶專營販馬和陸路貨運的馬牌幫,其本部雖不如岷江幫般氣派豪闊,但那座院落建築亦甚高大。前院正門格外高闊,自然是為了方便車馬出入。一如岷江幫的總號,馬牌幫本部當然不能明掛著江湖幫會的名字牌匾,而隻是寫著「驥集」二字。

大門旁守著兩名拿著杖棒的馬牌幫大漢。當看見這個手拿長布包的十七歲少年立在門前時,他們並沒有露出驚訝意外的表情。

燕橫瞧瞧這門口,又看看兩名大漢。他的臉上呈現赤紅。

——是因為隨時準備動手,頭腦血氣翻湧。

左面那個大漢打量了燕橫幾眼,馬上把手中棒子交給同伴,赤著手走前行禮。

「這位必定就是恩公!」

——恩公?
燕橫大感意外。但他盡量保持冷靜。
「叫那個蔡天壽出來。」他心裏其實頗是緊張,但盡力保持著平穩的聲線。經過上次「五裏望亭」,他已經學懂了怎樣應對這種場面。「他不出來,我便進去找他。」

「幫主和我家公子,已經在裏面恭候多時。恩公請隨我進去。」大漢拱拱手,又馬上叫同伴進去通傳。

——玩什麼把戲?……

燕橫本來滿臉怒氣,此刻卻不知如何發作。他決定還是先跟著這大漢進內。

才走到前院中央,裏面的大屋已經跑出一幹人來。燕橫隨時預備拔劍。
他第一眼就看見蔡天壽。蔡天壽雖還是滿臉傷腫,但已換過一身新衣服,儼然是一介貴公子模樣。燕橫一見他,腦海裏又響起王大媽那死去活來的哭聲,仿佛看見童靜和岷江幫眾那一雙雙憤怨的眼睛。燕橫雙目像冒出了火花。
「恩公!」蔡天壽卻就地朝燕橫跪了下來。

他旁邊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就是其父親,馬牌幫幫主蔡昆。這馬賊出身的蔡昆,比之兒子外形粗豪得多,身體很是橫壯,穿著卻也是一個富翁模樣。蔡昆亦隨即向著燕橫深深一揖。
「原來救我兒的,就是這位少年英雄!」蔡昆激動地說。「難怪!難怪!一看就知道,必然是武林名門的少俠!」
蔡天壽哭得涕淚交加:「若不是恩公救我,我給捉進那岷江幫的巢穴裏,必然被碎屍萬段!這恩德真不知如何報答!」

「別裝蒜了!」燕橫暴怒大喝,手上包著布的「龍棘」往前直指他面門。「你這張哭臉也騙得我透了!你本來就該死!」
蔡氏父子和後面的幫眾,一個個臉容愕然。
「這……這是為什麼……」蔡昆慌忙說。「啊……我明白了!必然是岷江幫那些龜兒子,又在造謠說謊!」
「說謊的是你們吧?」燕橫冷笑。「這事情我都聽說了!強暴殺人,連一個幾歲的孩兒也不放過!我親眼見過王大媽了!」
「少俠怎麼輕信這謠言?」蔡昆臉色蒼白。「那一套說法,我也聽城內有人說過,根本就是一派胡言!對,那個銅匠王阿勇,確是我這不肖子的手下打死的……」他說著,一個耳光就狠狠摑在蔡天壽臉頰。蔡天壽硬吃了這巴掌,沒哼一聲。

「那不就是承認了?」燕橫怒視蔡天壽。「殺人填命!」

「等等!」蔡昆又說:「請先讓我這老頭把話說完。」蔡昆的臉容雖粗獷,但相貌五官和兒子一樣端正,眼神也是極誠懇。「這不肖子行為雖有些不端,卻不是個大壞蛋。隻是貪花好色的性子改不了……」
蔡昆把兒子扶了起來,憐惜地看看他那剛被打腫的臉。「事情是這樣的:天壽原本不認識那個王家媳婦,隻是在城西街上碰見過好幾次。我這兒子相貌不賴,錢袋裏又有幾錠銀兩,也許因此給那王家媳婦看上了,主動過來勾搭,還撒謊說自己是寡婦……我這不肖兒抵不住引誘,也就跟她糊塗了……
「後來天壽才知道,她原是王阿勇的妻室,便跟她斷了來往,還使了好些銀兩賠她,希望不要把事情鬧大。可那王阿勇已經聽到些風言風語,心裏十分妒恨,常常借酒消愁。
「合該有個晚上,王阿勇回家時已經喝得大醉,就跟妻子吵起架來。那婆娘大抵因為被我兒拋棄,心裏也是不暢快,吵得火熱時,說溜了嘴,就承認跟我兒苟且的事情。那王阿勇醉裏聽了這話,更是怒不可遏,拿起打銅的鐵錘,就在屋中追打妻子,不料瘋了眼,失手一錘打死了那個五歲的兒子。王阿勇錯手殺了親兒,更是瘋顛,就逮住妻子,也一並捏死了。
「王阿勇殺紅了眼,一不做,二不休,馬上又來找天壽。湊巧天壽正在花街柳巷尋歡,被他找上了……王阿勇不由分說,舉起還沾著血的錘子來,就要襲擊天壽,給他險險躲過,但那王阿勇還是不肯幹休,幸好當時陪著天壽的幾個幫眾出手阻止。他們本來隻想製伏他,可是王阿勇喝了酒,又殺了妻兒,根本就像條瘋老虎,這幾個手下在混亂中,一半也為了自衛,就把他打死了……那一晚他們每個都斷了好些骨頭,可知當時的情形如何凶險,實在是迫不得已。不信少俠請看看。」
蔡昆說著往後一指。那些幫眾裏,有幾個身體手足果然還纏著布帶夾板。
「那王大媽呢?你又怎麼說?」燕橫聽到這個截然不同的說法,很是訝異,不大相信。
「那老婆婆一夜之間死了全家,尤其是小孫兒,確是很可憐……本來這事情,我這不肖兒子確實有錯,但也罪不至死,我幫的這些手下,都隻是為了保他,才錯手……」蔡昆歎息著說:「蔡某早就答應,包了他們一家殮葬,另外還賠償三百兩銀子給她。她收了銀子,轉個念頭覺得不值,又再來索要更多。唉,銀兩事少,但我蔡某一幫之主,手下門人數百,管束他們講的是信義,這叫我還有顏面嗎?我心裏有氣,一時忍不住,再給她二百兩時加了一句:『婆婆你他朝百年歸老,我馬牌幫也包了。』她聽在耳裏,以為我暗示要加害於她,一驚之下就去找我的對頭岷江幫當靠山。」
燕橫聽見這話,立時聯想起「五裏亭武鬥」,也是當地一宗私怨,演變成兩幫人的對抗,並不出奇。
蔡昆又續說:「這岷江幫向來愛找我幫的麻煩,這次得了王大媽,簡直當作寶貝,就編造了我兒子殺人全家的謠言,其實骨子裏是想利用這個借口削弱我幫威信,乘機擴張自己的勢力。我們一不提防,就給他們把天壽抓了去。」

「對啊恩公!」蔡天壽也說:「尤其是那個岷江幫童幫主的女兒,好鬥成癖,常常無故就找我們的幫眾打架;有次她騷擾外地來成都賣武的拳師,給我在街上當眾阻止了,她對我懷恨在心,這次想借機害我!天可憐見,得恩公及時出手相救!」說著又拜了拜。

蔡天壽所說,確實跟燕橫遇到的童靜性格吻合。燕橫不禁疑惑起來。
他仔細想,兩邊的說法完全不同,但似乎都合情理。對燕橫來說,岷江幫和馬牌幫,都是一般的江湖道上幫會,要說誰比較可靠,他可真的分不清。
蔡昆見燕橫還是神色疑惑,又拉著兒子說:「你看天壽這個樣子。我雖然是拿刀子出身的江湖人,這孩子我可從沒教過他武功。他文不成,武不就,隻是天性愛玩。恩公看看他的模樣,這是會殺幾歲孩童的辣手人物嗎?」
燕橫仔細再看蔡天壽,心想確是不像。之前他就是看蔡天壽一副文弱的樣子,才會忍不住幹涉。
燕橫又想:我到了這馬牌幫本部至今,他們完全沒有防備我,似乎不像作假……

「恩公要是還不相信……」蔡昆想了一會兒。「這樣吧,我派人去請王大媽和岷江幫的人,還有王家在東打銅街的一些鄰人,一起過來當著恩公面前對質,讓恩公作個仲裁,如何?」
燕橫此來隻是想補償過失,萬沒想過要當什麼仲裁,心裏大為緊張。但他又想,這事情關乎人命,輕忽不得,隻能如此解決,也就點點頭同意。
蔡昆一聲令下,幫眾就急急奔出院子大門,出外請人去了。

「勸他們過來,恐怕也得等好一陣子。要恩公站在這裏吹風,也太待慢了。」蔡天壽說:「其實我家早就備了宴席,隨時迎接恩公。不如先請恩公進屋裏喝杯水酒,吃些點心,一邊等待。」
燕橫打量這些馬牌幫眾,一看就知沒有半個高手。這等江湖人,諒他派人在屋內埋伏,亦斷難對付自己。燕橫也就答應了。蔡氏父子高興地帶引他進入屋子。

◇◇◇◇

一聽到陳潼帶回來的消息,江雲瀾馬上佩上他那柄鯊魚皮鞘的古舊長劍,又拿起有如獸爪的鐵甲手套,準備戴上。
「真的不要我去?」葉辰淵坐在房間一旁,閉目養神,不睜眼說。

「如果這樣的事情,還要我派的副掌門出手,那真是太笑話了。」江雲瀾缺了鼻子又滿是創疤的臉笑了起來,很有一種野性的凶狠味道。他解開鐵甲爪的皮帶,把左手穿進去,一邊又說:「我們這次有了伏擊的先機。而且這是複仇,我們不會遵守決鬥比試的人數規定。.副掌門若親臨,有損你的名聲。」



「那至少讓我親自選人。」葉辰淵睜開銳利的雙目,瞄一瞄已齊集房間內的三十幾名「兵鴉道」精英。

「石弘!」葉辰淵喊了一聲。人群裏一個帶著鴛鴦鉞的弟子應聲踏前一步。這個石弘就是不久之前,單獨擊殺青城前輩長老陳洪力的那個年輕的武當武者。他臉容瘦白,有點書生味道,但手上一對奇門兵刃,在武當弟子之間早就出了名詭異難纏。石弘今年才二十七歲,跟已死的錫昭屏,都是武當新一輩中的希望。
「呼延達!」

「是!」高喊著步出的是個年紀比石弘稍長的弟子,包著黑色的頭巾,一臉胡子。他是北宋初年名將呼延讚的後人,看樣子的確遺傳了軍人的威勢。他跟葉辰淵一樣專長雙劍,隻是用的劍比較寬短一點,而且不是交叉背在背後,而是平排在後腰,兩個劍柄自腰身的左右突出。
「李山陽!」
第三個身材最是高大魁壯,他上前一步,就已讓投在葉辰淵身上的燈光暗了一點。李山陽那張堅實黝黑的臉左邊,紋著一行符咒刺青,從耳邊一直延伸到頸側,直沒入衣領才看不見。他使的是又大又長的一柄雙手樸刀,那刀中央護手成「卍」字倒鉤形狀,有鎖纏敵人兵器的功用。

江雲瀾當然知道,葉辰淵所選的三人,都屬這支遠征軍裏的最精英。他朝著副掌門微笑。

「你們三人聽從江師弟的一切指揮。」葉辰淵冷冷說著,指一指身後,那裝著錫昭屏骨灰的壇子。「把那個人的頭顱帶回來,祭我們五位同門的英靈。」
三人同應一聲:「是!」
江雲瀾把鐵甲爪穿好,動一動尖利的五指,確定移動靈活,便朝葉辰淵點一點頭,領著石弘等三人及陳潼出門。
◇◇◇◇
柳人英看見那五個身穿全黑衣履的身影,乘夜快步走出「鳳來大客棧」時,不禁感到奇怪。

——這個時分,出不得城,他們要去哪兒呢?……

柳人英已經在客棧對面的酒館裏坐了很久,一直監視著武當派是否有特別的動靜。他見那五個武當人已經走到一條街外,馬上放下銅錢付賬,出門跟蹤上去。

柳人英跟弟弟柳人彥,是一對雙生兄弟,長得一般模樣。隻是弟弟用的是雙截的鏈子槍,他用的則是一杆雙頭短花槍,此刻他把槍放在一個木造的胡琴盒子裏,背在身後面,一身衣著也像個流浪的樂師。

柳人英遠遠吊著那五個身影,心裏思考:他們必然是去城裏某處動手,否則怎麼都帶兵刃?成都城裏有武當的敵人嗎?而且要出動幾個人……難道我們的行藏被他們發現了?想找我們測試峨嵋派的武功?……

柳人英想到這個可能,不免有點心焦,全神貫注著不要跟脫了。他留意那五人,一前四後地走,顯然有個是帶路的。

他想起剛才不久前,有個黑衫男子進了「鳳來大客棧」,可能就是這個帶路的,是個探子。峨嵋派被盯上了的可能性變得更大。

那五人並無停頓,也沒回頭看過一眼。似乎他們不擔心被跟蹤。

五人轉過一個街角,柳人英看不見他們。他放輕腳步急急上前,藏在街角牆後,謹慎地緩緩伸頭張望。
「你跟夠了沒有?」

一聽這話柳人英背脊毛管直豎。
他迅速取下背上的琴盒,舉起。

巨響。樸刀的寬闊刀鋒,猛力橫砍在那牆角,斬入磚牆三寸。

牆後爆出琴盒的木碎——柳人英僅僅及時用盒子擋住那刀刃。
他的右手握住破碎琴盒內的花槍杆。
可是連一招都來不及發出,已經有另一條身影竄過牆角衝來。
兩柄顏色灰黑的劍。一柄斬在柳人英的右臂膀。另一柄直進心髒。

這種速度,就算不是被偷襲,年輕的柳人英也不可能躲過。

呼延達手上的「靜物雙劍」,無聲迅速收回。牆上噴撒一股血花。
李山陽也輕鬆地把樸刀從牆角抽出。他不用檢視,也知刀鋒無絲毫崩損。
江雲瀾和石弘,這時才緩步從街心遠處走回來。陳潼則蹲在牆角的屋簷上——發現有人跟蹤的,當然就是他這個「首蛇道」弟子。

