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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小黑明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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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許嘯天]清宮十三朝演義(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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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28 03:44:56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回     瓊珠翠玉聘兒去 婉轉歌吟引鳳來



  卻說女孩兒家到了摽梅年紀,總未免有幾分心事。便是這蘭兒,她受了那道台兒子的保護恩惠,心中豈有個不感激的。那公子又長得白淨俊美,從來說的,自古嫦娥愛少年,蘭兒看了他那一表人才,也不由得不動心。只因他兩人遇合得遲,分離得快,這一段情愫,也無可寄托,只是兩地想念著罷了。在蘭兒的意思,那公子是同旗的,終須有進京的一天,到那時他若有心,天緣湊合,了卻兩人的心願,也是說不定的。但是女孩兒的心事,藏在心眼兒裡面,輕易不肯告訴人知道的。如今聽母親說要把她送進宮去,急得她嚎啕大哭起來,嘴裡連說:「俺不願去!」佟佳氏看她哭得厲害,便也死了這條心。誰知她母親雖不曾把她送進宮去,她自己卻好似把自己送進宮去了。
  事情真也湊巧,前幾天蘭兒出門去看望她鄰舍姊妹,她那副俏臉兒俊身材,便已落在人眼裡了。那天有一個宮內太監,正走在西池子衚衕,迎面見了這蘭兒,不覺把他看怔了。心想天下有這樣美貌的女孩兒嗎?看她穿著長衫,垂著大辮,額上鬋發齊眉,腳下光趺六寸,這分明是八旗女兒了。他看了,忙回宮去報與崔總管知道。那崔總管這幾天因挑不出美貌的女孩來,正在那裡發悶,聽了那太監的報告,便急忙趕到西池子衚衕來,在蘭兒左右人家,打聽蘭兒的家世。知道她父親做過蕪湖關道,又是世襲承恩公,蘭兒很夠得上做秀女的資格。原來清宮裡點秀女,也有一定的品級,必得那女孩兒的父親做官做到四品以上,才可以入選。如今蘭兒父親是從二品銜,恰恰可以當選。秀女的年紀,原限定十四歲到二十歲的,如今蘭兒已是十九歲,正在妙年。那總管打聽明白了,便去報內務府。那內務府此番奉了孝貞皇后的密旨,務要選幾個絕色的女子,叫這位風流天子收收心,因此那班太監和內務府人員,都十分起勁,在外面到處如狼似虎的搜尋著。如今聽這總管報來,立刻派了人員,和這總管太監們到蘭兒家裡來。
  蘭兒在家裡躲了幾天,沒見有動靜,便也到庭心裡走走。她已不比從前了,一切洗衣煮飯的事體,都要自己動手。這一天,她正在庭心裡洗衣服,那太監們如狼似虎的闖了進來,見了蘭兒,指著她說道:「這不是一個很好的秀女嗎?」慌得蘭兒忙丟下衣服,逃到屋裡去。佟佳氏見了,忙出來招呼。問:「你們幹什麼來了?」那總管說道:「你老太還不曾知道嗎,宮裡選秀女呢。俺們連日東跑西跑,也找不到一個好的,如今知道你家藏著一個美貌姑娘,怎麼不報名上去呢?你家姑娘叫什麼名兒,快報出來,咱們替你送進去,包你萬歲爺見了,立刻升做貴人,再升做妃子,那時多麼榮耀,你老太感激我們也來不及呢!」
  這番花言巧語,說得佟佳氏心裡活動了。她想:我家如今苦到如此地步,這桂祥又是一個傻孩子沒有出息的,只得望著這兩個女孩兒了。如今宮裡挑選秀女,這個機會卻不可錯過。蘭兒既不願去,我把蓉兒送進去罷。想道,便進去把蓉兒拉了出來。說道:「我把她報進去罷。」那總管看著蓉兒,只是搖頭。那內務人員,便勸著佟佳氏道:「你家把女兒送進宮去,原圖得個萬歲寵幸,光輝門戶的,那非得女孩兒長得俊美不可。倘然女孩兒面貌長得差些,莫說得不到萬歲的寵幸,且白白把一個女孩兒斷送在宮裡。這又何苦來?我看方才進去的那位大姑娘便好。」佟佳氏聽了他的話,不住地點頭。便說道:「你們既說我的大女兒好,且容我三天的限期。我那大女兒有些任性,須得我要慢慢地把她勸說過來。你們三天以後再來討信罷。」那總管聽了,連說:「可以!可以!」轉身出去了。
  佟佳氏到她女兒房裡,橫勸豎勸,總說:「我家衰敗到這個樣子,你想想你父親死的時候,何等苦惱?你弟弟又是一個傻孩子,不爭氣的。我也不望他了。如今只望你的了。好孩子!你看在母親在面上,去了罷!仗著你的聰明美貌,還怕不得意嗎?只求你得意了以後,莫忘記你孤苦的母親便了!」佟佳氏說到這裡,止不住汨汨地掉下眼淚來,蘭兒也禁不住哭了。這一場哭,把個蘭兒的心腸也哭軟了,便答應她母親。拼著斷送了終身,進宮當秀女去。她母親見女兒肯了,樂得她捧著蘭兒,只是喚寶貝心肝。過了三天,那總管又來了。另外捧了一包鮮豔衣服,給蘭兒替換了。佟佳氏和桂祥蓉兒送她上車,母女姊妹哭著,看車子去遠了,才回進屋子去。
  說起此番宮裡挑選秀女,並不是咸豐皇帝的意思,卻是孝貞皇后的意思。這孝貞皇后是一個賢惠不過的人,又是一個貞靜不過的人。她見皇帝終年住在圓明園裡,和那班漢女廝混著,荒淫無度,不但荒廢了朝政,且也糟蹋了身體。自己又是六宮之主,不能輕易去看管著皇帝。況且皇帝登位以來,雖有三宮六院,也不曾生得一個皇子。將來大位無人繼承,豈不是一樁極大的心事?後來她想了一個計策,皇帝既愛好女色,不如索興下一道諭旨,著內務府挑選秀女,也許挑得幾個美貌的女孩子進來,得了皇帝的寵幸,生下一個皇子來,一來也延了國家的血脈,二來借著那寵妃的愛情,管住了皇帝。孝貞後主意已定,候著皇帝回宮來的時候,便和皇帝說知。這咸豐帝和孝貞後,夫妻雖然很淡,但也很敬重皇后的。皇后說的話,他在面子上總是依從的。一道聖旨下去,居然挑選了六十四個秀女。皇帝這時的心正在漢女身上,這班旗下女孩兒,卻不在他心上,只因皇后的好意,便胡亂挑選了幾個。其餘不中選的,吩咐送回家去﹔中選的六十四個秀女,一齊送進圓明園去安插。皇帝選過了秀女,依舊進園去,找著四春尋歡作樂去了。
  看官要聽明白,這時蘭兒卻在六十四個秀女之內,一樣的被他們送進園去,安插在桐蔭深處。那桐蔭深處,是一個避暑的所在。那地方原有四個宮女,在那裡看守屋子,打掃門戶。如今又新添了兩個秀女,一個便是蘭兒,一個名叫燕兒。她兩人是同時被選進來的。這燕兒原是好人家女兒,在家裡吃得好穿得好,弟兄妹妹又多,十分熱鬧。如今送她到園裡來,冷清的住著,心中想念父母,因此朝晚哭泣。倒是蘭兒進得園來,十分快活。可憐她的家中,苦的日子久了,如今在園裡,好吃好穿,又有宮女服侍。她又生成小孩子脾氣,愛遊玩的。偌大一座園林,天天玩耍著,嘻嘻哈哈,東走走,西闖闖,早樂得把家裡的父母也忘記了。她是何等聰明的女子,她見這桐蔭深處,十分幽雅,滿院子罩著梧桐葉兒,照得屋子裡四壁翠綠。她便拿了許多字帖畫譜,沒日沒夜學起書畫來。真是天生成的聰明女子,況且她在家裡也曾學習過幾時。不到幾天,居然寫得一手好趙體草字,畫得一手好惲派蘭竹。她便畫了許多窗心兒,上面題著恭楷的詩句,把屋子裡的窗心,一齊換過,又在院子裡種下四季蘭花。凡是到她院子裡去的,一踏進門,便覺芬芳觸鼻,清雅怡神。蘭兒指揮著宮女,天天打掃庭院廊房。她看待宮女,和自己姊妹一般,十分親熱,因此那宮女都聽她的差遣。便是燕兒看她如此高興,也暫時把愁懷丟開,幫著她佈置房屋。看看這桐蔭深處,收拾得清潔幽靜,真是紅塵飛不到,世外小桃源。
  你道這蘭兒真是沒有心肝的,只圖玩耍罷了嗎?原來她如此辛辛苦苦收拾著屋子,卻有她的深心在裡面。她看看這地方,是一個極好避暑的所在,現在雖在暮春時候,還不及時。但是到了夏天,終有一天聖駕臨幸到此。那時萬歲見了這個清潔地方,不由他不留戀。再者,看了那窗心上的字畫兒,也不由他不注意到自己身上來。最可怕的,倘然萬歲不到此地來,那真沒有法兒了。蘭兒一進園來,便存了這一條心。她們做秀女的,原每月由內務府發給月規銀子。
  那蘭兒拿了銀子,住在園裡,毫無用處,便把這筆銀子積蓄起來,湊滿了二三百兩,便賞給那太監們。那太監們常常受了她的賞,心中十分感激。在太監們的意思,蘭兒賞了銀錢,總有事體委托他們﹔誰知問時,卻沒有什麼事體。因此那班太監,個個和她好,凡是萬歲爺的一舉一動,都來報告給蘭兒聽。那蘭兒聽了,也若無其事。
  看看春去夏來,這時正是盛夏時候,咸豐帝每日飯後,便坐著由八個太監抬的小椅轎,到水木清華閣裡去午睡避暑。從皇帝寢宮到水木清華閣去,卻有兩條道路:一條是經過接秀山房的﹔一條是經過桐蔭深處的。比較起來,經過接秀山房的,路又平坦,又近便。因此太監們抬著皇帝,總走接秀山房一條路。蘭兒打聽得明白,便悄悄地拿銀錢打通總管太監,叫他以後抬著皇帝,從桐蔭深處圍牆外走過。那太監都曾得過她的好處,便依她的話,如法泡制。那桐蔭深處,外面圍著一條矮牆,東面是靠近路口﹔從外面望進去,只見桐蔭密布,清風吹樹。
  這一天午後,咸豐帝坐著椅轎,正從桐蔭深處的外牆走過,一陣風吹來,夾著嬌脆的歌聲。在這炎暑時候,看見這一片樹蔭,已覺心曠神怡了,如何又經得這鉤魂攝魄的歌聲,鑽進耳來?早已打動了這風流天子的心。只見他把手向矮牆內一指﹔那班太監,便唵唵幾聲喝著道,抬著聖駕向桐蔭深處走來。一走進門,濃蔭夾道,花氣迎人,眼前頓覺清涼。皇帝連聲說:「好一個幽雅的所在!」那班宮女和燕兒見萬歲駕到,慌得她們忙趕出屋子來,跪在庭心裡迎接。這時咸豐帝一心在那唱曲子的秀女身上,走進院子來,那歌聲越發的聽的清晰﹔當時便吩咐眾宮女站著,不許聲張。自己跨下轎來,向屋子裡走去。只見四面紙窗上貼著字畫﹔屋子裡卻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再看那畫幅兒上,具的款是小蘭兩個字,字卻寫得十分清秀。
  咸豐帝正看著書畫,忽聽得後院子裡歌聲又起,清脆嫋娜,動人心魄。皇帝跟著歌聲,繞出後院去﹔只見一座假山,隱著一叢翠竹。一個旗裝秀女,穿一件小紅衫兒,手裡拿著一柄白鵝毛扇兒,慢慢地搖著風﹔背著臉兒,坐在湖山石上,唱著曲子。真是珠喉婉轉,嬌脆入耳。再看她一搦柳腰兒,斜嚲著雙肩﹔兩片烏黑的蟬翼鬢兒,垂在腦脖子後面,襯著白玉似的脖子上面。橫梳著一個旗頭,髻子下面壓著一朵大紅花兒﹔一縷排須掛在簪子上。她唱著曲子,把個粉臉兒側來側去,那排須也不住的擺動著。她下身穿著蔥綠褲子,散著腳管﹔白襪花鞋,窄窄的粉底兒。咸豐帝終日和那班漢女廝混著,也有些膩了,今天見了這豔裝的旗女,覺得鮮麗奪目,娬媚之中,帶著英挺,另有一種風味。只可惜那秀女只是側著臉兒唱著曲子,老不回過臉兒來。咸豐帝原想假咳嗽一聲驚動她的,又聽她正唱得好聽的時候,便也不忍去打斷她的歌聲。只是靜悄悄地站在台階上,倚定了欄杆,聽蘭兒接下去唱道:
  秋月橫空奏笛聲,月橫空奏笛聲清﹔
  橫空奏笛聲清怨,空奏笛聲清怨生。
  唱到結末一個字,真是千回百轉,餘音裊裊。只聽她略停了一停,低低的嬌咳了一聲,又接下去唱道:
  冬閣寒呼客賞梅,閣寒呼客賞梅開﹔
  寒呼客賞梅開雪,呼客賞梅開雪醅。
  唱到末一字,咸豐帝忍不住喝道:「好曲子!」那蘭兒冷不防背後頭有人說起話來,急轉過臉兒來看時,原來不是別人,正是她在心眼兒上每日想著的萬歲爺。慌得她忙爬下地來跪著,口稱:小婢蘭兒,叩見聖駕,願佛爺萬歲萬萬歲!減豐帝聽她這幾聲說話,真好似鸞鳴鳳唱,便吩咐她抬起頭來。這才細細地看時,只見她眉彎目秀,桃腮籠豔,櫻唇含笑。咸豐帝看了,不覺心中詫異,想朕在外面遊玩,見過美貌的女子,也是不少的﹔再沒有似她這般鮮豔動人的。聯一向說八旗女子沒有一個美貌的,如今卻不能說這個話了。他想著,把手向蘭兒一招,轉身走進屋子去,便在西面涼牀上盤腿兒坐了。又指點蘭兒在踏凳上坐下。便問道:「你適才唱的,是什麼曲兒?」蘭兒便奏稱:「是古人做的四景連環曲兒。」咸豐帝說:「你說四景,朕卻只聽得秋冬兩景﹔還有那春夏兩景,快快唱來朕聽。」那蘭兒聲稱「遵旨!」便跪在皇帝跟前,倚定炕沿,提著嬌喉唱道:
  春雨晴來訪友家,雨晴來訪友家花﹔
  晴來訪友家花逕,來訪友家花逕斜。
  夏沼風荷翠葉長,沼風荷翠葉長香﹔
  風荷翠葉長香滿,荷翠葉長香滿塘。
  咸豐帝聽了,笑說道:「這詞兒做也做得巧極了!也虧你記在肚子裡。」蘭兒便起身去斟了一杯薄荷甜露來,獻在榻前。那皇帝一面喝著,一面打量著蘭兒的面貌。只見她丰容盛鬋,白潔如玉。她因聖駕來得突兀,也來不及更換衣服,依舊穿著小紅衫兒,半開著懷兒,裡面露出一抹翠綠色的抹胸來。那一條黃澄澄的金鏈兒,繞在粉頸上,倍覺撩人。咸豐帝喝完了杯中甜露,把空杯兒遞給她。蘭兒伸手來接,一眼見她玉指玲瓏,又白淨、又豐潤、又纖細。那指甲上還染著紅紅的鳳仙花汁,掌心裡一抹胭脂,鮮紅得可愛。蘭兒正要接過茶杯去,猛覺得那皇帝伸過手來,把她的手捏住了。接著哐啷一聲,一隻翠玉茶杯跌在地下,打得粉碎。蘭兒這時又驚又喜,只是低著脖子,羞得抬不起頭來。皇帝趁勢把她一提,提上炕沿去坐著,騰出右手來摸著她的掌心兒。一邊問她的姓名年紀,幾時進宮來的?又問她家住什麼地方?父親居何官職?蘭兒聽了,-一奏對明白。咸豐帝一笑,把她拉近身來,湊在她耳朵邊低低地說了幾句話。蘭兒不由得噗哧一笑,只說得一句:「小婢遵旨!」把她兩麵粉腮兒羞得通紅。一面忙走出前院去,把那總管崔長禮、安得海兩人傳喚進後院去。皇帝對兩個總管說道:「快傳諭水木清華去,說朕今天定在桐蔭深處息宴了,叫他們散了自便去罷。」那總管聽了心下明白,便口稱遵旨,把院門兒掩上,悄悄地退出去了。這裡蘭兒服侍皇帝息宴,直息到夕陽西下,才見皇上一手搭在蘭兒肩上,走出院子來納涼。蘭兒陪在一旁,有說有笑。看皇上臉上,也十分快樂。過了一會,太監抬過椅轎來,皇上坐著,蘭兒跪送出院。
  皇上一轉背,那院子裡的宮女和太監們都向她道喜。蘭兒雖害羞,肚子裡卻十分得意。她知道皇上這一去,今夜一定舍她不下,必要來宣召的。忙回進房去,細心梳妝起來。在夏天時候,最容易淌汗,午後蘭兒原洗過浴的,只因伺候聖駕,又不覺香汗濕透小紅衣。她又重新用花露洗了一個澡,輕勻脂粉。宮女替她帶上一朵夜合花兒,打扮得通體芬芳,專候皇上寵召。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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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28 03:45:20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一回     殺漢女胭脂狼藉 攻粵城炮火縱橫



  卻說蘭兒見皇上回宮以後,明知道皇上舍她不下,夜間必要來宣召,便急急忙忙梳洗一番,打扮得格外嬌豔。到了用過夜膳以後,那敬事房的總管太監,果然高高的舉著一方綠頭牌來,口稱:「蘭貴人接旨!」那蘭兒聽說稱她貴人,知道皇帝已加了她的封號,心中說不出的快活,忙跪下來,領過旨意。宮女扶她到臥房裡去,照例脫去了衣服,又渾身灑上些香水,一切停妥了,由宮女高聲喚一聲:領旨!那總管太監便拿著一件大氅進來,向蘭兒身上一裹,自己身子往地下一蹲,蘭兒便坐在他肩頭,總管太監抱住蘭兒的腿,站起來,直送進皇上的寢宮裡去。約隔了兩個時辰,仍由總管太監送她回桐蔭深處。說也奇怪,這咸豐帝每夜臨幸各院妃嬪,從不叫留的﹔只有這一夜召幸了蘭兒,卻吩咐總管太監留下。蘭貴人院子裡的宮女太監們,見皇上在蘭貴人身上留了種﹔知道皇上的寵愛正深,將來說不上生下一個皇子來,莫說三宮六院的妃嬪們,便是那正宮皇后,見了她也要另眼看待的。因此合院子的人,誰不趨奉她?那燕兒原也住在桐蔭深處的,自從蘭貴人得了寵之後,便讓到香遠益清樓去住著。
  咸豐帝自從召幸了蘭貴人以後,便時時舍她不下,每天到桐蔭深處去聽蘭貴人唱曲子。那蘭貴人肚子裡的曲子正多,今天唱小調,明天唱崑曲,後天又唱皮黃,把個風流天子的心鎖住了。天天住在蘭貴人房裡,連夜裡也睡在桐蔭深處,不回寢宮去了。把什麼牡丹春、杏花春都一齊丟在腦後了。蘭貴人又能夠知大體,常常勸著皇上,須留意朝政。皇上也聽她的話,傳諭軍機處把奏章送來閱看。
  這時長江一帶,正被洪秀全的太平軍鬧得天翻地覆。曾國藩、向榮、彭玉麟、左宗棠一班將帥拼命抵擋著,還是天天吃敗仗,失城池。皇上看了奏章,也常常和蘭貴人談及。蘭貴人卻很有見識,說:「國家承平日久,俺們滿洲將帥都不中用了。陛下不如重用漢人,那曾國藩一班人自小生長在長江一帶,人情地勢十分熟悉的。陛下便當拿爵位籠絡他,他們都是窮書呆子,一旦得了富貴,便肯替國家拼命去殺自己人了!」皇上聽蘭貴人的話有理,便照她的主意去行,一天一天把那班曾、左、彭、胡的官階往上升。咸豐帝又見蘭貴人寫得一手好字,便叫她幫著批閱奏章。從此蘭貴人也漸漸的干預朝政、議論國事。咸豐帝看她又有色、又有才,便越發寵愛她起來。
  轉眼到了深秋,皇上嫌桐蔭深處太蕭條了,便把蘭貴人搬到「天地一家春」去住著。那「天地一家春」地方很大,蘭兒雖是貴人,品級不高,但她排場卻很大,手下養著百數十個宮女太監。蘭貴人進園來的時候,便聽人說皇上寵愛著四春,又在園中容留了許多小腳女人,勾引著皇上荒淫無度。她早已把那班漢女恨如切骨。她常常想替滿洲妃嬪報仇,苦於那時未得皇上的寵幸,手中無權,也無可奈何。到這時候,皇上的寵愛都在她一人身上,她說的話,皇上句句聽從﹔她的權一天一天大起來,她的膽子也一天一天大起來了。這時牡丹春、杏花春住在園裡,長久不見聖駕臨幸,心中十分詫異﹔後來打聽得皇上新寵上了一個什麼蘭兒,卻是旗下女子,但也不十分清楚。園裡的一班宮女太監,何等勢利?見她們失了勢,便走得影跡全無﹔大家都去趨奉著蘭貴人,又把從前皇上如何寵幸四春的情形,細細地告訴出來。蘭貴人聽了,心中的醋勁發作得厲害。
  這時恰巧有一個漢女,到「天地一家春」裡去打聽皇上的消息,躲在樹蔭裡,和一個小太監說著話。蘭貴人正坐在樓窗口,望下來,一瞥眼給她看見了,不覺把無名火冒高了十丈。這時皇上正在涵德書屋傳見大學士杜受田。蘭貴人心想趁皇上不在這裡,我便下一番毒手警戒警戒她們。她一面在肚子裡打主意,一面悄悄地調兵遣將。吩咐太監們去把那漢女和小太監捉來拷問時,原來便是住在煙月清真樓的漢女,也曾承皇帝召幸過﹔如今多日不見皇帝的面了,心中想得厲害,便到這裡來打聽皇上的消息。看那人時,生得皮膚白淨,眉目清秀,裙下三寸金蓮,套著紅幫花鞋,好似一隻水紅菱兒。蘭貴人看了,心中越發妒恨,便罵一句:「賤人!裝這狐騷樣兒,哪裡是探聽皇上的消息來的,竟是和小太監私會來的。如今經我親眼看見了,你還敢抵賴麼?」喝一聲:「剝下她的衣服來!」便有四五個宮女,上前來把那漢女按倒在地﹔解她的衣裙,一霎時剝得上下一絲不留,聳著高高的乳頭,露著白白的腿兒。又叫:「綁起來!」便有四五個太監上來,把這漢女和那小太監面貼面綁成一對。喝一聲:「打!」幾枝藤條從那雪白的腰背頭腿上,狠狠地抽下去﹔一抽一條血,一任那漢女嬌聲哭喊,那藤條總是不住手。看看抽有二三百下,可憐抽得她渾身淌著血,這樣一個嬌嫩女人,叫她如何受得住,早已痛得暈絕過去。宮女提一桶井水來,向她身上一潑,那漢女又醒過來。
  蘭貴人吩咐鬆了綁,又把她小腳鞋子羅襪腳帶一齊脫下,露出十趾拳屈的兩隻小腳來。三四個宮女手裡拿著藤鞭打著,逼著叫她赤著小腳走路。可憐她如何走得,站在那石板地上已是痛徹心脾。經不得那藤鞭從頭臉上接接連連打下來,她移一步,便啊唷啊唷地連聲嚷著痛。蘭貴人還嫌她走得慢,叫兩個宮女拖著她兩條臂兒,在那甬道碎石子上跑來跑去,那漢女痛得殺豬也似地叫喊起來。後來她實在走不來了,只拿膝蓋在石子上磨擦,那一條甬道上滿涂著血。那漢女又湧痛暈絕過去了,蘭貴人吩咐拖去沉在「萬方安和」的池底裡。從此以後,蘭貴人天天拿漢女做消遣品,覷著皇上出去了,便叫太監滿園子去捉著漢女來,痛打一場,凌辱一場,去沉在河底裡。有的漢女怕吃苦的,得了這個風聲,便預先上吊死的,也有投井死的,也有買通太監悄悄地逃出園去的。把好好的一座花明水秀的圓明園,鬧得天愁地慘,鬼哭神嚎,只瞞住皇上一個人的耳目。那四春住的屋子裡,卻不曾去騷擾過﹔只因四春是從前皇上十分寵愛的,難保皇上不再去臨幸,因此也不敢去驚動她。便有許多漢女,跑到四春屋子裡去躲著,也算躲過了一場災難。