五人冷冷看著緩緩倒下的柳人英。還有他仍握在手中的短槍。
「峨嵋。」石弘說。
「沒工夫理會了。」江雲瀾說。「先集中完成這事情要緊。」
陳潼躍下來,著地無聲。
五人前往「祥雲客棧」的路途,遺下還沒完全斷氣的柳人英。

因此他們看不見,死前的柳人英,用自己的鮮血,在牆上畫了半個歪歪斜斜的太極符號。
——不夠一盞茶的時間後,正要來接班監視的柳人彥,發現了哥哥仍暖的屍首。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十
鴛鴦鉞,別號「鹿角刀」或「日月乾坤劍」,乃是一種形貌奇特的奇門短兵器,出必成雙,故稱「鴛鴦」。兵刃的各部位皆有名稱,分別為鹿角、蛇身、鳳眼、魚尾、熊背。

鴛鴦鉞全體上下左右總計共有四個刀尖,九處利刃,合計十三道鋒口,故此正式全稱為「四尖九刃十三鋒子午鴛鴦鉞」。正因鋒刃如此之多,又要左右同時運用,揮舞翻轉之間,很容易自傷身體,故這種奇門兵器非常難學;但一旦功成,因為各刃鋒角度詭異,出手方向莫測,又令敵人極難防範。由於攻擊距離短,對步法身法的要求極高。
樸刀又稱「雙手帶」,是一種介乎短兵和長兵之間的民間用長柄兵刃,通常全長約在五尺(150公分)左右,刀身和柄杆各占其半,刀身寬而刀刃薄,主力以砍斬為主,因長柄利於雙手使用,其勢甚猛。
樸刀興起於宋代(小說《水滸傳》內就有很多關於樸刀的記載和描寫),據考究因當時民間禁止藏有軍器長兵,一般平民為了方便自衛,將一般農用刀具,接上長柄使用,權充長兵器,漸漸演變成樸刀的製式。及至清代末年太平軍起事,其士兵大量使用樸刀,故當時又被稱作「太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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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蜀都戰歌 第八章 島津虎玲蘭

荊裂迎受破牆而出的斬擊,竟然站在原地,不閃不避,手還是繼續拿起床上的倭刀。

因為他認得這一柄野太刀。
也認得這一式斬擊的刀法:日本陰流劍術「燕飛」——這招他也懂。

更重要的是,他雖感受到那股戰氣,卻判斷出當中不含殺意。
果然,長長的野太刀刃鋒,弧形自荊裂身前數分處掠過,直斬到板牆右下方。刀刃順勢收回牆後不見了。

接著又是刷刷兩刀,再加上一條長腿蹬擊,那板壁向前碎破。荊裂這時才側身閃過飛散的木片。
島津虎玲蘭又高大又充滿曲線的身軀,越過板壁的破洞,躍過睡床進入房間。

她盯著荊裂,呼息很急促。當然不是因為疲倦。

「找到你了。」
荊裂手捧著倭刀,瞧著這東瀛島國來的美女,歎息搖頭。

「這是怎麼回事?」荊裂用日本語說。「你這麼遠來找我幹嘛?」
虎玲蘭沒回答,又是一刀迎頭劈向荊裂。

荊裂知道她這次不會收刀,馬上把倭刀舉起拔出尺許,僅僅擋住這野太刀的攻擊。
虎玲蘭乘這刀鋒相碰反彈之力,拉起太刀,扭步轉身,又反向回斬荊裂腰身。這陰流的「猿回」之技,荊裂早就在薩摩國偷學到,幾乎看也不用看,就以倭刀接下這橫斬。

虎玲蘭又連續斬出幾刀,招招快疾。她一介女流,卻能把這五尺多長的野太刀施展自如,不單是因為身材高大,也因為她每一招都盡用了全身上下肌肉的協調發力,相當於中土武道的「氣勁」原理。此外虎玲蘭又善於充分利用刀身的重量,還有長刀遠距離揮動的離心力,每招的動作之間沒有停滯,令連環的刀招不斷加速。
到了第六刀,其速度與力量已經連荊裂也有點吃不消,不可能再繼續隻守不攻了。

「住手!」荊裂喊叫。他可不想出刀反擊。

這一刀過後,虎玲蘭沒再發力,那野太刀在她頭上轉了一圈,消緩了速度,才在身旁垂下來,刀尖斜斜垂地。
攻擊靜止下來後,方才看得清:幽暗的房間內裏,桌椅家具已被刀鋒掃得破爛爆飛,情景有如颶風過後,滿目瘡痍。

虎玲蘭的呼息這才變得平靜。連續斬了這個苦苦追尋的男人好幾刀,她心裏的怒氣稍為發泄。

「父親大人應該派我跟你決鬥!」她有如雌虎的神情,反令那張臉更美得動人。「而不是把我許配給你!」
荊裂聽著,面上一向長掛的豪邁神情消失了,代之是慚愧之色。
「確是我欠了你。可是……我倆根本還沒有圓婚,你又何必……」

「你以為你一走了之,就什麼事情也可以當作沒有發生嗎?」虎玲蘭揮一揮刀刃。「父親大人並不是普通人啊。他可是堂堂薩摩國守護!在他眼中,我是個已經嫁出的棄婦!你看見嗎?」她摸一摸頭發。「這已經不是未嫁少女的發式!」

事緣兩年前,荊裂流浪到達日本南部鹿兒島的薩摩國,為了學習倭人武士的刀劍術,他不斷挑起比試,連戰連勝,在當地聲名大噪。荊裂的野心越來越大,更連薩摩國統治者島津氏的武士也要挑戰,惹得現任守護的幼子,有「鹿兒島第一男兒」美稱的島津又五郎大怒,要在父親座前跟這個「明國浪人」比試。

結果,又五郎在其父兄和姐姐眼前,慘敗給荊裂。

虎玲蘭乃是薩摩守的庶出女兒,自幼跟弟弟又五郎一同學劍。她馬上央求父親,準許她與荊裂比試,為弟弟挽回名聲。但薩摩守又怎會把家族的榮譽,寄托在一個側室的女兒身上?更何況他目睹強悍的兒子被擊敗,不單不記恨,反而對荊裂生起愛材之心,欲挽留他為自己麾下猛將——島津氏正與當地其他家族,為爭奪琉球的利益而戰得不可開交。薩摩守遂決定,把虎玲蘭許配予荊裂,招攬他成為島津家的一員。

荊裂本來打算,打贏了第一高手島津又五郎之後,就能完滿離開薩摩——他已在海上流浪了八年多,早就想回中土一趟。但這種情況下,他已斷難拒絕島津家的親事而平安離去。於是荊裂假意答應親事,並利用這身份偷偷取得了出海的符印,在成婚前乘船逃離薩摩。

荊裂的神色有些尷尬。這晚其實是兩人第一次對話。在薩摩國時,荊裂隻見過虎玲蘭一次,就是在他跟又五郎以木刀比試那一天。在訂婚期間他們更是從沒有見面。
「我走的時候,沒有想過會給你這麼多麻煩……」荊裂垂頭。「我以為,連你的指頭我也沒碰過,我走了,頂多不過婚事告吹而已……更何況,你因為又五郎兄的事情對我恨之入骨,我以為自己走了,反而對你是好事……」

「如今我隻有兩個選擇。」島津虎玲蘭沒有把他的歉意聽進耳朵。「一是在決鬥中殺死你,為又五郎複仇;一是嫁給你。不管選哪一個,首要就是找到你。」她祭起野太刀指著荊裂。「現在,我找到了。」
「我是不會跟你決鬥的。」荊裂第一次罕有地主動拒絕比試。「尤其在聽了你的理由之後。又五郎兄根本不是我殺死的。」

島津又五郎因為敗給荊裂,加上受傷失去武功,不知要多久才能複原。他年紀太輕,成名太早,受不了這挫折,竟就在一夜自盡了。也因又五郎之死,荊裂和虎玲蘭的婚事拖延,荊裂才有足夠機會在成婚前偷偷逃走。
「他是因為你而死的。」虎玲蘭冷冷說。

「那不是武者的死法。」荊裂搖搖頭。「又五郎兄太傻了。」

「你一天不跟我決鬥,我是不會離開明國的。」虎玲蘭一雙明眸充滿了決心和意誌。荊裂看見,知道這種意誌,不是他所能動搖。
「我有自己要幹的事情。」荊裂卻還是說。「比這重要得多的事。」

「我知道。就是要挑戰『物丹』吧?」虎玲蘭回答。「我登陸明國之地,正是你家鄉的港口。我打探到你的虎尊流派發生了什麼事情,也猜到你是要追蹤『物丹』複仇——不然你以為,我是怎麼找到你的?」
荊裂點點頭,帶著敬佩的神色看著虎玲蘭。這女子的智慧和毅力都很驚人。遠從鹿兒島到這四川來,很難想象她這麼一個異國女人,遇上過多少困難。還有她的武藝。虎玲蘭要挑戰荊裂,並不是說笑的——剛才接過那幾刀,荊裂已經確定,她的造詣更在其弟弟之上。
若是正常的比試,荊裂絕不會拒絕。但他不想跟這麼出色的女劍豪,因為錯誤的仇恨而白刃相向。
正在苦惱思索之間,荊裂突然沉默下來,變得木無表情。

他看看虎玲蘭。她也是一樣,怒容突然消失了。

荊裂的眼睛稍向上方瞄了一下,然後又看她。虎玲蘭微微點頭。
「我們繼續說話,不要讓他生疑。」荊裂仍然用日本話說,同時暗中用很輕緩的動作,撿起跌在地上的船槳。

「是不是……你追蹤的人?他們倒過來找到你了?」

「我沒有猜錯的話……」荊裂說著時,已經在暗暗調整氣息。「他是跟著你才找到這兒來。」

正像貓一般隱伏在房間屋頂上的鄒泰,聽到下面兩人的激烈對話,剛才突然停頓了一陣子,已經感到不妙。
鄒泰原本在對面的屋頂一直監視著,卻見房內打鬥停止了,還有對話的聲音,因此冒險以輕功①潛過來偷聽。一聽才知,兩人對話全是他聽不懂的語言,不禁暗暗罵自己笨——竟然忘了那女人是倭國人。

『注①:關於「輕功」,詳見《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十一》。』

不過剛才的對話裏,他還是聽見那女的提及「物丹」——極可能就是在說「武當」的事情。

——更加十足肯定,下面的男人就是「獵人」!


鄒泰的大耳朵非常靈敏,再聽見此刻,荊裂說話吐氣有些異樣。

——他在調息!

鄒泰確定有危險時已經遲了。屋瓦爆破。
他以平生最高速度發動武當「梯雲縱」輕功,飛躍而出。他不理會那穿破瓦面出來的是誰,或者是什麼。沒有回頭看一眼的時間。

就在鄒泰正想越過露天院子的半空時,一柄日本短刀從下面的房間門口,呼嘯著回旋飛出,準確命中鄒泰的左大腿。
鄒泰有如一隻折翼大鳥,重重摔下院子中央的花圃旁。
虎玲蘭從房間步出。她伸腿踏著正痛苦呻吟的鄒泰胸口,一手握住那短刀柄,仰頭向上問:「要不要審問他?還是拔出來?」

她的意思是:如果不要審問這探子,就把短刀拔出來。刀刃一拔離那深深的傷口,鄒泰即會大量失血,不死也得昏過去。

剛才破瓦而出的荊裂站在屋頂上,俯視下面無助的鄒泰。他剛才穿出頂,就是迫使鄒泰躍到毫無掩蔽的空中,由虎玲蘭截殺。兩人不用說一句話,首次聯手就卻配合無間——若是遲得一分,以鄒泰的輕身功夫,早就越過院子逃逸了。

荊裂站在月下的屋頂上,把船槳和倭刀擱在兩邊肩頭。他仰起頭,鼻子微微翕動。

「已經沒有分別了。」荊裂說,從高處俯視黑暗中客棧的四角。「他的同伴來了。而且已然包圍這裏。」

虎玲蘭一樣感應得到。她把短刀拔出鄒泰的大腿,一躍跳開躲過噴灑的鮮血。鄒泰昏倒了。
「門外的人與我無關!」荊裂大聲呼叫。他指的是沙南通和那個原本負責帶路的岷江幫漢子。「放過他們!」
「不愧是『獵人』。非常警覺。」客棧東面的暗處,傳來江雲瀾的聲音。「可是太遲了,對不起。我們不可冒險給他們通知你,讓你跑掉。抓人也不是我們的專長。隻有這樣了。」
戰鬥還沒有正式開始,已經有兩個人因他而死——荊裂很感憤怒。
憤怒容易影響判斷。所以在戰鬥時應付憤怒的最好方法,就是把這怒意還給對手。

「你們知道嗎?我每殺一個武當人,就在這把船槳上刻一道紋。」荊裂笑著說,扯去身上的鬥篷。
他右手握船槳,左手握倭刀,把兩柄長長的兵器向身體左右分開,展露胸膛。
「你們裏面,誰想自己的刻紋排在錫昭屏之後,請先上來。」
◇◇◇◇
蔡氏父子引著燕橫,走在馬牌幫本部內的廊道上。走著時蔡昆一邊問:「未請教恩公大姓?」

燕橫心想,此事無關武當派,也沒有隱瞞的必要。
「青城派,燕橫。」

「原來是青城派的劍俠!」蔡昆豎起大拇指。「難怪稍一出手,就從那虎口救出我兒來!」蔡天壽在另一邊,也不斷說著如何仰慕青城派。說著兩父子就帶燕橫穿過中庭花園,進入一座內廳。

那廳堂陳設樸素雅致,看來是專門招呼客人的地方,正面一排八個大窗戶,卻都閉上了。廳內果然已排開一桌宴席,擺了各種小吃果品,還有暖在盆中的酒壺。廳裏幾個侍從,卻並不是家仆打扮,倒像是飯館裏的堂倌小二。
「我馬牌幫飲食粗淺,因心想恩公今晚也許會光臨,特別雇了城裏有名的『萬花春』廚子和堂倌來設宴。恩公愛吃什麼,隨便吩咐下人拿來。」蔡天壽說著就引燕橫坐到首席。
燕橫雖坐下來,仍是劍不離手。蔡昆看了看,並不以為意。蔡天壽則在替他倒酒。