  這時蘭貴人又得了一個好消息,原來她伺候了皇上,不上一年,肚子裡已懷著龍胎了。咸豐帝聽了蘭貴人的話,心想朕玩了多年女人,日夜盼望生一個皇子,也接了大清的後代﹔那孝貞皇后又是貞靜不過,朕和她親近的機會很少,看來要那正宮生養太子,這事是不成功的了。如今難得這蘭貴人腹中有了孕,只望她養下一個皇子來,也不枉朕的一番寵愛。從此越發把個蘭貴人寵上天去,真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蘭貴人說一句話,皇上沒有不聽的。這蘭貴人得了身孕以後,常常害喜,頭暈嘔吐,這是孕婦常有的事。但是這蘭貴人因自己多殺了漢女,便疑心生暗鬼,在夜靜更深的時候,她偶然從夢中醒來,便覺得那「天地一家春」的屋子四週,隱隱有鬼哭的聲音。再加她肚子裡的東西作怪,終日情思昏昏,她認作是鬼附在身上,頗想和皇上說明,搬回宮去。又想到自己肚子一天大似一天,總有幾月淨身呢。那時候皇上久曠了,難保不再去找那四春,續舊時的歡愛。我還不如趁早勸諫皇上搬回宮去,離了這圓明園,她們這一班妖精也無法可使了。
  蘭貴人主意已定,便在枕上奏明皇上,說要搬回宮去。皇上也許久沒有回宮去,也得回宮去看望正宮娘娘。再者皇上也許久沒有臨朝了,也得上殿去和群臣見見面兒,問問國家的事體,不能給文武百官在背地裡說皇上迷住了女色,忘記了國政。這位皇上是散漫慣了,他最怕的是坐朝,如今聽蘭貴人說了這個話,只因是他寵愛的,不好意思不答應。無奈這蘭貴人今天也說,明天也說,又說陛下倘真疼婢子,也得為婢子留一個地步。沒得給娘娘說,都是婢子迷住了皇上,叫皇上忘記了宮裡,這個名氣一傳出去,叫婢子如何做人?她說著不覺兩行淚珠掛了下來。這時咸豐帝正在寵愛頭裡,見蘭貴人哭了,心中異常肉痛,便忙依了她,在三天以內搬進宮裡去住。
  這圓明園離北京城遠在四十里外,那滿朝文武聽說皇上要回宮了,不覺個個心中感激這位蘭貴人。你道他們為什麼要感激?原來北京城離圓明園四十里路,那班臣子上朝,須得每半夜起身,坐車的坐車,騎馬的騎馬,趕出城去。到園門口,還不曾聽得雞叫。到天明上朝,各部大臣把事體奏明了,聖旨下來,趕回京城去,還不曾到午膳的時候。每天這樣跑著。遇到大雪,大雨,大寒,大暑的天氣,那百官走在路上,真是狼狽不堪,叫苦連天。幸得今天蘭貴人一句話,把皇上勸回宮去,他們心中如何不感激?那蘭貴人一到了宮裡,皇上便把她安頓在熙春宮裡,卻吩咐宮女太監們暫時瞞著正宮,俟貴人生下皇子,再去報與娘娘知道。因此皇上依舊每天宿在蘭貴人這邊。
  蘭貴人自從有了喜,便常常害病,也曾傳御醫診脈處方,無奈這是胎氣,三日好二日歹的纏綿不休。皇上又寵愛得蘭貴人厲害,凡是貴人服的湯藥,都要皇上親眼看過。那蘭貴人也撒癡撒嬌的自己睡在牀上,卻拉著皇上在牀前陪伴著。皇上便和她說笑著解悶兒,因此皇上天天晏起。懋勤殿上雖設了朝位,卻十有八九是不上朝的。卻累得那班文武官員,天天在直廬裡候著。這裡面卻觸惱了兩個人,一個是大學士杜受田,一個是宗室肅順。那杜受田覷著皇上御殿的時候,便切切實實地勸諫了一番,說:如今外患內訌,迫於眉睫﹔天子一日萬機,正當宵旰憂勤,以期不墮祖宗之大業。咸豐帝原是敬重杜受田的,又聽他抬出老祖宗來,也便不好說什麼。那肅順卻很有鋒芒,因為他是宗室,現掌管著宗人府,宮裡的事體他都知道。他知道近來皇上寵上了一個蘭貴人,心中很不以為然。原來他本認識蘭貴人的父親惠征的,惠征在日,為一點點小過節,和他不相容。又打聽得蘭兒原在桐蔭深處當灑掃時,便也瞧她不起。他如今直走內線,放了一個風聲給正宮裡。
  那孝貞後平日最恨的是妖冶的女子,如今聽說皇上迷戀著一個貴人,把坐朝的事體也荒廢了,心中如何不恨。她便不動聲色,起了一個早,坐著宮裡的小黃轎,悄悄地跑到熙春宮來。在寢門外跪倒,拿出祖訓來,頂在頭上,便朗朗地背誦起來。嚇得皇上忙把蘭貴人推開,從被窩裡直跳起來,跪著聽。一面傳諭勸住皇后,停止背誦﹔一面起來,急急穿了衣帽,到懋勤殿坐朝去。退朝下來,才走到熙春宮門前,見一個太監慌慌張張跑出來跪倒。皇上喝問他什麼事體,值得這樣慌張?那太監奏稱:方才皇后傳下懿旨來,把蘭貴人宣召到坤寧宮裡去了!皇上一聽,把靴腳兒一頓,連說:「糟了!糟了!」原來這坤寧宮是皇后正殿,凡是審問妃嬪用刑的事體,都在坤寧宮裡舉行。
  咸豐帝聽了太監的話,也不及更換朝衣,便親自趕到坤寧宮來。踏進正屋去,一眼看見皇后滿面怒容,坐在上面。那蘭貴人哭哭啼啼跪在當地,外面的大衣已剝去了,只穿了一件蔥綠的小棉襖兒。皇后喝一聲「打」,只見那左右宮女各人手裡拿著朱紅棍兒,向蘭貴人肩背上打將下去。皇上急搶步遮去,一面攔住棍子,一面對皇后說道:「打不得!打不得!她身上已有五個月的身孕了。」一句話嚇得孝貞後面容失色﹔忙走下座來親自把蘭貴人扶起。那蘭貴人也十分乖覺,又跪下去,先謝皇上的恩,又謝皇后的恩。皇后對皇上說道「怎麼不早對妾身說知?陛下春秋雖盛,卻不曾生得一個皇子,這貴人既有了身孕,也說不定將來生下一個皇子,繼續了宗祧。妾身用權打這貴人,原是遵守祖訓。倘然因受了杖責,傷了胎兒,豈不是妾身也負罪於祖宗了嗎?」說著也忍不住淌下眼淚來。咸豐帝原是十分敬愛孝貞後的,她杖責蘭貴人,卻也不恨她。如今見她哭了,便拿好言勸慰她。孝貞後又趁此勸諫皇上須留心朝事。如今外面長毛鬧得不成樣子,十八省已去了一半,如何還不憂勤惕勵﹔思何以保全祖宗基業的法子?那女色萬萬再迷戀不得了!
  咸豐帝聽了孝貞後的一番勸誡,不覺肅然起敬。這時孝貞後也只有二十三歲,雖說打扮得十分樸素,但究竟是一個少年美婦人﹔那眉目之間隱隱露出秀美的神色來,他們夫妻之間也是久闊了。皇上這時不覺動了愛慕之念,當夜便在坤寧宮裡宿下。
  這皇帝和皇后好合,在皇宮裡算是一件大事。那敬事房太監,須把年份月份日子時辰仔仔細細地寫在冊子上。皇上住一天,那冊子上寫一天。誰知這時皇帝和皇后夫妻久闊,竟一天一天的住著﹔那敬事房太監一天一天的寫著,足足寫了半年光陰。在這時候,孝貞後便勸皇上調養身體﹔知道鹿血是補陰的,便在宮裡養著幾百頭鹿,天天取著鹿血給皇帝吃。又每天清早催皇上起來坐朝。這時皇帝也慢慢的預聞國家大事,才知道外面鬧得一塌糊涂﹔那洪秀全得了南京,漸漸地逼近京師來,急得咸豐帝毫無主意,有時退朝回宮,把這政事和孝貞後商量商量。那孝貞後說:妾身是一婦人,懂得什麼朝政?況且中宮干政,祖宗懸為厲禁﹔望陛下不要謀及婦人,還是去找那大臣商量的好。這一番話,說得又婉轉,又堂皇,咸豐帝越發敬愛她了。後來皇上下了一道上諭,派直隸總督訥爾經額為欽差大臣,專辦河南軍務,抵敵那向北來的太平軍。
  這時洪秀全在南京建國,開科取士,勸農務工。那外國人見他聲勢浩大,軍隊眾多﹔他又口口聲聲說種族革命,為民除暴,外國人越發相信他。第一個便是美國,派了一隻兵船直放南京﹔洪秀全的弟弟洪仁玕,是懂得外國規矩,說得外國話的,便去招待美國船主。那船主遞上國書,居然稱他太平天國天王。洪秀全允許外國人通商,外國人也允許幫助洪秀全。美國公使回到上海,通報英法各國領事,大家對於太平天國都十分滿意。洪秀全也派洪仁殲做欽差,到美國遞國書去。從此外國人處處幫助洪秀全,與憎朝作難.廣東的各國領事和那總督秀英作對,步步逼著他。後來管英內調,做了大學士﹔徐廣豬做了兩廣總督,葉名深做了廣東巡撫。英國兵船闖進廣東,廣略帶了團勇,敵住英兵﹔英兵悄悄退去。朝旨下來,賞廣紹一等於爵,名操一等男爵。後來名屎升做了總督。誰知這葉名操升了總督以後,便自恃有功,十分驕傲起來,他這時十分看輕那團勇。廣東的團勇是從前立過功的,如何肯服7便有團勇的頭目,關巨、梁揖兩人,悄悄地上了英國兵輪,投降去了,並與英領事巴夏禮約定,願替他做嚮導。
  那巴領事一向銜恨這葉總督,苦得無隙可尋,這時恰巧有私販鴉片煙的,冒掛著英國商旗,把船駛進關河來﹔那巡河水師千總見了,上去把船扣住,把船上十三個中國人捉去,關在監裡。這事體傳在巴領事耳朵裡,如何肯錯過機會?便寫信去責問葉名深,說那條船是英國人的。葉名路見小小的交涉,便吩咐把十三個中國人放出來送還巴領事。誰知巴領事卻不依,定要水師提督來往領事衙門去謝罪,又要捉那千總去。葉名環說外國人無禮,便也置之不理,卻也不去防備他。英國領事卻去要求香港總督帶兵船來,直攻黃埔炮台﹔名揀也不理他。後來那兵船直開到十三洋行地面,又去攻打鳳凰山炮台,奪下海珠炮台,快要到廣州城下了。城裡的司道大員慌張起來,大家都跑到總督衙門去請示﹔那名躁手執書卷,若無其事。忽然霹靂般的一聲響亮,大炮轟進城來,把城地打得粉碎,名現才害怕起來,打發人去講和。那英國領事和香港總督只要葉名深一個人出來講話,萬事全休。那葉名操聽了越發害怕,只縮著頸子,躲在廣州城裡,不敢出來。起初還有美國領事從中調停,後來看看葉總督搭架子搭得厲害,也不覺動了氣,便去聯合了法國公使噶羅,英國公使額爾金,俄國公使布恬庭,美國公使利特,一齊帶了兵船,開進廣州。軍情十分緊急,這才把個葉名操慌得手忙腳亂起來。他一面傳令瓊州總兵黃開廣帶了一百幾十隻釣船紅單船出去抵敵,一面在淨室裡擺設亂壇,扶起a來。葉總督跪拜過以後,叩求神仙降壇﹔慢慢的果然見那虯筆動起來了,在沙盤上寫道:「吾乃呂洞賓是也。」葉總督看了,忙又跪下去,默默禱告道:「弟子葉名操,求領封折,職守重大﹔夷氣甚惡,城危如卵,請祖師速顯威靈,明示機宜。」禱告已畢,那虯手又扶出四句道:十五日,聽消息﹔事已定,無著急。
  葉總督見上面有十五日三字,他認做外國兵船過了十五這一天便能退去,便大大的放心,不去理他。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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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回     蘭貴妃寄腹產載淳 咸豐帝避難走熱河



  卻說葉總督迷信了虯仙的話,他打定主意,百事不管,躲在衙門裡,靜候過十五日,外國兵自退。司道等官來請發兵,紳商等人來請練勇,他都不准。英國公使要求五條:第一條,與總督相見﹔第二條,欲在南河岸造洋樓﹔第三條,欲通商﹔第四條,欲進城﹔第五條,索賠款六百萬兩。葉總督益發不去理他。各國公使大怒,第二天滿城只見貼的香港總督的告示,說定於次日破城。那城裡一班百姓看了,立刻慌亂起來,扶老攜幼,紛紛逃避。葉總督要禁止也禁止不住。不到黎明,果然城外炮聲隆隆,煙燄四起。葉總督沒奈何,暫到粵華書院去避難。
  廣州紳土伍崇耀,和將軍暗地裡說通了,在城頭上豎起白旗,求外國兵暫停炮火,把城中難民一齊放出去逃命去。那邊香港總督,也下文書給合城官民說只打葉總督一人。於是巡撫將軍都統等官員,以及紳士們,都到觀音山上去避難。外國兵營裡炮火又響,葉名燥無地可躲,城門一破,英國兵先進城來,趕到粵華書院裡,把葉名環捉住,橫七豎八地把他拖k英國兵船。這時有一個戈什哈,跟隨在葉總督身旁。他趁外國兵不留意的時候,悄悄地對總督指著海水說道﹔「大人瞧,這海水不是很清的麼?」那葉總督聽了他的話,莫名其妙。這戈什哈氣憤極了,便縱身一躍,自己沉在海裡死了。這時英國公使做主,把捉來的廣州官民一齊放口﹔只帶了這個葉名探,從廣州到香港,又從香港到印度,把他關在一間樓房裡。葉名深住在印度,卻也自得其樂﹔終日吟詩作畫,空下來又時時誦讀《呂祖經》。他的詩畫署名「海上蘇武」,流傳在外國的卻也不少。
  廣東巡撫見外國兵去了以後,才提奏人朝。咸豐帝看了不禁大怒,立刻下諭,從兩廣總督起,所有廣州合城文武官員,一律革職﹔另委了兩廣總督,去和英、美、法三國的公使講和。又委黑龍江辦事大臣,和俄國講和。這時外國所提出來的條件,卻比不得從前了。總督大臣見條款十分嚴厲,卻不敢做主,便去奏明朝廷。咸豐帝把條款發給軍機大臣會議,議了許多日子,也議不出一個眉目來。那四國兵將,見所求不遂,便索興開了兵船.打到北京去。英國兵船十四隻,法國兵船六隻,美國兵船三隻,俄國兵船一隻,一齊停泊在天津白河裡﹔一面又提出條件,托直隸總督譚廷襄轉奏皇上。咸豐帝便派戶部侍郎郭崇綸,內閣學士烏爾棍泰前去議和﹔英國公使見這兩個官銜上沒有全權兩字,說中國政府沒有誠意,又說中國政府瞧他不起,便不由分說,帶同兵船從白河直闖進大沽口去。不費吹灰之力,佔據了大沽炮台。咸豐帝沒奈何,改派了桂良、花沙納兩位欽差大臣,全權去和各國議和。
  各國提出的條款,又多又嚴。內中單講英國公使提出的條款,已有五十六條﹔最重要的三條:第一條,是於舊有上海、寧波等通商五口外,加開牛莊、登州、台灣、潮州、瓊州等處﹔又於長江一帶,從漢口到海州許其選擇三口,為洋商出運貨物往來之所。第二條,是洋人所帶眷屬,可長住北京。第三條,是償還洋商虧損兩百萬兩,軍費二百萬兩﹔付清賠款,方將廣州城交還中國。還有修改稅則,允准傳教等條。此外法國也提出了四十二條,又另索賠款一百萬兩。這兩位欽差,也不敢自專,請命於朝廷。咸豐帝這時身體不好,常常害病,也沒有這許多精神去對付外國人,便傳諭一概允准。口令桂、花兩位欽差,會同兩江總督何桂清,親自去查察各海口﹔何處宜於通商,再定稅則。四國兵船,先後駛離天津,到上海會齊。總算把這樁外交案件,暫時告一個結束。
  蘭貴人這時居然生了一個皇子,不但是皇帝皇后歡喜,便是那滿朝文武和海內居民,人人都歡欣鼓舞,大小衙門懸燈慶祝。這也是當時專制時代奴隸人民的現象。按到實在,真正肚子裡歡喜的,只有咸豐帝一個人。這時立刻把蘭貴人升做蘭貴妃,那新生的皇子,取名載淳。從此這蘭貴妃,也因自己生的皇子,十分驕傲起來。非但不把宮中的妃嬪放在眼裡,便是那孝貞後,也因她生了皇子』,另眼看待她幾分。說實在的,這個皇子,也不是蘭貴妃生的,乃是圓明園裡的一個漢女,名叫楚英生的。這楚英也是讀書人家小姐,她父親是湖南人,在京裡做了幾年小京官,僅僅糊得口。她女兒楚英,卻出落得洛神一般的風韻﹔官場中慕她的美名,都托人來說媒。無奈她父親生性清高,說他們都是濁富,不配娶我的女兒。誰知到楚英十六歲上,她父親一病死去了。只落得兩手空空,身後蕭條。後來宮裡僱用管宮漢女,楚英的母親貪圖俸祿大,便把楚英送進宮去。便是在楚英心想,也不過到宮裡去打掃庭院,看守房屋.決沒有意外事體的。誰知這位風流天子,卻出奇的歡喜玩弄漢女,他最愛的是那三寸金蓮。恰好這楚英,不但臉兒長得好,而且裹得一雙好端正瘦小的金蓮。
  有一天,她在牡丹花叢中間閒玩著,咸豐帝從廊下走來,遠遠地望見花叢下面露出一雙小腳兒來,勾動了他的情懷,忙向侍衛們搖手。那侍衛們也看慣了皇帝的情景,知道皇帝又要乾風流事體了,便悄悄的避去﹔楚英便在這一天受了皇帝臨幸。任你如何貞節的女於,待到一踏進宮門,總難保得貞節了c楚英那時,迫於勢利,也是無可如何。一連召幸了幾次,不覺已有了身孕。肚子一大,皇帝便丟在腦後了。這時正是蘭貴妃初得寵的時候,專一和漢女作對。她住在園裡,瞞著咸豐帝的耳目,將那班漢女暗地裡打死、溺死的不計其數。
  後來,蘭貴人又打聽得有一個楚英曾受過皇帝的臨幸,便吩咐太監,把那楚英去喚來。在蘭貴妃心思上,滿想把她打死。後來一看見楚英帶著肚子,細細一盤問,知道是龍種。她便立刻變了一個主意,從此把個楚英藏在自己後房﹔自己也裝著假肚子,哄著皇帝,說自己受了孕了。又怕住在園中耳目眾多,敗露出來,她便把楚英裝成大腳,改了旗裝,夾在宮女隊裡,帶進宮去,依舊藏在一間密室裡。待到那楚英十月滿足,養下一個男孩兒來﹔便趁著楚英肚子痛得昏昏沉沉的時候,拿一杯毒酒,撞在她肚子裡去,立刻把個產婦藥死了。一面暗地裡僱了乳母,在密室中乳著這孩子。看看自己裝的假肚子,也已十月滿足了﹔便把那孩子抱來,滿身涂著血水,只推說是自己生下來的。後來皇帝皇后見這孩子長得格外魁梧,便也格外歡喜。
  蘭貴妃見大事成功,便不覺驕傲起來。又因為住在宮中,有這正宮娘娘管束著,不得任性﹔便又慫慂著皇帝,搬到圓明園去住。這時已在三月終,照例原可以搬進園裡去住了,皇帝便依了蘭貴妃的話,進園去依舊住在天地一家春裡。咸豐帝許久不到園中來,又在這春深的時侯,園中景色分外鮮媚,把個風流天子,樂得早把朝廷大事丟在腦後去了,終日帶著這蘭貴妃,到處遊玩。但是咸豐帝大病以後,身體十分虛弱,在園中遊玩,要人扶持。常常坐著黃轎,或是坐著御舟,代替行走。這時園中也養著許多鹿,皇帝天天飲一杯鹿血﹔幾百頭花鹿,養在「碧楊橋」東面坦坦蕩蕩的地方。蘭貴妃每天帶著幾個宮女,在這地方騎射,射著花鹿玩兒。
  咸豐帝見蘭貴妃騎馬騎得很好,便帶她出園打鳥雀去。三千御林軍保護著,在萬壽山腳下玩了一天,打得了無數鳥雀。看看天色傍晚,那園中文武大臣知道皇上快要回園了,便排齊了班次,在園門口候著。遠遠地聽靜鞭聲響,御駕已到了門口﹔文武百官,一齊跪下地去。這時正在鴉雀無聲的時候,忽聽得馬蹄聲響,當先一個旗裝的少婦,騎著馬跑進園門來。見兩旁百官脆著,便在馬上笑說道:
  「怎麼今天矮子這樣多啊!」嬌聲聽聽,一騎馬早已過去了,嚇得百官們頭也不敢抬。後來打聽那騎馬的少婦,便是如今最得寵的蘭貴妃。蘭貴妃進園了半晌,才是御駕到。這一天皇帝玩得非常盡興。
  第二天是蘭貴妃的生辰,在園裡吃酒聽戲,又熱鬧了一天。皇帝聖旨下來,把蘭貴妃改作霓貴妃。這一天棚貴妃陪皇上在「壺中日月長」軒裡吃酒,吃到夜深才安寢。第二天皇上病了,忽然吐起血來。慌得資貴妃忙傳御醫,一面報進宮去。那孝貞後夫妻情分原是深的,得了這消息,便急急趕到園中來看視。虧得皇上的血是急氣攻肺,吐的是肺血,調養了三五天便漸漸的止住了。又養了半個月,一般也能遊玩行走了。皇上在病中,孝貞後又切切實實勸他保養身體,莫過寵了鼓貴妃。又說鼓貴妃是個受寵不起的人,常常要干預朝政,這不是我們女人應該管的事體。那滋貴妃自從生了皇子以後,那言語舉止之間,便是對於皇帝,也不覺露出驕縱的神色來。咸豐帝也有些覺得,只是心中實在溺愛她,便也不忍去說她。如個聽了孝貞後說話,知道皇后是一片好意。又知道鼓貴妃是十分陰險的女子,便也推著病不和鼓貴妃見面。這時皇上又想起一四春」來了,便把牡丹春、杏花春兩人傳來。一看她們,已經消瘦得多,遠不如從前那種嬌豔模樣了。皇帝問她們為什麼這樣誰懷?杏花春忍不住哭了。牡丹春便告訴說:鼓貴妃如何虐待她們,那班宮女大監都害怕貴妃的勢力,吃也不給我們好吃,穿也不給我們好穿,住在園裡真是苦不堪占。杏花春又奏說:「鼓貴妃住在園裡,專與漢女為難﹔瞞著皇上的耳目,拉到屋子裡去,被敵貴妃活活打死的,又拉去拋在太液地裡,活活淹死的,不知有多少。」皇卜聽了,不覺大怒。第二天,傳旨把錫貴妃召來。那鼓貴妃耳目很長,有那總管安德海替她打聽消息﹔知道皇上動怒了,鼓貴妃便披頭散髮,懷中抱著皇子,進宮去跪在皇帝面前,只是碰頭求饒,又做出那可憐的樣子來。
  說也奇怪,皇上不曾看見鱉貴妃的時候,把這蘇貴妃恨人切骨﹔等見了這鱉貴妃,便想起從前的一番恩愛,又看見她眉眼兒實在迷人,又見她一哭一求,如帶雨梨花似的,越發叫人可憐。再看看她懷中抱著皇子,又看在他皇子的面上,不覺把心腸軟了下來。西貴妃趁此又撒癡撒嬌的說了許多牡丹春杏花春的壞話,咸豐帝反而勸慰她。這一夜雨露深思,堂堂一位萬歲爺,又吃楊貴妃迷住了。鼓貴妃把聖駕接到天地一家春去住著,自己料理皇上飲食,調養病體﹔暗暗裡吩咐安德海,外面不論有什麼事,不叫他通報。因此那杏花春牡丹春和皇上見了一面以後,從此又隔絕了。
  直到五月時候,皇上身體漸漸的強健起來,常常到園中各處來散步納涼。記得各處妃嬪,便傳旨召來,在「清水灌纓室」裡開宴。那班妃嬪和皇上久別生疏了,也不敢多說話﹔獨有這秉貴妃,仗著自己是皇上寵愛的,在皇帝跟前,有說有笑。皇帝的事體,她一個人攬著服侍。又因為自己是生了皇子的,便不把同輩的妃嬪放在眼裡。外面軍機大臣有奏折拿進來,丞貴妃使瞞著皇上,說:「皇上正在吃酒開懷的時候,莫給他看奏折。」便和安德海私地裡冒了皇上的意旨,把那奏折批出去了。隔了幾天,皇上坐朝,鼓貴妃才把代批奏折的事體奏明﹔皇上心中雖不樂,但因寵她寵得厲害,也不好意思說什麼。後來鼓貴妃看看皇上不說什麼,每逢皇上和大臣們議論朝政,她也在一旁出主意。皇上也因自己懶得管事,漸漸把那些奏折都叫龍貴妃代他批發去,因此,鼓貴妃漸漸地預聞外事。有幾個手腳快的人,都偷偷地拿了銀錢,走安德海的路子,孝敬鱉貴妃去﹔鼓貴妃一方面得了外人的錢財,一方面在皇帝跟前包攬事體。