「恩公,謝你救命之恩,先飲為敬!」蔡天壽拿起酒杯,一仰頭就幹了。
「不,我不會喝。」燕橫急忙揮手說。

「那先吃一點東西吧。」蔡昆拿起筷子。

「我……先不吃。」燕橫搖頭。

他不吃不喝,倒不是因為提防他們下毒,而是此事情一直悶在他胸口,雖然饑餓,卻吃不下咽。他隻望那些見證的人快快到來,好讓事情得個水落石出。

坐了片刻,蔡昆也顯得焦急,起立說:「我再著人去催促。恩公稍坐,蔡某出去,很快就回來。」一拱手步出廳房。

蔡昆才出去一會兒,蔡天壽突然拍拍額頭。「對啊!還有那王阿勇來打我時,在街上看見的證人,也都該一並請來!恩公!我過去告訴爹。」他起立後又向堂倌吩咐。「好好招呼恩公!」然後也匆匆出門。
燕橫心想:難不成他們借機逃走?可是夜間城門已閉,他們要跑也跑不到哪裏去。就算跑得了人,跑不了屋子,難道就這樣留下馬牌幫的家業一走了之嗎?何況他們若是立心逃亡,兩個時辰前早就走得了,何必等到現在我已臨門的時候才冒險?……

蔡天壽出去時,回身把門帶上。
就是這一瞬間,燕橫耳朵發覺有異。
是那關門聲。蔡天壽關門手勢雖輕,但以武者的敏銳聽力,燕橫還是聽出異樣。

是鐵門。
再看看四周牆壁。雖然漆成白色,但細看原來全是石砌磚牆,而且建得甚高,那上方屋頂橫梁,幾乎有兩丈高。

又看看那排閉上的紙窗。

一股極強烈的不祥感,籠罩著燕橫。

鐵門上閂的聲音,證實了他的預感。

燕橫仗劍而起的同一刻,紙窗外出現成排的人影。
機簧彈動聲。破風聲。

一整團小黑影,快似疾風,穿窗而入!
黑影映在燕橫眼瞳中,有如一陣黑色的死亡之雨。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十一

武術上有所謂「輕功」,其實並不是如坊間想象的一種獨立武功,而隻是武道鍛煉功法的其中一環。
「輕功」其實不外乎步法與身法的修練,追求移步衝刺的速度、距離、靈活性,再輔以跳躍力(包括距離和高度),說穿了都是發揮雙腿肌肉力量和身體協調的功夫,基本原理與現代運動的跑步跳躍無異。世上並沒有如傳說中能令身體變輕,甚至越空飛行的那種奇功存在。

移動的速度距離,本來就是技擊的必要基礎條件,故「輕功」可說是每個武者的必修課——例如本書前文裏,八卦門杜焱風所使的八卦步法,或者荊裂踏牆登上屋頂,都屬「輕功」範疇。
個別武者因為個人體質和門派的技術習慣不同,對「輕功」的重視程度當然亦有分別。例如身材細小,又或者專長用短兵器的,往往需要依靠步法速度和距離變化製勝,自然較重視「輕功」鍛煉;相反身高力雄的人,或者像擅用長兵器的峨嵋派武者,他們的戰術往往是立穩陣地,以攻止攻,步法跳躍上的要求就比較低了,反而追求步勢沉穩,坐馬發力。
武道技擊講求全面的功力與技術,武者當然都不會專門去練「輕功」——就正如沒有足球員會一味隻練跑步一樣。例外的是像鄒泰這些專責刺探跟蹤的武當派「首蛇道」弟子。因為前掌門公孫清最初設「首蛇道」,目的就不是為了用於武鬥,部分弟子為此目的而犧牲,偏向於鍛煉「輕功」,其他技藝功力不免有所荒廢。因為這種犧牲,他們武功上雖不如其他同門,在武當派內卻仍受到很大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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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蜀都戰歌 第九章 籠鬥

黑夜裏「祥雲客棧」四周的街道,還是沒有任何聲音。
沒有一個武當派的人,回答荊裂的挑戰。
但是荊裂,還有下面院子裏的島津虎玲蘭,都清楚感覺得到:武當的包圍網正緩緩收緊。

——他們並沒有要一對一決鬥的打算。
荊裂當然明白為什麼:這些武當人,今天的身份不是武者,而是複仇者。
對方至少有四人。而且這些人必然是特別挑選的精銳。跟荊裂過去五次與武當派的人交手截然不同,這次不是他選對手,而是對手來找他。這次他是被狩獵的那一方。
搶先集中攻擊一個方向,殺出重圍,乃是這種情景下的最佳戰術——這等以寡擊眾的惡劣形勢,荊裂在呂宋島和滿剌加海峽與海盜展開群戰時,早就遭遇過了,哪裏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荊裂喚起回憶,想想日間所見「祥雲客棧」周圍街道的地形,尋找最有利的突圍方向。
——剛才唯一發話的武當人,聲音來自東面正門那頭。此人必是領袖,武功多數就是最強的那個,不用考慮。

——西面後門,是最接近也最容易脫出的路線。但對方早有派探子到來,想必已摸清這一點,定然也派了強手守備。
——南面,越過客棧,一出去就是細密的巷道。只要到了那兒,對方在複雜街巷間,較難合圍夾擊。最佳的選擇。

荊裂心意一決,即向下方的虎玲蘭示意。
此時虎玲蘭也已經想到,這些「物丹」的殺手,是在城裏跟蹤著她才找到這兒來的,她心中惱恨不已。對方根本不知她跟荊裂的關係,這時必然視兩人為同伴——何況她確實已經殺傷了對方一個探子。這張捕殺網裏,她也是獵物。
但即使武當派不理會虎玲蘭,她亦不會袖手旁觀。
——誰要比我先殺掉荊裂,得問問我的野太刀!
「向南突破!」荊裂以日語向她說。
兩人不再等待——這包圍網再收緊一些就太遲了——同時拔步,一沿上方屋瓦,一在下面院落,向南面的那排房間猛衝。
「呼延達那邊!」一把聲音自黑夜的高處響起。那是「首蛇道」的弟子陳潼,正站在客棧對街的屋頂上,居高臨下偵察敵人的舉動。
東面正門的江雲瀾、西面後門的石弘、北面的李山陽,聽見這聲提示,即同時奔跑起來,趕往南面合擊!
守住客棧南面的呼延達,早已拔出刃身灰黑的「靜物雙劍」。他知道以自己一人之力,不可能同時截殺上下方兩個敵人,心裏決定還是阻止「獵人」最要緊,腳踏牆壁借力躍上了屋頂,往前舉劍迎擊荊裂。
荊裂一見那黑影冒上來,絕不猶疑,右手單臂就把比自己身高還要長的船槳橫揮出去!
呼延達雖還未具修練「太極」的資格,但自從加入「兵鴉道」,近一年餘由葉辰淵親自訓練,其卸勁柔功也已入了門道。這時面對船槳的猛烈重擊,他也敢用雙劍抵禦,左右劍同時一架一撥,雖不如「太極」般將對方勁力消於無形,但也把船槳擋到了腳下,槳端在屋頂上砸了一個大窟窿,碎片爆射四飛!
荊裂左手的五尺倭刀,又緊接著砍出!

——他左右單臂各使運兩柄又長又沉重的兵器,展現異常驚人的猛力!

呼延達卻還是不閃躲,雙劍搭成交加十字,這次以力量硬擋下倭刀,火星四濺!

呼延達知道,最危險的,不是這一槳一刀。
——最危險,在下方。
擋住倭刀後不足一「毫」①的時間,野太刀的尖刃,像長槍般緊接著穿出屋瓦,直襲呼延達下襠!

『注①:約相當於現代0.2秒。』

——是已然竄入下方房間的虎玲蘭。這記突刺,夾帶著房間裏客人的驚叫聲。

呼延達並沒被刺中——他早已把虎玲蘭這一夾擊預算在內。身體一個「斜飛勢」,就向旁沉馬,閃過那疾刺的刀尖。

趁著呼延達的身體斜沉而下,荊裂邁步欲從上面越過他——荊裂此刻首要目標,還是突破這條客棧南面的防線。

但呼延達比荊裂想象中更要頑強。那「斜飛勢」仆步沉下時,呼延達其實亦乘機儲力拉弓,一沉又即拔起,「靜物雙劍」不帶一絲風聲,分刺向荊裂頭臉和胸口必救處。
荊裂的倭刀垂直一撥,輕易把雙劍一氣擋下。可是原本想跳躍越過去的步伐,還是因此而被阻。

對呼延達來說,這就夠了。

先前他面對荊裂的左右開弓,不選擇閃躲而勉強硬擋;繼而又不理會下面的虎玲蘭,冒險雙劍反擊荊裂……這些全都是為了阻擋荊裂一段甚短的時間。

——足夠讓同門趕到的時間。
荊裂當然知道。

他已經感到濃濃殺氣,逼在項背。

對荊裂來說,這是很熟悉的感覺。

——假如這樣也死不了,我就會成為高手。
荊裂回身,左右手的船槳與倭刀,化為漩渦暴浪,卷向後方。這樣雙手同時運作一對重兵,是極端耗力的打法。但是沒有選擇——當你連下一次眨眼後還有沒有命都不知道,還留什麼氣力?

荊裂右手的船槳,卷向東面而來的江雲瀾。江雲瀾左手鐵甲爪壓在右手古長劍的劍脊上,以雙手之力硬擋下船槳。槳上勁力一消,江雲瀾左手已經在劍刃底下潛出,鐵爪牢牢擒住了船槳。
同時荊裂左手倭刀斬往西面衝來的石弘。石弘手上那對四尖九刃子午鴛鴦鉞,如剪刀般交錯,鹿角似的逆刃,準確地夾住了倭刀刃鋒。

荊裂左右雙兵同時被封鎖。
然後是武當的第四人。

李山陽在屋頂上,每踏一步就是一記爆響。他最後雙足一踩,壯熊似的身軀向前淩空飛起,雙手把卍字樸刀高舉過頂,合全身之力垂直劈擊荊裂的頭顱!
荊裂左右手兵器都被封住,中門大開,全無防禦。
三個武當「兵鴉道」高手的合擊,超出了荊裂所能應付的界限。死亡已在眼前。

——但荊裂也有同伴。

就在李山陽和荊裂中間,一條身影穿屋頂而出。
是虎玲蘭。她踏著下方房間的橫梁,破瓦躍出,野太刀及時橫斬一記「山陰」,與李山陽的樸刀交擊——

樸刀的鋒口僅在荊裂頭頂兩寸處被反彈開去。荊裂沒有時間慶幸生還。他馬上判斷出,江雲瀾必是最強一人,與其糾纏無用,果斷鬆開右手五指放棄了船槳,變成雙手握持倭刀柄,硬生生把刀刃從石弘的鴛鴦鉞鎖夾中猛拉出來,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刮音。
荊裂的倭刀一脫離了鴛鴦鉞,馬上倒轉刀刃向身後反刺,把乘機從後夾擊過來的呼延達逼退。

此時李山陽才飛退落下。他沒有預料會碰上虎玲蘭這招對劈,野太刀上貫注的勁力更跟自己的樸刀不相上下,高壯的李山陽一時難於控製身軀,雙腳落在瓦片上時用力過猛,踏穿了屋頂,身體跌落下方的房間。
雖然逼退了一人,武當其他三個高手近距離合剿的陣勢已成。極惡劣的形勢。
——尤其當江雲瀾第一次真正出手。

「武當行劍」的蛇步,在瓦片上如履平地,斜斜快速滑出一步,江雲瀾那柄古長劍的尖刃,已然迫在荊裂眉頭。
荊裂及時側頸閃躲,劍尖擦破額頭,把荊裂的頭巾順勢挑飛,散開一頭辮子發。
極快的劍。額頭出血的荊裂,終於知道當日青城派總管宋貞的心情。
左肩緊接一陣火辣感覺。是石弘的鴛鴦鉞,那魚尾後刃割破了荊裂肩頭那朵大紅花刺青。花蕊濺出鮮血來。
若不是虎玲蘭又趕來,以斬擊逼開石弘,石弘另一邊的鴛鴦鉞再至,荊裂恐怕不隻捱這一記。

呼延達的「靜物雙劍」幾乎同時無聲無息攻擊荊裂下盤。荊裂沉刀僅僅擋過。

三個「兵鴉道」高手夾擊下,荊裂根本連一招也無法進手,更已經中了一招半。如此下去,七招之內,必死無疑。
虎玲蘭把刀收在腰側,成下段「逆脅」架式,與荊裂背貼背而立。荊裂則高舉倭刀,為「八相」架構。兩人的姿態,很自然形成了互相掩護補位之勢。
荊裂知道:生還唯一的希望,是依靠這個不久之前還想殺死他的東瀛女劍士。
虎玲蘭心思也是一樣。
江雲瀾早就拋去搶來的船槳。他狂吼一聲,提劍再度攻來。那張滿是傷疤的崩鼻臉孔,神情有如瘋獸。
荊裂雙臂扭轉,雙手握著倭刀水平反向橫斬,目標為江雲瀾右頸側,此乃日本陰流劍技「猿回」。
倭刀較江雲瀾的古劍長出不少。江雲瀾采不閃不避殺入近距的策略,左手鐵甲爪化為劈掌,向右側硬擋倭刀刃鋒,右手劍緊接削向荊裂握刀的左手拳頭。

眼看劍鋒就要削中,在最後瞬間,荊裂左手卻及時放開刀柄縮後——雖然手背還是被劍尖劃開了一道血口。
江雲瀾滿以為這快劍,最少令荊裂失去兩根指頭,竟仍被他險險躲過,心中訝異。

——這「獵人」武功雖未大成,但卻有一種如野獸的本能反應!

看見荊裂擁有這樣的潛能,江雲瀾殺性更增——今夜不殺他,天曉得下次再遇到他時,武功會進步到什麼境地?