  皇上也有些看出強貴妃的弊病來,只因自己身體實在虛弱得厲害,沒有精神看奏章似後每逢有大事,便請孝貞後傳見大臣,隔著簾子親自詢問。孝貞後有忙不過來的地方,便叫賣貴妃在一旁讀著妻章。皇上又把能親王、恭親王傳進園裡,幫著皇上辦理國事。皇上有時和能親王、恭親王閒談著,龍貴妃站在一旁,也不避忌。鼓貴妃見能親王面目姣好,年紀很輕,打聽得醇親王正死了福晉,便和皇上說了,把菌貴妃的妹妹蓉兒,指配給能親王。那能親王見皇上的命令,也不敢不遵從﹔從此以後,那蓉兒在外面,也暗暗的和鼓貴妃通聲氣。獨有恭親王和肅順兩人,不和蘇貴妃聯絡,常常在皇帝跟前勸諫,不可使貴妃干政。咸豐帝也明知道這寇貴妃居心叵測,無奈自己寵愛她厲害﹔彭貴妃干預朝政也慣了。那孝貞後是十分沉靜的,見了大臣,期期艾艾地說不出什麼話來﹔鼓貴妃在一旁代問話,口齒清楚,語言漂亮,且另有一種威脅,大臣們見了她都害怕。後來日子久了,孝貞後卻也省她不得。楊貴妃自恃有才能,便也越發的驕傲了。那年春天,宮裡照例鬧著龍舟。皇帝帶著妃嬪們,坐在御舟裡吃著酒,看著龍船。這時皇帝身體還不十分健旺,不願意和許多妃嬪們擠在一起﹔卻自己帶著孝貞後,坐著一隻小艇子,在湖中蕩漾著。四邊岸上的宮女們,見御舟在湖中,便齊聲嚷著「安樂渡」三字。原來官中的規矩。皇帝坐在船裡,那船身一離開岸,便令宮女站在兩岸,齊聲喚著安樂渡三字﹔直到皇上的船到那邊岸上,才停住喚聲。這雖是一樁迷信事體,但兩岸幾千個宮女嬌聲喚著,卻也很有風韻。這時皇子載淳年紀尚小,聽著喚聲,也跟著她們嚷著。楊貴妃拉了他和要好的妃嬪宮女們,另外坐一隻船遊玩著﹔打聽得皇上在「映水蘭香」開宴,她們便趕去伺候。那地方是靠著湖邊的,埠頭上泊著三隻龍舟,龍舟兩旁一字兒停著許多小船。鼓貴妃自小在南邊學得弄槳渡水,這時她們飯都吃罷,邀貴妃見了埠頭的小艇,不覺觸動了她的舊好,便縱身一跳,跳在小艇子上,拿了一支槳,正要蕩開去。忽然,給皇上看見了,說:「有趣!朕也搭著你的船渡過去。」鼓貴妃見皇上也高興,忙把那小艇靠近埠頭,候皇帝走下艇子來。誰知咸豐帝才下得艇子,兩腳不曾立定,那艇於使蕩開了。皇上是久病之後,身體虛飄飄的,兩腳又沒有力﹔那艇於一晃,身於向側面一撲,一個倒栽蔥,噗通一聲,皇帝翻身落水。只聽得岸上宮女、太監們大聲呼救,那孝貞後正在屋子裡,聽了忙趕來看時,虧得湖邊水淺,下面又鋪著石階﹔皇上落水的時候,急把兩手攀住埠頭石條,身子浸在水裡,從肩膀以上露出在水面上。七八個太監一齊跳下水去,把皇帝扶L岸來﹔滿身水淋淋的,把個皇后嚇得臉上也變了色。一面吩咐把皇上送到就近「靜香屋」去更換衣服,一面喝令太監把站貴妃送到永巷裡去關起來待罪。這咸豐帝身體原不曾復原,如今經了這一嚇,又受了凍,不覺舊病復發起來。孝貞後日夜看護著,這一場病,直到深秋才慢慢好起來。
  那駐貴妃平日是一個如何飛揚拔扈的人,如今關在永巷裡,一住四五個月。宮裡的人何等勢利,大家見她失了勢,都來打落水狗。那肅順和美貴妃最是不對,便買通了服侍鼓貴妃的宮女,故意到皇后跟前去告密,說紹貴妃住在永巷裡,終o怨恨皇上,又拿滿洲咒語咒罵皇上。孝貞後聽了,忙親自到永巷裡去勸慰顫貴妃,說你暫時安心靜守,過幾天待皇上歡喜的時候,俺替你求求恩典,放你出來。不知怎麼,這這貴妃咒詛皇上的話,給皇帝知道了,便不覺大怒。恰巧肅順站在一旁,皇上便問肅順道:「朕意欲把蘭貴妃廢了,賜她自盡,你看怎麼樣?」慌得肅順忙跪下地去碰頭,說道:「奴才不敢頂聞宮禁裡的事體。」
  這句話傳到孝貞皇后的耳朵裡,忙去見皇帝,竭力替錨貴妃辯護著,說:「這都是平日和她不對的人造的謠言,臣妾也常常去察看過,@貴妃十分恭順,深知道自己的錯處,常常自己悔恨著。臣妾敢管她在皇上面前求求恩典,放了她出來。她在冷宮裡,時時想念皇上,日夜哭泣,看了也十分可憐。」皇帝到這時候,又想起孟貴妃是生了皇子的,一時不能廢去她妃子的名號,便也把怒氣消掉了。後來孝貞後時常在皇帝跟前替懿貴妃求恩典,皇上看在皇后的面上,便赦了罪,把懿貴妃放了出來。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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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回     泣脂啼粉夢驚三更 畫棟雕樑園付一炬



  卻說葉名琛在廣東鬧了亂子,惹得各國聯軍打破廣州城,又調動海軍,進逼京津。朝廷派了桂、花兩大臣與各國講和,賠了七八百萬兩銀子,總算把這件事體暫時和緩下來。在條款上原寫明賠款付清後,聯軍才把廣州城交還中國,如今聯軍在廣州城裡,一住兩年半,看看絕無交還的意思。便有一個佛山鎮團練兵的頭目,忍不住一肚子的氣憤,他想想廣東這件禍事,都是英國領事巴夏禮鬧出來的,害得中國賠款割地,喪師辱國。他便出了一張告示,說願出一千兩銀子的賞格,買那英國領事巴夏禮的腦袋。那巴夏禮聽了,不覺嚇了一跳。這時英國公使還在上海,巴夏禮便打了一個電報到上海去,告訴這件事體。英國公使聽了大怒,便動公文給桂良,要他奏革兩廣總督黃宗漢的職,還要逼著他立刻去解散團練兵。
  桂良無可奈何,只得一面答應他,一面仍舊簽定條約,一時暫不掉換。外國人見桂良不換條約,說他沒有講和的誠意,那英國兵船便開到長江一帶去游弋,直到漢口地方。法國兵也到內地去亂闖,又到處設立天主教堂,地方官都嚇得不敢出來說話。
  這時,有一位滿親王名僧格林沁的,見外國人這樣肆無忌憚,忍不住大怒起來,拉起一本拆子,奏參直隸總督譚廷襄,說他疏於海防。便親自派人在大沽口修築炮台,在海口打一道木樁,再拿鐵鏈鎖住港口。待到換約這一天,各國的兵船都開到天津來會齊。中國官廳送過照會去,叫他們兵船改道在北塘口下碇,不許他們在大沽口行動。那英國兵船如何肯依,便一定要開進大沽口來。他們見大沽口已有鐵鏈鎖住,便拿炮轟斷,一面開進十三隻小兵輪來,船頭上插著紅旗,和炮台挑戰,逼向炮台開炮,拿炮轟打中國步兵。看看打勝了,便一擁上岸,搶上炮台來。炮台上開炮還擊,打沉了幾只小兵船,那上岸來的外國兵,也被中國兵殺死了幾百名,又活捉得一個英國將軍。英國兵船只剩下一隻,逃出攔江河外面。那大兵船上見自己的兵吃了敗仗,便退出大沽口,到旅順、威海衛測量海勢,慢慢地向南退去。
  廣東人民聽得英國人吃了敗仗,便急急修造船只,怕他再來報仇。由富商捐銀三百萬兩,暗地裡去送給英國人,求他不要打仗。英法兩國公使,照會通商大臣何桂清,情願遵守咸豐八年的條約。那桂清只求平安無事,無奈這時咸豐帝信任僧王的話,不答應外國人的要求,只答應他照道光年間的事體通融辦理。又吩咐他仍在上海議和,不得率行北來﹔如有外國兵船再敢駛入攔江河的,必痛加剿辦。一面由僧格林沁動用內幣一百餘萬,經營北塘口。後來忽然有人主張在北塘口引敵上岸,咸豐帝卻也說不錯,便又吩咐把北塘口的軍備盡行拆去。
  那時翰林院編修郭嵩燾,上疏竭力說不可。北塘紳士御史陳鴻翌,也奏說不可撤去北塘兵備。咸豐帝不聽他們的話,不到幾天工夫,英國、法國的小兵船開進北塘,拔去港口的木樁。打頭陣是英國將軍額爾金,法國將軍噶羅,帶了一百多只兵船打進來。外國兵拖著炮車上岸,中國兵卻不敢動手,只送照會叫他到北京去交換議和條約。外國兵到了這時候騎虎難下,如何肯依,便催動各國聯軍一萬八千人,從北塘打進內港。這時適值潮退,外國兵船一齊擱在淺灘上,他們只怕中國兵在兩岸夾攻,便掛起白旗,假做求和的樣子。中國兵見了白旗,果然不敢攻打。待到潮漲水大,那兵船上便出其不意,直撲上岸來。炮火連天,把中國兵打得四散奔逃。一萬八千聯軍,直打到新河地方。僧王帶領三千勁旅上去抵敵,無奈外國兵營裡炮火厲害,槍彈如雨,一陣子打,可憐三千個騎兵打得只剩七個人。
  新河陷落以後,看看大沽危急。皇上便命大學士瑞麟帶領京中的八旗兵,到通州去防守。那聯軍果然進逼大沽,拿開花彈攻打北岸炮台。開花彈落在火藥庫裡,一聲轟天價響,烈燄飛騰,把巍巍一座炮台打倒,提督樂善死在炮火裡。這裡僧王正駐兵在南岸,見了這個樣子,忙退兵到通州的張家灣地方。看看天津也保守不住了,告急的文書,雪片似到得京裡。
  咸豐帝看了,心中一急,舊病復發。一面命桂良到天津去議和。那桂良送照會到英國公使衙門裡去,那公使回了一個公文,說要增加賠款,開天津為商埠﹔還要每國酌量帶領兵隊,進京去換約。皇帝在病中,性子十分暴躁,聽說外國人要帶兵進京來,又聽說英國派的議和大臣便是巴夏禮,心中越發生氣,便下旨一律拒絕。
  英法各國兵隊,見中國皇帝無意講和,便又進兵攻打河西,進逼通州。那北京地方的人心,便頓時慌亂起來。咸豐帝聽孝貞後的話,連夜從河南把勝保召進京來,命他帶領一萬禁兵,到通州去抵擋外國兵。一面由怡親王載垣,邀集英法各國公使,開一個宴會。吃酒中間,載垣提起議和的事體。那巴夏禮大聲答道:「如欲講和,非面見中國皇帝,並須每國帶兵二千名進京去,才可開議。」這樣凶橫的條件,叫載垣如何答應得下來?只得回答說:「這事須請旨才能答復。」巴夏禮見怡親王做不得主,便也閉著嘴不說話了。任你載垣如何去和他敷衍說笑,他總是閉著眼假睡在榻上,給你個不理不睬。載垣無奈,只得不歡而散。
  第二天,接連的報馬報進軍情來,說通州勝保的軍隊大敗,僧、瑞的兵也敗退下來,英將額爾金帶領大隊外國兵,快要打進京來。整個京城頓時鬧得沸反盈天。那大學士端華和尚書肅順看看時勢危急,便在半夜時候到圓明園去請見皇上。咸豐帝這時病勢很重,孝貞後早晚在一旁伺候著,懿貴妃在房中料理湯藥。忽傳說端華和肅順請見,皇帝知道大事不好,把他嚇得臉色慘白,渾身索索地打顫。孝貞後一面傳御醫進來請脈下藥,一面把這兩位大臣傳到御榻前來問話。肅順把外面的軍情一一奏聞。又奏稱如今外國兵來勢猖狂,皇上萬乘之軀,自宜從早出狩,住在萬安的地方。咸豐皇帝說:「現在昏夜,朕身體又十分疲乏,到什麼地方去好呢?」當時大家商量了一會,還是孝貞後有決斷,說:「俺們不如到熱河去走一趟罷。」皇上聽了,也點頭稱是。
  當時那御醫還不曾走,便奏說:「快把鹿血拿來請皇上服下,便立刻可以增長精神,加添氣力。」早有太監去殺翻兩頭花鹿,取得血來,還是熱騰騰的,咸豐帝吃下一碗去,果然立刻身體旺壯起來,精神也有了。便傳諭恭親王留守京師﹔著肅順統率御林軍,隨往行宮,端華照料園裡的事體。這個消息一傳出去,好好一座圓明園,頓時鬧得人仰馬翻,鶯啼燕咤。咸豐帝也顧不得這許多了,自己坐了一輛園中的黃蓋車。肅順在半夜裡去打開車行的門來,僱得四輛敞車,車上面略略遮蓋些蘆席。一輛請孝貞後抱著皇子載淳坐了,其餘三輛,便有許多妃嬪宮女們搶著坐。可憐一輛車子,擠著五六個妃嬪,擠得她們腰酸骨痛。內中一位懿貴妃,她平日席豐履厚,何等嬌養?如今從半夜裡逃出園來,吃盡苦楚,早見她嬌喘細細,珠淚紛紛。此外還有許多妃嬪宮女,坐不著車子的,只得互幫率引,跟著皇上的車子,哭哭啼啼的走去。內中有幾個平日和太監要好的,便有太監們來背著她走了一程,沿途僱得騾馬,扶她爬在騾馬背上走去。
  懿妃在車子裡簸蕩了半夜,早把她的頭髮也撞散了,額角也撞腫了﹔她傷心到極點,便在車裡嗚嗚咽咽地痛哭起來。看看到了天明,一瞥眼見那肅順趕著一群騾馬,從她車旁走過,懿貴妃這時也顧不得了,便一手掀開了車簾,提高了嬌滴滴的喉嚨,喚著:「六爺!六爺!俺的車子破了,求你六爺做做好事,替俺換一輛好的車子罷!」說著不覺柳眉緊鎖,雙淚齊拋。那肅順正要趲程趕上皇上的車子去,聽了懿貴妃的話,便答道:「在這半道兒上,哪裡來的好車子?俺們等趕到前站再說罷。」說完便馬上加鞭,急急跑向前面去了﹔停一會兒到了一個鎮上,一行車馬,一齊停下來打尖。懿貴妃四處留心看時,不見有肅順﹔便向身旁的太監打聽時,知道他正在皇上跟前奏事。那太監替她跑去,候肅順奏完了事下來,便上去對他說:懿貴妃要換一輛車子。那肅順聽了,把頭搖了一搖,說道:「現在是什麼時候?我還有空工夫辦關防差使嗎?」
  第二天,懿妃又在路上遇到肅順﹔懿貴妃實在支撐不住了,便哭著喚著六爺,要求肅順替她換一輛車子。肅順聽了,陡的放下臉來,冷冷的說道:「如今在逃難的時候,哪比得上太平日子?在這荒山野地裡,到什麼地方去僱新車子呢?不是我說一句不中聽的話,俺勸貴妃還是安分些罷﹔在這個時候,有得一輛破車子坐,已是萬幸了。貴妃不看見路旁還有許多貴人宮女,哭哭啼啼走著的嗎?貴妃可曾看見那中宮坐的也是一輛破車子,和貴妃坐的一模一樣的嗎?中宮不叫換新車子,貴妃卻要換新車子﹔貴妃是何等樣人,怎麼可以越過中宮去呢?」肅順說完幾句話,又把鞭子打著馬,飛也似的跑上前去了。懿貴妃這時無可奈何,只得咬牙切齒地罵道:「好大膽的奸賊,過幾天看俺的手段罷!」
  不多幾天,帝後和妃嬪皇子一班人,到了熱河,在行宮裡住下。一面下諭給恭親王,著他去聯軍主帥早日議和。一面仍著僧、瑞兩軍,調兵把守海淀。那僧王把個巴夏禮恨人切骨,他想了一條計策,把巴夏禮誘進營來,伏兵齊起,把巴夏禮擒住,送進京去監禁起來。英國公使見捉了巴夏禮,十分惱怒,向恭親王索還巴夏禮甚急﹔勝保也傳檄江南,叫各軍勤王。一時裡僧王部下的鮑超,袁將軍部下的張得勝,安徽團練苗沛霖,帶了軍隊,陸續都到了京裡﹔外國兵見中國調來了許多兵士,便也不敢十分胡鬧,只是照會恭親王,限他三天,把巴夏禮交出來。恭親王不肯,要他把兵隊退到天津去,才肯開議和局﹔英國公使也不答應。恭親王無法可想,便邀同周祖培陳孚恩聯名上奏行在,說外人十分強悍。
  咸豐帝身體本來是淘空了的,再加上那天半夜出奔,一路上受了些風寒,到了熱河,病勢越發厲害。孝貞皇后為保全皇帝性命起見,所有一切外間事體,都一起捺住﹔大事叫恭親王在京中便宜行事,小事便沒奈何自己每天看著奏章,時時和端華、肅順兩人商量取決。又因懿妃辦事敏捷,料事很明,口才也好,筆下也快,便也叫她幫著辦理朝政,每逢到疑難不決的時候,懿貴妃便一言立斷。因此咸豐帝反得逍遙事外,靜心調養﹔御醫也跟來,每日替皇上診脈下藥。圓明園中養著的幾百頭鹿,這時也送到行宮來,每天吃著鹿血﹔看看那皇帝的身體,一天一天的健朗起來。
  總管太監安德海,每天服侍著皇上,又領著皇上在行宮內苑裡遊玩。這熱河行宮,雖在北地荒涼的地方,但是經過從前乾隆、嘉慶幾朝極意經營,便一樣的花明柳媚,鶯歌燕唱。咸豐帝看了這情景,不覺起了無限感慨。他想從前在圓明園中,何等風流,何等快樂﹔如今空落落的一座園子,雖說一般的花嬌柳媚,但是那些六宮粉黛,都不在眼前,春色撩人,不覺動了無限相思。是皇后的主意,一切朝廷大事,都不叫皇帝知道﹔總叫安德海帶領太監們伺候著皇上,自己也避開,不常和皇上見面。怕的是皇帝多動情慾,傷害身體﹔又禁止懿貴妃和別的妃嬪親近皇帝。皇上見了她們,想起從前園中的情形,多麼傷心,因此也不願去召幸她們。但是看看皇上的身體,一天比一矢強健,終日在行宮園中養病,閒得無事可做,只是長吁短歎。安德海知道皇上的心事,便悄悄地在行宮外面,找了幾個粉頭來,陪伴著皇帝。這一天,皇帝卻歡喜起來。從來做皇帝的睡女人,總是堂堂皇皇的﹔惟到如今卻是偷偷摸摸的玩著。女人越是偷偷摸摸,越覺得有味。
  咸豐帝因在行宮裡玩得不舒暢,索興由安德海領著悄悄地到宮外嫖院子去。這熱河地方,本來不是個小去處﹔來往關外的客商很多,平日也有幾家娼寮。如今皇上出幸,那文武百官,都隨從在行宮裡,使熱河的市場,頓時熱鬧起來。那百官們都是不曾帶得家室的,大家都找窯姐兒玩耍去﹔因此竟有幾家上等的窯姐兒,從天津、北京趕來做買賣。皇上便也悄悄的在這幾家上等窯子裡玩耍。
  咸豐帝是久病之後,身體不曾復原,如今在窯子裡日夜縱樂,早把個身體更淘虛了。到了秋初時候,竟狂吐起血來﹔把個孝貞後和滿朝文武,急得走投無路。傳了三四個御醫進去,日夜診脈處方。雖說把吐血止住了,但是那身體看著一天瘦弱一天。咸豐帝知道自己是不中用了,便把孝貞後和懿貴妃傳進來,日夜陪伴著,又常常問起孝貞後那聯軍的事體。孝貞後起初勸他不必勞心,且管養病﹔無奈咸豐帝一定要看奏章,孝貞後拗他不過,便把外間送進來的奏折,每日由懿貴妃在牀前朗聲誦讀給皇帝聽。才知道恭親王和各國公使商量,改在通州會議,外國人也不答應。皇上嚴諭恭親王,須不失朝廷體面,那恭親王便不敢輕言講和。
  兩面相持不下,英法聯軍便惱怒起來,要立刻攻入海淀﹔所有皇宮左右的禁衛軍隊,見外國兵來了,便一齊潰散。恭親王站腳不住,便逃到廣安門外長辛店去躲避,由瑞麟出面,和步軍統領文祥商量,把巴夏禮釋放出來。誰知這巴夏禮因為被中國皇家監禁,心中又慚愧又憤怒,他出來的時候,忿無可泄,便悄悄地走到圓明園裡去放一把火。這時御林軍已逃得一個不留﹔園裡的太監們,見皇上走了,他們也散了桃園,個個回家去了,所剩幾個老弱婦女在園裡,有誰能救得這火?這時西風又大,園裡的亭樓造得密密層層,一霎時滿園都燃燒著了,只見天上起了一片紅云。可憐這畫棟雕樑,金迷紙醉的一座圓明園,足足燒了三日三夜,燒成了一片瓦礫場。
  這時,做書的急要交代的是住在園中的四春:那牡丹春原生得最是聰明,她見宮中漢女,有被蘭貴妃捉去活活打死的,有私自逃出園去後,被侍衛們捉回來活活弔死的﹔她知道都是漢女的打扮與旗女不同,在宮中容易辨識,一旦有事,也不容易逃走。她便刻意模仿旗女的打扮,平日跟一班宮女十分要好,跟著宮女學得梳頭擦粉,以及旗女種種的禮節。她到高興的時候,一般的梳著大頭,穿著旗袍,腳下登著粉底鞋,臉上擦著濃濃的胭脂,嘴裡說著一口十分流利的京片子,望去活似一個極漂亮的旗下宮妃。只因她待太監宮女們好,那天皇上倉皇出走的時候,早有太監報信給她。牡丹春原是旗下女人打扮,得了這個消息,便也慌慌張張夾在宮女隊裡,逃出園去。她身邊原積蓄下幾個錢,便動身到天津,搭輪船到蘇州,回到自己家裡。她母親還在,後來由她母親做主,嫁給一個讀書人,一雙兩好的過著日子。要知其餘三春如何下落,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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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回     防懿妃文宗草遺詔 立怡王肅順奪國璽



  卻說圓明園偌大一個花木勝地,被巴夏禮付之一炬之後,頓時煙消霧滅。那四春之中,要算牡丹春的結果最好。那海棠春進得園來,因想念金宮蟾想得厲害,不到一年功夫,在咸豐帝最寵愛的頭裡,她便鬱鬱而死。只有杏花春得到皇上寵愛的日子最多,她手頭積蓄的錢也最富。她在宮中和誰都沒有交情,無論什麼人托她在皇帝跟前說一句話,她總非錢不行。因此宮裡的人,沒有一個不恨她的。但是杏花春手頭的錢一天多似一天,她有二十萬兩銀子,托她主母放在外面生息。此外零零星星三萬五萬的,都由總管太監替她拿出去存放在錢莊裡。她自己的屋子裡,還存著二三千兩黃金,此外金珠首飾不計其數。只因她平日待人不好,到了出事體的這一天,那班宮女太監們各自逃命,也沒人去通報她。待到天明,杏花春從枕上醒來,皇上已去了,園裡已是天翻地覆似的鬧成一片。杏花春正要起來打聽時,早有一班年老的太監宮女們,惡狠狠地打進房來,便在牀上大家齊動手,把杏花春活活勒死,把她所有的金銀珠寶搶掠一空。可憐一個脂粉嬌娃,她屍首挺在牀上,直到渾身腐爛,也沒人來收拾。
  再說那陀羅春。自從她進得園來,每日在一座小庵里長齋禮佛。宮中人人見她可憐,到皇上臨走的一天,便有管宮太監悄悄的去告訴她。陀羅春自進園來,早把死生置之度外,聽了太監的報告,她也不驚惶,依舊念她的經卷。直到園中的宮女太監們俱已走盡,便有一個小太監來勸她出園去。又說:「如今園裡沒有人查問,儘可以放膽出園回家去。」陀羅春聽說可以回家,不覺心中一動,便也略略收拾些細軟物件,跟著小太監走出庵來。看看滿園荒涼,到處塵封,她心中起了無限感慨。回心一想,如今家裡母親為她死在宮裡了,便是要回去,也沒有家了。生成一個薄命人,便是出得園去,也沒有好日子過的。她便起了一個決心,這時正走到「萬方安和」的卐字橋上,看看那小太監在前面走著,她便出其不意地一縱身,向池心裡一跳,只聽得噗通一聲,那池面很大,陀羅春一個嬌小身軀,早不知蕩到什麼地方去了。這時候園中靜悄悄的,四面不見一人,也無處可以求救,倒累得這小太監,對著池子大哭一場。這陀羅春溺水以後的第七天上,那圓明園便遭了火災。寂寂一座園林,一任那狂風烈燄把它捲得寸草全無。
  圓明園被毀的消息傳到行宮裡,把個咸豐帝氣得病勢越發加重。厲害的時候還暈絕過去幾回。那英法聯軍又聲稱要攻打紫禁城。孝貞後得了這個消息,忙傳諭給恭親王,叫他從速議和。這時有一個俄國海軍少將,名叫普查欽的,他見有機會可乘,便去鼓動俄國公使名伊格葉替耶夫的,出來排解,勸英、法兩國和中國議和,照道光年間的和約,增加九條,法國也增加十條和約,把天津開做商埠。賠償英國兵費銀一乾二百萬兩,賠償法國兵費銀六百萬兩。這和約奏到行宮裡,咸豐帝把端華、肅順兩人召進宮去商議。那端華、肅順兩人,和恭親王是素來不對的,當下看了這和約,便說道:大爺辦事如此不中用,照此下去,將來俺們還有好日子過嗎?
  咸豐帝這時也拿不定主意,因為孝貞後和懿貴妃是素日與聞朝政的,便也把這一後一妃喚來,和她們商議。這孝貞後是忠厚人,見如此大事,卻一時不敢下斷語。獨有那懿貴妃,她卻大著膽侃侃而談。說:「如今兵臨城下,外國人不滿所欲,決不甘休的,這件事錯在當初那班耆英、牛鑒、桂良、花沙納混蛋手裡!當初事尚可為,便一味的媚外誤國,示弱乞和,以致鑄成今天的大錯。如今天子蒙塵
  在外,京師危在旦夕,南有發匪之禍,北有捻匪之亂,內江未清,怎當得再有此外患?不如請佛爺乾機獨斷,就此准了他們的和約,一來外兵可以早日退去,二來佛爺也可以早日回鑾,在宮中養病,總比在這行宮裡諸事不便的強得多。」
  一席話打中了咸豐帝的心窩。咸豐帝抱病在外,原天天想回宮去,當下便依了懿貴妃的主意,批准了和約。一面諭令恭親王收拾宮殿,繕修城郭。直到秋末冬初,才把宮禁收拾停妥,聯軍也退出京了,仍由恭親王領銜,籲請皇上皇后返蹕。誰知這時候咸豐帝大發起哮喘病來,住在行宮裡,一步也動不得,只得暫把回鑾的事體擱起。懿貴妃帶了皇子載淳,早晚在皇上榻前侍奉湯藥。咸豐帝經此亂離之後,見了懿貴妃,想起從前的一番恩愛,便把從前的宿恨一齊忘去,漸漸的依舊寵愛她起來。
  懿貴妃見自己又得了勢,豈肯錯過這個機會?她便拿出體己銀子來,在宮裡聯絡安、崔兩個總管,又托崔總管暗地裡去聯絡她的姪兒榮祿。卻說懿貴妃的母家,原有一個弟弟名叫桂祥。懿貴妃住在「天地一家春」最得皇上寵愛的時候,真是言聽計從,懿貴妃滿意要把她弟弟提拔起來,做一個京官,在外面也可以和她通通聲氣。誰知這桂祥卻是一個傻子,雖做了京官,卻還是呆頭呆腦的,一點事體也不懂。懿貴妃看看自己的兄弟不中用,便改變方針,一意提拔她的姪兒榮祿。
  榮祿是一個聰明刁滑的人,他得了功名,便在滿朝中拉攏。別人看他是寵妃的家裡人,自然另眼相看。不多幾年功夫,竟被他爬上滿尚書的地位,在朝中也頗有權勢。他見恭親王是皇上親信的人,便也和恭親王好。這恭親王也不知不覺落在他彀中,兩人十分莫逆起來。如今見他姑母打發崔總管來聯絡他,姑姪一家人,沒有不幫忙的。彼此心照不宣,由榮祿去聯絡恭王,從此恭王也做了懿貴妃一黨的人。懿貴妃看看裡外都已打點停妥,在皇上跟前,便慢慢的掌起權來。那孝貞後原是不會說話的人,凡有外來奏章,都由懿貴妃讀給皇上聽。皇上這時精神十分衰弱,凡事都叫送孝貞後決斷去,這孝貞後又看懿貴妃生得比自己聰明有才情,便諸事和她商量。後來懿貴妃索興獨斷獨行,自己在奏折上批定了,再給孝貞後看,孝貞後心中不以為然,但她也無意爭權,便一任她做去。
  自有一班朝中大臣,打聽得懿貴妃與聞朝事,便大家拿著整萬的銀子,走安、崔兩總管的路子,去孝敬懿貴妃。懿貴妃得人錢財,與人消災,便也替他們在皇上跟前說說好話。偶然說幾次,皇上卻也不覺得,後來見懿貴妃盡替外面大臣們說好話,咸豐帝便覺得這妃子有些靠不住,心中便有些厭惡她起來。這時咸豐帝病勢一天重似一天,懿貴妃知道皇上是不中用了的,便想到將來自己的地位,緊拉著皇子,天天在皇帝榻前絮聒。說:「佛爺只有這一個皇子,將來百年之後,總是這載淳繼承大統了,如今外面大臣,頗有主張立長君之說,佛爺何不趁現在立定了太子,免得日後俺們娘兒吃虧。」咸豐帝聽了,心知這是懿貴妃有意造謠,但是如今只有這一個皇子,將來這個皇位,總是逃不了是他兒子的了,便也樂得答應她。又安慰她:不必多心,將來總傳位給你兒子,總給你升做太後。懿貴妃聽了皇上這幾句話,心才放下。皇帝害的是癆損病,那身體一天瘦似一天,精神一天委頓似一天,他心地卻十分明白。他在病中,暗暗的留心懿貴妃的舉動,覺得貴妃仗著自己將來可以做太後,便漸漸有些跋扈起來,有時甚至和孝貞後對口,不肯相讓,有時外面有奏章送進來,貴妃便不和孝貞後商量,竟自獨斷獨行批交出去。咸豐帝心知這貴妃將來是不得了的人,心中十分憤怒。覷著懿貴妃不在跟前的時候,皇帝便把肅順召到牀前來。這時孝貞後也陪在牀前。咸豐帝氣憤的對肅順說道:「懿貴妃十分跋扈,留此人在世,將來必是皇家的大害,朕打算趁朕未死之前,賜她一死,除了宮中的大禍。」那肅順聽皇帝說出這個話,嚇得他只是爬在地下碰頭,不說一句話。停了一會,皇上又說道:「不然,朕留下遺旨,朕死以後,便將懿貴妃殉葬。」
  孝貞後到底是忠厚人,聽了皇上的話,覺得懿貴妃甚是可憐,便替貴妃再三求恩說:「懿貴妃生有皇子,母以子貴,萬歲便格外開恩,饒她一二。萬歲若賜她一死,將來皇子繼位,追念生母,叫他何以為人?」孝貞後說得聲淚俱下。咸豐帝也感動了,便說道:「朕如今看在皇后面上,饒她一死,但是這懿貴妃是陰險刁刻的人,朕死以後,無人可制得住她,朕如今須寫下遺詔,使她不敢放肆。」說著,便竭力支撐著從牀上坐起來,命肅順端過筆硯來,就牀上寫下遺詔。道:
  咨孝貞太後:懿貴妃援母以子貴之義,不得不尊為太後﹔然其人絕非可倚信者,即不有事,汝亦當專決。彼果安分無過,當始終曲予恩禮﹔若其失行彰著,汝可召集廷臣,將朕此旨宣示,立即誅死,以杜後患。欽此。
  寫畢,叫皇后在詔書上寫下名字。又叫肅順也寫下名字,便交給孝貞後收下。那孝貞後正要收藏,忽然又交還皇上,奏稱:「這詔書也得傳示外臣,請恭親王來此,寫上名字。將來萬一有事,也得內外相應。」皇上聽了皇后的話,也說不錯,便一面下諭傳恭親王奕?,火速趕赴行在,一面暫把這遺詔收藏在枕邊。
  這時,懿貴妃在皇帝左右,早已布下耳目,她見皇上情形,對她一天冷淡似一天,心知有些不妙,便在背地裡囑咐安、崔兩個總管,留心察看動靜。這一天,皇上和皇后肅順兩人密議的事體,崔總管在窗外也略聽得一二,只是不敢久站在窗下,怕被人看見,因此皇上說的話,他也不曾聽得完全。心知是不利懿貴妃的,便忙去通報與懿貴妃知道。懿貴妃聽了,心中十分害怕,一時也估料不出什麼事體來,滿心焦躁,害得她幾夜不曾闔眼。恰巧有一個機會到了,皇上病了多日,身體睡在牀上,骨瘦如柴,覺得十分酸痛,頗想人在身上捶捶。那時有一個姓陸的御醫,他是懂得推拿的,便按著穴道替皇上推著。皇上依舊是個不舒服。後來總管喚來一個太監,名叫李蓮英的進來,替皇上按摩著。這李蓮英原懂得這按摩法子的,當下替皇上按摩著,經過他按摩的地方,筋骨都十分舒適,按摩到胸口,皇上便沉沉睡去。從此皇上十分喜歡這個李蓮英,每日非把他傳進宮去按摩一次不可。
  李蓮英也十分乖覺,他趁皇上閉上眼睡去的時候,便抬起頭來留心看這屋子裡的情形。他一眼見皇帝枕頭邊露出一隻紙角兒來,只見得「其人絕非可倚信者」一句,他知道這一張紙,總與一個人有利害關係的。他一轉念,便想到懿貴妃,莫非這上面說的是懿貴妃麼?也便大著膽兒,伸過手去,把紙角兒拉出來一看,把遺詔上面的話統統看在肚子裡。這時李蓮英身後站著一個人,便是崔總管。他們原是同通一氣的,李蓮英便不在意,正想把這遺詔偷下來。忽然,孝貞後走進房來了,崔總管拿靴尖兒輕輕的踢著他,李蓮英忙縮住手,拿一方手巾遮住那遺詔,退出來急急去告訴懿貴妃。
  原來這李蓮英是懿貴妃極親信的人,進宮的年數雖不多,卻深得懿貴妃的寵用。他本是河間地方人,在一家硝皮舖子裡當學徒,人家都喚他皮硝李。家裡十分窮苦,常常不得溫飽。那河間地方有許多人是在宮裡做太監的,崔總管恰巧住在他鄰近,有時見崔總管告假回家,拿著許多金銀回來,又說宮裡如何好玩,如何有勢力。這時李蓮英年紀只有十六歲,卻十分勇敢,聽說宮中如此好玩,便瞞住了父母,把自己下身東西割去了,痛得暈絕過去。他父母請醫生,用藥擦抹,止住了血。他在牀上睡了三四個月便平復了。他趕進京去找到崔總管,求他帶他進宮去當一名小太監。崔總管留他住在自己下處,守候機會。
  過了幾天,恰巧懿貴妃要僱一個年輕的太監當梳頭房裡的差使,崔總管便把李蓮英領進宮去。懿貴妃見他面目清秀,語言伶俐,便也歡喜了。又叫他試試梳頭,這李蓮英原是專門在女人身上用功夫慣的,他服侍起女人來,溫存體貼,娬媚玲瓏。如今第一次替懿貴妃梳頭,便格外小心。懿貴妃十分愛惜自己的頭髮,又是怕頭皮痛的,因此李蓮英便放出輕靈的手段來,替懿貴妃梳成一個頭,非但頭皮一點不痛,頭髮一絲不脫,且那頭樣子梳得玲瓏剔透。最叫懿貴妃歡喜的,他能每天換一個頭樣子,而且他換的樣子,越換越好看。每一個樣子總有一個吉利的名字,什麼「富貴不斷」頭,「天下太平」頭,「一團和氣」頭,「龍鳳雙喜」頭。懿貴妃的脾氣,最是愛吉利的,如今聽見這許多吉利名字,不由得她不喜歡。李蓮英還生成一張利嘴,到沒事的時候,搬些鄉下故事,村莊野話出來說說,又對上了懿貴妃的勁。懿貴妃最愛聽故事,到氣悶的時候,便傳李蓮英進房去講故事。李蓮英肚子裡的故事真多,天天說著,也沒有說完的時候。他人又生得聰明,無論什麼笑話故事,都能隨嘴編排得出來。說到發笑的時候,引得懿貴妃笑得前仰後合,伸手打他,罵他小鬼頭!李蓮英又天生成一副媚骨,任你如何打他罵他,他總是花眉笑眼的,懿貴妃到憤怒愁苦的時候,全靠著他解悶兒。
  李蓮英還有一件絕技惹人喜歡的是他自幼學得一副好嗓子,無論南北小調,京陝戲曲,他都能唱,而且唱來,抑揚宛轉,十分動聽。這一件又對上了懿貴妃的胃口。懿貴妃原是愛唱的,自從有了這李蓮英,有時跟著學幾句詞兒,有時靜靜的聽他唱幾折京調,聽到高興的時候,便也夾在裡邊對唱著。滿間屋子,只聽得他兩人咿咿呀呀的唱聲。李蓮英又最能體貼女人的心理,凡是女人的苦處,女人的性格,他都體會得出來。和那班宮女們談起天來,句句說在女孩兒們的心窩裡。因此上上下下的宮女們,都和他好。李蓮英又懂得按摩的法子,懿貴妃每到骨節酸痛的時候,便傳李蓮英來替她按摩。說也奇怪,他按摩的時候,叫人渾身舒服,口眼都閉。因此種種,懿貴妃十分寵愛他,每晚留他睡在榻旁,到清醒的時候,和他談些家常事體。李蓮英也能迎會意思,屈意對答。
  懿貴妃如此寵愛李蓮英,倒把崔總管疏淡下來。李蓮英心中感激貴妃的恩德,便處處幫著貴妃。如今在皇上枕邊,見了這張遺詔,便急急地來告訴貴妃知道。貴妃聽了,一時無法可想,打聽得皇上病勢十分沉重,她便天天帶了皇子去坐在皇上榻前,借此可以監督著皇后的舉動。這時恭親王奕?也到行在來過,也在遺詔上寫了名字。實在恭親王暗地裡已入了懿貴妃的黨,便暗暗地把這消息去告訴榮祿。
  這時,大學士肅順,鄭親王端華,御前大臣額駙景壽,軍機大臣兵部尚書穆蔭,吏部左侍郎匡源,署禮部左侍郎杜翰,太僕寺少卿焦佑瀛等一班大臣,天天秘密商議,只怕將來懿貴妃仗著幼子的勢力,竊弄大權。便打算俟咸豐帝死後,公勸怡親王載垣為嗣皇帝。載垣知道懿貴妃生有皇子,自己強奪皇位,只怕群臣不服,便說皇子年幼,借托當今皇上有遺詔,命他為監國攝政王。無奈肅順等一班人不答應,這件事體還不曾議定,那咸豐帝便死在煙波致爽殿上了。
  皇上一死,肅順一班人一不做,二不休,索興自稱為贊襄政務大臣。說大行皇帝遺詔,立怡親王載垣為嗣皇帝,改年號稱祺祥元年。又傳諭留京王公大臣恭王榮祿等不必奔喪,不日當奉梓宮返京。這時懿貴妃早料到肅順的計謀,皇上一死,她便把那顆傳國璽收藏起來。肅順進宮去向孝貞後索取國璽,孝貞後這時見肅順來勢洶洶,深怕出了什麼變故,便也幫著懿貴妃哄著肅順道:「那傳國璽早被六王爺帶進京去了。」那肅順聽說玉璽不在行宮裡,便急於要進京去。這裡懿貴妃看看事體緊急,便抱著皇子載淳,跪在孝貞皇后面前,求她幫助。那孝貞後看懿貴妃說的可憐,又想她生有皇子,這大統總應該皇子繼承下去,便把懿貴妃扶起來,答應幫助她。懿貴妃便寫了一道詔書,蓋上國璽,暗地裡打發膳房總管喜劉,星夜趲程進京去,送給醇王、恭王、榮祿三人,叫他們按計行事。這裡肅順要把后妃兩宮留在熱河,自己先奉梓宮進京去,無奈孝貞後不答應。肅順沒法,只得請孝貞後奉著梓宮一塊兒進京去。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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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回     除異己慈禧有急智 燭奸謀安後運獨斷



  卻說肅順原打算先奉梓宮進京,向恭王要了國璽,立怡親王載垣做皇帝。誰知孝貞皇后看出了肅順的計策,便不許他先進京去,又說要和懿貴妃一塊兒奉梓宮進京。肅順無可奈何,只得遵了孝貞後的懿旨,一同進京。他和端華在暗地派了怡親王的侍衛兵,名說是保護后妃兩宮的,實在是打算在半路動起手來,把懿貴妃母子兩人殺死,只奉孝貞後進京去。誰知懿貴妃也早早料到有這一著,那喜劉送詔書進京的時候,便又諭令榮祿帶了四千禁兵,到熱河來保護幼帝。
  這裡梓宮正出得城,那面榮祿的人馬也動了,兩面碰個正著。肅順見有一支禁兵保護著懿貴妃母子二人,榮祿跟隨著懿貴妃又是寸步不離,一路上行來,苦沒有下手的機會,把個肅順急得只是在馬上歎氣。但是還想著自己帶領侍衛兵先一日進京,還可以假托先帝的遺詔,把懿貴妃廢了名號,又把幼帝載淳拒絕在城外,自己在城裡,奉載垣做皇帝,那時生米煮成熟飯,也不怕懿貴妃不奉詔。只因此時行宮裡出來一行人馬,是在梓宮前面,肅順帶領侍衛兵馬,算是保護梓宮,緊跟在後面,孝貞後和懿貴妃的車仗,又在肅順一班人後面。榮祿帶領禁軍,保護兩宮,又在後面。大隊人馬,在路上走得很慢。
  走了許多日子,看看快到京城了。懿貴妃也料定肅順有這麼一著,便趁打尖的時候,在行宮裡和孝貞後商量停妥,卻叫兩個宮女假扮著后妃兩人,坐在后妃的車子裡,自己卻僱了幾輛輕快的車子坐著,叫榮祿撥一小支人馬暗暗的保護著,從小路抄在梓宮前面,飛也似的趕進宮去。孝貞後和懿貴妃到得京裡,肅順等還在路上。懿貴妃便把恭王、醇王、大學士周祖培、桂良,戶部尚書沈兆麟,戶部左侍郎文祥,右侍郎寶鋆,鴻臚寺少卿曹毓英等一班心腹大臣,召進宮去連夜密議。又把傳國璽給大臣們看過,議定奉幼主載淳為皇帝,改年號稱同治元年。諸事停妥,第二天恭親王派大隊人馬去駐紮在大清門一帶以備迎接梓宮,一面又在太和殿上預備採燈,作為奉安梓宮百官行禮的地方。
  直到第三天上,那怡親王載垣和端華,先進城來。孝貞後便吩咐把詔書向兩人宣讀。端華大聲說道:「我輩未曾入城,詔書從何而來?」恭王說:「現有傳國玉璽在此。」怡親王也說道:「小王承先帝遺旨,監國攝政,如今皇子年幼,非我允許,無論太後貴妃,都無權召見臣王。」正說著,榮祿從裡面出來,說:「太後懿旨,將兩人拿下。」便有兵士上前來擒住,又有侍衛上前來脫去兩人的衣帽,擁出隆宗門,打入宗人府監禁起來。這時肅順正護送梓宮,走到密雲地方打尖,醇王便秘密宣詔神機營大祥子、大文子,星夜趕到密雲去捉拿。這時肅順正在臥室裡,擁抱著兩位如夫人睡在牀上。聽說醇王派人來捉拿他,他便咆哮如雷,在臥室中大罵。兵士打破房門,一擁上去,把肅順捉住,帶上腳鐐手銬,暫送宗人府去監禁。這裡兩宮皇太后和同治皇帝,都是全身孝服,素車白馬出皇城大門,把梓宮迎接進城,奉安在太和殿上,都行過禮,然後同治帝升殿,受百官朝賀畢。便下諭旨定肅順、端華、載垣一班人的罪。諭旨上說道:
  載垣,端華,肅順,朋比為奸,專權跋扈,種種情形,均經明降諭旨,宣示中外。至載垣端華肅順,於七月十七日,皇考升遐,即以贊襄王大臣自居。實則我皇考彌留之際,但面諭載垣等,立朕為皇太子,並無令其贊襄政事之諭﹔載垣乃造作贊襄名目,諸事並不請旨,擅自主持。兩宮皇太后面諭之事,亦敢違阻不行。御史董元醇條奏皇太后垂簾事宜,載垣等非獨擅改諭旨﹔並於召對時,有伊等係襄贊朕躬,不能聽命於皇太后,伊等請皇太后看折,亦屬多餘之語。當面咆哮,目無君上,情形不一而足﹔且屢言親王等不可召見,意在離間。此載垣肅順端華之罪狀也。肅順擅坐御位,子進內廷當差時,出入自由,目無法紀,擅用行宮內御用器物,於傳取應用物件,抗違不遵旨。並自請分見兩宮皇太后,於召對對,辭氣之間,互相抑揚,意在構釁。此又肅順之罪狀也。一切罪狀,均經母後皇太后聖母皇太后面諭,議政王軍機大臣逐條開列,傳知會議王大臣等知悉。茲據該王大臣等按律擬罪,將載垣等凌遲處死﹔當即召見議政王奕?,軍機大臣戶部左侍郎文祥,右侍郎寶鋆,鴻臚寺少卿曹毓瑛,惠親王綿愉、惇親王奕誴,醇郡王奕譞,鐘郡王奕詥,孚郡王奕譓,睿親王仁壽,大學士賈楨、周祖培,刑部尚書綿森,面諭以載垣等罪,不無有一線可原。茲據該大臣等僉稱載垣端華肅順,跋扈不臣,均屬罪大惡極,國法無可寬宥,並無異辭。朕念載垣等,均屬宗支,以身罹重罪,應悉棄市,能無淚下!惟載垣等前後一切專權跋扈情形,謀危社稷,是皆列祖列宗之罪人,非獨欺凌朕躬為有罪也。在載垣未嘗不自恃為顧命大臣,縱使作惡多端,定邀寬典﹔豈知襄贊政務,皇考實無此諭,若不重治其罪,何以仰副皇考付托之重?亦何以飭法紀而示萬世?即照該王大臣等所擬,均即凌遲處死,實屬怙罪相當﹔惟國家本有議親議貴之條,尚可量從末減, 姑於萬無可寬貸之中,免其肆市,載垣端華均著加恩賜令自盡。即派肅親王華封,刑部尚書綿森,迅即前往宗人府空室,傳旨令其自盡。此為國體起見,並非朕之私於載垣端華也。至肅順之悖逆狂謬,較載垣等尤甚,亟應凌遲處死,以伸國法而快人心。惟朕心究有所不忍,著加思改為斬立決﹔即派睿親王仁壽,刑部右侍郎載齡,前往監視行刑,以為大逆不道者戒。至景壽身為國戚,緘默不言﹔穆蔭匡源杜翰焦佑瀛,於載垣等竊奪政柄,不能力爭,均屬辜恩溺職。穆蔭在軍機大臣上行走已久,班次在前,情節尤重﹔該王大臣等擬請將景壽穆蔭匡源杜翰焦佑瀛革職,發往新疆效力,均屬罪有應得。惟以載垣等凶燄囂張,受彼箝制,實有難與爭衡之勢﹔其不能振作,尚有可原。御前大臣景壽,著即革職,仍留公爵並額駙品級,免其嚴遣。兵部尚書穆蔭,即革職,改為發往軍台效力贖罪。吏部左侍郎匡源,署禮部右侍郎杜翰,太僕寺少卿焦佑瀛,均著即行革職,加恩免其發遣。欽此。
  煌煌一篇上諭,全是懿貴妃的主意。這時載淳做了皇帝,懿貴妃也升做了太後。孝貞後住在東面,宮裡人稱為東太後﹔懿貴妃住在西面,宮裡人稱為西太後。
  當時肅順在宗人府裡接了聖旨,便十分憤怒,大聲對載垣、端華兩人說道:「你們當初不聽我的話,把事體弄糟到這個樣子!」原來咸豐帝臨危的時候,肅順便勸怡親王先把國璽偷了出來,再行調動兵隊,看住兩位太後和幼主,不放他們進京去。一面下諭,革去恭王、榮祿一班人的職,奪去他們的兵權,然後回京行事。那時怡親王膽小,不敢下手,那傳國玉璽又落在西太後手裡,大勢已經去了。又放兩宮先回京去,和恭王、榮祿從容部署,自己又守著笨重的梓宮,直比太後遲三日才到密雲,坐失絕好機會,生生的敗在怡親王一人。手上。