在江雲瀾削劍的同時,使鴛鴦鉞的石弘已經潛到荊裂左側,準備抓著荊裂最不設防的時刻,給予致命一擊。

剛才一次中招,荊裂已經斷定四個武當武者裏,石弘是僅次於江雲瀾的二號人物,當然一直都有提防他,早就用眼角瞥見那鴛鴦鉞的刃光。

但他沒有理會。因為他知道虎玲蘭會來掩護。
果然,虎玲蘭的野太刀光芒已經籠罩在石弘前方,再次以長兵刃之利把他逼開。

得到虎玲蘭的掩護,荊裂得以專心應付江雲瀾。他順著剛才那記「猿回」橫砍的勢道,左腿如鞭掃踢向江雲瀾的前鋒右膝!
——這種把腿擊夾在刀招之間的技藝,乃是來自暹羅王室武術;但這記掃腿法,又是他少年時在南海虎尊派學得的一招「鐵盤腳」。加上「猿回」斬,荊裂這連環一招兩式中,就糅合了三個民族的武技。
江雲瀾精於「武當行劍」步法,哪會輕易給這一腳掃中?他輕移重心,縮起右腿就輕鬆躲過了。


哪知荊裂真正心意,根本不是要踢他。那「鐵盤腳」半途變招,一腳蹴在瓦面上,踢出了一個大洞。
「下去!」荊裂用日語呼叫,同時左手拉著虎玲蘭後背衣衫。二人一起穿過那洞孔,墜進下方的房屋。
兩人突然從屋頂消失,本來自後夾擊而來的呼延達頓時撲了個空。
荊裂和虎玲蘭落在黑暗的房間裏。那就是剛才虎玲蘭闖入過的房間,那住客早已趁機驚惶奪門而逃。
荊裂計算過:在空曠的屋頂上,繼續被武當武者圍攻,完全沒有好處;反倒在這狹窄的房間裏,也許有一線生機。
「進去!」江雲瀾呼喊。呼延達先跳下洞去,身在空中時交錯舞起雙劍花護身,防止半途被偷襲。
同時一面板壁爆開。是剛才落在隔壁房間的李山陽,以「武當斬馬刀法」破開了木板牆攻襲而來。
虎玲蘭也知荊裂的盤算。她猛地舞起野太刀,把房間內家具雜物斬破卷飛。荊裂也一樣狂亂揮刀。兩人有如祭起一場暴風,原已幽暗的房間內木屑碎片與雜物飛揚,更加伸手不見五指。
但武當四人,哪肯給他們機會就此趁亂逃遁?李山陽和呼延達首先攻上去。刀劍交加。繼而躍下的江雲瀾與石弘,也舞起兵刃,試圖繞向側面,欲在房間內再形成包圍之勢。
火花連環四濺,每一下爆亮,都映出房間裏六人瞬間的出招姿態。

在目難見物的幽暗中進行羣戰,出招之餘還得冒著與同伴互相誤傷的危險,是技藝與膽氣的考驗。
六人無一畏懼。

再次連續爆閃出數十叢火星。金屬交擊的響聲,有如串成一首急密的戰歌。
接著是肉體被金屬割過的悶聲。血花緊接血花。

六頭野獸困在籠中的死鬥。

然後,臨街一面的房間牆壁,朝外轟然破開。

◇◇◇◇

劍諺有雲:「心為主帥,眼為先鋒」。劍欲快,眼必先練快。

青城派武術有一種練法,名為「觀雨功」。顧名思義,就是用眼目視線,捕捉迅速頻密滴落的雨點——當然,不是隻有下雨天才能練,平日則灑水到樹木枝葉上,再搖動樹木,讓水滴落下。

這「觀雨功」,青城派自山門弟子以上,每天早課前都練一炷香時間,得要練到能清楚看見雨珠,方為小成。

燕橫身為青城「道傳弟子」,這功法當然有成。
這瞬間穿紙窗而入的那大叢黑影,在他眼中就如練功時看見的雨點。它們飛來的速度和角度都瞧得清清楚楚。

燕橫迅速判斷出,那黑影之間唯一能讓一人身軀全數躲過的縫隙。他的身體馬上拔起,閃往那道縫隙裏。
但他畢竟猝然受襲,加上坐在宴席上被桌椅所礙,還是慢了一點點。

左邊臉頰和肩頭,傳來火辣的痛感。
此外那十多二十點黑影,在他身周如黑色的流星飛掠而過。

慘叫。在燕橫身後。
是三個原本正在侍候他的「萬花春」堂倌,每人身體都中了兩三枚箭矢,紛紛倒臥在地上悲嗚呻吟。

燕橫檢視自己身體。臉頰隻是被淺淺擦傷了,但左肩卻釘上了一枚短箭。幸而不是命中關節部位,而且燕橫的肩頭肌肉格外厚實,那箭矢入肉不深。

再看那排已經破爛的紙窗,每個窗格後面,都有兩名握著短弩的漢子。
燕橫回頭瞧瞧受傷倒地的那些堂倌。馬牌幫為了布下陷阱獵殺他,竟連無辜的外人也一並射倒——難怪他們不用自家的侍從,根本一早已有這陰險的打算。這等心思,忒也狠毒。
——我怎麼這般笨!
燕橫痛悔中。蔡氏父子把他完全騙倒了。

「換人!再射!」窗外傳出蔡昆的聲音。那窗格前的二十餘名弩手退下,馬上又填上另一批,手上弓弩全都早已經上了機簧搭了箭。
「發!」蔡昆一聲號令。新一輪弩箭齊發。這次更集中瞄準廳心內無處可躲的燕橫。
——對馬牌幫來說,要對付這個青城派少年劍士,無異於捕獵虎豹猛獸!

這一輪弩矢瞄得更準更集中,但對燕橫而言,卻反而比剛才的漫天散射更容易閃避。他一步迅速橫移,那二十幾枚箭矢幾乎全部落空,隻有一枚因為偏離了,反而射向燕橫所躲往的方向,但他一揮「龍棘」就將之斬去。

——這種近距離之下,半空揮劍斬箭,對常人來說是不可能的奇行。然而青城派的劍士不是常人。
蔡昆本以為,這兩輪弩箭齊射,被困密室的燕橫肯定變成刺蝟,但青城武功身法的驚人速度,在他想象之外。
不過蔡昆是一個異常縝密的人。

「再來!」

剛才退去那隊弩手又再換上來了。他們這次手裏換上了獵弓——剛才使用的雖然隻是單發弩,但畢竟也是民間禁用的軍器,馬牌幫私藏的就隻有這幾十把,射完之後已然來不及再上機括,故此第三輪改為使用普通的獵弓放箭。

這次燕橫已經清楚知道形勢,沒有放過對方換隊的空隙。
他背後感到一陣灼熱。
「借相之法——火燒身」!
幻想的火焰,啟動燕橫的身體反射,全身高速向其中一面窗戶飛步躍出。身體同時成一直線,「龍棘」像標槍刺出「星追月」。

——燕橫過去一直有修習「借相」,但還在初階,一次也未在對練或實戰中用過。此時生死關頭,他想也未想就自然用出了。
這記比殺傷鬼刀陳時還要快一倍的「星追月」,直透那箭手的肩胛,如入無物。

燕橫右手一抽再送,「龍棘」縮而複伸,又再刺傷窗前另一名箭手。兩人相繼崩倒後,屋外眾人才看見發生了何事,可知這兩劍速度之快。旁邊窗戶前的箭手不禁驚惶呼叫。

燕橫順著這前衝刺殺之勢,左手肘也伸前撞向窗格子,想穿窗而出突破這陷阱。不想一碰之下他身體反彈,向後倒退兩步。
——窗格子和窗框都是鐵鑄的!
退後時他一著地,燕橫突然感到左腳有些虛浮。不隻如此,左半邊身子也有輕微發麻的感覺。
他感到不祥,瞧一瞧左肩頭,馬上醒悟,慌忙把仍釘在上面的短箭拔去拋掉。
箭矢拔出時,撒出一點點略呈灰色的鮮血。
再看倒地那三個堂倌。中毒處皆發黑。
——箭上有毒!

蔡氏父子在家裏特別建造這鐵籠石室,布置成宴客的廳堂作為陷阱;以喂毒的箭矢輪番齊射;為了殺一人,不惜同時射殺無辜的不知情者……燕橫隻感一陣心寒,沒想過江湖上的人心險惡,竟是到了如此地步。
——這樣的禽獸,我卻把他兩次放生!

這時有一物件從外投到燕橫跟前窗戶。燕橫及時退開,那物件一撞上鐵窗格子便爆裂,撒出一灘液體。燕橫嗅得出,是油。

緊接著就有人射出一枚火箭。那箭碰上窗格的油,馬上燃起烈焰。
箭手們都紛紛退離了窗戶,並照辦煮碗的投油點火,不一會兒,一整排窗戶都著了火。後面那道上了閂鎖的鐵門,也同樣被人放火。

這一下濃煙撲面,燕橫身體又開始毒發,更感呼息困難。

那隊箭手遠離了燃燒的窗戶,再次朝裏面射箭。箭矢穿透黑煙間斷射來,比之剛才還要難躲,燕橫必須全神貫注地閃避或用長劍格開。
——馬牌幫的捕殺手段層出不窮,肯定在蔡天壽一逃回來後就馬上開始策劃。
整座廳堂有如烈火焚燒的地獄,死亡的氣息已經充塞室內。燕橫因為中毒,正漸感昏眩。
「射!再射!」外面傳來蔡天壽興奮的高叫:「誰射死他,重重有賞!把他的屍體跟佩劍送給武當派,以後有武當撐腰,我們馬牌幫還不在四川橫行?」

本來已經頭暈腿軟的燕橫,一聽見「武當」,瞬間清醒。
被蔡氏父子那圓滑的謊話騙倒;遭馬牌幫一波接一波的毒計攻殺……對燕橫來說,都不及聽見這兩個字般大受刺激。
一股巨大的能量,自腹中升上胸膛。

那能量,名為「憤怒」。燃燒得比這座囚籠還要火熱。

燕橫竄身躲過兩箭,閃到那鐵門之前。門框的縫隙冒出煙霧,外面也燃燒著。
他高舉「龍棘」,使出砍斷過童靜的寶劍那「青城風火劍」招式「雷落山」,劍刃垂直而下,準確劈入門鎖處的縫隙。

銳利異常的青城鎮山寶劍,把相當於三根指頭粗細的門閂,爽快斬斷!

燕橫猛地撞開鐵門,也不理會門前的火焰,飛身衝過去,終於殺出那密閉的地獄。
他落在中庭花園裏,順勢就地打了個翻滾,撲熄身上的火。
卻在同時,上方降下來一面陰影。

一張巨大的麻繩捕獸網,迎燕橫頭上降下,籠罩他全身。
八個馬牌幫漢子,一起猛拉繩索,把獸網火速收緊。燕橫的身體,連同那獸網被扯得離地,吊在半空。

燕橫脫出一個陷阱,又墮入了另一個。

死亡,如同那張羅網,緊抓著燕橫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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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蜀都戰歌 第十章 英雄不孤

「祥雲客棧」方圓幾條街內的房宅人家,聽見這場死鬥的呼喝聲和巨響聲,早已知道發生了他們管不著的事情。家家緊閉門窗,滅掉燈火,街巷有如死城。

荊裂和虎玲蘭二人,蹲在其中一條暗巷的角落裏,互相緊挨著一動不動,身體融入了黑夜。
荊裂之前在屋頂上受了三道割傷,現在身上又多出十幾處傷患,都是剛才在暗房內拚鬥時捱的。雙手雙腿一片斑斑駁駁,左腰間衣衫被血水完全染透,右下顎削開一道口子,連帶一片胡須都剃去了。
虎玲蘭左肩和左腿都被割破,幸好割的並不深。另外是四肢皮膚許多處給磚瓦劃過的淺傷,已算是受傷不多。
——但她深深知道,有好幾次遇險,都是荊裂拚著死亡或傷殘的危險掩護她,用刀子甚至身體把對方的兵刃擋下,否則她此刻可能連站都站不住了。
兩人被四個武當「兵鴉道」高手圍攻,竟然沒有受到致殘或致命的傷害,還能合力破開牆壁,逃到這暗巷裏,絕對是個奇跡。

然而他們肯定,敵人還在外面不斷搜索。這一夜還很長。
荊裂勉強把自己的呼吸聲壓下去。他感到氣息有點急促。因為流血,體力顯然消耗得很厲害。

額上劍傷的鮮血又流進他的左眼。他用極緩慢的手法抹去——他怕太急的動作,會馬上被敵人發現。
虎玲蘭雖然自小練武,在薩摩國跟人比試也不隻一次,但像這般凶險的拚殺,則從來沒有嚐過。荊裂感覺得到,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

「我不是害怕。」虎玲蘭也知道自己在顫震。她用細得附耳才能聽見的聲音說:「我隻是緊張。」

「我知道。」
「原來除了殺死你或者嫁給你之外,我還有第三條路。」虎玲蘭又說。「就是死在這裏。」

雖在黑夜中互相背對,荊裂仿佛看見虎玲蘭那倔強的微笑。他也笑了。

「早知道你是這麼可愛,我當時就在薩摩多留幾天,先娶了你再說。」

虎玲蘭苦笑:「你說這種不好笑的笑話,又多給我一個要殺你的理由。」

「要殺我的人已經太多。請先耐心等等。」
在這月明星稀的天空之下,黑暗幽靜的街巷裏,看不見的敵人正在外面環伺。荊裂和虎玲蘭感覺仿佛被天地隔絕,格外有一種同伴互相依存的親密感。
他們同時不再說話。

不是因為尷尬。
而是兩人都感受到,危險又再接近了。休息已經結束。
巷口出現一條高大的身影。是李山陽,倒提的樸刀反射著月光。

他站在巷口前一動不動,正向巷子裏張望。
躲在暗角的荊裂和虎玲蘭,緊張地盯視不足二十步之距的李山陽。

——他看得見我們嗎?……
李山陽腳步還是不動,樸刀卻已緩緩提起,似要守住巷道的終端。
荊裂感到不對勁。
——他是誘餌!
果然,下一瞬間,兩柄沒有反光也沒有風聲的劍,就從上空迎荊裂刺下!
是從屋頂潛過來的呼延達。李山陽特意走到巷口,就是要吸引他們注意,好讓呼延達偷襲。
——荊裂知道,武當一直還有第五個人,在高處監視他們。現在想必也是此人,發現了他們的所在。
荊裂及時舉刀。倭刀長刃成一字,一口氣格住了「靜物雙劍」。虎玲蘭配合無間,野太刀直刺呼延達面門。
卻被一把鴛鴦鉞擋下了。石弘就在呼延達身後。
同時李山陽舉刀從巷口狂奔過來。
荊裂和虎玲蘭心意一樣,知道必先逃出這夾攻,兩人各虛晃一刀,就不久留,自那暗角躍出奔跑。

但他們不是要跑向巷道無人的另一端。因為十成肯定,最強的江雲瀾已在那邊守著。

荊裂兩人反而奔迎向李山陽——之前接戰中可知,李山陽算是四人中實力最低的一個,他們寧可從他那頭突圍。
呼延達和石弘這時自屋頂躍下著地,也從後趕過去。

李山陽孤身面對兩人,卻毫無懼色,更加快衝前,率先把樸刀橫掃過去。
——身為武當「兵鴉道」的精英,就有這樣的自信。
虎玲蘭低頭閃過那寬大的刀鋒。荊裂則舉刀架住。
兩刀一碰上,李山陽即把刀柄扭轉,以那卍字形的逆鉤護手,鎖住荊裂的刀刃,緊接雙臂發力,壓向荊裂胸前。
要是平日的荊裂,臂力絕對足以跟李山陽抗衡。但此刻他因為受傷,已經流失了許多氣力,無法頂著猛牛般衝來的李山陽,身子不住倒退。兩人纏在一起,撞破了巷子旁一家房屋的木門,雙雙跌了進去!

石弘與呼延達看見,卻先不理會,繼續奔殺向虎玲蘭。

——先教他們兩人分開,逐一擊破!
虎玲蘭回身,本想去救荊裂,但呼延達已經舞起雙劍殺至,她隻能舉刀作盾迎擋。

石弘緊接自呼延達身後躍出,卻不是跳到高處,而是身體成水平貼地前飛,右手鴛鴦鉞一揮,鹿角刃割傷虎玲蘭的右小腿。濺出的鮮血比她的衣裳更紅。
虎玲蘭腿一軟,幾乎就要跪倒,但她仍強忍撐著,一揮野太刀把呼延達雙劍逼退。

石弘掠過了虎玲蘭後一下翻滾,在地上跪定,已經與呼延達成前後夾擊之勢。

虎玲蘭斜架著長刀,嬌美的臉容仍然鎮定,雙目如冰寒冷。
但她心裏明白,這前後四把武當兵刃同時發動,恐怕即是她戰敗身死之時。
她沒有後悔千裏迢迢到這中土內陸之地來送死。

——至少,我死得像個武家的女兒。
石弘毫無表情,但他心裏異常興奮。年紀輕輕就成為武當「兵鴉道」第一線的戰士,青城山一役又單打獨鬥擊殺了前輩級的陳洪力——他知道自己的武名,隨著這次遠征四川,正在火速上升。

現在他那輝煌的戰績,又要加添多一筆了。
石弘正想發動,身後卻有強烈的破風聲逼至!
他馬上回身。月光下可見,一團不斷翻動揮振的紅色物事,正朝他當胸襲來。鴛鴦鉞交叉迎擋,發出金屬交鳴聲。
另一股破風聲又朝石弘腿膝掃來,那勢道與力量更要凶猛。石弘一個淩空翻子,頭下腳上側翻一圈,把那兵器閃過了。石弘猝然被偷襲,知道不利,先退出攻擊範圍再說,乘這翻子之勢踏上巷旁牆壁,再一躍蹲上了牆頭。
石弘這時才有空細看:從巷口出現襲擊他的,是一個獨眼男人與一名婦人。男的拿一根八尺白蠟大杆,女的則握一挺紅纓槍。
——槍杆。
——是峨嵋派!

「聞名不如見面。」孫千斤冷冷的說。「鼎鼎大名的武當,原來喜歡仗人多夾擊一個女人。真是大開眼界。」

虎玲蘭完全不曉得這一對男女是誰。可是她笑了。
——一對二,變成三對二。
同一時間,跌入那房子裏的荊裂和李山陽,混亂中兵刃分開了。

屋內極是黑暗。這對仇敵一般心思,就憑著本能向前左右三方揮刀砍劈。
原來這屋子是一家賣紙錢祭品的店子。掛在店裏的無數紙紮品,被兩柄大刀卷碎,於空中如雪紛揚。
刀刃交擊了三四次,荊裂感到手臂酸麻,越來越難抵受李山陽的力量。
李山陽則感覺出荊裂的臂力已經削弱,大為亢奮。

——這「獵人」,由我吃了!
他正要再舉刀,突然店子後的另一道對街木門,被某種東西轟然洞穿!
李山陽沒有思考,本能地把樸刀護在胸前。

那穿入的長物,有如出海蛟龍,卷起碎紙的漩渦,直撲向李山陽,猛地擊在樸刀的刃面上,那股力量強得李山陽雙臂關節也吃不消,刀背被壓得失控,打在他的額頭上!
李山陽被砸得流血,身體同時帶著漫天紙碎,從剛才撞破的門倒飛出去,落在巷子中心。
這時才看得清:那洞穿刺入的物件,乃是一挺幾近丈長的大杆,比之孫千斤那根還要粗了一圈,杆首裝著一個烏黑的鐵鑄槍頭,仍在彈動不止,發出有如蜂鳴般的震音。

荊裂興奮地回頭,看著後面那穿了洞的木門推開來。
一個矮小的身影。
在外面的巷子,石弘和呼延達看見身材高壯的同門李山陽,竟然如此被猛力摔出來,俱感愕然,不禁瞧向那門口。

守在巷子另一端的江雲瀾也現身了。他臉色煞白。

——怎麼有敵人的強援到來,陳潼也不示警?……
江雲瀾隻想到一個可能:陳潼已經沒有說話的能力了。
從那碎破的木門裏,有人踏了出來。

是手握著雙截鏈子槍的柳人彥,跟還在喘息的荊裂。

最後出現的,當然就是手提大鐵槍的矮小老者。他直視站在巷尾的江雲瀾。

「峨嵋孫無月。今夜領教武當派劍法。」

◇◇◇◇

被那張又粗又堅韌的捕獸網包纏著,燕橫手上的「龍棘」使運不上。

——太長了……
馬牌幫本部的中庭花園兩旁,閃出八名手持長矛的漢子。但他們還不敢上前——青城劍士的神勇,加上那柄一斬就破開鐵門閂的鋒銳寶劍,令他們戒懼猶疑。

燕橫透過網眼,看見那一根根銳利的矛尖,又憤怒又焦急。



「你們還等什麼?」從房子另一邊,帶著兒子奔跑過來的蔡昆大聲呼喝:「快刺他!今天不殺他,我們都沒命!」

就在這時,花園臨近前門那一頭,有三條身影奔了出來。

竟然就是岷江幫的大小姐童靜。她手裏提著已染血的精鋼長劍,帶著兩個握刀的幫眾,殺了進來。
「怎麼給她闖入來了?」蔡天壽看見,不禁怪叫。

原來剛才馬牌幫太過專注於獵殺燕橫,本部正門的防守不覺薄弱了。正好童靜帶著二十幾個部下攻過來,雖然打不開正面的大門,但卻翻過圍牆硬闖了進來。此刻大部分的岷江幫眾,還在外面前院裏,跟馬牌幫的守衛集體打鬥,隻有童靜和兩個手下,趁著混亂率先深入。
之前沙南通的手下回報岷江幫總號,童靜一聽見,那青城派的少年劍士竟然獨闖馬牌幫,心想絕不能輸給他,沒等集齊大批人馬,就帶著總號裏的二十幾人趕來。此刻卻看見燕橫成了網中囚徒,不免大感意外。

日間童靜敗了給燕橫,又被他放走了蔡天壽,本來對這少年很是怨恨;但現在看到他中了馬牌幫陷阱,身陷羅網,又被許多長矛對準,童靜心中俠氣陡生。

——我都打不敗的劍士,怎麼能讓你們這些混蛋殺了?
童靜單人匹馬仗劍奔出,一劍撥開了兩枝長矛,守在燕橫的下方。

「大小姐,危險啊!」兩個岷江幫的手下,本也想跑上去保護童靜,但又有兩個馬牌幫的守衛從後追趕而來,與他們纏鬥在一起。兩人空自著急,卻無法脫身。
童靜仰頭瞧瞧燕橫。
「我才不會讓這些鼠輩傷了你。」

從青城山到馬牌幫,燕橫幾天以來,一次又一次被人逼入窮途。此刻聽見她這句話,心中一動。

「幹什麼?」蔡昆大呼,「刺!快刺!」

那八名拿長矛的漢子,馬上以矛尖招呼向童靜。
童靜所學雖然不是名門正宗的武藝,但畢竟也用心苦練了不短的日子,左右揮劍旋圈,把長矛都撥去,還砍斷了其中一枝。
「不是刺她!刺那網裏面的!」蔡昆又焦急地命令。岷江幫雖是馬牌幫的宿敵,但蔡昆根本沒把童靜看在眼內。這個江湖閱曆豐富的馬牌幫主深知:就算此刻這裏再多一百個岷江幫的人,都不及這一個青城派劍士可怕。

長矛改為刺向燕橫,這反而令童靜更為難:之前矛尖刺向自己,她還可以閃去大半,現在卻全部要揮劍架開。她叱喝著來回轉身踏步,使盡了從好幾個老師學來的劍法,把長矛都在燕橫身前擋去,但已顯得左支右絀。

燕橫瞧見已經揮汗如雨的童靜,不禁又在網中焦急掙紮,卻感覺中毒的身體比先前更麻了。
之前布在窗戶的那些弓箭手,此刻也趕到花園來了。蔡天壽馬上吩咐他們排好陣勢。蔡昆則叫持矛的手下遠遠退開。
瞧著那二十幾個箭手彎弓搭箭,全部瞄向自己這邊,童靜緊張地舉起長劍。
「快走!」燕橫一邊在網中猛掙,一邊呼叫。「不用理我!」

童靜那有如男孩般英氣的臉神色凝重,咬著下唇沒有說話,隻是搖了搖頭。

「走!」燕橫發覺因為毒發,連舌頭都開始不靈活了。「會死的!」

童靜還是沒有回答他,神情堅決。她握劍凝視那排箭手,準備迎擊射來的箭叢。
「你充什麼劍俠?明明武功那麼差勁!」燕橫身體繼續劇烈掙紮,一邊喝罵童靜。
——他口中是這麼罵,但其實內心很感動。
他右手奮力想把「龍棘」抽動,但粗繩把那四尺長的劍刃緊緊壓著,貼到他的身上,根本連一寸都動不了。
正掙動之間,燕橫空著的左手脫出了網眼。終於有一隻手能活動了。
然後摸到了一件東西。

在他後腰處。突出網外。
「虎辟」的劍柄。

◇◇◇◇

英雄,不會寂寞。

即使在最黑的黑夜裏,在最暗寂無人的街巷中。
荊裂跟孫無月對視一眼。雙方有一種心領神會的無形交流。
他又看看孫千斤。孫千斤打量他身上的創傷,朝他笑了笑。

「荊兄,怎麼這樣狼狽呀?」
「我正在樂著呢。」荊裂反唇相譏。「你倒來跟我搶吃。」
江雲瀾神色凝重。三個「兵鴉道」弟子已經聚回他身邊。李山陽額上仍在流血。
此刻逆轉成六人對四人的局面。但四個武當武者沒有半點動搖。江雲瀾也沒理會,何以這「獵人」會得到峨嵋高手的助拳。
不用管。只要知道全是敵人就夠了。既是敵人,就要從他屍身上跨過——這是身為武當弟子的驕傲。

石弘、呼延達和李山陽,神情都跟剛才獵殺荊裂二人時不同了。之前占著絕對的優勢,他們下手雖然也沒有保留,但缺乏了生死決鬥那種緊張感,畢竟還是不夠貫注。但現在形勢改變了。他們的精神狀態與神情也隨之改變。
——從搏兔的獅子,變成饑餓的野狼。

荊裂看見他們神情轉變,也收起了笑容。

——敵人將比剛才更要危險。
一切問答皆無用。

四條武當的黑色身影,沒有一聲叱喝,向前奔殺過去。

四挺槍棒與兩柄長刀,在巷子另一頭擺成陣勢迎擊。

最先遇敵的,當然就是孫無月那挺丈長大杆槍。因為那誇張的長度,再加上前頭裝著沉重的烏鐵槍頭,孫無月一運起峨嵋「大手臂」槍法,那槍杆彈動圈轉,劃出的槍圈大得足以籠罩整個人體,這大槍簡直就像條半軟的大鞭,迎著四個敵人來回掃打。槍尖刮過巷道的土地和牆壁,卷起一片飛砂走石,其勁力擋者披靡。
「我來!」自發率先迎上鐵槍的,是臂力最強的李山陽。剛才猝不及防被鐵槍打傷,他早就很不忿氣,揮起卍字樸刀,看準槍頭後兩寸處的槍杆就劈下去,意欲一刀砍斷它。
孫無月這大槍,不單貫注了他本人的勁力,更包含彈性槍杆本身積蓄的自然力量。李山陽的「武當斬馬刀法」雖然霸道,但刀刃一碰上那強軔的槍杆,馬上被猛力反彈開去,刀背幾乎就砸在旁邊的呼延達身上。
孫無月馬步跨前,手中大槍繼續振舞,那來回揮動的槍圈,向四人步步進逼。

江雲瀾心頭不禁一凜。從身材外形,加上這手槍法,他馬上確定眼前這個老者,就是峨嵋長老高手、現任餘掌門的師兄、外號「一丈幡」的孫無月。
——峨嵋派果然不可輕忽!

眼見這巨大的鐵槍籠罩巷道,根本難以闖過。擅長短兵器近身搏鬥的石弘,身法輕功甚佳,此刻心念一動,再次踩上右邊的牆壁,一躍上了屋頂,沿著屋簷前奔,意圖從高空突入。

這一戰術,跟日間荊裂面對孫千斤時一模一樣。
——實戰的高手,往往都有相同的想法。

但孫千斤汲取了上次經驗,早就提防這一著,八尺大杆舉起瞄準上路,一個刺擊截住石弘的去路。

那大杆力發千鈞,石弘以鴛鴦鉞的短刃不可抵抗,隻得後仰翻身,落到房屋後面不見了。

同時在前頭,孫無月的鐵槍繼續進逼呼延達和李山陽,令他們完全無法近身。

「斬它!」二人後面的江雲瀾下令。

二人受過副掌門命令,要絕對服從師兄江雲瀾。雖然不知就裏,他們也馬上行事,雙劍和樸刀,合擊揮斬向那大槍的杆身。
結果一樣,三柄兵刃一碰上槍杆,還是被猛力彈開了;但這次合擊,也令那大槍停緩靜止了一瞬間。

——這對江雲瀾而言已足夠了。

江雲瀾從兩個同門之間欺身搶入,左手鐵爪一把抓住了槍杆。
孫無月這手三十多年的「峨嵋大手臂」槍法,自從修練到能用丈長的大杆之後,在峨嵋派內已是僅次掌門師弟餘青麟的第二號高手,這般被人擒住槍杆,更是從未發生。

孫無月把本已矮小的馬步坐得更低,身體轉側,拿槍的雙手換把,變成陰手倒握。他心神聚斂,運起「借相」之法:想象自己有如站在狂風暴雨中的小舟上,手裏的槍杆則化為又大又長的船櫓,正與海洋那強大無儔的自然力量抗衡。
孫無月粗壯的雙臂一扭絞,那大槍杆顛翻之勢,更比前強猛了一倍!
但江雲瀾早已預算這股勁力襲來,鐵甲爪仍然緊緊扣住槍杆,身子卻完全放柔,任由那杆上的勁力把自己顛得頭下足上,整個身體好像附在槍上的旗幟,揮之不去。

孫無月這「搖櫓」之法本就非常耗力,卻始終未能把江雲瀾揮開,大槍前端挑著一整個人的體重,更是施展不起來。
呼延達和李山陽一見大槍緩了下來,機不可失,馬上挺刀劍搶上進攻!