  當時肅順口口聲聲怨恨怡親王。怡親王也無話可說,只得聽憑華封、綿森兩人把他押到宗人府空屋子裡去自盡。
  且說肅順由睿親王仁壽、刑部右侍郎載齡押著出宗人府來,直押到西市去行刑。那沿路看熱鬧的人人山人海,見肅順身肥面白,因在國喪期內,穿著白袍布靴,反綁著坐在牛車上。那犯人過騾馬市大街的時候,道旁的小孩都歡呼著道:「肅順這奸賊你倒也有今天這一日嗎?」還有許多讀書人,聽說肅順殺頭了,便大家呼朋引類的坐著車子,帶著酒菜,到西市去看熱鬧,一面歡呼暢飲,一面抓些泥土,向肅順臉上擲去。一霎時肅順一張白白胖胖的臉堆滿了泥土,劊子手舉刀吃嚓一聲,把肅順的腦袋砍下來。便見人叢裡走出一個少年來,撲的在睿親王馬前跪倒,滿臉淌著眼淚。睿親王問是什麼人,那少年自認說是已故大學士柏的兒子,他願出一千兩銀子,把肅順的頭買去祭他冤屈死的父親。睿親王也知道柏死得冤枉,又看那少年哭得厲害,便答應了他。少年便拿出一千兩銀子來,賞了劊子手,捧著肅順的頭回家去,請了許多親友看他祭人頭。
  說起那柏,在咸豐八年的時候做大學士。他雖是滿人,卻也常常放出去做主考。這一年,恰恰點柏做了北闈的主考,便有人告發,說他勾通關節,將一個戲子名平齡的取中了。他們旗下的公子哥兒原愛唱戲,高興的時候,串著班兒,算不得一回事體。況且捐了監生進考場,原講不得出身,只看文章便了。無奈那肅順正在專權的時候,他有意要興大獄,在文宗跟前說了,把那時北闈的同考官,一網打盡。從同考官起,直到舉人,殺頭的有五六十人。只有那時一個副考官名朱鳳標的,因害眼病請假,不曾入場,只革了職,逃了性命。刑部會審下來,把柏的罪定了斬立決,那班滿大臣,都替他在文宗跟前跪求。無奈文宗聽信了肅順的話,再也挽不回來。當時對大臣們說道:「朕不是殺宰相,聯是殺考官。」
  到行刑的這一天,柏照規矩戴著沒有纓子的帽子,穿玄色外套,步行到菜市口去謝恩以後,靜候聖旨,又叮囑了兒子在夕照寺守候。他兒子正要走時,忽見刑部尚書趙光,嚎陶大哭著跑來。這時時辰已到,劊子手不容他說話,便跪請柏大人昇天。柏臨死的時候,便囑咐他兒子,不要忘了殺父之仇。只聽得吃嚓一刀,人頭落地。當時有人挽柏道:
  其生也榮,其死也哀,雨露雷霆皆聖德﹔臣門如市,臣心如水,皇天后土鑒孤忠。如今柏的兒子,居然也守到肅順殺頭的這一天,不但是柏的兒子快活,便是全個京城裡的讀書人,都人人快活。
  肅順等人的如意算盤被粉碎了,天大一件事體,全仗西太後一人的智謀,把同治皇帝的天下打了下來。同治皇帝便上母後皇太后的尊號,稱為慈安皇太后﹔上聖母皇太后稱號,稱為慈禧皇太后。由恭王領銜,奏請兩宮垂簾聽政。殿上掛著簾子,慈安太後坐在東面,慈禧太後坐在西面,同受百官朝拜,同理朝政。慈安太後原是一個忠厚人,又是不善於辭令的,凡有王公大臣奏對事項,總由慈禧太後問話。慈禧太後的說話有魄力又有殺氣,大臣們聽了,個個害怕。但是每到了緊要關頭,慈禧太後卻不要自己做主,總要和慈安太後商量了,才肯傳諭。這慈安太後見慈禧的才具聰明都高出自己以上,便凡事盡讓她些。但是每遇慈禧說話有錯的地方,慈安卻正顏厲色的規勸她,從不肯附和的。在慈禧的意思,早想把這聽政的大權攬在自己掌握中了。只怕因為慈安辦事嚴正,沒有機會可以下得手。但她在暗地裡,外面聯絡著姪兒榮祿,內裡買服了安、崔兩總管和李蓮英,叫他們隨時偵探東太後的舉動,預備抵制的手段。
  慈安太後辦理朝政,一秉至公,她凡事托恭親王做主,說:「俺們娘兒,原不懂得什麼事體,只請六爺忠心為國,替皇上辦事不錯,遇事奏明一聲便了。」恭親王領了慈安太後的諭旨,便常常進宮奏事,商議朝政。慈安太後知道曾國藩是一個好官,便把他從兩江總督升做大學士。後來何桂清失陷了城池,刑部議定斬罪。何桂清卻暗暗的托同鄉同年同官在京城裡的十七人上奏折,替他求情,又拿了整萬的銀子去買通榮祿,求他在慈禧太後跟前說好話。他們認定慈安太後是不管事的,便不把慈安擱在心上。誰知這一回,慈安太後獨依了太常寺卿李棠階的奏本,下逾斬了何桂清。諭旨上說何桂清臨陣脫逃,罪無可貸。這樣辦了一辦,把全國的將士嚇得人人膽寒。慈安太後又把李棠階調入軍機,一年之中,官升尚書。將軍勝保打了幾次勝仗,便十分驕傲橫暴,又十分貪淫。李棠階知道了,痛痛地參了他一本,慈安太後赫然震怒,下諭把勝保捉來,關在刑部大牢裡,審問明白了,又下諭賜死。這時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一班漢大臣,屢立戰功。慈安的主意,便下旨封他們侯爵伯爵。
  慈禧太後一向認為慈安太後是懦弱的,如今見她殺殺辣辣的辦了幾樁事,不覺有些膽寒起來,她回宮的時候,便召安德海來,和他商量。那安德海是慈禧太後寵用的人,莫說是宮裡,便是滿朝中,他的權柄最大,常常仗著西太後的勢力,壓迫一班王公大臣。這時恭親王的權柄也不小,那恭親王又是慈安太後親信的大臣。他見安德海如此跋扈,早在心中懷著憤怒。遇到慈安召見的時候,便奏稱安德海如何貪贓枉法,越分專權。那安德海卻睡在鼓裡,依舊是橫行不法,他在外面便處處替慈禧太後拉攏,有許多大臣都入了慈禧的黨。慈禧的同黨一天多一天,那安德海的權柄也一天大一天。
  風向不對,慈禧太後便把安德海傳進宮裡,告訴他說,如今慈安太後漸漸的擅權了,動不動殺大臣辦將軍,你須小心些,在外面不要招搖得太厲害,當心犯在東太後手裡不是玩的。誰知那安德海聽了,非但不害怕,還氣憤憤地說道:「害怕她怎的?皇上是俺們太後的皇上,東太後的權威,無論怎的大,總蓋不過俺們太後的上面去。皇太后原是和東太後客氣,凡事盡讓她些,奴才看來,如今皇太后再不能講客氣了,俺太後讓一步,東太後便進一步,照著這樣下去,莫說俺們做奴才的將來沒有飯吃,便是俺太後將來,也沒有立足的地方了。」這幾句話正說在慈禧太後的心眼兒上,便點點頭說不錯。
  從此以後,安德海便常常在慈禧太後跟前獻計,如何專權,如何結黨。又常常出宮到榮祿家裡去商量事體。那恭親王也在背地裡隨處偵探安總管的行為。他們的事體,恭親王統統知道,常常去奏明慈安太後,要下安德海的手。那慈安太後總礙著慈禧太後的臉面,不好意思動手。
  有一天,恭親王為江南的軍務,進宮去見慈安太後。慈安太後叫他去請慈禧的旨意。那恭親王走到西宮門口,只見安德海在前面走著,也走進西宮去。安德海明明瞧見恭親王的,他也不上前去招呼,竟大模大樣地走進宮去。恭親王心中不覺大怒,但他在宮門外卻被太監們擋住了,說太後有事。恭親王沒奈何,只得忍著氣,在宮門外候著。誰知直候到天色快晚,還不見傳見,把個恭親王氣得不住的頓足,氣憤憤地走出宮去。見了醇親王,便說道:「安德海這奴才如此無禮,俺非殺他不可!」
  原來這一天慈禧太後在宮中,盡和安德海商量到山東去採辦龍衣的事體,卻不曾知道恭親王在宮門外請見。那安德海原是看見恭親王進宮來的,卻故意不叫太監們通報,有意捉弄恭親王的。安德海得了慈禧太後的密旨,便悄悄的出京,動身到山東,預備下江南,替慈禧太後置辦龍衣錦緞去。照清宮的祖宗成法,做太監的不許出京城一步,如查得有太監出京的,便立刻就地正法。如今這安德海出得京來,非但不知道隱瞞,反沿途招搖,借著慈禧太後的威勢,自稱欽差大臣,一路上搔擾地方,逼勒官府。那山東地方官,被他敲詐得叫苦連天。他坐著大號太平船兩隻,船上插著日形三足鳥旗,一面船旁又插了許多龍鳳旗幟,帶著許多美貌的童男童女。又沿途傳喚官妓,到船上供差,品竹調絲。船在水中央走著,兩岸閒著的人,站得密密層層,好似打著兩重城牆。
  船過德州,正是七月二十一日,是安太監的生日。安德海便在船中大做起生日,在中艙裡陳放著龍衣。有許多男女上船去對他拜著。這消息傳到德州知州趙新耳朵裡,知道太監私自出京是犯法的事體,便親自帶了衙役趕上去查拿,那安太監的船已去遠了。趙知州不敢怠慢,便親自進省去稟報山東巡撫丁寶禎知道。接著又有各府縣的文書寄到,眾口一詞,說安太監如何騷擾地方,逼勒官府。那丁寶禎聽了大怒,一面動公文給東昌、濟寧各府縣,跟蹤追拿﹔一面寫了一本密奏,八百里文書送進京去,專奏與慈安太後知道。那天恭親王正在軍機處,接到了這一本奏章,一看也不覺大怒。便袖著這本奏本,匆匆趕進宮去請見慈安太後。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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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回     安德海好貨取禍 鄭親王貪色遭殃



  卻說恭王接了丁寶禎一道密折,知道安總管私自出京,在山東地方十分騷擾。他看了這奏章,不覺又憤怒,又歡喜。憤怒的是安德海膽大妄為,歡喜的是安德海惡貫滿盈,如今趁此機會,可以殺了安德海,重振朝綱。恭王進宮去的時候,已把殺安德海的諭旨擬就,連丁寶禎的奏折一齊上呈慈安太後觀看。慈安太後看了大駭,說道:「這奴才如此妄為,還當了得!他如今連俺家的祖訓也不顧,俺也顧不得西太後的情面了,總是國法家法要緊。」說著,立刻在那諭旨上用了印,恭親王拿著就走。
  這時西太後正由太監李蓮英傳了一班戲子來,在長春宮裡聽戲。西太後於戲曲一道是很有心得的,如今傳的又是內城的著名角兒,早把個西太後聽出了神,所以恭親王在暗地裡進行殺安德海的事體,西太後那邊一點風聲也沒有。那了寶禎上了密折以後,不多幾天,便接到內廷密旨了。丁寶禎看時,見那諭旨上寫道:
  據丁寶禎奏太監在外招搖煽惑一折,德州知州趙新,稟稱七月間有安姓太監,乘坐太平船二隻,聲勢炫赫,自稱奉旨差遣,置辦龍衣。船上有日形三足鳥旗一面,船旁有龍鳳旗幟,帶有男女多人,並有女樂,品竹調絲,兩岸觀者如堵。又稱本月二十一日,係該太監生辰,中設龍衣,男女羅拜。該州正在訪拿間,船已揚帆南下。該撫已飭東昌濟寧各府州,飭屬跟蹤追捕等語。覽奏深堪駭異!該太監擅自遠出,並有種種不法情事﹔再不從嚴懲辦,何以肅宮禁而儆效尤?著馬新貼、張之萬、丁日昌、丁寶禎迅速遴派幹員,於所屬地方,將六品藍翎安姓太監,嚴密查拿﹔令隨從人等,指證確實,毋庸審訊,即行就地正法,不准任其狡飾。如該太監聞風折回直境,即著曾國藩一體嚴拿正法﹔倘有疏縱,惟該督撫是問。其隨從人等,有跡近匪類者,並著嚴拿,分別懲辦,毋庸再行請旨。將此由六百里各密諭知之。欽此。
  安德海伏法以後十天工夫,慈安太後又命恭親王擬第二道諭旨。上面寫道:
  本月初三日,丁寶禎奏據德州知州趙新稟稱,有安姓太監,乘坐大船,捏稱欽差,置辦龍衣﹔船旁插有龍風旗幟,攜帶男女多人,沿途招搖煽惑,居民驚駭等情。當經諭令直隸山東江蘇各督撫,派員查拿,即行正法。茲據丁寶禎奏,已於泰安縣地方,將該犯安德海拿獲遵旨正法﹔其隨從人等,本日已諭令丁寶禎分別嚴行懲辦。我朝家法相承,整飭宦寺,有犯必懲,綱紀至嚴﹔每遇有在外招搖生事者,無不立治其罪。乃該太監安德海竟敢如此膽大妄為,種種不法,實屬罪有應得。經此次嚴懲後,各太監自當益加儆懼。仍著總管內務大臣嚴飭總管太監等,嗣後務將所管太監嚴加約束,俾各勤慎當差。如有不安本分,出外滋事者,除將本犯照例治罪外,定將該管太監一並懲辦。並通諭直省各督撫,嚴飭所屬,遇有太監冒稱奉差等事,無論已未犯法,立即鎖拿奏明懲治,毋稍寬縱。
  西太後見了這兩道諭旨以後,才知道那安德海已經正法,她不覺又傷心,又憤怒,又慚愧,便也不顧太後的體面,氣憤憤的直趕東宮去。那慈安太後正在宮中午睡,聽說西太後來了,還不知什麼事體,忙起來迎接。那慈禧太後進來的時候,身後跟著許多宮女太監,聲勢洶洶。慈禧太後待到走進慈安太後的寢室,也不向慈安行禮,氣憤憤地在椅子上一坐﹔那臉兒氣得鐵也似青,只是不做聲。倒是慈安太後笑吟吟的上去問道:「怎麼氣得這個樣子?」那慈禧太後見問,便放聲大哭,又撞著頭,又頓著腳,多少宮女上去拉勸都勸不住。把個慈安太後嚇怔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慈禧太後哭到傷心的時候,便搶到慈安跟前,僕的跪倒﹔一頭撞在慈安太後的懷裡揉搓著。一面哭喊著道:「太後原是正宮出身,俺是婢子出身。如今婢子犯了法,求正宮太後賜我死了罷!」弄得慈安太後好似丈二金身,摸不著自己的頭腦﹔只得忍著氣,拿好話勸她起來。
  慈禧太後止住了哭,才正顏厲色的質問慈安太後。說:「殺安德海的事體,為什麼不和俺商量?先帝在日,俺還不曾封後,還常常叫俺商議朝政來﹔如今做了皇太后,這殺安德海的事體,為什麼不和俺商量,卻和六爺去商量?這不但六爺眼中沒有俺這個皇太后,且在太後眼中,也明明是瞧俺不起。如今我不求別的,只求太後賜俺一死,免得俺在皇上跟前丟臉。老實說一句話,那安德海是俺打發他到山東去的﹔如今殺了安德海,明明是剝俺的臉皮,叫俺在宮中如何做得人呢?」說著又大哭起來。
  慈安太後是一個幽嫻貞靜的女子,如何見過這陣仗兒,早氣得手腳索索的抖,說不出一句話來﹔掙扎了半天,才掙扎出一句:「俺從此以後不問朝政了,諸事聽憑聖母太後管理去。本來皇上是聖母皇太后的皇上,俺只求老死在宮中,吃一口太平飯兒,便也心滿意足了。」慈安太後說著,也不覺流下眼淚來。
  兩宮正鬧得不得開交的時候,忽然說萬歲爺來了。這時同治皇帝也有十二歲了,身材長得很高大,穿著輕衣小帽,十分清秀。他走進屋子來,向兩宮行過禮,便問皇太后為什麼生氣。慈安太後便告訴他殺安德海的事體。原來同治皇帝年幼,素來不問朝政,終日裡在皇宮裡遊玩著,一切事體都由兩位太後主政。所以殺安德海的事體同治皇帝並不知道,如今聽慈安太後說了,才哈哈大笑道:「這個王八羔子狗奴才!殺得好!」慈禧太後聽皇帝罵人,把臉也變了顏色,忙站起身來回宮去。這同治皇帝也不理會,帶了諳達太監們到內苑遊玩去了。
  你道這同治皇帝為什麼這樣切齒痛恨安德海?原來安德海在宮中掌權日久,那三四千太監,趨附他的也有,怨恨他的也有。安德海人又長得漂亮,專在西太後跟前伺候﹔西太後這時年紀也只二十七八歲,正在盛年的時候,又愛和太監說笑。便有許多人說安德海並不是真太監,是外邊人混進宮來,行從前呂不韋和嫪毒的計策。同治皇帝年紀雖小,人卻十分乖覺﹔聽了旁人的言語,心中本已十分恨這安德海了。後來安德海得了慈禧太後的歡心,越發不把別人放在眼裡,他連皇帝也侮辱起來了。
  有一天,安德海正和一班太監們站在太後寢宮的廊下說閒話,遠遠地見皇帝走來﹔那太監們個個垂下手,上去請過安。惟有那安德海不獨不上去請安,他連手也不垂下。那皇帝便大怒,便喝叫:「拉去!用家法!」那安德海才害怕起來,忙跪下來碰響頭求饒。慈禧太後在屋裡聽得了,便把皇帝喚去了,反狠狠地將皇帝訓斥了一場﹔說安德海是先皇手裡得用的奴才,便有小過失,也須先請太後的示,才能動家法。幾句把個小皇帝氣得在背地裡拿小刀砍著他玩弄的泥人的腦袋。伺候皇上的太監,問皇上是什麼意思?那皇上惡狠狠地說道:「是殺小安子。」如今聽說安德海被慈安太後傳旨正法,皇上心中如何不喜。
  講到這位同治皇帝,因自小生長在圓明園和熱河行宮的,那兩處地方的宮禁,卻沒有大內的一般森嚴,離街市又近,自幼兒便有太監們抱他到市上去遊玩。後來長大起來,那市井一切遊玩,和街道上熱鬧的情形,他都看在眼裡。如今進得京來,自己又做了皇帝,殿陛森嚴,宮庭寂寞,把個活潑的小皇帝關得心中十分煩悶。便有一班小太監伴著皇上,想出種種遊玩的法子來,哄著皇上。什麼踢氣球,踢毽子,游水,跑冰,弄船,唱戲各種遊戲都玩著。玩到高興的時候,皇上也夾在裡面玩。那恭親王的兒子載澄,也和同治皇帝同年伴歲,同治皇帝在圓明園在熱河,都是載澄和他做伴玩耍的。如今兩人多年不見了,同治皇帝把他傳進宮去,兩人依舊在一塊兒玩耍。那載澄又是一個淘氣的小孩子,在京城各處地方遊玩,又學得許多淘氣的遊玩法兒,他兩人都拿小太監做玩物。
  後來,同治皇帝又想出一個「摜交」的法子來。那「摜交」的玩法兒,要身材瘦小,腰肢靈活,先拿一張板凳,叫小太監站在板凳上面,那上身向後彎轉去,手尖兒接著自己的腳後跟,肚子挺起,一個身體好似一個蔑圈兒,再把兩條腿摔過去接著手尖兒。這樣子摜著,愈摜得快愈好。摜到七八十個,那板凳面上的地位一絲也不許移動。那班小太監初練的時候,不免腰肢生硬,被皇上用兩手在他肚子上硬按下去,立時吐出血來死的也有,把腰骨按斷的也有,從板凳上摔下來磕破腦袋立刻死去的也有。一天裡面總要弄死幾個小太監來,任你太後如何勸說,他總是不聽。後來這摜交的事體,宮裡的小太監人人會了,一時把這法子流傳到外面去,頓時京城裡面各戲園裡都學習起來。同治皇帝年紀到了十四歲,智識漸漸的開了,再加上載澄在一旁提調著。便慢慢的找宮女玩兒去了,一時被他糟蹋的宮女,也不知道有多少。後來還是慈安太後暗地裡留心看出來,便對慈禧太後說,要給皇帝提親事了。
  這時慈禧太後自從和慈安爭鬧以後,便老實不客氣,凡事獨斷獨行。每天垂簾聽政的時候,遇有大臣們奏對,慈禧也不和慈安商量,也不待慈安開口,便自管自下諭旨。慈安看看沒趣,從此著著退讓,連臨朝也不臨了。恭親王雖是忠心於慈安的,但見慈安沒有膽量,自己又要保全性命,只得轉過方向來,竭力去聯絡崔總管李太監,托崔李兩人替他在慈禧太後前說好話。那慈禧太後初時知道安德海的事體是恭親王主謀的,便把恭親王恨入骨髓,常常想借別的事體革去他的職。後來還是榮祿勸住,說六爺不但是皇家近支,且是先朝顧命之臣。再者先皇有密詔在他們手裡,怕逼他們狠了,他們索興拿出密詔來,於太後臉上不大好看。慈禧聽榮祿的話果然不錯,便只得暫時罷手。那榮祿卻在暗地裡拉攏恭親王,他知道恭親王是一朝顧命,無論如何總是排擠不開的,還不如籠絡他,叫他幫西太後的忙。這時恭親王正在勢孤的時候,見有人來招呼他,他樂得順水推船,倒在慈禧太後的這一面,處處謹慎小心,聽慈禧太後的命令。