孫無月這杆大鐵槍,儼然是荊裂這一方威力最強大的兵器,荊裂與柳人彥一直守在孫無月左右,保護他挺槍進攻。此刻見兩個敵人乘隙殺近,他們也各舉刀槍迎擊。

尤其是柳人彥,一看見呼延達手上的「靜物雙劍」,想起兄長柳人英身上的致命傷,就知此人必是殺兄的凶手,眼睛紅得像要擠出血。他揮起手上那以兩柄短花槍扣合而成的鏈子槍,橫掃呼延達頭顱!

呼延達雙劍嫻熟,一心二用,左劍豎舉擋下這一擊,同時右劍急刺柳人彥面門,快疾而無聲。

年輕的柳人彥畢竟修為太淺,面對這武當快劍,欲以手中那截短槍抵擋,但還是慢了半分,槍杆隻令那刺劍稍偏,劍尖把他左耳整隻削去,大半邊臉都濺血。

他身後冒起一團紅影,是師姐餘輕雲運起「圓機槍」來營救,以纓槍夾攻呼延達。

同時在另一邊,荊裂的倭刀又再次遇上李山陽迎頭劈來的樸刀。荊裂知道自己氣力抵不過對手,這次不再硬接,左手托著刀背,倭刀改為自下而上揚起,以巧妙的角度,切向李山陽劈下來的握刀右臂。
李山陽眼見自己這劈刀,等於把右前臂送向對手的刃鋒,被迫硬生生半途收招,把樸刀拉回去。
荊裂這招名為「半月流水」,刀刃向上反撩到臉部高度,卻不縮臂收刀,反而右足邁前一大步,雙手像把五尺倭刀當作長槍,直刺李山陽胸口!

荊裂這變招之間無一絲停滯,刀尖已及李山陽身體。擅長硬打的李山陽速度稍遜,加上身體壯碩難於閃避,他斷定這刀自己已經不可能格擋或躲過,剎那間就狠下決心,反而以左胸上方的鎖骨部位迎向刀尖!

倭刀刺入李山陽胸肩之間的同時,李山陽右手也揮出「斬馬刀」——他寧願拚著吃這一刀,賺取荊裂的頭顱!
荊裂卻不閃不躲,反而放開刺在李山陽身上的倭刀,低頭邁步衝前。
樸刀斬向荊裂左太陽穴——
李山陽還是失敗了。

他忘了:對方陣勢還有第三重。
野太刀掠荊裂頭頂斬過,今夜裏第二次阻截了李山陽的「武當斬馬刀」。

揮刀者,當然又是站在荊裂身後的虎玲蘭。

兩刀交擊的火花,就在荊裂耳朵旁爆開。但他全神貫注,不為所動。

對虎玲蘭的絕對信賴,換來殺敵的黃金機會。

他衝向李山陽懷內,左手捏成一個中指節突起的拳形,乃是南海虎尊派的「五雷虎拳」,準確轟在李山陽心胸中央的「膻中」要穴;同時右手握住左腰的雁翎刀柄,衝過李山陽身體左側之際,一記快拔出鞘,刀鋒順勢弧形橫斬而出,通過了李山陽左腰,血濺如潮!

李山陽跪倒。他中了那記重拳,心脈大亂,呼吸窒息,甚至連腰側被深深斬中也感覺不到。
虎玲蘭見機不可失,回轉野太刀垂直劈下:陰流技法「一刀兩斷」。李山陽頭頂中刀破裂,當場斃命!

雖然率先殺得武當一人,但剛才拱衛孫無月的陣勢卻解開了。他們將要付出更大的代價。
正擒住大槍的江雲瀾,眼見同門師弟被殺,卻無動容,仍全神貫注拑製孫無月的兵器。他知道這幹敵人中,以這峨嵋老叟最是高強,若不先廢掉他這大槍,勢難取勝。

他的鐵爪略放鬆半分,但爪指仍是扣成環狀不放,身體向前快奔,一下子就搶前了六尺,古長劍直取孫無月心髒!
孫無月終於見識了武當快劍,竟是一如荊裂形容般可怕,已經來不及防守,左手放開槍杆及時舉起,用肉臂擋那劍尖。
江雲瀾的「貫日長虹」氣勁集中,一劍就穿透了孫無月的左前臂,還刺入了胸口兩分!
旁邊的柳人彥,即使得餘輕雲協助,對著呼延達的雙劍,本身也陷於劣勢;但他見師尊被江雲瀾重創,也顧不得自己,鏈子槍改為揮向江雲瀾,意圖搭救孫無月。

荊裂和虎玲蘭見孫無月中劍,知道犯了大錯,馬上祭起刀攻向江雲瀾。
江雲瀾左手放開了大槍,那鐵爪輕輕鬆鬆就把柳人彥的鏈子槍撥去;右手則拔回長劍,轉身與荊裂和虎玲蘭的兩柄刀交擊。雙手以一抵三,不慌不忙。

同時,呼延達左劍架住餘輕雲的纓槍,右劍趁機刺進柳人彥腹中!
孫千斤夫婦驚呼,同施槍杆攻過去。

卻在這瞬間,餘輕雲身後旁邊一道木門打開,黑影竄出,一對閃亮的鴛鴦鉞,狠狠刺進毫無防備的餘輕雲後心!

——原來石弘越過屋頂到了後面鄰巷,迅速潛進一家小店後門,穿過店內,從正門繞到峨嵋戰陣的最後方偷襲而來,果然一擊得手。
孫千斤見妻子中了致命重招,悲憤交加,雙手在大杆上滑動,變成反握,以杆尾狠狠撥打石弘!

石弘早有準備,一個「旱地拔蔥」原地跳起,避過大杆的同時,把兵刃從餘輕雲背後拔出,人在半空,左臂一揮,一柄鴛鴦鉞就回旋著呼嘯飛出!
孫千斤完全沒料到,對方的短兵刃同時也是飛行的暗器,隻來得及瞥見銀光閃動,鴛鴦鉞已旋轉割破他喉頸,再飛越他釘到一道木門上!
大杆脫手。孫千斤雙手捂著噴血的咽喉,眼睛暴瞪,至死不肯相信。

石弘兩度出手,即連斃峨嵋好手二人。
前面的呼延達從柳人彥腹中拔出了劍,本想上前協助石弘,卻見他迅速殺掉那對夫婦,心下一寬。

但也因為這一放鬆,沒有戒備仍未斷氣的柳人彥。呼延達隻覺頸項一緊,原來受重傷的柳人彥用盡最後力氣,以鏈子槍中間的鐵鏈,絞住了呼延達的喉頸!

呼延達不禁心慌,「靜物雙劍」急忙左右刺入柳人彥的肋骨間,柳人彥這才氣絕,但雙手至死仍緊緊拉著鐵鏈不放,呼延達一時脫不了身。
孫無月瞬間連續失去了兒子、媳婦和徒兒。悲哀化成了複仇的能量。他單憑一條右臂的力量,把大槍往旁猛揮!

那超過五十斤重的槍杆,一發動起來有如惡龍擺尾,把呼延達和已死的柳人彥二人頭顱,一股腦兒都狠狠掃中!
呼延達頭顱右側被猛擊,一擺蕩間,左邊又撞在巷道的牆壁上,連磚石都撞裂了。他登時眼耳口鼻都溢出鮮血,跟柳人彥的屍體一同崩倒,那雙劍兀自留在柳人彥身上。

正和荊裂與虎玲蘭惡鬥的江雲瀾,看見孫無月竟然單臂都使得動這大槍,甚感意外。因為自己計算錯誤,又折了一名「兵鴉道」門人,江雲瀾很後悔剛才沒趁機向孫無月再加一劍。

他心中一亂,加上荊裂和虎玲蘭兩人刀法配合得越來越好,終被逼得後退。荊裂二人怕孫無月再遇險,也不追擊,亦退到他身旁,前後戒備著江雲瀾和石弘。

兔起鵲落的死鬥。不過十幾次呼吸的時間,對戰的人數迅速減成三對二。
武者間的淘汰,何等殘酷。
◇◇◇◇
童靜沒有完全看清,那到底是怎樣發生的。
她隻看見,頭頂上方閃過一抹光芒。
然後,有幾段斷去的粗繩落在她身上。
當她把繩子撥去的同時,聽見許多弓弦彈動的聲音。她本能地閉著眼在面前揮劍。

——我……要死了嗎?……

沒有。

兩道大盛的光華,在她前方旋轉。有的箭掠過了。有的遇上那兩團光,箭折墜落。
然後是一條前衝的身影,帶著那兩道光芒,瞬間衝殺入弓箭手群中。

慘叫。血花。弓折。弦斷。

在那身影和光芒掠過下,二十幾個馬牌幫的弓箭手,就如遇上鐮刀的禾杆,成排地紛紛倒下。

童靜看見,原本躲在弓箭手最後頭的蔡天壽,被驚嚇得就地跪倒;也看見蔡昆沒理會兒子,轉身就向花園旁的房子奔逃。
當最後一個弓箭手都倒下後,那躍動的身影方才靜止。

燕橫,左右手握著「雌雄龍虎劍」,矗立在蔡天壽眼前不足四尺處。他一身藍衣沾滿點點血花。頭發散亂,左邊臉因為中毒已發黑微腫,左眼充血眯成一線。

猶如從地獄回來。

蔡天壽膝下地上已經濕了一大片。

「饒命!不是我,是我爹——」

還未說完,「虎辟」那寬厚的短刃,已經洞穿蔡天壽的心髒。
蔡昆還在跑,連一眼也沒有回頭看死去的兒子。

燕橫再次拔步。三步助跑,接著身體向前高高躍起。
那空中擊刺「龍棘」的動作,竟然正是當日師父何自聖所使的「雌雄龍虎劍法」絕技:「穹蒼破」——燕橫在半失神的狀態之下,身體自然使出這記隻看過一次的劍招。

速度、力量、氣勢,都跟師父差得很遠。也沒有龍飛九天的「借相」出現。

但那神態,與何自聖很像。
這刺劍的結果,當然不用說了。

燕橫著地後,一腿踹飛蔡昆的屍體,把「龍棘」拔離。他把劍往旁略一揮動,灑出血花。

青城寶物,金光四射,殺不沾血。
燕橫意識不清,仍握著雙劍站在原地。

倒地的那些弓箭手,一個個掙紮呻吟。他們並沒被殺,但都受著重傷,有幾個還斷手折足。

燕橫回頭掃視花園四周一眼。後面的廳堂仍在焚燒。他眼神迷茫,好像記不起自己身在何地。

但這一眼,卻令花園內所有拿長矛和拉繩網的馬牌幫漢子心驚膽顫。他們同時丟下手上東西,沒命似地湧往正門方向奔逃。受傷的弓箭手裏有還能跑的,也加入逃亡的行列。
童靜沒理會他們。她隻凝視著這個形如惡鬼的青城少年劍士。

她的眼神裏,混雜著畏懼與敬慕。

——用劍,原來是要這樣的。
終於燕橫雙膝一軟,身體倒下。

童靜及時上前扶住了他。
燕橫雙目反白,失神昏迷。
——這就是燕橫初踏江湖的第一場戰績:為了一家不認識的人,孤身仗劍,摧毀了成都府的第二大幫會。
◇◇◇◇
荊裂正在苦思。
此刻巷道中的戰況,表面上他這邊仍占三對二的人數優勢。但孫無月一臂已重創,荊裂自己和虎玲蘭也滿身是傷,總體戰力比不上這兩個毫發未損的武當強手。
他綜合自己過往無數比鬥的經驗,要在短時間內想出最有把握的戰法。
第一,要令江雲瀾和石弘兩人繼續在巷道兩頭分開。假若他們合流,更難應付。

第二,必定要集中力量,先擊殺其中一人。混戰毫無勝算。

問題是:這兩點簡直完全矛盾。既要分隔兩人,就要分兵跟他們各自纏鬥,根本無法集合三人之力……

雙方的五人,不期然各自瞧了瞧已經倒地的同伴,心中默禱。

——保佑我們,取得這場勝利。
家破人亡的孫無月,臉容有如寒冰。他已是無所罣礙。左臂和胸口的傷也都沒有感覺。他暗下調息,將意念貫注在一條右臂。
他隻想著唯一的念頭:怎樣用這最後僅餘的氣力,把那烏黑的鐵槍頭,搠進其中一個仇敵的身體。

荊裂瞧瞧他半垂在地的大槍,忽然有靈感出現。
「前輩,待會兒要借你的勁。」他悄聲說,左手一邊拔出鳥首短刀。

孫無月不明荊裂所指,但知道他必然想到了某種戰術。



這時孫無月看見,荊裂伸足在大槍上輕輕踏了一踏。孫無月恍然。
「那麼就靠你了。」

荊裂隻是微笑。
江雲瀾和石弘其實也在思考怎樣作戰。
——始終是混戰對我們最有利。
兩人隔遠相視一眼,點點頭,同時拔腿衝向巷中央三人。
荊裂咬牙。
——就賭這一招!
「後面!」荊裂朝虎玲蘭呼喝,自己則衝向前面的江雲瀾。
虎玲蘭早就準備著,隻聽荊裂一聲決定,也就提起野太刀,迎斬後方的石弘!
孫無月同時單臂舉起大槍,似乎是要向前與荊裂夾攻江雲瀾。
江雲瀾奔跑著,右劍架在鐵爪上,準備以一對二。
荊裂擎左右雙刀,正要率先跟江雲瀾交戰,卻突然急煞步,轉身向後跑跳。

他後方的孫無月已經架起大槍。
江雲瀾追擊背轉的荊裂。
荊裂這一躍,竟然跳上了孫無月的槍杆!

孫無月有如單手拿釣竿,右臂猛地扯起,大槍往上高揚。
荊裂以槍杆作踏板,充分借助孫無月這槍的勁力,從槍杆上跳躍而出,身體飛向石弘!

這一記跳躍,集合了荊裂本人的腿力、孫無月的臂勁、大槍杆本身的彈力,荊裂的身體有如攻城大炮射出的石彈,以極驚人的速度與力量,眨眼已飛到石弘身前!
石弘本來還準備以單把鴛鴦鉞對抗虎玲蘭的大刀,怎料荊裂如此後發先至,倉猝間不及閃避,就把鴛鴦鉞舉起,迎向這飛射而來的「獵人」。
荊裂在半空中乘著猛勢,右手砍出雁翎刀,狠狠擊在鴛鴦鉞上!

一交鋒之間,石弘隻感手臂傳來極震撼的巨力。莫說他未學「太極」。就算會,這種反常的力量他也不可能卸去。

石弘的肩肘關節無法抵得住這種力度,同時收折,荊裂的雁翎刀壓在鴛鴦鉞上,硬生生就把鴛鴦鉞的刃鋒,壓得插進石弘自己的胸膛!

同時虎玲蘭趁這時機,把野太刀的斬勢半途向下一引,斜斜將石弘的左腿齊膝砍斷!
荊裂餘勢未止,把石弘的身體撲倒地上。荊裂跨騎著石弘腰身,左手鳥首短刀順勢往下猛刺。
血泉冒升。武當派「兵鴉道」弟子石弘的輝煌戰績,就在今夜擊殺兩個峨嵋武者之後戛然終結了。

一夜之間折損三名「兵鴉道」弟子。這是武當派過去未嚐的恥辱。
而這個恥辱,是在自己領導之下發生的——江雲瀾入武當山門二十三年來,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沮喪。

——假如死了這麼多人,卻連「獵人」的頭顱也帶不回去,我還有何面目再穿這「兵鴉道」的黑衣?

江雲瀾此刻眼裏隻有荊裂。

他左爪往旁一伸,鐵爪的五根指頭插入巷道牆壁;左臂再發力一拉,身體以那鐵爪為軸,淩空飛起,如秤砣般向前蕩去,其追擊的去勢陡然加快了一倍。

江雲瀾一蕩出,左爪就放開了牆壁,身體如箭飛射!
荊裂剛才那一記跳躍衝擊極耗氣力,加上他本身就有傷,殺了石弘後,回不過那口氣來,站起轉身略為緩慢。
江雲瀾的古長劍,已在半空中蓄勢待發。
——下一刻將要洞穿荊裂的背項。
孫無月看在眼裏。這時他最接近江雲瀾。
——荊老弟!
孫無月知道再運用大槍肯定來不及。他棄掉槍杆徒手衝上,右手以峨嵋「大雁悲手」,一掌印向江雲瀾腰側。
就算平日神充氣足,這等接近戰鬥,孫無月也絕非江雲瀾的對手。

——又礙著我!
江雲瀾憤怒得切齒,長劍一旋轉,就把孫無月打來的手掌絞斷,劍勢接著順刺,貫穿孫無月的右胸!
「前輩!」荊裂哀呼。
哪知孫無月早無生念,已斷掌的右臂抱著江雲瀾腰身,把自己的身體緊緊拉前,長劍從他背後突出。孫無月身材不高,這一拉抱,頭頂剛好碰在江雲瀾面門,撞得他一陣暈眩。

「快殺他!」孫無月吐血呼喊。那口熱血都噴在江雲瀾胸口上。

荊裂猛地把左手的鳥首短刀擲出,飛向江雲瀾頭部。

江雲瀾被孫無月抱著,限製了移動,隻能側頭閃避。回旋飛來的刀刃,險險從他左額擦過,帶出一抹鮮血。
「斬他……」孫無月的聲音已經微弱。「……連同我……一起斬掉……」

孫無月眼看已勢難救活。就算救活了,一個雙手俱廢的槍術名家,隻有比死更難受。眼前的確是殺死武當高手江雲瀾的最佳時機,也是孫無月本人的願望……
——但是,荊裂無法下手。

即使是將死甚至已死的同伴,仍然是同伴。要他把刀刃砍進一個生死並肩的同伴身體上,他,辦不到。

島津虎玲蘭卻二話不說,提著野太刀一躍上前。
鮮血流入江雲瀾眼睛。他隻是隱約看見對面一個身影撲前,加上聽見孫無月瀕死的話,心中大慌。
要把劍拔出已來不及。江雲瀾左手緊抓孫無月的頭發,帶同他的身體快步後退。

虎玲蘭踏步大力揮刀,斜斜劈下。陰流太刀技·「燕飛」!
江雲瀾拉著孫無月,無法及時急退。他心裏已有死亡的準備。

野太刀的「燕飛」斬擊,並沒有斬開孫無月或是江雲瀾的身體,而是猛砍在孫無月背後突出的劍刃上。這一擊角度準確,江雲瀾的古劍雖非凡品,但也抵受不住這五尺餘長的厚脊大刀砍劈,隨著一記金屬鳴音,四寸長一截劍尖斷折飛去。
——與荊裂一樣,虎玲蘭也無法朝一個救過自己的人揮刀。

江雲瀾又退了十幾步,感覺已經安全才停了下來,把斷劍拔出已咽氣的孫無月胸膛,左手仍然抓著那屍身的頭發。他瞧見愛用的兵刃被毀,心中痛惜。
——但劍斷,總比身體斷開好。

荊裂和虎玲蘭並肩,再次舉刀擺開架式,顯然有繼續戰鬥的準備。

——他們自知體能都已經消耗了七八成。面對武功比他們強,又未有受什麼大傷的江雲瀾,可說沒甚勝算。
然而他們不知道,江雲瀾戰意也已大大減弱。愛劍被毀隻是其次;對他打擊更大的是,剛才荊、虎二人,確實有絕對的機會,就地把他連同孫無月一刀兩斷。
江雲瀾隻覺得,武當「兵鴉道」武者的榮譽,今夜已經幾乎被自己丟盡了。

這時,荊裂和虎玲蘭後面遠處,傳來人群呼喝的聲音。
巷裏三人同時緊張地往那方向張望。那是「祥雲客棧」的所在。遠遠可見有燈籠的光華。
虎玲蘭臉容一緊。如果來的是「物丹」的後援,那就肯定完蛋了。

「別緊張。」荊裂輕聲用日語說,臉上掛著笑容。「要裝作知道,來的是自己人。」
虎玲蘭瞧向江雲瀾,發現他的神情也有點緊張。

——也就是說,他也不確定來的是誰。
虎玲蘭依荊裂之言,展顏笑了。

江雲瀾確實不知道來的是什麼人。他隻知葉辰淵不大可能再加派人來。

——副掌門對我們絕對信任。

江雲瀾看看地上的屍體。峨嵋派的人悄悄來了成都,必定是衝著武當而來,也許不隻派了五個這麼少……

江雲瀾背脊流出冷汗。
——如果再來第二批峨嵋槍手,那可真走不掉了……
死亡,江雲瀾並不害怕。但如果連自己都戰死,等於這次「兵鴉道」四人全軍覆滅。那將是武當派的重大屈辱。

外邊的人聲和燈火更接近了。
江雲瀾恨恨地瞧著荊裂,心意已決。他左爪揪起孫無月屍身,右手斷刃一揮,把孫無月的頭顱砍了下來。荊裂二人不禁動容。

「獵人。」江雲瀾以斷劍指著荊裂。「留個名字。」

「荊裂。」他說著,把雁翎刀垂下來。

他知道戰鬥已經結束。
「別以為你這次勝利了。」江雲瀾冷冷說。
荊裂看看地上那四具峨嵋武者的屍身。他點點頭。「我知道。」
「在武當派的霸業跟前,你不過是一顆擋路的小石頭。」江雲瀾垂下斷劍。「你繼續吧。看看你還能像今夜這樣掙紮多少次。」
「直到你們殺死我。」荊裂把刀擱在肩上。「或者我殺光你們為止。」

「就這麼約定。」
江雲瀾說時竟然在笑。那笑容並非譏嘲,而是發自真心。複仇雖然失敗了,但他心底最深處,卻隱隱有點慶幸。
——若不是以決鬥武者的身份殺死他,不夠痛快。

江雲瀾說完,提著仍滴血的人頭,就轉身奔入黑夜中消失。
荊裂在回味剛才的對話。他了解江雲瀾的感受。

那群人終於提燈籠尋到這巷子來。虎玲蘭一陣緊張,轉身舉刀。
隻見那些燈籠上,寫著大大的「江」字。

是岷江幫的人。來「祥雲客棧」尋找他們失蹤的總管沙南通。
「不是敵人。」荊裂按著虎玲蘭的手,讓她把刀放下。
荊裂緊繃的神經一下子放鬆。傷痛和疲勞這時才一起侵襲而來。他感到身體像快要四分五裂,不支半跪而下。虎玲蘭及時扶著,他才不至整個人摔倒。他用雁翎刀支著地,勉力跪定。
荊裂仰首。看見黑夜中的澄明月光。
——我生還了。

他心裏默默對自己說。

——還有,對死去的同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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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18 01:39:42
卷二 蜀都戰歌 第十一章 同伴

燕橫的意識終於回複,但還未張開眼睛。
他隻感到身體像變得很輕,仿佛在空氣中緩緩飄動。

青城派隻修武道,從來不講鬼神信仰。燕橫也不知道,死後的陰間,是否就是現在這個模樣。
如此的孤零。師父、師叔、師兄們,一個也看不見。

他心痛。假如就是這樣,連一個武當派的人也沒有打倒過就死去的話,倒不如當天就在青城山,跟同門一起死好了……

「不,我不會就這樣死的……」燕橫喃喃自語。

「起來吧。」一把聲音傳入耳朵。「小孩子,還要賴床賴到什麼時候?」
這是燕橫不久前才認識的聲音。此刻卻有一股無比溫暖的親切感。

他終於睜開眼。
看見一片很低矮的木板天花。

燕橫深深呼吸,才能聚集力氣撐起上半身。這時才發現,自己雙手仍然緊握著「雌雄龍虎劍」,隻是劍身都用厚布包裹了。

「你就算昏迷了,還是死也不肯放開劍。」那聲音又說。「他們怕你睡夢中會傷到自己,用布包著劍刃。」
燕橫側過頭,看見幾乎滿身都包著布帶的荊裂,正坐在他旁邊的另一張床上。

燕橫左右看看,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麼感覺在飄蕩。

這兒是船艙。

他又看著荊裂問:「荊大哥……我怎麼……」

「你已經昏死了三天。」荊裂說。「那毒藥也算猛烈。幸好你中毒的分量很少。」

燕橫這時才漸漸回憶起,在馬牌幫本部裏身中那鐵窗廳堂的陷阱,還有殺出囚籠的經曆。現在細想起來,燕橫不禁額上滲汗。確實是凶險萬分。

荊裂拿起放在床邊的船槳,來回撫摸著。
那夜他和虎玲蘭被岷江幫的人救走時,他們還替他撿回了所有失落的兵器。

「這船……是怎麼回事?……」燕橫這時才終於放開劍柄,卻發現手掌跟劍柄被黏住了。是數天的汗水和積存的血跡幹結著。他很狼狽才把兩柄劍都脫離手掌。
「是岷江幫運貨的大船。我們已經離開成都了,現在正駛在江上。」
荊裂心裏由衷感激岷江幫的人:當時雖然迫使了江雲瀾撤退,但夜裏出不了城門,武當派的遠征軍還是可能找到他和虎玲蘭。幸好有岷江幫平日走私貨物的秘密通道(當然也要買通守城的衛兵),當夜就把他們跟燕橫都送出了城牆外,日出後馬上乘船離開。
燕橫檢視一下自己的身體。肩頭的箭傷和幾處輕微灼傷都包紮了,臉上被毒箭劃過的地方也塗了藥膏。左邊身子還是有些軟麻,但總算活動無礙。
「你獨闖馬牌幫的事情,那位童大小姐都告訴我了。」荊裂又說。
燕橫一臉慚愧:「都是我自己的錯……荊大哥……」
「你的確錯了。」荊裂微笑。
「對的……身負大仇,我還去管這種事情,幾乎丟了性命……」

「我不是說這個。」荊裂全無責備之意。「你錯在不夠江湖經驗。你去馬牌幫之前,應該自己先去苦主住的那條街,問問他們的鄰裏,把事情真相打探個明白,那就不會被馬牌幫那對混蛋父子騙了。」

說到蔡昆父子,燕橫不禁看看放在床上的雙劍,又看看自己的雙手。手掌上還積著血痂。
荊裂明白他在想什麼。「這是你第一次殺人?」
燕橫點頭。
「難受嗎?」

燕橫細心想想。

想起王大媽那哀哭的聲音。想起蔡昆父子說謊時的表情。想起自己被箭射、被火燒、被網羅,像頭野獸般給圍捕獵殺的情景……

他搖搖頭。

荊裂心想:這小子很幸運。第一次殺的,是這種極惡的人。這種殺了也不會有罪咎感的人。

「你還犯了第二個錯誤。」荊裂說著,把船槳撐到地上,身子坐在床邊。「你應該找我一起去嘛。」他苦笑一聲又說:「不過也算你走運。要是你回客棧找我,比一個人去馬牌幫還要危險一百倍。恐怕保不了命。」

燕橫這才想起,眼見荊裂一身都是傷,自己竟然到現在都沒有慰問他半句,不禁慚愧。

「荊大哥,你那夜發生了什麼事情?」
荊裂用船槳支撐站起來,另一隻手伸出,抓住燕橫的手。
「我們出去再談。吹吹江上的風。你在這兒睡了幾天,我看你睡得快要發黴了。」

◇◇◇◇

除了乘轎,乘船也是燕橫平生首次。幸好這艘掛著岷江幫旗幟的帆船甚大,今天江上風浪又不急,燕橫雖然身體狀況不佳,也未感暈眩。
走在甲板上時,那些正在幹活的岷江幫船員,全都停下了工作,向燕橫恭敬作揖。他們都知道這位青城劍俠獨破馬牌幫,殺了那對豬狗不如的蔡氏父子的事跡。
荊裂和燕橫並肩站在船邊,呼吸那清冽的江風,瞧著沿江的秀麗景色。燕橫想起自己近來連續兩次出生入死,看見這平靜的江邊風景,有不知人間何世的感覺。

荊裂向燕橫述說,當夜與武當派四個高手惡鬥的經過。說到虎玲蘭時,荊裂朝船首的方向一指。
燕橫遠遠望去,看見島津虎玲蘭正背向他們站在船頭,腰後仍然懸著那柄巨大的野太刀,一身朱紅衣裳被風吹得飛揚。她手腿上也有許多處包紮著。
「就是她嗎?……」燕橫看著虎玲蘭那優美英挺的站姿,不覺被吸引了。