  這慈禧太後添了一個大臣幫助,卻也把她從前的仇恨一筆勾消。只可憐把慈安太後撇在宮裡,冷冷清清的也沒有一個心腹可以商量得的。但是在慈禧太後心中,還認做咸豐帝的密詔在慈安手中,還懼憚三分,不敢立刻下毒手。實則那張咸豐帝的密詔,早已不在慈安太後手中了,也不在恭王手中,卻在醇王福晉的手中。當李蓮英見了遺詔,去告訴西太後,西太後忙托人去求著醇王福晉。醇王福晉聽了,立刻套車趕進宮去。走進屋子,恰巧咸豐帝斷了氣,醇王福晉趁眾人不曾到來的時候,忙在皇帝身邊搜得密詔,藏在衣袋裡。她滿擬拿去給慈禧太後看的,又怕從此多事,便拿去藏在自己家裡,哄著慈禧太後,只說不曾拿到。這一來免得兩宮多生意見,二來也叫慈禧太後心裡有幾分恐懼,不敢過於欺侮慈安,這原是很好的法子。到同治皇帝成年的時候,慈安和慈禧為了皇帝大婚的事體,雙方又各起爭執。原來同治帝年紀漸漸長大起來,於男女之間的事體,也有些一知半解﹔再加上同治帝在宮中隨處亂闖,宮女們也不避忌﹔那太監們閒空下來,攢三聚五地也歡喜講些風流故事。
  這一天正是大熱天。午後,太後正息著宴,那班太監圍坐在穹門口納涼,各人信口開河地說些閒話。內中有一個太監,便說起肅順殺頭的事體說:「肅順臨到砍頭的時候,還拿十分齷齪的話罵著西太後。劊子手拿刀口擱在他嘴裡,舌頭也割破,牙齒也磕落,他滿嘴流著血,還是罵不絕口呢。」另一個太監接著講了肅順父親的一樁風流案件。肅順的父親,便是鄭親王烏爾棍布﹔肅順是姨太太生的,那姨太太是回族家裡的女兒,原是個好人家。
  有一天,鄭親王下朝來,車子過裱背衚衕口,見一個絕色的女孩兒,心裡不覺大動。回到王府裡,時時刻刻想著這女孩兒,便喚一個心腹包衣姓趙的去打聽,打算買她來做小老婆。那姓趙的去了一打聽,知道那女孩兒的父親是回族,家裡雖很窮苦,但那女孩兒已說了婆家了。姓趙的也無法可想,照直的去回復鄭王爺。誰知這鄭王爺和那女孩兒,前世宛似有一劫的,他卻非把這女孩兒娶來做小老婆不可,限那姓趙的三個月時間,務必要把那女孩兒弄到﹔便是花十萬八萬的銀子,也是願意的。那姓趙的在急切中,想出一條計策來。恰巧那裱背衚衕裡有一座空屋子,那姓趙的去租下來住著,和那女孩兒的父親做朋友,做得十分知己,常常拿銀錢去幫助他。那女孩兒的父母十分感激姓趙的。看看期限快到了,一時卻也想不出下手的方法。
  這時候,鄭王忽然接到管步軍統領衙門的差使,到任第三天,解到了一批盜犯,那姓趙的忽然想得了計策,拿錢去打通強盜,叫他咬定那女孩兒的父親,說是他們的窩家。又故意埋贓在他父親家裡,把那女孩兒的父親捉來,和強盜一塊兒殺了頭。姓趙的又出面拿出銀子來,替他家埋葬,又拿錢去周恤他母女兩人﹔另外又叫人假造了他父親在日的借票,到這女孩兒家裡去逼討得十分緊急。姓趙的又替他還債,把她母女兩人感激得什麼似的。那姓趙的又在暗地裡指使他地方上的青皮,闖到那女孩兒家裡去,調戲那女孩兒﹔故意鬧得給她婆婆家知道,說他那未過門的媳婦是不貞節的。她婆婆家知道了大怒,便退了那女孩兒的婚事。
  那母女又是怨苦,又是窮困,便來和這姓趙的商議。姓趙的替他想法子,把她女孩兒去說給鄭親王做姨太太,又賞了她母親三千銀子。她母女兩人到了這山窮水盡的時候,也無可奈何,只得把這絕世美人,斷送在王府裡。誰知這女孩兒一進了王府,第二年養出一個男孩兒來,便是肅順。不多幾年,那鄭王便害惡瘡死了。那瘡名叫落頭疽,在頸子四週爛成一圈,直到頭落下來才死。京城裡的劊子手,能把砍下來的腦袋,依舊縫在頸子上的﹔那鄭親王的屍身,也喚那劊子手縫上了頭才收殮。最奇怪的,那姓趙的同時也害落頭疽死了。
  那太監講完了這樁故事,忽然穹門背後轉出一個同治皇上來,把那班太監嚇了一大跳,忙上去請安。皇上倒也不理會,便找著那講故事的太監,問他道:「那鄭親王千方百計地要了那女孩兒來何用?什麼叫做小老婆?」那班太監聽皇上問這個話,他們要笑又不敢笑,要說又不好說得。內中有幾個壞的,便在背地裡指導皇上如何如何玩弄女人。那皇帝聽了,覺得十分新奇。從此他見了宮女,便拉住了試驗,一時裡被皇帝糟蹋的宮女不計其數。那宮女吃了虧,也無從告訴。
  消息慢慢的傳到慈安太後耳中,便去和慈禧太後商量,要給同治帝大婚。慈禧太後卻也有這個意思,便立刻傳諭禮部工部及內務府,預備一切。皇宮裡的規矩,皇帝大婚以前,先要選八個年紀稍長的宮女進御,名叫伺帳、司寢、司儀、司門。同治帝便選八個平日自己所心愛的宮女去,一一進御。又請皇上選定答應幾人、常在幾人、貴人幾人、嬪幾人、妃幾人、貴妃幾人、皇貴妃幾人。一一都挑選停妥,然後再挑選皇后。
  當時慈禧的意思,要選侍郎鳳秀的女兒做皇后﹔慈安太後的意思,卻喜歡承恩公崇綺的女兒做皇后。兩宮為了這選後的事體,又大大的爭執起來了。在慈安的意思,說崇綺的女兒面貌又美麗,舉動又端莊。今年恰好十九歲,雖比皇上年紀大幾歲,但也很懂得規矩,正可以做得皇后。像鳳秀的女兒,年紀只十四歲,怕不能十分懂得人情事體﹔面貌既不十分美,舉動又是十分輕佻,怕不能母儀天下。這幾句話觸惱了慈禧太後,說慈安有意削她的臉,便大鬧起來。慈安太後這時早已被慈禧的威力壓倒了,見慈禧太後對她咆哮,氣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到後來慈安太後想出一個主意來,說:「俺兩人也不用爭執,這是皇上的事體,俺們不如請皇上來,聽皇上自己挑選罷。」
  慈禧太後心想皇上是自己的兒子,沒有不聽俺的說話的。當下便把皇上去請進來,說出這兩位格格來,請皇上自己挑選﹔這兩位格格,平日進宮來遊玩,皇上也曾見過。當下他便選中了崇綺的女兒,稱為孝哲皇后﹔又封鳳秀的女兒做慧妃。這是皇上的主意,慈禧太後便也不好說什麼。一時裡,皇宮裡面便十分熱鬧起來了。大婚的這一天,開了大清門,把個皇后從這門裡抬了進來﹔那慧妃卻於早一日進宮,伺候著皇后皇帝。皇后告過天地,行過大禮,拜過宗廟,見過兩位太後以後,同治帝便坐大殿,受百官的朝賀。那座大殿蓋造得十分氣概,殿下面鋪著白石階級,共有二十層,兩旁白石圍欄,階的盡頭,四壁長廊。廊下支著朱漆柱子,窗槅雕刻得極其精細。這時廊下站立了許多文武百官,都候著分班朝賀。望去殿上開著二十日扇長門,門上本槅都雕出壽字來﹔殿裡面都拿金磚鋪地,磚上涂著黑漆,十分光滑。大臣們都上來爬在地下磕頭。皇帝坐在寶座上,那寶座是黑色的,是拿橡木做成的﹔座上嵌著各色的玉石。這大殿後面便是皇帝的寢宮,共有二十四間﹔留著三間,是給慧妃住的。皇帝和皇后的宮雖十分接近,但前後不相連的。皇宮和後宮都有一條長廊,通著慈禧太後的寢宮,為便於帝後往太後處請安起見。這原是慈禧太後的主意,吩咐這樣造的。
  同治帝自從娶了孝哲後以後,見皇后眉目明媚,舉動端莊,見了皇帝,溫婉而不輕佻,心中便十分寵愛。他夫妻兩人,常在宮中廝守著。皇后又是熟讀唐詩的,皇帝隨口讀出一句來,皇后便都接下去背誦如流,皇帝越發喜歡她。皇后在宮中,和皇帝說笑著﹔廊下守候的宮女太監們,從不曾聽得皇后的笑聲的。只有那慧妃,卻是十分輕佻。有時皇帝到慧妃房裡去,慧妃接著便做出百般妖媚來,在廊下守候的宮女太監們,只聽得屋子裡一陣一陣不斷的笑聲。後來給皇后知道了,便傳諭吩咐慧妃,叫她放穩重些。那慧妃仗著是西太後挑中的人,也不把皇后放在心裡,依舊是謔浪嘯嗷,調笑無忌﹔背地還在西太後跟前說皇后的壞話。那孝哲皇后,原是西太後不中意的,聽了慧妃的話,越發沒有好嘴臉待皇后了。每日皇后到西太後宮中去請安,西太後總是正顏厲色地對她說道:「皇上年紀輕,國家大事要緊,莫常留他在宮裡玩耍。」
  孝哲後聽了西太後的排揎,真是一肚皮冤氣沒處訴。虧得東太後卻十分喜歡她,常常把她傳進宮去,安慰她幾句。給慈禧太後知道了,心中越發忿怒,常常對皇帝說:「慧妃十分賢明,便該常常親近她﹔皇后年紀輕,不懂得什麼規矩,皇帝不該迷戀中宮,致荒了朝廷的正事。」這幾句話,常常對皇帝說著,說得皇帝心煩起來,便也不敢常到皇后宮裡去了。西太後又派了人在暗地裡偵探著皇帝的行動,見同治帝到孝哲後宮裡去了,第二天慈禧太後見了,必要嘮叨一大套﹔把個同治帝氣得從此不到皇后宮裡去了,也不到慧妃宮裡去,便終年獨宿在乾清宮裡。每到無聊的時候,便傳從前摔跤的小太監來,做著各種遊玩事體來消遣。
  同治帝自從大婚以後,便換了一種性格。從前的玩耍,他看了一概沒有意味,任你小太監如何哄著玩兒,皇上終是悶悶不樂。後來由崔總管弄了一班小戲子進宮來演唱,起初皇上看了十分歡喜﹔後來看了一出《游龍戲鳳》,把皇上的一片春心又勾引起來。便悄悄地問小太監:「京城裡可有玩耍女人的地方?」那小太監都要討皇上的好,便說這裡宣武門外某家姑娘如何美貌,某家少奶奶又如何干淨。皇上聽了,便賞了小太監許多瓜子金,叫他們瞞著人悄悄地陪著皇上到各處去玩耍。這皇帝玩出味來了,便終日在外面不肯回宮去。崔總管便是知道,也不敢多說。皇上每日請過太後的安,坐過朝以後,便溜出宮門遊玩去了。皇帝在外面,自己稱江西陳拔貢,皇帝除玩姑娘以外,凡是茶坊酒肆,他都要去軋鬧熱。
  有一天,左都御史毛文達和滿堂官昶熙,在宣武門外春燕樓酒店裡吃酒談笑,忽然一眼見東壁廂一個漂亮少年坐著,身後站著一個小書童。再細看時,那少年不是別人,正是當今皇上。他打扮做公子哥兒模樣,自由自在的一手擎著酒杯在那裡飲酒。皇帝也瞧見他兩人了,便向他們點頭微笑。慌得毛文達、昶熙兩人總也不自在,酒也不敢喝,急急跑下樓去,悄悄地去告訴了步軍統領。那統領聽了,嚇了一大跳,忙調齊兵馬,親自帶著,要去保護皇上。被毛文達攔住了,說統領這一去,鬧得人人知道﹔聖駕倘有不測,你我如何擔得起這個干係?再者統領這一聲張,弄得皇上不能自由自在地遊玩,反叫皇上著惱﹔你我得不到保駕功勞,反要受聖上的申斥。這又何苦來?
  那統領聽了毛文達的話,卻也有些躊躇起來。便問道:「依大人的意思怎麼才能兩全呢?」毛文達思索了半天,才得了一個主意。便吩咐統領在衙門裡挑選了二十個勇健兵丁,穿了平常人衣服,到春燕樓去暗地裡保護著皇帝﹔倘然皇上到別處去遊玩,也只須在前後暗暗地跟著保護著,卻不可令皇上知道。那統領官聽了,便依了他的意思,點派了二十名勇士出去。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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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28 04:02:41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七回     十年富貴奴凌主 一曲昆簧帝識臣



  卻說步軍統領密派著二十個勇健軍人,暗暗地保護著皇上。那皇上一到外面,大街小巷,沒有一處不要去遊玩。後來他走到琉璃廠一家紙舖子裡去買玉版箋,看成了貨物,共要十二兩銀子。同治帝從懷中掏出一把瓜子金來付給店伙,誰知那店伙是不認識瓜子金的,他卻不要。那小太監不問他要不要,拿著紙便走。店伙見他要白拿貨,發起急來,托地從櫃檯裡面跳出身體來,伸手一把在小大監衣襟上扭住﹔另有一伙計從裡面走出來,把皇上當胸扭住。口口聲聲嚷說:「誑騙貨物的賊!送他到衙門裡去。」那時店裡掌櫃的也走出來,問著皇帝道:「你是什麼人?」那皇帝說道:「俺是江西的拔貢姓陳的便是。」
  正在不得開交的時候,忽然走進十多個雄赳赳的武士來,把兩個伙計的辮子揪住說:「隨俺到衙門裡去!」那店伙計便大嚷起來,說道:「世界反了!你不抓白撞賊,倒要抓俺做買賣的人?」那武士聽伙計罵皇帝「白撞賊」,便揚起手來,正要打下去,還是皇上來解勸,說:「叫伙計拿了紙,跟隨俺到家裡去拿錢去。」進了城,又走了不少路,一抬頭忽然見高高的午朝門矗在面前。店伙計看那主僕兩人搖搖擺擺地走進午門去,頓時害怕起來,忙把手中的紙丟在地上,慌慌張張地逃去。同治帝看了不覺大笑,吩咐小太監去把紙拾起來,拿進宮去。第二天依舊命小太監拿了銀子,到紙舖子裡去如數給錢,慌得那紙舖子裡的掌櫃不住的向小太監作揖打躬。小太監也不去睬他,迳自回宮來。過了幾天,同治帝獨召毛文達進宮去,提起春燕樓吃酒的事,皇帝還說他多事,有那多武士跟隨著,行動反多不便。文達又磕頭勸諫說:皇上萬乘之軀,不可冒此大險。同治帝如何肯聽,依舊偷偷的在外面遊玩。
  有一天,出了後宰門,走過湖南會館,忽然對小太監說道:「曾國藩住在裡面,待聯看他去。」走進會館,找到曾國藩院子裡一問,曾國藩出外去了。見對面有一間屋子,房門開著,同治帝便也直闖進去。屋子裡是一個湖南舉人姓鬱的,這時正爬在炕上吃飯,見一個少年昂頭直入,也不招呼人,便在書桌前坐下。見書案上攤著一本文章稿子,那少年便提起筆來,隨手亂塗﹔到末後寫著「不妙」兩字。那鬱舉人正要上去攔住,這少年丟下筆,哈哈大笑著去了。鬱舉人看了十分詫異,問自己的僕人時,說:這是來拜望曾大人的客人,因為曾大人出外未回,所以他信步到老爺屋子裡來的。鬱舉人聽了,也猜不出是什麼樣人。待到晚上曾國藩回來了,鬱舉人跑去問他,又拿塗改過的文章給曾國藩看,曾國藩也猜想不出是什麼人。
  第二天曾國藩被召進宮去,奏對完了,同治帝笑問:「昨天怎麼不在會館裡?」曾國藩聽了十分詫異,忙磕著頭說:「臣昨天應恭王爺的召,在王爺府中陪飲。」同治帝又笑說:「你那對門住著的湖南舉人,好大模大樣的。」曾國藩聽了,知道皇上昨天又私自出宮來過了,便嚇得一句話也不敢對答。回到會館裡,把這情形告訴了鬱舉人﹔才知道昨天來塗改文章的,便是當今皇上。嚇得那鬱舉人會試也不會,收拾行李,一溜煙的逃出京去了。從此京裡大小官員都不敢在外面行走,只怕遇到了當今皇上,得了什麼罪名。但是同治帝越發遊玩得得了意,依舊每日帶了小太監在外面亂闖。
  又有一天,崇文門外土地寺裡有一個廟祝,正在打掃佛堂﹔外面下著大雨,忽然有一個少年抱著頭匆匆地進來,後面跟著一個童兒。看他主僕兩人身上都被雨淋濕了。這廟祝是熱心人,忙把他主僕兩人邀到後面屋子裡去,特意生著火盆,替他們拿衣服烤乾,煎著茶給他們吃。那少年一面喝著茶,一面問道:「這廟裡沒有和尚嗎?」那廟祝說道:「這裡只有師徒兩個,和尚如今出外打齋飯去了。」少年又問廟祝今年多少年紀,在這廟中幾年了,從前在什麼地方。那廟祝見問,便把手中的掃帚撐著,說道:「我如今三十六歲了。來到這廟裡已有四個年頭了。當初原在西關頭陳大人家裡做奴才的。俺是陳大人家自幼兒買去做書童的,足足服侍了陳大人二十個年頭。四年前偶不小心,打破了一個古瓶,陳大人把奴才打了一頓,攆出門來,是俺無處可奔,因一向認識土地廟裡的大師父,便投奔他來,當一個廟祝。廟裡香火十分冷清,俺在這裡也十分窮苦。」
  那少年又問:「在陳家當了二十年書童,陳大人可曾替你娶過媳婦,又可曾給你幾個工錢?」廟祝說:「俺在他家二十年工夫,也不曾看見過一個大錢﹔娶媳婦的事,更不必說起。」這少年聽了,臉上有些動怒的樣子,便問:「如今你那陳大人在什麼地方?」廟祝說道:「早在三年前到廣東當海關道去了。」少年又問:「俺全國的海關缺分,什麼地方最好?」那廟祝說道:「這自然要數廣東的海關是第一個好缺了。」少年問他:「你也想去做一做海關道嗎?」那廟祝笑說道:「大爺敢是和俺開玩笑呢!想俺不過做一個廟祝罷了,飯菜也不得飽,布衣也不得暖,哪裡敢存這個妄想!」少年聽了,接著說道:「你既這樣說,俺便送你到一個菜飯飽、布衣暖的去處去。」說著,叫拿紙筆來。這少年便一揮而就,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印來,蓋上印,把字條兒交給廟祝說:「你明天拿去見步軍統領,自有好處。」廟祝接了字條兒,心中將信將疑。這時天上雨也住了,他主僕兩人的衣衫也烤乾了,少年便告辭出去。
  那廟祝把字條兒藏著,到了第二天,果然拿著去見步軍統領。這時做步軍統領的,便是醇賢親王。他打開字條兒一看,認識是皇上的手諭,忙得他連忙擺設香案,開著正門出來,把這廟祝接了進去。三跪九叩首,行過全禮。把個廟祝弄得摸不著頭腦,只得聽他擺佈去。過了幾天,那統領便替他更換衣衫,打發兩個差官,帶著一角文書,送他到廣東,見他那舊主人陳大人去。陳大人見了公文,忙把海關道的印信交與廟祝,自已退出衙門。從此那廟祝做了海關道,他感激皇上的恩典,把歷任的積弊都查了出來﹔叫衙門裡的師爺,替他上了一本。吏部派人查復,把從前做過粵海關道的官員,都一齊革了職。這廟祝在任上四年,也不貪贓,也不舞弊﹔但也多了十六七萬家財,便做起富翁來了。後來同治帝知道了,便點頭稱贊道:「朕識拔的人,到底不錯。」
  同治帝在外面遊蕩慣了,一天不出宮門心中便悶悶不樂。皇上最掛念的,是後門外的一個涼粉擔兒。皇上每帶著小太監在後門外走過,總要就擔頭去吃一碗。但吃了總不給錢的,在同治帝心中,也永不知有吃了零碎食兒要給錢的一回事﹔那賣涼粉的見他品貌英秀,舉動豪華,認做王家的公子哥兒,也不敢向他要錢。
  這樣一天一天的吃著,差不多吃了四五十碗了。有一天皇上又站在擔兒邊吃涼粉,恰巧旁邊也有三五個人站著吃涼粉,他們吃完了,便個個掏出錢來給那賣涼粉的。皇帝看了十分詫異,便問賣涼粉的:「你要錢幹什麼?」那賣涼粉的聽了大笑,說道:「真是公子哥兒!俺不要錢,家裡三五口人哪能活呢?」皇帝又說道:「你既這樣,為什麼不要銀子,卻要錢呢?」那賣涼粉的又笑道:「這涼粉是賤東西,哪裡說得上銀子﹔一兩銀子要買幾擔呢,怎麼可以賣得人家的銀子呢?」皇帝又問道:「你既要賣錢,為什麼不向俺要錢?」那賣涼粉的知道他是貴家公子,便有意說著好聽的話兒道:「爺們肯賞光,已是榮耀了,哪裡還敢向爺們要錢呢?」皇帝聽了十分歡喜。說道:「俺吃你的涼粉也多了,今天俺想賞你﹔可是袋子裡沒有錢,俺便寫一張銀帖給你,你明天拿帖去取錢,可以嗎?」
  賣涼粉的聽說有銀子到手,如何不願?便去一家小酒舖子裡借過一副紙筆來。皇帝在紙上寫道:「廣儲司付銀五百兩。」又打上小印,寫畢把筆一擲走了。賣涼粉的是不認識字的,拿著這銀帖去給酒店掌櫃的看。那掌櫃的看了嚇了一跳,說道:「你今天遇到的是當今萬歲爺了。」那賣涼粉的不信,說:「哪有這個事?」那掌櫃的說道:「這上面明明寫著『廣儲司』,這廣儲司在皇上宮裡,是皇家的庫房,看你怎麼收去?」那賣涼粉的聽了,才害怕起來,把那張銀帖拿去藏在枕箱下面壓著,終是不敢到宮裡去拿銀子。他打算倘然再遇見萬歲爺,便把這張銀帖還他。後來他老婆知道了,日日夜夜在耳絮聒,逼他去領取銀子。那賣涼粉的沒奈何,只得硬著頭皮闖進宮門去。手裡拿著銀帖,東碰西撞的問人﹔好不容易,果然給他找到了廣儲司,把這張銀帖呈上去。那司官問他:「這張帖子打哪裡來的?」那賣涼粉的只得老老實實的說道:「有一位爺欠了小的涼粉錢,拿這帖子賞小的。小的原不敢要,那爺說不妨事的,吩咐小的來領銀子。老爺們說給領便領,說不給領時,小的也不要了。」
  司官聽他說得有來歷,又看他是一個老實人,便吩咐他候著﹔一面拿著銀帖去轉稟堂官,堂官不敢怠慢,進宮去奏明慈禧太後。慈禧太後便吩咐把皇上請來。停了一會,那同治帝進來,慈禧太後便拿這銀帖給他看﹔同治帝便認這是朕賞給後門外賣涼粉的。慈禧太後見皇帝認了,便吩咐堂官叫照數給那賣涼粉的,俺們不要失信於小百姓。那堂官領了旨,便退出去,拿了五百兩銀子,付給賣涼粉的。那賣涼粉的捧著銀子歡天喜地的去了。
  銀帖的事已了,慈禧太後便對同治帝說道:「皇帝天天在外邊胡鬧,也失了皇家的體統,以後須格外自己檢點,莫給御史家知道了,又要在咱們跟前多說話。」這時恭親王恰巧有事進宮來,慈禧太後便對恭親王說道:「六爺是皇叔了,皇上天天在外面胡鬧,六爺也得勸諫勸諫才是。」同治帝聽太後嘮叨了半天,心中十分不自在了,便退出來回到乾清宮去。誰知接著又是恭親王進宮來請見,這時皇帝十分困倦,躺在東便殿的安樂椅上。恭親王進來,便跪下向皇帝磕頭。說道:「方才太後的懿旨,皇上總該也聽得了。皇上天天出宮去遊玩,太後總說是俺們做臣子的不好,不知道在皇上跟前勸諫﹔皇上快改過了罷,一來也免得叫皇太后在深宮掛念,二來也免得臣受著太後的訓責。皇上是萬乘之軀,是當格外保重,不可輕易出宮﹔從前白龍餘且行刺先皇的事體,皇上也該有些知道。皇上私行出宮,又沒人在左右保護,一旦出了什麼亂子,不但叫兩宮太後擔著驚恐,且也使臣等負罪終身﹔便算是太平無事,這祖訓也須遵守。歷來皇上,從沒有私自出宮的。」
  說起祖訓,同治帝不覺有些惱怒起來。便從安樂椅上坐起身來,說:「六爺是熟讀祖訓的,如今朕身上還有什麼事是違背祖訓的嗎?」這時皇上身上穿著黑色繡白蝴蝶的袍褂。恭親王便指著皇上的身上道:「皇上穿這身衣服,也是違背了祖宗的遺制了。」同治帝聽了,微笑著說道:「朕這件衣服,和載澄哥兒穿的是一樣格式的﹔那載澄哥兒是六爺的親生兒子,如今六爺怎麼不管教兒子去,反來勸諫朕躬。六爺且起去,朕還有後命。」恭王見皇上臉上露著怒容,便又磕了幾個頭起來,退出宮去。這恭王才轉背,那同治帝便氣衝衝地走進書房去,寫了一道諭旨,用黃封套封住﹔又傳諭出去,喚大學士文祥進宮來。那文祥和恭王的交情很好的,他進宮門的時候,正值恭王出宮門﹔兩人見了面,便談起方才勸諫皇上的事體,恭王還說:「皇上聽了不十分樂意,相國進去,見了皇上,也須幫助著勸諫勸諫。」文祥聽了便點點頭進去了。
  同治帝坐在書房裡傳見,文祥進去磕過頭站了起來,同治帝遞給他一個黃紙封兒。說道:「朕有一道旨意在裡面,不許私自拆看,快拿到軍機處給各大臣王公看了﹔看過了,快快照辦。」文祥把聖旨接在手裡,偷眼看皇上滿面怒容。文祥心知有些不妙,忙跪下來求皇上明諭。同治帝看文祥求得厲害,便說道:「對你說了也不妨,這裡面有一道諭旨,是殺恭親王的。」文祥聽了,磕頭越發磕得厲害,口口聲聲說:「看在六王爺是顧命大臣,又是皇叔父份上,饒他一死罷!」同治帝見文祥纏繞不休,便一甩手,站起身來,踱進寢宮去了。文祥無可奈何,只得捧著諭旨去見慈禧太後,哭訴皇帝要殺恭親王的事體,求皇太后快救六王爺一條性命。文祥說著,連連磕著頭。太後便吩咐把諭旨留下,咱自能向皇上說話的。文祥退出宮去,把這件事告訴給同僚知道﹔大家聽了,都替恭王捏著一把汗。隔了幾天,果然不見這道諭旨下來。原來這時慈禧太後權柄很大,便是皇上見了,也有幾分忌憚。但從此心中便厭惡恭王,恭王卻不怕死,依舊是剛正立朝。見皇上有不守祖訓的地方,還是苦口勸諫。誰知勸諫的由他勸諫,皇上遊玩的依舊要遊玩。
  北京地方,有一家著名的飯莊,招牌名叫「宣德樓」。有一天,王景崎太史,和戶部侍郎於德耀兩人正在樓上對酌。那兩人都愛唱的,王太史愛唱二簧,於侍郎又善唱崑曲,飯莊又有現成的琴索,他們酒吃到高興時候,便輪流著高唱起來。起初,於侍郎拉著胡琴,王太史唱了一折京調。後來王太史吹著笛子,於侍郎唱了一闋崑曲。唱了一出,又是一出。他兩人越唱越高興了,引得那班吃酒的人都擠在門簾外靜聽﹔正聽得出神的時候,忽然見一個少年掀簾直入,也不打招呼,一坐便坐在王太史對面,呆呆地聽著。王太史也正唱得起勁,不曾去問得他的名姓﹔聽王太史唱完了一出,那少年便向於侍郎兜頭一揖,說求大爺再賞一出崑曲聽聽。於侍郎見這少年英姿颯爽,說話又十分客氣,便不好意思推卻,便為他再唱了一折「舟會」。
  正唱得動聽的時候,忽然樓下一陣車馬聲,十分熱鬧,一齊到宣德樓下停住。四五十個騎兵擁著一輛紅色輪子的車子,車子裡面走出一個老人來,大家認得是恭親王。那班吃酒的人見王爺來了,一齊避開。那恭親王走上了樓,一直走進王太史的房裡。見了那少年,便低低的在他耳邊說了許多話,起初那少年搖著頭不依,後來恭王再三說了,這少年只得垂頭喪氣的下樓去。恭王把那少年扶上車子,自己跨著轅兒,一簇雲似的擁著去了。到這時,王太史才知道那少年便是當今萬歲爺﹔那於侍郎受過皇上一揖的,把個於侍郎嚇得只是怔怔的,只防有什麼禍水。他們豈無心吃酒了,便個個回家去。
  第二天,忽然朝旨下來,把王景崎、於德耀兩人都升了官。於德耀心想為唱曲子升了官,說出去名氣不好聽,便告老回家去了。獨有這王景崎年紀還輕,當時他官直升到吏部侍郎,在宏德殿行走,天天和皇帝見面。這王景崎是北京地方有名的嫖客,凡是北京地面上的小班茶室下處以及私門子,他無不熟悉。皇帝得了他的教導,便越發在外面胡行亂走,他們又最愛闖私門子,只因私門子地方幽秘,不容易為人發覺。王景崎認識的有一個章三奶奶,年紀又輕,相貌又好﹔她住在西城的餑餑房,皇上和王景崎兩人常常光臨。那章三奶奶是姑娘而兼炕主的,她手下養著許多姑娘,皇上輪流玩著,十分快樂。
  但是皇上因太後在宮中常常要查問,不便在外面久留,匆匆上炕,總是唱一出的多,看天明的少﹔可憐皇帝來往西城,既是十分辛苦,在路上冒著風寒雨露,身體不免受損。又因貪多縱欲﹔兼收並蓄,不免染了血毒。不多幾天,皇帝病了,病得十分厲害。慈禧太後看了萬分焦急,一面傳御醫診脈下藥,一面傳慧妃在皇上身旁,早夜伺候。這時皇上滿身發燒,熱得人事不知,一任太後和慧妃兩人擺佈去。後來看看病勢日漸清減,身上的熱也慢慢的退了,誰知皇帝又渾身發出一身痘來。只因同治帝在外面眠花宿柳,不免染有血毒,那痘的來勢甚猛,滿身都是,皇帝又昏沉過去。
  皇帝牀前,只有慧妃一個看守著,孝哲後已許久不和皇帝見面了。如今皇帝害病,宮裡的宮女太監們,都是慈禧太後和慧妃的心腹,把這消息瞞得鐵桶相似,慈安太後和孝哲皇后宮裡,卻一無所聞。慈禧太後看看皇帝的病狀不妙,便日夜和恭親王一班大臣商量立嗣的事體。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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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28 04:03:10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八回     李鴻藻榻前奉詔 嘉順後宮中絕食



  卻說同治帝病到危急的時候,慈禧太後便和幾個自己親信的大臣商量立嗣的事體。連日在太後宮中開秘密會議,一切都已議妥,只候皇上大事出來,便可依計行事。誰知三五天後,皇帝的危險期已過,那痘瘡也慢慢的結起癡來,熱也退了,人也清醒了,只向著人索飲食。皇上一切飲食,都是慧妃一個人調理著。皇帝是不喜歡慧妃的,雖在神氣清醒的時候,也不和慧妃說笑一句。覷著慧妃不在跟前的時候,同治帝便招著手,把小太監喚到跟前來,解下自己小衣上的金印來,叫他悄悄的拿去,把皇后請來。這時候正是清早,慧妃覷空回宮梳洗去了。孝哲皇后得趁沒人的時候,悄悄的走來看望皇帝。他兩人已許久不見了,孝哲皇后看看皇帝枯瘦如柴,皇帝看看皇后也消瘦得多了,大家不覺拉著手哭泣起來了。哭了半天,孝哲皇后先住了哭,又勸皇帝也住了哭﹔兩人說起兩地相思的苦,皇帝又說起那慧妃如何可厭。
  說起慧妃,便說起從前選後的故事來。原來當時慈禧太後頗想選慧妃做皇后,慈安太後卻已看中了孝哲皇后。兩宮太後爭執不休,便請同治帝自己決定。那同治帝在兩宮太後跟前,又不敢說誰好誰不好。這時有一個宮女,正送上茶來﹔同治帝忽得了一個主意,便把茶水潑在地上,叫孝哲後和慧妃兩人在濕地上走去。那慧妃怕茶水弄髒了衣角,忙把那袍福兒提起來走去﹔獨有孝哲後,卻大大方方的走去。同治帝說孝哲能不失體統,便決定立孝哲後做了皇后。因皇帝提起從前選後的事體,那孝哲後有意逗著皇帝,叫他開心,便說道:「臣妾常在東太後那裡聽得陛下幼時的聰明,那時陛下年紀只八歲,天天在南書房唸書﹔陛下常不愛唸書,師傅便跪下勸諫,陛下只是不聽。師傅沒有法子,只得對著陛下掉眼淚﹔陛下看師傅哭了,便拿《論語》上『君子不器』一句,把手按住那『器』字下面的兩個口,去問著師傅。師傅讀成君子不哭,那師傅也撐不住笑起來了。」
  孝哲後說到這裡,同治帝歎了一口氣說道:「這都是小時候的淘氣事體,說它怎的!如今再沒有那種聰明了!」說著伸出手來撫著皇后的臂膀,說道:「你在宮裡冷清嗎?西太後待你怎麼樣?」孝哲後一聽得提起西太後,那兩掛珠淚便忍不住撲簌簌的落下來,落在皇帝的手背上。皇帝看了十分不忍,便伸手把皇后摟在懷裡。皇后霍地立起身來,說臣妾要回去了。皇帝不捨得她去,只是喚皇后坐下。皇后搖著頭,說道:「只怕阿媽知道了,要責罰我呢。」皇帝說道:「阿媽還未起身,不妨事的。」
  此時慧妃回宮去梳洗完事,正走向皇帝宮來﹔聽得屋子裡有人唧唧噥噥說話的聲音,問太監時,說正宮在裡面。慧妃也不敢進去,急回身走到慈禧太後宮裡,說:「皇上大病才有轉機,見了皇后,怕又要糟蹋了身子,再發起病來,可不是玩的。」慈禧太後聽了慧妃的話,不覺大怒,說:「這妖狐,硬是要迷死皇帝嗎?」說著,氣憤憤地趕到乾清宮去,一腳踏進寢宮。那孝哲後正伏在牀沿上,低低的說著話。慈禧太後看了一眼,一縷無名火直衝頂門,她也顧不得什麼皇后不皇后,臉面不臉面,便上去一把揪住皇后的頭髮,在兩麵粉腮兒上一連打了十幾個嘴巴。口口聲聲的罵道:「騷狐!你敢是打聽得皇上的病有些轉機,又來迷死他嗎?」打得皇后雲鬢蓬鬆,嬌啼宛轉。慈禧太後還氣憤憤的喝令宮女拿大棍來,急得同治帝只在枕上磕頭求饒。
  那滿屋子的宮女太監也一齊跪下來磕著頭,齊聲喊著:「老佛爺!」那孝哲後也跪下地來,一面磕著頭,一面說道:「老佛爺姑念俺是大清門進來的,賞俺一點面子罷。」一句話觸動了太後的心病,她明知道皇后在那裡譏笑她自己不是從大清門進來的﹔又因清宮的祖制,皇后從大清門進來的,只能廢黜,不能辱打。這一氣把個太後氣得一言不發,一轉身,便回宮去了。
  同治帝見勢不妙,忙傳旨召軍機大臣侍郎李鴻藻進宮。那李鴻藻正在軍機處,還不曾退值,聽得皇上宣召,忙跟著太監進宮去。走到寢宮門外,便站住不敢進去。小太監替他進去通報了,同治帝吩咐掛簾,把李鴻藻喚進屋子去。皇后站在皇帝牀前,正在那裡抹眼淚﹔見李鴻藻進來,急欲避去。皇帝拉著皇后的袖子,說道:「你也不用迴避。李師傅是先帝老臣,你是門生媳婦,朕如今有緊要話須和師傅說,你也可以聽得。如今你先去見過師傅罷,將來全仗師傅照應呢!」說著不覺也掉下眼淚來。
  孝哲皇后正要過來拜見李鴻藻,慌得李鴻藻忙脫下帽子,爬在地下碰頭。同治帝說道:「師傅快起來,現在不是講禮節的時候呢!」說著叫小太監上去把李鴻藻扶起,又在皇帝榻前安設一張椅子,喚李鴻藻坐下。皇帝伸出手來,握住李鴻藻的手,只說得一句:「朕的病怕不能好了!」皇帝皇后和李鴻藻三個人,六掛眼淚一齊淌下來﹔尤其是皇后,哭得嗚咽難禁。皇上接下去說道:「朕既沒有生得太子,那西太後又和皇后不對勁兒﹔朕死後別的沒有什麼不放心,獨怕她要吃虧呢。」這時皇后正哭得和淚人兒一般,聽了皇帝的說話,越發撐不住悲悲切切的哭起來。皇帝一手搭在皇后的肩上,說道:「現在不是哭泣的時候,俺們商量大事要緊。朕倘有不測,第一要緊的,便是立嗣皇帝﹔你心裡愛立誰做嗣皇帝,快對師傅說定了,朕可以和師傅商量寫遺詔的事體。」孝哲皇后聽皇帝說到這裡,忙抹乾了眼淚,跪奏道:「國賴長君,臣妾不願居太後的虛名,誤國家的大事。」同治帝聽了微笑著點頭,說道:「皇后很懂得道理,朕無憂了。」便和李鴻藻低低的商量了半天,決定立貝勒載澍為嗣皇帝。
  同治帝嘴裡說著,李鴻藻爬在榻前寫著遺詔。那遺詔很長,上面說的都是預防西太後的話,說得十分嚴厲。寫完了,皇帝拿去細細看過,說道:「很好。」便在遺詔上用著印,交給李鴻藻藏好。李鴻藻一時無處可藏,孝哲皇后便親自替他拆開袍袖來,藏在袍袖的夾層裡,又替他密密縫好。同治帝說道:「師傅且回家去休息,明天或還要命師傅見一面兒呢。」
  李鴻藻磕著頭,退出乾清宮來。正要走過穹門去,忽聽得身後有人低低喚師傅的名字,李鴻藻是心虛的,聽了不覺嚇了一大跳!急回頭看時,原來不是別人,正是惇親王奕誴。李鴻藻一見了,他心知大事不好了,忙上前去請安問好。惇親王冷冷的說道:「師傅在皇宮中耽擱多時,敢是做顧命大臣來?師傅辛苦了,俺和師傅到太後宮中去休息休息談談心。」說著也不由分說,上去一把拉住李鴻藻的袖子便走。李鴻藻心中嚇得亂跳,那兩條腿不得不跟著﹔走到皇太后宮裡一看,那恭親王奕?,醇親王奕譞,孚郡王奕譓,惠郡王奕詳,一班王爺都在那裡。虧得李鴻藻乖覺,當時他見了恭親王,便上去請安,說道:「原來六爺也在宮中,俺方才得了皇上的密詔,正沒得主意﹔打算出宮找六爺商量去。」恭王聽了問道:「什麼密詔?」李鴻藻不慌不忙便拆開袍袖,把那同治帝的遺詔拿了出來。滿屋子王爺們看時,嚇得大家臉上變了顏色。
  這時慈禧太後正從裡屋子裡走出來,恭親王不敢隱瞞,便把那詔書呈上去。慈禧太後一邊看時,一邊氣得兩隻手索索的發抖。看完了,氣憤極了,把那詔書扯得粉碎,丟在地上,怒目看著李鴻藻。嚇得李鴻藻忙跪下地去,連連磕著頭,磕得頭上淌出血來,又不住的說:「臣該死,求老佛爺賜臣一死。」那兩旁的大臣也一齊跪下,替他求著情。隔了半晌,才聽得皇太后罵一聲:「起去!」李鴻藻又磕了幾個響頭,謝過恩退去。隨後私地裡連夜送了五萬兩銀子來給崔總管和李太監,求他們兩人在太後跟前替自己說說好話。西太後俟李鴻藻出去以後,便和諸位王爺開了一個御前會議,索興把慈安太後也請了來。慈禧太後第一個開口,一邊淌著眼淚,說道:「皇帝的病,看來是救不轉的了。但是嗣皇帝不曾立定,是俺一樁大心事。大家幫著俺想想到底立誰做嗣皇帝好?」慈安太後聽了,接著說道:「國賴長君,溥倫和載澍,年紀都長成了,可以立做嗣皇帝。」慈禧太後聽了,不覺陡的變了顏色,厲聲說道:「你也說立長君,他也說立長君。立了長君俺們兩個老婆子還過日子嗎?」幾句話,把個慈安太後嚇得忙閉著嘴,從此不敢開口。
  停了一會,慈禧太後說道:「俺家薄字輩,沒有可以立作嗣君的。依我的意思,醇王爺的大兒子載湉,今年四歲了,和皇帝的血統很近,俺意思,想立他做嗣皇帝。載湉的母親,原是俺的妹妹﹔如今俺們立他的兒子做了嗣皇帝,大家也得個照應。」當時醇親王站在一旁,聽了也不敢說什麼。慈禧太後又回過頭去對慈安太後說道:「姊姊的意思怎麼樣?」慈安太後只得連聲說「好!」慈禧太後便接著對大家說道:「你們聽得了麼?東太後的懿旨,要立醇親王奕譞的兒子載湉做嗣皇帝﹔六爺快擬詔書!」
  當時恭親王便寫下兩宮太後的懿詔,立載湉為嗣皇帝。詔書中大略說道:皇上龍馭上賓,未有儲貳﹔不得已以醇親王奕譞之子載湉,承繼文宗,入承大統,俟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當時各王爺都在詔書上簽了字,才散出宮來。這裡慈禧太後待眾人去了以後,便又悄悄的去把慧妃喚進宮來,吩咐一番。可憐這裡正在召將飛符,那邊同治帝還一點不知道。誰知那慈禧太後早已傳下諭旨,吩咐斷了皇帝的醫藥飲食。
  同治帝躺在牀上,一天也不見送湯藥送茶粥的來,肚子裡又饑又渴,忙喚小太監要去。那小太監去了半天,空著手回來說:「太後吩咐,叫不給俺宮中醫藥飲食。」同治帝聽了不覺嚇了一大跳。再叫小太監去打聽時,才知道那遺詔的事體發作了。如今權柄都在慧妃手裡,皇上為要得飲食,須求慧妃去。這時皇帝的身體已健朗了許多,也行動得了﹔聽了小太監的話,忙叫去請皇后到來。待到孝哲皇后到時,同治帝求她用印傳下懿旨去。孝哲皇后聽說皇帝要到慧妃宮中去,她如何肯依﹔只是勸皇帝安心靜養,不可勞動。無奈同治帝只是求著,甚至向皇后長跪不起。孝哲後看皇帝求得可憐,只得答應了,蓋上皇后的鈐記。皇帝拿了,到慧妃宮中去住了一夜,五更時候回乾清宮來。不到半個時辰,宮中太監都嚷著說:「皇上賓天了!」
  慈禧太後第一個進宮來,吩咐太監們替皇帝沐浴穿戴,把屍身陳設在寢宮裡。諸事停妥,才悄悄的把恭親王去喚來。恭王進宮去,天色還是白茫茫的,一個太監在前面領著路,推開一重一重宮門進去,那太監隨手把宮門關上。走過幾十重門,才到同治帝的寢宮裡。只見那皇帝的屍身,直挺挺的擱在御牀上。慈禧太後手中擎著一個燭台,站在一旁。恭親王上去請過安,慈禧太後對恭王說道:「大事已到如此地步,六爺怎麼辦?」恭王便磕著頭說道:「臣無有不奉詔的。慈禧太後聽了,點點頭道:「六爺肯奉詔,大事便有辦法了。」當下便立刻把醇親王、孚郡王、惠郡王和幾位親信的大臣,召進宮來,議定後事。