——不知何故,燕橫第一眼看見她的背影,就覺得她跟荊裂有點相像……
他當然沒有向荊裂說出這個想法。
荊裂又繼續描述那夜的死鬥。講到四位峨嵋武者如何壯烈犧牲時,燕橫聯想起青城山上被武當屠殺的同門,不禁扼腕歎息。
「可惜我沒能跟他們相識……」燕橫難過地說。

「是的……」荊裂的臉容也變得沉重。他沉默了好一陣子,才再說:「葉辰淵找不到我們,此刻必定已經向峨嵋山進發。」

「荊大哥……你猜孫前輩等人這次戰死,會令峨嵋派的餘掌門改變心意,奮起跟武當對抗嗎?」

荊裂搖搖頭。
「太遲了……餘青麟說要跟武當結盟,骨子裏不過是害怕武當。」
他遠眺江面上的波紋。
「武者一旦棄守自己的驕傲與尊嚴,就再難重拾鬥誌。」

燕橫細味著荊裂這句話。他同意點點頭。

荊裂瞧了瞧燕橫的神情,微微一笑,突然一記右拳朝燕橫頭上打去。
燕橫正專心思考剛才那句話,沒有提防,無念無想之下,卻自然伸出了左手,把荊裂的拳頭擋住。荊裂隻是試招,那拳頭上其實並未貫勁。
「進步了。」荊裂收拳笑說。「我之前說的心法,你經過這一戰,已經入門了。」

燕橫看看自己的手。那夜的戰鬥裏,他後來雖然已經意識不清,但現在隱隱記得,當時自己不知不覺之間,竟然就模仿師父何自聖,使出「雌雄龍虎劍」的招式來——過去他連握雙兵器比試也沒有試過一次,實在想不透何以自己能夠做到。
那種突然武功躍進的興奮感覺,令他心跳加速。
——雖然,聽完荊裂與武當「兵鴉道」刺客戰鬥的描述,燕橫知道自己跟武當派的距離還很遠。
這時一人走了過來,正是岷江幫的大小姐童靜。她已沒再穿那套華麗的武服,改為一身素藍,發髻衣飾也多了點少女氣質。身上亦沒佩劍。

「燕俠士,你醒來了!」童靜已沒有初次見面那種驕蠻的表情,代之是恭敬。她比燕橫還小,當然不能叫燕橫作「少俠」。「身子覺得如何?」

「好多了……」燕橫抱抱拳。他回想起那夜,童靜死守正身陷捕獸網的自己,心裏十分感動。再看童靜那英氣的美麗眼睛,正仰慕地瞧著自己,又不禁臉紅。

童靜的臉也紅了。她想起那天燕橫倒下時,她不得已一把抱住他的身軀。當時剛脫險境,沒有覺得一點尷尬,但現在回想卻有些難為情。

——不知道他那時候,是不是真的已經全無知覺呢?……


童靜想起一件事情。她從腰間布囊取出一物,遞給燕橫。那是一塊摺疊得整齊的青色汗巾,布質很普通,上面刺繡著一隻飛鳥。
「是在臨出城前,王大媽托我轉交給你的,感謝你為她報了大仇。她說自己家貧,無以為報,隻有把她這親手繡的汗巾送給你留念。」童靜說著時有點哀傷。「我想這汗巾,她原本是為兒子阿勇繡的。」
燕橫接過那汗巾,以指頭撫摸那刺繡的鳥兒圖案。

看著它,燕橫隻覺身上所受的一切傷痛都值得。

「我還有一件事情要說。」童靜的臉顯得很嚴肅。「應該說,有一件事請求兩位。」
「童小姐,請盡管說。」燕橫有些意外。
童靜突然就在甲板上,朝燕橫和荊裂跪了下來。

「請求讓我跟你們學武!」
燕橫慌忙上前扶起童靜,卻又想到不好意思碰她,手伸出一半就停住。倒是荊裂很自然地伸手托著她的上臂。瘦小的童靜,被他輕鬆一托就起來了。

「我……怎麼……」燕橫結結巴巴。「我哪有資格當人家的師父?別說笑了……」
「我自小就愛刀劍,跟過許多師父習武。有幫會裏的好手,也有爹替我聘回來的武師,少說也有二三十個。」童靜懇切地說。「我自以為集了這許多家數,已經略有所成。但當晚在馬牌幫裏看見燕俠士的劍法,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劍。在這正宗武功的面前,我以前學的那些,連小孩玩意兒都比不上,全是浪費光陰。」
荊裂聽著童靜說話,感到很有趣。
——想不到這女孩,竟是個小武癡……

「可是你也用不著……」燕橫搖搖頭。
「兩位有所不知。我爹既是岷江幫幫主,我一生也有這江湖幫會後人的身份,世上沒有一個名門大派會願意收我作弟子的。」童靜的雙眼閃出堅決的意誌。「這次有緣遇上你們,我是決不會放過這機會的!」

燕橫不知如何是好,瞧著荊裂,希望由他出口拒絕。

「你得知道……」荊裂向童靜說:「我們此後將要穿州過省,四處漂泊。你要跟我們學,就得跟著我們走。」
「我知道。」童靜用力地點頭。

「此外你也應該曉得,我們兩個都是武當派的仇敵。跟著我們,凶險非常。」

「我也知道。」

荊裂撫撫下巴的短胡。他指一指燕橫。
「還有一件事情你未必知道:要習得像他這樣的劍技,不是你願意學就行。要具有『先天真力』的天分。你以前學不好,也許不是你的師父差勁,而隻是你沒天分。」

這句話終於令童靜動容。但不一會兒,她又咬了咬下唇,眼睛恢複堅定。

「有沒有天分這回事,得要練過才知道。」童靜說時的表情像個小男孩。
荊裂聽到不禁又笑起來。他朝燕橫說:「她有點像你呢。」

燕橫和童靜一聽見,臉頰再次漲紅起來。
「要我們教你,就得答應一件事。」荊裂正色說:「即使隻是教了一天,我們要是覺得你沒有這種天分,就會叫你走。我們叫你走,你一句話也不得再說,就得走。」
童靜興奮不已,笑容燦爛,猛地點頭。
「荊大哥,你不是認真的吧?」燕橫愕然地問。

荊裂卻沒回答他,拿起船槳轉身就走。
「還有答應一件事。」荊裂走著又說:「別叫我們師父。」
他回頭一笑:「我們還年輕呢。叫聲大哥就行了。」

荊裂丟下他們,往船頭那邊走過去。
虎玲蘭還是站在船首,默默地吹著江風。
「你有什麼打算?」荊裂站在她旁邊問:「要回去薩摩嗎?」
虎玲蘭仍然沉默。兩人無言站在船頭。
好一陣子之後,她才終於開口:「我已經回不去了。」她轉過頭,直視荊裂。「除非,帶著你的頭顱。」
荊裂不以為意地微笑。「可是經過那一晚……即使現在我答應跟你決鬥,你也再斬不下手了吧?」

兩人同時想起,那夜兩人背對背躲在暗巷時的情景。
還有,孫無月臨死抱著江雲瀾,而他們兩人都無法斬下去的心情。

虎玲蘭不置可否。但等於已默認了。

「你也殺了武當派的人。」荊裂說。「你一天留在中土,一天都有危險。」

「盡管叫他們來找我好了。」虎玲蘭右手撫在刀柄上。

「戰鬥,需要同伴。」荊裂說著就離去。「即使是像你和我這種人。」
虎玲蘭看著荊裂步去。

又想起兩年前那個在大雨晚上,閃電照亮的背影。
複雜的情感湧上虎玲蘭心頭,有如此際拍打船身的江潮。
◇◇◇◇
回到船艙的房間,荊裂盤膝坐在床上,從枕頭旁拿出狩獵用小刀,把船槳橫放腿上,開始在槳上雕刻橫紋。

一口氣在船槳上刻三道紋,這可是首次。
但這三道橫紋,並非跟舊有的一起排列,而是另外找個空位刻上。
因為這三道刻紋,是要獻給那幾位跟他同生共死並肩戰鬥的峨嵋武者。
荊裂咬著牙,用力把小刀切進堅實的槳身上。
他不知不覺,流下了無聲的眼淚。

◇◇◇◇

兩天之後,葉辰淵率領武當遠征軍,登上峨嵋山。

——江雲瀾沒有隨行。他那一夜回到成都的客棧,就宣告除去自己「兵鴉道」的資格,次天獨自一人啟程返回武當山。
葉辰淵一行人,直到步入峨嵋派總本山「鐵峰樓」的正堂大殿,一路之上,無人攔阻。
在「鐵峰樓」大殿的主座上,峨嵋當代掌門「神龍八槍」餘青麟緊張地正襟危坐。
他身後一個兵器架子上,橫放著一柄鍍金大鐵槍,正是已滅亡的青城派前代掌門呂存忠送贈峨嵋之物,象征峨嵋派具有與「巴蜀無雙」青城派無分輊軒的地位。

餘青麟心裏早就預備了一大堆要與武當派結盟,共同稱雄武林的說辭。

但結果一句也沒有機會說出口。

葉辰淵也沒有說一句話。

他進入大殿的廳心,高舉代表武當掌門的木令牌。
身後的「兵鴉道」弟子,隨即把一物拋出。
那物事在地上骨碌碌地滾過。當最後靜止下來,全場峨嵋師長弟子都看清那是什麼的時候,「鐵峰樓」的空氣像結了冰。

孫無月的人頭。
——誠如荊裂所說:榮譽和驕傲就是守護武者之心的城牆。一旦退讓了半寸,就如城牆出現了無可修補的裂痕,隻有邁向崩潰一途。
一天之後,「鐵峰樓」的牌匾被拆下燒毀,改掛上一個新的名字:

「武當派峨嵋道場」。
◇◇◇◇

武當派至此完全征服四川一省武林。
距離「天下無敵」,又接近了一步。



卷二 蜀都戰歌 後記

九十年代興起的「綜合格鬥技」(Mixed Martial Arts)拳賽,我一度非常著迷。
這兒有必要解釋一下:「綜合格鬥賽」的前身,是巴西一種名為「Vale Tudo」的比賽,這葡文翻譯過來就是「anything goes」,「什麼都可以用」的意思,指在最低限度的規則限製之下格鬥,拳手要具有站立能拳打腳踢肘膝摔投,躺地亦能壓製糾纏擒鎖毆擊的全面戰力。換言之就是在最自由(也可說最殘酷)的擂台上,決出真正最強的武者和流派。

——當然,到了後來演變成「綜合格鬥賽」,已經加入很多安全規則,現已成為一種規範而係統化的搏擊競技。

我最愛看的是日本的「Pride FC」格鬥賽。這比賽因為規模大觀眾多,網羅當時世界各國的頂尖高手,加上日本人的製作特別懂得營造氣氛,每次有重要賽事時,我都深深感受到那種「我正在看著世界上最強的男人們比試」的感覺。今天「Pride FC」已經停辦了,但直到現在,每次用MP3聽到比賽開場曲那「砰!砰!砰砰!」的鼓聲時,都有些心跳加速。

「Pride FC」每年有「Grand Prix」總決賽,以多輪淘汰賽事,決出當年的世界第一強者。這比賽有一個非常簡單又震撼的宣傳句:「1/6,000,000,000」。
六十億分之一,意思當然是說:全世界六十億人,冠軍隻有一個。
用這個方式來表達「天下無敵」的概念,多麼令人印象深刻。
◇◇◇◇
寫作,當然有很辛苦/苦惱的時候,但大體上對我來說還是一件樂事。而寫這部《武道狂之詩》,更感覺到過去不曾有的快樂。
過去多寫悲劇,例如《殺禪》。那感覺,就像不斷雕刻一塊巨大的石頭,直到要把它削得一點都不剩,隻餘下一股空虛的歎息。老實說,有些時候,寫得自己都有輕微的情緒沉鬱。
然而這部《武道狂之詩》,正好相反。
故事主線雖然是講「複仇」,但是書裏我更著重去寫的,是武者那不屈的魂魄。當揮筆時,感覺像生起一股奮發向上的正能量,不斷提振著我的精神。
我非常希望,這股火熱的能量,也能夠透過文字感染到各位讀友。

尤其是在今年,大家這麼艱難的年頭。


◇◇◇◇
關於書中講述「太極拳」的創立說法,有必要略為解釋一下。

現實中「太極拳」的始創源流,直到目前還有很大爭議。相關的說法一直甚多,單是我手上一本民國時期出版的《太極拳勢圖解》(許禹生著)裏面就列有多個版本,包括唐代許宣平、唐代李道子、梁代程靈洗、殷利亨等等所傳,又或是元末張三豐創拳等多種說法。

不同版本,甚至往往出現同名人物,年代卻相隔了幾百年,比如張三豐,有說是元末明初人,另一版本又說他活在宋徽宗時代;寫《太極拳論》的王宗嶽,一時是元朝人,一時又是明朝人……比較能夠肯定確實無誤的,隻是清代楊露蟬學河南陳家溝的「陳氏太極拳」,再衍生近代多個「太極拳」流派這段曆史。

我寫這本書,雖然著力找了很多真實的資料,但畢竟它仍然隻是一部小說,目的不在於考究。關於武當派和「太極拳」源流的設定與描寫,自然是以故事情節為先。我取用「武當派張三豐祖師創太極」這個說法,不免有少許是根據武俠小說經典的傳統,但更主要還是創作上的考慮。各位武術曆史研究者,不要找我來開刀。

此外我在這部書裏,寫了許多真實存在的武林門派(以後還會寫更多)。武俠小說寫江湖恩怨和鬥爭,書中出現的各門派,自然有高低正邪的分別,亦都是為了情節所需,並無刻意抬高或貶損現實裏哪一派武術的意圖。這種借用,其實絕大多數的武俠小說都不可能避免。希望各位相關武林人士,讀了後多多包涵。

◇◇◇◇
本卷成書之後不久,傳來武俠前輩巨人梁羽生逝世的消息。我雖不算梁老的書迷,但他無疑開創了「新派武俠小說」風氣之先,我們所有後來的,都要向他說一句感謝。
特此向梁老致敬。
◇◇◇◇

在卷一的後記裏,我竟忘了向一位最重要的人物致敬。

他應該是全世界最出名的「武道狂」。
他留下的思想,一直深深影響著我——包括這部《武道狂之詩》的創作概念。

除了他,還有誰?

我們的已故偉大武術家,李小龍先生。

喬靖夫
二零零九年二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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