  這時,慈安太後雖也在座,只因自己手下連一個親信的人也沒有了,只得聽慈禧太後做主去。慈安太後走到同治帝的屍身邊,見他骨瘦如柴,頭頂上的辮發也脫盡了,不覺流下淚來。一眼見死人枕下露出一本書角兒來,慈安太後伸手去拿來一看,早不覺把個太後羞得滿面通紅。忙把這本書兒丟在地上。慈禧太後見了,連問:「什麼東西?」小太監前去拾起來送給慈禧太後一看,原來是一本春畫兒。書面上還注著一行小楷字:「臣弘德殿行走翰林院侍講王慶祺進呈御覽。」慈禧太後看了便罵一句:「好個王八蛋!」把那本春畫兒收去了。這時恭親王早到醇王府去,把個嗣皇帝抱進宮來。慈禧太後上去抱來一看,那嗣皇帝早已熟睡在懷裡。到天色大明,才發出上諭去,宣告帝崩﹔又發下懿旨去,立醇親王奕譞的兒子載湉為皇帝,改年號稱光緒。那醇親王見把自己的親生兒子抱進宮去,心中萬分難捨,抑鬱不樂,便害起病來。便上了一本奏疏,辭去職分。兩宮皇太后看了醇親王的奏本,知道因他兒子做了嗣皇帝,例應規避,准他開去各差,以親王世襲罔替。這裡光緒帝年紀太小,進宮來只有保姆伺候著﹔所有國家大事,一概由兩宮太後垂簾聽斷。
  此番同治帝死後,慈禧太後不給他立子,卻立了一個同治帝的弟弟。雖說詔書上有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的話,但外面卻沸沸揚揚,傳出許多謠言來。有人說這光緒皇帝原是慈禧太後的私生子,寄養在醇親王家裡的。只因為慈禧太後最愛吃湯臥果,每天清早起來,便由內務府備銀二十四兩,買四個湯臥果吃著。這湯臥果,是前門外金華飯店承辦的。這金華飯店有一個伙計姓史的,年紀很輕,最愛遊玩﹔他因聽得太監李蓮英說起宮中如何好玩,他常常對李蓮英說,要跟他到宮裡去遊玩。李蓮英見他做人玲瓏知趣,也便常常帶他到宮中遊玩去。
  有一天,正在景和門前隨著李蓮英走著,忽然迎面西太後走來,一見了那姓史的,便問:「這是什麼人?」嚇得他兩人忙趴在地下去磕頭,奏明自己的來歷。那西太後見那姓史的長得白淨可愛,便吩咐留他在宮中,伺候太後。這時候咸豐帝早已死了,忽然皇太后懷孕,生下孩兒來了,一面悄悄的把這孩子送去醇親王府中養著,一面又把那姓史的殺死在宮中,免得他多嘴。但太後常常把這個孩子掛在心頭,每總想趁機會弄進宮來。恰巧同治帝死了,慈禧太後便極主張把光緒立為嗣皇帝。如今果然如了她的心願。把個幼帝留在自己身邊。
  如今慈禧太後的權威越發大了,慧妃也慢慢地掌起權來,卻不把孝哲皇后放在眼裡。這孝哲皇后自從同治帝死了,雖上尊號稱「嘉順皇后」,但她一人寂寞淒涼,住在深宮裡,也沒有一個人來看她。慈安太後雖偶然來看她一面,兩旁都有宮女監視著,也不能說一句話。宮中的人見慈禧太後不喜歡孝哲皇后,也跟著打落水狗,漸漸的有些飲食不週起來。孝哲後看了這種情形,知道自己得罪了皇太后,將來總要吃苦﹔她屢次想服毒自盡,只怕害了自己的父母。原來清宮中的規矩,凡是后妃在宮中服毒死的,她母家的人都犯死罪﹔所以做后妃的,在宮中無論如何吃苦,總不敢自尋短見去害她的娘家人。孝哲皇后正在沒法子的時候,她父親崇綺尚書忽然打發人送一盤饅頭進宮來,孝哲後便在盤子後面底裡寫了「這卻怎好」四個字,打發來人拿出宮去。崇綺見了,知道女兒的心事,便在紙條兒上寫了一句:「明哲莫如皇后」,叫人送進宮去。孝哲皇后看了,頓然明白起來﹔便從此立定主意,斷絕飲食。到第八天上,可憐把一位年紀輕輕的皇后,活活的餓死了。
  這消息報到慈禧太後宮中,慈禧太後只說得一句:知道了。倒是慈安太後得了這個消息,親自趕到皇后宮中來,撫屍痛哭一場﹔自己去見慈禧太後,商量好好的發送皇后。慈禧太後礙於東太後的面子,便下了一道懿旨,著內務府料理皇后的喪事﹔欽天監揀定了日期,隨同同治帝的靈櫬,送往陵寢去安葬。這裡李鴻藻想起帝後生前托付密詔的情形,便爬在帝後的靈櫬前痛哭了一場。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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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28 04:03:36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九回     爭大統吳可讀屍諫 露春色慈安後滅奸



  卻說當初同治帝才死下來的時候,兩宮太後召集王大臣商議立嗣的事體﹔孝哲皇后也在座。她見慈禧太後不肯立載澍為嗣皇帝,急得她坐立不安。一眼看見李鴻藻正從外面走來,孝哲後滿臉淌著眼淚,對李鴻藻說道:「今天這件事體,別人可以勿問﹔李大臣是先帝的師傅,應當幫俺一個忙。我如今為了這件大事,給師傅磕頭罷!」說著真個磕下頭去。嚇得李鴻藻急急退避,宮女上前去把皇后扶起。在皇后心想,李師傅受了先帝的密詔,總應該說一句公道話。誰知李鴻藻早已為那詔的事體敗露了,被慈禧太後的威嚴壓住,到底也不敢說一句話。如今李鴻藻拜著帝後的陵寢,想起從前的情形來,忍不住放聲痛哭。
  這一哭,便有人去報與慈禧太後知道。第二天懿旨下來,開去李鴻藻「弘德殿行走」的差使﹔那徐桐、翁同龢、廣壽一班大臣,平日都是和李鴻藻十分知己的,到這時也便自己知趣,下折乞休。懿旨下來,許他們各開去差使。御史陳彝借別的事體,上書參劾翰林院侍講王慶祺和總管太監張得喜,說他們心術卑鄙,朋比為奸。慈禧太後看了奏折,想起那同治帝枕下的春畫,便立刻下諭把王慶祺革職,又把張得喜充軍到黑龍江。
  這時還有兩個忠臣,為同治帝立後的事體,和皇太后爭執的。因從前太後懿旨上,有「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一句話﹔只怕太後失信,便又上奏折。那內閣侍讀學士廣安,要求太後把立嗣的話,頒立鐵券。他奏折上說道:
  大行皇帝沖齡御極,蒙兩宮太後垂簾勵治,十有三載﹔天下底定,海內臣民,方將享太平之福。詎意大行皇帝皇嗣未舉,一旦龍馭上賓,凡食毛踐土者,莫不吁天呼地。幸賴兩宮皇太后坤維正位,擇繼咸宜,以我皇上承繼文宗顯皇帝為子,並欽奉懿旨,候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仰見兩宮皇太后宸衷經營,承家原為承國﹔聖算悠遠,立子即是立孫。不惟大行皇帝得有皇子,即大行皇帝統緒,亦得相承勿替。計之萬全,無過於此。請下王公大學士六部九卿會議,頒立鐵券,用作奕世良謀。
  慈禧太後看了這個奏章,知道那廣安不相信自己,便不覺大怒,非但不肯依他的話頒立鐵券,還把他傳旨申斥了一番。接著一個吏部主事吳可讀,他見皇太后不准廣安的奏折,深怕那同治帝斷了後代,也想接著上一個奏折,只怕人微言輕,皇太后不見得肯依他的意思。便立意拼了一死,用屍諫的法子請皇太后立刻下詔,為同治帝立後。這時候帝、后的靈櫬正送到惠陵去安葬,吳可讀便向吏部長官討得一個襄禮的差使,隨至陵寢。待陵工已畢,他回京來的時候,路過薊州城,住在馬伸橋三義廟裡﹔便寫下遺疏,服毒自盡。這時正是閏三月初五的半夜時候。第二天,吏部長官得了這個消息,便派人去收拾他的屍首。一面又把他的遺疏代奏上去。他奏折裡自稱罪臣,說得懇切動人。皇太后看了他的奏折,便發交王大臣大學士六部九卿詹科道會同議奏。他們會議的結果,說他未能深知朝廷家法,毋庸置議。吳可讀白白的送去一條性命,他所得的只有照五品官議恤的一道諭旨。從此也沒有人再敢提起為同治帝立嗣的事體了。
  慈禧太後自從立了光緒帝以後,明欺著皇帝年幼,東太後懦弱,便把大權獨攬,好在滿朝大臣都是慈禧太後的私黨,每日垂簾坐朝,只有慈禧太後的說話,卻不容慈安太後說一句話的。便是慈安太後說話,也沒有人去聽她的。慈安太後一肚子氣憤,從此常常推說身體不快,不坐朝了,只讓慈禧太後一個人坐朝。那班大臣們要討皇太后的好,在朝堂上,公然送起孝敬來:有孝敬珠寶的,有孝敬古董的,也有孝敬脂粉的。慈禧太後都--笑受。有幾個乖巧的,便打通了崔、李兩個總管,直接送銀錢到宮裡去,太後得了,越發歡喜。這時李蓮英越發得了西太後的信用,便升他做了總管。李蓮英知道太後是愛聽戲的,便和同伴的太監們學了幾齣戲,在宮裡瞞著東太後扮唱給西太後看。西太後看了果然十分歡喜。但那班太監所學的戲不多,且太監的嗓子終是不十分圓潤,唱了幾天,看看西太後有些厭倦起來了。
  又是李蓮英想出主意來,奏明西太後,去把京城裡一班有名的戲子請進宮來,一一演唱。慈禧太後說道:「宮中唱戲,不符祖宗的家法,怕給東太後知道了,多說閒話,怎麼是好?」李蓮英聽了把肩膀聳聳,說道:「這怕什麼?老佛爺便是祖宗,祖宗的家法,別人改不得,獨有老佛爺改得﹔俺們大清朝的天下,全靠老佛爺一人撐住。列祖列宗在天上,也感激老佛爺的。如今老佛爺要聽幾齣戲,還怕有誰說閒話?」西太後聽了他的話,不覺笑起來,說道:『小猴崽子好一張利嘴。你既這樣說,俺們便去喚幾個進來,不用大鑼大鼓的,悄悄地唱幾句聽聽,解解悶兒也好。」李蓮英又奏道:「奴才的意思,俺們也不用瞞人,索興去把東太後和諸位皇爺請來,大鑼大鼓的唱一天。」慈禧太後起初還怕不好意思,經不得李蓮英在一旁一再慫慂,慈禧太後便答應了。當下分派各太監,一面去請東太後和各位王爺﹔一面到京城名茶園裡去挑選幾個有名的戲子進內廷供奉去。
  慈安太後聽說慈禧要傳戲子進宮來唱戲,不覺歎了一口氣。又聽說請自己一塊兒聽戲去,她便一口謝絕﹔卻怕招怪,只得推說身體不爽,那邊孚郡王、恭親王、醇親王、孚郡王、惠郡王等一班親貴大臣,聽說皇太后傳喚,又不敢不去。到了宮裡,直挺挺地站著,陪著西太後看戲。這一天什麼程長庚、趕三兒、楊月樓、俞菊一班在京城裡鼎鼎有名的戲子都到了,都拿出他的拿手好戲來,竭力搬演著。正演得十分熱鬧,台下的人屏息靜氣的聽著。這時台上正演著《翠屏山》,講的是海屠黎和尚私通潘氏的故事。忽然見醇親王高擎著兩臂,大聲喝起好來,把台下聽戲的人都嚇了一跳。慈禧太後雖不好說什麼,但也向五王爺臉上看著。醇親王好似不覺得一般,依舊喝他的好。恭親王在旁忍不住了,忙上去悄悄的拉著他的袖子,在他耳旁低低的說道:「這裡是內廷,不可如此放肆。」醇親王聽了,故意大聲說道:「這裡真是宮裡嗎?我還認做是戲園裡呢!俺先皇的家法,宮中不許唱戲。況且像《翠屏山》這種戲,更不是在宮裡可以唱的。俺看了認做自己是在前門外的戲園子裡聽戲,所以一時忘了形。」說著忙到慈禧太後跟前去磕頭謝罪。慈禧太後心知親王明明在那裡諷諫自己,只得傳命把《翠屏山》這齣戲停演。
  從此以後形成習慣,皇太后每到空閒下來,便傳戲子進宮去唱戲。那班戲子裡面,慈糖太後最賞識的是唱鬚生的程長庚,和那小花臉趕三兒。西太後每聽戲,必要召諸位王爺陪聽。內中醇親王是一個極方正的人,他雖常常陪著西太後聽戲,但心中卻十分不願意。這一天卻巧趕三唱《思志誠》一齣戲,趕三是扮著窯子裡的鴇母的,有嫖客來了,他便提高了嗓子喊道:「老五、老六、老七、出來見客呀!」北京地方二等窯子妓女,都拿排行代名字喊著﹔這時適值醇王恭王惇王三人在台下陪著看戲,醇王排行第五、恭王第六,惇王第七。趕三故意喊著這三人的名字,逗著玩兒的。那恭王惇王卻不敢說什麼,獨有醇王怒不可忍,喝一聲:「狂奴敢如此無禮!」便喚侍衛們去把趕三從台上揪下來,當著皇太后的面重重地打了四十板。從此以後醇親王常常推說身體不好,不肯陪太後看戲了。那太後也不去宣召他們作陪,樂得自由自在,一個人看著戲。後來慢慢的揀那中意的戲子喚下台來,親自問話。自己飲酒的時候,又賞戲子在一旁陪飲,說說笑笑,十分脫略。日子久了,兩面慢慢的親近起來,太後索興把自己歡喜的幾個戲子留在宮裡,不放出去。這件事體,宮裡的太監們都知道,只瞞著東太後一個人。
  過了幾天慈禧太後忽然害起病來了,每天連坐朝也沒有精神,打發太監來通報慈安太後,請東太後垂簾聽政。東太後原不願意聽政,但看看西太後又病了,朝廷的事體實是沒有人管,慈安太後只得暫時坐幾天朝。東太後是一位忠厚人,她雖坐著朝,諸事卻聽恭王等議決。看看慈禧太後的病,過了一個多月還不曾好,天天傳御醫診脈下藥,又說不出個什麼病症來。
  這時朝堂上很出了幾件大事。主要一件,便是法國人謀吞越南的事體。那時雲貴總督劉長佑上了一本奏章,他大略說:「越南為滇蜀之唇齒,國外之藩籬﹔法國垂涎越南已久,開市西貢,據其要害。同治十一年,復通賊將黃崇英,窺取越南東京,思渡洪江以侵諒山﹔又欲割越南廣西邊界地六百里為駐兵之所。臣前任廣西巡撫,招用劉永福,以挫法將沙酋之鋒﹔故法人寢謀,不敢遽吞越南者將逾一紀。然法人終在必得越南,入秋以來,增加越南水師﹔越南四境,均有法人行跡。柬埔人感法恩德,願以六百萬口獻地歸附,越南危如纍卵,勢必不支。同治十三年,法軍僅鳴炮示威,西三省已入於法,今復奪其東京,即不圖滅富春,已無能自立。法人志吞全越,既得之後,必請立領事於蒙自等處,以攫礦山金錫之利﹔係法覆越南,回眾必導之南寇,逞其反噬之志。」
  慈安太後看了這一番說話,心中甚是焦急﹔一時也沒有可以商量的人,便下諭北洋大臣李鴻章,籌商辦法,又命沿海沿江沿邊各督撫密為防備。但看那慈禧太後的病,依舊是不好。慈安太後便用皇帝的名義下詔至各省,宣召名醫進京去。這時只有無錫一個名醫名叫薛福辰的,暗暗打聽出西太後的病情來,便行宮去請脈,只下了一劑藥便痊癒了。據他出來說皇太后犯的不是什麼病,竟是血崩失調的病。聽了他說話的,卻十分詫異。
  後來慈安太後打聽得慈禧太後大安了,有一天在午睡起來以後,也不帶一個宮女,悄悄的走到慈禧太後宮裡,意思想去探望探望西太後,順便和她商量商量國事的。直走到寢宮廊下,也不見一個人﹔待走到外套間,只有一個宮女盤腿兒坐在門簾底下。那宮女見了慈安太後,臉上不覺露出驚慌的神色來﹔正要聲張時,慈安太後搖著手,叫她莫作聲。自己掀開門簾進去,見室中的繡帷,一齊放下,帷子裡面露出低低的笑聲來。慈安太後輕輕咳嗽了一聲,只聽得西太後在裡面喘著聲兒問:「是誰?」慈安太後應道:「是我。」接著上去揭起繡帷來一看,只見慈禧太後正從被裡坐起來,兩面腮兒紅紅的。慈安太後忙走上去按住她,說:「妹妹臉兒燒得紅紅的,快莫起來。」說著只見牀後面一個人影子一晃,露出一條辮子來。慈安太後看了,也禁不住臉上羞得通紅,低下頭去,半晌說不出話來。停了一會,慈安太後改了滿面怒容,喝一聲:「滾出來!」牀背後那個男子藏身不住了,只得出來,爬在地下不住地向慈安太後磕頭。慈安太後問他是什麼人,那男子自己供說是姓金,一向在京城裡唱戲的﹔自從六日前蒙西太後宣召進宮來供奉著,不叫放出去。那姓金的說到這裡,慈安太後便喝聲:「住嘴!」不許他說下去了。一面傳侍衛官進宮來,把這姓金的拉出去砍下頭來。
  慈禧太後見事已敗露,心中又是忿恨,又是羞慚﹔眼見那姓金的生生被侍衛官拉出去取了首級,又是說不出的傷心。只因礙著慈安太後的面前,一肚子的氣惱,無處發洩得,只是坐在一旁落淚。慈安太後知道慈禧太後一時下不得台,便自己先下台,上去裝著笑容,拉住慈禧太後的手,說道:「妹妹不用把這事放在心上,俺決不把這件事聲張出去﹔妹子年紀輕,原也難怪你守不住這個寂寞的。只是這班唱戲的是下流小人,現在得寵的時候,仗著太後的勢力在外面妄作妄為。稍不如意,便要心懷怨恨,在背地裡造作謠言,破壞發你我的名氣。你我如今做了太後,如何經得起他們的糟蹋。因此俺勸妹妹,這班無知小人,還是少招惹些。」說著便命宮女端上酒菜來,兩人對酌,慈安太後又親自替慈禧太後把盞。
  慈禧太後不料慈安太後如此溫存體貼,心下也不好意思再擺嘴臉了,便也回敬了慈安太後一杯酒。兩人說說笑笑的,慈安太後又說:「先帝在日,待妹妹何等恩愛,便是和俺也相敬如賓的﹔俺如今年紀老了,在世的日子也不多了,妹妹年事正盛,也須好好保養,留得乾淨身體,將來魂歸天上,仍得侍奉先帝﹔便是俺和妹妹相處了二十多年,幸得同心協力,處理朝政,內主宮庭,後來也不曾有一句半句話衝突過。便是先帝臨死的時候,曾留下詔,吩咐俺和恭親王防備妹妹專政弄權,敗壞國事﹔俺如今看妹妹也很好,處理國事,聰明勝過俺十倍,從此妹妹小心謹慎,將來俺死去見了先王,也可以交代得過了。」說著不覺掉下眼淚來。
  慈禧太後被慈安太後一句冷的一句熱的說著,心中萬分難受,那臉上止不住起了一陣陣紅暈,到末了不由得向慈安太後下了一個跪。口稱:「姊姊的教訓,真是肺腑之言,做妹妹的感激萬分,以後便當格外謹慎是了。」慈安太後忙把慈禧太後扶起,嘴裡但說得:「吾妹如此,真是大清之幸!」說著也告別回宮去了。在慈安的意思,以為慈禧經過這一番勸戒以後,總可以革面洗心,同心一德了,她卻不知道慈禧因為慈安敗露了她的隱私,越發把個慈安恨入骨髓。
  慈安轉身以後,慈禧一肚子氣無可發洩,便把那管門宮女打得半死半活﹔又把寢宮裡的古董瓷器打得粉碎。虧得李蓮英上來勸解,一陣子說笑,解了西太後的怒氣。從此以後,慈禧太後便天天和李蓮英商量擺佈東太後的法子,那東太後卻睡在鼓裡。恰巧光緒六年、七年這兩年之間,有兩件事體大觸西太後的怒。因此東太後的勢力愈孤,危險也愈甚。
  第一件是光緒六年,東陵致祭的事件。慈安太後自從勸戒慈禧太後以後,便和恭親王商量,想趁此殺殺慈禧的威風,從此也可以收服慈禧的野心。這一年春天,兩宮同赴東陵主祭,待到跪拜的時候,慈禧要將拜垫和慈安並設著,慈安卻不肯,命人把慈禧的拜垫稍移下一步﹔慈禧也不肯,一定要和慈安並肩拜著。兩位太後各不相讓,當著許多大臣面前爭論起來。慈安太後自從那天把慈禧的陰私敗露以後,從此便瞧不起慈禧。當時便大聲對恭王說道:「西太後在咸豐皇上的時候,只封了一個懿妃﹔她得升太後,還是在先帝賓天以後。今日祭先帝,在先帝跟前,只知有一位太後,卻不知有兩太後﹔既是一後一妃。在祭祀的時候,照例妃子的位置應當在旁邊稍稍下去一步。中央卻擺著兩幅拜垫,右面一座拜垫是自己的,左面一座拜垫,還須留下給已死的中宮娘娘。那已死的中宮娘娘雖比先帝先死,但她終是先帝的正後,俺們到如今也不能抹殺她的。」
  慈禧太後聽了慈安太後的一番說話,十分羞慚,又十分生氣。她拿定主意,不肯退讓。她說:「俺和東太後並坐垂簾,母儀天下,也不是今朝第一天,從來也不見東太後有個爭執﹔如今為祭祖先帝陵寢,重複叫我做起妃嬪來,東宮太後說的話,實實不在情理之中。如東太後一定要爭這個過節兒,那俺便情願今天死在先帝陵前,到地下當著先帝跟前,和東太後對質去。」說罷慈禧太後便嚎啕大哭起來。這原是慈禧太後的潑辣話,慈安太後到底是一個忠厚人,見了慈禧太後這副形狀,早弄得沒有主意了。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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